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宝石之恋(8)

“谢谢你。伦德尔先生,”萨尔曼觉得自己高兴得快疯掉了:“很高兴我们达成了一致。我们之间终于可以清账了。”

马车离开时,他还站在街道上,就在马车刚才呆的地方,弯着腰,弓着身。他现在备感轻松。他松松肩膀,看上去有点松松垮垮,好像身体中失去了什么。他知道,对他来说,这是要回这笔账的最后机会了。

他转身朝科瑞德巷走去。丹尼尔在拐角处碰到了他,威廉和玛莎跟在丹尼尔身后,都举着黑雨伞,像一个小小的游行队伍。雨已经停了。萨尔曼朝他哥哥伸出手,最后紧紧地抱住了丹尼尔。他们就这样拥抱着,用力地摇晃着对方。加冕日的喧闹还回响在他们身边,枪声、号声、小贩的叫卖声、隆隆的鼓声、礼炮声、孩子们的声音,还有教堂的钟声。

“你看见了吗,威廉?”

“看见了。”

“那儿有什么?”

“一大堆虱子,还有乱糟糟的头发。戴紧你的帽子。”

“游行怎么样了?”

威廉费力地转身看着。用了五个小时,他们才到了斯特尔德大街的最西端。人群太拥挤了,根本就走不动。第一轮焰火盘旋着射向高空,因为天色还亮,所以火光很黯淡。“要游行根本不可能。你们没有人想着带酒吗?真该死。”

他转过身。丹尼尔也转过身,在人群中寻找他弟弟和玛莎。萨尔曼冲他挥了挥手,就在他身后一码的地方。空气中有种甜甜的味道,还有一股火药味,雨水夹杂着烟尘,笼罩着人群。

“利维先生,利维先生?”

有人在拽他的衣服。他低头看了看,扯了扯表链,看看表是不是还在。玛莎就像一只帽贝那样紧紧地抓着他,就像他的孩子一样挤在他身边。人群在他们身边推来推去。他笑了笑。“玛莎,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飘起来了?”

“对。”玛莎咧着嘴冲他笑了笑。有个人挤在他们中间,脸通红通红,挥着一个细颈大肚瓶,嘴里大声叫着几个名字。玛莎皱了皱眉,她讨厌这种噪音。“我想要给你点儿东西。”

“现在?”丹尼尔看着她,尽力让她脚着地。远处传来人群暴风雨般的欢呼声。游行开始了。玛莎摇了摇头。

“明天。谢谢你让我学习写字。”

“学写字是免费的,玛莎。你不需要给我什么回报。”一阵人浪从前面的观众中传过来,他们被挤得脚都离了地,不过好在就那么一下。丹尼尔想,这是欲望爱着欲望的一股冲动。在特拉法尔加广场的临时围墙旁边,有人在尖声喊叫。是一个女人的笑声,声音尖而响亮,充满了喜悦。

“我会永远都为你工作的。”玛莎用眼角瞅瞅他。“我喜欢学习。我想要给你点儿东西,如果可以的话。”

“谢谢你。”他想给她鞠个躬,但有人的胳膊肘撞到他的肋骨上,他皱了下眉。“不能太贵了,知道吗?”

“我会给你写下来。明天晚上。”

“那就明天晚上。”在他们前面一码的地方,有人放了一枪,是手枪。玛莎转过脸去看,他还没来得及问玛莎要写些什么。他们周围的其他人也扭过脸去看。欢呼声越来越近了。

***

他们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骑在马上的警察有八英尺高,挎着马刀,高高在上,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五点钟是第二批游行队伍,通往皇宫的道路挤满了花车。里面肯定没有维多利亚·圭尔夫,也没有她将跪拜受封的王冠。

他们从没有听说过伦敦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像这样挤满了涌动的人潮,贵族们还有贵族夫人们头上都戴着小冠冕。加冕的过程就像是一出喜剧,两千人都睁大眼睛想要一看究竟。丹尼尔和萨尔曼没有看见当时阳光是如何照在王冠的那些宝石上的,它们是那样地闪闪发光。神圣的时刻。他们将再也看不到女王头上的光环了。

