第04章

1

户谷张皇失措地驾车逃出森林,回到了甲州街道,他实在太累了,神情恍惚地握住方向盘,但脑子里一直盘桓着刚才那个怪异的幻象。

那里没有寺岛丰的尸体,埋在土里的居然是牛的尸体,而且还穿着和寺岛一样的白袜。肯定是有人故意干的,这绝不是流浪汉的恶作剧,看来已经有人知道了户谷的罪行,从而挖好了陷阱,等着他主动上钩,这个手段真是高明。

而且,对方居然还想到把套着白袜的脚露在外面转移他的视线!

户谷像一条落跑的狗一样大口喘着气,心怦怦跳个不停,到底是谁?这个人一直沉默地看着户谷。那头牛应该很早就被埋在那里,他杀掉寺岛丰再度回现场查看时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现在已经又过了两个星期,对方还是静静观察户谷的动向。想到这里,户谷不禁瑟瑟发抖。

户谷停下车,深呼几口气,这样开下去恐怕会出交通事故。他熄掉车灯,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

对方将寺岛丰的尸体移到川越的林中,然后又在牛尸上套上白袜埋在这里,这样做其实相当麻烦。为什么对方要不辞辛劳地将尸体搬到二十公里开外的川越?还有,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行凶的?户谷百思不得其解。

有可能就是自己身边的人干的,不然不会想出这么巧妙的办法。

户谷再次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寺岛丰是突然出现的,只有槙村隆子知道自己在那里,因为自己在那里等她。难道有人尾随着自己的车?不可能,当时自己看了很多次后视镜,甲州街道的车流拥挤,自己开车拐入侧道时,后面没有人跟着。

车在林子深处停住,自己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一边爱抚着她,然后将她掐死……之后搬运尸体时也是时刻小心谨慎,如果有风吹草动,肯定会注意到的。

但是,自己忽视的第三者应该一直在暗中观察他的行动,要不也不会使用这样的掉包计。户谷不相信怪力乱神,这世上不会有超人存在,肯定是有人捣鬼,而且这人的头脑和自己不分上下。

回到医院时,事务长已经从川越回来了,正等着户谷。平常他都是六点一过就回家,今天却一直等到十点半,看来,事务长是准备要向他报告从川越领回遗体的事情。

“院长,我一直在等您,有一件紧急事。”事务长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说。

“哦,刚好有点事和朋友出去了一趟。”

“川越的事情办好了。”事务长说话的语调有些兴奋,事发以来,他突然连说话都有精神了。

“是吗?辛苦你了。”

“在那边拿到了尸检报告,也办好了火化许可证,已经把尸体运到了川越的火葬场,明天早上就可以取骨灰了。她户籍地那边的手续也由我一并办理了吧?葬礼定在明天晚上。”

“好。”对事务长如此周到的安排,户谷只好满口答应。

“警方对嫌犯的搜查有大致眉目了吗?”

“现在还在搜查中,还没有锁定目标。”

“今天来了两个警察。”说这话时,户谷盯着事务长的脸说。

“来了吗?”事务长面露惊讶之色。

这个家伙还装什么,连横武辰子的名字都说出来了,害我在警方面前这么被动,居然提都没跟我提过,分明是故意找茬!户谷心想。

事务长意味深长地问道:“警察都说什么了?”

“问了很多关于寺岛的事情。”

户谷没提私家车的事,要不,粕谷肯定会就此纠缠不休,他本想质问事务长横武辰子的事是不是他说的,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就住了口。他真是越来越胆小了。

倒是粕谷主动开口:“是吗?倒没怎么问我。”

当然啦,人家是没问,全都是你主动抖出来的,户谷又想。

“他们可能想亲自请教院长吧。我的报告就是这些,我有点累了,先回去了。”

“那辛苦你了。”

寺岛丰当时到底断气了没?户谷是在确定了她的呼吸已经停止后才松开压在她咽喉上的手。被害人遭到勒掐之后一时昏厥然后又缓过气的例子也时有耳闻,而且,丢下寺岛丰尸体的地方灌木众多,说不定夜晚的露珠顺着叶子滴落下来,恰巧把寺岛丰滴醒了?

户谷把手支在桌子上,两眼狠狠地盯着窗外。

死里逃生的寺岛丰会做什么呢?她有三条路:第一,发狂地奔到户谷的住所,和他拼命;第二,就这样逃亡下去;第三,向警察报案。

首先分析下第二种情况。寺岛丰清醒后逃离了现场,她会去哪里呢?她在东京也没有亲戚……但她肯定是跑到某处躲起来,不然,她无法在藏尸地点故弄玄虚,而且,她很可能就藏在东京附近。

她应该不会向警察报案。因为,她自己也是杀人凶手,不可能自投罗网。她对户谷的报复从这些小花招就可以看出来,她想从暗处攻击他。

寺岛丰难道还活着?

尽管仍觉得不可能,但经过刚才的推论,户谷又觉得这一论断显得很合乎逻辑,真是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

第二天下午,事务长拿着用白布包裹着的骨灰盒从川越回来。

户谷让人一大早把一个闲置不用的房间布置成灵堂,事务长表情肃穆地将骨灰盒放到祭坛上。临时买来的花束摆放在祭坛两侧,水果和点心堆放在骨灰前面。前来吊唁的只有事务长和五六个老护士,事务长还非常庄重地穿上了正式的礼服,户谷本来也打算穿上礼服,但后来又嫌麻烦,只是换了一条黑色的领带。

骨灰盒周围青烟缭绕,请来的三个僧侣絮絮叨叨地念着经文,让人昏昏欲睡。

户谷觉得这一切愚蠢至极,这样祭拜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骨灰,真是滑稽。

事务长在自己身旁虔诚地捻着佛珠。他和寺岛丰关系并不好,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彼此之间也从不讲话,现在却对这个女人的灵魂如此郑重其事,这让户谷觉得他这不是出于对寺岛丰的情谊,而是存心讽刺自己。还有什么比这更荒唐的事?

户谷想,要是在这里把事实真相都说出来,该多痛快!但他不可能说出来,事到如今,他已无法说出祭坛上放的不是寺岛丰骨灰的个中缘由。

一切都进展得顺理成章,好像这真是寺岛丰的葬礼。户谷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相了,索性就把骨灰当成是寺岛丰的吧。僧侣念完经,祭拜者开始轮流上香。户谷走上前,双手拿着香高举至额前,然后点上火。此时,僧侣又开始念起其他的经文。

大家的表情都很肃穆,一个接一个上着香,事务长尤为恭谨,大概是时常参加葬礼,他上香的手法格外得心应手。

“院长!”等到僧侣和护士们都离开后,事务长开了口,“已经决定把骨灰寄存在寺庙里了,过些日子再修建一个墓吧。”

一切都想得很周到。

“哦,对了,我忘了一件事。”事务长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这是警方在寺岛丰尸体发现现场拍的照片,还是请您过目一下吧!”

户谷从信封里拿出川越警局在现场拍的照片,尸体的整体、脸的正面以及前后几个侧面等角度各拍了一张照片,特别是脖子上被绳子勒过的部位,还特意进行了局部放大。

但是,从照片根本无法辨识人的容貌,尸体腐烂的程度相当严重,很多地方像水蜜桃一样表皮脱落,眼窝像骷髅一样凹下去,鼻梁断裂,扭曲而大张着的嘴里露出鬼魅般的牙齿。

“这是寺岛吗?”户谷故意问事务长。

“没错!喏,你看,容貌是看不清楚,但不管从脸部很长的轮廓,还是从体形来看,都和寺岛一模一样。”

尸体是全裸的,肋骨像是被修饰过一般根根分明,腰部和腿部的骨骼都很细,头发也完全脱落了,唯独脖子上的勒痕清晰明了。

“这样腐烂的尸体,即使亲人来辨认也认不出来,但是,这绝对是寺岛丰护士长,从整体来看,我有十足的把握。”事务长坚持说。

晚上,户谷正一个人胡思乱想的时候,电话响了。

“是医生吗?”是一个很好听的女人声音,“我是槙村。”

“啊,是我。”户谷松了一口气,他没想到自己闷闷不乐时能听到她的声音,感到很开心。

“晚上好!”她娇滴滴的声音渗入户谷的耳朵里。

“前几天真是失礼了,让您看到我的丑态,很不好意思。”她笑着道歉。

“没有,没有,你感冒好了吗?”

“已经没事了,医生,今天晚上我想见见您,不知道可不可以?”

“没问题,有事吗?”

“是关于钱的事情。这种事我不想隐瞒医生,所以就决定向您坦白……您能借我两百万周转吗?这两三天就要,我现在真是一筹莫展啊……”

“你需要两百万周转?!”户谷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是的。这真是太难以启齿了,我只打算跟您说。做生意就是这样,有时候真是一点小钱都需要操心。能在这两三天内借给我吗……”

“那就今晚见吧。”户谷想,先见了面再说。

2

户谷来到槙村隆子指定的饭店。今晚他打算尽情痛饮一番,如果可能的话,再与槙村共舞几曲。寺岛丰的事情让他郁闷透顶,他也想借机转换一下心情。

槙村隆子已经到了,她正坐在饭店幽暗的一隅。她今晚穿着黑色洋装,带着黑色手套,脖颈处的肌肤显得格外白晳,户谷大老远就看见了她曼妙的身影。

户谷默默坐在她对面。槙村隆子看着他,抬起眉梢微微一笑。尽管是在暗处,墙壁上微明的灯光仍将她的眸子映照得熠熠发光。她今晚还特地带上了镶有金边的椭圆蛋白石,与她素黑的洋装相得益彰。

“不好意思,我来得有点晚。”户谷轻轻点了下头。她每次都让自己等得发疯,今天却意外地先到了,可见她多么需要用钱。

她把手放在唇边,不好意思地笑了:“让您看到了我失态的样子,真是不好意思啊!”

“哪里。”户谷看着她胸前白嫩的肌肤,想起那晚差点就得了手,那种快感现在还停留在自己的指尖呢。

“医生,在电话里我也说了,我现在真的很苦恼啊!要是能向银行借到钱,也不会向您开口了。”她突然直入正题。

“很难想象槙村小姐也会为钱的事犯愁啊!做生意碰到这种事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不过,您这么说就是把我当外人了。”

“啊?真是失礼了。实在是迫不得已,店里突然需要两百万急用,只要借我周转一个月就行了。”

户谷本想问她借钱的用途,但考虑到会显得自己很小气,就忍住没问。

“行啊。”户谷一边抽着烟一边点头答应。

“啊,真的吗?”听到户谷的话,她黑色的眼眸里突然燃起一丝希望。

“是的!不过还需要一点时间准备,得两三天后才行。”

户谷在考虑卖古董之事。拜托下见沢外借的两千万银行存款绝不能动,这是要拿给槙村作为财产证明的。至于那些收藏品,户谷有信心能卖个好价钱。只需把玩腻了的那些卖给古董店就行,那些古董现在应该也增值不少,虽然有些心疼,但为了槙村也只好割爱了。

大概卖三十件就够了,以前,就算医院资金周转再困难,他也没动过卖古董的念头,古董可是他的生命,但为了槙村隆子,他觉得非常值得。

“啊,太好了。真是有救了。”她像少女一样松了口气。

“你高兴,我也就高兴。”他故意大声说道。

“真是谢谢了。”槙村微微仰起脖子喝下玻璃杯中的酒,颈部优美的曲线深深映入户谷的眼帘。

“隆子,今晚能与我共度吗?”

槙村垂下了眼帘,没有说话。

“啊,我的意思是有点想跳舞了,不知怎么的,最近觉得很闷,你陪我解解闷吧!”

“这样啊,不过……”槙村吞吐起来。

“不行吗?”

“不是不行,只是今晚还有个约会。因为是和别人有约在先,所以有些不方便啊……”

户谷刚才还以为她是为了自己才特地这么早前来,原来是自己会错意了,他不由露出失望的神情。那么,她今晚这身打扮又会是为了自己吗?

“真是抱歉啊!把您叫出来,又提出这么冒昧的要求,我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了。”见户谷的脸色阴沉下来,她赶紧妩媚地道歉。

槙村一边拿起包,一边允诺:“下次一定让您尽兴,今晚就先失陪了。”

户谷送槙村走出饭店。

“告辞了,槙村将手伸向户谷,“下次一定补偿您。”

槙村向户谷嫣然一笑。看着槙村就要离开自己,户谷觉得她的笑容格外美丽。她走向等候在饭店外的汽车,坐上去,户谷只好挥着手目送她离去。

以前若是遇到现在这样的状况,户谷肯定会去藤岛千濑那里寻求慰藉,但现在已经行不通了,藤岛千濑已经完全将他扫地出门,而且还背着自己开了家新公司。

户谷最心痛的不是失去了藤岛千濑这个女人,而是再也不能从她那里拿到钱了。而且,藤岛千濑也不再是以前那个藤岛千濑,现在,她的钱不再是个人财产,而是变成了公司的财产,不能由自己随意支配。应该说,藤岛千濑正是为了防止户谷抢走他的财产,才成立了新的公司。

户谷琢磨着,到底是谁教给藤岛千濑这一招的?她一个人绝对想不出来,以前她可是对户谷言听计从的,现在却变得这么有防范意识了。

户谷想起了在仙台站看到的戴帽子的瘦高个男人,肯定是这个藤岛千濑趁自己不注意时新认识的情人指示她这么做的吧。还有,她亡夫的堂弟也成功地在一旁策动了她吧?是他告诉户谷藤岛千濑还在关西视察,说不定她其实已经回来了,啊,一定回来了!

她要是回来了,户谷想和她单独谈谈。户谷对拿住藤岛千濑很有自信,他相信自己能够把新公司的格局逆转过来。她对自己这么迷恋,就算有新情人,户谷也能把她说服,让她哭着向自己道歉。

户谷下了车,走向电话亭,以前一直是自己熟识的女佣答话,今天却是一个新声音,格外礼貌,自然有种疏远感。

“社长还没有回来呢。”

“社长?藤岛夫人已经是社长了吗?”户谷追问道。

“是的,大家都这么称呼的。”

新公司已经成立了吗?也有可能还在筹备中,反正她迟早都会成为社长,就提前这么称呼了。

“她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是户谷。”

“我也不是很清楚啊。”

户谷挂了电话。感到兴趣索然,如果槙村隆子答应陪自己跳舞,也就不会这么扫兴了。现在,一想到要回到放着无名骨灰盒的家中了,就让他更加郁闷。

他去几家酒吧坐了坐,不管去哪里都是孑然一身,实在寂寞。女招待的调笑、奉承从他耳边流过,却不留一丝痕迹。

户谷最终还是回了家,香烛的气味扑鼻而来,真让人不快。他没有进入摆着骨灰盒的房间,而是径直走进了陈列室。以前,每次看到这些收藏品都会令他心情大好,这次却有所不同,主要是这次他是抱着出售的心思打量着它们,尽管每一件都充满回忆,想到要卖掉更加不舍,但必须在两三天内凑齐给槙村隆子的两百万才行啊。

户谷边看边清点准备出售的物品,他算了算,大概卖十五件就能凑齐一百五十万了。

第二天晚上,户谷叫来了两位古董商,一位是老年人,一位是中年男人。这些人本不是户谷的座上商宾。户谷自中学时代就开始收藏古董,只要在街边看见了喜欢的就会买回来,有时也会把从乡间挖掘出来的极品直接带回去,很少通过固定的古董店购买。

而且,这些藏品中还有一部分是从藤岛千濑那儿拿来的。藤岛千濑对户谷着迷时,为了迎合他的兴趣,也从古董店买了不少。但是,她到底是从哪个古董店买的,自己却无从得知。

户谷和往常一样准备着给他们上茶,毕竟自己也想卖个高价钱。与此同时,这两人也在陈列架边转来转去,弯腰低头仔细看着那些收藏品,不停地感叹着。

“看这个。”户谷把昨天清点好的物品一一指给他们看,有器皿、壶、香炉等等。

两人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其中一个人戴着老花镜,一会儿凑得很近,一会儿又伸长胳膊从远处整体观察。看完表面看内胎,又用手掂了掂重量,态度很是慎重。最终,年老的那个人放下了器皿。

“怎么样?”户谷迫不及待地问。这是带有青铜锈的器皿,户谷很自信,它至少值十万。

“这个不行啊!”古董家低下了头。

“哪里不行?”户谷有些不满。

古董商说“不行”,一般是用来特指赝品。

“我觉得还是您自己留着比较好。”年老者说。

“我是真心想卖给你们,不是请你们做鉴定,开个价吧?”户谷有些底气不足了。

“这个嘛,稍微有点常识的古董店都会觉得不适合。”年老的古董商笑着说。

“不适合?找不到买家吗?”

“恐怕很困难。”

“您怎么认为?”户谷转头问那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正拿着器皿翻来覆去地看,只是嘿嘿笑着,并不发表意见。

显然,他也认定这些都是赝品,户谷取出六七年前买的古伊万里初期作品,价值不菲。依他自己的鉴定,就算不是出自李参平(李参平:被尊称为伊万里陶瓷的“陶祖”)之手,至少也是柿右卫门(柿右卫门:肥前地区的陶瓷家,成功制成了第一件涂釉瓷器,完成了赤绘烧)之作,时价应该在百万左右。他本想让他们大吃一惊,结果他们感叹归感叹,却没有流露出收购的渴望。

“怎么样?愿意要吗?”

年老者将器皿小心翼翼放回原处,只是笑着,并不表态。

户谷将古濑户的壶、古伊万里的器皿、志野的茶碗一一拿出来,结果二人判定它们都是赝品,户谷顿觉眼前一黑,其他古董商姑且不论,他对自己从中学时代积累起来的看古董的眼光一直很自信,现在这些自己眼里的珍品在这两位古董商的眼里居然都是不折不扣的赝品!

户谷也想换一个古董买家试试,但他又急需用钱,已经答应借给槙村隆子的两百万得尽快凑齐,但是,像现在这样,就算全部卖光也凑不齐十万。

二人明确表示想要的只有志野茶碗,也就是从藤岛千濑那里偷拿回来的那只。

“这个卖吗?”

“开多少价?”户谷有气无力地问。

“我们能出四万。”

“四万?!”

户谷瞪大了眼睛。话说回来,反正也是白拿的,这个陈列架上三分之一的东西都是从藤岛那里白拿的,贱价卖对自己也没什么损失。这个志野恐怕也是她为了迎合户谷的兴趣,不知从哪儿买来的吧。

户谷的自信心受到了强烈的打击,自暴自弃起来。

“好吧,你爱出多少就是多少吧。”

户谷卖掉了五十件,总共到手的钱也只有不到二十万。这些只是槙村隆子需要的十分之一。

3

一早,户谷就被护士叫醒了。他一睁开眼便发现窗外已经阳光灿烂了。

“什么事?”他不耐烦地问。

护士犹豫地站在门口:“有个叫槙村的小姐来电话了,说是有急事。”

户谷皱起眉头,肯定是为了钱的事。户谷昨晚从古董商那里仅仅换回不到二十万,而且自己从年轻时就颇为自信的收藏品居然都被判定是赝品,只有从藤岛那里拿来的志野卖出了最高价,真是莫大的讽刺!

