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1
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光线从窗外射进来,一片沉寂。此时医院十分冷清,比较忙的时段是上午十点到十二点这两个小时。离这里最近的内科诊室传出一阵阵笑声,医生和护士们正在互相调笑。
最近真是越来越冷清了,户谷信一心里感慨着。三年前这家医院还十分热闹,但自从父亲的弟子——优秀的内科主任医师辞职后,态势就开始恶化,尤其是一年前医术高超的外科主任医师的辞职,更使得患者大为减少,如今已所剩无几。医院现在的情形是每况愈下,赤字月月都在增加。
尽管医院的经营状况不佳,作为院长的户谷信一却全然不以为意。对于赤字,他自有填补的手段,医院生意不好也无所谓,他压根就没有和其他医院竞争的意识。
这家医院是他已去世的父亲户谷信宽创建的,信一只是理所当然地继承过来,他对行医毫无兴趣,当上院长后既不为患者坐诊,也无心经营。
说起来,当院长其实还是不错的。虽然医院经营出现亏损,别人内心对你如何评价无从得知,但至少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三十二岁的户谷信一已经深刻品尝到了名誉带来的甜头。
户谷信一经常在院长办公室里看一个名叫古龙轩的古董店送来的商品目录。最近那里有一些旧华族(华族:日本明治二年(1869)废除原来“公家”、“大名”的称呼,将其统称为华族,是次于皇族的贵族阶层。1947年5月3日,随日本宪法生效而被正式废除。)的藏品出售,他对一只古九谷的碟皿兴趣盎然,问了古龙轩才得知,买下至少要一百五十万日元。虽然实物还没看到,但据说相当有收藏价值。旧华族或称大名,他们的父辈大都是贵族院议员,也是当时有名气的古董藏家。
古龙轩的老板之前就曾喋喋不休地向户谷兜售道:“别人为了买到这个碟皿,早就开始了争夺战,我还是想把碟皿送到院长您这里来,像这样的珍品,要是不去它该去的地方,它会哭泣的。”
尽管是生意上的奉承话,户谷信一还是感到很受用。从学生时代起,他就对古董情有独钟,那时,父亲信宽经常在古董店的劝说下买回一堆古董。自己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影响,并养成爱好。周围人都说这一点不像户谷的作风,其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户谷信一特意在医院二楼的一个大房间里安放了四列玻璃展览架,琳琅满目地摆满了自己的收藏品。这里的藏品以壶居多,林林总总有数千件,此外,还有几千件藏品在仓库里。
摆放陈列架的榻榻米边缘薄薄的,带点黄莺色。展室的角落里铺着红色的毛毯,放着小茶炉,挂着霰釜,四周立着竹柱,墙角悬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画。这种摆放格局让人感觉好像是进了一间高级古董店的特别陈列室,或是美术馆的一个房间。有幸前来参观者将获得户谷信一亲自演示茶道送茶的待遇,使用的茶碗看上去也价值不菲。
尽管医院的状况已是入不敷出,户谷信一仍不肯舍弃收藏的爱好。一方面固然是出自兴趣,另一方面,收藏也被他当做一项投资。说是投资,户谷却从未想过将其兑现。他宁可向人吹嘘自己拥有时价一亿日元的收藏品,也不会将其变卖解除医院的经营困境。事实上,他这样做,自有其用意,因为,被邀请观赏古董的女人们会情不自禁地被这种艺术品所营造的高雅氛围吸引。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一袭白衣从户谷身后悄无声息地飘了过来,单凭敲门声,他就知道是护士长寺岛丰,这个女人一向轻手轻脚的。
“风见商会送来了付款通知单。”寺岛丰瘦骨嶙峋的手指捏着四五张叠在一起的纸,将其放在户谷的眼前,声音嘶哑地继续说道:“这个月是七万二千四百日元,药剂科的黑崎已经确认过也盖了章。加上以前欠的二十一万五千日元,一共二十八万七千四百日元。风见商会说暂时先付一半也行,还询问他们什么时间可以来取款。”
户谷用指尖拈起付款通知单,看也不看就扔进了文件夹。
“你跟他们说,我以后会打电话通知的。”
他回话时没有看护士长的脸,其实不看也知道:这张脸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寺岛丰今年四十岁,身材瘦削,眼窝深陷,脸上皱纹很深。
“您之前也老是这样拖延,请务必告知一个明确的日期。”寺岛丰之所以敢直言以对,倒不是出自护士长的威严,这个女人曾经是父亲户谷信宽的情人,也是父亲一人专用的护士——虽是十年前的事,而且父亲也在四年前去世了,但她却一直待在这家医院里。
“我已经说过了,以后会通知他们付钱日期!”
户谷信一声音低沉。他的双眼盯着古龙轩的目录,用余光可瞥见寺岛丰飘动的白衣。
寺岛丰一言不发地默默站着。尽管身为院长,户谷信一也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他早就想把这个女人从医院赶出去了,但一直说不出口。
寺岛丰阴沉地瞥了一眼古董目录,“风见商会说,要是再推迟付款,有可能会停止药品的供应。”她用干巴巴的音调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开,依然无声无息。
户谷信一朝门口厌恶地瞪了一眼,回过身去。
寺岛丰曾经也是他的女人,说起来,她还是他的性启蒙老师呢。即便在父亲还健在的时候,户谷每晚都会在正房里和寺岛丰偷情,回想起来这也是六年前的事了。他和寺岛丰一直保持这种不正当关系,直到父亲死后两年才结束。不过,现在他们什么瓜葛也没有了,寺岛丰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但是,户谷知道,在父亲死后,寺岛丰枯瘦的身体仍惯性般地怀念着父亲爱抚的滋味,同时,他也能感觉到,这个女人对风流成性的自己怀有怎样的居心。
这是一个危险的女人。
但是,户谷信一现在还没有能力把她赶出去。毕竟,是这个年长的女人教会了他情事,自此以后,他多多少少会感受到她身上散发的威严。这种复杂的情绪像是在面对回娘家住的姐姐——即使感情不和,也不得不生活在一起。
不管是药商的账单还是什么,户谷信一都不想管,眼下最要紧的是弄到一百五十万日元,把古九谷的碟皿搞到手。
藤岛千濑!户谷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这个女人的身影,她向来是出钱的最佳人选。不过,一周前他刚向她借了一百万日元,现在再让她出一百五十万日元会比较困难,还是一个月后再一次性向她借五百万日元吧,要是为了现在的区区一百五十万日元,把以后要借的五百万日元弄泡汤了,才得不偿失。
横武辰子呢?这个女人最近财运不济,老公病入膏肓,生意全靠她一个人撑着,经济上似乎比较拮据。要她马上拿出一百五十万日元,可能比较困难,五十万可能已经是她的上限了。
户谷信一又想起了槙村隆子,这个女人有的是钱,开着一流的洋装店,卖的洋装都是流行的款式,应该没少赚钱。据介绍人下见沢作雄说,她至少有一亿日元的身家,但是很遗憾,他和她现在还不是说见面就能马上见面的关系。
说起来,下见沢作雄倒是个挺有意思的男人,虽然名片上印着律师的头衔,却从来没打过官司,相反,他倒是热衷于结识富婆,然后将她们介绍给户谷信一,而下见沢自己和女人周旋的本领却乏善可陈。
户谷信一决定先给槙村隆子打电话碰碰运气,他们只见过三次,有一次是在她生意兴隆的店里,另外两次是一起在饭店吃饭。
槙村隆子二十七岁,因为丈夫有了外遇,她便起诉离了婚,最近刚办完离婚手续,隆子的工作能力像她的美貌一样让人赞叹,洋装店能有今天的光景,全靠她经营有方。据说她最大的梦想是办一家洋装设计学院。
户谷信一觉得,没有钱的女人,即使美若天仙,也和低贱的蠕虫一样毫无价值。而现在,他最感兴趣的就是槙村隆子。一旦搞定这个身家上亿的女人,他就不愁钱用了。户谷的策略一直都是一边俘获女人的心,一边弄到她们的钱,填补医院的赤字。
槙村隆子不但容貌标致,而且脸上还洋溢着成功者特有的自信的神采,和她一起进餐的那两次,户谷信一曾小心地试探过,但都被她断然拒绝。不过,希望总还是存在,户谷准备放长线钓大鱼。实际上,不论是隆子的美貌还是经济实力,这都让户谷无法轻易放弃。
户谷信一拿起桌上的电话,没有通过医院的接线员就直接拨通了槙村店里的号码。
“您好!这里是蒂罗尔洋装店。”一个女学徒的声音响了起来。
“请问槙村小姐在吗?我是户谷信一。”
“请稍等。”
一会儿,一个悦耳的声音传了过来:“您好!我是槙村。”
“我是户谷。”
“哎呀,院长是您啊。”隆子的声音略带娇羞,“很久没联系,真是失礼啊。”
“最近还好吧?”户谷信一望着窗外问道。
“托您的福,就是有点忙。”
“出去散散心怎么样?太忙了对身体可不好啊,想去打高尔夫吗?”
“我不是才跟您见过面吗?而且成天都要忙店里的事,觉得好累哦。”槙村隆子笑着答道。
“所以才要去打打高尔夫放松放松嘛!和我一起去吧,我会教你的。”
“谢谢。”隆子只道谢,并未表态。
“我是认真的,总是这样工作可不好,身体才是最大的本钱。高尔夫也有益身体健康,怎么样?我们明天去箱根,我开车来接你,当天就回来,出去玩玩心情会变好,而且开车兜风的感觉也不错啊。”
户谷信一对高尔夫一窍不通,教隆子学高尔夫只是个借口,只要到了高尔夫球场,总会有朋友可以拜托。就算没有朋友在也没关系,把女人骗出去才是正题。
“真是太感谢了,不过我现在实在没法去啊。”槙村隆子拒绝道。
“我可是为你着想啊。放心,我很绅士,不会做出失礼的行为,这一点请相信我。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去店里接你。”
“真的不行。”槙村隆子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就算您开车来接我,我也是不会去的,请您不必费心了。”
“总之,我明天开车来接你。时间是明天上午十一点。”
户谷一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边抽烟,边凝视着袅袅升起的烟雾,户谷决定明天要赌上一把。
刚放下电话,铃声又急促地响了起来,仿佛已经焦急等待了多时。
“是横武小姐打来的电话。”接线员连珠炮般地说。
户谷信一这才想起,今天是和横武辰子见面的日子。
“是院长吗?我是横武辰子。”
“啊,您好。”户谷信一担心接线员可能正在偷听,例行公事般补充道:“我准备八点去贵处,请问方便吗?”——这句暗语就算被接线员偷听到也没关系。
“方便。”
“那就这样了。”
电话就此挂断,他看了看手表,还有时间,刚好可以办点其他事。
户谷信一用内线呼叫护士:“帮我把非那西汀拿来。”
“好的。”
非那西汀是一种感冒药,一个叫米田的药剂科护士拿来五个小药包,里面分别装着分量为0.5克的白色粉末。
“是非那西汀吗?”
“是的,非那西汀。”
户谷每次拿药时都会故意向米田确认药名,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如果以后出了什么问题户谷也可以自保。
突然,从米田背后闪出一个人来,这人正是护士长寺岛丰,这个女人每次进来,都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
户谷一时猝不及防,已来不及把药包塞进衣服口袋里。寺岛丰冷冷地看着他桌上的药包。
“这是要出去吗?”这个女人就像好事的妻子,每次总能预见他出门的时间,
“嗯,有什么事吗?”
“风见商会又来电话催款了。”
户谷心想,胡说,这肯定是寺岛用来打探虚实的借口。
他忍住怒气道:“我会打电话的。”然后从寺岛丰面前径直走了出去。
他把车开出车库,上了街。口袋里还装着白色药粉,虽然只是普通的感冒药,但横武辰子却相信它是一种慢性毒药,每次拿药时总是神色紧张。横武辰子是一家大型家具店老板的妻子,她相信,只要每天都给丈夫服用少量的这种白色药粉,就能在没有中毒迹象的情况下不露声色地将他毒死。
每次来取药,横武辰子都异常兴奋,这让户谷信一觉得很有成就感,他转动着方向盘,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正忐忑不安等待着的女人的形象。
“客人来了,”女招待向里屋打了个招呼,拉开了格子门。
户谷信一随后走了进去。鞋垫上已经准备好一双拖鞋,户谷脱鞋的时候,女招待从外面把格子门拉上。
拉开隔扇门,户谷看到横武辰子穿着素色的和服,系着同样色系的腰带,背朝门口坐着。桌子上放着茶碗,茶叶沉积在碗底,看样子早就凉了。户谷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一个小时。
“来迟了,真不好意思。”
户谷边说边脱上衣,横武辰子坐着纹丝不动。这个女人从来都是这样,见到男人来了也不会立刻起身,倒不是因为冷淡,而是在刻意抑制自己的情感。女人有很多种类型,既有那种一见到男人进来,表情马上就生动起来的女人,也有像横武辰子这样内向沉静的,更何况横武辰子是有夫之妇,年纪也不算轻了,户谷脱下上衣的时候,她才把双膝移出坐垫站了起来,那身和服素净得有些土气。
“发生什么事了?”
横武辰子看着户谷,温柔地笑了,但脸上仍残留着久候的疲倦。
“堵车,所以晚了。”户谷一边把上衣递给辰子,一边解释着。
“我想也是,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呢。”
“对不住啦。”
“最近很忙吗?”
“还可以吧。”
辰子打开衣柜的门,把户谷的上衣挂了起来。她每次见户谷,都会穿上素色的和服。虽然平时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但每次在这样的见面场合,她都会有意打扮成这样,搭配和服的腰带也会选择很不起眼的款式。这个女人可是大型家具店的老板娘,店里有差不多五十个员工。
“把村衫也脱了吗?”辰子在户谷身后问。
屋里的风扇静静转动着。
“不用急。”
户谷一只手伸进衬衫口袋里,换了个姿势轻搂辰子的肩膀。横武辰子一只手支在墙上,闭上眼睛仰起了头,她的唇看起来冷冰冰的。
“给你……”
户谷从口袋里把手抽出,摊开的手掌上放着几个白色的药包。横武辰子瞟了一眼,很快转过脸去,压低声音说:“这个待会儿再说吧。”
她总是这样,从不会立刻把药包接过去,是那种“坏事拖到最后再说”的类型,明知最后还是要收下,但哪怕晚一点也好,总是试图往后拖延。她希望借此能够减轻自己的罪恶感,三十分钟也好,一个小时也罢,希望这样能够证明自己还良心未泯。
真是个愚蠢的女人,横武辰子是绝不会从图谋毒杀自己丈夫的意识中清醒过来的,她每天都在目睹丈夫一点一点地衰弱,她坚信丈夫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药包里面的白色粉末。所以,每次拿到“毒药”,她都会感到兴奋,而这种兴奋会一直刺激着她。就像现在,心里想着一个小时后就可以拿到那白色“毒药”的情景,比见到“毒药”的刹那更加令她兴奋。
对户谷来说,辰子的这种情绪绝不是一件坏事,效果马上就在她的行为中体现出来。当她刻意移开视线说“这个待会儿再说”时,户谷早已察觉到了她眼中难掩的旺盛情欲。
“好吧。”
户谷把药包重新装进了口袋里。横武辰子在拿到那邪恶的东西之前,会一直处在不安和愉悦交织的情绪中,推迟拿到药的时间,也是为了延长这种亢奋的情绪。
两人一同进了浴室。横武辰子的身体光滑水润,年轻得让人想不到她已经三十二岁。在水汽袅绕的浴室中,她的皮肤像披着一层薄纱,泛着朦胧的光。
她丈夫得的是结核病,户谷曾给她丈夫看过病。当然,那是在没有跟她发生关系之前。她的丈夫病得很重,根本没必要故意下毒,也只有作为妻子的辰子相信那白色粉末能加速他的死亡罢了。
丈夫久病在床,夫妻生活早就不可能了。
横武辰子每个月从户谷这里拿一次药,罪恶感让她在床上十分主动,几近癫狂,而她自己则全身沉醉于这狂热之中。
“水……”户谷在极尽欢愉的筋疲力尽后喃喃道。
“等一下。”横武辰子趴在户谷身上伸手拿过枕边的水瓶。她含了一口水用嘴压住户谷干渴的唇,户谷的喉咙在她身下咕噜作响。
“可以了吗?”
“嗯。”
户谷用手擦了擦嘴,辰子帮他点上烟,烟柱袅袅,一直奔向天花板。
“生意做得还顺利吧?”他轻轻问臂弯里的辰子。
“嗯,凑合吧。”辰子轻声回答。
户谷默不作声。香烟的火光在暗处泛着红光,忽明忽暗。
“喂。”辰子道,“在想什么呢?”她柔软的手指来回滑过户谷的胸膛。
户谷就等着她这句话,但没有立刻回答。
沉默了好一会儿,户谷才开口:“你……你能拿出一百万日元吗?”
这次轮到横武辰子沉默了,她八成是在考虑店里的营业额。户谷三个月前才从她那拿走八十万日元,但他现在已不记得那些钱都花在哪里了。
横武辰子的丈夫精明而吝啬,即使躺在病床上也要守着保险柜,银行存折、股票、房产证这些东西即便睡觉时也要压在身下,如今虽卧病在床,恐怕连每个月的营业额具体有多少他都能了解得八九不离十。横武辰子每次部钱给户谷都需要相当的勇气和手段,况且,户谷前前后后也已经从她这拿走将近五百万日元了。
辰子现在并非在计较自己已经给了户谷多少钱,而是苦苦思索怎样才可以再拿出一百万给他。她枕在户谷的胳膊上,为满足户谷的这一要求绞尽脑汁。一直以来,她都是那种无法拒绝户谷的女人,早已落入了户谷狡猾的圈套。
“拿钱做什么用?”辰子问道。虽然她态度还不是很坚定,但听起来应该是已经答应了。
“医院出现赤字,经营困难。”他叹了口气,想起刚才离开医院时,风见商会摆在眼前的二十八万七千四百日元的账单,以及如果不支付账单,就停止药品供应的要挟。
户谷打算从横武辰子手里要来一百万,用其中一部分支付账单,但并不打算全额支付,先付三分之一,剩下八九十万元拿去买古龙轩的那件古九谷的器皿。
“医院的经营状况真的那么糟糕吗?”横武辰子担心地问。
“很糟糕。都怪我经营不善,没有办法继承好父亲的事业。”他的父亲曾是当地名医,户谷的口气像是对自己无法子承父业的自责。
“真是不走运啊。”辰子同情地说,“总不能让医院就这样陷入困境,我还一直在祈祷您的医院能够不断壮大呢。”
“就算祈祷,医院的经营状况也还是没有起色。”黑暗中,户谷故意又叹了口气。
“是因为跟我见面的缘故吗?耽误了您的工作时间,真是不好意思。”横武辰子似乎很内疚。
“不是的,是我缺乏才干。”
“不,您不能这么想。医院的事情还是要好好处理。”
户谷在等着看辰子到底能拿出多少钱。虽然跟她要了一百万,但要她立刻拿出来也很困难,能拿出八十万就不错了。
“一百万的话,我一时拿不出那么多。”
她果然这样说。但是,她接下来的话却偏离了户谷的预料。
“先给您一半怎么样?要知道,现在我能从家里挪出五十万都是很不容易的事。”
户谷没有拒绝。反正也是白拿,少拿五十万也没什么损失。
“对不住啦。”户谷的回答很有男子汉的气势。
“不,是我不好意思才对。我丈夫还紧紧地把着保险柜,所以……”辰子的丈夫有一亿元的财产,等丈夫死了,她就可以自由支配那些钱了,但是,户谷信一才不会给她真正的毒药,他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他首先考虑到的当然是事情败露的下场,所以要给自己留足退路。
拿假毒药给辰子自有户谷的道理。辰子是拥有亿元财产的商人之妻,折磨她、使她懊恼、让她为难,还多少能从她那弄些钱来,这使户谷体味到一种刺激感,同时,他还可以满足辰子谋杀丈夫的欲望。看到辰子痛苦,他会感到愉悦,看到辰子矛盾,他会感到满足。
另一个叫帘岛千濑的女人,拥有将近三亿元的财产。她的丈夫已经年迈,家业都是她一手创建。无论从她那儿拿走五十万还是一百万,都不会令她像辰子一样为难。只是,她非常吝啬,所以拿到钱并不容易,这和偷出丈夫的钱给自己的辰子有本质上的区别,后者是从丈夫那里窃取,前者则是掏自己的腰包。户谷信一至今已经从藤岛千濑那里得到了将近一千万日元,濒临倒闭的医院能够支撑到现在,也多亏了藤岛千濑。但是,这样得钱太轻松,无法像从辰子处来钱那样给他带来任何快感。说白了,他只需对藤岛千濑撒撒娇,就能解决一切,即使藤岛千濑眉头紧皱做出一副舍不得的样子,最终还是会把钱拿出来,但是,在户谷看来,这样得钱既非赌博,亦非冒险,毫无乐趣可言。
“我说,”户谷对沉默着的横武辰子道,“如果五十万也很为难的话,出多少都没关系,至今为止也没少跟你借钱。”
“应该没问题的,”辰子把头靠到户谷的肩上,“这又不是别的事,你又不是拿去寻欢作乐,毕竟关系到医院的生死存亡,我会想办法。”
这时,横武辰子眼睛里多半浮现出了白色药粉的幻象。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户谷闻到了些许口臭。
也许,横武辰子即使在性爱的高潮都在谋划着如何处置丈夫死后的财产。她深信那白色药粉的毒性,做梦都不会想到那不过只是普通的感冒药。
第二天是星期六。上午十点半,户谷信一换下白大褂,来到车库。无论周几,工作都不会影响到他私人的行动。汽车开出医院大门的时候,他远远地看到了站在正房门口的寺岛丰。她的脸朝向自己这边,虽然隔得很远,看不太清楚,但她的目光应该是冰冷的。户谷信一用力踩下了油门离开医院,拐进了加油站。今天的目的地也许会是箱根,所以得准备充足的汽油。
昨天在电话里,户谷邀请槙村隆子去箱根。这位二十七岁的女老板年轻漂亮,由于工作的关系,她总是穿着简约的洋装。洋装店的女老板适合穿洋装的太少了,可槙村隆子却是个例外,她匀称的身材简直可以和模特媲美。
户谷几乎每隔一天就给她打个电话,通过声音加深自己在对方脑海中的印象,让对方意识到绝不可能轻易摆脱他的影响是户谷对付女人的一贯策略。昨天的电话也是如此,不管对方是否答应,他都会单方面决定十一点开车过去,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对方。
户谷停好车走到洋装店门前。槙村隆子的店面并没有非常华丽的外部装饰,她认为,气派的橱窗根本没必要,不过,来这里的顾客大多都是有钱人,而且在店里工作的学徒也有二十多人。
户谷信一推开店门,正好遇上熟识的女学徒。
“你师父呢?”户谷问道,“跟她说户谷来了。”
那个女学徒站着不动,在他的面前鞠了一躬,说道:“实在抱歉,老师因为有事在身,今天不能跟您同行了。”
“她不在吗?”话音刚落,户谷眼见店里的后门被迅速关上。
“是啊,已经出门了。她说如果见到了户谷先生就这样转达。”
2
户谷无功而返。然而,槙村隆子的躲避,并未让他灰心沮丧。户谷有信心这女人迟早都会成为自己的掌中物,只是现在计划落空后他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虽然去藤岛千濑那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时间还早,他不想这就过去,出了银座,漫无目的开了一阵车,户谷突然想到去见见下见沢作雄,但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在家。户谷把车停到街边的电话亭旁。拨通电话,接电话的是下见沢家的老佣人。
“先生现在不在家。”
下见沢一直单身,家中只有这位老佣人,
“我是户谷,知道他去哪里了吗?”户谷经常去下见沢家做客,所以对老佣人说话的方式也比较随便。
“不知道,他没说去哪里,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如果回来了,我会转告先生说您来过电话。”
“不用了,我再打来吧。”
“好,再见。”
老佣人的声音让人感到一阵心寒。下见沢一直和这个老佣人住在破旧的家中,已经三十五岁的下见沢,还没有结婚的打算,成天到处游荡,连续两周不回家可谓家常便饭,而且他绝对不会事先告诉你他的去处。
虽然如此,下见沢作雄却从未做过违法乱纪的坏事,也没有沉溺于欢场,可以说是一个没有嗜好的男人。如果硬说有什么爱好,他倒是有打听社会上各种小道消息的兴趣。
户谷又没了目的地,只好返回医院。他一边开着车,一边想槙村隆子的事情。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即使女人之前拒绝了,但等他真的开车过去,虽十分为难,但为顾及面子一般还是会上车的。槙村隆子却是个例外。
户谷认识槙村隆子也有三个月了,介绍人正是下见沢。
“我说,有这样一个女人……”下见沢当时如是说,从某个角度来说,他有点像故意在教唆户谷去接近槙村隆子。然而,下见沢在大多数情况下,完全不会过问他与女人们的进展情况,总是一副“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态度。即使户谷有时得意地向他炫耀和女人之间的情事,他也只是在听完后一笑置之。
户谷也跟下见沢说过和槙村隆子的事情。那是他们刚认识不久,户谷自己感觉跟槙村隆子多少有些发展的苗头,所以话说得有些过头。
其实,户谷只是约槙村隆子吃过几顿饭而已。对方看户谷是个颇具规模的医院的院长,也就安心地跟着去了。二人相约在银座一流的饭店吃饭,吃完饭后,户谷邀请她去酒吧,但被拒绝了。
在送她回去的车上,户谷趁槙村不注意时突然握住她的手,不料却遭到槙村强烈的反抗,一般的男人应该会对此感到很狼狈,可户谷早就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他不慌不忙跟没事儿人似的继续之前的话题。
第二次也是在车里,户谷又伺机用力握住了槙村隆子的手,这次她并没有强硬地将手缩回去,只是默不作声。根据户谷以往的经验,女人的羞耻心往往会使她们陷入男人的算计中。因此,户谷不但没有放开槙村的手,还抓着她略带抵抗的手指,塞进自己的嘴里,一根一根地吮吸着,槙村的手指上沾满他黏黏的唾液……在这种情况下,槙村隆子只好埋下头去,虽然她性格倔强,但也只能在昏暗的车里隐藏起难为之情,被早已轻车熟路的户谷恣意玩弄。
从那之后,槙村隆子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户谷面前。户谷打去的电话几乎都是学徒接的,她们总是机械地回答“老师出门了”,不用猜,肯定是槙村隆子拜托她们这样说的。
但是,她也不是完全不接电话,十回里大概能有一回听到她的声音。
“您邀请我也是没用的。”她用强硬的口气说道,“请不要再打电话了,我不想再见到您。”
“为什么不想见?”户谷不知羞耻地反问道,“为什么要这样防备我呢?”
