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宝石之恋(1)

第五章宝石之恋

这趟航班很便宜,飞机内的设施也是如此。机舱内充斥着腐虾和烂香蕉的味道,就好像刚刚运完货一样。飞越波罗的海时,机翼在云团中不住地颤动。我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思绪飘到除了英国以外的世界各地。

伦敦时间的下午六点钟,太阳落山了。在地球另一端的俄罗斯,凌晨时分它又升了起来。阳光透过舷窗直射在机舱内壁上。时间在三万英尺的高空流逝。飞机上放映的电影已经结束,光线也暗了下去,再没有什么能吸引我的注意力。我想象着这几年度过的光阴,就像窗外的卷云一样虚无缥缈、冷若冰霜。

当然,这一切只是一种幻觉,是不太可能出现的东西。我盯着舷窗外面。一切都不曾改变:外面漆黑一片,新的一天开始了。现在只有时间让我感兴趣。毕竟我正坐在长途飞行的航班上。

在莫斯科转机时,我等了四个小时。转机大厅里的窗户很高大,而且被刚下过的雨冲刷得很干净。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机场的塔楼,飞机起飞的跑道,以及更远处松树林的轮廓。两个日本女孩正在照即拍即得的照片。让·巴普蒂斯特·塔瓦涅也来过这儿,而且即将结束他第七次的旅行。他被埋在离图拉公路一小时车程的一个教堂墙板旁边。他葬在这儿已经有三百零九年了。至少他得到了他一直在找的东西。我也像他一样在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三位一体”永远走在我的前面,就像六分仪一样精确。

飞往东京的航班的机舱里有一股旧家具的味道。除了乘客以外,舱内的一切和刚才的那架飞机没什么两样。我旁边坐着一位妇女和她的孩子,他们一边吃着日本小食品,一边在玩“石头剪子布”的游戏,都玩了好几个小时了。飞机现在就像他们的家,这里宁静的气氛让他们觉得很舒服。他们的眼睛是那么地相像:不仅很黑,还因为愉悦或兴奋而睁得大大的。他们的眼角眯起时都会向上弯,所以看上去好像总是在微笑。他们的确大部分时间是在微笑。母女俩递给我一些腌李子,妈妈点头示意我吃一些。

“吃吧。你一个人旅行吗?”

“是啊。”

她嘴里说了什么,有点类似“啊”,好像是我刚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再多吃一些吧。你是第一次来日本吗?”

“是第三次。”

她的眉毛往上扬了扬。“三”应该是一个能给人留下印象的数字,可我不知道她在等我说什么。“都是来度假的吗?”

“出差,都是出差。”小女孩抬起头来看我,眼光亮闪闪的,好像是在向我要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李子咸中带甜。直到我快睡觉时,嘴里还有这种味道,这奇怪的味道让我根本睡不着。我转身对着弯曲的机舱壁,心里想着日本。

寻找这些宝石的过程可真是太漫长了。我可以这样对自己说,虽然我并不这样认为。它甚至比塔瓦涅所经过的所有旅程还要长,虽然我经过这几年的奔波,和它之间的距离正在缩小。日本——欧洲人叫它“吉邦”,马可·波罗称它为“黄金之国”。日语的名字没有那么浓的商业味儿,听起来更优美一些——尼泓,意思是太阳之源。这样称呼一个国家真是一种奇怪的方式。好像即使是日本岛内的居民也把这些岛看做是世界的尽头,而不是世界的中心,不是结束,而是开端。

我去日本都是出货,从来不进货。在宝石交易中,世界就是这样划分的。有一些国家专门出产一些天然玉石,好像在这些国家的气候条件下,土地可以得到加倍的滋养。而另外会有一些地方是这些宝石的交易地。好一个“黄金之国”,虽然“金”只是个比喻。有时候,金子好像还比不上土、水、气、火这些元素。比如1893年,在一个非洲白人经营的矿中,一个工人挖出了那时最大的一颗钻石。即便是切割以后,那颗钻石还有九百九十五克拉重。那是一颗拳头大小的钻石,后来被人们称为“精英”。找到这颗钻石的那个黑人得到了五百美元,一匹马和全套的马具,还有一把手枪。这像是三个金子般最美好的愿望。我希望这些东西能带着他去他想去的地方,多远都可以。

这次来日本和以往不同,我没有什么东西能拿出手。那些红宝石是我唯一的存货,连最后一颗都已经没有了。我这次只是想来找一些东西,而且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蒙古国从我们脚下掠过,感觉河水在飞快地倒退,在黑暗中闪着银光。