户谷昨晚醉得一塌糊涂,现在宿醉未醒,如今又听说槙村隆子打来电话,更是头疼。

户谷走向电话旁边,想着种种借口。

“啊,医生。”她的声音轻快明媚,“上次真是失礼了,真是很想和您跳舞,但我确实是有约在先。”

“没事,是我临时邀约的,我说不好意思才是。”

“不,是我找您出来提出冒昧要求,突然说要借钱的。”

“嗯。”果然是为钱而来!户谷想。

“我今天突然给您打电话,就是要跟你说声抱歉,我已经在别处筹到钱了。”

“啊,怎么回事?”

“我从一个人那里意外地借到了两百万,医生您这边就不用操心了。让您担心了!”

户谷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他接着又担心起来,到底是谁借给她两百万?难道是自己见过的那个银行行长?难怪她那天穿得如此隆重,肯定是为了去见那个人。

“我都已经准备好了——真遗憾啊,没有派上用场。”

“真是对不住,医生您肯定会觉得我是个善变的人吧?”

“筹到钱了就好。借你钱的那个人是谁呢?”

“是一个亲戚,虽然利息有点高,但总算解决了燃眉之急。”

“的确是这样。”

“我总觉得,这么借钱比起无期限、无利息的贷款更加安心。”

“那当然了,这种家伙一定另有所企图。”户谷劝告她。

“我今天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让医生这么操心,所以也想早点告诉您,您还在睡觉吗?”

“是啊,昨天碰到了一个朋友,喝了很多,今天头有点儿疼。”户谷的心情豁然开朗。

“这样对身体不好哦,我们过两天再见个面吧。”

“不如就今晚吧?”

“不行!每天晚上都出去玩,店里该没生意了。两三天后我再给您打电话吧。”

“好吧,下次一定要陪我久一点啊。”

“嗯,我保证。”槙村答应得很干脆。

户谷顿觉四周一下子明亮起来,警报总算解除。原先因为没有筹到两百万,户谷还准备从两千万的银行存款里取出两百万来。下见沢虽然说过这笔钱绝对不能用,但关键时刻不得不用了。

他心情轻松地在院长室里吸着烟,这时事务长粕谷悄悄进来了。

“院长,寺岛丰的骨灰不能一直这样放着吧?”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

“附近的寺庙里有个存放骨灰的地方,先把骨灰寄存到那里去吧?”

“可以。”

“坟墓在周年忌的时候开始建造,如何?”

“我也赞成。”户谷马上就同意了粕谷的建议。这种情况还真不多见。

“那我就照办了。院长,经过这件事,我发现孤苦无依的单身女人真是可怜啊。”粕谷略带同情地说。

房里只剩户谷一人了。

这次,他看到槙村隆子向人借钱,突然记挂起自己拜托下见沢借到的两千七百八十万元。那笔钱是通过下见沢从某个地下钱庄借到的,看在下见沢的面上,利息要算得低一点,偿还期限是三个月,户谷惊讶地发现,目前已经过去两周了,必须先交清这个月的利息才行。

户谷准备把卖掉古董得来的钱用来偿还利息,车到山前必有路,为槙村隆子准备的钱用不上了,就拿来偿还利息吧。

他给下见沢打去电话,接电话的是常年在他家的老女佣。

“律师出门了。”

“什么时候回来呢?”

“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

“去哪里了?”

“去北海道调查案件去了。”

“北海道?这么远。”。

户谷本以为下见沢是门可罗雀的律师,看来生意还不错。不过,北海道也太远了。

“那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一周吧。”

“什么时候出发的?”

“前天出发的。”

这么说,下见沢暂时不会回来了。

“那他在北海道有固定的联络地点吗?”

“他什么也没说,只说有人来访就请对方留言,您有事吗?”

“其实没什么事。”

这下麻烦了。下见沢这家伙,出差去这么远的地方也不打声招呼。虽然放贷人的名字在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但据下见沢说,他和对方交情不错,那等他一星期以后回来再支付利息也应该无所谓吧。

这么一想,户谷有一种突然白白赚了二十万的感觉,于是打算拿着潇洒一阵再说。户谷真想拍手称快:那个讨厌女人的骨灰已经被送到了寺庙,槙村隆子借钱的事也解决了,贷款的利息又可以延期偿还,真是否极泰来之象。

户谷的心情刚刚愉快起来,护士就拿着一张名片走了进来,上面写着:“某某警察局侦查课伊藤明治”。

那个警察局不管辖这一片,如果是寺岛丰的案子应该是川越警局派人来才对。他为什么而来?最近警察的造访还真是频繁。

“让他到待客室等一等吧。”

户谷故意磨磨蹭蹭,十分钟后才走出院长办公室。

待客室里坐着两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一位比较年长,一位是年轻人。年长者红光满面,年轻人则白白净净的。

“您是院长吗?”两人同时站了起来,年长者从西服的上衣出警察证。

“我就是户谷。”

“在您忙的时候前来打扰,真是抱歉。”

最近来的警察都很和蔼可亲。

“医院这么大,患者肯定很多吧。”

“是挺多的。”

“我们时常造访医院,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设备都很先进。”

“是啊,医界竞争也很激烈啊。”他到底想问什么?户谷琢磨不透。

“是这样,之前有警局人员来访,对有些地方还不明白,所以想再问您一下。”

护士端来茶水后,年长者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横武辰子是在这里接受治疗的吧?”

“是有这么一个人。”

户谷这才注意到,某某警察局的辖区就是横武辰子的居住区。之前川越警察局也来问过横武辰子的事情。户谷心头顿时涌起一丝不安:大概是川越警察局跟那边联系过了吧?不行,不能让他们察觉出自己内心的恐惧。

“患者入院不久就死亡了吗?”

“是的,是急性心肌梗塞,到这里时已经快不行了,我们抢救了六个小时,最后还是无能为力。”

“那您之前认识这位患者吗?”

“不是很了解,虽然之前也来看过病。”户谷慎重地回答。

“是吗?”年长者微微点了下头。

他点头干什么?户谷觉得不大对劲。

“就是说,不是很熟悉的患者?”警察再次确认。

“是的,到底有什么事?”

“实际上,我们收到了一封很有意思的举报信。”警察笑着说。

“举报?”

“嗯,有很多举报都是糊弄人的,我们也经常因为假举报而烦恼万分,信上有时会写得跟真的一样,等我们仔细一查才知道被人耍得团团转。”

会是什么样的举报呢?户谷怎么也想不明白。

“有人举报说横武辰子经常来找医生。”警察说道。

“绝对没有的事!”户谷立即全盘否定,“你可以问问这里的护士,那绝对不可能。”

户谷坚信根本没有人知道他跟横武交往的事,举报也肯定是无中生有,户谷认定没什么好担心的。

“原来是这样。”警察自言自语道,“但是,举报信上还提到,横武辰子的丈夫也是在横武辰子死之前不久刚死掉的,关于这一点,信上说,横武辰子从这里买了药给她丈夫服食,而那些药中掺杂着毒药。”

户谷不禁笑了出来,不知是谁故意逞能,写这样的举报信。自己确实跟横武说过那是毒药,但其实只是普通的感冒药。因为想看到横武相信后被吓得哆哆嗦嗦的样子,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所以才对她撒了谎。换言之,自己不过是故意让她兴奋,以满足自己的情欲罢了。

“真是太奇怪了。”户谷笑着说道,“横武辰子丈夫的事我也听说了,给他诊断的医生不是已经开具了明确的死亡证明书么?举报信肯定是乱写的!”

“您说得没错。”警察回应道。

“况且横武辰子的丈夫很早之前就一直患有肺结核,好像长期卧病在床。”

“医生,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警察惊讶地问道。

户谷突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我也只是偶然听到的,好像是住在附近的……”户谷还没说完就停住了嘴。他本来想说,是住在附近的一个人来医院看病时,从他口中得知的,但这样一来警察肯定会追问那个人是谁。刚才真是太危险了,户谷心中暗叫不妙。

“流言嘛,本来就不知道是谁说的。”户谷改变了说法。

“是啊,您这边病人那么多,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估计那个人也是随口一说。”警察分析了一番户谷的话,“那就谢谢您了。”他向户谷道谢,“真是不好意思,啰啰嗦嗦问了这么多。但这些事关案件的进展,我们必须谨慎行事,所以还请见谅。您刚才的意思是,您确定没有专门给过横武女士药物,连普通的感冒药也没给她?”

“没有,她根本就没来过我们医院,我怎么给她药呢?”户谷反驳道。

“是啊,这些毫无根据的举报信真是烦人。”两位警察站了起来,“打扰了。”

“没关系。”

户谷把他们送出玄关,回到院长办公室,他开始不安起来。到底是谁给警察写的举报信?信上竟然还说横武从户谷这里拿毒药害死了自己的丈夫,谁的想象力这么丰富?但不管警察怎么追查,在毒药这件事上户谷问心无愧。

但让人费解的是,写举报信的人是怎么想到横武辰子是从他这里拿的药呢?直觉告诉户谷:一定是她,是寺岛丰,除了她以外没有人会这么做。对于户谷和横武交往的事,应该没有人知道才对,只有寺岛对他和横武的关系产生过怀疑,那次横武突然闯进院长办公室,还是寺岛带的路。

“我知道,不管我打多少次电话您都不会来,您在说谎,您的心向着谁,我一清二楚。”当时横武大喊大叫,“您说话啊!您根本没打算跟我结婚吧?一开始就在说谎,我被骗了……骗了我的钱就把我甩掉?您是个魔鬼!”当时,横武不顾一切地抱住户谷的膝盖,拼命喊着。

当时寺岛就在旁边,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是的。户谷一直都谨慎行事,从那以后事情就出现了破绽。不错,只有寺岛知道他跟横武的关系——“医生,”当时寺岛曾冷静地说道,“这个病人太兴奋了,我们让她冷静一下吧!”然后她就开始了通过注射药物来杀人的计划——没错,就是寺岛丰,除了她没有谁会写出那种举报信。她不仅知道了户谷和横武的关系,还推断是户谷给横武毒药,让她害死自己的丈夫,户谷给横武的药只是药房的护士调配的普通感冒药,寺岛作为医院的护士长,很可能是她在户谷给横武的感冒药中掺上了毒药。

但户谷对那封举报信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给横武的药绝对是无毒的感冒药,它们不会导致横武丈夫的死亡。横武的丈夫得的是肺结核,身体本来就很虚弱,迟早也是要死的,完全可以认作是自然死亡。他们竟然都错误地相信横武丈夫是死于户谷给横武的毒药。但不管怎样,现在再调查也无济于事,尸体早在一个半月前就被烧掉了,没什么害怕的。警察尽管来吧,自己坦然应对就是。

但是,虽然这样安慰自己,户谷心里还是会担心。他感觉寺岛好像又活过来了,潜伏在某个地方,想要置他于死地,今天,警察因举报信而来,就是最好的证明。寺岛还活着的可能性与那封举报信像团黑雾一般,紧紧地包围着户谷。那个女人到底藏在哪里?真是顽固啊,心眼太坏,都不能老老实实地去死,户谷想象着,在黑暗处的一角,有一双像黑猫的眼睛一样发光的女人正在窥视自己——

这时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着白制服的护士,户谷因为一直想着寺岛丰的事,所以看到护士出现吓了一眺。年轻的护士说:“医生,有个从川越来的人想要见你。”

“川越的?川越的谁?”户谷问道。

“说是前几天你们见过。”

户谷明白了,是川越警局的警察。真是帮烦人的家伙!户谷让护士把他们带到待客室。好不容易今天早上心情不错,烦心的事又一桩接一桩地来了。

到了待客室,果然还是上次那两位警察。

“不好意思,总来麻烦您。”警察从椅子上站起来,礼貌地跟户谷打招呼。

“没事,请坐吧。”户谷摆出一副意欲质问对方有何贵干的姿势。

“您现在不忙吧?”那位年龄稍大的警察问道,看上去很体贴的样子。

忙不忙反正你们都来了,还问这么多干什么呢?这么想着,户谷主动问:“怎么样,调查还顺利吗?”

“这个啊,”警察低下了头,“我们成立了专案小组,现在正在全力以赴调查,今天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从现场情况看来,被害者是被人用车载到那里的,这是我们发现的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警察进一步解释:“所以,我们正在清查所有的汽车资料。而在出租车方面,我们已经得到了警视厅的协助,除了对川越县内,还扩大对东京都内所有的出租车展开全面调查。另外,我们也考虑到凶手会使用私家车犯案,这部分也同时展开了调查。上次我们曾问了一些关于您私家车的问题,这次我们也是为了这个前来。”

“嗯,怎么了吗?”户谷有些紧张。

“关于您的私家车,上次我们已经跟专案组汇报过了,但事关重大,所以我们想再次确认一下您的车在出事当天外出的情况。”警察问道。

“确认?什么意思?”户谷问道。

“请不要误会,我们绝对没有怀疑您的意思。但因为死者是你们医院的护士长,所以原则上我们需要了解一下,那天晚上您在做什么?”

“这样啊!”户谷松了口气。警察说话总是拐弯抹角,让人猜不透他们到底想说什么。“也就是说,你们想确认一下我当时是否有不在场证明?”

“坦率地说是这样,但并不是说医生您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作为参考,我们想确认一下,把这件事弄清楚了,也正好说明您跟这件事确实没关系,所以……”

“也是,”户谷装出沉思的样子,闭了闭眼睛,“那天晚上我大约五点出去的,在一位女士那里一直待到凌晨两点多。意识到天色不早的时候,我看了看表,吓了一跳,就赶紧回来了。”

“嗯……”警察拿出记事本,“不好意思,那位女士叫什么名字?您放心,我们不会公开这些信息的。”

“她叫藤岛千濑。”户谷看着认真做笔记的警察,又补充了她的住处等内容。

“不好意思,请问,医生您和那位女士是什么关系?”

“那位女士经营着一家服饰用品店,在银座有一家很大的店面,她和我一样,正好也喜欢收集古董盘子、茶壶什么的,所以我经常到她那里去。她起初是我的病人……”户谷答道。

“我明白了,那天晚上你们一起讨论到很晚?”警察问道。

“是的,聊一些感兴趣的话题,不知不觉就忘记了时间。”户谷说道。

“可不是嘛,我喜欢象棋,又下不好,每次还没走几步,就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警察在那边自言自语,“也就是说,您当时不在场,这样我们就清楚了。”警察露出了笑脸。

直觉告诉户谷,接下来警察很有可能去藤岛千濑那里,于是开口道:“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了……如果待会儿你们打算去藤岛那里,恐怕要白跑一趟了。”

“是吗,为什么?”

“她现在好像出去旅行了。”户谷说。

“什么时候去的?”警察有些吃惊。

“好像是一周之前。”

“一周之前的话,现在也该回来了,就算白跑一趟,我们也该过去问一下。每次都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太谢谢了!”说着,两个警察站起来。起身时,年轻警察不知对那个年长的警察嘀咕了些什么。年长的警察点了两三下头,有些难为情地笑着对户谷说:“医生,对不起,他说现在胃疼得不行,能麻烦您给他开点儿药吗?”

户谷看了看那个年轻的警察:“怎么了?”

年轻的警察低下头:“我胃一直不好,现在感觉胃液都翻上来了,想吐。”

“这样可不行啊!”户谷心想,大概是胃酸过多,于是叫护士去药房配了点药拿过来。

一会儿,护士拿过来三包药,户谷递给那位年轻的警察:“你把这些药吃了,应该马上会好。”

“是吗,那太感谢您了!”那位警察谢道。

“你先在这里服一包再走吧!”户谷说。

“不了,我们还有点事,在路上再喝吧。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是不好意思。”警察再次道谢。

那位年轻的警察很仔细地把药夹在记事本里,然后放到胸前的口袋中:“这个多少钱?”

“这点东西,不用给钱了。”户谷爽朗地笑起来。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那位警察又对户谷行了个礼。

两位警察走后,户谷心里七上八下的,藤岛千濑现在不在家,但警察早晚也会见到她的,到时候她会怎么说呢?

以前户谷曾经对藤岛说过:“今天晚上我从傍晚开始就一直待在你这里,如果有人问起,你也要这样回答。”当时是考虑要制造不在场的证据,所以才那样说,但后来也没有再跟她提起,藤岛还记不记得呢?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必须好好跟藤岛讲清楚,那段时间他们两个做了什么,也要跟她统一口径。万一藤岛对警察说的跟户谷对警察说的不一样,可就麻烦了,警察会从每个小细节上追根溯源。但是,藤岛千濑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她现在想要摆脱户谷,即使她记得当时的话,万一她不按照户谷说的那样回答,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户谷开始想象那两个警察很快就会再来时的情形,他们再来的时候也是自己生死攸关的时候。虽说如此,户谷还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两个毫不相干的人逼到那种境地。

在川越发现的死尸并不是寺岛丰,人明明不是自己杀的,又怎么会被人看出破绽呢?户谷心里乱极了。可恶的寺岛丰,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恶劣的女人呢!

户谷现在被两件事困扰着,一件是横武丈夫的死,另一件就是川越的杀人事件,两件都不是自己亲手做的,现在自己却被它们死死纠缠着,这实在太莫名其妙了!

这时,护士拿着一封信走进来,是一封挂号的存证信函(存证信函:通过邮局来证明发信日及内容的一种证明函件,具有告知义务)。户谷很少收到这样的东西,他翻到信封背面一看,上面印着“天地商事株式会社”,也就是通过下见沢借到两千七百八十万日元的那家借贷公司,户谷脑子里闪过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急忙打开信,只见上面写着:

催告书

根据弊社与阁下之间由东京法务局所属公证处制定的昭和三十X年X月X日债务偿还合同公证书关于债务偿还日期之有关规定,阁下的债务偿还日期为昭和三十X年X月X日。

弊社多次发出通知,但都没有收到阁下的回复,对此我们深表遗憾。在本催告书到达之后两日之内,请速到弊社来办理相关手续。

如若不能按时偿还,我们将采取必要的法律措施。

特此告知!