虽然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人群还是在欢呼着,好像只是为了欢呼而已。在格林公园,他们买了黑李子酒还有炸牛排,就站在那儿吃了起来。夜幕已渐渐降临了。枪声被夜晚的灯火取代了。威廉用自己的额头蹭蹭丹尼尔的。

“我爱你,先生,但我要走了。”他大喊着,酒喝多了。“要是可以,我他妈的现在就找份工作。你的手在哪儿?握一下手吧,你是个不错的宝石匠。再见,再见。”

“晚安,威廉。”丹尼尔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树杈间闪耀着焰火,在绚烂的火光下,他回头四处寻找玛莎,但只看到萨尔曼。萨尔曼宽宽的脸庞向上看着,脸上带着笑容。丹尼尔挤到他身边。“玛莎去哪了?”

“早走了,回皇宫去了。”

“一个人吗?”现在他经常会感到吃惊。他越来越关心这个小女孩,而且这种关心已经在他心里滋长,就像玛莎一样。

“她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现在是用宝石来掷骰子。”萨尔曼偷偷看了一眼他哥哥,嘴角挂着笑容。“看天上,真漂亮,看那个。我们今天晚上已经把那些宝石献给上帝了。”

丹尼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们就那么站在一起,喝着酒,直到把最后一滴都喝干净。午夜时分,女王可能还会出现在皇宫的露台上,观看贵族社区上空绽放的礼花,兄弟俩还从没在那儿看见过女王。他们向东走着,沿着河往家走。两人都有点醉了。他们身边是座欢腾的城市,人们都喝得醉醺醺的。他们俩一起走着,离开了兴奋喧闹的人群。他们时而唱着歌,时而又停下来,嘴里小声哼着,时断时续。小棚屋,工作时唱的歌曲,还有爱情歌曲。

拉得盖特山还在忙碌着,那些吉普赛人表情严肃,正在赚着大钱。一个小号手,两个单簧管吹奏员,穿着制服,正站在伦德尔金匠铺的外面,吹着醉醺醺的曲调。丹尼尔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来到值夜班人的门前。他敲门时,朦朦胧胧中看到门上钉了张纸条。他俯身向前,脸上的笑容消失在了黑暗中。他一动不动,直到把那张纸读完。

又一轮焰火表演开始了,火光如水晶般夺目,响声震耳欲聋。萨尔曼靠在他哥哥的肩膀上大声欢呼。丹尼尔的声音被淹没了。过了一会儿,他说:“这儿关门了。”

“关门了?”萨尔曼向下看了看。一个人从他身边挤了过去,又过来一个人,把他推到一边,好像他不知道自己挡了别人的路。“伦德尔说今天晚上要在这儿见我们的,怎么可能关门呢?会有人来的,你再使劲砸砸这该死的门——”

萨尔曼开始砸门,越来越使劲,眼里闪着光。“别这样。没什么大不了,我们可能找错了地方——”萨尔曼往回走来几步,来到马路上,盯着这幢没有灯光的房子。他看着,夜色越来越深。好像比午夜还要深重。一阵微风吹来,他打了个寒颤。“我们找错了地方吗,丹尼尔?”

钉在门上的纸条也被风吹得直抖。丹尼尔走上去把它弄平。他没想自己,没想宝石,只想着这可能是他们的又一个转折点。他们的人生如此快地又回到了原点。

“我们早就错了。我应该回东方,我想。我们乘错了船才来这里。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萨尔曼的声音低沉,恶狠狠的。小号吹奏手像螃蟹一样慢吞吞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我们干嘛到这来?我们一整天都白忙了。英国人都是杂种,都他妈的冷血,狗娘养的。”

“听着。”丹尼尔抓住他的胳膊,“现在没什么能阻止我们回去了。我们在这儿既没有野心,也不再有合同。我们可以回东方了。”他看着他弟弟的脸渐渐明朗起来。“我们本来就可以回东方的。想回家吗,萨尔曼?”