“因为我害怕您。”
“害怕我?为什么呀?”
“如果继续和您见面的话,我可能会很困扰。”槙村隆子小声地回答。
“如果我有令你害怕的地方,我可以改。你说吧,怕我什么啊?”
“不,没有说出来的必要,总之,我不想和您有任何来往了。”
“我给你留下了那么不好的印象吗?也许是我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冒失行为,我可以改,下次出来找个地方,好好听我解释,我会反省并改正的。”
“不,我实在是太忙了,完全抽不开身。”
“忙的话也没办法。但是,太忙碌对身体不太好,多出来走走身体才会健康,和我出去散散心吧。”
“不必了。不要为此再打电话了。”
“我都说了,如果你因为害怕我而戒备我,我可以改的。槙村小姐,我想和你当面把话说清楚,你至少得听我解释啊!”
“……”
“喂,听得到吗!”
“不要再打电话了,我挂了。”
户谷听到电话被挂断的声音,反而笑了起来,他认为,槙村在说害怕他的同时也证明了她对自己有兴趣。
藤岛千濑在银座里经营着一家大型服饰用品店,这家名为“pause”的高级店铺很受顾客青睐。户谷很少开车去她的店里,而是直接去她的家里——一座清静的宅院。藤岛家的房子是从一个二战前很有名的实业家手里买来的,长长的围墙环绕在外,茂盛的树丛中坐落着宽大的主房。户谷并没有把车停在她家的正门口,也没有停在侧门。他停车的出入口是一扇崭新的特别设置的门——那是主人藤岛千濑特地为户谷打造的出入口。藤岛千濑觉得让户谷从主门出入多少有些不妥,而又不能让他走便门出入,因此特别为他造了专用门,这足以表明藤岛千濑对户谷信一的态度。户谷到了藤岛千濑家里像进了自家大门一样,沿着庭院信步走着,透过茂盛的树丛,可以影影绰绰地看见玄关处的灯光。
户谷拉开格子门,走了进去。脱鞋的时候,女佣人安子走了过来,安子是藤岛的贴身佣人,在藤岛家的三个女佣中,安子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已经四十二三岁了。
她一看见户谷,便跪了下来:“您回来了。”
户谷每次来到这个家,都会得到这样的问候。他点点头,往屋里走去,安子跟在他的后面。
“那个,主人不在家……”
虽然听到安子说藤岛不在,户谷还是毫无顾忌地走进了她的房间,藤岛的房间一分为二,一间是八铺席的和式房间,另一间是十铺席的西式房间,两间里面都摆放着奢华的家具。户谷走进那个西式房间,将双手插进上衣口袋,随意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去哪儿了?”他向安子问道,仿佛在理直气壮地询问自己妻子的去向。
“您有什么事吗?夫人去了美容院,之后会去店里转一转,夫人知道您要来吗?”
“不,她应该不知道。”
“哦,是这样啊。”
安子走开去给户谷倒茶。趁这个空儿,户谷从沙发上站起来,东看看西瞧瞧,突然发现化妆台上有一个方形的包裹。户谷将它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
户谷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老旧的桐木盒子,根据盒子的重量判断,户谷猜想里面放的应该是茶碗。旧木盒用一根细细的棉绳捆着,户谷解开棉绳,揭开木纹斑驳的旧盖子,里面放着一个姜黄色的布包,打开布包一看,果然是一个茶碗。这个乳白中略带鼠灰色的茶碗上,有些笔触粗糙的花草图案。
“嗯。”
户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仔细地端详起来,这个茶碗应该是志野古窑烧制的。藤岛最近受户谷的彩响,开始对收藏感兴趣了。一定是古董商推销给她的,不过东西确实是好东西,价格肯定也相当可观。
户谷把茶碗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查看着。志野古窑特有的乳白色釉使茶碗上的图案颜色特别淡雅,釉面因为绘图的氧化铁原料有些泛红。
安子把茶端了过来。
户谷向她打探道:“这个茶碗是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安子俯身放好茶杯,将视线转向户谷手里的茶碗。
“昨天好像古董店的老板来过。”
“这是买下来的吗?”
“我不太清楚。”
安子鞠了一躬便走开了。户谷把茶碗按原来的样子包起来放好,然后点燃了一支烟,在房间里踱起步来。地板上虽然铺着红色的绒毯,户谷却满不在乎,任烟灰直接落在绒毯上。
抽完一支烟后,户谷把烟蒂丢到烟灰缸里,烟灰缸里已有两个沾着口红的进口烟烟蒂。
离开藤岛家时,户谷顺手把那个装有茶碗的包裹也带走了,他心想,要么自己收藏,要么卖掉,这一趟可没有白来。
户谷是在三年前认识藤岛千濑的,也是由下见沢作雄介绍。藤岛对户谷的信任,不仅有赖于他医院院长的头衔,而且还源于他是名医之后。户谷接近藤岛的目的也与他接近别的女人不同:仅仅是为了获得物质方面的享受。
户谷和藤岛千濑认识不久,便向她借了两百万,理由是自己在岛根县的石见银山附近买了一座矿山,想进行开发,希望藤岛可以投一部分资金。当然,这并非户谷凭空捏造之事,他确实从一个矿产家手里买下了一座铜矿,只不过,这座矿山里根本就没有矿脉。虽然户谷事先已经知道这一实情,但为了得到拥有一座矿山的虚荣惑,还是花大价钱把它买了下来。
就是以这个理由,户谷让藤岛千濑出了一大笔钱,而且藤岛也没有丝毫怀疑,就把钱给了他,她相信户谷的院长身份。
那两百万很快就被户谷花在了其他女人身上,还款期限一到,藤岛便催促户谷还钱,户谷早就准备好应对之词。他对藤岛说:“为了开发矿产,我已经雇了当地人在那边开展工作,但是业绩怎么也上不去,所以我打算把矿山卖掉,用卖掉的钱还给你,矿山卖掉之前希望你能等一等。”
当还钱期限再一次来临,户谷又极力劝说藤岛:“不管怎样,我希望你还是先去矿山考察一下,如果仍觉得没有发展前途,那就卖掉。如果认为还有发展前途,我们就一起继续经营吧!”
藤岛其实也对拥有一座矿山的感觉非常心动,便接受了户谷的建议,两人不远万里,从东京赶往岛根县,到达米子时已经是傍晚了,这其实也是户谷计划中的一部分,他故意选了那班傍晚才能到达米子的火车。
“现在去工地的话,要半夜才能到,坐了这么久的火车你也累了,要不然,我们今晚就在附近的温泉酒店歇一夜?”户谷向藤岛试探性地询问。
藤岛打量着这个比自己小十五岁的男人:白晳的脸上已露出疲惫的神色,想来这个比自己小这么多的男人也应该不会打自己的主意,犹豫片刻后,她还是同意了户谷的建议。
在米子车站下车后,两人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皆生温泉酒店,这是当地最好的温泉酒店,在卧室里就能听见海浪的声音。
户谷和藤岛之间的新关系就是从这一夜开始的。
从那时起,户谷就知道,他从藤岛那里借来的两百万已经不需要还了。自己在石见经营一座矿山之事,确实不假,不过,户谷只是把矿山作为从藤岛那里拿钱的幌子。对藤岛来说,那点钱只是九牛一毛。
第二天早上,户谷对藤岛说:“夫人,昨天晚上我发了电报到矿山,今天早上收到了回电,上面说负责人去旅行了,三四天以后才能回来。”
当然,他根本没有发这样的电报,更不会收到回电,负责矿山的人从一开始就是户谷虚构出来的。
“现在那边的负责人不在,我们去了也是白跑一趟,不如先在这边待几天,等他回来再说。”
藤岛有些迟疑:“就算要等,难道还要在这边等吗?”
“好不容易到这边来了,我们就好好玩玩儿吧。我有很多想去的地方呢,这附近就是保之关,还有松江和穴道湖,可以观光的地方有很多呢。”
藤岛低下头,没说话,户谷不停打量着她:经过一夜的欢爱,这个女人从昨晚开始就不再是以前的藤岛千濑了,自己已经无需再刻意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藤岛千濑是百分之百的女强人,手腕非常了得。当年,她在一家旅馆做过女招待,所以能讲一点英语。二战结束后,她把宝石卖给驻扎在日本的美国士兵,慢慢地,生意越做越大,最后发展成现在的这家服饰用品店。她的丈夫对她的事业没帮上一点忙——那是一个性格懦弱的男人,只知道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对她唯命是从,要说本领,还不及她的十分之一。
藤岛千濑费了千辛万苦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到现在还有很多关于她的传闻,大部分是关于她如何发迹的。例如,她奔走于驻日美军的军官们那里,主动把自己的身体献给他们,以此换取销售宝石的途径,等等。不管传言是真是假,她身体透出的风情,让人忍不住相信那是真的。当时,她刚过三十,正是女人最貌美、最有风韵的年纪,何况她身材丰满,个子高挑,确实是个难得的大美人。
她的丈夫藤岛春彦身体瘦弱,看起来忠厚老实。和藤岛千濑比起来,他明显缺乏男人的雄心壮志,一直给人一种未老先衰的感觉。因此,人们背地里常说春彦是被丰满的妻子吸光了精气,才弄成了现在这副形容枯槁的样子。招来这样的闲话,一方面是由于周围的人对在混乱时代,用那么短时间做成现在这样一家一流服饰用品店的藤岛千濑深感妒嫉,另一方面,也是对藏在她的背后直不起腰来的丈夫藤岛春彦的嘲讽。藤岛现在已年过四十,但仍然风韵十足,光彩照人,而她的丈夫看起来却像六十岁的老头子,这种外观上的差异,也透露出两个人在生理需求上的差距,显然,藤岛春彦已经满足不了他的妻子。
户谷信一和藤岛千濑认识后,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藤岛春彦只是名义上的社长,很少在店里露面,两人的关系酷似料理店主事的老板娘和吃闲饭的老板,藤岛春彦只是一个傀儡。事实上,藤岛千濑一个人把持着店里的生意。但她毕竟是女人,很爱打小算盘,她之所以答应户谷对矿山进行投资,另一方面也是想赚些私房钱。
在皆生温泉的那天晚上,户谷强行把她压在自己身下。她果然如传言所说,不,是如户谷自己所观察到的,是一个很饥渴的女人。最开始是户谷强行把她压在了身下,但没过多久,她似乎被点燃了,变得比户谷更积极主动。等到黎明时分户谷回到自己房间时,他已经快虚脱了。
结果,那两百万就如户谷所计划的那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了了之。
户谷有收藏壶和盘碟的兴趣,家里收藏了很多这类东西,他对女人甜言蜜语时定会这样说:“我收藏旧壶、旧盘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我从初中就开始收集了。现在,你明白我是怎样对一件事情倾注自己的感情了吧?我爱你也是如此,决不会朝三暮四。”
一般来讲,女人在听到这番表白都会被感动。实际上,户谷每次勾搭上一个女人,就会把她带到自己家里,不无骄傲地向她展示目己的收藏品。
这时候,户谷的演技非常之棒:他会泡一杯茶给对方,然后慢悠悠地走到那些陈列整齐的收藏品前,仿佛博物馆里知识渊博的讲解员,滔滔不绝介绍着那些藏品,女人们都会被户谷高雅的兴趣和广博的知识吸引,更何况陈列柜里的壶和盘碟还被户谷特意贴上了英文的解说牌。
户谷对藤岛千濑也不例外。
在户谷的彩响下,藤岛也开始对壶和盘碟有了兴趣。以前她对那些东西看也不看,现在却时常买来一些,迫不及待地要展示给朋友们看,但这样的状况只持续了一个月,渐渐地,藤岛千濑买的那些古董统统都流入户谷的陈列柜里。户谷向别人炫耀的那些东西有很多都是从藤岛千濑那里弄来的。
户谷每次从她那里拿东西的时候,虽满口答应着马上归还,实际上那些东西却极可能在转眼间就被卖掉,或是送给了那些他背着藤岛勾搭上的女人。
藤岛千濑在他面前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别人眼中的女中豪杰,自从认识户谷后就变了样:背着丈夫与户谷偷情,而且毫无内疚感。这也难怪,现在的事业都是由她一手创建,对她来说,丈夫一点价值也没有。
但是,藤岛在和户谷交往的这三年里,两人之间也发生过很多次不愉快。原因之一是由于户谷向藤岛索要钱财。每当这时,户谷的理由总是如出一辙:
“最近医生也赚不到钱了,和我父亲那个时代不能比啊!你也知道,现在出了一个健康保险,看病全部改成了积分制度,这样一来,也就没法逃税了,简直没一件好事!药费九分利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哪里的医院日子都不好过啊。
“现在医生还能赚点钱的项目就是自由诊断费了,但这部分只占总收入的十分之一,加之现在的患者总是要求买那些不属于健康保险范围内的高价药,真让人为难啊。另外,现在的患者医学知识也很丰富,总是叫嚷着要买新药,要是不满足他们的要求,医院的口碑就会变差,越来越没有人气。何况现在不断有新的医院开张,竞争非常激烈,已经不是那个可以依靠老招牌吃饭的年代了。
“自由诊断费以前是逃税最好的方法,但现在自由诊断费还占不到总收入的十分之一,没有多少甜头。还有啊,现在的税金要占纯收入的百分之二十八,真受不了,和父亲那个年代简直是天壤之别。
“员工的工资也是一笔数目不小的开支,在我的医院里,员工的工资要花去医院总收入的百分之四十五,我自己的工资除掉税每月也只剩四五万日元,这样下去,我怎么保住院长的脸面啊!我知道这点钱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一点小零钱而已,但我却要累死累活才能挣到!”户谷害怕被藤岛千濑催债,所以才这样详细地向她解释。
但不知怎的,藤岛虽然对此种借口略感不满,但居然非常相信户谷的鬼话,事业兴旺的她对户谷的窘迫处境相当同情,兜里的钱也就接连不断地流入户谷的口袋里。
藤岛和户谷之间另一个不愉快是源自户谷拈花惹草的习性,有时候,户谷会敌意让藤岛知道他还有别的女人,以激起她的嫉妒心。但更多的时候,是户谷有心隐瞒却不小心露出了马脚。
藤岛虽然比户谷大十五岁,但身体还是显得很年轻的,她体态丰腴,胳膊和腿部的肌肤很光滑,犹如抹了肥皂一般,滑溜溜的,只是脸上有些细小的皱纹。
户谷注意到这些是在与她一起泡澡的时候。她圆润的肩膀看上去像是三十岁的女人,户谷欣赏着坐在自己对面擦洗身体的藤岛,从背到腰,再从腰到臀部,她的身体曲线优美而富有弹性,皮肤很白,有时候户谷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正在欣赏一只白色的海豚。
但是,藤岛也只能算是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被藤岛抱着的时候,户谷有时会感觉自己像是被姨妈或奶妈抱着一样。每当他厌倦了和藤岛之间习惯性的、糜烂的关系时,就需要到真正年轻的女人身边去,就像普通家庭里丈夫对妻子厌倦时那样。
然而,一旦知道户谷和别的女人交往,藤岛就会变得很疯狂,她会带着虐待和宠爱参半的心情,用自己白色海豚一样的身体向户谷发起猛烈进攻。
“你,把你的身体给我看一下。”
“你要干什么?”
“你今晚上是见了别的女人之后才到我这儿来的吧?让我给你检查检查。”
“别胡说八道,我哪儿也没去,直接来的这里。”
“你到现在还在骗我!你还在跟那个女人来往,不要再糊弄我了,你拿出证据啊!没有吧?好,那我给你看看证据!”
“喂,快住手,别跟个傻瓜似的!”
户谷只能屈从于藤岛的任性,而这正是她想要的。
等到断定户谷是无辜的时候,她又会立刻堆出满脸的笑容,向他撒娇:“对不起啊,我居然这样怀疑你。”
然后,再过两三天,她必定会拿一些西服的布料来给他看,“这可是人家精心挑选的,快看看,怎么样啊?”
这是她一贯的道歉方式,那些布料都是从精品店里寄过来的进口货。
这时候,若是户谷说不要西服现金更好之类的话,藤岛便又会情绪大变:“你一点都不明白人家的诚意,女人只有为自己喜欢的人买东西才会快乐,而你呢,马上就想到钱,你又想甩掉我,把钱花到别的女人身上是吧?”
这样痛苦的经历对户谷来说已是家常便饭。要么做西装,要么做工装,他都只能老老实实接受,不过,这毕竟也没有什么损失。
“你就是想离开我,你能离开得了吗,我这辈子都不会跟你分开的……”大户谷十五岁的藤岛这时像小姑娘似的紧紧搂住他,博取怜悯。
“为了你,我就算把所有财产都丢到垃圾箱里也不会介意,我真是这么想的。”
这时候的藤岛千濑会温柔地眯起眼睛,轻轻吸口气,慢慢地将自己温热的气息传到户谷的耳垂上。
但是,这只是藤岛千濑在出神的状态下随口说出的话而已,现实中,她绝不会做这种赔本买卖,这也正是藤岛千濑作为一个吝啬店主的本质体现。
为了能让户谷自由出入自家房门,藤岛编了个借口,把丈夫赶到了银座店里的二楼去住。佣人们也已经把户谷当成了家里的男主人,每次他来时都打招呼说:“您回来了!”而不是说:“欢迎您来!”户谷和藤岛的关系已经持续了三年多,这期间,户谷无数次地问过藤岛:“我们之间的事,你丈夫知道吗?”
藤岛总是不耐烦地回答:“可能知道吧,不过没关系的。要是他来找我的麻烦,和他离婚就是了,大不了给他一间横滨的分店。”
藤岛的回答让户谷倍感安心,这个强悍的女人,连把丈夫赶到店里住这种事都做得出来,户谷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户谷最近又从藤岛那里搞到一大笔钱,是以给妻子赡养费为名目拿到的。
“我们这样一直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想和你结婚,所以我要和妻子正式离婚,但必须给她一笔赡养费。你也知道,医院那边财政很困难,暂时拿不出这笔钱。虽然很对不起你,但你可不可以先帮我把这笔钱凑齐?”
藤岛轻而易举就上当了,无论如何,和户谷永远在一起是她的最大希望,听户谷这样说,她眼里立刻绽放出惊喜的光彩,马上就给了户谷三百万。
“你真的会和我结婚吗?”她贴近户谷问道,“如果你真的和我结婚,我马上就离婚。只给三百万,你妻子会同意离婚吗?”
“你不用担心啦,我们都已经分居很久了。谢谢你!我会在十天之内把这件事解决的。”
然而,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户谷仍然没有给藤岛带来已和妻子离婚的好消息。
藤岛前来责问他,他便说:“那三百万本来是想给我妻子的。可后来医院有急用,我就花了一半在医院上。是啊,我也知道这样做对不起你,可身为院长,我不能置之不理。那笔钱只剩一半也不好拿给妻子,碰巧事务长又来催要药费,没办法,只好用剩下的钱先抵上了……”
这种时候,户谷的神情就像一个成天不务正业的儿子在母亲面前羞愧地承认错误一样。
“没关系的,我那妻子,即使不给她瞻养费,我也离得掉。”户谷又强调说。
精明的藤岛从来没有一次性给过户谷很大一笔钱,但是,户谷还是从她那里前前后后搜刮走了近千万元。户谷有时会想,如果藤岛千濑的丈夫死了,那么她所经营的店铺和那些财产都会归她所有,如果跟她结婚,那些财产会不会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现在他几乎已经放弃了,因为他慢慢发现,藤岛千濑并没有那么好哄,给他的充其量只是些零花钱,她没有那种将自己的财产统统交给别人的度量。
3
户谷开车去见下见沢作雄。
下见沢作雄的事务所地处市中心,但却是个偏离中心街道的不繁华区域,附近是些旧仓库和破败的出租房,他只有穿过房屋间的窄巷才能进去,车也只能停在满是灰尘的大街上。
这是家有些年代的二层小楼,虽然牌子上写着“下见沢政治经济研究所”,但即使把它写成“裁缝店”也不足为奇,貌似还更合适些,下见沢正好在家,八张大的榻榻米上放着一张很旧的大桌子,摆着一把专为客人准备的摇摇晃晃的椅子,看上去快坍塌的墙壁上满是裂缝,一个更适合陈列在古董店里的书架靠墙而放,装模作样地放着几本法律书。
榻榻米已经被椅脚磨得粗糙不平。户谷一走上去,脚底就粘上了些黏糊糊的东西。
“你好。”户谷一进房间,便自觉坐在了那张为客人准备的椅子上。椅子破破烂烂的,连扶手上的弹簧都不好用了。
“是你呀。”下见沢作雄走到椅子旁边低声回答道。
桌子上放着本打开的线装书,不知道它的主人刚才是不是在认真阅读。
户谷已经和下见沢认识五年了,但下见沢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自己到现在也还琢磨不透。他是个很奇怪的男人,外人一直不清楚他的行踪。
按理说,既然是律师,应该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奇怪的是,不管户谷什么时候来,都从未碰到过有人来委托下见沢打官司。门口的牌子上虽然写着“研究所”,却没有一个研究员,也没有安排任何助手。每次来他这里,他都是一副阴沉的表情,慵懒地坐在椅子上,但看似却并未为钱而烦恼。而且,像他这样不受女性欢迎的男人也是很少见的,户谷注视着他,到现在为止,还从来没有从任何女人口中听到过关于他的花边新闻。
“怎么样?”户谷把提来的包裹放到杂乱的桌子上。
“那是什么?”下见沢一动不动,依旧靠在椅子上,无聊地瞥了一眼包裹。
“打开看看吧!”户谷点了支烟说道。
包裹里装的正是他趁藤岛千濑不在家时偷偷拿走的“志野”。
“难道是茶碗?”