东京都港区二本夏XX号

催告人天地商事林式会社

法人樱井太郎

被催告人户谷信一先生

昭和三十X年X月X日

读完信,户谷眼前一黑。

虽然户谷有点在意利息支付时间,但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收到这种催告书。所有的事情都是通过下见沢办理的,一直也都很顺,没有什么意外,会不会是什么差错呢?催告书上竟然还写着“多次发出通知”这样的字眼,户谷还从来没有被别人这样催促过。这件事原本就不是自己直接去办的,下见沢是中间人,这封催告书也可能是催下见沢的,但如果这样,下见沢肯定会提前跟他联系。

户谷很疑惑,他马上拨通了下见沢家的电话:“下见沢还没回来吗?”

接电话的是他家的女佣:“是的,现在还没有回来,之前我跟您提过,他现在在北海道。”

“北海道哪里?你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吗?”户谷大声喊道。

“对不起,我实在不清楚。”

这个老太婆总是这样,一问三不知,户谷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下见沢恼火过,他知道自己再怎么问也没用,干脆扔下了话筒,户谷立即拨通了写在信封背面的天地商事株式会社的电话号码,他简直要窒息了。

4

“您好,我是天地商事的营业部主任,请问有什么事吗?”对方很有礼貌地问道。

“您好,我是户谷信一。”

“是您啊,一直以来承兼照顾了。”

什么一直以来?这可是第一次借钱!户谷心里暗想,又问对方:“我现在已经收到你们的催告书了,根据上面所写,如果过了返还期限不能马上支付,就要采取法律措施,是吗?”

“是的,我们确实是这样通知的。”对方很平和地回答。

“这不是很奇怪吗?”户谷心头的怒火蹿了上来,“你们根本没有事先通知我,突然就给我下这样的催告书,这跟逼着人变卖家产清偿债务又有什么两样?”

“先生,”对方的态度依旧很温和,“我们是按照合同约定的两个月期限依法催告,在这之前,我们已经联系下见沢先生很多次了。”

“两个月?不对吧,下见沢告诉我明明是三个月。如果是这样,你们是催缴利息吧?”

“不是,这不是利息的问题,利息已经在预付款中被扣除了。”对方解释道。

户谷这才意识到是自己误会了,利息已经被事先扣掉了。

对方又说:“至于归还期限,刚才您说是三个月,但我们和下见沢签订的合同上写得很清楚,还款期限是两个月,上面还有您的印章呢!”

“这怎么可能?”户谷想争辩,但自己并未亲自签订合同,而是把一切都委托给下见沢处理,下见沢有可能在合同上写的是两个月,但告诉户谷的却是三个月,借钱是九月初的事了,现在都快十一月了,关于返还日期的事他从没再提起过。难道下见沢也在跟他耍心眼?户谷一直觉得,下见沢作为律师没有才能,但为人正直,值得当做朋友。他从没背叛过户谷,而且每次都会站在自己这边,替自己解围。

“如果您有什么疑问,可以去问下见沢先生。”天地商事的营业部主任说。

“我当然会去的,但下见沢现在不在家,他去北海道已经一个星期了,所以我现在没法问,为了弄清事实,能不能请你们等他回东京后再说?”户谷问道。

“很遗憾,”对方的语气充满歉意,“我们也是按合同办事,这些都是社长的命令……”

“可以请你们社长听电话吗?”

“真不巧,社长现在正在关西那边旅行,预计一个月后才能回东京。”对方客气地说。

“不管怎么说,”户谷不禁火冒三丈,“这件事我是委托给下见沢处理的,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合同上做了什么手脚,如果他不回来,你们再怎么给我寄催告书都没用,我也没办法。”

“先生,您如果那样说,我们只好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

“是的,按照合同上写的,我们将采取法律手段没收您的柢押物。”

催告书上写的是在到达之日起两天之内不能返还,他们将没收作为抵押物的医院土地。营业部主任的话并非威胁,他们只是按照催告书上所写的内容执行罢了。

户谷惊慌失措:“你们……你们太卑鄙了!你们再怎么放高利贷也总得讲人情吧?更何况我根本就没看那份合同!”

“先生,这个跟我们没关系。您没有看合同,那是您的责任。”

“那就是说,如果两天之内还不上钱,你们就硬来了?”户谷冷冷地问道。

“我们也是没办法,只能那么做。”对方的回答不带任何同情和怜悯,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气。

“好吧,”户谷愤怒至极,“我明天一定会把那两千七百八十万日元还上的。”

“如果这样,我们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那么就一切拜托了。”

户谷砰地挂掉了电话,他要把在银行里的两千万存款全部取出来,把钱狠狠地丢还给天地商事的人。

本来就是为了和槙村结婚才借的那笔钱,但到了如今这田地,已经本末倒置了。如果失去了医院和土地,一切都完了,更别想跟槙村结婚了。至于要拿给她看的钱,到时随便找个理由拖延就是了,总之,得先解决目前的困境再说。

想不到下见沢居然敢欺骗自己!户谷因为信任他,才会委托他全权负责,但下见沢跟他说的还款期限是三个月,而天地商事却说是两个月,如果的确是两个月,下见沢为什么要撒谎?这样一来,下见沢说自己去了北海道,看起来也像是伺机有意离开东京。下见沢这个混蛋!

户谷因为被下见沢出卖火冒三丈。好吧,天地商事的利息就算自己吃亏了,还是尽快把那两千万日元从银行取出来,还回去吧。会不会是下见沢跟天地商事合谋从自己这儿骗取那二百八十万日元,然后再平分。这一怀疑从户谷脑中一闪而过,下见沢的确很穷,是一个连从那脏乱不堪的家里搬出来都做不到的穷律师。是不是受到别人的诱惑,连自己的好朋友都出卖了?总之,等那家伙回到东京,再找他好好算账。

户谷从保险柜拿出银行存折,看着上面的两千万余额,只有这存折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他把印章放进口袋,急急忙忙地从医院出来,户谷看看表,已经两点多了,他急忙开车向银行驶去。那个银行离自己的住所有相当一段距离,不过不管有多远,现在都要尽快赶到那里。

来到银行,户谷立刻拿了一张取款单,写上两千万的金额,盖了印章,然后交到办理窗口。

“欢迎光临。”银行职员很有礼貌,头发整洁的年轻职员接过户谷的单子,递给户谷号码牌。户谷在等侯席上坐下来,视线一直停留在银行职员那里。户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注视着银行职员的手,存折确确实实是真的,上面的余额也有银行支行长的印章证明,但是,户谷心里还是有些莫名的不安,忐志地注视着职员的一举一动。

那个银行职员打开一个很大的账簿,比对着户谷的取款单,看了好一会儿,他才盖了章,把取款单交给下一个职员。可这些连贯的动作突然停止了,那个职员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咦,怎么回事?户谷从远处看到这一情景,有点吃惊。有什么不对吗?难道印章不对?不,应该没错啊,自己确实把印章交给了下见沢,让他去银行开户的,职员的脸扭向自己这边,看着取款单喊道:

“户谷先生。”户谷立刻从椅子站起来,等他走近柜台后,那个人把存折和取款单拿到他面前说:“请问,您没有弄错吗?刚才查了一下,您的存折里的余额只有两百万元。”

“什么?”户谷差点跳起来,“怎么可能!我可一次都没动过这上面的存款,你瞧,这里不是写着余额是两千万吗?”户谷用手指着存折上20,000,000的数字,情绪非常激动,“我一次都没有从这上面取过钱,你没看见吗?”

银行职员沉默着,又拿回存折和取软单。然后站起来,走向坐在一排桌子正中间的年长的银行职员处,两个人面对面悄悄说着什么,户谷看到这情形,更加不安起来。过了一会儿,那位看似主任的年长职员手里拿着户谷的存折和取款单走到里面的格子间,那里好像是支行行长或是副行长的办公间,在那里两人又低头交谈了很久,户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过了一会儿,像是主任的人从那边迅速走向柜台,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面部表情十分平静。

“请问,您是户谷先生吗?”他的态度彬彬有礼。

户谷从座位站起来:“是的。”

“实在不好意思,可以请您来一下会客室吗?”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户谷望着主任的脸。

“是的,有点事情想问您,请——”主任抬手指向会客室的方向,户谷沿着柜台往前走,心中十分惶惑不安,一进入会客室,微胖的银行副行长和高个子的主任分别递上名片,向户谷恭敬地低头行礼。

“给您添麻烦了,谢谢您的合作,快请坐。”女职员端来茶水,然后退了下去,户谷心神不宁地轻啜一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已经渴得不行了。

“您存款的事……”主任把刚才户谷交给柜台职员的存折展开,“虽然存入了两千万,但实际上余额只有两百万了。”

“啊,到底怎么回事?”户谷盯着主任的脸,“我没从里面取过钱啊!”

“不,这里面应该有什么隐情吧?”一直沉默的副行长开口说话了,“请问,您是自己存的这笔钱吗?”

“不是,是拜托别人帮我存的。”户谷回答。

“那个人是下见沢作雄吗?”副行长慢悠悠地问。

“是的。”

“不好意思,冒昧地问下,这两千万日元应该不是您手头的钱吧?”

“确实不是,是我委托下见沢从别人那里借的,存到了这家银行。”

“原来如此!在您的存折里确实曾经一次性存入了两千万日元。”

“曾经?”户谷看着副行长的脸,表情充满疑惑。

副行长和主任凑到一起说了些什么,然后主任又拿出一张纸,放到户谷面前。

“这个是以您的名字开出的从银行借款的担保书。”户谷发现,上面是下见沢的笔迹。写的是以现在存在银行里的两千万日元为担保,从银行借出一千八百万日元,上面还有户谷信一的名字和印章。那个印章正是户谷交给下见沢保管的,户谷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不好意思,还得问您一下,这个印章是您交给下见沢保管的吗?”

“是的。”户谷声音沙哑,“从高利贷那里借钱的时候,我给了下见沢空白委任状,那时,我把印章也一起交给他保管了。”

“原来如此,这样就明白了。这笔钱在九月三日存入,以这笔存款作担保借钱是九月六日,中间只相隔了三天的时间。那个叫下见沢的人还给你印章是在什么时候?”

“这样算来,是在交给他保管的四五天之后吧,”

“是吧?也就是说,一切手续都办好之后,他才把印章还给你。”

“这么说,我是被人欺诈啦?”

“非常遗憾。”副行长语气充满了同情,“就是这么一回事。”

户谷一直很信任下见沢,他们是老朋友,过去没少为户谷出谋划策,户谷相当倚赖他。难怪今天早上听到下见沢去北海道的消息,觉得有点怪怪的,可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严重的欺诈。

“类似的事情经常发生。”副行长的声音听上去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作为银行,我们尽了最大努力来防范。可是,一旦出示了正式的文件来申请,我们也没理由再怀疑了,像这次的事件,因为有您的印章在,我们才会把钱借出去。”

“这是欺诈!”户谷叫道,“这两千万是我从高利贷那里借来的。如果后天之前不还回去的话,我医院的土地就要被夺走了……两千万这么大的数目,我无论如何也没法在两天之内凑齐,没有能够解决当务之急的办法吗?”

户谷大惊失色,一脸惨白地合掌央求两位救命。副行长和主任对视一下,说:“这种事真的是没有办法。我想,还是尽快联络警察比较好吧。”

“算了吧,找警察又有什么用?下见沢已经逃到北海道去了,而且,就算抓住了他,也未必会立刻把钱还回来,我这边的担保可是过了明天就到期了啊!”

“不好意思,您用来作担保的土地时价是多少啊?”

“是中野最便利的地方,最近听说又涨价了,每平十万元。面积是八百平。”户谷虽用嘴在说明,自己的头脑已经相当混乱了。

银行一边推说自己对这件事没有责任,一边把存折和印章还给了户谷。

当初下见沢拿回存折的时候,他为了慎重起见,还特地打电话到银行询问过,那时银行职员的回复是存折里确实有两千万日元的存款,自己也就放心了,但是,钱不是被直接从存折上取走的,谁能想到会把存款作抵押来借钱这种事情。而且,一般人都会相信存折上记录的数字,背后会有这样的勾当,户谷连做梦都没想到。户谷觉得口袋里的印章很沉,都是它,就是因为把它交给下见沢保管,才会遭遇这样的欺诈。户谷紧紧握住口袋里的印章,但话又说回来,下见沢这个家伙真是太坏了!想不到他这么黑心。好吧,我要立刻到警察局以欺诈犯的罪名起诉他。

但是,就算立刻起诉他,也解决不了眼前的现实问题。关键是,再过两天医院的土地就要被收走了,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阻止这件事。可是,自己现在没有钱,这样去请求金融公司延期,恐怕反而会引起对方的警觉,说不定,他们和下见沢还是一伙的呢!对下见沢的愤怒和失去医院的危机感使户谷浑身颤抖。

从会客室出来,走到银行门口,推开门,户谷这一系列动作都是无意识的。外面阳光刺眼,秋日的天空也很蓝,就在刚刚走下两三步石梯时,突然有人挡住了他的视线。

“不好意思,您是户谷信一先生吗?”像墙壁一样挡在自己面前的是两个年轻男人,一个穿着皱巴巴的风衣,一个穿着皮夹克。

“是的,我是户谷。”

“我们刚才给医院打过电话,得知您来这里,就立刻赶过来了。”穿风衣的人说。

“您是?”

“失礼了。我是……”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黑色记事本,出示夹在里面的警察证,是户谷所住辖区的刑警。“有什么事吗?”

户谷并没有感到意外,之前,就有警察来找过他。而且,现在自己刚好想要以欺诈罪告发下见沢,所以并未惊讶。

“有点事想跟院长您谈谈。”穿风衣的人说。

“是吗?我正好也有事想要跟你们说,希望你们能够帮忙呢。”听到这话,两个警察都露出奇怪的表情,互相看了一眼。

“哈哈,是什么呢?”穿皮夹克的刑警问。

“这里说话不太方便,我们去那边的咖啡店吧。”户谷提议道。

银行的前面就是商业街,那里有一间门口摆着棕榈树盆栽的咖啡店,店里没什么人。户谷率先在角落里坐下,两位警察一个坐在户谷的对面,一个坐在户谷的旁边。

“喝点什么?”户谷问。

“不用管我们了。”

“实际上,我现在遭遇了很严重的欺诈。”户谷赶紧说道。

“您是说欺诈?”

“是的,请听我说。我有一个朋友叫下见沢作雄,他是个律师,住在墨田区向岛XX番地……”户谷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一定要说出来!户谷越说越兴奋:“我通过这个男人,从高利贷那儿借了两千七百万日元。当时,那家伙要了一张空白的委托书,我还把印章交给了他保管,不想却被他钻了空子,借到的两千七百万中,有两百八十万是利息,还有五百万他帮我用来支付前妻的赡养费,他告诉我已经将剩下的两千万以我的名义存入银行,还给了我存折。看到存折上面确实记录着两千万,我也没有怀疑。但是,刚才我去银行取这笔钱时,银行的人说上面只剩下两百万。我询问了事情的经过才知道,原来下见沢那家伙以我的名义用存折上的金额作担保,从银行借走了一千八百万日元。也就是说,我在不知不觉中被诈骗了一千八百万日元,直到刚刚才知道……警察先生,我要以诈欺罪控告下见沢作雄。”

在自己的诉说过程中,两位警察虽然看似在侧耳倾听,眼睛却一直飘忽不定。怎么能不静下心来听别人讲话啊!户谷暗自嘀咕。

穿风衣的警察开口道:“好,你说的事我们已经了解清楚了,请您向警方备案吧。”

“备案?”户谷反问道。

“是的。请先去备案,再提交告诉申请,警方马上就可以受理。”

要这么久!户谷心想。一千八百万被骗走了,警察应该立即出动才对!什么备案啦,申请书之类的之后再补不行吗?如果顾及受害人的感受,应该立刻联络警局或立刻去抓捕犯人,总之应该立刻展开行动才对。可是,这两个警察居然这样平静!难道是他们挣得太少,无法理解被骗走一千八百万日元的受害人的心情!

“下见沢他……”户谷仍然情绪激动,“现在据说是逃到北海道去了。只有一个老佣人在看家。你们赶紧去问问那个老佣人,肯定能知道他的去向。请立刻进行搜查!”

“知道了!”警察像是在安抚户谷,“这是一件大事。你先备案,我们会立即向上司汇报,然后采取必要的行动。”

回答得可真冷静!户谷正想继续说些什么,“好啦好啦!”坐在正对面的警察打断了他,“这些事,之后慢慢解决……”

“你说慢慢解决?”

“好啦!请听我说。这样的欺诈事件,任何时候都可以调查。现在,请您听听我们要说的话。”

“……”

“我们之所以前来见院长您,不为别的,只是院长最近是不是出手了一些古董?”

“啊!”户谷很失望,他们完全不理解自己的心情,还有什么可说啊?

“好像卖了不少吧?”

“嗯!卖了有五六十件吧,”户谷心不在焉地回答。

“其中……”一个警察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翻了一会儿,“有没有志野的茶碗?”

“嗯,有。”那是从藤岛千濑那里顺手拿走的东西,当时也被古董店的老板狠狠地杀了一番价,不过,即使这样,也只有它卖的价钱最好,户谷记得很清楚。

“确实是院长您卖给那家古董店的吧?”对方又强调一遍。

“是的,卖了。志野是我的藏品。”

“院长是在哪里买到那个茶碗的呢?”

“不是买的,是一个熟人让给我的。”

“哦,花了多少钱得到的呢?”

“不,没有花钱。因为比较熟,对方免费让给我的。”警察到底想要说什么?户谷紧张起来。

“这就有点为难啊!”警察挠挠头。

“为难?为什么?”

“那是因为……”警察低头看看记事本,“关于那个茶碗,有人来报案说是被人偷走了。”

“啊?你说什么?”户谷吃了一惊。

“有一个叫吉富弥三郎的人在街上散步时,突然看到一家古董店里展示着那个茶碗。他感觉那个跟自己以前收藏的很像,走近一看,发现原来就是自己的那个。”

“……”

“吉富先生也是古董店的老板,据吉富先生所说,那个志野的茶碗是寄放在一位叫藤岛千濑的服饰用品店女老板那里的。可是,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在其他的古董店看到了它。”

“……”

“吉富先生吓了一跳,马上进到店里询问事情的始末,店主回答说是从户谷院长那里买来的。”

户谷觉得喉咙干渴,感觉自己的脸色开始变得很苍白。虽然当初也猜到藤岛千濑的那只茶碗八成是古董商留下的,可是,自己把茶碗拿回家后藤岛千濑并没有追问这件事,户谷就把它当做自己的东西了。

“根据院长刚才所说的,确实是从您那里卖出茶碗的,可是,您又说是藤岛千濑免费出让给您的,这样一来,有盗窃嫌疑的是藤岛千濑女士呢还是院长您呢?”