萨尔曼皱起了眉头,没有看丹尼尔,而是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丹尼尔转过身,但他有点近视,什么也没看见。“那是什么?”

“老福克斯。”

“乔治?”

“正在自己的洞口撒尿。”萨尔曼已经向前走了,挤过了人群中的最后一个人。他来到国王陛下才看到,乔治正对酒馆的墙根小便。

他兴高采烈地点点头,系好裤子。“我的小伙子们!真的很高兴见到你们。来一杯吗?他们不会再卖给我了,不过你看上去还没醉——”

“伦德尔在哪儿?”

“萨尔曼!有个声音我再也不想听到。”他咧咧嘴,满嘴酒气熏天。“哦我的天啊,我这个晚上是怎么过的啊。我的吃喝全都靠那个可爱的小丫头的一张嘴了。女王加冕了,公司要转手了,而全世界的人都在庆祝。”

萨尔曼发现他哭过。他再走近些,发现福克斯的脸上挂着鼻涕和眼泪。萨尔曼喃喃地对自己说道:“像伦德尔和布里奇这样的公司,不需要通宵的工作,而且它的订单都排到好几年以后了。可它一个晚上就这样结束了。我们这些人就玩完了——”萨尔曼俯下身去看这个宝石商人。“商店已经锁起来了。我们就住在里面。我们的东西还在里面。”

“是啊,现在没人能进得去了。”乔治打了个嗝,看着萨尔曼,眼眶还有些湿润。“除了我。今晚住我家吧,如果你们需要的话。”

“你家?我以为你住在这儿。”

“啊哈哈,实际上不是。我在布瑞特大街八号,早上我会替你们把你们的东西拿来的,今天晚上有两个小无赖跟我一起回家。”

“我们还没拿到钱呢。”

一朵礼花在他们头顶绽放。乔治闭上眼睛,开始小声哼起小曲。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对丹尼尔来说太快了。萨尔曼把福克斯往后推了一把。他的头撞到潮湿的墙上,响起一阵沉闷的噼啪声。

“底格里斯!”丹尼尔赶快跑了过去。萨尔曼把他推开。乔治睁开眼,泪眼朦胧地笑了笑。

“我的小伙子们,我们是正在谈论钱吗,萨尔曼?”

“就是买宝石的应付款。看在上帝的份上,就是那颗王冠上的蓝宝石。”

“那颗蓝宝石。”福克斯眨了眨眼。“我好像已经记不起来了。你最好还是去问问伦德尔先生。”

“可是他在哪儿呢?”

“在家,据我了解是这样。在新月路九号,布里奇大街。就在那边。”乔治摇摇晃晃地指了指那条河。“这对我也没什么坏处,知道吗,如果你们谁跟我回家的话。”

“别再这样了。”丹尼尔摇摇头。“放开他的胳膊。”

“那些宝石是我的。”萨尔曼抬高了声调。

“你现在太不清醒了。宝石已经不在了,萨尔曼。底格里斯.”

“我说我会做的。你要是挡我的道,我就——”他停了下来。冲着排水沟吐了口痰。“你带他走吧。我要要回我们应得的报酬。”

丹尼尔又一次摇了摇头,努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他想起了瓦罐碎裂的情景。他从来都没能改变弟弟的想法。“我在布瑞德大街等你。”

萨尔曼看着他们走远。福克斯双腿耷拉着,丹尼尔背着他。一直到看不见他们了,萨尔曼才又开始走,不是向南,而是朝布里奇大街的方向走去,就在新月路那些房子的狭风口向北。他先走回拉得盖特山,再向前,人群开始稀疏起来。在里德药店的外面,他停了下来。这家店还有一盏灯亮着。萨尔曼举手敲了敲门。他的眼睛一直闭着,直到门开了。