户谷解开包裹,下见沢仍然一副兴趣全无的表情,似乎一看到这陈旧的黑桐木盒子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什么茶碗啊!当然不是,好好看看。”
“看了也没用。”
“快看啊。”
下见沢没办法,只好从椅子上站起来,解开盒外的绳子,打开盖子,正要用双手去取里面的茶碗,户谷紧张起来:“这么好的东西,外行要小心!”说着,户谷拿开下见沢的手,“你那样拿的话,四五百万日元的东西马上就完蛋了。”户谷小心翼翼地把茶碗从盒子里取出来,放到桌子上。昏暗的光线下,茶碗的轮廓清晰而柔和。
“怎么样,样式不错吧?”户谷坐回椅子上,远远地欣赏着茶碗,“在志野中,这样的东西也很少见呢,不管是釉彩的质地,还是由于铁成分的变化而带上的红色都无可挑剔,越看越有韵味。”
“都是些傻子。”下见沢嘟嚷道,“你这样的色鬼竟然热衷于这种古朴的东西,我真是不明白。”
“都一样的。女人身体上每个细微的部分都各不相同,上帝用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人也各有各的妙处。茶碗也是,古代的工匠通过窑炉的温度、土的质地、釉色的深浅而使它们千差万别,看,连烧制出来的颜色也完全不同,这和女人是一样。”
“你要那样说我也没办法,不过,你可别嫌麻烦,净收集这些脏兮兮的茶碗、盘子,虽然不管摆哪件感觉都一样。”
“收藏永无止境,因为每个藏品都各有特色。每个盘子、茶碗中都包含着一种理想,而且各不相同。所以,就算收集几千几万个也不会满足,和交女友一样。”
“怎么一样了?”下见沢作雄懒散地靠在椅子上。
“男人追求很多女人,正因为他的理想是多种多样的,在这个女人身上没有的,在别的女人身上有,每个人身上都各有一点点自己想要的东西,男人想要实现这种多样的理想,才一点一点地慢慢收集。在这个世界上,被叫做色狼的人未必是心思不专一的人,像我,就是那种一点点地不断收集自己理想的家伙。”
下见沢听着户谷的高谈阔论,一点也不起劲,随口道:“你这个茶碗是从哪里来的?”
“古董店硬让我拿走的。”
“撒谎,你是从藤岛千濑那里拿来的吧?”
“算是吧。”户谷没有否定。说偷来的有点恶劣,倒不如说是藤岛不在家的时候背着她拿来的,这样会更好一些。
“都一样,反正是古董店先存放在她那里的。放在那个女人那里,还不如放在我这个有眼光的人这里,这小东西会很幸福呢。古董这种东西,如果不能给它找个好归宿,它会哭的。”
“茶碗哭也没关系,但你要是过分地伤害藤岛千濑会怎么样?”
“什么意思?”户谷原本得意地靠在椅子上,听到这句话,他稍微起了起身。
“最近,她的生意不太顺利。”
“真的吗?”
因为出自下见沢之口,户谷不由得认真起来。下见沢通晓很多内部消息,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怎么得来的,但大到大公司的经营内幕,小到小店铺的经济状况,他都非常熟悉。
所以,下见沢说藤岛千濑的店经营困难,户谷不得不侧耳聆听。
“我可不是说谎,还有人说,她的经营困境跟你有关系。”
“别开玩笑!”户谷虽面上矢口否认,但下见沢这么一说,又让他有些恐惧,“你怎么知道的?”
下见沢把胳膊支在扶手上,有些不安地说:“藤岛千濑说不定会被解除总经理的职务,还可能受到‘准禁治产’(准禁治产:因精神障碍不能处理自己的事物而由利害关系人向法院申请,经法院依法定程序宣告其为禁治产,禁止该人处分财产。)的处置,而且,接下来,说不定在各大报刊上还会登载像‘本店与户谷信一一概无关’之类的告示。”
“简直蠢到家了!”户谷忿忿道,“藤岛千濑是店里的支柱,店面能有今天,可都是她的功劳。他们没有理由撤掉藤岛!”
“但是,店铺是股份制的。藤岛千濑花大钱养着你,肯定有滥用职权的嫌疑。何况,她也没有把公司的钱和个人的钱分得很清楚。”
“这是谁的主意?”户谷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最好注意点那儿的采购部长。”
“是村上?”
“对,村上,他可是社长那派的,你还是谨慎为妙。”
“社长怎么了?那个老头子见了藤岛千濑头都不敢抬。”
“社长再没用,如果有谋士,也得另当别论。”
听着下见沢的话,户谷渐渐坐立不安起来。诚如他言,户谷平时见到村上就感到莫名的厌恶,即使在店里碰面,也从来没有好好打过招呼,而对方却对自己格外礼貌。户谷曾听藤岛千濑提过,村上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如果他真的非常精明,很可能会像下见沢说的那样,暗地为社长出谋划策。
户谷从下见沢家出来,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茶碗放到副驾驶座上。
下见沢的话让户谷不敢掉以轻心,到目前为止,他的话基本全数应验。他真是个让人摸不透的男人,刚刚三十五岁,乍一看却像是年过四十的样子:头发稀疏,还夹杂着白发,秃顶,额头宽大,鼻梁高耸,嘴唇很厚,下巴尖尖的,皱纹很深。
刚才走出玄关时,下见沢特意送户谷出来并问道:“槙村隆子怎么样了?”他很少这样笑着问。户谷照实回答后,下见沢显出一副嘲讽的表情。
户谷一边开着车,一边不停地琢磨着下见沢说的事,再这样迷迷糊糊下去,很有可能会失去一条重要的生财之道,他必须赶快告诉藤岛千濑。
停下车,正好看到前面有部公用电话,他便打电话到藤岛千濑的店里,她不在,又打到她家里,也没有回去。放下话筒时,槙村隆子的名字突然在户谷的心头闪过。
槙村隆子昨天听上去心情很好,这激发了户谷再给她打电话的热情。每天给女人打电话是愚蠢的,接连几天一直给她打,然后忽然音讯全无,估摸她想起自己的时候再打过去,按一般女性的心理,每天都接到的电话突然被中断,反而会变得更在意,户谷乐此不疲地使用这种电话战术,效果甚为显着。
户谷拨通电话,像以往一样,被告知槙村不在店里,但这一次,户谷注意到对方的声音并不是以往接电话的女学徒,对方也好像并未听出户谷的声音。
“您好,我是吉村,前几天拜托您这里做的设计,我突然想改一下。如果联系上老板娘的话,我想马上跟她说一下,请问她去哪儿了?”
“说是去美容院了。”
“是吗,那她大约几点回来啊?”
“可能再过两小时就回来。”
“谢谢。”户谷看了下表:四点。六点钟的时候槙村隆子就会回店里,户谷记下时间。
回到家里,户谷把那个志野茶碗摆放到自己的陈列架上,反复欣赏,真是意想不到的好东西,在自己迄今为止的所有收藏品中,堪称极品。户谷很满意。
户谷盯着那个茶碗,脑海浮现出槙村隆子的倩影。店员说要等两个小时,其实户谷用不着这么干等,槙村经常去一家固定的美容院,户谷以前也偶尔听她说过,那是家位于银座的高级美容院。回到院长办公室,户谷查了一下电话通讯录,拨通了那家美容院的电话。
夕阳洒落在窗户上,雪松树的枝头在风中轻轻摇曳。
“请问槙村隆子去您那里了吗?”
听户谷这样一说,对方疑惑地问道:“请问您是哪位?”户谷告诉她槙村隆子洋装店的名字,称自己是那里的店员。
“喂,你好!”终于,一个女人接了电话,正是槙村隆子。
“我是户谷。”他马上说了出来。
“哎呀!”对方很吃惊。
“我听说你在美容院,所以打电话过去。无论如何,今晚请跟我一起吃顿晚饭吧。”
“不行。”槙村隆子虽即刻拒绝了他,但声音听上去并不很生气。
“待会儿我开车去接你。”
“请千万不要那样做,我真的很为难。”
“我在美容院前面等你,不管等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离开!就是一起吃顿饭,我绝不会做别的什么事。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请你放心吧!”户谷说完就挂了。
放下电话,他舒心地抽起烟,冷不丁感到背后有种异样的气息,回头一看,寺岛丰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像是标本室的骨头标本,把户谷吓了一跳。
“你来干什么?”他不由得厉害起来。
“横武辰子打了两次电话来。”这个女人的声音一向沙哑。
“你说什么?”
“听上去,她非常着急,说是请院长回来后给她回电话。”
“没说什么事吗?”
“她从来不跟我说有什么事。”
户谷沉默了。也不知道门什么时候打开的,这个女人从来都是不敲门就进来,他每次都想怒吼一声,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寺岛丰总是对户谷摆出一副臭脸。他猛吐烟雾,一脚踢开了椅子,而寺岛丰依旧站在那里。
“还有什么?”
“没有了。”寺岛丰走到门外。她每次出去时,必然会抬眼凝视一会儿户谷。
户谷变得十分烦躁。医院里鸦雀无声,医生们也早就回家了。病房里现在只有八个住院病人,这家医院有三十张病床,如果病床不住满十五张,经营就会出现亏损,父亲在世那时,经常还要拒绝想要住院的病人。户谷忽然想到自己从藤岛千濑那里拿不到钱的光景,无疑,下见沢的话在他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果真那样的话,将槙村隆子弄到手就成了当务之急。于是户谷连忙驾车外出,他刚才回医院的目的似乎只是为了将“志野”放到陈列架上。
三十分钟后,户谷将自己的车霸道地横停在银座那家美容院气派的入口前,这是一座极具现代感的两层建筑。面对这种伏击似的等待,槙村隆子不可能逃走。
时间过去了四十分钟,入口处的电梯开启过两次,出来的女人都不是自己期待的。户谷开始有些不安:会不会因为事前打过电话,槙村隆子已经逃走了?但事实上,这次是他多虑了。
门第三次开启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洋装的女人,正是槙村隆子!当她看到坐在车里吸烟的户谷时,立刻惊得停下脚步,睁大了眼睛。
户谷向她招了招手。
槙村隆子站在原地看着户谷,不知如何是好。
“槙村小姐,请上车吧,恭候多时了。”户谷像一个门童殷勤地为她打开副驾驶座位的门,等着槙村上车。
槙村隆子仍然一动不动,她看起来有些措手不及,但似乎并不想一口回绝户谷。
“您真的来了。”槙村隆子终于开口道。
“当然,若只是开玩笑就不会打电话了。”户谷拉着车门轻轻笑了起来。
“很抱歉啊,我这就要直接回店里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我也有事情要处理。”户谷很平静地回答,“只是吃个便饭,很快就好了。我打了这么久的电话,终于能见到你。请你也体谅一下我的心情。”
“我的车还在……”槙村转头看着旁边。
“哪一辆?”
户谷的目光立刻开始四处搜寻,在美容院的拐角处,看到了槙村的车。
“是那辆吧?我去请司机先离开。”
“但是……”
户谷并未接话,大步走过去。槙村的司机正盘着胳膊,在座位上打瞌睡。户谷从外边敲了敲车窗。
“槙村小姐要去别的地方,你可以先回去了。”
等户谷回来,槙村已向车靠近了一点,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我已经转告你的司机了,那么,请上车吧。”
槙村隆子无奈地坐在了副驾驶座位上。户谷飞快地关上车门,从车前绕回驾驶席。他生怕磨蹭下去会让槙村隆子逃开。
“真是强势啊。”车开后,槙村隆子轻声叹道,身上的高级香水味随风飘进了户谷的鼻子里。
“要去那里?”槙村僵着身体,尽量和户谷保持距离。
槙村的发型刚经过美容师的精心修整,显得很清爽。看着如此讲究的槙村,户谷不由得对藤岛千濑布满皱纹的脸和横武辰子疲倦的面容感到很厌恶。此刻坐在自己身边的槙村隆子,正充分展现着年轻女人的光彩。
“我知道的一家店,气氛很轻松,不用担心。”
“什么样的店?”槙村隆子略感不安地询问着,生怕是有妓女作陪的酒馆。
“很普通的料理店,不过食物非常好吃。”
“不会花太多时间吧?”槙村还是有些不安。
“当然,我们都是大忙人,不用对我抱着这样的警戒心,我很绅士的,相信我吧。”
户谷向着日本桥的方向开去。
户谷的目的地是“杉亭”,虽是很小的日式料理店,但他自有去那里的理由。
“就是这里。”户谷停下车,看着槙村隆子说:“请。”
槙村隆子无奈地下了车。
户谷在槙村隆子离开美容院之前成功赶到,无疑是他的胜利。绝大多数女性在受到异性邀请时,即使怀有强烈的心理戒备,也多少会存有冒险一试的心理。槙村隆子也不例外,在户谷强硬的进攻下,她同样对这种刺激心存向往。
“欢迎光临。”熟识的女招待听到汽车的声音,连忙来到玄关处迎接。
庭院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石头作为装饰,灯笼的点点火光倒映在深浅不一的水洼里。
“不过是吃饭罢了。”户谷故意大声告知女招待,这是为了让跟在后边慢慢走的槙村隆子听到,总之,只要让槙村进了包间,之后的事情就会水到渠成,这正是户谷的计划。
隔间还是户谷经常去的那个,位于走廊的尽头处,只有八叠大,里边还有专门的茶室。
“多好的房间啊!”进入房间后,槙村隆子赞赏道。她的话听起来有些故作镇静,可能是她觉得比起惴惴不安,还是表现得若无其事更加稳妥。户谷心里暗暗嘲笑她单纯的“智慧”。
壁龛处挂着一幅高僧写的“无”字卷轴,卷轴下面的香炉里轻烟袅袅。看来在二人到达之前,房间里就已经点上了香,现在整个房间已是香气缭绕。
“请。”户谷将上座让给槙村。
“不用了,我坐这里就可以。”槙村坚持要坐在靠门口的位置。
“这怎么可以?今天你是客人,不坐上座不合适啊。”户谷指着里边的位置。
“真的不用,我坐这里就可以了。”
利用这个小小的争执之机,户谷把手搭在了槙村身上。槙村隆子的目光瞬间变得严厉起来,户谷就没有再做什么,他暗暗告诫自己:机会多的是,不能这样唐突。
槙村隆子不再说什么,在上座坐下。
酒上来了,送酒的女招待看了户谷一眼,户谷佯装不认识。女招待低下头,意味深长地笑笑退了下去,准备下边的菜。
“来,干杯。”户谷举起酒杯,槙村隆子同样举杯,表面上配合着户谷的敬酒。
“为你的事业蒸蒸日上干杯。”
“谢谢。”户谷一饮而尽。
“我喝一点就好了。”槙村隆子微微喝了一口。
女招待刚好进门,顺口问道:“要不要拿一些果汁来?”
“不要。”户谷代答,然后对槙村道,“再喝一点没什么的,只喝一杯怎么行?”
“这太强人所难了,我还是用果汁代替吧。”
“这怎么可以?给我个面子,再喝两三杯。”户谷伸手在槙村尚未喝完的酒杯里又倒满了酒。
“这……”
“真是位美丽的小姐!”女招待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槙村,“给您也是这样的印象吧?真的会让男人一见倾心!”
“您不要这样开玩笑,”槙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这位女士”,户谷向女招待介绍道,“是银座知名洋装店的经营者,也是一流的服装设计师,作品都是日本时装界的最新款式。”
“啊,这样啊!”女招待一改刚才的调侃态度,很正式地看着户谷带来的女客人。
槙村隆子依然低头不语。女招待不知是去端菜还是很懂得察言观色,很快便退了出去。
“槙村小姐,”户谷唤着她的名字,感慨道,“我能和你坐在这里,简直像是在做梦。”
“是吗?”槙村隆子轻轻回答,完全听不出感动。
“当然了,我不知往你的店里打了多少次电话,每次都被告知你不在。”
“我真的很忙。”槙村找借口似的嘀咕着。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忙。不过,我这一个月里到底打了多少次电话,真是数不过来了。”
“对不起。”
“不用,我不许你这样说。不过,你今天能和我来这里,说得夸张点儿,我高兴得快飞上天了。”
“您真会说话啊!”槙村努力保持声音的平静。
“不,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户谷大声强调,“我不会像初浴爱河的年轻人那样,成天说些矫揉造作的情话。但如果是为了你,要我牺牲什么都无怨无悔。为什么你却总是对我敬而远之?”
槙村隆子垂下眼睛看着桌角,壁龛里溢出阵阵香味。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害怕您。”
户谷已经预料到槙村会这样回答,他悄悄往前挪了揶身子:“这个我已经听了很多次了。我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若我有哪里让你害怕,请直言相告,我一定会改。”
槙村隆子沉默了,她把筷子放在黑檀木质地的餐桌上,交叠两手轻轻放膝盖上。槙村微颤的睫毛和低垂的眼皮也别具风情地诱惑着户谷。
户谷开始了他的进攻。
女招待果然是察言观色的好手,不再端料理进来了。
“槙村小姐,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男人。”户谷开始解释,“我年龄也不小了,不能说过去从来没有过女人。但是,她们都和我不合适,妻子也因为性格不合和我分开了,没有一个女人理解我,我也不可能对她们动真心。说起来,我也是一个不幸的男人。”说着,户谷慢慢地靠近槙村隆子。刚才说那番话时,他对槙村没有任何举动,酒杯也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
槙村隆子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回应,她规规矩矩地跪着,注视着自己的短裙。
“然后,我遇到了你,说相逢恨晚一点也不为过,我打心眼里喜欢你,你却从来没有在乎过我,甚至对我存在误解。”户谷为了确认这番话的效果,不时窥视着槙村隆子的反应。槙村仍然一动不动,低垂着头,肩膀垮下去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沮丧,户谷对自己的口才信心十足。
“你还在怕我吗?”
槙村隆子依然没有回应。
“你想怎么样?我真有哪里不好,一定会改,你究竟怕我什么?”户谷像是被自己语言中的热情催促着,又向着槙村的方向靠近了一些。槙村像是要躲开,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老实说,我真的很害怕您,”槙村嗫嚅着,重复同样的话。
“所以,我才必须改正,你告诉我,我现在立刻反省,马上就改。”
“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并不只是针对您,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害怕和男人交往。”
“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你一个单身女子,资产丰厚,事业发展得也很顺利,对男人的追求存在恐惧心和警戒心,完全可以理解。但是,我并非贪图你的财产,只希望你能成为我的精神支柱。”户谷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却有着很强的力量,“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不幸的男人了。我本来已经对女人失望,但是自从遇到你,我第一次从心底感受到一种充实感,一种对自己现在经营的医院从没产生过的热情。如果你能成为我心灵上的依靠,我不知会增添多少勇气,不但会对医院的工作竭尽全力,甚至连没有通过的博士论文也会努力完成,我想要研究的问题还有很多,我一定会努力认真地一一处理。而唯一能促成这些的原动力,只有你。如果你离开我,我就会陷入绝望,人生也将完全毁灭。”
说到这里,户谷已经完全入戏,他的感情喷薄而出,手微微颤抖,声音哽咽地发出请求:“槙村小姐,拜托了,救救我!你是唯一能让我得到救赎的女性。”
槙村隆子依然一动不动,但是,她原本平静的表情已经出现动摇的迹象。虽然她一直低着头,但从紧皱的眉头来看,她的表情似乎有些痛苦,这充分说明她在极力抑制自己的感情。
“槙村小姐,我不知道这些日子那个接电话的女学徒对我有何感想。也许她会嘲笑我,这点我有自知之明,但即使这样,我还是忍不住想给你打电话,所以,今天你能来这里,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幸福。”
女招待依然没有进来。屋外不时传来其他客人的吵闹声,但却没有脚步声靠近。
户谷明白,自己的话正在猛烈撞击着槙村隆子的心理防线。他确信,即使现在立刻握住槙村放在膝盖上的手,也不会被拒绝。但是,他仍像极有耐性的狼一样忍耐着。
今夜,他要让槙村隆子平安回去,但是,在这之前,他有必要用语言攻势充分地软化槙村,不能操之过急。她既美丽又富有,如果今天忍不住出手,说不定会弄巧成拙,那才是功亏一篑。户谷现在的计划是采用语言攻势,同样的甜言蜜语多次重复,也会有相当的分量,而这一分量,最终必然会将槙村征服。
“槙村小姐,你能体会我的心情吗?我是个医生,你也知道,我的父亲非常有名气,但正因为这样,我反而失去了自我,这样的压力我从小就有。单就这件事来说,我是不幸的,但是,我也想让所有的人都忘记我的父亲,希望以医生的身份,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医学研究领域有所建树。可是,要达到这样的成绩,就需要勇气的源泉——这就是你,槙村小姐。”
“我?”槙村终于轻轻地开了口,“我真的不是这个女人,不值得您如此期待。”
“槙村小姐这么说我可以理解。你的话也许不是谦逊,可能你实际上就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对槙村小姐是我的心灵支柱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任何人都不能改变我的心意。”
户谷一点点地凑近槙村隆子。两人之间隔着的方形的桌子使得户谷的动作被桌角隐藏,他的行动呼应着他强烈的感情,看起来反而很自然。槙村隆子没有再往后退。
户谷心想着,就差一点点了。
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原本宁静暧昧的气氛忽然被尖锐的铃声打破,这让户谷吓了一跳。他以为是前台要询问什么事,皱着眉头拿起了电话。
“是户谷院长吗?外线有电话打进来。”前台的一个女声问道。
“谁?”
“是横武小姐。”
户谷吃了一惊。横武辰子怎么会知道他来了这里?难道是寺岛丰?对,肯定是那个女人告诉横武的。她曾经和自己说过,横武打来过两次电话,肯定是寺岛猜出了他要去的地方,在横武第三次打来电话时告诉了她。
还真是那个老女人的风格啊!她对自己每天的行踪了如指掌,自己和槙村在一起的事情她想必能够猜想到。这个可恶又多疑的女人!
“是院长吗?”
户谷正在暗自愤懑,忽然听到了横武的声音。
“是。”户谷没有办法,只好应答。
“医生,不好了。我丈夫现在好像快要死了!”横武压抑着情绪,颤抖着声音低声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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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谷一时怔住了,本来,接到横武的电话就已出乎他的意料。现在又被告知她丈夫快要死了,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由得让他心惊胆战。
而且,槙村隆子还坐在屋子里。虽然表面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但她无疑也在侧耳恭听。她那微微低着的体态,更像一种倾听的姿势。怎么这时候打来这种电话?户谷不由在心里诅咒着横武。
“您说什么,我听不懂。”户谷一边察看着槙村隆子的神色一边说。
“我丈夫他……”话筒那头传来横武有些急躁的声音,“好像要死了。听明白了吗?医生,我丈夫……”
户谷将话筒紧紧贴住耳朵,他极度担心话筒里的声音会漏出去被槙村隆子听到。
“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户谷很客气地敷衍着。他希望横武明白自己现在不便接电话,同样,这也是在槙村隆子面前的一种掩饰。
“他真的快要死了。医生,我该怎么办?”横武没有注意到户谷如此回答的用意,仍自顾自地说着。看得出,她已经因为丈夫的病情失去了方寸,快要精神错乱了。
“我明白了,我答应你。”户谷的回答毫无意义,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槙村隆子听到。
他偷偷地看了槙村一眼,她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子旁边,要是让槙村听到横武激动的声音,只怕会引起怀疑,不管怎样,必须尽快挂断电话,但是,要是户谷就这样挂了电话也不行,以横武的性格,自己如果那样做,她肯定还会再次打来的,以前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医生,我要立刻见到您。”户谷的回答让横武辰子更加焦急,“您能马上过来吗?”