户谷的脸色更加苍白。“别,别开玩笑了。”户谷变得结巴起来,“那是从藤岛千濑那里得到的。”

“是这样吗?”警察又在挠头,“这可真是为难啊!要知道,这件事可是有目击者的。”

“目击者?”

“是的。院长您默不作声地把茶碗从藤岛千濑的住所拿走时,被藤岛家的女佣看到了。那时,藤岛女士不在家,是吧?”

“那是因为女佣不了解情况。”从哪里冒出个女佣啊!户谷继续争辩道:“那是之前就和藤岛千濑商量好的,那个女佣应该不知道这件事。”

“如果是这样,事情有点复杂呀,还是麻烦您去警察局一趟吧,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去警察局?”

“真对不起,我们并不是要逮捕您。只是希望您作为知情人去一趟警局帮我们厘清案情,这样也给您省去日后的一些麻烦。”

日后的麻烦?这句话在户谷的脑袋里打转,这应该指的是盗窃的嫌疑吧。不管怎样,古董店的老板提交了备案申请,作为警察也就必须受理,他们也是不得已才调查自己。如果因为这件事给警察们留下不好的印象,被诈骗的案子还不知他们会怎么处理呢!总之,既然提出了去一趟警察局,那就去吧!

“知道了。”户谷说,“咱们现在就走吧!”

“真的吗?麻烦啦!”两个警察同时低下头行礼,客气道:“给您添麻烦的地方,请多见谅。站在我们的立场也很为难。”

“我有汽车,跟我一起坐车过去吧!”户谷建议。

“真是麻烦您了!”说完,两人跟户谷走出咖啡店,一同坐上车。

5

到达XX警察局在路上花了整整一个小时,近来交通十分拥挤,汽车在市中心近乎没有办法前进,可能是因为开车时神经过于紧张,以至于户谷到达警察局时显得心浮气躁。

“请走这边。”

进入警察局大门,警察直接领着户谷走向里边。他们并没有把户谷带到堆积了一堆业务文件的警务前台,而是穿过旁边一条狭窄的走廊,再穿过中庭进入另一座建筑物中。这座建筑物中有一条长廊,两边并列着许多小房间,门上挂着“XX警部”的名牌,全都是审讯室。

户谷被请到了这里其中一间,与其说是请,其实户谷是被押进去的。在房间靠窗边的桌子上,坐着一个体形偏胖、三十四五岁上下、身着西装的男人。

“我们带来了户谷医生。”两个警察以立正的姿势向他报告。

闻听此言,一种莫名的担心在户谷心里油然而生。警察的话音刚落,那个男人立刻微笑着把头转向户谷这边:“哦,是户谷医生吧?”他对户谷稍微点了下头,“哎呀,麻烦您来一趟,快坐快坐!”他用手指着隔着桌子放在自己对面的一把椅子,“我是井上警部,请多指教,”这么一说,户谷想起进门口的名牌上写的正是这个名字。

“来,抽一支烟吧!”井上警部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打开。

“不,不用了。”户谷拒绝道。

“哦,这样啊。”警部缩回手,朝一位年轻的警察说:“喂,你们做什么呢?还不快给医生上茶?”

窗外就是中庭,十几个巡查脱了外套正在做体操。

户谷拼命挥去自己内心的惶恐,坐在这种地方,好像总有一种看不见的压迫感莫名来袭。

“医院忙吗?”警部自顾自地吐着烟圈。

“还好,怎么了?”

“这就好。”警部眼睛看着中庭,“天气越来越凉了啊。”

“是啊!”

“天气冷了,病人也就多了,去年这会儿不是正爆发很严重的流行性感冒吗?”

“是啊。”户谷在回答同时,心里却想,他怎么老说些无关紧要的事?还不快点切入主题。

“说起来,今年正月的时候,不光我妻子感冒,家里的三个孩子,也轮着病倒了,体质真是弱!没办法,我只好请了三天假,在家给他们做饭。”

“是吗?那真是太麻烦了。”

警部打开抽屉,若无其事地慢慢拿出一份文件,“说起来,户谷医生。”井上将手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正好压着刚刚拿出来的文件,像是要把它隐藏起来,然后接着说,“有件很麻烦的事情啊,关于‘志野’的茶碗……”

“啊,关于这件事,我刚才听你们大致提了一下。”户谷抢先说道:“我听说别的地方有人报案,说是被偷了。不过那东西是藤岛千濑让给我的,现在怎么又会有人报案说被偷了?我真是搞不懂。”

“这样啊。我猜也应该是这样,像医生您这样有社会地位又有名誉的人,怎么会为了区区一个茶碗做那种事呢?”

“是啊。那东西经过估价最多也就值三四万。要怪也只能怪那古董商自己,老是闷不吭声带东西去藤岛千濑那里,放下就走,才惹出这种麻烦。”

“嗯,您说得没错,不过,很伤脑筋啊……既然已经有人报案了,我们就必须受理。”

警部的话让户谷感到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虽然对方说话的态度很温和,却在暗指户谷有偷窃的嫌疑。

“既然如此,你们去问藤岛千濑吧。”户谷强硬起来。

“问题是,藤岛千濑目前好像不在东京。”警部表情柔和,但语气十分严肃,“我们只找到了先前在她家工作多年的女佣,那个女佣现在已经不在藤岛家工作了。她告诉我们,是您趁藤岛千濑不在家的时候擅自拿走了那个茶碗。”

“她只是个下人,根本不知道具体情况。我之前已经和藤岛千濑说好,所以就算她不在,我也可以拿走那个茶碗。”

“但是,我这边既然已经接到了被盗的报案,不得不进行调查啊。”

“您的意思就是说我有盗窃的嫌疑,是吗?”

“真是不好回答的问题啊。”警部避开户谷的问题,喝了一口刑警刚刚端过来的茶,仿佛是在考虑接下来询问户谷的步骤。

户谷觉得因为这种事情被带到这里来实在无聊,相比之下,自己遭遇欺诈的案件又该怎么处理?跟一个茶碗的问题比起来,被骗走一千八百万自己的损失不是更加惨重吗?

“警部先生,”户谷道,“实际上,我刚才也跟刑警说过,我刚刚发现自己被人诈骗,金额是一千百万日元,对方就是我的朋友……”

“啊,这件事,我知道了。”警部打断他,“这个问题我们稍后再慢慢说。”

“不能拖延下去,那些钱对我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嗯,等处理完眼前的事情,我会派人马上去调查。该怎么说呢,今天请您过来,主要是为了处理现在手头的事情。”

“……”

“茶碗失窃的事听您说起来似乎另有隐情,等我们进一步调查后再作讨论,我想顺便请教一下贵院护士长寺岛丰被杀一事。”警部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茶碗的事情,又开启了新的话题,“我听到川越警局那边的报告才知道这件事,真是令人遗憾啊。”

“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户谷回答。

“我问了一下办理案件的警员,听说当时医生也提交了搜查申请。不过,近来这种申请越来越多,虽然我们也觉得应该一件一件认真调查,可惜人手实在不够。现在,提出捜寻的对象遭到杀害,我也在反省,要是当时接到申请便立刻去搜查就好了。”他的话让户谷感觉不舒服,“变成现在这样,我们将带着将功赎过的心情彻底调查案件。”

户谷心底一惊,抬起了头。

“我和川越警局那边取得了联系。听说寺岛丰被杀那天,医生似乎开车外出了?”

“要是这件事情,川越警局的警察来时我已经解释过了。”户谷小心翼翼地回答。

“这个我听说了。”警部点头,“不过,像川越那样的抛尸地点,凶手只能用车将被害者运过去吧。我们特别想弄清楚这件事情的真相,刚才也说了,我们是在深深反省,所以请你一定要协助我们。”

“那是当然,我会竭尽全力配合您的调查。”

“嗯,那就拜托了。我们向川越警局的人打听了医生当晚开车去了哪里以及开车出去的理由,据说藤岛千濑女士还能为您作证是吗?”警部看着手下压着的文件,“真是难办啊,要是藤岛千濑女士在这里就好了,您说呢?”

“是啊。我也希望警方能尽快找到她问个清楚,这样大家都放心。”户谷表面上故作平静,内心却越发不安起来。他开始后悔当时自己没来得及跟藤岛千濑好好对对口供。

“话说回来,请问医生您和藤岛千濑夫人究竟是什么关系?”警部问道。

“所谓的关系是指……”

“失礼了,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据您所言古董商失窃的那个‘志野’茶碗是藤岛千濑女士让给您的;而寺岛丰案发当日您开车外出的地点也是藤岛千濑女士家,似乎很多事情都和藤岛女士有关联啊!”

户谷觉得警部在故意装傻,所有的事他肯定已经从女佣那里听说了。现在若是自己故意掖着藏着,反而会对自己不利。

“说来真是不好意思。”户谷垂下眼睛,“我和藤岛千濑,很早以前就有特殊的关系,所以经常在她家进进出出。”这样,自己那晚去藤岛千濑家的说法也就更合情合理了。

“啊,这样啊!不过像医生这样身份地位的人,这也是常有的事。”警部对他和藤岛千濑的情人关系表示了理解,“说起来,这位藤岛千濑女士的丈夫,已经去世了吧?”

“嗯!”户谷心里又涌现出新的焦虑。他在警察面前承认了和藤岛千濑的关系,但也招致了警察对藤岛丈夫死因的质疑,他觉得自己脑子开始“嗡嗡”作响。

“那个死亡证明书,是医生您写的吧?”

“嗯。”

“就是这个吗?”警部翻了翻手边的文件。

那正是户谷提交给区政府的藤岛千濑丈夫的死亡证明书。

户谷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警部竟然从区政府那里拿来这东西!这说明警部的调查比他所预料的还要深入。事到如今,户谷确信警部间他茶碗的事情不过是个借口,他真正想问的却是这个!户谷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这个死亡证明书上写的死因是心脏麻痹啊。”

“是的。”最关键的证据——遗体已经烧成灰烬了,所以,户谷对此毫不担心。“他丈夫一直身体就不很好,当天也是忽然发作,等我迅速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原来如此。”警部沉吟着,端着冷掉的茶喝了一口。

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弱,房内暗了许多。户谷心里有点发毛。

“还有一份死亡证明书,”警部又拿出一张纸,“这个也是医生您写的吗?”

户谷朝警部手里瞥了一眼,大吃一惊:是横武辰子的死亡证明书!连这种东西警察都从区政府拿来了!

“是的。这个患者突然闯进医院,直到她过世前都是由我治疗的。”

“是心肌梗塞吗?”

“是的。”户谷受到警部接二连三的逼问,越来越沉不住气。他告诉自己必须要冷静,藤岛千濑的丈夫也好,横武辰子也好,自己都是以医生的身份开具的死亡证明书,程序上没有任何问题。不论警部再怎么质问,自己都不需要担心。

“当时没有别的医生在场吗?比如医院里的年轻医生……”

“没有,那时没有别的医生在场。”

“那除了您之外还有谁呢?”

“护士长寺岛丰也在。”户谷说完用力地咽了下口水。”

“寺岛丰?就是在川越发现的被害者吗?”警部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也就是说,只有你们两个人在场?”

“嗯,患者那天傍晚突然来的,事情发展得很突然。”

“那横武小姐和你是什么关系?”不知不觉,警部已经把对医生“您”的尊称换成了“你”,“她是你之前的熟人吗?”

“也算不上是熟人,她很久以前找我看过病。可能是这样,那天傍晚她忽然发病时才会忍着疼痛来医院找我。”

“真的是这样吗?”警部语气阴森地又确认了一遍。

“您是什么意思?”

“横武辰子和你的关系,真的只是医生和患者这种单纯的关系吗?”

户谷嘴唇不由自主抽搐起来。警部改变了询问自己的方式,而且话中透出了十足的自信。

“是的……”户谷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唉,户谷先生要是你这样隐瞒的话……”警部直勾勾地盯着户谷的脸道。

房间里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微弱的阳光下,一只干瘪的苍蝇在窗户上缓缓爬行。

“隐瞒?”户谷豁出去了,“我什么都没有隐瞒,我说的都是真的。”

“不,户谷先生,”警部突然笑起来,“你再怎么努力也没用,我这边已经搜集到了足够的证据。”

“什么样的证据?”

“你知道一家位于四谷的柳庄旅馆吗?”

户谷顿时语塞,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

“啊,请不要误会,我们没有丝毫掲露你私生活的意思。”警部继续解释,“只是有些事情一直让我很疑惑,所以派部下带着你和横武辰子的照片到所有的旅馆搜查了一遍,结果柳庄旅馆的人告诉我们二位曾去歇息过。”

户谷低垂着头,脖子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要振作啊!看来警方已经布好圈套只等自己来钻了。既然他们都调查到了这个程度,户谷也没办法再隐瞒下去了。不过,就算自己和横武辰子的亲密关系被曝光了,也不至于违法吧,偷情这种事在社会上不是随处可见吗?

“非常对不起。”户谷干脆坦白承认,“既然你们已经调查得这么清楚,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警部先生,”户谷反击道:“为什么连这种事情都要调查?这属于的我个人隐私吧?我不认为警方有权来干涉。”

“哎呀,请不要生气。”警部语气温和地应对户谷的质疑,“你说得也有道理,要是我们有什么太过的地方,在此向你道歉。不过,既然你不承认和横武之间的关系,我们也只能想方设法去求证。”

“你们根本就事先调查好了吧。既然如此,我也不否认我们的关系,不过,我还是想保护自己的隐私。就算是警察办案的权限,这样调查公民的私生活也未免有点过度了吧?”

“在一般情况下,我们当然会接受你的意见。不过,”警部慢条斯理地回答,“要是和犯罪案件关联,我们还是要这样做,站在警方的立场,这种时候即便要侵犯当事人的隐私,也必须彻底调查。”

“犯罪?”户谷愤怒地瞪着警部,“我犯了什么罪?”

“这个,我也正想要问你。”警部将视线冷冷地落在户谷身上,“从前XX警局去找你问话的时候,你完全否认了和横武辰子的关系。而且他们问你是否给过横武辰子什么药物的时候,你也完全否认了,对吧?”

“我更正前一个否认,但后边的那个,说我给过横武辰子什么药,这是绝对没有的事。”虽然语气还是很强硬,但户谷自觉比起之前,现在的气势已居下风。以前户谷坚决否认的给过横武辰子药物这件事,是建立在自己和横武辰子没有任何关系的基础上才成立的。但如今这个前提已被颠覆,之后的说辞怎么都站不住脚了。

“尽管你否认了给过横武辰子药物,但你一直和她在柳庄幽会,提供给她药物的嫌疑大增,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是你给她的药。”

“简直是胡说八道!”户谷叫道,“只不过是有机会,你们就能确定是我拿药给她?这样不是太牵强了吗?”

“可是,”警部站了起来,“请你看看这个!”说着,警部拉开抽屉,用指尖夹出两张薄薄的纸片。户谷瞪大眼睛看着警部拿出的纸片。“这两张是贵院用来包药的纸吧?”

“是的。”

“确定吗?请拿近仔细看看!”其中一张又旧又皱,另一张还有清晰的折痕,看来还很新。

“这确实是医院的包药纸。”

“是这样。这张新的是川越警局那边的刑警因为腹痛,向你讨药时拿到的药包。另一张比较旧的是从横武辰子梳妆台抽屉里搜出来的。”警部看着户谷的眼神极为锐利,“怎么?你还想否认给过横武辰子药这一事实吗?”

户谷无话可说。是承认还是继续坚决否认?两种策略在他心里纠缠着。他下定决心,好,就先承认吧。反正那药只不过是感冒药罢了,尽管户谷欺骗横武辰子是毒药,但这个谁都不知道。

“怎么样?是你给她的对吧?”警部看着户谷,采用了前所未有的强势态度。

“是我给的。”如今铁证如山,他也就没必要再否认,给感冒药有什么不妥?

“你总共给过她多少次?”

“大概五次。”

“哦,五六次啊,那每次份量有多少?”

“每个药包大约是0.5克,每次五包,总共2.5克。警部先生,请你不要误会,那药不过是我让医院的护士配制的名叫非那西汀的感冒药。”

“感冒药?”警部忽然笑起来,“感冒药也能毒死人吗?”

“什么?”

“横武常治郞,也就是横武辰子的丈夫,就是被这个药毒死的。”警部说完,嘴角残留着一丝轻蔑的笑意。

“毒死?”户谷觉得对方是在套自己的话,“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户谷也笑了起来,“被感冒药毒死这种事还真没听说过,中了那种毒究竟是什么症状?”

“请稍等一下!”

警部翻找着压在手底下的资料,抽出其中一张。户谷瞥了一眼;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一眼就看出那是正式的验尸报告。

“重金属盐类的中毒症状。”警部读着上面的字。

“重金属盐类?”户谷立刻明白那是指氯化钡。氯化钡的结晶状看起来像是冰糖,只要使用两克到四克就能致人死亡,警部声称的氯化钡中毒症状究竟是从哪里得出的?户谷本想立刻反驳,又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对方的圈套。医生已经为横武的丈夫开具了死亡证明书,而且遗体也已经被火化,从骨灰里绝不可能查出这种物质。能从遗骨里检查出的,顶多是砒霜这类的毒物。户谷一个不小心,就会中了警部用乱七八糟问题设置的陷阱,还是自己主动出击粉碎对方的企图吧!

打定主意,户谷开口问:“重金属盐类中毒吗?为什么写死亡证明书的医生没诊断出来呢?”

“是啊!要是那个时候检查出来就好了,这显然是那位医生的过失。”警部回答道。

“但是,”户谷紧接着追问:“当时尸体确实被送去解剖了吧?”

“你知道的真多啊。”警部看着户谷的脸,笑了起来。

户谷怔了怔。这是从横武辰子那里听说的,但这么一来,自己和横武辰子经常联络过的事就等于不打自招了。

“嗯,听横武辰子提过一点。”户谷主动解释,“好像是说,她丈夫的亲戚们对死因有所怀疑,所以送去解剖了。”

那时她丈夫的亲戚们怀疑横武辰子毒死了丈夫。但当时的解剖结果并没有给出准确的判断,尽管做了精密检查也没查出明显的毒杀征兆。

“真是奇怪啊!”户谷质疑道:“那时的解剖不是什么都没找到吗?”

“的确是这样。若要追究,这是负责解剖医生的失误。”

“真是太荒唐了!”户谷涨红了脸‘“你们说得轻巧!什么都是当时的失误。中毒症状究竟是什么时候确定的?”

“大概五六天前吧。”

“那怎么说得通?遗体早已烧成了灰……难道说,还能从骨灰里检验出这种毒素?”户谷脸上浮出一抹嘲讽之情。

“不,不是从骨灰里检测到的。”警部也用嘲讽的眼神看着户谷,他那张扁平的脸长得跟螃蟹一样。

“咦?不是骨灰?那么是什么?难道是从土葬的腐烂尸体中检测出来的?”