“利维先生。”里德慢腾腾地走出来,四面环顾了一下。“很高兴见到你。这么长时间了。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如果我不是在比较爱丁堡和都柏林来的一批药品——”

“我想从你这买点东西。”萨尔曼挤了进去。店里一片漆黑。

“真是一次精彩的庆祝活动。你不是今天晚上到这儿来的第一个人了。”药剂师声音沙哑,充满化学药品的味道。他的货架很整齐,这样找起东西来很方便。“虽然我非常希望您是最后一位。我刚才还在想——”他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瓶子:“你可以吃一些其他的药,这样你就不会做恶梦了。希望如此吧,不过大概不太可能。”他冲萨尔曼笑了笑,露出满口金牙。“九先令。睡前吃一粒。”

“我不再需要这个了,”萨尔曼轻声说。

“啊?”里德朝他走近一步,然后又走近一步,好像被一些难以察觉的东西所吸引似的。在旁边,一种挥发性的化合物冒着烟。“那你到我这儿来要什么,利维先生?”

“我——”萨尔曼向四周看了看。“不是我,是买给伦德尔金匠铺的。一些能够把宝石擦亮的东西,可以擦拭金属和宝石。”

“一种酸?”

萨尔曼点点头,感觉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药剂师转身离开。“不是每个加冕日我都会卖这样的东西,肯定不是。应该是盐酸类的,我想。”里德举起气灯。“我今晚卖了些火药,那些我可以用纸包起来。但是这个,现在——”他手里忙着,把一个陶罐里的液体倒进一个透明的玻璃瓶中,然后笑了笑。“这些我得装在瓶子里,用软木塞堵上。你看,硫酸变黑了,被硝酸和盐酸溶解了。给!小心点,利维先生。”他摆正了瓶子,又使劲塞了塞瓶盖,然后递给了萨尔曼。“我希望你能用这个做出更漂亮的东西。”

“这个多少钱?”萨尔曼把瓶子拿在布满老茧的手里。大小正好。里德送他出门。街道上差不多没人了。

“皇家金匠铺在这里有他们自己的帐本,我会把这笔钱记在他们账上的。你,利维先生,欠我的就是好好睡一晚上。”他在门口停下来,笑着。“晚安,利维先生,晚安。”

萨尔曼看着药剂师进了门,气灯的光也消失了。一个骑马的人从这儿经过,马的嘴里嚼着东西。萨尔曼突然躲开,好像马铃把他唤醒。他又继续走,朝布里奇大街走去。

门牌号码是九号。萨尔曼按了门铃,又转过身看着那边的泰晤士河。那是我的河流,他想。水面上有灯光,是游民点的火从河对岸照过来。黑衣修士桥上空无一人,只有几个石头桥墩。在温和的六月的空气中,他还可以闻到残留的火药味。

“请问刚才敲门的是哪位?”

萨尔曼转过身。门已经开了,好像打开了另一个世界,走廊里的灯光红彤彤的。一个男管家半躬着身子站在那儿,已经是半夜了,他的脸还是刮得那么干净。他身后传来了钢琴声和笑声。萨尔曼往后退了一步。

“利维,我为伦德尔先生工作。”

男管家转过身,耐心地等着:“您请进来吧,利维先生。先在门厅这儿等一会。请进。伦德尔先生一会就过来。”

萨尔曼走进去。整个门厅的家具都是红色的,一块深红色的土耳其小毯子,壁纸上有浮雕的玫瑰花蕾,煤气灯在波西米娅的玻璃灯罩下。他低头看看他的手,皮肤上斑斑点点的。他用食指和大拇指紧紧地捏着那个红宝石颜色的瓶子。

“早上好,利维先生。”

萨尔曼抬起头。埃德蒙德·伦德尔正从楼梯上下来,在灯光下脸色苍白,但看上去精神饱满。只有恶魔才这样。“噢,是萨尔曼,是吗?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这么早?要不要先为伦德尔和布里奇金匠铺的关张喝一杯?”