我睡一会儿就会醒,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做梦。那个一直面带微笑的女人在我旁边发出鼾声。在她身边,她的孩子正在用指甲在锡制罐头盖上画着一些图形。每次我醒来时,她都在那里画着图画,有英文字母,日本文字,还画一个长着大眼睛的卡通女孩。小女孩在那没完没了地画了又擦,擦了又画,一个人玩得非常入迷。画上,擦掉,画上,擦掉。

画上,擦掉。

画上。

我的护照快要签满了。移民局的官员仔细地察看着我的护照,好像他能从中读出什么罪证,来证明我的签证来路不正。此时临近清晨,外面的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日子又恢复了它往日的节奏。

文件最下面的空白处要求填上一些我近亲的情况。我只把安的名字填了上去。那个官员往回翻了一页,用橡皮图章批准了我六十天的期限。我从“无申报物品”通道走出来,找到换汇的地方。柜台里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嗓音倒像是个小女孩。她接过我手里皱巴巴的英镑,又递给我一个装有一沓崭新日元的瘦长信封。在大厅外面有一家日本人举着旗子,拦住过路的人,让他们帮忙照全家福的照片。

城市往返列车的票价比我想象的要贵。车厢内挤满了“国际上班族”,一个个在经过长途飞行后都面容憔悴。坐在他们后面,我瞥见车窗中自己的影子。我对自己笑了笑。并没有什么让人高兴的事,也不为什么具体的事情,只因为在这里没人认识我。我对此也习以为常了。这正好可以让我集中精力做自己的事情。我正在追寻一个人的足迹,那个人以前曾以“三颗钻石”作为自己的签名。不过他去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车窗外的景色连绵不断,有农田,有厂房,还有城市。从城市蓝色屋檐的房子,到九月份刚刚收割完的干干的麦茬;从工厂的一排排厂房,再到城市的蓝色屋檐。这中间没有任何的过渡。从东京一下子来到这里,觉得这个地方看上去都像是还没有完工的建筑工地,好像有什么人故意在这里留下了铜锈的污迹。这倒不是因为东京有多么地干净——我已经闻到了火车空调吹出来的污浊的空气——只是东京的城市建设相对较新。这里的一切都发展迅速,而且几乎涉及到每一个领域。伦敦花了两百年才取得的社会进步,在这里只用几十年就完成了。

我乘火车一直坐到新宿站。下车可比上车轻松多了。这个终点站设施齐备,既有安装了电梯的饭店、游戏厅,也有地下购物中心。人们在一个一个的圆柱形大鱼缸之中穿梭,鱼缸里有一群一群的热带淡水鱼。随着人流,我从东出口出了站。

车站的大钟显示现在差不多十点了。我的表还停留在伦敦时间。在车站拥挤的人流中,我把自己的表调快了九个小时。一排排卖面条的小摊,还有电话亭竖立在宽阔的人行道上。这时我突然想,要不要再给安打个电话。出售食品的摊位就在我旁边,摊子上卖的东西很对我胃口。我要了一份酱汁拉面汤,低下头狼吞虎咽的吃着汤里的复水鱼,汤的热气扑面而来。除了腌李子,这可以说是我离开伦敦后——其实也就是在乔治·派克家吃了切片白面包后——第一餐。我想到乔治·派克,想到他几乎就在那个交易的现场,还想到他的那些照片。太棒了,太棒了。

人行道上挤满了人,都挤到我坐的凳子旁边了。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低头瞥了我一眼。他的脸很像洋平。这让我想起了洋平,还有他的有关陌生人的哲学。我思忖着洋平是不是我等待的人,要不然就是乔治·派克。洋平从没有告诉我怎么才能知道谁是该等的人。头顶上,杰克·尼科尔森在巨大的户外电视屏幕上喝着朝日啤酒的广告,他的笑容可以让周围大楼里的人们看得一清二楚。

我付了账,继续朝东走,走到了后面的巷子中。这让我想起了迪亚巴克尔,虽然它们几乎没有什么相似之处。这儿没有腐臭的味道,只有些油烟味和空调的热气。这儿的房屋差不多也都是战后才建起来的。这里有脱衣舞表演厅、旋转寿司餐厅和情人旅馆。不过两个城市的喧闹是一样的,同样鼎沸的人群,嘈杂的商业区,还有其中透出的人性。如果我闭上眼睛,几乎分辨不出自己到底身在何处。高音喇叭中传来一个妇女的叫卖声音,她出售食品、烈性酒,还有肉体。我能听懂的只是这叫卖声中透出的强烈欲望,就像我能听懂一个信徒或是宣礼员在吟唱时的虔诚一样。