“东京地区按规定都是火葬,不可能土葬。”警部回答道。

“这样的话,既不是骨灰,也不是腐烂的尸体,岂不是没凭没据?科学搜查再发达,也不可能无中生有吧?”

“户谷先生。”警部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事实上,尸体的一部分现在还保留着呢。”

“什么?”户谷吃了一惊,“尸体没有被全部火化吗?”

“全部火化掉了,在火葬场烧得很干净,只剩下骨灰了。”

“那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吗?”

“不,留下了,户谷先生。你刚才已经提到了。”

“……”户谷咽了口口水。

“当时曾经应家属要求对尸体做过精密检查。”警部神情愉悦地说。

“那又怎么样?”

“这坏事还真是做不得啊!虽然那时的精密检查没有得出准确结果,但用石蜡包裹着的内脏,也就是横武常治郎的内脏,现在还保存在法医那里呢。”

户谷恍然大悟。检查尸体中是否含有有毒物质时,解剖医生一般会切下一部分内脏,除去水分,裹上石蜡,待到干燥固定成形后,做成纸片一样的切片,将其染色后放到显微镜下观察。胃、肝脏、肠这些部位会各切下一小部分,检查是否有中毒反应。也就是说,那些切片至今还保存着呢。

“怎么?难道你没想过会留下那样的东西吗?”警部一副胜利在望的口气。

户谷紧咬下唇。想不到居然还会留着那种东西,好像是横武辰子的亡夫正阴魂不散地纠缠他。即便如此,也不能就此证明这桩命案是户谷所为,但是自己却承认了与横武辰子有染以及给过她感冒药,这下可说是大难临头,户谷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真的在感冒药里掺了毒药。这一切都是警部用熟练的审讯技巧设下的圈套。

户谷用力吞了下口水:“可是,警部先生……”户谷的声音好像被痰卡住了一样,“的确,就像您所说,我并不知道脏器的切片还保存着,可我也没必要知道这些啊!我只是给过横武辰子感冒药。”如果再说下去,恐怕还会出什么纰漏,现在只要让对方相信自己没有下过毒就可以了。

“可是,户谷先生,”一副螃蟹脸长相的警部继续说,“就算你一直否认,可你的确和横武辰子存在特珠的关系,还经常幽会,而且每次幽会的时候,你都会给她2.5克所谓的感冒药,这些你都已经承认了,而且横武辰子把药拿给她丈夫常治郎服用也是事实,这位常治郎又因重金属盐类中毒而死,按照这样的逻辑来看,不论谁都会认为那感冒药中是你,是你……”警部用食指指着户谷,“是你掺入的毒药。”

“请等等!”户谷打断了他,“当时明明已经对遗体进行过解剖,也做了精密检查了,结果是什么都没检测出来,现在又突然得出这种结论,难道不奇怪吗?”户谷试图攻击对方的弱点。

“我刚才已经说过,这是当时检查失误造成的。亲属当时怀疑可能是服用砒霜中毒,因此提出尸检申请,但当时却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这次,被保存的脏器切片被拿到另一所大学的法医研究室检验,在那里又进行了一次更为精密的检查,从而得出了刚才提到的重金属盐类中毒死亡的结论,如果当初就拿到这个法医研究室进行检查,事情早有结论了。”

“我明白了,但是,一开始做检查的解剖医生也同意这次检查结果吗?”户谷做出最后的反击。

户谷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医生大多注重面子。一般而言,医生会在学术的名义下坚持自己的看法,加上牵扯到学派之间的纷争,所以经常会有法医围绕死因发生学派间的争论,一开始的解剖医生对于这所大学法医研究室的结论会有何看法?恐怕不会心悦诚服,但是,警方肯定只会采用对案件有利的论断。

“一开始的解剖医生也认可了这次的鉴定结果。”警部不慌不忙地回答。

“……”户谷无话可说了。

“了不起的态度吧?那位医生不顾面子,只希望找出真理,不过话说回来,最初的那位解剖医生原本就毕业于那所大学,而且那个研究室就是自己的恩师成立的。

户谷知道大势已去,自己怎么争辩都是徒劳。他忿忿地想着,这拫本不是自己干的!一定要坚持这个事实。

“不管你说什么,”户谷气愤地说,“这件事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只不过给了横武辰子非那西汀,你们去跟医院药剂科的护士核实一下就能确定。我只是原封不动地把那个护士配的药交给横武辰子。”

“表面上或许是这样,不过,在从护士手里拿到药再到交给横武辰子这期间,你有相当充足的时间去动手脚啊,谁也不会做直接叫自己医院药剂科的护士把毒药掺进去的蠢事吧?”

警部的话的确符合逻辑。户谷恼怒得恨不得上前抓住他的衣襟。这时,一个念头突然从自己脑中闪过,难道警部说的都是事实?横武常治郎确实是死于重金属盐类中毒?户谷的眼前浮现出横武辰子的脸,难道是横武辰子干的?!虽说寺岛丰也有嫌疑,但是她的可能性应该不大,这药的确是由护士配好直接送到自己这里的,寺岛丰再狡猾,也没有机会来投毒。况且,氯化钡是像砂糖一样的结晶体,必须先研磨成粉才能掺进惑冒药里。这么麻烦的事情,短时间内是做不到的,而且,即便寺岛丰事先准备好,也没有掺进去的机会。这样看来,应该是横武辰子干的,是不是她早已察觉到户谷在撒谎,所以悄悄给丈夫服用了真正的毒药?户谷想到这里,冷汗直往下淌,他现在才体会到那个女人有多想杀死自己的丈夫!而且正因为横武辰子每天都在给丈夫服食毒药,所以与户谷约会时才会显得异常兴奋。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户谷大叫,“我绝封没有做过这种事!很可能是横武辰子自己在药包中掺入了毒药!”

“哦?”警部眯起眼睛,“这么说,是横武辰子自己买的毒药?”

“应该是吧,我怎么知道?”

“可是,这种重金属盐类可不是随便能买到的!”

“……”

是啊,横武辰子是从哪里弄到的氯化钡呢?寺岛丰的脸在户谷脑子里一闪而过,会不会是寺岛丰给横武辰子的?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寺岛丰如此痛恨横武辰子,没有理由帮助她杀人。难道说是横武辰子笼络她丈夫的医生,从他那里拿到的药?如果寺岛丰那边解释不通,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横武辰子从她丈夫的医生那里拿到的毒药。

“怎么样?”警部得意地看着户谷思索着的脸问道。

“警部先生,”户谷开口道,“真的不是我干的!如您所说,毒药很可能是从其他医生那里得到的。”

“其他医生?哪个医生?”

“经常帮横武辰子丈夫诊断的医生啊!那个女人八成笼络了对方,而且,她丈夫的死亡证明书也是那个医生写的,说不定这里面有什么玄机呢!”

“原来如此。”警部从喉咙深处爆出笑声,一张大饼脸都变了形,“俗话说,螃蟹都是随自身的大小来掘洞的哦!”

听到长得像螃蟹的警部从自己的口中提到螃蟹二字,户谷吓了一跳。

“你认为别人也会做你做过的那些坏事?”

“坏事?”

“死亡证明书的事啊,你看,你自己刚才说的……”

“死亡证明书?”户谷突然觉得自己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深不见底,“死亡证明书又怎么啦?”

“哈!哈!哈!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横武常治郎的主治医生写了死亡证明书,也就是说,即使是被毒杀,那个医生也可以在死亡证明书上写普通死亡,你是想说这个吧?”

“……”

“医生这种职业真是方便啊!谁都不会怀疑到医生的头上。我的家人也是,前几天他们因为感冒,找附近诊所的医生治疗,不管是吃药还是打针,都毫不怀疑地接受了,都怪患者把医生当成神一样信赖,所以,死者家属对医生开具的死亡证明书也百分之百信任。”

户谷的耳朵嗡嗡作响。警部此后想要说的话自己已经能猜到了。

“所以,医生开具的死亡证明书交到区政府后,根本无需确认,就可以立刻开出火化许可证,但是,如果是黑心的医生给非正常死亡的尸体开出正常死亡的证明书,估计世上就没有人知道真相了。”

“但是……,户谷想说点什么反驳,却想不出可以立刻进行反驳的话。

“但是什么?”警部盯着户谷,“难道你想说不会有那样的医生?你刚才不是说横武常治郎的主治医生可能写了不真实的死亡证明书吗?”

“不,我只是打个比方啊!“

“可我听到的就是这个意思!如果这样继续往下想,还真是可怕。我这么说不是怀疑医生的良心,但医生写死亡证明书时没有其他人在场,要是再和家属合谋,医生怎么写都可以啊!”说到这里,警部好像恍然大悟一样叫出声来,“啊,对了对了!这么一说,横武辰子的死亡证明书还是你写的呢!”

户谷感觉在自己眼前出现的黑洞正在把自己往深渊里吸。

“她是在你的医院死亡的。据你所说,横武辰子突然去医院就诊,第二天早上就死了,而且当时没有其他值班医生在场。这样一来,她临终时只有你和护士长寺岛丰在场,是吧?”

“可是,我……”

“等等,先听我说下去,”警部扬手制止他。“横武辰子不是普通的患者,而是和你有着亲密关系的人,而且还是有妇之夫,这种关系还真是麻烦,很容易被人察觉……所以,为了摆脱这种状况,你也很可能会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情吧。”

“警部先生!”户谷大叫着,“你这分明是诱导!就凭你主观的假设来诬陷我吗?”

“好啦,好啦,冷静一些!”警部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这些还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是关于藤岛千濑丈夫的死因,他的死亡证明书也是你写的吧?”警部从抽屉里抽出一支烟放到嘴里,慢慢地划着火柴。这缓慢的动作让户谷更加急不可耐。

“是的。”户谷解释,“是他们找我出诊的。作为医生出诊治疗,死亡后开具死亡证明书,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的确如此。”警部不慌不忙地说,“但是,这件事也有些奇怪,和横武常治郞的情况很像。横武辰子和你有特珠的关系,藤岛千濑和你也有特别的交情,而且,她们两人的丈夫都死了,这该怎么解释呢?”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寿数已尽,正常死亡的啊!”

“寿数已尽,说得好听!请描述一下你给藤岛千濑丈夫出诊的经过。”

“当天,藤岛千濑突然打来电话。”户谷开始讲述,“当时已经是晚上了,我急忙带着护士赶到藤岛家里,她丈夫那天叫来三个朋友打麻将,突然感到身体不适,藤岛千濑就急忙给我打电话,但我到时他就已经不行了。”

“你好像给他注射过是吧?”

“是的。”

“注射的是什么?”

“樟脑液,也打了阿米诺非林。”

“带的是个有经验的护士吗?”

户谷立刻哽住了:“不,很不巧,当时有经验的护士都不在,是一个新护士跟我去的。”

“哦,是实习护士吧?”

“是的。”户谷对警部无所不知大感惊叹。这是轚方特有的套话技巧吗?只用套话就能完全切中要害!“可是,警部先生,虽然我不知道您在想什么,但当时藤岛千濑和她丈夫的三个朋友都在现场,他们目睹了我整个急救过程。”

“但是,注射液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啊!只要是外行,就算有一百个人站在那里看你注射,也看不出什么蹊跷来。”警部在暗指没人知道户谷给藤岛千类丈夫注射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这种说法只是一般推论,但从警部嘴里说出来,充满了怀疑和恫吓。

“警部先生,我可以发誓,那注射液绝对没有问题。”

警部的螃蟹脸上有一丝似有似无的浅笑:“那么,注射液从医院拿出来的时候,是谁放到医生的提包里的?”

户谷听了又是一惊,那时是自己从药剂科把注射液放到提包里的。他还暗自庆幸当时天色已晚,药剂科的护士都已经下班了。户谷本想说注射液是让药剂科的人开出来的,但一旦警方去调查势必会被拆穿。

“注射液一直放在我的提包里。”他这样辩解,“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出诊,所以在提包里准备了一些必要的药品和器具。”

“可你是院长啊,在医院就很少为患者诊疗,又何必准备出诊用的东西呢?”警部的问题越来越尖锐。

“我虽然是院长,但也是医生,做这样的准备很正常。”

“没错,就像武士随时拿着自己的刀一样吧!”警部皱了皱眉头,“你刚才说跟你去的护士是个实习生吧?她了解关于注射液方面的知识吗?”

“知识?”

“是的。她分辨得出药瓶上的药名吗?”

如果户谷回答说可以,就又成了一个谎言。“不,她应该没办法清楚地辨别吧,但是……”

“是这样啊,注射液早就备在你的提包里,跟你同去的又是一个没有药品知识的实习护士,死亡证明书也是你自己写的,死亡的患者又是你情人的丈夫,将这些情况组合在一起,可以得出一个推论。”

“推论?”户谷突然害怕起来。

“你可能利用注射液杀害了藤岛千濑的丈夫。”

“简直是胡说!”

“好,你先别急,我们来客观地分析一下这件事。按刚才的逻辑顺序,谁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正因为这个推论具有客观性,必然会推导出同样的结果。”

“原来如此。”户谷感到冷汗沿着后颈直往下流。他本来想大大方方地笑出来,却挤出一个无声的诡异笑容,“我曾听说,警察无论做什么都是根据直觉判断,您刚才的这种说话方式还真是名不虚传!”户谷想虚张声势,可是,警部的这些信息到底从哪儿来的呢?他的每个问题都切中户谷的要害。如果是套话的技巧,那他的技术也太高超了。会不会是在某个地方活着的寺岛丰告了密?户谷觉得真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突然冒出的疑惑使户谷一下子丧失了自信,他感到筋疲力尽,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在打转,警部的螃蟹脸一瞬间也变成了两个。

不,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寺岛丰自己不也是杀人犯吗?是她通过注射的方式杀了横武辰子,她怎么会自投罗网向警方告密呢?就算她恨自己,也不会做这样的傻事。寺岛丰差点被户谷杀死,她本可以立刻去警察那里控告户谷谋杀,但她选择默默逃走,不正说明她害怕暴露自己的杀人罪行吗?户谷疑问重重。

可是,警部的审讯也太精准了,不可能总能抓得这么准才对。肯定是寺岛丰,藤岛千濑丈夫的事,她虽然没有亲自参与,但她那么狡猾,肯定已经猜出了事情的始末,向警方写了告发信。如果那个女人还活着,又会在哪里呢?户谷想起寺岛丰那张干瘪的脸,可一会儿又变换成了槙村隆子的脸。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每个窗户的人家都点上了灯。户谷害怕起来,他感觉自己会就这样被一直留到半夜。一种孤独袭遍全身,如果被槙村隆子看到他这副模样,她会怎么想呢?她是一个那么骄傲的女人,会不会彻底抛弃自己解除婚约呢?有没有可能会因为女人的母性,对自己产生同情?

下见沢的脸一下又蹿进户谷的脑海,那个混蛋把自己害惨了!虽然说是去了北海道,说不定他此刻正在东京逍遥自在呢!自己被那个男人骗走那么多钱,就连医院的土地也会不明不白被放高利贷的人夺走。自己已经被他害得够惨了,却还要在这里饱受警察折磨。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警部先生,”他愤怒了,“您只顾追问那些问题,我被欺诈的事您打算怎么处理?”

“欺诈?”警部沉稳地反问。

“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被骗走了一千八百万日元。如果后天之前不还上两千七百八十万日元,医院的土地就要被高利贷夺走,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明明知道罪犯的名字,为什么不出动逮捕他?”

“好啦好啦,户谷先生。”警部说,“这件事刚才我们谈过,我也回答过了,只要你办了手续,我随时都可以处理这件事。”

“可是,事情十万火急啊。如果我中了放高利贷之徒的圈套,医院的土地被夺走,说不定医院明天就要关门了。你当然可以冷静以对,可也得为我想想啊!不只是我,也关系到在医院工作的几十名员工的生计。”

“这个我很理解,户谷先生,警方肯定会公正以对,这点请你放心,只是,比起那个,还是我问的问题更加重大。”

“重大?”

“是的。你今晚恐怕不能回家了。”

“什么?”户谷觉得头脑发涨。

“请看一下这个。”警部抽出文件最下面的一张纸,户谷用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看,是逮捕令,当上面“涉嫌谋杀横武常治郞”等字眼映入眼帘时,户谷完全发不出声音。

“户谷先生,”警部突然坐直了身子,声调也突然严肃起来,“既然已经拿到了逮捕令,接下来我要履行职责对你进行审讯。你最好也能有所觉悟,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户谷觉得自己已完全坠向了黑洞的无尽深渊。

“不过,如果有你不想回答的问题,你也可以不予回答,在法律上嫌疑犯还是保有缄默权,在此提前跟你说明一下。”

“嫌疑犯”这三个字沉甸甸地压到了户谷身上。一开始听到就像清风拂过耳畔完全没有真实感,但户谷渐渐感觉到这几个字的分量,最后完全被它们束缚住了。

“那么,接下来我们正式进入审讯过程。”

这时,像是接受到信号一样,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男人。他默不作声地坐到户谷和警部旁边的另一张桌子那里,拿出纸和笔准备做笔录。看到这一幕,户谷更加真切地感到自己已经被当成嫌疑犯了,反抗、绝望、焦躁的心情在心中相互交织着。

“户谷先生,请说出你的户籍地、现住所、姓名和年龄。”

被这样重新审问的时候,户谷感觉自己的人格一下子不再受到尊重。旁边的男人记录着户谷说的每一句话,钢笔在纸上沙沙划过的声音,从自己的耳朵一直传到心里。

“你承认和横武辰子认识后发生过肉体关系吗?”

真是让人厌恶的词语!警部把恋爱关系用“肉体关系”这样粗俗的词语来表达,使用这样的措辞表明警部的教养实在不怎么样。

“我承认。”户谷回答。

“你们平时在什么样的场所见面?”

警部其实什么都知道了,而且问的还是自己刚刚回答过的问题。可是,警察的审问就是这样,让嫌疑犯一遍遍地回答相同的问题,然后从中找到矛盾之处,抓住把柄。户谷承认了和横武辰子的关系,却坚称毒杀她丈夫的绝不是自己。可是,那看不见的陷阱正慢慢将已经精疲力竭的户谷包裹进去。

“在哪间旅馆,见过几次面?”警部试图用与横武见面的详情,重组证据。“你们这么频繁地幽会,你完全有机会把东西交给她吧?”警部反复强调相同的推论。

“是感冒药吗?把名字说出来!”警部很仔细地一一确认。

“是你把重金属盐类混到感冒药中,让她给丈夫服用的吗?”

户谷坚持否认,自己本来就没做过这种事。

“听到横武辰子丈夫的死讯,你是怎么想的?”