“不。”萨尔曼把手放下,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两侧。“谢谢,我来这是为了公事。”

“什么事?说吧,公事?”埃德蒙德走到它面前停了下来。他手里拿这个杯子,空的,杯口朝下,一点酒在杯口边缘徘徊着。“嗨。这幢房子里再也不会有公事啦。说吧,看着我再喝一杯。”

“不,我——”他定了定神,抬头看了看,想看看这个老人的表情。“你欠我的钱呢,先生,三颗宝石的钱。”

“珠宝?”埃德蒙德大笑了起来。“宝石!小事一桩,你是在说犹太人吧,先生。上帝知道我不会付钱给犹太人的。哈哈。”他擦擦嘴,眼神镇定。“都是些什么宝石?”

“那颗蓝宝石,还有那颗钻石。”

“那颗钻石,先生。”埃德蒙德舔舔嘴唇。“那颗钻石不是你的,我想这一点你应该是非常清楚的。”

萨尔曼摇摇头,在灯光下,他的脸变得通红。“那颗蓝宝石,王冠上的那颗钻石,还有巴拉红宝石。一共欠我们四百五十英镑。你说过今晚见我们。你不能告诉我——”

小醋瓶子仔细盯着他的脸。“你不要想告诉我我能做什么或不能做什么,先生。在这幢房子里或其它什么地方。”

几乎是无意识的,萨尔曼发现自己往后退了一步。他有点结结巴巴地说:“但我们之间的事还没完——”

埃德蒙德没等他说完。“你今年多大了,利维先生?不,还是别告诉我。我的岁数是你的四倍,我可以原谅你,先生,如果你在这儿再说出那样的话。我的公事已经办完了。”他咆哮着,朝萨尔曼走近了一步。他的脸被灯光照得更亮了。“你认为你很重要,先生,嗯?但是你错了。今天才是重要的,因为今天会为我所有的生意划一条分界线。我叔叔菲利普所关心的事情已经全都结束了,而且全世界也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的时代已经到头了,而我的还没有。”

他抓住萨尔曼,恐吓他,声音因刚才的怒火而显得精疲力尽:“菲利普,我现在在谈菲利普。我比他做的任何东西活得都长。”外面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河水的水流声。又起雾了,萨尔曼想。在他上面,埃德蒙德摇着头。“这些你都明白吗?你当然不明白。从我的房子里出去,利维先生。你在这儿没什么公事可谈了。”

埃德蒙德准备转身走了。萨尔曼伸手抓住他的肩膀,伦德尔甚至能感觉到燕尾服下面肌肉的力量。没人说话,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和爆炸差不多。老人转过身时,一阵泡沫打在他的嘴上。萨尔曼举起瓶子,朝他的脸砸了过去。

片刻,没有一点声响。一种酸味开始在门厅弥漫开来,酸酸的,很刺鼻。埃德蒙德弯下腰,用手捂着他的脸。他好像在擦什么,萨尔曼想。他就这么看着,看着有东西从珠宝商的手指间滴落。他跪下来,在老人身旁靠着墙,没去碰老人,也没出声。

“你把我喜欢的东西都拿走了,你看。其实我们差不多,伦德尔先生,我们喜欢同样的东西。”

珠宝商开始哀鸣起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伸手就能碰到。萨尔曼看见他的脸上已经开了花,血肉模糊。他又靠近了些。事情已经做成了。“我们很像,先生。任何喜欢宝石人都知道只有靠欺骗才能得到他们喜爱的宝石。现在你已经把我所有的东西都骗走了。我们是龙的兄弟,猫头鹰的伙伴。我们的肤色黝黑,我们的骨骼因炙热而燃烧。”

埃德蒙德靠着他缓缓地动了动,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他嘴里传来一种声音,像是笑声。萨尔曼把他的嘴贴在珠宝商的耳朵上,但什么也没说。他就那么呆着,直到伦德尔一点声响都没有了,直到他用手捂着脸的地方有烟冒了出来。