“好的,”户谷无奈地答道。总之,现在必须先把电话挂掉,即使自己答应了见面,并不意味着立刻就得过去。
“那太好了。我在经常去的那家咖啡店等您。现在这样的情况,您很快就会来吧?千万别迟到!”横武确认道。
“知道了,我尽快。”户谷稍微提高了声音。
“很抱歉,给您就餐的地方打电话……”听到户谷的回答,横武安心多了,语气也轻松了些。
“嗯,那我先挂了。”户谷放心地挂断了电话。
户谷刚刚回到座位上,槙村隆子便客气地开口道:“您要是有事,我这就回去了。”
“不,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情。”户谷为了冷静下来,取出烟盒,拿了支烟抽。他的耳边回荡着横武兴奋地诉说自己的丈夫就要死了的声音。横武一直认为户谷给自己的白色粉末会要丈夫的命,因为户谷始终让她坚信那白色粉末就是致命的毒药,而且只要每天掺少许混在其他药里连续服用就会让她的丈夫日渐衰弱,最终死亡。
横武一直盲目地相信着。不过,她并不知道:为了在出问题后自己能得以开脱,户谷每次拿药时都会让药剂科的相关护士记录下药名:非那西汀。横武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户谷欺骗了她,并且用欺骗操纵着她的感情。但是,她的丈夫这么快就要死了,这让户谷大感意外。
“再多待一会儿吧,”户谷在心里一边咒骂着横武毁掉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一边安抚着美丽的槙村隆子,让她继续坐下,可实际上,他的情绪因横武的电话已难以平静,挽留槙村隆子的话语也不像之前那样强硬有力了。
“我先告辞了,谢谢招待。”槙村隆子从坐垫上起身,对着户谷郑重地鞠躬,然后拿起了自己的手提包。
看着她离开的窈窕倩影,户谷仿佛眼睁睁地看着一头美丽的雌鹿正从草丛中远去。
一小时以后,户谷到达和横武经常见面的咖啡店,一推开门,他就看到横武坐在老位子上,桌上的杯子已经空了,只残留着些橙汁的泡沫。不知道是由于兴奋过度还是来得太早,她的姿势看起来有些僵硬。
户谷站在她面前时,从天花板上射下来的光线映出横武惨白的脸。以前两人幽会时,她总是化着妆,今天却脂粉未施,头发也很乱。看到户谷来了,她也没有像以往一样笑脸相迎,而是继续看着斜下方。
户谷默默地坐下,他知道横武为什么脸色苍白,身体僵硬。他佯装不高兴地坐下,抽了一会儿烟。
“我等了很久。”横武用她干巴巴的声音说,“在等您来的这段时间里,我简直是坐立不安。”她显然在责怪户谷的迟到,自从注意到丈夫的病情,她就再也冷静不下来了,眉间多了些许皱纹。
户谷开车将槙村隆子送回银座的店里。一路上,他用尽全身解数讨槙村的欢心,所以耽误了不少时间,尽管他如此用心,槙村隆子的态度却非常冷淡,一下车便径直走进了自己华丽的店里,显然,敏感的她已经通过电话里的女声察觉到了什么。正因为这样,面对着横武,户谷一时无话可说,脸上也显出了不悦的神色。
注意到户谷不高兴的样子,横武立刻换了表情,诚惶诚恐地开始窥探户谷的脸色。
户谷假装不知道,自顾自喝起了咖啡。
“你倒是很清楚我在哪里。”户谷并没有直奔主题。
“嗯,我打电话去了医院,医院的人告诉我的,应该是护士长的声音。”
果然如此。户谷的耳边仿佛听到寺岛丰告诉横武自己的去向时那故作亲切的声音。
“横武小姐的脸色很不好看呢。”户谷终于转入正题。
“嗯。今天早上我丈夫忽然觉得很不舒服。我当时就慌了,本想立刻告诉医生您。看样子,他现在应该还在忍受着痛苦。”她悄悄瞟了一下户谷的眼神道。
“为这么点小事就立刻打电话过来,实在是让我为难啊。”户谷面无表情地说。
“但是,一个小时之前,他的病情恶化得更厉害了:脸色苍白,呼吸混乱,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我很害怕,不但叫了别的医生过来,还立刻跑出家门给您打电话。”她的解释仿佛是在请户谷原谅她打去的那个不受欢迎的电话。
“医生,”她脸色苍白,眼角上挑,凑上前低声问道,“是那个药起作用了吗?”这句话不能让别人听见,所以她的声音低得有些颤抖。
“没那么快。”户谷冷淡地回答,
“但是,他的病情跟普通的症状不一样。他这些天更衰弱了,现在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为了和您见面,我特意坐出租车出来。在这段时间里,他可能已经咽气了。”即使只有一点点,横武的确在对自己的行为内疚。
这个女人果然还在迷信“毒药”的效果。户谷从她刚才提及的症状推测,她丈夫离死应该还有一段时间。看着横武失魂落魄的样子,户谷突然春心大动。
“不要紧的。”他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似的道。
“嗯?”横武的眼睛里刹那间闪过安心的神色,但仍然存在疑惑,“真的不要紧吗?”
“真的。”户谷吐了一口烟,开口道,“不过,你还真是很在意你的丈夫啊。”
“不,不是这样的。不过,他要是死了也会给我带来不少麻烦。”横武的脸上显出了尴尬的神色。
“你这么慌慌张张的,应该不单纯吧!”
“不,绝没那个意思,我对他毫无感情,现在我心里只有医生您。但是,想到他快要死了,虽然不会特别难过,至少还是有点可怜他。”横武辩解着。
“没事的,我是医生,之前也为你先生看过病,根据你的描述,我还是可以判断出大致的情况。”
“真的吗?”她还是很不安。
“好不容易见一次面,愿意陪陪我吗?一个小时就够了。”户谷故意看着别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
横武辰子惊讶地倒吸一口冷气。“今天实在不行。这种节骨眼上,我……”
“我已经说了,你丈夫的病情现在没有大碍,而且我也很想你。”
“但是,真的不行。”她一边摇着头,一边垂下了眼睛。
户谷对她的心情了如指掌,她很害怕户谷对她产生怀疑。
眼见这一情形,户谷反而会因为对方的挣扎变得更加得寸进尺。
“你能体谅我的心情吧。如果你真的那么关心丈夫,我也无话可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现在是放着会死的病人不管,偷跑过来的……”
“不会的。我刚不是说过了吗?”户谷直视着横武辰子的脸。
“真的没问题吗?万一在我出来的这段时间死了,后果就严重了。倒不是因为我爱着丈夫,而是这样在应付其他人时会很麻烦,亲戚们都会来的。”她移开了视线。
“没事,死不了的。而且,你现在掌握着店里的实权,不需要顾虑任何人的想法。”
横武沉默了一阵。“但是,我真的是见空出来的,这样的状况……”横武不再坚持,她抬起头用手摸了摸头发。
横武上了户谷的车,汽车在夜街上行驶着。
“很快就会让我回去吧?”她还是很担心,不厌其烦地确认。
“嗯。我本来觉得只要见到你就够了,但看到你后我又不想仅仅在咖啡店和你待上一会儿。”户谷像是对着风在说话。
实际上,他心里并非毫无畏惧。“不会死”这样的话,说起来简单,但户谷很明白,没准儿她丈夫现在已经咽气了,这样的可能性完全存在。
不,也许正是出于冒险心理,他才要强行拉走横武辰子。
横武坐在副驾驶座位上,飞闪而过的路灯映照着她的脸,显得比平常任何时候都漂亮。据说女人在激动的时候最美,原来还真是这样,而且,她还在不停地颤抖着。
户谷送横武出旅馆的时候,已将近夜里十二点了。
横武的脸色惨淡得有些吓人。
去旅馆的时候也是这样。横武一直担心着丈夫的病情,但又不敢明确地告诉户谷,她担心说出来会惹户谷不高兴。她的心思,户谷心知肚明。但越是到这种地步,户谷越发变本加厉。他本来就是那种见到对方越为难就越想欺负的人。
虽然约好只待一个小时,但实际上却在旅馆里折腾了三个多小时,其间横武多次恳求户谷让她回去,但户谷每次都会把她拉回自己的身边躺下。
“没关系的,你也考虑一下我的心情。”他握紧她的手腕,“我知道你担心丈夫的情况,但我不是说了不要紧吗?而且已经说了很多遍了。我毕竟还是医生啊。”户谷没有给她辩解的机会。
户谷每次抓住穿戴整齐的横武时,都会给他带来了一种奇特的乐趣。
“太过分了!”最终挣扎开来时,横武辰子哭了出来,“现在,家里肯定已经乱作一团了!他们一定会愤怒地红着眼睛追问我去哪儿了,要是丈夫在我离开的时候死掉,我怎么办?您说啊!”由于情绪激动,她连嘴唇的颜色都变得惨白。
户谷叼着烟满不在乎道:“你可以说自己去了寺庙祈祷,以求神灵保佑,也可以说是去了一个很好的祈祷师那里。”
“您真过分!”横武瞪着户谷。
“是吗?你不是早就有准备了吗?这个时刻总会来的。”户谷喜欢用暗示的方式让横武明白他的意思。
“医生,真的是那种药起了作用吗?”横武目光炯炯地盯着户谷,罪恶感、神秘感等种种复杂的内容都包含在了她的视线里。
“说不好。”户谷含糊其辞。他不想过分强调假毒药的效果,不然以后就解释不清了。
“要是被别的医生发现了怎么办?”横武仍然担心着。
“不要紧的。到目前为止,医生不是什么都没说吗?”
“嗯,这倒是。”
“对啊。若是发现了什么,现在你肯定要被问东问西了,什么都没说,就表明医生没有丝毫怀疑。”
“是啊,但是,他快要死时,身体上不会出现什么特殊的反应吧?”
“绝对不会的,放心,我给你的不是那种药。”“不是那种药”这句话其实暗含了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他给横武的只是感冒药。只是横武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毒药,并坚信每天给病人吃一点就会渐渐发挥作用。而横武则会顺理成章地将“不是那种药”理解为:不是那种吃下去会在尸体上出现征兆的毒药。这样,万一以后事情败露,户谷也可以强调这一点,把责任完全推掉。
从旅馆到横武家,开车三十分钟就能到。夜深人静的街道上只剩下车,没有什么行人。户谷的车被好几辆出租车超了过去,他却还是不疾不徐地行驶着。他当然知道,这样的话,坐在车里的横武会因此更加焦急,若是平时,自己的车被出租车超过是绝对不能忍受的。
户谷把横武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时不时握一下,随着下车时刻的来临,横武恐惧得一动不动。
“到了。”户谷对横武说,他灭了车灯,抱了抱她的肩膀。
“医生,”横武的声音近乎低吼道,“我好害怕,要是我回家时他已经死了,怎么办?我实在害怕踏进家门。”
“不要担心。”户谷安慰道,“如果那样,从今以后你就是店里名副其实的主人了,没有人敢指责你。”
“但是,亲戚们会来的。”
“你只要按我教的说就行。”
横武深吸一口气,迅速起身打开车门,像只猫似的蹿了出去。
户谷一边抽着烟,一边盯着她飞快而去,她的背影仿佛被风卷起似的消失在黑夜里。
户谷走进自家玄关时,佣人听到他的脚步声,睡眼惺忪地迎了出来。
“您回来了。要洗浴吗?”
“不用了。关上门,你去睡吧。”户谷脱掉鞋,醉酒般摇晃着身子上了二楼。
回到自己的卧室,户谷本打算直接换上睡衣睡觉,但一想起从藤岛千濑那里拿来的“志野”,又忍不住走到隔壁的陈列室。打开灯,玻璃架上的藏品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户谷欣赏着放在架子上的“志野”,无论怎么看都非常喜欢。可能是众多藏品摆在一起,高下之分一目了然的缘故,让“志野”显得格外出众,户谷站了好一会儿,细细地品味着,虽然还不知道它是藤岛预订的还是买的,但既然已经放在了这个架子上,那就是他的东西了,要得到那个女人的东西,虽然开始要磨蹭很久,但最终还是会变成他的。
户谷正专注地看着茶碗,恍惚听到身后传来些许轻微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一身红衣的寺岛丰矗立在门口,和上班时的一袭白衣不同,她换了一件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鲜红色的华丽和服,户谷先是被她这样的装扮吓住,继而怒气腾腾。
“做什么?”户谷怒目圆瞪。
“您回来了。我泡了茶。”
寺岛丰两手正端着托盘,里面放着咖啡杯和茶碗。
户谷真想痛骂她一顿来发泄心中的不满,但每次又都不了了之。在这个女人强大的气场之下,他总会莫名其妙地觉得憋屈,有气无处撒。最多只能摆出一副臭脸,算作自己的抵抗。
寺岛丰的脸上化着妆,上班时她几乎都是素面朝天,不知为什么,下班后反而刻意打扮自己,浓妆艳抹。只是,她的妆容毫无品位可言,只是夸张地在脸上涂上厚厚的粉底,加上她眉毛本来就很稀疏,头发也紧贴在脑袋上,个子又高,活脱一个戴着面具在夜间出没的妖怪。
户谷装作视而不见,仍然欣赏着“志野”。
“又增加了新的啊?”寺岛丰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户谷又吓了一跳,莫非她已经知道了这个东西是从藤岛千濑那里偷来的?户谷没有回答,要是说什么,就好像是输给了她。接下来,她该说有关茶碗的事情了吧?户谷想。寺岛丰却只是沉默着,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这个女人为什么现在来这里?他不能示弱。
寺岛丰好像看穿了户谷的心思,脸上浮起一丝冷笑。这女人的脸上本来就少有表情。
“你不在的时候,藤岛小姐打了三次电话过来。”寺岛丰开口道。
户谷用鼻子哼了一声,他总算明白了寺岛丰提及“志野”的缘由。尽管户谷爱答不理,寺岛丰却完全不在乎,只是慵懒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默默注视着户谷的侧脸。虽然这让户谷觉得有些难受,但他还是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茶碗。
藤岛千濑打三次电话来,肯定是为了茶碗。寺岛丰为什么只把横武的电话转到“杉亭”?如果她告诉藤岛自己和槙村约会,事情就闹大了,户谷这才转向寺岛丰的方向。
“是你吧?是你告诉了横武辰子我在哪里!”见寺岛丰点点头,表情依然没变,户谷抱怨道:“你这样随便说出我的行踪,给我找了很多麻烦。”
寺岛丰没有回答。看着她那副样子,户谷心中的怒火开始越积越多。
“你回去吧!”户谷道。虽然他为电话的事情很生气,可声音上已不那么强硬了。户谷每次对寺岛丰发火,总是自己在最后气势全无。而且,不管事后如何恨得牙痒痒的,下一次又会重蹈覆辙。
寺岛丰仍然坐着不动,既没有说回去,也没有表示要留下。如果这样,那我回去算了,户谷在心里盘算着。寺岛丰就像是父亲的代理人,面对她,户谷无法像对别的女人那样,他总能感觉到血亲般的压迫感。而且,他猜不透寺岛丰究竟在想什么。
事实上,这个女人对户谷不无眷恋之意。但她或许还是在为自己考虑,所以没有采取什么积极的行动。相反,她总是一边监视着户谷和各种各样的女性交往,一边做出像今晚教唆横武打电话这样恶劣的事情来。
户谷正准备撇下寺岛丰独自回房间时,电话响了。铃声在幽深的夜里突然响起,让人感到不寒而栗。户谷快速向电话走去,寺岛丰也准备站起来接电话。户谷连忙跑去拿起电话,他有种预惑,应该是横武辰子打来的。
“是医生吗?”横武的声音很局促。
“嗯,是我。”
现在和在“杉亭”的情况类似,电话的旁边也有人在旁听,但是,和槙村隆子不一样,寺岛丰很露骨地竖起了耳朵。
“医生,他死了。”横武辰子的哭泣声让户谷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什么时候死的?”户谷自己都觉得这种反问的腔调有些不自然。
“一个小时前。我到家时,他刚刚去世。最终还是没有赶上……”横武哭泣着,“我回去以后,所有的亲戚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还是没有赶上……”
“你没为自己解释吗?”寺岛丰就坐在面前,户谷无法畅所欲言。
“根本来不及,我一回去,刚脱下鞋子,就被亲戚们带到了死去的丈夫那里。”说到这里,横武忽然意识到户谷那边有人,“您那边有人在吗?”她压低了声音问。
“嗯。”户谷的回答让她意识到,现在不是说这么多的时候。
“好的,那我明天再打过来,总之,先告诉您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了。节哀。”
“医生……”她压低声音,“请来的医生写了死亡证明书。再见。”随后传来挂断电话的嘀嘀声音。
“谁死了?”寺岛丰坐着问。
“患者。”户谷刚刚说完,就觉得露馅了,对医院的事情,这个女人比他了解得还要多。
“患者?有这么严重的患者吗?”
“你不认识的患者。”户谷甩下这句话就走了出去。
看着他气冲冲地走出去,寺岛丰脸上浮出一丝浅笑。
户谷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真的很不擅长跟寺岛丰对话。每次生气时他都盘算着该怎样教训她,而一旦面对她,决心又崩溃了。户谷就像一个弱者那样不停地郁积着怒气,却只能在幻想中复仇。
自己不可能斗得过寺岛丰,户谷躺在床上思考着。那个头发稀薄、皱纹遍布的女人着实讨厌!要是能让她痛苦,那该多么爽快。只要她不在医院,他的心情就会好起来。若有不露痕迹的杀人方法,他真想立刻把那女人杀死。
忽然,他想到了给横武的药。是啊,如果确实存在这样的药,他就悄悄地让寺岛丰喝下去。户谷琢磨着毒药的名字,又意识到这种设想毫无可行性,寺岛丰是个经验丰富的护士,而且父亲在世时还经常派她和药商打交道,她像药剂师一样熟悉每一种药。
想着想着,户谷不知不觉睡着了。漆黑的房间里,有人像空气一样飘然而至。
5
半夜,户谷从睡梦中醒来,房间没有一丝光。他在梦中隐隐约约听到的声响,还残留在耳边。准确地说,那声音更像是一种气息。
户谷睁开了眼睛。
房门口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周围很暗,但依稀能辨别出大致的轮廓,以及那一抹红色。看到这种颜色,他立刻明白了来人是谁。
户谷正要起身,寺岛丰已经走到床前。户谷一时说不出话来,寺岛丰低头看着户谷,一言不发。两人就这样在黑夜中沉默良久,互相看着对方。
“你有什么事?”户谷低声问。
“回来吧!”寺岛丰仍然站在原地不动,“信一。”她终于开口,声音十分干涩。
户谷一时间精神恍惚。这个称呼,还是父亲在世时经常听到的,不过那已是四年前的事,从今夜寺岛丰刻意装扮和擅自进入陈列室的行为,户谷完全可以推断出她的企图。那个时候,他并非没有猜到,她果然还是来了。
“刚刚是谁打来的电话?你说是我不认识的患者,这不可能。比起信一,我更了解患者。那个人到底是谁?”她发出沙哑的低吼。
“这件事跟你无关。你晚上装糊涂跑过来刨根问底,究竟要干吗?”
“不,我可不是装糊涂。你是不是正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你这是什么话?”户谷一怔,寺岛丰好像什么都知道,她精准的胡乱猜疑,总印证着她对户谷一言一行的监视。
“别瞒我了。你让药剂科的米田拿了非那西汀,是用来做什么的?”
户谷再三交代米田万万不能将拿药这件事说出去。寺岛丰竟然连这个都知道,想必是她用护士长的身份恐吓米田说出来的。
“我怎么做是我的事,不就是感冒药吗?难道还要请示你?”
“不。”黑暗中,寺岛摇了摇头,“你一定是在谋划什么,这点事我还不明白?今晚你和患者家属的秘密通话,肯定和非那西汀有关。”
“随你怎么想,反正跟你没关系,回去吧!”户谷故意使劲翻了个身,弄得床嘎吱嘎吱作响。
寺岛丰依然像岩石般杵在那里,户谷背对着她,那女人此刻究竟在用怎样的眼神注视自己?这么一想,户谷觉得自己的背部被她的视线烧灼着,开始隐隐作痛。
“你和槙村隆子经常见面,又是在忙什么?”
“你没必要知道,别烦人了,快回去吧!”
“不。我不回去。你还在像骗横武小姐那样欺骗槙村小姐吗?昨夜我猜你在‘杉亭’,结果你果然在。当时,你正和槙村小姐在那里,对吧?”
户谷快要发火了,他极力忍耐着想要跳起来打这个女人的冲动。
“你现在还没和藤岛千濑分手,你还在觊觎她的财产吗?你的自尊心呢?不管是想掩盖医院的赤字,还是为了自己享乐,你都不能逃离那个女人吧?那个老女人有什么好的?只是为了得到钱和古董,就那样搞在一起吗?”
“你吵死了!”
忍无可忍的户谷猛地跳下床来。他顾不上开灯,就对着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影狠狠挥了一拳。看来还是要在黑暗中才敢出手,若是在光亮处他恐怕还是做不到,每次和她正面相对,户谷都有一种挫败感。
寺岛丰稍微摇晃了一下身体,什么都没说,忽然紧紧抱住了户谷。户谷想要用力推开她,寺岛丰死死拉住了他的手腕,户谷用脚踹她,她更不管不顾地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户谷的脚。户谷一下子失去重心,倒在了床上,他想爬起来,却被寺岛丰紧紧压住,这个瘦骨嶙峋的女人力气倒是很大。
“混蛋,你要做什么?放开我!”户谷试图推开她。
“信一。”几滴冷冰冰的水珠落在户谷的脸上,是寺岛丰的眼泪,户谷的力气仿佛消耗殆尽,寺岛丰重重地压在他身上,死死抱住他的身体。
“信一。”寺岛丰用脸颊触碰着户谷的脸,他的脸已经湿了,“我没有想过成为你唯一的女人,我已经放弃了。但是,每月一两次,就像这样……”
寺岛丰用舌头舔着户谷的眼睑和鼻子,户谷一边觉得厌恶,一边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那应该是一种对亲人特有的情感。寺岛丰是父亲情人。这一事实,给了户谷一种错觉;而寺岛丰的口臭,则让他想起了母亲身体的味道。
户谷虽然抗拒着寺岛丰的进攻,却也在不知不觉间剥下了她的衣服,厌恶感和兴奋感让他陷入矛盾的漩涡中,这既是弱者被征服后的驯服,也是孩子拥抱母亲的陶醉。
寺岛丰轻轻唤着户谷的名字。
第二天早晨,户谷一想起昨晚的事情,就觉得不痛快,自己怎么会屈服于寺岛丰?明明对她憎恶至极,最后还是顺从了她,藤岛千濑和寺岛丰,年纪都比自己大,昨夜的记忆令人作呕,同跟藤岛千濑在一起的感觉一样。以前若是有藤岛的电话,就算不想立刻就去,户谷也总会抽空露一下脸。但是,昨晚经历了那样的事,他今天实在没有心情。
不论是藤岛千濑丰满的身体还是寺岛丰瘦弱干枯的身体,她们的皮肤都已经松垮垮的,上了年纪的女人都是这样,与之相比,横武辰子就好多了,她刚过三十岁,正是女人最美的时候,这让户谷非常满意,但是,横武毕竟是有夫之妇,夫家家具店的生意虽然规模很大,但不过是从小店铺发展起来的,行为举止难免粗俗而且缺乏品位。此外,横武的愚蠢也让户谷感到很不满,例如,她就那么固执地认为丈夫死于户谷给她的毒药。虽然户谷明白她对自己一片痴情,但是,这样的盲目毫无知性可言。
槙村隆子就完全不同了。横武辰子无论使用怎样高级的化妆品,即使刚在美容院做完保养,看着也跟黄脸婆没什么两样。槙村隆子比自己现在交往的三个女人都要好。槙村谈吐高雅,不论妆容如何华丽,在她那仿佛现代雕塑般质感分明的脸上都显得很完美,发型也是,无论怎么打扮都非常得体。
户谷做梦都想得到槙村隆子,昨夜就差那么一点点,还是让她逃走了,要是没有横武的电话,也许户谷就能如愿以偿,顺利得手了。然而,昨晚的那个电话使形势急转直下。槙村隆子反复强调自己的害怕之情,听上去她的确是有这样的感觉。她财产丰厚,开在银座的洋装店生意兴旺,而且名声一流。她自己也时不时出现在女性杂志上,可谓名利双收。更重要的是,她目前还是单身。不仅对户谷,槙村隆子对所有男人都心存戒蒂。
而且,她容貌美丽。户谷心想,到现在为止,肯定已经有形形色色的男人试图笼络、靠近她,全被她聪明地拒绝,说不定自己也是其中一员。窗外晴空万里,户谷对着窗户吐着烟圈。每次槙村从自己身边逃开,都会让户谷加倍想要得到她。藤岛千濑和横武辰子的财产自己未必得不到,但槙村隆子也非常富有。无疑,槙村隆子是最符合户谷理想的女人。
户谷眺望蓝天许久,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槙村隆子对自己的警戒,缘于有钱的独身女子担心被欺骗的恐惧。她说害怕户谷,也是这个原因,怎样才能消除她的戒心,打开她紧闭的心扉?