“觉得很遗憾。”户谷继续回答。

“只是这样吗?”警部不停给户谷施压。

“只是这样。事实上也不会有别的想法,如果是自己的亲人,还会感到悲伤,如果是没有关系的人,也只会感到遗憾。”

“你没有‘别人的死活与我无关’这样的想法吗?”真正要问的问题来了。

“没有,除了关系特别的人,一般不会有那种想法吧。”

“‘特别’是什么意思?”

“就是与自己有着利害关系的人。”

“横武辰子丈夫的死亡,对你来说应该能获得特别的利益吧?”

“没有的事。”

“不是指物质方面,而是在精神方面你可以获得利益吧,只要横武常治郎一死,你就可以独占他的妻子横武辰子了吧。”

“从结论上看大家可能都会这么想,但如果从结论来认定我早有那种目的,这很不妥当吧?”

“可是,横武辰子是你的情人,而她也是别人的妻子,在情感上,你应该会很憎恨她的丈夫,觉得他是一个阻碍吧?”

“没有的事。我反而对她的丈夫感到很愧疚。”

“罪恶感是可以随着对方化为灰烬而烟消云散的。既然人都已经死了,你也就没必要怀有罪恶感了。”警部开始咬文嚼字地推敲起来。

“我可没这样想过。”户谷很干脆地回答。

“是吗?据死者家属,也就是横武辰子小叔子的控告,横武辰子挪用了店里的大笔资金,而且这些钱都是用途不明。你没有从横武辰子那里拿过钱吗?”

“绝对没有!”户谷像受了羞辱一般,强烈地否认。

“根据家属的陈述,你想通过杀害横武辰子的丈夫来掠夺她家的财产。”

“无稽之谈!这纯粹是无中生有。太荒谬了!”

“你的医院经营得顺利吗?”警部话锋一转。

“还行吧。”

“‘还行’是经营处于盈利状态,还是赤字很小的意思?”

“说实话,医院确实有不少欠款,经营状况也并不乐观,可是,我绝不是谋财害命那种人,而且,我父亲在医学界很有名望,我很珍惜父亲的和我自己的名誉。”

“真是了不起!但是,我问过贵院的事务长,听说医院的经营已经陷入了相当困难的境地。”

事务长这家伙,又说了多余的话!“是的,确实不是很乐观。”

“为此,你才被牵连到了刚才所说的欺诈事件中,从高利贷那里借了大笔资金,对吧?”

这点他猜错了。借钱不是为了填补医院的赤字,而是为了跟槙村隆子结婚。但是,这个不能说,要不然,不知又会牵连出什么事情来。

“是这个原因。”

“你刚才说欠款是两千七百八十万日元对吧?借这么多才够吗?”

“实际上是两千五百万日元,两百八十万日元是利息。”

“这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也就是说你借了两千五百万日元?”

“是的。”

“这代表医院的经营的确是亏损了,所以你有充分的理由从横武辰子那里拿钱。”

“警部先生,您总这样主观臆断,我绝对没有做过那样的事。”

“知道了。”警部看了一眼旁边做笔录的警察,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今天你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很累了吧?先到这里吧,明天再继续审讯吧。”

“明天还要来吗?”

“你已经不能回去了。”警部笑着说,“刚才不是给你看过逮捕令了吗?当然要把你留在这里了,拘留期是十天,这期间如果你有比较熟的律师,可以联系一下。”警部说着,又皱了一下鼻子,“不过,你本来熟识的下见沢律师也已经联系不上了吧?”

6

户谷被关到拘留所的单人房里。领带和皮带全被没收了,裤头仅用纸绳穿过扣孔绑紧而已。

户谷坐在只有两平米大小的隔板间里,听着负责巡逻的警察告知这里的注意事项,他特别提醒,这里不可以盘腿而坐,寝具只有一个很硬的枕头和一条很薄的毯子,天棚上的电灯泡会整夜通明。警察来回巡逻的脚步声不停从远处传来,隔壁的多人房时不时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但只要稍微大声些,警察便会大声呵斥:“禁止交谈!”

警察应该会通知医院户谷被拘留的事情。所以,也许明天会有人给自己送些日常用品来。而且,明天的报纸上也很可能会用很大的字体登出户谷医院院长被捕的消息。户谷依然认为这件事很不合理,警方用藤岛千濑的“志野”做引子,把自己引到这来,这样的手段太卑劣了,而且还申请了逮捕令,指称自己涉嫌谋杀横武常治郎,简直是太荒唐了!

户谷敢向天地神明发誓,自己绝没做过这件事,所以不管怎样,都要在法庭上力争到底。但是,横武辰子和藤岛千濑两人丈夫的死因却让户谷很担心,这两件事对户谷极为不利,也使得户谷的斗志被削弱不少。那个警部什么都知道,肯定是有人通风报信,根据那人提供的线索才能调查到这个地步。

“麻烦您一下,我想去小便。”对面房间有人发出可怜兮兮的哀求声。

巡房警察的脚步声停在那间牢房附近。房门的金属锁链劈啪一阵响,户谷才切实地感到自己已与世隔绝、遭到监禁了。看到报纸上的报道,人们一定会觉得十分惊愕吧?颇具规模的医院院长,着名医学界泰斗的儿子,居然成了杀人犯!这样一来,与槙村隆子的婚事彻底吹了。那个女人不可能还会和蔼可亲地来这里看望自己,非但如此,她肯定还后悔跟自己有过一段交往,从此对此只字不提,前妻更加不可能来看自己,说不定还会和小男友一起嘲笑自己呢!

藤岛千濑呢?现在看来,那个女人明显已经背叛了自己。她虽然曾经对自己疯狂迷恋,但一旦有了新情人,心就完全跑到对方那里去了。为了防止自己的钱落到户谷手里,她还成立了新的股份有限公司,而且在筹备时为了隐瞒户谷,还故意辗转于各个温泉旅馆。但这种故意把户谷从东京支开的伎俩不是她的头脑能够想出来的,不知是谁在暗中指使,可能是她的新情人,要不就是她丈夫的堂弟,或者说,丈夫的堂弟就是她的新情人?

即使医院有人会来看自己,也不会是出自真心实意。事务长势必会掌控全局,说不定还会故意派人送来恶意嘲讽的物品。

那么,发自内心想要来看望自己的会是谁呢?户谷想了很久,除了已经去世的横武辰子,他想不到别人,如果是横武辰子,不管自己犯了杀人罪还是被判了死刑,她都会真心前来看望。如果户谷让她去死,她也会高高兴兴地视死如归,虽然户谷极度厌恶横武辰子。可是,即使被户谷讨厌,只要她活着,肯定愿意为户谷搭上身家性命,户谷对此坚信不移。

户谷唯一动了真情的是槙村隆子,户谷是真心实意想和她结婚,可是,户谷心里非常明白,槙村不是会终其一生来爱自己的女人。

前妻、藤岛千濑、寺岛丰以及其他和户谷好过的女人,户谷觉得没有一个人会来看望他,真心为户谷着想的人只有被自己杀害的横武辰子。

户谷第一次流泪了,可是,那并不是悔恨的眼泪,而是自己曾与那么多的女人交往过,最后值得信任的却只有横武辰子,他为自己感到无尽的悲凉。

巡逻的警察发出就寝的命令。可是,电灯整晚亮着,根本就睡不着,而且,户谷觉得喉咙很痛,这是因为极度干渴使得内黏膜溃烂造成的,户谷一直没注意到这个,说明自己刚才实在太紧张了。户谷直到现在都不认为自己会坐牢,他坚信过不了几天自己就会被放出去,至少怀着这种希望可以使自己得到暂时的安慰,没有这个作支撑,他实在无法在这种地方待上片刻,至于出去之后的打算,户谷想了很多,首先,必须控告下见沢欺诈。户谷决定,明天一被那个警部传唤,就当着他的面写起诉书。高利贷那边,先把事务长叫来,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好,总会有办法的,不能这样消沉下去。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耳边又响起了警察的脚步声。

第二天早上,户谷睁开眼睛后,感到后背很疼,微微的亮光从铁格子窗照射进来,光线很艺术地分隔成条纹状。警察把被拘留的人一一放出来,命令大家刷牙洗脸,今天的警察已经不是昨晚那个了。洗漱间里一片混乱,警察不停地训斥人们“安静一些”。先洗漱完的人路过刚被关进的户谷的房间时,都会朝里面窥探几眼。

“户谷信一。”警察叫道。

被人这样直呼其名,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最后一次叫他全名的,应该是他的中学老师。警察打开门锁放户谷出来,没有腰带的裤子直往下滑,他两手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走向狭窄脏乱的洗漱间。

户谷觉得自己看起来像一只老鼠。住在单人房的户谷和隔壁多人房的四五个人同一批次去洗漱。他按顺序等候着,这时,站在他后面的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在他的耳边低声问:“喂,你犯了什么事进来的?”他泛青的脸上长满胡茬,只有眼睛像孩子一般清澈,从他眼神里看得出对户谷的轻蔑。

“谋杀罪。”户谷用被剪成一半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水珠。

户谷这样一说,年轻人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户谷:“你杀人了?真了不起啊!”年轻人一脸惊诧,对户谷钦佩不已。

不久,早饭送来了,饭里掺着外国产的劣质大米,上面盖着两片腌咸萝卜,还有一碗飘着几片菜叶像白水一样的味增汤,而且,筷子的漆已经快掉光了,户谷一口没吃,原样还给了警察。

今天肯定也会被那个螃蟹脸的警部一直审讯到深夜,他的线索到底从哪得来的?这个必须仔细考虑一下,户谷注意到,昨天的调查丝毫没有涉及寺岛丰被杀的事。虽然一开始调查过自己的汽车,但之后并没有继续,那个难缠的警部没理由对寺岛丰的被杀默不作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看来,警部应该比谁都清楚,川越的山林中发现的尸体并不是寺岛丰,虽然那具尸体被事务长那家伙贸然断定为寺岛丰,还领回了遗体,但警察并非如此草率之辈,他们肯定已经判明那尸体并非寺岛丰。

那么,警察是怎么判明的呢?答案很简单。因为他们知道寺岛丰还在某个地方活着呢。所以,关于川越的杀人事件警部没过多追究,虽然问过户谷的不在场证明,但没有深究下去。但是,警察能确定那尸体不是寺岛丰,绝对不是靠自己调查出来的,很可能是寺岛丰出现在警察面前,这样,之前的川越杀人事件也不得不重新调查。然而,狡猾的警部并没有把详情告诉自己。

寺岛丰把一切都跟警察交代啦?她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在警察面前?是因为太痛恨自己了吗?可是,如果这样做,她应该知道自己也会鱼死网破吧!

难道说,她并没有亲自出现,只是写了匿名信告发户谷?但是,这样很难令警方信服。因为,要证明在川越发现的尸体不是寺岛丰,就必须让警方亲眼见到她还活着。户谷对这一点始终想不通。话说回来,如果寺岛丰还活着,她会藏到哪里呢?户谷之前认为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下见沢作雄那里。没有被下见沢出卖之前,自己绝对不会考虑到他,但现在,除此之外,好像没了别的可能性。

寺岛丰差点被户谷掐死,等她恢复意识后,没有立刻报警,也没有去找户谷算账。她想要对户谷进行最惨烈的报复,所以去了下见沢那里。这件事似乎不现实,但说不定狡猾的寺岛丰早就看穿了下见沢的阴谋,所以才会去找他。

对,一定是这样!这样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寺岛丰跑到下见沢那里,下见沢不仅知道了寺岛丰差点被杀的事,肯定还通过她知道了横武辰子和藤岛千濑二人丈夫死亡的真相,下见沢会不会因此才开始背叛自己?他想“反正户谷已经杀害了两个人,早晚会坐牢,不如把他的土地夺过来?他肯定是那时候下的决心,然后,他让藤岛千濑创办新的公司,以此切断户谷的资金来源。自己一直以为藤岛千濑丈夫的堂弟是幕后黑手,现在看来,这么高明的计策还得出自那个黑心律师之手。

为了把户谷引出东京,他还故意安排藤岛千濑和情人一起到东北的各个温泉旅游,恐怕这些都是下见沢的鬼点子。还有,让穿戴和寺岛丰很像的女人出现在街头,应该也是寺岛和下见沢的把戏。户谷不就是在下见沢家附近看到的吗?经过抽丝剥茧的分析后,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反而让人觉得滑稽。

直接下手杀害横武辰子的不正是寺岛丰吗?是那个女人在横武的血管里实施的注射。而且,户谷杀害藤岛千濑的丈夫,也是受到藤岛千濑的教唆。这两件事,自己都受到了那两个女人的唆使,并非主动杀人。虽然是自己写的死亡证明书,但是,证明书上所写的“心脏麻痹”、“心肌梗塞”,并没有现实的证据能证明它们是虚假的。这样看来,自己还是处于有利地位,好,一定要坚持自己无罪。警部一定会通过审问用威吓、怀柔等手段继续向自己发动攻击,可是,不管怎么威胁,都不能屈服;不管怎么怀柔,也不能上当!

“户谷信一。”警察来唤道,“要去接受审讯了,出来吧!”

门锁哗啦啦一阵响。打开门后,户谷还是像刚才那样提着裤子,警察在后面跟着他走。还是在昨天的审讯室,长着螃蟹脸的警部坐在桌旁看着文件。户谷又坐到对面的椅子上,他无事可做,无聊地看着窗外,早晨灿烂的阳光洒进室内。

“哦。”警部好像才注意到户谷,总算拾起头来,“久等了。怎么样,昨晚睡得好吗?”他的用语已经跟昨天完全不同了,刚被带到这间屋子时,警部还把他当医院院长对待过一阵子,现在完全是对待犯人的态度了。

“睡得很好啊!”户谷赌气般回答。

“是吗,那就好。”警部随口应道,“这是你昨天的审讯记录,好好看看,如果没什么问题,就在姓名下面按上手印。”

警部刚才看的文件就是户谷的审讯记录。户谷大概看了一下,昨天自己说的内容重点都被简单扼要地记录下来。可是,户谷读完却总感觉它们和自己的口述有些不一样。虽然记录的内容和户谷说过的话从结论上看是一致的,可细节部分多少有些出入。比如,将疑问句变成了肯定句,总之这些用语看起来对警方更加有利。

“觉得哪里不对吗?”警部好像看出了户谷的踌躇不决,和善地问道。

“是啊,总感觉和自己说的有点不一样。”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如果一字一句来分析,记录的内容的确跟我说过的是一个意思,可是语气的表达上好像不一样。”

“语气?”警部笑了起来,“这个不算问题,总之,与你供述的内容没有大的出入就可以了,在那里按手印吧!这种东西只能作为参考,真正用来作判决的东西,是检察官写的调查书。”警部像是在催户谷按手印。

最后,户谷还是在审讯记录上按了手印,虽然总感觉上了警部花言巧语的当,但如果不配合,没准会遭到更加恶意的逼供。

“这样可以吗?”

户谷把审讯记录还回去时,警部满意地点点头:“可以可以。”

警部将审讯记录对折后放到抽屉里,他抬头看到户谷手上沾着的红色印泥,“噢,手脏了吧?擦擦。”他边说边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纸巾,户谷接过纸巾擦了擦手指,纸上立刻沾上了朱红的颜色。

“户谷。”警部用眼睛盯着那纸巾,“看到这个,你不会想到什么吗?”

“什么?”

“染红的纸巾不正好跟血的颜色一样吗?”

户谷没想到对方会从这里开始。“不,我不这样认为,印泥就是印泥。”

“是这样吗?我呀,一看见红色的东西就会想到血,因为我经常会在犯罪现场看到惨不忍睹的场面。”

“您是因为工作关系,可能自然会联想到,但我完全没感觉。”

“可是,医生不也要给流血的患者治疗吗?”

“有时确实需要。”

“不管看到什么,只要看惯了也都会有免疫力的吧?”

“不是,我是以内科为主的医生,用不着像外科医生那样经常见到血。”

“哦?”警部好像接不上话,陷入了沉默。他从抽屉里拿出香烟盒,“怎么样,来一支?”他打开盖子,香烟整齐地摆放着。“抽惯烟的人要是一晚上不抽,很难受吧?来,不用客气,抽一根吧。”警部自己先拿了一根。

如果户谷现在再矫情客套,反倒会让对方瞧不起,而且自己也确实想抽支烟。户谷拿了一支,警部划了根火柴,给他点上。两个人吐出的青烟和太阳光线交织在了一起。户谷连抽了两三支,情绪终于缓和下来。

“刚才,你虽然说自己不怎么看外科的病,但也见过肺病患者咳血吧?”警部像是在和他闲聊。

“这倒是见过。”

“会吐很多血吧?”

“如果是很严重的情况,有时会咳出半洗脸盆那么多。”

“如果是胃出血状况的时候会怎么样呢?”

“你是指吐血吗?也会吐很多。可是,警部先生,即使这样,我也不会把印泥的颜色看成是血的颜色啊!”

“也是,印泥的颜色过于鲜艳。这样一说,咳出的血和吐出的血颜色好像不一样吧?”

“当然不一样了。咳血是因为肺部血管破裂,所以颜色是鲜红的;而吐出的血会有一点暗红。”

“是吗?”警部眯着眼,那表情和平家蟹一模一样,“那在掐死和勒死的情况下,从被害人口中流出的血又是什么颜色的呢?”这轻描淡写一问,让户谷的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

“这方面您应该更清楚吧?您不是经常去现场吗?”户谷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

“嗯,那也是鲜红的血呢。可是,不像用刀割断动脉的情况下那般鲜红,有点浑浊。”

“那是因为混入了其他的分泌物。”

“你见过吗?”

“没有。”

“不会吧,见过吧?肯定见过!”

“没有!”

“啊,对了,如果是晚上,就看不清楚了。”

“你说晚上,晚上怎么啦?”户谷听到这些,脚尖都僵住了。

“哦,我是说,如果是晚上,应该看不清血的颜色。”

“那当然,除非有街灯。”

“街灯吗?原来如此,那里没有街灯啊。”

户谷想,糟了,自己又说了多余的话。警部正匍匍前进,伺机寻找攻击的机会。

“你有车吧?”他突然改变了询问的方向。

“啊?有啊。”

“自己会开吧?”

“是的。”

“有开车去过没有街灯的昏暗地方吗?”

“没怎么去过,东京市内再怎么偏僻的地方,也都会有街灯。”户谷想,必须要沉着应战。

“在深夜开车出去兜过风吧?”

“也不是没有过,但通常都是在市中心地区。”

“去藤岛千濑家时也是这样?”

“是的。”

“去过郊外吗?打算散散心什么的,去过吗?”