萨尔曼站起来,打开门。一阵薄雾将他裹住,在门廊的灯光下发出白光。他走下台阶,走进薄雾中。向东,向着码头走去。

我要超越,他想。我要突破,就像一艘船。在我的身外才有对宝石的厌恶。

埃德蒙德在他身后渐渐的没了声息。

布瑞德大街,黎明时分。两个人站在八号门门口,说着话。矮一点的那个靠在旁边的墙上,没戴帽子,驼着背。双手一会张开,一会握紧,红肿刺痛。他看上去很疲惫,而且确实如此。他自己觉得骨头都要散架了。他已经厌倦了这些大门。他正说着话,另外一个人喊了起来。他跪在地上,身体弯了下去。在五号门口,名叫亚当斯的鱼贩子抬头看了看。今天是星期五,是一周中最好的时候。他一边大口的吃着,一边往这边看出了什么事。

没有去东方的船,即使有,兄弟俩也没有足够的钱支付船费。他们口袋里所有的英镑加在一起也只够乘船到里斯本的,在那他们得做工去挣回家的路费。如果是两个体格好的壮劳力,做五个月的工就够了。但他们俩得做上十一个月才行。只有一个人能做这种体力活。

他们站在码头,等着中午的一班船。没有人来给他们送行,除了身上的衣服,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五年了。水鸟尖叫声着从他们头顶掠过,听上去这些鸟们已经饿了。那个矮一点的人随着声音抬头看。直到他的兄弟朝他弯下腰,他才转过身来。船已经准备起锚了,但他还没有看见他正在寻找的东西。

白金汉宫里正是下午茶的时间。丽森正坐在维多利亚·圭尔夫的房间里深思着,旁边是一个马德拉的玻璃水瓶。维多利亚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是她看着维多利亚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光着身子,满屋子的跑着,弄得脏兮兮的,好像一个小魔鬼来找有罪的人。突然她发什么东西不见了,卫兵们立刻就听见了她的尖叫声。

玛莎来到皇宫的地下室,进展还算顺利。这对她来说很容易,她现在做的事就和她学习读书写字一样的简单,她的动作和她的头脑一样的敏捷。穿着红色燕尾服的卫兵们只给她制造了一点小小的麻烦。这就像是在玩游戏。有三次,她都不得不找个地方先藏起来,不过盒子还是紧紧地抱在胸前。行程比她预想的要慢一些,不过她还是完成了,先是来到了拦着绳子的楼梯井,然后穿过那间砌着血石壁炉的房间,最后经过铺着地毯的走廊,一直延伸到地下室的空间。

她爬进下水道里,她已经这么做过好多次了:她第一次来皇宫就是这么进来的,那是好多年前了。这会儿的水位要高些,到了她的脚脖子,她知道这是因为涨潮,她也知道涨潮的时候是很危险的。不过即使是在黑暗中,她也能确定她还有足够的时间。

水的声响出卖了她,水波的回音在空空的管道内回荡着。在干草市场的下方,她听到后面有声音在跟着她,是男人的声音,就在那些残垣断壁的后面。在皇宫的下水道里,老鼠横行。玛莎向东走着,然后向东北方向。她正朝着弗里特大街的方向走着,那是布莱克弗莱尔的一个大的污水排放口。说是一个管子,实际上以前是一条河。她知道怎么走。她对这的地形了熟于心,甚至闭着眼睛都认得路。

水位继续上升,现在的形式对她后面的那些人很有利,但她想也许他们对这儿的路线不那么熟悉。她几乎开始游起来,一只手里还攥着那个盒子。她使劲喘着气,听上去好像马上就要沉下去了。玛莎,你觉得自己是不是飘起来了?她还想着这句话,大声笑了起来。她后面的那些人的速度慢了下来,大概觉得前面的声音是个怪物发出来的。

在她的一侧有个通道。她光着一只脚,慢慢地试探着。通道入口的四分之一已经没在水里了。玛莎抽身躲进了一个能暂时藏身的地方。她摒着气,为了不让弄出来的声音惊吓了鸟。她手脚并用,也不知道现在在往什么方向去,只是一直向前。通道里有一层又粘又湿的东西,里面黑漆漆的。玛莎顺着通道一直向上,转了个弯,终于摸到了干燥的地方,但是却是个死胡同。