户谷拿起话筒,打电话给下见沢。
“是户谷呀?”
“我今天想见你,下午在吗?”
“在,怎么了?”下见沢慢悠悠地反问。
“到了再细说吧,到时见!”挂了电话,户谷长长地吐了一口烟。这时,锃亮的玻璃门上映出一道站立的人影,户谷屏住呼吸。那个细长的影子除了寺岛丰还会有谁?
下见沢作雄惊讶地看着户谷:“你认真的?”
“当然。话从我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对方不一定相信,这时,如果由第三方代为转达,效果就不一样了。你今天能去见她吗?”户谷坐在下见沢事务所的脏椅子上问道。
“真让人吃惊。你真的喜欢上槙村隆子了吗?”
坐在户谷对面的下见沢穿着圆领衬衫,外边套着上衣,他的衬衫已经脏了,头发乱糟糟的,脏兮兮的脸上只有眼睛炯炯有神。但是,他毕竟是律师,世人相信的是这个头衔。
“爱情的使者吗?”下见沢又干又脏的厚嘴唇嘀咕出这几个字。
“拜托了,比起我直接表白,她可能更相信你的话。”
户谷的对策,是向槙村隆子求婚,委托第三者为自己担保,她就不得不惧重考虑。户谷要的就是这样一个能够追求她的契机,对于独身的槙村隆子而言,结婚不乏诱惑力,所以,要让她看到男人的诚意。虽然,她口口声声说害怕户谷,但这样说也隐含着户谷对她的吸引力,而不是拒绝。
结婚——作为世上最平常最正规的方法,是得到她的最佳手段了,这就是户谷仰望晴空时深思熟虑的答案,打开槙村隆子的心房就要靠这个。
“让人吃惊啊!你和妻子还没有正式离婚吧?”下见沢问道。
“果然是律师。本来就是没有爱情的分居,随时都可以离婚。”户谷自吹自擂道。
“这样对方不会接受吧?若不先离婚,那就没有完全变成独身,很难表明你的诚意。要是那边追问起来,我该怎么解释?”
“这有什么?我和妻子现在已经分居了,彼此间没有任何来往,若是正式谈离婚,她没有理由不同意。”
“那一定要给妻子支付赡养费吧?”
“这点钱我还是会准备的。”户谷心想,至少也要给妻子五六百万,而这些钱也只有让藤岛千濑出。
“你真的这么打算吗?你确定妻子同意离婚?”下见沢用细长的眼睛瞟着户谷疑惑地问。
“确定。虽然真正离婚时她少不了抱怨一通,不过我们本来就不合适,也实在没什么别的办法,婚是离定了。”
“好。既然这样,我就帮你一把。”下见沢勉强答应了。
“谢了,那就拜托你你今晚就去槙村小姐那边吧,她晚上有空。”
“真拿你没办法。不过,我感觉她会拒绝的。”下见沢说了自己的看法。
“没关系,反正不会是一次谈妥的事。这得看你的本事了,女人们不是很信你吗?”
这话多半是户谷的真心话,下见沢作雄其貌不扬,但是,没有情史反而利于女性与他接近。当然,这不是说下见沢纯情,只是他身上的缺点让人感到真诚实在,女人怎会不信任他?
“我会报答你的。这种事情还是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第三者帮忙,才更容易让女方安心。”
“不过啊,她要是真同意了,你就麻烦了。你不是还和其他几个女人交往着吗?譬如藤岛千濑,她要是知道了,指不定怎么跟你没完没了呢!”藤岛千濑和横武辰子都是下见沢介绍给户谷的,虽然他对户谷的所作所为从未说过什么,但对一切了然于心。
“这没什么的。”户谷嘴上说得轻巧,事实上,他根本没理出什么头绪,和其他的女人暂且只能这样,现在,他只要很正式地传达给槙村隆子想要和她结婚的想法就好了。
第二天,户谷开车去了藤岛千濑家。
微弱的阳光洒落街头,户谷看了一眼手表,刚好下午四点,现在,横武辰子家里正忙着准备出殡吧。户谷眼前浮现出灵车上横武低垂着的苍白脸孔,那女人恐怕正在因为罪恶感而颤栗吧,她肯定会用手帕遮住脸来掩饰心中的恐惧。而且,即使坐在棺木前,心里也在不停地想着户谷……
这场葬礼过后,横武肯定会对自己穷追不舍,这必然会是一场轩然大波。户谷摇了摇头。
“您回来了。”女佣过来迎接他。
“夫人在家吗?”户谷一边解着鞋带一边问。
“是的,夫人在家。”女佣站起来向屋内走去。
他不在家的时候,藤岛千濑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至于电话的内容他大概也能猜到十之八九:若不是因为好久不见了,叫他过来聚聚,就是指责他拿走了“志野”,不管怎样,自己要是继续不闻不问,恐怕会惹怒藤岛千濑。
“我来了。”当他拉开隔门,看到藤岛千濑侧脸的那一刹那,户谷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藤岛千濑高兴的时候会马上起身笑脸相迎,若是不高兴,即便户谷来了她也会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就像今天这样:户谷虽然已经进来了,藤岛千濑却依然坐在火盆前,看都不看他一眼。因为丰满的胸部,她低垂的脸几乎看不到下巴。藤岛千濑刚刚做了个卷发,可户谷还是觉得她的头发很少,可能是因为不知不觉在与槙村浓密的秀发做比较。
“你给我打电话了?”户谷一边盘腿坐下,一边故作镇定地问道。
藤岛千濑头抬都没抬一下,她厚重的眼睑上有许多细小的皱纹。
“我最近忙得要死,不好意思啊。”户谷轻松地说道,
尽管户谷没话找话,藤岛千濑依旧不搭腔,户谷心里警戒起来,以往遇到类似情况时,藤岛还曾忽然动手打过他。丰满的藤岛虽然动作迟缓,但力气却很大,每当这时,户谷总会反应不及,以至于每次都被打得很惨,一旦她歇斯底里起来,户谷总是无可奈何。他猜测,这次藤岛千濑不高兴的原因是因为“志野”。但这仅仅是猜测,要是就这么不打自招,不知道会不会画蛇添足。户谷决定按兵不动,他拿出烟,慢慢抽了起来。
“你不在的时候,我打了三次电话。”终于,藤岛千濑开口了。她低着头,声音出人意料地平静。
“不好意思,我一直想着,但因为有急事,所以一时赶不过来。”看到藤岛千濑的表情有所和缓,户谷放心了,不过并未完全放松警惕。
“三次,我打了三次电话!你就算回一个电话也行啊。”
“我不是说了因为忙所以过不来吗?而且我想,与其打电话,不如直接过来见你,别闹别扭了,高兴一点。”户谷半开玩笑地说道。
“我有话跟你说。”藤岛千濑的声音非常冷静。
至今为止,户谷不止一次听到藤岛这么说了,而且每次都是用这句话开始对他的讨伐,这次应该也不例外吧。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
“怎么了?是生意出问题了吗?”
藤岛摇了摇头:“不,我觉得我们像现在这样持续下去,很没意思。”
原来如此,和“志野”无关,户谷安心了。
“我不是说过会和你结婚吗?不论怎样,我都不会离开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你不明白女人的心情,你真会和妻子离婚吗?”她今天第一次抬眼看他,浮肿的单眼皮泛着异样的光芒。
“那当然。”同样的话户谷已经重复过无数次,“我和妻子早就分居了,就算真的离婚,她也不会对我有所留恋。”说完他才意识到,这些话,他昨天刚刚说过,那是让下见沢作雄当他和槙村隆子的介绍人时。而且,两次的说词几乎一模一样。
“真的?”藤岛千濑又确认了一遍。
“当然是真的。”户谷答道。今天的藤岛千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认真,像是钻进了牛角尖。他感到危险,立刻用语言自保:“我这边好说。你现在不是还有丈夫吗?就算你们的夫妻关系名存实亡,他也是你丈夫,要是你们没断干净,你又怎么和我结婚?”
“我也在考虑。”藤岛千濑沉吟了一下,“我现在总是感到很难安顿下来,我既不属于丈夫,也不属于你,不上不下的,而且,你不是还有别的女人吗?”她最后这句话像是故意在自言自语。
户谷紧张了起来。他本以为藤岛千濑不知道横武辰子和槙村隆子的事情,可现在看来,她似乎已有所察觉,还好藤岛千濑没再说下去。平时,她若是抓到证据,肯定会不依不饶,这次却没有,所以户谷觉得,藤岛千濑说他出轨也许只是猜想。不过,他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我这两天晚上睡不着觉,一直在想,而且下了决心。我很快就会变老,而你还年轻,我不能不为自己着想。所以,我们结婚吧!”
户谷顿感愕然。这个女人究竟打算怎么处理和丈夫的关系?
“我想和你在一起,我真心喜欢你。”藤岛千濑低声道,她那婴儿一样圆润的下巴几乎埋进了衣领里。“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算放弃所有财产我也不在乎,一点都不心疼。”
“嗯?你是说要是结了婚,你就把所有财产都给我?”户谷半开玩笑地试探。
“那时候就都是你的了,你想怎么用都行。”藤岛千濑也用同样的语调回答。
听起来她真的会把所有的财产都给户谷。但是,户谷瞬间涌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藤岛千濑一直是爱财如命,一直以来,他从她手里拿钱全都是靠花言巧语的哄骗,没有一次是她心甘情愿的。
藤岛千濑一直对自己积累的财富感到自豪而且倍加珍惜,现在突然表示愿意把财产交给户谷,户谷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藤岛千濑既然提出结婚,自己就不能不认真地问问她打算怎么摆脱丈夫,户谷一直拿藤岛千濑是有夫之妇作为拒绝和她结婚的借口。现在,藤岛千濑却要除掉这个障碍。
“你和我结婚当然好,但还要逾越很多障碍。我离婚很容易,但是你行吗?你真的要和丈夫分开吗?”
“真的。”
“但是,就算你提出来,你丈夫会立刻答应吗?”
藤岛千濑摇了摇头。“不,那个男人要是离开我,什么都不是,所以,就算我提出离婚,他也不会同意。就像现在,他明明知道我们的关系,却装作一无所知,也是因为不想和我分开。”
虽然,户谷早就觉得藤岛千濑的丈夫对于他俩的事并非毫不知情。但是,现在直截了当地从藤岛千濑口中说出来,让他不禁直冒冷汗。
“他这样暗示过你吗?”户谷显得格外在意。
“这种事情他怎么敢说。那个窝襄废毫无生活能力,要是和我分开,还有谁愿意跟着他?正因为和我在一起,别人还当他是店老板。”
“那就是不可能分开了。”户谷有几分安心。
“就算他不想分开,我也只能跟他说对不起,然后给些补偿。我想早点和你在一起。”
“也就是说,你打算给他一半财产逼他离婚?”
“凭什么对他那么好?何况就算给那个男人一半的财产,他恐怕也不会答应,他还喜欢着我呢。”
户谷并非不明白这些。藤岛千濑的丈夫虽然消瘦,生命力却像杂草一样旺盛,就算别人践踏了他为人丈夫的权利,他仍然不会离开藤岛千濑。恐怕藤岛千濑正是因为彻底了解丈夫的这一性格,才会说就算给他一半财产也不会离婚这样的话。
“喂,你,”藤岛千濑忽然盯着户谷,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亮,“你是医生,总会有办法吧?”
户谷顿时愣住了。
6
户谷回到医院已经很晚了,他在藤岛千濑那里耽误了太多时间。藤岛千濑性欲旺盛,加上和户谷很久没见,更是如干柴遇到烈火般熊熊燃烧。这时她根本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仗着在自己家里,无所顾忌,甚至对佣人光明正大地宣布:“我们现在有话要说,你们暂时别过来,有事会叫你们。”然后将隔门关上,不让任何人过来。
户谷起初难以接受这样的做法,不过最近慢慢习惯了。拉起防雨窗,再拉上窗帘,关上内侧的隔门,如同置身于夜晚,所以,户谷在藤岛那里待了三四个小时后再出来,也不会感到时间上的落差,因为房间里的状态和外边的黑夜已经自然而然地衔接起来。
户谷回到医院后,径直走进了院长办公室。他浑身疲倦,想去床上躺着,可是,晚睡的习惯让他无法马上入睡,虽然有点头疼,脑子却非常清醒。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户谷以为是寺岛丰,朝门口瞪了一眼,进来的却是一个年轻的护士。
“您不在的时候,横武小姐三次打电话过来。”护士说,“我告诉她,您可能晚上才能回来,她说到时再联系您。”
“嗯,知道了。”户谷点了点头。他料到自己不在时横武会打电话过来。今天是她丈夫的葬礼,那个男人即将在火葬场化为灰烬,横武可能是要报告现在的状况。不过,户谷觉得这些事无关紧要。他现在只关心槙村隆子那边的态度。下见沢要是昨天去提亲,不知她会做何反应。于是,户谷马上拨通了下见沢的电话,想早点知道结果。
“是我,户谷。”他对着电话道,“昨天你去了吧?”
“嗯,去了。”下见沢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耐烦。
“谢了,谈得怎么样?我想尽快知道结果,以为你会给我打电话。”
“打电话你不在啊!”
“是吗?你打过电话?”年轻的护士只告诉他横武打过电话。“你跟哪个护士说的?”
“就是你那里的那个护士,不是有个什么护士长吗?”
户谷马上明白了:是寺岛丰接的电话。
“你都说什么了?”户谷有些慌了。
“只是让她传话而已。为了让你早点安心,我请她转告你,我跟槙村小姐提过了。”
真是对不恰当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户谷心想。然而,事到如今,已无法挽回,寺岛丰肯定又在胡思乱想了。说起来,他今晚回医院后还没看到她。
“然后呢?”户谷催促道。
“嗯,那天受你拜托后,我立刻就去见槙村小姐,我把你的话完全传达过去。至于她的反应,只能说她听进去了。”
户谷稍微安心了一点。事实上,他害怕槙村隆子一开始就拒绝,但是,出于礼貌,她即使想要拒绝,也不会立刻回答。或者说,即使说她听进去情况也不容乐观。
“那她的态度怎么样?”从她的态度户谷可以判断大概情况,“是从一开始就很没心思回答,还是多少有点愿意?这个你注意到没有?”
“嗯,”下见沢沉默了,好像在琢磨着措辞,“我感觉,这件事也不一定不行。”他终于出声道,“她低着头,一边微笑,一边认真地听着。最后说,‘我考虑一下之后给您答复’。”
户谷很想知道她当时的表情和神态如何,但是电话里不便问那么多。“什么啊,不过是老一套,哪里有什么希望啊!”户谷故意失望地道。
“也是,这些东西我可判断不了,警察的脸色我还看得懂,女人的想法就不明白了。”下见沢一点都不呼应户谷的话,只是老老实实地陈述自己的想法,对于女人,他的确一无所知,也就无法完全了解槙村的反应,户谷不禁有些失望。
“她没说什么时候给你回复吗?”
“她说得想想,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了,这种事又不像法律手续那样有固定期限。”
“那就拜托你了。”户谷放弃了追问。
“晚安。”下见沢简短地回了一句,就挂断了电话。
这样也算是有了一个机会吧,毕竟不是闹着玩,而是正式求婚,槙村隆子心里多少会有些动摇吧。这正是户谷想要的。
电话铃响了起来。
拿起电话前,户谷就预感到是横武,果不其然。
“是医生吗?”横武的声音很慌乱。
“嗯。”
“是我。现在说话方便吗?您身边有别人在吗?”
“没有。”
“我打了很多次电话给您。发生大事了!”
“怎么了?”户谷料想横武辰子应该已经从火葬场回来了。刚才他还想象着横武的丈夫被熊熊烈火吞噬的样子。现在能发生什么?户谷暗想,莫非丈夫死后,她因为兴奋过度有些神经质了?
“我丈夫的遗体没有火化,亲戚们阻止了。”
“什么?你说什么?”听到横武这样说,户谷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怎、怎么回事?”
“详细的情况电话里说不清楚,现在家里已经乱套了。”
户谷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医生,情况紧急,您能现在就过来吗?我想和您当面细说,我一个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横武辰子的话音带着哭腔。
“好吧,我现在就出发,去哪儿?”现在不能置之不理,都是自己给她的“毒药”惹的祸。
“我在XX街的电车站等您。您大概多长时间能到?”
“三十分钟。”
“我等您。”
挂了电话,户谷倒吸一口冷气,究竟是谁反对火化?她虽然说了是亲戚,但并未说明理由。户谷让横武给丈夫吃下的不过是感冒药,怎么会有问题?但是,如果户谷给横武药这件事泄露出去,不管是不是给的毒药他都会被牵扯进去。难道是横武不小心,喂药时被人发现了?
阻止火化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怀疑死因,警方就会介入进行尸体解剖,户谷虽然坚信自己给横武的感冒药绝无问题,却总觉得自己早晚会被卷入一场很大的风波。真是一场无妄之灾!事已至此,还是早点见到横武,打听清楚为妙,户谷看了下表,已经十点半了。
出了房门,户谷走向车库,他发动引擎,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后视镜,只见寺岛丰如同嗅觉灵敏的动物,正用警觉的目光看着他离去。
将近十一点的电车站人迹稀少,户谷刚把车停下,灰暗的屋檐下就蹿出一个人影。
“医生。”横武的呼吸很急促。
户谷四下看看,没有人经过,只有亮着前灯的出租车偶尔驶过。
“先上车。”他催促着横武,要是过往的出租车上坐着认识户谷的人,那就糟了。
“您知道有什么方便说话的地方吗?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街道两旁的店几乎都关门了,只有中华面馆和寿司店的灯还亮着。
“就在车里说吧,这里很安全。”
横武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她穿着黑色的丧服,头发乱糟糟的,身体不住地打着颤,双眼茫然地盯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户谷觉得这个女人穿着丧服的样子还真是别有风情。
“究竟怎么了?”户谷一边转动着方向盘,一边问道。由于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户谷在路上漫无目的地开着车。
“大家烧完香,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小叔子忽然把我叫到了别的房间。”横武继续说,“我的小叔子在横滨做生意,平日里就看不惯我独掌这家店。他总觉得我会除掉丈夫,独霸商店,所以和我关系并不好。他恶狠狠地瞪着我,说无法接受哥哥的死因,扬言要找警察进行调查,把我吓坏了,他怕我在丈夫死后把家产据为己有,所以才这样恐吓我,他的性格和我丈夫完全不一样,非常狡猾。他对死因的质疑,让我大吃一惊,心里忐忑不安。我说医生已经写了死亡证明书,请他在葬礼上不要做这样对遗体不敬的事,但他完全听不进去,而且,丈夫那边的亲戚都站在他那边,我已经被孤立了。难道我的小叔子已经发现我给丈夫吃‘东西’的事了吗?”
户谷边开车边道:“他分明是在挑衅,怎么可能掌握什么证据?”感冒药怎会要了人的命?太可笑了。横武的小叔子怕是发现他们夫妻感情不好,才提出这一无理要求。说起来,这个男人对横武的言行倒是观察得很仔细。“后来呢?”户谷催促道。
“我据理力争啦!但是,亲戚们无论如何也不听我劝,最后,小叔子还是叫来警察,请求解剖丈夫的遗体。”
“他怎么跟警察说的?”
“他说怀疑哥哥是被毒死的,并解释说,虽然哥哥死于肺结核,但不该这么早死,而且他衰弱的速度有些异常。他知道,最近我给丈夫吃了不少治疗肺结核的新药,还接受了药物注射。所以,他怀疑我暗中下了毒。”虽然小叔子跟警察说的只是怀疑,但横武显得十分心虚。
“警方受理了吗?”
“嗯。葬礼结束后,警方就把丈夫的遗体运到医院的解剖室了。现在应该已经开始解剖了。”横武全身虚脱般靠在户谷身上。
“有人随同前往吗?”
“我小叔子和另一个亲戚去了。虽然我不答应,他们还是强行运走了丈夫的遗体,医生,要是真的检查出毒药怎么办?”听起来,横武的话音带着恐惧。
“你放心吧,绝对不可能。”其实,户谷现在完全可以坦承那不过是感冒药,但他觉得还没到时候,得让她有更多的负罪感才行。她越害怕,颤抖得越厉害,户谷的愉悦感才越强烈。
“真的没关系吗?”横武向户谷祈求安心感。
“没关系。只要按照我所说,一点点给他吃下去,绝对不可能检查出来。药物引起的内脏变化容易体现在肝脏上,但是,只要按照我的方法,即使解剖后进行精密检查,也不可能有任何发现,比起这些,你的态度最重要,你越害怕,越容易引起怀疑,他是在先动摇你的心理,而后试探你的反应。振作一点,你要有信心,这样才能对抗他的阴谋。”户谷鼓励着她。
横武必须振作起来,要是她精神崩溃了,恐怕会说出对他不利的事情。就算是为了自己,户谷也要诚心鼓励横武。
那天晚上,户谷被下见沢作雄叫了出去。两人去了一家很小的酒馆。不知为什么,下见沢虽然不是穷人,却从不选择去那些高级酒吧。
户谷为了听下见沢转达槙村隆子的回复,急急忙忙赶了过去。当户谷赶到的时候,下见沢正穿戴邋塌地自斟自饮。
“呀,你来得可真快!”他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旁边的户谷。
“前天辛苦你了!”户谷对他去槙村隆子家的事表示惑谢。
“我要说的就是那件事,今天她到我家里去了。”
“这也太快了,她真的去你家了?”户谷吃了一惊。
“喂喂,就算我家里很脏,她也没有派别人来答复,她可是很懂礼仪的。”
“对不起了。”户谷老老实实地道歉,随即又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她怎么说的?”
事实上,户谷越来越沉迷于槙村隆子身上散发的魅力,这恰恰是藤岛千濑和横武辰子缺乏的。当初向槙村求婚不过是权宜之计,现在他却感觉自己已真心实意爱上了她。
“你真是个傻瓜!”下见沢说,“这种事情,哪有人会马上答复的?”
既然没有给出答复,槙村隆子又为何专程拜访下见沢?户谷心想。
“这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啊。”下见沢一边喝酒,一边开口道,“说实话,她配你真是可惜,她又漂亮又有钱,而且非常能干,简直无可挑剔。她来到我那间破屋子,真有蓬荜生辉的感觉!”