“很少有那种时候。”

“很少,也就是说有过,是吗?”

“只有几次。”

“哦?都去哪里了?”

户谷犹豫起来,应该说哪里呢?如果说去了甲州街道,那里离寺岛丰的案发现场很近,应该尽量避开那里,这一瞬间的思考让他没办法顺畅地回答问题。干脆回答说川越街道好了,反正川越林中发现的尸体又不是寺岛丰,这件事警部自己也很清楚。但这样一说,又可能被刨根揭底地追问一番,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怎么样啊?”见户谷迟迟没有回答,警部催促起来。

“这就多了。”

“很多是指哪些地方?”

“郊外,但都是各个不同的地方。”

“那就想到哪个说哪个。”

“去过青梅街道,一直开到冰川附近,也去过中仙道到熊谷附近,其他还有千叶、多摩川附近等地。”

“应该还有吧?从你的住所出发往西走,也很方便啊。”

“……嗯,还去过川越街道。”户谷说完,偷瞄了一眼警部,警部听到川越街道时,却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

“中仙道、青梅、川越、千叶、多摩川……还有吧?”警部罗列着。

“能想起来的就这些了。”

“你家离甲州街道也很近啊,没去过那里吗?”

如果说没去过,就是在撒谎,户谷又装作一副终于想起来的样子说:“对对,还有甲州街道。”

“沿着甲州街道往哪里开?”

“去府中那一带玩过。”

“是吧,你怎么可能没去过甲州街道呢……那是白天去的还是晚上去的?”

“白天。”

“可你刚才一直说的都是晚上去郊外兜风的事啊?”

“那是其他那些地方。甲州街道是白天去的。”

“甲州街道有几条岔路是通向比较偏僻的地方,南边是农田,北边是山丘,应该有通往山上的路吧?”

“可能有吧。”

“你开车去过那条小路吗?”

一股寒气从脚尖开始袭向户谷的全身,然而,他拼命压制住,不让它表现在自己的脸上。“没有。我没事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是吗?不,你应该去过吧?”

“没去过。”

“你晚上开车去过那条路。那边的路很狭窄,也没有街灯,当然也没有其他车经过,路的两边都是杂树林,往里开两百米左右,汽车就无法前进了……”警部闭上眼睛,像独白一样继续道,“因为没办法前进,你只好在那里下车,附近杂草丛生。那里有一个小山坡,沿着只能容纳一个人走的小路向上山上走,又是一片茂密的杂树林,长着榉树、抱树、栎树或橡树等武藏野特有树木。走进树林,又出现一个斜坡,上面长着一片茂密的灌木……”警部还是闭着眼睛,完全不理会户谷想说什么,像念台词一样不停叙述,“沿着灌木茂密的斜坡走下去,就到了稍微平坦一些的地方,上面被杂草和灌木覆盖着。谁都不会去那种地方,也许附近的农民会偶尔经过,但一到晚上,连当地人也不会靠近那里。”

这一定是寺岛丰告诉他的,除此以外,没人能这么准确地说出那里的地形,这不是警部故弄玄虚就能说出来的事情。

“真是一个适合行凶的场所啊!”

警部终于睁开了眼睛,那锐利的眼神仿佛是寺岛丰附在了他的身上。可是,这种事情在现实中绝不可能发生。警部盯着户谷的双眼,对户谷瞳孔的颜色、眼神变化、睫毛的颜动丝毫都不放过,突然,警部的眼里放出凌厉的光芒。

“户谷,你晚上去过那里吧?怎么样,我描述得对不对?”

“我哪知道?”户谷还在装糊涂,“我从没去过那里。”

“真的没去过吗?”

“没有。”

“之前你说八月二十七日的晚上去藤岛千濑那里了吧?”那是针对川越女尸案问询户谷的时候提到的。

“是这样。”

“那天之后,你有没有给你的汽车换过轮胎?”

“嗯?”户谷愣了一下,警部到底想要说什么?

“你有两辆汽车吧?那晚你外出开的是车牌号为4568那一辆,我现在问的是,八月二十七日之后,你有没有给那辆汽车换过轮胎?”

“没有换过。”户谷用力咽了下口水,他偷看了一眼警部的表情,好像户谷的回答正中他下怀一样,他正得意地点着头。

“果然是这样……轮胎还很新呢。”他嘟囔了一句后,突然提高嗓门,“可是,户谷。”警部弯下腰去,从桌子底下拿出来两块白色的石膏,户谷瞪大了眼睛,两块都是轮胎的胎痕石膏模型。

“这块石膏上的胎痕是你4568那辆车的,是从你停放在车库里的车子上取到的,印迹很清楚呢。瞧,轮胎这个地方还有个裂痕,这是个特征啊。”警部拿着另一块石膏,像是教授指给学生看标本一样指给户谷看,“这个胎痕印得不是很清楚,形状有点模糊,可是,这个和刚才那个的纹路是一样的,你仔细对比一下。”

户谷的视线一片模糊。

“看,虽然这个的纹路很浅,也能隐约看出这个裂痕吧?和刚才那个完全一样。也就是说,两块石膏模型的纹路来自同一个轮胎,怎么样,你也看得出来吧?”

户谷凝神看着,但视线的焦点开始摇晃起来。

“怎么样?不是一样的吗?”

“……我觉得是。”

“承认啦?一样吧?”

“一样的。”

“可是,这块石膏就像我刚才说的,是从停在你车库里的车子上取得的,而这个印迹比较浅的是从我说的那条小路,也就是甲州街道通往山林的那条路上采集的。”

警部的话好像石头一样砸在户谷的头上。

“自从你开车离开后,那条路上积满落叶,加上又下过雨,拿到这个还真是费了不少工夫。不过,人真的不能做坏事啊,因为那地方很少有人经过,车胎的痕迹并没有被破坏。你看,就是这里,非常完整地保留着。”

户谷浑身冒汗。

“你在撒谎,对吧?你的汽车除了你没人开过,你去过那里吧?”

户谷没有回答。

“怎么样,没法回答了吧?”

户谷紧闭着嘴。

“哦……缄默权是吧?”警部不慌不忙地开始抽第二支烟。这一次他没有逼户谷回答,“好吧,缄默权是正当的权利,那我们就往下说吧。我刚才说的那个斜坡,下面长满了灌木丛,里面正好有一个空隙,从坡上面往下看,正好呈现一个三角形。看,这里有张照片。”

警部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户谷把寺岛丰的尸体从上面抛下去的时候,尸体正好卡到了那个空隙之间,只露出来一双脚。“当然,这个是在白天拍摄的,可能跟你在夜间看到的感觉有所不同,但是你应该对这个地方有印象吧?”

“……”

“呦,这又是在行使缄默权,是吧?那再给你看一张照片。”警部从抽屉里又拿出一张照片,那是埋着寺岛丰的“尸体”的地方,照片拍得很清楚,只有那里没有长草,土色很新。

“你应该在这里挖过寺岛丰的尸体,而且是在深夜,对吧?开着同一辆汽车来的。对了,这么一说,你的轮胎在那里来回过很多次啊!如果你只去过一回,也许就不会留下这么多痕迹。你去了现场至少三次,当然会把胎痕留下来啦!”警部看着户谷铁青的脸补充道,“第一次是你和寺岛一起去的,你在车里把她掐死,然后把尸体运到了这张照片里的地方;第二次是来看现场的情况;第三次是来到这张照片上的位置挖尸体,然后逃走。”

户谷的指尖颤抖了起来,他把手放在膝盖上拼命握紧拳头,却依然止不住地颤抖。已经不需要怀疑,很明显,寺岛丰活着回来了,并把一切都告诉了警部。可是,她肯定隐瞒了自己通过注射杀害横武辰子的事实,户谷的脑子混乱极了,如果她想对户谷进行报复,那她应该在苏醒后就立刻跑到警察那去报案才对,而且,如果她受到了下见沢的教唆,寺岛应该会害怕自己的罪行暴露,而不会轻易听从。

“警部先生,”户谷不禁大喊,“寺岛丰是杀人凶手!是她用注射的方式杀害了横武辰子。那个女人是杀人犯!”他恨不得上前揪住警部,拼命地喊着,“那种女人说的话能相信吗?与其逮捕我,还不如去逮捕那个女人呢。”

“我们当然知道。”警部笑着说,“那个女人早就被抓起来了。”

7

听到警部说寺岛丰已经被捕,虽然之前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但户谷还是显得很震惊。可是,仔细一想,警部能这样准确地掌握户谷那天晚上的行动,除了寺岛丰的供述,不会有其他人。而且,即使告发信也没法说得这么详细,肯定还是靠被害者的直接供述。采集胎痕模型这项工作,肯定也是寺岛丰带他们去现场进行的。警部已经明确地告诉户谷寺岛丰被捕,那么她的罪名一定是谋杀横武辰子,那件事除了寺岛丰和自己没有第三人知道,所以寺岛丰应该是自首。

“警部先生。”户谷用沙哑的声音说,“寺岛丰是自己主动承认罪名的吗?”

警部看着户谷认真的脸笑道:“是不是自首无所谓吧。”

“不,请您告诉我!”

“你很在意吗?”

“是很在意,请您告诉我。”

“好吧,这个以后告诉你吧。”警部打断了这个话题,“先回到之前的问题。你是在车里掐死寺岛丰,并以为她已经当场死亡,然后把她抛下山的吧?”

“不是这样的,那个女人在撒谎。”户谷想守住最后的防线。

“是吗?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为什么开车去现场三次?”

“……”

“就算你强词夺理,现场留下的胎痕已经说明一切,那可不是只去过一次留下来的,而是至少三次往返的结果。我们可是一一拍下来了,这已经是铁证如山了。”

“……”

“如果你坚持说寺岛的话是一派胡言,那你倒是解释一下,你那辆车牌号为4568的汽车为什么会往返命案现场三次?”

户谷无言以对,警部直视着户谷的脸:“怎么样啊?”

户谷咬着下唇,拼命地为自己寻找理由,可是,他根本没法推翻警部手里握着的证据。

好吧,那就承认它吧,他这样想,即使承认了,也不是谋杀罪。寺岛丰不是活着回来了吗?最多也只是杀人未遂。而且,寺岛也因为谋杀罪被逮捕,谋杀这样的女人,也不是罪不可恕,户谷决定只承认寺岛丰这一个案子。

“非常对不起。”他装出形式上低头认罪的样子。

“哦?这么说,你承认了对寺岛丰杀人未遂。”警部窃笑。

“是的。”

“哎呀,户谷,你要是早点承认,就不用这么灰头土脸了。嗯,没办法,能这样也不错了,那现在开始,你就痛快点儿,把一切都交代了,把藏在心里的事都说了吧。”警部傲慢的声音掠过户谷低着的头,警部现在心情一定很愉悦吧。

“之前我一直隐瞒,很抱歉,可是,警部先生,寺岛丰从现场逃出来后,藏到哪里了?”户谷很想知道这个,虽然猜测她是在下见沢家,但还不能肯定。

“寺岛丰吗?”警部笑了。“她在被你谋杀之后立刻逃了出来。没来找你而是去了某个人的住处。”

“是下见沢吗?”

“好了,户谷,这些你很快都会知道的。这是之后要提到的,现在先不提它。”

果然是下见沢。在土里埋下牛骨头的伎俩除了下见沢没人会想到,警部虽然故意卖关子,但户谷自信这点小事自己还是能判断出来。

“既然你也期待得到问题的答案,我们就快点往下进行吧。”警部拿出别的文件看了一眼,故意不让户谷看到。“你杀了藤岛千濑的丈夫,是吧?”

“没有。我承认杀害寺岛丰,但藤岛千濑丈夫的死跟我毫无关系。”

“可是,藤岛千濑的丈夫突然发病的时候,你被叫到藤岛千濑的家里,那个时候他还活着呢!”

“是这样的,可是……”

“藤岛千濑的丈夫是在你抢救之后才死亡的,现场有目击证人。她的丈夫找来三个朋友打麻将,中途突然感觉很不舒服,倒下去后再也没起来,之后立刻把你叫了过去吧?”

“是的。这件事之前我已经跟您说过了。”

“死亡证明书是你写的吧?”警部说出死亡证明书时,户谷的脑袋像撞钟一样咚咚直响。

“那个时候你给藤岛千濑的丈夫注射了药物,还特意带了一个没有经验的实习护士一起去……看,你昨天的审讯记录还在这里呢。”警部指着户谷按了手印的审讯记录,“那个时候你把自己带去的药,说是应急抢救用药,注射到了藤岛千濑丈夫的静脉中,之后不到一个小时,她丈夫就死了。”

“确实如此,可是,这也不能说明我注射的是毒药啊!”

“好好,听我说。问题在于,她丈夫本来一直好好地在打麻将,却突然感到身体不舒服,那三个牌友都说以前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那天晚上,你把什么都不会的实习护士留在医院,藤岛千濑的丈夫便突然感到身体不舒服……这可真是太巧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事情就是很凑巧啊!”

“你说凑巧,是吗?户谷,你怎么还在说这样的话?我不是说了吗?把真实情况都交代了吧,爽快一点不好吗?”

警部自信的说话方式让户谷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难道,连藤岛千濑也自首了?不可能的,是警部在套话。

“当然是凑巧,我没隐瞒什么。”

“不,你在隐瞒,还有应该交代的事吧。”

“我没有!”

“好,那我问你,你怂恿过藤岛千濑把她丈夫杀了吧?”

“别开玩笑了!这种话我怎么可能会说呢?”户谷突然感到很不安,他确实跟藤岛千濑说过那样的话,但那话也只有藤岛千濑才知道。

“不不,你的的确确跟藤岛千濑说过那样的话,趁你们的关系还没有被发现,把她丈夫杀了为好,是这样说的吧。”

“一派胡言!”户谷愤怒了,“请不要诱导审讯,您有证据证明我说过那样的话吗?”

“确实没有证据啊,因为没有录音,你这样问我,我还真拿不出证据来。可是,这是当事人亲口说的啊。”

“什么?藤岛千濑说的?”户谷盯着警部的脸,“她在哪里?”

“她也已经被捕了。”警部沉着地回答,“户谷,警方是绝对不会差别对待的,不光申请了你的逮捕令,共犯也全部逮捕了,这点请尽管放心吧。”

——共犯?

“你把药给了藤岛千濑,并告诉她,只要把药给她丈夫吃了,就会让他感到身体不适,”警部自描自述起来,“那天晚上,藤岛千濑诱导她丈夫叫来三个朋友打麻将,你跟她商量好,要找个适当的理由让她丈夫把药喝下去。那药的效果惊人,在打麻将的中途,她丈夫突然就感到身体不适,倒了下去。如果只有他们夫妇在场,事后恐怕会被怀疑,如果现场还有三个目击证人,事情就可以蒙混过去了。”警部说的都是事实,除非听了藤岛千濑的供述,否则也不会这么精准。

可是,是谁告发的藤岛千濑呢?不管是寺岛丰也好,还是藤岛千濑也好,她们两个的事也太巧了。

“户谷,顺便把那个药名也告诉你:是XXX吧?”户谷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藤岛千濑不可能连药的名字都知道,当然,这也不是外行的警部能说出来的,就算他经过反复思考,也不可能直接说出药名,何况类似的药品也很多。

户谷眼前泛起了寺岛丰在警部耳边窃窃私语的场景,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户谷没有回答。

“XXX这种药,在你的药剂科里应该有。这种药只用于病理实验,普通的药店是不卖的,甚至连规模小的医院都不会备有。除非是像你的那样能进行病理实验的医院,才会有的药。”

事实正如警部所说。

“你可别说你的医院里没有这种药啊!这里有你们医院药品的库存表,我们已经调查过了。”

这一次,事务长的脸也浮现出来,户谷能够想象事务长殷勤地跟警察报告的场面。

“那种药医院里的确有。”户谷终于回答,“可是,这也不能说我使用了那种药啊?”

“适可而止吧!”警部第一次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你的那些诡辩在这里是没用的。告诉你,药的事情藤岛千濑已经供认了,而且我们还掌握了很多证据可以证明。藤岛千濑的丈夫喝了你给的药就倒下了,你被藤岛千濑叫过去,立刻对他进行了注射,很快她丈夫就死了。然后你也当场开具了死亡证明书……把这些放到一起考虑,足以成为强有力的环境证据,户谷,你别搞错了,即使没有物证,如果环境证据可以证明不可动摇的事实,也具有和物证相同的效力,要判定有罪,这些证裾就已经足够了。”

户谷陷入了混乱,一直很平静的警部突然爆发的愤怒给户谷增加了很大的心理压力。但是,比起这些,最让户谷崩溃的是藤岛千濑也落到了警察的手里。本来还想通过狡辩推脱罪名,但得知这出乎意料的事实,自己连最后的反抗机会都失去了,像户谷这样的知识分子,抗压能力总是特别弱。藤岛千濑是在哪里被捕的呢?寺岛丰又为什么会自首?现在,户谷很想知道这些。

“警部先生。”他直冒汗,“请告诉我,藤岛千濑和寺岛丰之前藏在哪里?警方是在哪里抓到她们的?”

周围的东西好像开始倾斜,户谷感到头晕目眩,他只想弄清这件事情。他坚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警部笑了:“对这些你那么在意吗?”

“请告诉我,我想知道。”

“哦——”警部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前,窗外的天空中积满了厚厚的云,警部眺望着对面的建筑物,他把手背在身后悠然地站立着。

“好吧,既然你这么在意,那就告诉你好了。”他依然背对着户谷,“藤岛千濑和寺岛丰都是在京都被捕的,因为她们当时在一起。”

“一起?”户谷嘟囔着,京都?旅馆?两个人一起?!户谷恍然大悟,仙台车站站台上藤岛千濑和男伴的身影鲜明地出现在自己眼前。“这么说,寺岛丰当时是女扮男装?”