她靠着墙坐下来。就连呼吸的空气都让她感到刺痛,大气儿也不敢喘,眼泪也流了出来。水位现在到她的脚部。她仍能听见那几个人的声音。黑暗中,她也分辨不出来他们到底是离她越来越近了还是越来越远了。她用手捶着胸口,大声地咳嗽起来。一小块血溅到了她的手背上。血是暖的。她没去擦。

她打开那个盒子,盒子里面就是那件珠宝,像是三只眼睛组成的形状。她觉得这颗宝石太漂亮了。她伸手摸了摸。突然,宝石捕捉到了游移的光线,闪了一下光,就只有那么一下。宝石的旁边放着她给两位利维先生已经写好的纸条。她想起了他们。玛丽和约瑟夫。他们的关心爱护,虽然是陌生人的关心爱护,但她现在已经觉得足够了。这样的关心让她喜欢上了他们。

她眨了眨眼,周围还是漆黑一片。那些人的声音已经听不见,她刚刚才注意到,她感觉她身体也已经被水包围了。水位到了她的腰部,和她的体温差不多,但是充斥着粪便。通道随着污水蜿蜒曲折着。如果她能摒住呼吸,她就能出去。但是她再也憋不住气了,她听见了自己在黑暗中发出的声音,阴森森的。她觉得自己很渺小。

她抓着那颗宝石,摸着它的形状。她想像着把它交给两位利维先生时的情景,笑了。水漫过了她的嘴。玛莎想到了夏天,到那时利维先生们就可以拿到他们的钱了。他们一定会开一间很大的店铺。到时候就有她可忙的了。也许一辈子都忙不完。小利维先生负责制作宝石。另一个利维先生——她的利维先生会把它们卖掉。

她努力的想着她接下来会干的事情,她知道,她会写几封信。水在她的胸部,她靠近盒子,水又到了她的嗓子,她闭上了眼睛。

盒子上盖满了鲜花。她的手之间夹着鸢尾花,牵牛花,还有水仙花。紧紧地攥着宝石,就像紧紧地抓住心爱的人。潮水涨涨落落,她的病让她不停的咳着,这种肺气肿让她活不到三十岁。至少,她从来不知道她被别人抛弃了。她痛苦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黑暗中走来一个吹着口哨的人。

他的灯火越过砖墙照了过来。灯光照着玛莎的脸,闪个不停。口哨声停了下来。光线越来越亮。那个盒子紧紧地握在她的手里。

***

我睁开双眼,自己正躺在一个房间里,不是我自己的房间。我身下是床垫,身子的一侧放着一张桌子。墙上有几个动物。斑马、狮子,还有大象排着队。我努力想着,我好像从没来过这个地方,但感觉又很熟悉。

现在天色好像挺晚了。至少应该是天刚擦黑的时候。透过百叶窗好像外面还有些光线。我闻到一股榻榻米的味道,干草的香味。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看到表面,但细节却深藏不露。我的大脑现在一片空白,就好像是空空的贝壳。过了一会,我听见了巨浪的声音,我想起了那些巨浪,也想起了是什么让我卷进了巨浪中。

我使劲想往旁边看看,桌子上放这个没有把手的蓝色杯子。我伸手去够,把它倒过来,看看里面。水溅到了我的鼻子上。我舔了舔,凉气一直透到我的脊梁骨。

在我周围,房子里有声响,是楼梯发出的嘎吱吱的声音。我想要坐起来,但没起来。我的胸口很疼,我觉得很可能是肋骨断了,虽然我以前肋骨从来没断过,所以我也不能确定。那一刻突然一阵剧痛,疼得我几乎不能呼吸了。我又把杯子倒过来,最后一滴水滴在了我的头发上。

我看见门开了。那个渔夫就站在门缝处。他看见我醒了,走了进来。他走到百叶窗前,把它们拉起来,屋子一下就亮了很多。他又走了出去,没有关门。

他又进来了。就像看网球比赛一样。我的头一动都不动,看着他走来走去。

“现在几点了?”这个问题好像挺重要。连说话都疼,我开始咳嗽起来,伴着剧痛。

“两点钟。”

“你是谁?你是村崎光吗?”