这话一点不假。户谷偷偷地打量着下见沢,生怕他也喜欢上了槙村隆子,然而,向来就对女人缺乏自信的下见沢,此刻正面无表情地喝着酒。
“她到了我那里,”下见沢连喝几口酒后接着说:“她说想认真考虑户谷先生的请求。”
“是吗?”户谷激动得心跳加速,看来她也有结婚之意。
“你别高兴得太早了。”下见沢说。
“她是有条件的,她知道你是医院的院长,也大体上了解你的为人,但是她不知道你的财产状况,所以向我打听。”
“原来如此。”槙村的举动让户谷有些始料未及。
“她是个务实的人,不可能和没钱的男人结婚。她知道自己的条件很不错,所以一个地方医院院长的名头吓不倒她。她非常清楚,很多大公司表面上看规模庞大,实际上却资金拮据,经营困难。所以,不仅要关注表面,还要了解实际情况。她和没钱的男人结婚显然会吃亏。”
“那你是怎么说的?”户谷的心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他唯恐下见沢实话实说:“那家伙一毛钱也没有,医院老是亏损,债台高筑!”不,户谷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下见沢既然是媒人,就不会这样说,不过,想来他也不会替自己说什么好话。
“我跟她说我也不太清楚。”下见沢说,“不管怎样,我太了解你了,所以,说话必须慎重。我对她说,虽然是好朋友,但我对你的经济情况并不了解,我要问了你才能告诉她。”
户谷这才松了一口气。然而,躲过和尚躲不过庙,今后又该怎么办?如果把真实情况告诉槙村隆子,她肯定会当场拒绝这门亲事。
“槙村隆子暂时相信了我的话,不过,两三天后我就得给她答复。”下见沢醉眼蒙眬地盯着户谷,“她的财产不少,你想和她结婚,资产至少要和她般配吧,不然她肯定不会同意。”
“这可怎么办?”户谷有些痛苦地嘀咕着。
“据我推测,她的身家起码有两亿,你要娶她,至少也得有一亿的资产。要不然,她会觉得这样的婚姻不是门当户对。”
户谷的眼神开始变得忧郁,他陷入了沉思。一亿的资产简直是天方夜谭,他的医院徒有其表,实际上几乎一文不值。今天早上他刚刚收到通知,因为无法偿还贷款,作为抵押的山林已经被没收,而且事务长也刚刚向他报告了这个月的财政赤字。
如果没有藤岛千濑的资助,他的财政赤字只会比现在更严重,户谷想:是不是槙村隆子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经济状况,才拿资产当借口,婉转地拒绝呢?户谷本来打算通过求婚扰乱槙村隆子的心绪,结果适得其反,户谷的心情反倒被打乱了。为了让槙村同意结婚,户谷开始变得焦虑起来。
7
户谷对没钱的女人从不感兴趣,哪怕生得再漂亮,也只能是逢场作戏。在他看来,虽然自己并非腰缠万贯,但只要交往的女人家财丰厚,他仍然可以尽情享受爱情世界的欢愉。户谷一直认为,没有比把钱花在女人身上更愚蠢的事了。
户谷的名医父亲还在世时,他就备受女人宠爱,眼光不知不觉变高,对贫穷的女人毫无兴趣。他认为,女人的容貌再出众,行为举止再高雅,如果口袋里没钱,内心便是贫乏的。他尤其看不起那些故作高尚的女人。
户谷和下见沢道别后走出了小酒馆。
得知槙村隆子在打听自己的财产状况,他就知道,槙村隆子和自己志同道合,她也不愿意和没钱的男人交往。户谷非但没有厌烦,反倒觉得这一举动自有其合理性,甚至觉得有这样的想法才是真正的知性。
户谷本打算用自己一贯征服女人的方法让槙村隆子上钩,但是,自从向她提出结婚的请求,形势就变了,原因之一便是槙村隆子马上亲自去拜访下见沢,了解自己的财产状况。户谷不想在她面前失去尊严,毕竟,自己也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
户谷是真心想和这个精明实际的女人结婚,这绝非意气用事,而是他突然觉得槙村隆子是世上少有的优秀女子。只是户谷没有钱,也没有勇气向她坦白这一事实。虽然下见沢没有告诉她真相,让自己可以暂时安心,但是户谷更想骄傲地向槙村隆子炫耀自己的财富。然而,槙村隆子恐怕已经从下见沢含糊其辞的态度中有所察觉。
这样一想,户谷觉得应该给槙村隆子打个电话,亲自了解她对求婚一事的反应。一旦谈婚论嫁,女人便会变得极其认真,就连一向不拿男人的甜言蜜语当回事的妓女们的态度都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户谷在半路停下车,给槙村隆子的店里打电话。
“我是户谷,前几天失礼了。”他直接问电话那头的槙村隆子,“我拜托下见沢的事,你考虑好了吗?”问这话时,他假装还没有从下见沢那里得到任何消息。
“嗯。”槙村隆子的答话声很小。若是平时,她会表现得无拘无束,现在却有些羞涩。
“喂,喂,听得见吗?”见槙村隆子不说话,户谷催促道。
“嗯,我见到了下见沢,也听他说了。虽然您急于知道结果,但我没法立刻答复您。”槙村隆子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
“不,我不是催你,而是担心。”
“您担心什么呢?”
“我担心你生我的气。”
“我为什么会生气?又没有生气的理由。”
“但是,一想到向你求婚,我就有些不好意思。”户谷不禁嗫嚅起来。
槙村隆子矜持地笑了,户谷还从来没见过她这样,他感觉到了槙村态度上的某种变化。
“本来我应该亲自跟你说,之所以拜托下见沢,也是为了表明诚意。”户谷又说,“不过,我不知道下见沢都说了什么,他虽然是我的朋友,有时也开些无聊的玩笑,所以我不知道他是否把我的意思正确传达给了你。我一直很担心,所以……”说到这里,户谷咽了下口水,“我想和你当面表示心意。今天晚上你有空吗?”
槙村隆子没有马上回答,户谷正要追问时,她拒绝道:“今天晚上不行。”声音虽小,却非常干脆。
户谷原以为,只要是求婚一事,她马上就会答应见面,但是,槙村隆子并不买账,这让户谷感到很挫败。
“我已经和别人约好了去歌舞伎剧场。对不起,我先挂了。”
回到医院,户谷仍在冥思苦想,怎样才能向槙村隆子证明自己的资产雄厚?自己的手头没有存款,医院每月总是亏损,如果不妥善处理,肯定会露出马脚。槙村是个谨慎的人,一定会想尽办法调查清楚,她和自己以前交往过的女人不一样。左思右想,户谷意识到,要使槙村隆子答应结婚,除非把藤岛千濑的财产变成自己的。
然而,这件事情并不那么好办。藤岛千濑爱财如命,而且这次需要的数额巨大,相较之下,自己以前从她那里得到的钱完全不值一提。户谷苦恼地抱着头,想到没有钱便不能与槙村隆子结婚,户谷便对她更着迷了,想要和她结婚的欲望也越发旺盛。
这时候,户谷突然想起一件事,前不久,藤岛千濑曾暗示自己想合谋杀死她的丈夫,虽然没有明说,但那句“你是医生,总会有办法吧”,却透着一股认真劲。藤岛千濑再怎么冷落自己的丈夫,他仍是一家之主,对藤岛而言,只要丈夫活着,她就不能随心所欲地支配财产。如果听从暗示,把她丈夫杀死会怎样?
对,没错,到时,他就能得到藤岛千懒三分之一的财产,不,甚至还有可能分到一半,户谷迫切地想得到钱,虽然藤岛千濑的丈夫一死,她肯定要逼自己和她结婚,但到时总会有办法。他可不想和比自己年纪大那么多的藤岛千濑同居或结婚,先搞到钱才是当务之急。
等等——先把藤岛千濑的财产据为己有,然后就把藤岛千濑一脚踢开和槙村隆子结婚。好主意!
那么,横武辰子怎么办呢?丈夫死后,她在家里越来越没地位。听她的口气,她的小叔子可不好惹,正准备从她手里夺走店面,横武辰子虽然没有明说,但从她的话里可以听出这层意思,就算没到那种地步,无法自由用钱已是不争的事实。
户谷对这样的横武辰子完全失去了兴趣。她丈夫活着时,户谷尚可以在偷情的刺激中享受到乐趣。丈夫一死,她不过是个平凡的女人,而且可能会一味依赖着户谷,成为他的一个麻烦。
一大清早,横武辰子就给户谷打来电话。
“医生,我想马上见到您。”她的声音透着疲惫。
“怎么这么早打电话?”户谷有些不耐烦,他刚到医院,正准备开始工作,就接到横武辰子的电话,自然有些生气。
“对不起。”横武辰子沮丧地说,“我现在在警察局。”
“警察局?”户谷大吃一惊,“发生什么事了?”他用手捂住话筒,环顾了一下四周。
“我丈夫的尸检结果出来了,警察局的人说有毒药反应。”
“……”
“喂喂,在听吗?”
“我在听。”
“警察怀疑是我下毒,昨天审了我一个晚上,他们穷追不舍,问了我很多问题,还好我没有露出破绽,我想早点告诉您这件事,所以才打电话过来。”
户谷顿时呆住了。为什么会查出毒药反应呢?给他吃的明明是感冒药,不可能啊!
户谷甚至想:会不会是横武辰子的计策?但听她说话的口气,不像是在撒谎。
这样放任不管不行,即使户谷现在挂掉电话,之后她还会不断打过来,为了避免麻烦,他应承道:“好的,我马上过去。”
两人约好在常去的那家咖啡馆见面。
户谷匆匆忙忙把车开出车库。一路上,他心绪不宁,不停地诅咒着解剖尸体的法医。一定是法医哪里弄错了,警察拿到尸检报告,立刻传讯了横武辰子,但今早又把她释放了,说明警方目前对中毒一事也尚无定论。但被审讯了一个晚上,想必事态已很严重。虽然横武辰子在电话里邀功似的声称自己没有露出破绽,但是难保警察之后不会再传讯她,户谷感到很不安。
横武辰子坐在咖啡厅的角落里,她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看来是刚从警察局出来。
“怎么回事?”他马上问道。
横武辰子抬头看着户谷,眼睛里布满血丝,才一个晚上,她的下巴就消瘦了许多。
“尸体检查结果出来了,警察要我协助调查,把我带去录口供,昨天整个晚上都待在警察局里。”她垂头丧气地说。
“检查结果怎么样?”为了平静情绪,户谷点了支烟。
“说是检测到肝脏组织有部分坏死,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啊?”户谷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然而,这是从专业的法医口里清清楚楚地说出来的,应该不会有错。
“警察怀疑是我每天给丈夫服下少量砒霜。昨晚,他们就这个问题轮流审问我。”
横武辰子的脸干燥枯黄,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把她皮肤的粗糙暴露无遗。
“医生!”她突然叫道,“您给我的药不会真是砒霜吧?”她睁大了因睡眠不足而显得浑浊的眼睛。
“荒唐!”户谷不满地反驳,“怎么可能呢!”
“可警察是这么说的,肝脏出现的症状是因为每天服用了少量的砒霜。”
“你该不会……”户谷努力克制住自己想发火的心情,“把我供出来了吧?”
“医生,您放心吧,我没有说出来,我跟他们说我完全不知道毒药这回事,但是他们不肯善罢甘休,一直问个不停,我差点都受不了了。”她说着说着,泪流满面。
户谷醒来后,仰面躺在床上抽着烟。烟灰从脸颊一直滑落到耳根。横武辰子丈夫的尸检结果有问题,他最初认为是法医先入为主而导致的误判,但转念一想,对方毕竟是医生,不可能信口开河,死者的肝脏一定存在异常。
如果警察对横武辰子的审讯变本加厉,说不定她会把一切都招出来。一想到这些,户谷就感到不寒而栗。虽说自己并没有给横武辰子“毒药”,但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户谷极度害怕从横武辰子的嘴里蹦出自己的名字。两个人偷会时一直小心翼翼,尽量不让别人发现。横武辰子当时是有夫之妇,她当然会非常小心谨慎,户谷当然也不会把他们的关系说出去,下见沢虽然是介绍人,但对他们交往的具体情况也应该知道得不多。
寺岛丰接到过几次横武辰子打来的电话,她一定察觉出了什么,不过应该没有确凿的证据。
至今,两人的关系一直掩饰得很巧妙。但万一横武辰子把自己供出来,那就完蛋了。昨天早上横武辰子哭诉警察审讯她如何凶恶,还邀功没有把自己供出来,但如果警察再次盘问她,说不定她就会屈服了。
户谷怒火中烧,他气横武辰子的小叔子,气警察,气解剖尸体的法医。
等等——户谷扔掉烟头,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会不会是她干的?
户谷从床上跳起来,准备动身去医院。
院长办公室收拾得很干净,他今天比平时早到了一个小时。医院里已经有来挂号的患者了。
户谷决定把药剂科的米田叫到办公室,但如果他亲自到药剂科去找她,其他护士一定会胡乱猜测两人的关系。
一声轻轻的敲门声后,米田走进了院长办公室。
米田刚刚二十出头,个子不高,脸盘却很大。她红着脸问户谷:“您找我吗?”
“嗯,你过来一下。”户谷把她叫到办公桌前。
“我把药带来了。”米田拿出户谷拜托她拿的药。被院长叫过来,她似乎显得有些得意。
户谷瞥了一眼,那药已经没用了。他打开其中的一包,白色的药粉发出了一种耀眼的白光。
“我问你,”户谷问道,“这药是你自己配的吧?”
“是,是我自己配的。”米田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招惹院长生气,脸更红了。
“你在配药时,有别人看见吗?药剂科的护士们除外,还有人知道是我要你配的药吗?”
“我想没有。”米田一副东北口音。
“寺岛丰知道吗?”户谷继续问道。
寺岛丰确实知道这件事,还因此讽刺过他,但是,她并不知道药的实际用途。
“我想护士长她知道。”米田嗫嗫嚅嚅地回答。
“寺岛丰向你打听过什么吗?”
“是的,她问我那药是做什么的,我说是为住院患者配制的,她就要我出示病历,我差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户谷咂起了舌头,这个寺岛丰,总是爱多管闲事。
“但是,我还是骗过了她。”
“是吗?我再问你,你在配药时,是直接从药瓶里取的药吧?”
“是的,我一直这么做。”
“有没有在配药过程中又去做别的事,或者拜托过其他人配药?”
“没有,因为是院长您吩咐的,所以我一直亲自在配。”
户谷怀疑是寺岛丰趁米田不注意时在药里加入了砒霜,所以才那样问。但是从米田的回答来看,似乎不是这样。米田是个诚实的人,她既然说了一直是自己在配,就不会有错,况且户谷叮嘱过她不要告诉任何人,米田应该会听从命令的,
“你可以走了。”户谷说,“啊,对了,以后不用再配非那西汀了。”
“是,我知道了。”米田红着脸对户谷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走出了院长办公室。
横武的丈夫已经死了,也就没有必要再配感冒药了。然而,麻烦在后面,户谷摇着头离开院长办公室,走进了药剂科。
因为户谷平时很少出现在药剂科,所以大家都非常惊讶。米田仍然红着脸,在窗口包药。
“黑崎君。”户谷叫药剂科的主任,“危险药物的保管没出什么问题吧?”
黑崎用手抚摸着整整齐齐的头发:“是的,不敢疏忽,仔细保管着呢。”
“晚上呢?”
“晚上有值班人员,危险药物都锁在了柜子里,锁也非常结实。”
户谷本想问砒霜的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以免惹上不必要的怀疑,他又问道:“晚上不管谁要取药,都必须有值班医生的印章,有没有严格执行这一规定?”
“我已经严厉地叮嘱过值班人员了。”
“即便是很熟的护士也没有给吧?”
“绝对没有。”
“很熟的护士”其实是在暗指护士长寺岛丰,虽然不知道药剂科主任是否明白这个意思,但他的回答还是让户谷感到很满意。
这时,药剂科的门被开了一条小缝。户谷不经意地看过去,竟看到寺岛丰的半张脸,他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而门又立即被关上了。
寺岛丰是偶然经过药剂科,还是事先知道户谷在这里来打探情况?户谷不得而知。但是,经过这次调查,可以肯定的是,寺岛丰要在米田配制的药里偷偷加入砒霜,几乎是不可能的,白天,药剂科的工作人员很多,众目睽睽之下,不可能有机会拿走砒霜;晚上,药品都锁在柜子里,又有值班人员看守。她虽然是护士长,也不能随意索取药品。
“山下君,你来一下,户谷把一个年轻的医生叫到了办公室。
山下是病理实验科的负责人。
“这是一包非那西汀。”户谷把米田拿来的药出示给山下。“我觉得它的质量不是很好,麻烦你检测一下它的纯度。”
山下惊讶地看着院长。
“是这样,我觉得这药有点不对劲,如果检测结果确实有问题,就必须给药品代理商提个醒。”
“明白了。”
“我要你马上检测,结果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大概两个小时。”
“另外,希望你对这件事保密,因为这只是我的个人感觉,不要让药剂科的人知道,因为药物采购是由他们负责,他们知道会很麻烦。”
“我知道了,我过一会儿就来向您报告检测结果。”年轻的医生走出了院长办公室。
再过两个小时,就能知道那些感冒药里到底有没有渗杂砒霜。如果果真掺入了,想必那个年轻的病理实验科负责人一定会大为震惊。户谷正是预料到这一点,才再三叮嘱他不要泄露出去,户谷用手指咚咚地敲打着宽大的桌面。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
昨晚,槙村隆子究竟和谁去的歌舞伎剧场?户谷对此非常在意。她看起来对户谷的求婚很上心,应该不会另有喜欢的男人,但是,她又不太可能和女伴一起去看歌舞伎表演,想到这里,户谷心里有些不快。
必须尽快让她知道自己的财产状况。而且,她随时都会去下见沢那打听自己这方面的情况,必须早点联系下见沢才是。电话打过去,下见沢很快就接了。
“是我,户谷,早上好!”户谷说,“那天以后,槙村隆子没找你问什么吗?”
“没有啊。”下见沢冷淡地回答,“你真是急性子!”
“不是我性急,她肯定会再来打探我的财产状况,我想告诉你怎么回答她。”
“哦,怎么说?”
“你就说我有一亿的资产。”
下见沢沉默了片刻,笑起来:“你行不行啊,吹这么大的牛?”
“没关系的。”户谷斩钉截铁地保证,“再过不久,我就有一亿了。”
“嗬,你真了不起,那我又该怎么跟她解释这一亿资产的明细?”
“就跟她说全是股票。”
“哪家公司的股票?”
“没必要把股票的名称都说出来吧!总之,你跟她说,因为纳税的关系,股票是以别人的名义买的。”
“行得通吗?万一她要看凭据怎么办?”
“这个你不用担心,她真要看,我随时可以出示。”
户谷说得如此有把握,仰仗的是藤岛千濑持有的股票。只要槙村隆子说要看,他随时可以拿给她看。股票是以藤岛千濑的名义买的,不过没关系,只要告诉她这是他假借别人的名字买的就行了。
“我知道了,要是她问起来,我就照你这些话转述。”
“谢谢,拜托你了。”说完,户谷挂掉了电话。
这样一来,即使槙村隆子再去打听,也不会有问题。然而,户谷真正盘算的并不是暂时借用藤岛千濑的股票,而是真正得到她一亿的资产。随着与槙村隆子间关系的日渐亲密,真到了结婚的阶段,再想欺瞒下去是行不通的,户谷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财产。
户谷靠在椅背上,仰望着天花板。要从藤岛千濑手里拿到一亿的资产,办法只有一个——答应藤岛千濑的建议,跟她合谋杀死她丈夫,正如所有的河流最后都要流入大海,所有的想法最终都只能归于这个结论。
8
户谷又被横武辰子叫了出去,真是一个纠缠不休的女人。
为了不引人注目,户谷搭了一辆出租车从医院赶到咖啡馆。事实上,他的做法是明智的,如果自己开车过去,难保不会有人看到车牌号码。
户谷在咖啡馆外等了一会儿,横武辰子无精打采地走了过来,一辆出租车正好开到门口,两人便坐了上去。
“去哪儿?”司机问道。
户谷考虑了一下说:“去石神井公园。”
途中,户谷几次留意出租车的后视镜,并未发现跟踪的车辆。
石神井公园距离市中心很远,在几乎没有游人的公园里,只有两个清洁女工坐在草坪上休息。户谷带着横武朝人烟稀少的树林走去。
“在这儿就可以放心说话了。”户谷对横武辰子说,“好了,你说说怎么回事吧。”
她沉默了一会,想急于倾诉,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大概是匆匆离家的缘故,她只穿着便服,户谷越发觉得她寒酸了。
“小叔子正准备把我赶出去。”她走在户谷身后,终于开口,“小叔子一直怀疑我,所以才会向警察报案,解剖结果有异样,他对我的怀疑越来越深。自从被警察传讯,他就把我当成了杀夫罪人。”说到这里,她又哭了起来。
“你能不能不哭?”户谷责骂道,“你这样我怎么能听清楚事情原委?接下来呢?”
“小叔子要把店改成股份制。”横武辰子哽咽着继续哭诉,“他说;大哥在世的时候,经营方式太老旧,不如趁这个机会改变一下。他没有跟我商量,就擅自召集亲戚们宣布了决定,亲戚们当场就同意了,他还说,店里的管理漏洞百出,都是我独掌经营权的结果,必须制定更合理的经营策略。他已经直接向我开战了。”
“是吗?”
“小叔子说我挥霍钱财,而且不知道那些钱都用在了什么地方。我丈夫活着的时候,他就对我说三道四,丈夫一死,他更是变本加厉了。”
横武辰子花掉的钱大部分都用到了户谷的身上,她定是通过巧立名目支取店里的钱。现在,她的小叔子应该是对这部分金钱去向产生了怀疑。
“那家店是我一个人苦心经营的成果啊,丈夫长期卧病在床,我拼命工作,店铺才有今天。现在,小叔子却要把这一切统统夺走。”
“夺走?”户谷停下脚步。
“是的,他借口改成股份制,实际上是要担任社长,董事全是丈夫的亲戚,我只是一个小董事,没有发言权。财产也是如此,因为一直是我独自经营,所以没有把店里的资金和个人财产分开。现在小叔子要把所有的财产都看成是店里的,连员工们都为我抱不平。”
横武辰子已经是身无分文,也可以说是被小叔子抢走了一切。
“真过分啊!”户谷敷衍道,“你没有抗议吗?”
“我抗议了,但也许是因为心虚,我无法过于强硬。”横武辰子诉说道,“我和医生的事谁也不知道,小叔子也不知道我有情人。他只是怀疑金钱流向,但具体情况并不了解,如果我和他争论不休,我怕我俩和毒药的事会暴露,所以……”
“哦。”户谷一时无言以对,他理解横武辰子的心情,说起来,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
但是,户谷却毫无愧疚感,他担心的是今后再也不能从横武辰子那儿拿到一分钱了。这个女人如果一贫如洗,还有什么魅力?和她交往到现在,户谷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眼前的她皮肤粗糙,脸颊干瘪,眼圈发黑,头发稀疏——她也只剩这些了。
“那么,改成股份公司的工作开始了吗?”