“哦?你已经知道了?”警部转过来,发问的口气不无嘲笑之情。

户谷意识到自己被骗了。瞬间,一切真相大白,

——寺岛丰在谋杀现场恢复了知觉,她曾经想过回去找户谷理论,但这样达不到报仇的目的,所以她改变了计划。

——她去的是下见沢那里。下见沢听了全部事情经过后,拟定了一连串计谋,并立刻把旧识藤岛千濑叫了过去。

——寺岛丰在藤岛千濑面前把一切都说了出来。藤岛千濑终于明白了户谷是什么样的人,于是开始实施下见沢的计划,把自己的财产以成立新的有限公司的形式冻结起来,切断了户谷的经济来源。

——可是,这一计划不能让户谷知道。于是,下见沢要藤岛千濑以收购各地温泉旅馆为名,进行一趟温泉之旅。若不编出这样的借口,藤岛也不会听从下见沢的主意。

——事实上,藤岛千濑也被骗了。虽然成立了新的公司,但从一开始下见沢就没打算做什么事业。藤岛千濑却被他蒙蔽,为了新的“事业”,开始去各地考察想要收购的旅馆。让寺岛丰女扮男装跟藤岛千濑一起旅行,则是故意让户谷吃醋。促使他一直追踪两人的去向。等这一切计划都实现,然后,下见沢便忠告藤岛千濑,告诉她待在东京很危险,让她和寺岛丰以旅馆考察为名去了关西地区,之后又找机会给警方写了举报信。因为他已经听藤岛千濑和寺岛丰述说全部经过,所以举报信的内容既具体又正确,于是警方便立即出动,在逮捕寺岛丰和藤岛千濑的同时,也申请了对户谷的逮捕令。下见沢的目的是既让户谷丧失财产,又把被他利用的两个女人交到警察手里,最后除去户谷这个人……

“咦,怎么啦?”警部伸长脖子观察户谷的脸,“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心情很不好吧?”警察流露出担心的表情,内心其实满是讥讽。

“警部先生。”户谷虽然全身颤抖,但还是颤颤疯窥地站了起来,“下、下见沢怎么样啦?请你逮捕那个男人!那个家伙从我这儿夺走了一千八百万日元,而且还打算夺走医院的土地!请立刻逮捕下见沢!把下见沢……”话没说完,户谷已经痛哭流涕:“只要你逮捕他,我什么都说,什么都坦白。”

“你总算这样说了。”警部的脸上露出感动的神情,“一直等着你这句话呢!好,一定会逮捕下见沢的,你就放心把一切都说出来吧。好了,别那么大负担,撑到现在很辛苦吧。”警部这次说话的语气像是户谷的亲人。

“真的能逮捕下见沢吗?”户谷神情恍惚地嘟囔着。“肯定能抓到。那家伙躲在哪里,很快就会查出来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那么,接下来,把你做过的事从头到尾说出来吧!”警部重新拿出一张审讯记录纸,拿起笔,等着户谷的坦白。

可是,户谷没有说出话来,“呜呜呜”像小狗一样地呜咽起来,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8

开始户谷的第二次审讯记录时,已经是夜深,之前晚饭时,警部请户谷吃了鳗鱼盖饭。他俩面对面坐着,看起来很亲密,警部把淋了酱汁的米饭大口扒进嘴里,咬鳗鱼时还发出了满意的声音,并津津有味地喝着茶水,户谷也几乎把盖饭都吃光了,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吃过东西了,直到吃到鳗鱼盖饭的时候,才感到自己已经饿了。

“呦,都吃完了呢!”警部端详着户谷捧着的饭碗,心情看起来不错,“户谷,这是因为你的心情平静下来了。怎么样?吃得很香吧?之前你一直吃不下饭,是因为你一直试图隐瞒真相,心里憋得难受。现在因为决定都坦白出来,也就轻松了,胃也开始活动起来了。”

吃完饭,警部一边拿牙签儿剔牙,一边喘着粗气。真是粗俗的吃饭习惯!想到自己被这样的男人威逼利诱调查取证,户谷觉得很丢脸。可是,他并没有打算全部承认警部所说的罪行。

问:你使用毒药杀害了横武辰子和藤岛春彦,并以横武辰子是急性心肌梗塞、藤岛春彦是心脏麻痹为名,写下了死亡证明书。这一点你承认吗?

答: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死亡证明书是我作为一名医生对病症做出的判断。

问:可是,你承认了护士长寺岛丰给横武辰子注射了毒药这件事。

答:那是我后来才发现的事实。当时横武辰子的症状跟心肌梗塞很像。如果说是误诊;倒也罢了,但绝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中毒死亡而故意隐瞒。

问:藤岛春彦的死是因为你直接给本人注射了XXX。但你把死因写成心脏庥痹,又作何解释呢?

答:对于藤岛春彦,我只是应他妻子的要求做了应急抢救。注射的是樟脑液以及XXX、XXX等药物。可是,XXX这种有毒物质没有注射过。

问:可是,护士长寺岛丰作证说你注射过。事实上那种药品还储存在你的药剂科。

答:寺岛丰没有资格作证,她的证词纯粹是一派胡言。而且,那种药确实作为常备药品储藏在医院里,但是给藤岛春彦注射、致其死亡的事,我绝对没做过。无论如何,死亡证明书是我凭着医生的良心写的。

问:只要医生写了死亡证明书,把它拿到区政府的办事窗口,不受任何怀疑就可以给家属开出火化许可证,这件事你知道吗?

答:我知道。

这是户谷最后的抵抗。户谷觉得,他可视情况承认自己杀害横武辰子和藤岛千濑丈夫,但作为一名医生,拒绝承认写过假的死亡证明书是他最后想守住的“良心”。医生利用工作的便利来做坏事,因此而遭受的指责要比做杀人犯更加痛苦。这看上去貌似他最后残留的些许“良心”,实际上只是作为医生的虚荣心而已。但如果否定了捏造死亡证明书这件事,杀害横武辰子和藤岛春彦的前提也就不成立了,难怪警部会抓着这点不放。

审讯一直持续到夜里十一点,户谷和警部都已经筋疲力尽了,户谷拼死守护着最后的这道防线。晚饭时还在一起融洽用餐的两个人,到深夜时已经变成剑拔弩张的对手。户谷那天晚上承认的只是杀害寺岛丰未遂这一事实,对利用重金属盐类谋杀横武辰子的丈夫常治郎这一点予以否认,虽然承认给过横武辰子感冒药,但完全否认在里面掺入毒药。警部基于户谷每次与横武辰子密会都会给她感冒药,一直试图让户谷承认掺入毒药这件事,但他顽抗到底。尽管通过对横武常治郎的脏器切片进行精密检查,已经测出中毒反应,但他依然否认了自己的行为,户谷坚持,是妻子横武辰子擅自把毒药混进去让她丈夫服下的。

十一点的钟声敲响时,警部表示今天晚上先告一段落。

“户谷,看来你还是没有醒悟啊?”警部的表情变得很难看。

“醒悟?您是指什么啊?”户谷毫不客气地回答。

“就是把你心中的污垢彻底清除掉!你还迷茫呢,还在试图抵赖,因此,你没办法全部坦白啊,你这个懦弱的男人!可是,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你还是把一切都坦白出来为好,那样才能给检察官留下好印象,像现在这样一直撒谎,谁都不会同情你的。好,明天还要继续,你先回拘留所,一个人好好想想吧!”

户谷已经满头是汗,痛苦地离开了座椅。他早已打定主意,再怎么想,也是同样的回答。

“你已经无法重回社会了。”警部目光犀利地看着户谷,“如果你能否认全部罪状,也许还有机会立刻被释放,可你至少承认了谋杀寺岛丰未遂。单凭这一点,你已经无法再在社会上立足了,你的心情可以理解,总是想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是吧?可是,你已经一无所有了,既然如此,何不全部交代?这样也可以轻松地站在法庭上,更能够得到世人的同情。你再怎么狡辩,也都是人证、物证俱在啊。”

户谷起身后,警部随即站在他旁边,像恋人一样抓住他的手腕。

审讯室的门打开了,他们来到昏暗的走廊上,没走几步,突然,户谷眼前闪出刺眼的光芒,他的前面和走廊两边现起此起彼伏的闪光灯。

“是报社的记者,”警部低声说,“如果你不想被拍,我们可以拿毛巾盖在你头上。”

“不,没关系的。”户谷昂然挺身,“这样没问题。”

户谷想起出现在报纸上的犯人的照片,凶犯总在头上戴着头套或者蒙上毛巾,像在进行舞狮表演。户谷不想被世人看到自己那样丑陋的样子,什么都不盖,反而可以让世人看到主张自己无罪的态度。这一瞬间,户谷又想到了槙村隆子,报社记者拥了上来,警部试图穿过人群。

“请等一下。”人群中有人喊道,“两三分钟就好。请让我问疑犯几个问题!”

警部进退两难。

“户谷先生!”质问立刻被抛了出来,“作为医生,犯下这样的罪行,让人很难理解,能不能把您现在的心情坦白地说出来?我们希望能把您的心境传达给读者。”一群人的眼睛立刻集中到了户谷身上,闪光灯不停地闪烁。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户谷对着报社的记者答道。

“可是,您曾试图谋杀护士长寺岛丰是吧?”

“这件事在法庭上可以得到答案。”

“通过捏造死亡证明书来隐瞒杀人行为,是以往从未发生过的完美犯罪……”由于户谷一直表现得很大方,记者们的提问方式也就更加直截。

“不,没有这样的事。作为医生,我是凭着良心写下的死亡证明书。”闻听此言,记者团一片哗然。其他警察赶来,试图让户谷通过人群,但却无济于事,记者团更加兴奋了。

“可是,藤岛春彦是您通过注射杀害的吧?”

“不是我。我判断他死于心脏麻痹,也是这样写在死亡证明书上的。”户谷尤其强调这一点。

“横武辰子好像是死在您的医院里吧?”

“是的。”

“是你毒杀她的吗?”

“不是我,正如死亡证明书上写的,那是心肌梗塞的症状。”

“毒杀和心肌梗塞的死亡症状很相似吗?”

“是不是相似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根据病患的情况做出的诊断,写下的证明书。”

“给横武辰子毒药让她毒杀自己的丈夫,是真的吗?”

“绝对没有这回事。”

“医院会关闭吗?”

“还没有考虑到这一步。”

“可是,据说医院的土地从明天开始已经不归您所有了,不是吗?”

“你说什么?”户谷瞪着那个莽撞的记者。

“我的意思是,您抵押给高利贷的土地明天就到期了。”

对了,今天是最后的期限,户谷想了起来。

“我们报社也调查过了,天地商事说很快就要把医院的建筑物拆毁。”户谷听完,盯着警部。警部慌忙地想要封住记者的嘴。

“警部先生,”户谷瞪着握着自己手腕的警部,“刚才的话是真的吗?”

“不,还不知道呢!喂,你不要胡说八道!”警部好像比户谷还要生气,对着记者怒吼:“快!让开!让开!”

9

户谷以杀人、杀人未遂以及违反《医生法》等犯罪嫌疑为由,被送到了位于巢鸭的东京拘留所。

他从拘留所坐上巴士前往地方检察院。从镶着铁格子的巴士窗户向外看,倒也变成一种乐趣。东京的道路依然拥挤,即使是押犯人的巴士也没办法快速通过,遇到红灯,就会跟其他私家车、出租车和卡车一起等很长一段时间。

街上秋意渐浓,柔和的光线落在人行道和道路两旁的树叶上。嫌疑犯所乘坐的巴士比那些车要高出一截,因此可以俯瞰私家车、出租车和公共汽车上那些自由的人,他们好像很不耐烦地坐着等着呢。其中有漂亮的女人,也有互相握着手的情侣,还有一起出游的很热闹的家人。户谷的头抵着车窗,看着停在眼前的车辆,对方也在朝着这不吉利的巴士看。

检察官的询查是以警部提供的审讯记录为依据开始进行的。检察官要比户谷年轻,可是对工作可是充满了热情,看得出这名青年即将平步青云。

检察官以“给横武辰子毒药教唆她毒杀丈夫常治郎”为由起诉户谷,物证就是常治郎的脏器切片,而到这时户谷才知道,寺岛丰因做了杀人帮凶一同被起诉了,检察官正比照着寺岛丰的供述对户谷进行调查。藤岛千濑也同样作为杀害自己丈夫的帮凶被起诉。

“这太荒唐了。”户谷怒号,“杀人的是那两个女人!我什么都没做过。”他不自觉的叫喊,正好落入了检察官的圈套。

“你早就知道她们杀了人是吧?”检察官追问道。

如果户谷承认早就知道那两个女人杀了人,也就相当于承认了捏造死亡证明书的事。户谷本来只想保住这条底线,但最后还是被冲破了。他痛恨背叛了他的那两个女人,居然把一切的罪名都推到自己身上,她们却以一个“帮凶”的轻微罪名而减轻惩罚,她们肯定会获得缓刑。

户谷坠入了绝望的深渊,主张自己没有杀人的也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而对方有两个人。在法庭上,比起自己一人的主张,那两个女人的供述可信度更高一些。而且,检察官始终认定是户谷间接杀害了横武辰子的丈夫,不管户谷怎么申辩是横武辰子干的,也会遭到检察官这样的怒斥:

“死人哪能开口申辩?你真是一个卑鄙的男人!杀害横武辰子也是为了灭口吧?!”

户谷虽然请了辩护律师,但那人看来也不是什么有才能的律师,他偶尔会来拘留所看户谷。听律师的口气,横武辰子丈夫的毒杀案件因为有了物证,已经无能为力,好像早已放弃了关于这一点的辩护,看来就连自己的律师也认定那是户谷干的,谋杀寺岛丰未遂这样的罪行使户谷已经丧失了可信度,律师的辩护以争取酌情减刑为目标。

审判拖得很长,秋天结束了,冬天来临,户谷的一审判决已经下来:以杀人、杀人未遂以及违反《医生法》等罪名被判处无期徒刑,户谷立刻以事实有重大误判为由提起上诉。进入二审之后,基本上都是对文件的审查,所以他只能在拘留所中跟孤独的生活作斗争。户谷给槙村隆子写了十封信,光从丰岛区巢鸭XX番地的地址就知道是从拘留所寄出来的,但槙村一封信也没有回过。可是户谷并没有因此失望,他原本就没有期待她能回信。之所以不断写信,大多也是为打发时间而已。他本来也不相信槙村真的爱自己,因此,她也不算背叛了自己。

户谷控告下见沢伪造文件、欺诈、掠夺等罪名,但下见沢的行为都巧妙地躲过了法律上的约束,并没有明确触犯哪条法律,所以起诉书成了一纸空文,户谷根本没有胜算。

比如,下见沢以户谷的名义从银行贷款一事,他始终坚持自己得到了户谷的允许,下见沢虽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主张,但户谷也没有证据证明下见沢非法掠取了那笔资金。这种案子拿到哪儿,都是没完没了的口水仗,双方的辩护律师试图把这个案子从刑事案件转到民事案件处理。“天地商事”把户谷抵押的土地以正规手续进行拍卖,当日由第三者拍得买走,这都是符合法律手续的,没有过错。不利的是户谷的囚犯身份,户谷的律师更愿意把利益卖给比户谷更有钱的对方,待在四个角的狭小屋子里不能踏出一步,这是户谷的致命伤。

在狱中,户谷收到了事务长简单的来信。医院解散了,决算后留下了很大的赤字,医生和护士没有拿到一分钱,就被遣散了,信里只有事务方面的陈述,安慰或同情户谷的话一句都没有,从中可以看出对一个都无法给职员退职金的院长的责难。当然,户谷也被医生协会除名。他有杀人的嫌疑是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户谷利用医生的地位写了虚假的死亡证明书,对患者来说,医生就是神,户谷的行为给这份神圣抹了黑,世人对户谷没有表现出丝毫同情,只有深切的责难围绕在户谷的周围。对他的判决报纸做了大量报道,认为没有判死刑是不合理的投稿大批涌到报社。

户谷的父亲曾经是医学界的泰斗,他的学生也遍布全国,可是,没有一个人为户谷写请愿书。对于户谷的案子还有很多不明了的地方,户谷意识到,被骗的其实只有自己而已。最坏的人其实是下见沢,可他却在外面大摇大摆地呼吸自由的空气。寺岛丰和藤岛千濑也是,听说那两个女人被判处一年有期徒刑,缓期三年。世人的同情也都集中在她们的身上,觉得她们为了户谷而犯罪,体现出来的的是女性的软弱,户谷对此嗤之以鼻。世人都认为只要是女人就一定是弱者,其实心最黑的还不是女人?软弱只是女人的盔甲。户谷觉得自己被寺岛丰和藤岛千濑耍得团团转。

二审公布判决:裁判长宣布驳回上诉。户谷当日就向最高法院提交了上诉书,律师劝说户谷再上诉也是白费力气。

下见沢才是真正的坏人。那个男人利用藤岛千濑和寺岛丰设局害自己,两个女人因为想要对户谷进行报复,自然愿意帮下见沢。可是,下见沢为什么会选那两个女人做帮手呢?户谷不明白,找藤岛千濑估计也是想侵吞她的财产,至于寺岛丰,既没有作为女人的魅力又没有金钱上的利益,户谷不明白自己怎么得罪下见沢了,他想不出能让那个男人这样害自己的理由。

最高法院的判决日到了。户谷坐上拘留所的巴士前往日比谷。天气真冷啊!户谷向车窗外望去,目光停在了红灯前停着的一辆车上,里面坐着一个女人。正当户谷吃惊的时候,信号灯变了,车子开走了。虽然没有时间仔细确认,但他相信自己看到的就是槙村隆子。那车子走在户谷坐的巴士前面,随着车流行驶着,户谷瘦了很多,脸也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从没有过的白发也悄悄爬上了耳后。

户谷已经不相信律师了,户谷痛恨那个律师,而那个律师也蔑视户谷。最高法院宣布判决还不到五分钟,审判长驳回上诉,维持原有判决,户谷走了漫长的一路,终于到达终点了,而终点的风景跟他途中想过的一样,下达判决的那一瞬间,他眼前突然浮现出小时候的事情,和人临死的时候一样,想起的不是最近发生的事,而是毫无关系的遥远的儿时的事。

其实,户谷曾听从律师的建议写过呈报书。可是,在写的过程中他陷入了绝望,发现这不过是用来打发无聊的时间的事情,他把写好的草稿全部撕了,一封都没有交上去。

最高判决下达后,户谷从巢鸭被转交到中野刑务所。这是根据罪状和服役时间决定最终刑务所之前的暂时住所,所有人都是从这儿被发配到各地去的。户谷的去处定下来了,是北海道的纲走。

户谷想,自己要在那儿终老一生了吧。出发之前,所长来看望户谷,安慰他说,虽然是无期徒刑,但根据犯人的表现,可以减刑,再次回到社会上还是有可能的。虽然是亲切的劝告,但是,被送到那么冷的地方,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坚持住,还不知道呢。

户谷乘坐的巴士从刑务所出发,驶向上野车站。已经是晚上了,巴士偶然从户谷的医院的旁边经过,只有那里灯火通明。医院的建筑已经夷为平地,空旷的工地上,工人们在忙碌,电灯泡照亮了旁边的告示板,户谷的眼球被那张告示板吸引住了:

“槙村洋装设计学院建设用地院长槙村隆子理事长下见沢作雄”

巴士开得很快,那文字很快从户谷的视野里消失。那一个瞬间,户谷终于明白了下见沢的利益在哪里了。

告示板上的文字,在从上野车站到达纲走的这段时间里,一直没有从户谷的眼前消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