他的手里拿着个碗。他走过来,拿起杯子,端好。

“你应该把我送医院去。”

“我们送你去过医院。”

我又开始咳起来,但我努力忍住了。“我进过医院?”

“你断了两根肋骨,有擦伤,还有其它的伤。有点脑震荡。他们说等你醒过来以后,你就会出院的。这儿的医院很小,而且很忙。他们说你必须休息,我不知道能把你带到哪儿去。”

“我不记得这些了。”我说。好像他会说谎似的,不过也许他就在说谎。他在床旁边坐下,翘着腿,看着我,我们互相看着。外面,天空泛着白,有种海的明亮,远处传来海鸥的叫声。我闭上眼睛,想起了木偶戏“潘趣和朱蒂”。在南端,一条路消失在码头尽处。

“我睡了多长时间。”

“一百年。”

“我想知道。”我说,我抬头再看时,他又离开了,忙碌着。也许是因为还有些尴尬,不过也很难说,在陌生人面前,他不太容易表达他的情绪。电扇呼呼地扇起风来。

“两天。”他说,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管我?”

他又回来了,拿起碗。“这是用蟹壳熬的汤,你得吃点东西了。”

“你可以不管我的,浪还会再打回来的。其实我哪儿也不打算去,你的手上也不会沾血了。”

我拿起勺子,喝了口汤。就是汤的味道,没有其它的东西,根本算不上是吃的。我的胃咕噜咕噜响着。突然,我非常想吃东西了。我把汤喝光了,而且还闻见了那个人身上的汗味,胡椒还有海的咸味。他还在看着我。“你差点就快死了。”

“不。”我的嘴里还是汤的味道。“只是有点奇怪。”

“我没弄死过什么东西。”他说。好像在解释某个原因。他把碗拿回去,起身要离开。他的眼睛红红的,布满了血丝。在门口他停了一下。“你呢?”

“我不知道。”我说。合上双眼,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他,又睡着了。

他每天给我做饭,米饭,肉汤,还有豆面酱汤。每吃完一顿饭,我都觉得体力恢复了些。软软的米线,蔬菜蒸鸡蛋。饭做得很香,让人很有胃口。还有鲜明虾,用盐腌过的鲤鱼,烤干贝。营养丰富,我都吃胖了。我看着他,想,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每天早上都是走廊的门声将我唤醒,又在黎明时分重重的的关上。从卧室的窗户,我能看到那个人,沿着沙丘形成的小路朝码头走去。他的船启动了,掉了个头,朝深海驶去。

他总是七点钟准时回来,然后骑自行车把孩子们送到学校。汤姆皱着眉头不愿意上车,艾琳坐在后面的儿童椅上很像是一尊佛。在空空的沿海路上,远远的能看见他们,直到土佐。

没有人到这来,邮递员都是把信投到码头边的信箱。有时候,低潮,会有一个老太太出现在远处的海边。她非常瘦小,弯着腰,总是一个人,用耙子耙一些蛤和竹蛏。我看着她在找着,海岸映着她的背影。

有三天的时间,我都没力气上下楼,只能尽量让自己活动活动,在房间里面走一走,让那些大象看着我。这儿的一切都得小心,要慢慢来。那个人把我的东西拿来了,是我以前落下的包。我还没来得及打开书包。他先给我留了几本书看。只有三本是英语的,其他几本日语的都高估了我的日语水平。我坐在打开的窗户边,开始读詹姆斯一世钦定圣经英文译本,是1892年的拜尔斯百科全书,里面有关于地球是不是个平面的争论,还有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