“是的,完全不顾我的意见,一直在进行。”
“都是因为你太蠢了!”户谷突然骂道,“在事态变成这样之前,你为什么不想法阻止?就是因为你的漫不经心,才会被小叔子骑到头上,总之,都是你的愚蠢造成的。”户谷越说越气,就像自己的东西被夺走一样,她在一瞬间失去所有财产的事实令他非常恼火。
横武辰子沉默着,不一会儿又哭起来。
“你再哭也没用。”户谷讽刺道,“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医生!”她一边哭,一边向户谷求助,“我现在一无所有,今后只能依靠您了!除此之外我别无他路。”
说什么蠢话?户谷在心里暗暗骂道,被这种女人缠上还得了。此刻,户谷越发觉得槙村隆子可爱,就像偶尔从云间射出的阳光。
横武辰子热烈地注视着户谷的侧脸,不过她的脸上完全没有了昔日的姿色,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怨妇的神色,这让户谷倍觉厌恶。
公园的池边依然不见人影,水面在树木之间忽隐忽现。昨天大概下过雨,小路湿漉漉的。
户谷环顾四周,树林里并没有女清洁工的身影。现在林子里只有他和横武辰子,而且,没有人知道他们来到这里,户谷是偷偷从医院出来的,横武辰子当然也是秘密赴约的。
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就像与世隔绝了一样,如果户谷在这里杀了横武辰子,也不会被怀疑成凶手。发现尸体并展开调查时,应该会首先调查死者的人际关系网,而户谷绝对不会出现在其中,除非有人目击他行凶。
户谷再度环顾周遭,周围仍被树林、绿草和潮湿的小路环绕,一个人影也没有,横武辰子现在已经是他的一个威胁:失去资产的她会死死地抓住户谷不放,更烦人的是,如果户谷拒绝她,她一定会发狂。
之后说不定她会马上公开与户谷的关系,并且告诉警察是一个叫“户谷信一”的医院院长与她合谋杀害了自己的丈夫。到了关键时刻,女人常常会不顾一切。那时,即使他辩解说给横武辰子的不过是感冒药非那西汀,又有谁会相信呢?而且,自己卷入丑闻一事也会在媒体上曝光。
横武辰子依偎着户谷,有气无力地走着。她这个可怜的女人在经历了这场变故后,说不定会给户谷的人生抹上阴影。
户谷越发急切地想跟槙村隆子结婚了,她不知比现在自己身边这个落魄女人高贵多少倍。男人一旦失去一个女人,就会对另一个女人更加珍惜。
“你没有对任何人提过我们的事吧?”户谷信一为了确认,忙不迭地问道。
横武辰子脸色憔悴地回答说:“没有,我没对任何人说过,警察审问时我也没说出您的名字,这点请您放心。”她讨好的神情似乎是希望得到户谷的表扬。
“那就好,我们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对你很不利。”户谷的语气稍稍温和了些。
“我知道。”她像小孩似的点点头。
“你说的事我大致了解了,你的小叔子确实太过分,可即使知道了,我也无能为力。”
横武辰子听到户谷的话,惊讶地深吸了一口气。
“你说对吗?”户谷继续说,“这是你家的家务事,我不便出面,还是要你自己解决。”
“医生!”横武辰子用哽咽的声音喊道,眼睛呆呆地望着户谷。
“事到如今,我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医生您了。我只想告诉您我现在的艰难处境,希望听到几句鼓励的话,从来没有想过要您帮我解决,可是您……”横武辰子泪流满面,“居然说‘即使知道了,我也无能为力’?这太过分了,我不是为了听到这种话才来找您的,您太过分了!”横武辰子再也无法忍受,蹲在路上啜泣起来。
真是个难缠的女人!户谷好不容易打发掉横武辰子,回到了医院。他偷偷溜进院长办公室,看过表才发现,和横武辰子见面花掉了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这比他预想的时间长出不少。他急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离开时有没有人找过他,特别是寺岛丰,他感觉寺岛丰一定来过两三次。对此,户谷始终有些不放心。
虽说自己是院长,但既不巡诊,也不接待患者,这些事全部交给其他医生,管理方面的事务则交给事务长,但各种文件的签发还是需要院长签章,他平时也就用这些杂事来消磨时间。
有人敲办公室的门。应该不是寺岛丰,她总是默不作声,像影子一样飘进来,一定是别的医生或护士。进来的是病理试验科的山下,一个高个子靑年。他礼貌地向户谷鞠了一躬。
“本来想早点来向您报告,可是您不在。”
“嗯,有点事,出去了一下。”户谷坐在旋转椅上问道,“怎么样,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
“你过来这边说话。”
山下顺从地走到院长跟前,眼镜的镜片里映现出窗户的轮廓。
“我已经检测了您给我的那包非那西汀,没有发现问题。”
“是吗?”户谷如释重负。
户谷虽然要山下检测纯度,但实际上是想知道里面有没有砒霜,既然检测结果显示纯度没有问题,那就表明里面不含砒霜。
“辛苦了。”户谷高兴地说。
“这样就行了吗?”山下把报告书递到户谷面前。
户谷接过报告书浏览了一下,满意地说:“可以了,谢谢你。”
山下退了出去。
现在可以确定药里没有混入物理性的毒药,寺岛丰没有像户谷担心的那样,在药里加入砒霜。户谷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叉腰,走到窗前,天气真好,明媚的阳光勾勒出建筑物的轮廓,两个护士正并肩从院子里走过。
但是,为什么横武辰子丈夫的尸体里会出现础霜中毒的症状呢?听横武辰子说她丈夫的肝脏组织有部分坏死,那的确是渐进性的砒霜中毒现象。
奇怪啊!户谷眯起眼睛望着炫目的太阳光。突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
没错,那不一定是中毒。最近,出现了很多治疗肺结核的新药。户谷曾听横武辰子说过,她给丈夫吃过新药。会不会因为乱吃新药而使肝脏出现与砒霜中毒类似的症状呢?没错,一定是这样!大概解剖的医生没有注意这一点,见死者家属向警方报案,就产生了“非正常死亡”的先入之见,继而主观认定死者死于砒霜中毒。
原来答案这么简单,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其实,那个解剖医生也没有断定是砒霜中毒,只是说发现类似症状。警察虽然怀疑横武辰子但却没有逮捕她,也是因为解剖的结果缺乏说服力。
这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给丈夫吃新药是为了伪装,既然如此,随便给他吃一点就行了,她却给他吃了那么多,以至于肝脏坏死,可见她还是救夫心切。想到这里,户谷不禁有些生气,原来这个女人在自己面前甜言蜜语,心里其实仍然爱着丈夫。
当晚,横武辰子又打来电话,户谷拿着话筒,心里非常厌烦。
“是医生吗?”她的声音有些怪怪的。
“我想马上见您,我在老地方等您,您过来吧。”
户谷愤怒地拒绝道:“不行!我很忙,不能这样三番五次地为你的事浪费时间。”
“请您一定要出来。”这语气不是平时的哀求,而带着某种强迫性。
“不行!”户谷断然回绝。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你怎么这么啰嗦?今天早上我好不容易才抽出时间去见你,我哪有这么多工夫?”
“今天晚上也不行吗?”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行!”户谷打心眼里讨厌起横武辰子来。没钱是一个原因,而且她还瞒着户谷给丈夫吃新药,差点让户谷遭殃,这个无知又无耻的女人!
“为了我抽不出时间,那为了谁可以抽出时间?”横武辰子仍旧不依不饶。
“我要工作,医院的事情很多,不可能总是为了你的事浪费时间。”户谷颇感意外,横武辰子今天一开始就带着挑衅的意味。
“浪费?和槙村隆子在一起就不浪费了吗?”
户谷大感意外,横武辰子怎么会知道槙村隆子的事?
“您说呀!”横武辰子厉声催促,“我什么都知道了,您一直在骗我,我为了您付出了那么多,到如今这个地步也是因为您,您居然要跟槙村隆子结婚!”
她是怎么知道的?户谷在回答愚蠢的横武辰子之前,不禁产生了疑问。
“为什么不说话?”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利,“您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人可不能干坏事,已经有人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你别胡说八道!”户谷大声地说,“我不知道你听谁说的这种无凭无据的谣言!”
“不是无凭无据的谣言!是从一个可靠的人那里听说的。”
“那人是谁?”
“那个叫槙村隆子的女人是一个设计师,在银座开了一家洋装店,她的一个朋友正好是我的熟人。槙村隆子跟我的熟人说了,一个叫户谷的医院院长向她求婚,还跟那个人商量这件事呢。”
户谷紧紧地咬住嘴唇。他做梦也想不到,槙村隆子的朋友刚好是横武辰子的熟人。
“怎么样,您没话说了吧?”电话那头传来横武辰子半嘲笑半悔恨的声音,“我绝对不会让您跟那种人结婚,即使您瞒着我和她结婚,我也会破坏到底。”
“这是误会。”户谷硬着头皮说,“一定是你的熟人胡说,他是不是知道我们的事?”
“怎么可能是误会?”横武辰子怒吼道,“如果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那还另当别论,可是她是毫不知情,我还能不相信吗?当时我脸色就变了,她也一定感到很奇怪。所以,任凭您怎么隐瞒,事实就是事实。如某您说那是谣言,您证明给我看啊。”
“证明?什么证明?”
“马上和我结婚,医生,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这时,横武辰子的声音突然哀怨起来。
户谷在脑海里想象着她此时的样子,一定是激动万分,泪水也已从眼眶涌出来了吧。
“我只剩下您了,请您一定不要和别人结婚,我活着的希望也只有您了,除了和您结婚,我没有别的生存意义。求您了,马上和我结婚吧!”横武辰子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又没说不和你结婚。”户谷只能先安抚她,“可是,这种终身大事在电话里说不清,下次见面之前,我会做好明确的决定,你放心吧。”
“真的吗?”横武辰子的声音瞬间就变了,“真的吧,医生,是真的吗?”
“我从不会说谎。”户谷镇定自若地说,“所以,希望你等一等,下次见面我们再慢慢商量。”
“那么,您真的会和我结婚吗?您现在就说这句话给我听,不听到您的承诺,我会不知如何是好。真的,听到那种谣言后,我像要死了一样,坐立不安。”
“所以你不要相信谣言嘛。总之你要相信我,结婚这种事不是儿戏,你不也很清楚吗?”
“我明白,我知道我的要求很无理,但是听到那种消息,我真的难以接受,所以才打电话过来询问,您真的会和我结婚吧?”横武辰子拼命确认道。
事态最终还是朝着户谷最害怕的局势发展了。横武辰子已被逼到绝境,如果户谷对她不理不睬,她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来,这次打电话过来就是她的冲动所为。以前,她为了尽量不给户谷添麻烦,每次打电话都尽可能长话短说,但刚才这个电话足以见出她的反常。
户谷跌坐在椅子上,用手支住了额头。
接下来该怎么办?虽然暂时安抚住了她,但这并非长久之计,而且户谷希望彻底摆脱她,了断得干干净净。
但是,户谷知道这绝非易事。横武辰子已经走投无路,以后,她一定会像昆虫伸长触角一样打探自己的一切。虽说槙村隆子的事她是偶然知道的,而且暂时被自己的花言巧语哄骗住了,但她一定会拼命打听槙村隆子的一切。
横武辰子的存在是一种障碍,理由至少有两条,其一,她威胁到户谷的社会地位。她若无法和户谷结婚,一定会自暴自弃,即使不向警察自首,也有可能自杀。届时,遗书里说不定会写些什么,假如她在遗书里承认自己杀了人并且说户谷是同谋,到时死无对证,户谷就没救了。
其二,她这么闹起来,户谷就无法和槙村隆子结婚了。户谷曾对槙村保证,自己和从前交往过的女人已经分得干干净净。槙村隆子相信了他,所以才认真对待户谷的求婚。倘若他和横武辰子的关系暴露,必将前功尽弃。
现在,横武辰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危险的女人。户谷觉得呼吸困难起来,都怪那个非那西汀,要是没骗她就好了。当初为了寻求刺激随口编出的话,现在却成了横武辰子向他索命的道具。他的谎话反而把自己逼入绝境,必须除掉这个对自己构成威胁的女人。
幸好,自己和横武辰子的关系没有第三者知道,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户谷今早在池塘边散步的时候,就想到了杀死横武辰子,事已至此,看来他要认真考虑这个想法了。
的确,不能再磨蹭了。要不然,不知道横武辰子还会说出什么,到时候一切都迟了,现在正是下手的好时机。该用什么办法呢?因为时间紧迫,户谷开始焦虑起来。户谷在学生时代,曾让一个女同学怀过孕。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变大,他简直是度日如年,现在他的感受和当年一模一样,拖得越久,处境越危险。
身后又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户谷听出是寺岛丰,他懒得转过身去。
寺岛丰一言不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虽然隔着一定的距离,她凹陷的眼睛仍然定定地望着户谷。她的注视让户谷产生了一种自己的计划已被看穿的错觉,这让他感到很不自在。户谷像是为了逃离这种窘迫的境况,动了一下身子。
突然,一个女人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户谷的坐椅扶手,扑倒在户谷的膝盖上。
是横武辰子!
9
户谷惊呆了。
这个抓着自己的坐椅扶手,颤抖着肩膀哭泣的女人真的是横武辰子吗?户谷不敢相信,然而,他睁大了眼睛仔细看,眼前的女人确是横武辰子。她头发凌乱,连衣服也没有换,穿的还是白天和户谷见面时的衣服。
她压低声音哭泣着,犹如狗的低号。
户谷惊慌失措,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闯进他的办公室。她来干什么?又是从哪里过来的?她像一阵狂风般闯入,连门也没关。
坐在一旁的寺岛丰静静地起身关上门,看到寺岛丰镇定自若的动作,户谷瞬间反应过来:是寺岛丰带她来的。
关上门后,寺岛丰若无其事地坐回椅子上。她平静地面对户谷的怒目相视,嘴边浮现出一丝浅笑,露出讽刺的神情。
原来如此。
横武辰子说的熟人其实就是寺岛丰。这个黑心的女人!虽然他早就知道她十分阴险狡诈,但没料到她居然有这一手。
户谷目露凶光,积压已久的怒气涌上他的胸膛。此刻,他真想把寺岛丰踢倒在地,狠狠地教训一番,要是能抓着她的头发在地上拖几圈,不知有多解恨!
但是,户谷既不能出声,也不敢动手。因为横武辰子正紧紧抱着他的膝盖,要是在这时和寺岛丰翻脸,横武辰子就会知道一切。他只能愤怒地瞪着寺岛丰。
寺岛丰一动不动地坐着,厚颜无耻地回应户谷的怒视,愉快地欣赏着眼前的场面。
横武辰子一边哭一边抱怨:“我知道,不管我打多少次电话您都不会来。您在说谎!您的心向着谁,我一清二楚。”
横武辰子越说越伤心,已经泣不成声,全身都在颤抖。与此同时,她用力抱着户谷的大腿。
“您说话啊!您根本没打算和我结婚吧?一开始就在说谎。我被骗了,我真后悔……”横武辰子的头使劲在户谷的膝盖上蹭着,发卡都快掉下来了。
户谷沉默着,不理横武辰子,只是气愤地注视着寺岛丰。
“您没话说了吗?”横武辰子突然抬起头来,泪光闪闪的眼睛因为充血而发红,眼睛里、面颊和鼻子上全是眼泪,嘴唇哆哆嗦嗦地抖动着。
“您说话呀!”横武辰子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停止低声的啜泣,而且激动地摇晃着户谷的身体,使户谷险些从椅子上掉下来。
“你在干什么?”户谷低声斥骂。
“干什么?结婚的事您打算怎么办?是不是骗了我的钱就把我甩掉?您说呀!”
户谷无法当场反驳。要是只有他和横武辰子两个人,他把黑的说成白的都没问题。但是,现在寺岛丰正一脸嘲弄之情在旁边看着他们。
横武辰子继续哭闹:“还是您要继续骗下去?我可是有确凿的证据。您想和槙村隆子结婚对吧?是的,一定是这样!我都知道了!您一边说要和我结婚,一边又向槙村隆子求婚,您玩弄女人,您是个魔鬼!”
户谷现在无法把横武辰子一脚踢开,或是暴打一顿。事情发生在他的医院,他甚至觉得,护士和值班的医生们都已闻讯赶来,正透过窗户看着热闹。自己的最终目的是不让第三者知道他与横武辰子之间的关系,最终的计划也是以此为前提。这个计划就是;横武辰子失踪,然后尸体被人发现,而户谷的名字并未出现在警方的搜查范围中。
但是,这一计划已完全流产了,破坏者正是寺岛丰,亦即当前这个在户谷面前流露出愉悦表情的干瘦女人。
寺岛丰是不是看穿了户谷的计划?
她一直在户谷身边出没,不,她一直在窥探户谷的内心。这个有些神经质的女人像是能看透户谷的心思。现在,她的眼神带着旁观者的欣赏和阴谋者的得意,正看着伏在户谷膝盖上痛哭流涕的横武辰子和不知所措的户谷。
横武辰子仍然哭个不停。
“医生。”一直在旁边看着这出好戏的寺岛丰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慢慢从椅子身,“这位病人情绪很激动,是不是让她休息一下?”
她的声调毫无起伏,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寺岛丰用手轻轻地在横武辰子的背上拍了拍,对她说:“横武夫人,去那边休息一下吧,您现在这样,医生会很为难的,就像是在面对真正的患者,她的声音格外温柔。
“不,为难的人是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看来发生了很多事情。不过,不管怎样,先休息一下,和我一起过去吧!”寺岛丰扶起横武辰子,户谷的膝盖终于轻松了。
户谷把自己的身体埋在椅子里,抱着头,不一会儿,寺岛丰独自回来了。
“医生。”寺岛丰压低声音,“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横武夫人是自己来的。“
撒谎!这怎么可能?明明是受了她的教唆,她却厚颜无耻地睁眼说瞎话。可是,这话还是极大地安慰了户谷。
“即使别的护士看见了横武辰子,也会认为她只是普通的患者。”寺岛丰像是在刻意暗示户谷不用担心。
“她现在怎么样了?”户谷终于把手从额头上移开。
“我让她睡在八号病房,给她注射了镇静剂,现在已经睡着了。”寺岛丰冷漠的表情隐约露出些笑意。
八号病房是单人间。户谷能想象出她一个人躺在白墙围绕的房间里的情景。
“交给我吧,我会处理好的。”寺岛丰信心十足地保证。
户谷强压心中的怒火,他觉得自己正在被寺岛丰摆布得滴溜乱转。她在搅乱户谷秘密计划的同时也想打击横武辰子吧?寺岛丰的计谋像蓝图一样清晰地展现在户谷眼前。
户谷默默离开办公室,他想逃离面对寺岛丰的痛苦感。他向住院部所在的楼层走去,脚下的拖鞋啪嗒啪嗒作响。八号病房就在那层楼里,隔壁和对面的病房都没有住院的患者,而且又是单人间,像是一个与外界隔离的孤岛。
户谷走进病房,因为房间的狭窄,病床显得格外庞大,横武辰子盖着被子躺在床上。这个刚才一直哭哭啼啼的女人的鼻息里正发出轻微的呼吸声,她的头发胡乱地粘在额头上,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嘴唇干裂脱皮,粗糙而双乏光泽的皮肤毛孔十分粗大:这是一张没有生气、三十来岁的女人的脸。
户谷为自己曾经爱过这个女人感到不可思议,而且现在,她已成为了他的致命伤,从她那丑陋的嘴唇里说出的话极有可能置自己于死地。周围寂静无声,宛若置身于夜晚宁静的深山中,即使大喊大叫,也不会有人赶过来。
寺岛丰一声不响地走进病房。
“医生,今晚我会照顾横武夫人的,您放心吧。”她平静地告诉户谷,“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想,她会一直这样睡到天亮,万一醒了,我就再给她注射一支镇静剂。”
“再注射一支?”户谷吃惊地看着寺岛丰。
“是的,要是她醒了以后继续哭闹,不是很麻烦吗?”她得意洋洋地看着户谷。
户谷感到喉咙干渴,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喝一大杯水。
寺岛丰到底在想什么?户谷明白她为何做出这一系列举动,但是,她究竟在谋划什么,就不得而知了。这些线索就像零散的拼图,无法凑齐全貌。她仅仅是要搅乱户谷和横武辰子吗?她接到过横武辰子的电话,应该察觉了两人的关系。得知槙村隆子的事,她便告诉横武辰子,让横武辰子来闹事,遍户谷陷入绝境。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啊。
事到如今,应该说,她成功了。但是,户谷仍然不明白她的真正意图。如果她想彻底地打击户谷,就应该让所有人都看到横武辰子的丑态,给户谷致命一击。但是,寺岛丰非但没有那样做,反而帮了户谷。寺岛丰虽然把横武辰子带到了医院,但是,她却刻意避开众人。横武辰子一哭闹,寺岛丰马上就把她带到八号病房,给她注射镇静剂,让她睡下。
“交给我吧,我会处理好的。”寺岛丰不是这么说了吗?那么,寺岛丰是不是想暗中使坏,只是表面上装作帮助户谷博取好感呢?这样解释似乎又过于简单。寺岛丰一定在暗暗酝酿新的阴谋。
户谷回到办公室,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横武辰子正睡在自己医院的八号病房,户谷对此坐卧不宁。他想,不如此刻去看看那些藏品,或许可以稍稍镇定情绪。
壶和碟皿被灯光照得透亮,泛出朦胧的光晕。每当户谷弦耀自己的藏品时,总会这样说:“壶和碟皿是好东西,它们不会像人类那样撒谎。”这种富含文学意味的言辞尤其受女性欢迎。现在,户谷对自己惯说的这句话感同身受。壶和碟皿既不会使他陷入混乱,也不会耍阴谋,更不会哭哭啼啼甚至歇斯底里。
户谷看着“志野”,这是他私自从藤岛家拿来的。不知为何,那个女人居然没有提起它。藤岛千濑就是和横武辰子不一样,虽然吝啬,但有钱得多,这就是有钱女人和没钱女人的差别。横武辰子已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了。
接下来怎么办?现在这个女人就在自己的医院里,虽然被注射了镇静剂,但天亮醒过来后,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举动,说不定又会像今晚那样冲到院长办公室,抱着户谷的腿大哭大闹。
不,说不定她会跑到槙村隆子家里。到时候,和槙村隆子的婚事肯定得泡汤了。他轻而易举就能想象到横武辰子在槙村隆子面前醋意十足、发疯撒泼的场面。
回到卧室,户谷只脱了上衣就倒在了床上。
真想把那个女人杀了,所有的灾难都是她引起的,就连和槙村隆子结婚、从此安定下来的前景,也因为她而变得渺茫。何况,自己的社会地位也会受到影响。杀她有充分的理由,杀了她也没关系,这是为了生存而自保,是正当的。
但是,户谷最初想到的方法已经行不通了。横武辰子就在自己的医院里,他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杀了。如果大家发现两人的关系,就算他用巧妙的方法不为人知地杀了她,自己也难逃警方的怀疑。
户谷冥思苦想,这时,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丝微风吹进,和平常一样,寺岛丰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她已经脱下白大褂,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红色的和服外褂。脸上涂了粉,擦了口红。
“医生,”她俯视户谷并压低声音问道,“您打算怎么处理横武?”
寺岛丰特意在睡衣外面套了件红色的和服外褂,化妆也分外用心。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看起来比素颜时年轻五六岁。
“你有事吗?”户谷从床上坐起来。
这个女人这样出现在这里已经是第三次了。户谷立刻明白她今晚的来意,所以眼神中带上了敌意。
“横武夫人睡得很香。”寺岛丰低声说。她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是你把她带来的吧?”他怒视着她。
“是的,是我。”寺岛丰懒洋洋地回答,这让户谷更加生气。
“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我是为了医生您,所以才会这么做。”
“槙村隆子的事,也是你告诉她的吧?”
“是我说的,横武辰子把我当成朋友。”话音未落,她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是在报仇吗?”户谷真想扑上去把她痛打一顿。
“不,不是,我是为了医生。”寺岛丰声音平淡地回答。
“你别装了!你这么捣乱,是想报复我吧?”
“没有的事,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所以才把横武叫来。”
“为了我?你真不要脸!”
“是真的,医生的心我最了解。”
寺岛丰又说了同样的话,她的话让人不可思议地感到是真的。之前,她也曾走到他面前,默不作声地注视他,那时,自己的心思仿佛全被看穿了。现在,他不禁胆战心惊。
“别胡说了!你怎么可能了解?”户谷虚张声势。
“不,我了解,不管怎么隐瞒,我都能知道,你觉得横武夫人是你的绊脚石吧?”
“你在胡说什么?”
“你瞒不住我,你们俩以前怎么样我不知道,但现在你想和她断绝关系,你做得对,要是继续和那个女人交往,你会身败名裂的。”
户谷无语了,他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横武的事我都知道了,那个人把我当成朋友,全都告诉我了。”
“你一直在和横武见面?”
“是的,你可能不知道,光这个星期,我们就偷偷见了三次。她对我哭诉说,医生您可能要抛弃她。她不知道我们的关系,还把我当成了朋友,因为我把你和槙村隆子的事告诉了她,她还格外感激我!呵呵!”她低声笑着。
户谷彻底服了这个女人的老谋深算,他本来只是怀疑她们通过电话,没想到居然直接见面了。
“听说横武辰子失去了财产,她小叔子把她的店和财产都抢走了,您已经不可能从她身上拿到一分钱了。这回轮到医生您来照顾提携这个穷女人了。”寺岛丰的语气充满嘲笑。
“你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才来的?”户谷无奈地问。
“不,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我刚才也说了,我是为了医生您才这么做的,你不能理那种女人,她不但会阻碍你的成功,还有可能要了你的命。”寺岛丰的话正切中户谷的要害。
“喂,医生。”看到户谷露出痛苦的神色,寺岛丰扑过去抱住了户谷的肩膀。
“你在干什么?”户谷挣扎着,但寺岛丰已经牢牢搂住了他的脖子。
“您听我说。”她趴在户谷的耳边低语,“您准备杀死横武辰子吧?”
户谷的表情僵住了。
“您不用瞒着我,这是理所当然的,不管是谁,这样被横武辰子缠住,都会产生那样的想法。”
户谷一下失去了推开寺岛丰的力气。寺岛丰用力摇晃着户谷的肩膀,道:“您根本不知道我有多为您着想,为了您我做什么都无所谓,最提防横武辰子的人也是我,让我们一起想办法吧。”
她的口臭传到户谷的鼻子里,是那种老女人的味道。
“要杀横武辰子,就要趁现在她还在医院时下手。”
果然是女人,不考虑后果。她一定认为横武辰子现在触手可及,杀起来更容易吧。但是,之后怎么办?这个女人把最危险的做法想成最安全的了。
“怎么能那么做?”他说,“在这里把她杀了,我马上就会被抓走。”
“不会。”寺岛丰摇了摇头,“不是这样,横武辰子情况特殊,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要说亲戚,也只有和她关系恶劣的小叔子。如果她死了,她小叔子高兴还来不及。”
户谷这才明白,这个女人原来比自己考虑得还周密,她要利用横武辰子的特殊处境。
“该怎么做?”他试探性地问道。
“她独自睡在八号病房,对面和隔壁的病房都是空的。我已经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她会一觉睡到明天早上,要是醒了,就补上一针。”
闻听此言,户谷吓了一跳。难道寺岛丰打算用这种方法让横武辰子一直睡下去吗?
“不是现在就杀了她,只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才会给她注射镇静剂。这样,让她睡十二三个小时没问题。”
户谷一时变得很沉默。
“利用这段时间我们可以把她小叔子叫过来,让他过来探望。”
户谷默默地听着。
“她小叔子一定会奇怪,为什么她不打个招呼就来医院,到时候我们就说是她自己走在路上突然觉得不舒服来医院看病的。检查后发现她的心脏有些不正常,暂且把她安排到病房里留院观察,然后,我们找个合适的机会给她注射奎尼丁(奎尼丁:抗心律失常用药,但用法不当会引起脑检塞或心肌梗塞。)。”
户谷觉得她的话很可笑,“你以为这种幼稚的设想不会被人识破吗?太傻了。你可以说她是心脏病,给她注射镇静剂,外行不懂,这倒也无所谓,可是注射之后呢?她要是死了,仅有医生的证明书是不够的,只有经过法医的尸检才能完成法律上的相关手续。”
这时,寺岛丰怜悯地看着户谷。
“您都在想些什么啊?”她突然低声问道,“横武的小叔子跟她关系不好,不会整天都守在病房里的,其他人也只是表面上关心一下而已。要是她死了,反而对大家都好,没人会感到奇怪。最重要的是,您是医生,没有人会怀疑您的说法,也绝不会有人觉得死因可疑要求法医进行鉴定。对她小叔子来说,横武可是个大麻烦,能参加她的葬礼,估计心里高兴得跟过节一样呢!”
户谷屏住呼吸听完她的话,面色铁青。
“喂,那样不错吧?”她像是在教导自己的弟弟一样。
户谷一言不发,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很可怕。她早早计划好一切,应对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寺岛丰的话极具说服力,户谷从心底里承认自己输给了她。
“就这样办吧!”寺岛丰语气强硬地说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了!”
户谷忽然感觉眼前有些晕眩。寺岛丰解开自己的和服外衣,紧紧地拥住了户谷,户谷顺势往后一倒,她趁机牢牢钩住户谷的脖子,将脸凑了过去。
“快住手!”
“不要!”
寺岛丰伸出舌头,用力地启开了户谷的嘴唇,放肆地吻着。一阵阵难闻的气味向户谷扑来,那是中年妇女身上特有的复杂体味,腋臭夹杂着私处的气味。
“户谷,我真的喜欢你。”此时此刻,再也没有所谓的院长和护士长了,有的只是性饥渴的中年女人和成为她的发泄对象的年轻男人。
“为了你,我什么都不在乎,下地狱也没关系。”
寺岛丰想要成为户谷的共犯,这种共犯意识不但可以点燃他们俩的爱情,还能让他们相守一生。想到这些,寺岛丰逐渐兴奋起来,她开始猛烈地冲击户谷的身体,难闻的体臭让户谷感到窒息。寺岛丰的眼中则流露出满足的神情,她敞开衣服,露出小巧的胸部,凸出的锁骨衬着雪白的皮肤。
一个小时后,户谷来到八号病房。昏暗的灯光下,横武辰子依旧躺在那里,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即使灯光很暗,她苍白的脸及脸上的雀斑仍然隐约可见,她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嘴半张开着,枕边残留着一些口水的印记,眼睛微睁,呼吸很急促。
户谷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那张憔悴的脸愈发显得难看。寺岛丰悄悄走了进来,她穿着红色的和服外衣,胡乱地系着带子。户谷回过头来,看见她在冲自己微笑,眼角满是皱纹。
“横武会一直这样睡到早晨,今晚我们就给她家里打电话吧。”寺岛丰用撒娇的口吻对户谷说。
“我们找谁?”户谷反问道。
“当然是她小叔子,我想现在就应该把他叫过来。”
“就那样吧。”户谷已经懒得回答她了。
寺岛丰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户谷,悄悄地走了出去。
夜深人静,没有人会因为这间病房亮着灯而走进来查看,四周的病房都空着,病房里死一般地沉静。
户谷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横武辰子,她嘴角的口水都快要流到下巴了,户谷依旧镇定地看着她,如果她此时睁开眼,大哭大叫,那自己的地位、婚事就全完了,他已经没有办法,只能按照寺岛丰说的去做。相比之下,自己先前的计划真是麻烦透顶,寺岛丰的主意则简单得多。而且,自己最初的谋划看似安全,实际上风险很大,而寺岛丰的计划则刚好相反。
户谷忽然觉得,自己暂时离不开寺岛丰。如果在一起合作的人很可能将来背叛彼此,那么自己将会陷入另一个困境,但即便如此,那也是将来的事,无论如何,现在必须摆脱眼前的困境。
横武不时发出一点呻吟声,她并未恢复意识,应该是在做梦,这样的声音也只能再听几个小时了吧?病房里弥漫着黑夜的气息,让人产生了无边无际的沉重感。
“我已经打过电话了。”寺岛丰回到病房向户谷汇报。
“谁接的?”户谷神情紧张,连忙问道。
“当然是她小叔子了,我打电话叫他过来了,顺便把情况说了一下。”
“他来吗?”
“他听完吓了一跳,说马上就过来,但他没说要一直守在她身边,肯定是跟谁轮流着来吧,应该会是哪个亲戚。”寺岛丰猜测道。
“但是,病人随时可能死去。”户谷有些担心。
“不会有事的,那些人巴不得她死了呢,就算是找个陪护,也只是帮帮忙。”
一切如寺岛丰所预料的那样发生了。
横武的小叔子接到电话后不到一个小时就开着车急急忙忙赶过来了,他身材肥胖,个子很矮,看上去就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他默然地站在横武辰子的床边,两只手揣在裤子口袋里,低头凝视。
“医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向户谷发问。
户谷解释道:“病人突然感觉身体不适,就来医院看病,我们检查后发现她的心跳很弱,就把她安排到这间病房里。一个小时前,她的病情突然急剧恶化,看着她那么痛苦,我们就给她进行了注射,之后她就一直睡到现在。”
听完户谷的解释,横武的小叔子脸上并无担心之情。“医生,能治好吗?”他似乎只对这个问题比较关注。
“目前情况非常危险。”户谷严肃地回答。
“你指的危险是什么?”他又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从提问方式看,与其说他关心嫂子的生命,不如说他是在害怕她会活过来。
“这样,也就是说她有可能救不活了?”他再一次问道,像是希望从医生处得到肯定的回答。
户谷对他说:“总之,她现在的情况非常危险,这是事实。”
医生一般不愿意向病人家属详细说明病人的具体情况,因为这只会让家属增添不必要的担心,并无好处。现在,这个习惯之举帮了户谷大忙,如果被问很多问题,他真怕露出马脚。
好在横武的小叔子并未深究,“要是这样,一切就交给医生,拜托医生了。”他的态度显得很没有礼貌。病人家属一般都期望病人能早日康复,对医生总是很客气,而从横武的小叔子这里却见不到半点那样的态度。或许是因为他希望嫂子早点死,所以故意想惹医生不高兴。
小叔子离开后不一会儿,陪护就过来了。这个陪护二十多岁,个子很矮,脸圆圆的,鼻子很塌,嘴唇外翻,目光呆滞,看上去傻乎乎的。
正如寺岛丰所料,横武的小叔子并没有安排亲戚过来照料,对于这样一个重症病人,他只派了一个女陪护。这个女陪护照顾病人虽然非常细致周到,但并不机敏,派这样一个人来,很清楚地表明了他的用心。
“我说得没错吧?”寺岛丰斜睨着那个愚笨的陪护对户谷说道,“横武的小叔子盼着她死呢!对一个病危的人弃之不管,就派个陪护过来,不正好说明横武在家里不受重视吗?”
“是啊。”户谷也觉得有些过分,横武的小叔子明知嫂子可能会死,不但自己不来照顾,也不让亲戚们过来探望。
“这样更好,”寺岛丰在户谷耳边低语,“那个陪护什么也不懂,横武的家人都没在身边,以后也没权利过来找茬——不,估计他们根本没那个心思,本来就巴不得她早点死呢!”
横武依旧躺在床上安睡,发出轻轻的鼾声,像是在做着什么美梦。户谷给她把了下脉,她的脉搏跳动得很快。
“医生,”寺岛丰说,“我会一直在这间病房的。”她故意调高声音,让陪护也能听清楚,“这么严重的病人,我会一直看护的。”寺岛丰这么做也是为了不让其他护士再靠近这间病房。
寺岛丰在医院很不受欢迎,别的护士都很讨厌她,对她敬而远之,护士长既然主动去八号病房,别人自然不会再过去,而且,这样还会产生另一个良好的效果:一直安排护士长照看一个重症患者,即使病人死了,家属也必定会表示感谢。
由户谷亲自给横武诊治,也含有同样的目的,院长和护士长亲自照顾一个病人,会让人觉得医院的服务特别热情周到,此外,横武的小叔子找了个头脑不怎么灵活的陪护,也帮了户谷大忙:有病人家属亲自找来的陪护在场,出事时人们也很难产生疑问。
“镇静剂快没作用了,”寺岛丰说,“再给她打一针吧。”
“随便吧。”说完,户谷走出了病房。
回到院长办公室,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应该说,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但为什么自己如此不安?本来,他想暗中处理掉横武辰子,因为很多犯罪行为最后会暴露都是因为有共犯存在。但是,户谷不得不服从寺岛丰更高明的计谋,可以说,寺岛丰现在已经慢慢地控制住户谷了。凭寺岛丰沉着冷静的行事风格,这次的计划肯定会成功,但他们以后的关系会怎样?她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与其说户谷现在是对杀害横武感到不安,倒不如说他是在焦虑已经看得到的黑暗未来。
夜晚。
寺岛丰没有再来院长办公室。户谷走到八号病房,寺岛丰正站在横武的病床边,看到户谷进来,她无声地笑了,是令人发指的冷笑。户谷又为横武把了下脉,她的脉搏比先前更快了。她还在沉睡,粗糙的皮肤格外显眼,头发不但已经失去光泽,还有些发红,凌乱地披散在枕上。眼睛依旧半睁着,嘴微微张开,呼吸时传来一阵口臭,不是户谷熟悉的味道,而是病人身上特有的臭味。
“你一直在这里吗?”户谷问道,
“嗯,因为今晚太重要了。”寺岛丰回答道。
横武还在轻轻打鼾,寺岛丰的口气像是在宣告今晚那个呼吸就可能永远停止,户谷一时无言以对。
横武的小叔子找来的陪护正在擦床下的地板。
“我……”户谷在病房里很不自在,“我有事,先出去一下,拜托你了。”
寺岛丰抬起眼皮,死死地盯着户谷,什么也没说。
“我很快就回来。”户谷又恳求道。
“您去吧。”她没有再表示不满,很平静地答道。
户谷走出那间让人喘不过气的病房,他想出去走走,从压抑中解脱出来,寺岛丰今可能会有所行动,不,从表情和语气来看,她今晚肯定会采取行动。户谷这时跑出来,像是故意逃离案发现场。无论如何,他不想卷入寺岛丰与横武之间的争斗,如果一直待在医院里,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沉得住气。
户谷开车来到大街上。街道两旁霓虹闪烁,热闹非凡,行人们带着愉快的神情,不会有人想到,就在这黑夜的一角,就是现在,一桩谋杀案正在上演。不知怎的,户谷非常想听到槙村隆子的声音,跟她说说话,哪怕―句也好。
他中途停下车,用公用电话拨通了槙村店里的电话。
“你好,我是户谷,请问槙村小姐在吗?”若是从前,他肯定会遭到无情的拒绝,但是,现在他不必担心这些。
槙村接过了电话:“您好,我是槙村。”
听到那久违的声音,户谷像久旱逢甘露一样,眼前浮现出槙村漂亮的脸蛋。
“好久不见了,我想和你见个面,现在能去你那里吗?”
“今晚不行。”槙村马上拒绝了。
“十分钟就好,你要是不方便的话,我们就在附近找个咖啡厅坐坐好吗?”户谷央求道。
“今天真不行,我没时间。”
户谷并非第一次遭到拒绝,因此也没有太灰心,槙村能立刻接电话,已经让他很高兴了。然而,槙村接下来的话让他更意外。
“虽然今晚不行,您要是明晚有空,可以和我一起去听波士顿交响乐团的演奏吗?我刚好有两张票。”
要在平时,户谷早就欢呼雀跃了,难得槙村会有这样的好意,但现在,躺在医院里的横武很可能会在今晚死去,他一时真不知该怎样回答。
“这样啊……”他犹豫着。
“没关系,如果没时间就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槙村立即解释道。
“不,我会去的,我正好也想去听听。”户谷下定了决心。
“您真的没事吗?我也没问问您的安排就这样邀请您,真是不好意思。不能一起去也没关系的。”
想到自己拒绝她之后,可能会是别人与槙村同行,户谷心里顿时充满了嫉妒。
“不,我去,我们在哪里见面?”他急切地问道。
“您五点半之前能到我的店里来吗?”槙村好像不再矜持了。
“我一定准时到。”户谷再一次肯定道。
“那我等您。”槙村回答道。
虽然此时,户谷有好多话想要对她说,想听到她体贴的话语安慰自己的心灵,可是没等他开口,对方就挂了。走出电话亭,他茫然了,不知该去哪里,他不想在这时去找藤岛千濑。藤岛和横武有很多相同之处,户谷并不爱她们,只是从她们那里要钱,她们都是毫无魅力的有夫之妇,现在,户谷最想见到的只有槙村。他也不想给下见沢打电话,与其跟他谈一些无聊的东西,不如找些有意思的事情来做。他的心里难受至极,实在无处可去,只好走进了酒吧。
酒吧里也没意思。当心灵感到寂寞的时候,无论怎样都无法融入外界热闹的氛围,喝起酒来也没什么味道,户谷只待了一个小时就走了。走出酒吧,他还是不知道该去哪里,于是又向俱乐部走去,平时都是带着女人过来,今天却只有自己。
很久没来这里了,他叫了位小姐陪他跳舞,那个女孩个子很高,舞也跳得相当不错,但他再怎么振奋精神,情绪都非常低落。在酒吧里他喝了不少酒,来到这里又喝了些,但醉意全无。户谷一直想着横武的命运。
本来,他现在应该往医院里打个电话,但他非常害怕从寺岛丰那里听到任何变故。户谷觉得只有一个舞伴有些寂寞,又把吧台上两个闲坐着的女孩叫过来。今晚,他想尽情挥霍,不断给那几位女孩要酒,尽管如此,脑海中还是摆脱不掉昏暗的八号病房。过了十点,俱乐部的人开始多起来,户谷开始有些醉了,但心情依旧阴郁,与无尽的黑暗交错着。
俱乐部的表演开始了,一个菲律宾人唱完歌后,一个漫画家出现在舞台上。他让在场的人随便写个字,然后马上就能把字变成一幅画。在场的大多是外国人、有人写了个“smith”,那个画家随便添几笔就把它变成了妙龄女郎的头发或一件百褶裙。户谷被那个画家用手指点到,摇摇晃晃地走上了舞台,已被酒精麻醉的身体和未醉的心,像是热水与冷水搅伴在一起。户谷在那张大白纸上写下“kill”后,长长地舒了口气。画家看到这个单词,夸张地耸了耸肩,在座的外国人哈哈大笑起来。那位画家很认真地看了“kill”一会儿,然后拿起笔,把这个单词画到一张床上,床上仰面躺着一个女人……
户谷离开了那家俱乐部。是的,没必要把这件事想得那么严重,就像那幅漫画一样,杀人也会成为对人生的一个幽默的讽刺。户谷努力让自己这样想,好让自己从压迫感中解脱出来。
回到医院时,正好是十点四十五分,因为自己一进门寺岛丰就跟了过来,他觉得寺岛丰可能已经动手了,不由得看了一下手表,所以他记得非常清楚。
“横武已经病危了!”寺岛丰笑得很狰狞。
户谷不知该怎样回答,急忙向八号病房走去,微弱的灯光下,横武虽然还是像先前那样躺着,但一看到她的脸,户谷立刻就清楚她已经不行了,她脸色苍白,呼吸细弱,嘴和鼻子像快死的鱼一样喘着气。户谷本能地为她把脉,她的脉象微弱,频率不稳。他拿起听诊器放到横武的胸前,她的肋骨已经凸出来了,但还有心跳。户谷马上挽起她的衣袖,她的手腕处有明显的静脉注射的痕迹,枕边还散落着几个空药瓶,有淡褐色的,也有白色的,看到这些,户谷立马严厉地瞪着寺岛丰。
“你给她静脉注射了?”他问道。
那个傻乎乎的陪护吓坏了,慌乱地蹲在了横武的床边。
寺岛丰一本正经地答道:“是啊,我给她打了,别担心。”
空药瓶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户谷看到其中一瓶是注射用蒸馏水。注射奎尼丁时,必须先把它融化在注射用的蒸馏水中,而且必须采用皮下注射或肌肉注射的方式,静脉注射的危险性很高,如果这种药流入血液,很快就会引起心肌梗塞,横武必死无疑。
户谷的额头上立刻冒出了冷汗,横武已奄奄一息。现在,这间阴暗的八号病房里只有户谷、寺岛丰,还有那个毫不知情的陪护。
“我想,我们现在应该给横武的家里打电话,死亡证明我已经准备好了。”寺岛丰平静地说道。
10
横武的尸体是她的小叔子领走的,他还特意来到院长办公室拜访户谷。
“这次真是多谢你们了。”他因为激动,额头上泛起了红晕,当然这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过于兴奋,对他而言,这个大麻烦终于消除了。
户谷从椅子上站起来,很客气地说:“请节哀,我们已经尽力了,实在对不起。”他的声音很温和。
“不不不,真的是很感谢。”他摆摆手,“人的寿限已到,再有名的医生也无能为力,已经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现在家里很乱,改天我再登门拜访致谢。”和上次来完全不一样,他对户谷感谢再三。
他走后,户谷长长地舒了口气,危险都过去了,横武的家人对她的死没有产生任何怀疑,尤其是她小叔子的态度,好像因为嫂子的死,对院方反而还非常感谢。
这场谋杀总算告一段落。
首先,不能让横武的家人有所怀疑。其次,这件事不能让第三者知道,只要家属不产生怀疑,随后的一切就好办了,户谷对此很有信心,只是接下来,户谷的职业道德有可能会接受考验。户谷现在已经精疲力竭了,他靠在院长办公室―子上,一动不动。
这时,寺岛丰进来了,她脸色发青,眼圈也很黑,不知道是因为昨晚熬夜的缘故,还是因为杀人导致样子发生了变化。
户谷从椅子上坐起来,寺岛丰盯着户谷的脸,眼睛里闪闪发光,户谷也转过头来,两个人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彼此对视着。寺岛丰额头上的青筋凸显,眼角有些向上吊起。她的沉默让户谷明白了她的意思。窗沿上,一只牛虻着翅膀,噗噗地敲着玻璃。
“医生,”她终于开口了,“横武的家人来拿死亡证明书了。”
她像汇报工作那样把证明书递给户谷,户谷看着上面的印刷字体,前所未有地认真读起来,等他填写完证明书,谋杀事件也就基本终结了。在死亡申请那一栏里,横武的小叔子已经签字盖章。另一边的空栏需要户谷填写,死因、死亡日期、时间、经过,字字刺眼,户谷怎么也提不起笔。
“家属希望早点拿到死亡证明书,葬礼安排在明天下午,一点开始,两点出殡。”寺岛丰的声音冷冰冰的,她站在那里没动催促着户谷赶紧填上证明书。
户谷点了支烟,想冷静一下,却怎么也点不着火。寺岛丰伸手拿起火柴,点着后递到户谷面前。户谷弹了弹烟头上的灰,深深吸了一口。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拿起笔在“死因”那一栏写上“心肌梗塞”,并填上日期,又从抽屉里取出印章和印泥,在上面盖上“院长户谷信一”的钢印。印章显得异常鲜红耀眼。
“好了。”看到户谷盖完章,寺岛丰小声嘟嚷道,然后一下子把死亡证明书从户谷眼前夺过去,“我这就交给他们。”寺岛丰拍了拍户谷的肩膀。
寺岛丰此时的表情,户谷并没有看到。
“不要担心,没事的,亲爱的。”寺岛丰说完便走了,步伐和以前一模一样。
听见关门声,户谷这才从椅子上站起来,作为医生的最后一丝良心催促他追出去,但已经晚了,一切都结束了,想要从寺岛丰那里要回死亡证明书已经不可能了。户谷隐约听到寺岛丰下楼的声音,不禁浑身发颤。杀死横武这件事结束了,彻底结束了。户谷盯着窗沿上的那只牛虻——这次的谋杀事件到底谁是主犯?是自己,还是寺岛丰?谁又是从犯?户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份死亡证明书很快就会送到区政府,办理一下简单的手续,火化许可很快就会交给横武的小叔子。谁也不会怀疑是医生杀了人,横武的尸体会被正常火化,最后变成骨灰。终于搞定了一切,户谷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外面没有风,太阳明晃晃地照射着大地,街上的行人和车辆熙熙攘攘,跟往常并无二致。“没什么大不了的,冷静下来。”户谷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不妨把杀人看成那晚在俱乐部里看到的节目,如果横武活着,自己会身败名裂,杀她是为了保全自己,不用在乎那张死亡证明书。”
到现在为止,户谷已经为在医院里死去的病人写过几十份死亡证明书,政府从来没有找他确认过那些人的死亡情况,也从未来电话询问那些证明是不是他写的,虽说这是出于对医生的信任,但未免也太不负责任了。要是有人居心不良,故意装成医生在死亡证明上编个名字,或者直接写上医生的名字,再盖上现成的印章,剩下的手续照样也会很快办好,就算是被害死的,政府也不会知道。死亡这么严肃的事情,政府居然这么漫不经心,而人们也都没有意识到。在现实生活中,这些事情就这么自然地发生着,每天都会有死亡证明书送到那里,有谁会去确认事情的真相?又谁会去确认这些证明的真假?
户谷原以为只有自己住的地方是这种情况,但听了其他地方医生的话才知道,其实哪里都是一样,而且,每个人对此都漠不关心,为什么政府的办公窗口不向提交死亡证明书的医生确认一下呢?是他们从心底里信任医生,还是本身就不负责任?要是猝死,情况会很严重,警察局可能派人来追查死因,若是病死,虽不能排除有人会拿着假证明谎称病死,但一般不会有人追究。这个漏洞或许是社会信任医生的一个表现,但正是这种过度的信任才导致这种事情的发生。户谷觉得医生这个职业很可怕,只要填好死亡证明书,病人的死就和自己毫无瓜葛了……
在这个互不信任的社会中,这种荒谬的信任果真存在吗?户谷重新点了支烟,慢慢冷静了下来。自己写的死亡证明书现在大概已经通过户籍所的检验了,跟以前一样,这次也没收到区政府打来的确认电话,那份证明不是伪造的,确确实实写着院长户谷信一的名字,还盖上了他的印章。杀人之后没有出现任何麻烦,很多杀人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费尽心思地处理掉尸体,绞尽脑汁制造自己不在场的证据,毁灭凶器,但是,作为医生,户谷明天还将光明正大地去参加被害者的葬礼,世上还有比这更加完美的犯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