天气渐渐变热,我脱掉外套拿在手里。背包勒得我肩膀很疼,好在我没有迷路。我的眼睛因为疲劳而感觉刺痛。在下一个十字路口立着一个塑料灯箱,上面有“百分百旅馆”的字样,有个人正在清扫台阶上的灰尘和蝉蜕。我走上前,从他身边走过去进了旅馆。

在旅馆的接待处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她正从一个塑料托盘中拿起生鱼片吃。在她的上方有一个指示牌,用日语列出白天和夜晚住宿的价格。那个女人用筷子把生鱼片切开,她的胳膊瘦而结实。我向她询问时,她抬起头看着我,面部肌肉因表情专注而堆在了一起。

“早上好。”

“哦。”她的脸猛然一抬。我吓了她一跳。她只是冲我摆摆手,想让我离开,好像和我说句日语会导致种族矛盾升级似的。刚才那个清扫台阶的人也跟着我进了屋。他冲着我大声说话,好像我站得离他很远。一个长途电话这时正好打了进来。

“对,喂?喂?”

我努力堆出笑容:“你们这有空房间吗?”

“没有。”他手里挥舞着扫帚,穿着涤纶的衬衣和洗得缩了水的裤子,活脱脱一个魔法师。“我们这儿是胶囊旅馆。”

“哦,是嘛。那你们这还有“胶囊”吗?”

“你要住“胶囊”吗?”

“对,我要住。”

拿着扫帚的人瞥了一眼那个女人。一种恐慌在他俩中间蔓延开来。“这可没有房间,只有“胶囊”。您还是请便吧。”

“难道我不能住这里吗?”

他耸了耸肩,很不高兴的样子。“你真的想住“胶囊”?”

时差带来的困倦开始在我身上出现,让我更没有耐心了。“我只想要一张床,睡一个晚上,在胶囊里也行,小点儿也没关系。我是现在付钱呢还是走时再付?”

他们让我立刻付了钱。那个上年纪的女人示意我先脱掉鞋再跟她进去。这个地方确实不怎么样,但我太累了,根本顾不了这些。在走廊的尽头,她很慌乱地打开一扇锁着的门。

房间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这让我想起了那间宝石房子,想起一只康奈尔的盒子,在盒子里我可以找到一颗圆形钻石,还有狄安娜之树和一点点的钢。胶囊里的每个枕头上都放着一套叠好的家常睡衣,胸前绣着“百分百”的字样。房间的尽头是一些上了锁的柜橱,一个桑拿房,几个比胶囊还要狭小的西式淋浴房。这个女人向我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她很夸张地朝桑拿房指了指,好像那里面住着怪物似的。

我换了衣服去洗澡。我都好多天没洗澡了。我站在喷头下尽情地冲着水,然后穿上我唯一的干净衣服。我的肌肤又能够重新呼吸了。透过排风扇,我还能听见喇叭里的广告声。我把行李锁好,钻进只属于我的空间。这个地方有三分像救生舱,七分像棺材。

房间的墙上嵌着很多开关,一台电视被直接吊到了天花板上。床垫闻上去像是很久没人用过了,还有股潮气。我躺在上面想着,虽然我知道他们不在那儿,但还有其他人围绕着我。他们都是些在蚕茧里把自己裹起来的人。不管人们是为了白天小睡还是晚上过夜在此停留,他们肯定都在期待着什么。这种感觉让我眩晕。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赶走这样的感觉。我打开电视,开始不停地换台。

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我是从时钟上知道的。在我睁开眼的一刹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或者应该在什么地方。

好像我生命的方向又改变了,而且我已经被卷了进去。在世界各地不停地穿梭,让我迷失了自己。这就像是一个咒语,虽然没有任何有记载的咒语和“三位一体”有关的。我转过头,看着我身旁的表。表盘上的数字是荧光的,所以我还能辨认出准确时间。

现在是东京时间晚上八点钟。我伸了个懒腰,电视里面一个疯狂的赌博节目的主持人正在喋喋不休。我使劲拍拍它的外壳,一直到噪音消失。我把柜橱的钥匙装进我的衬衣口袋,走了出去,尽量让自己振作起来。前台这时没有客人,只有孤零零的一台电视。柜台后面放着一本厚厚的通讯录,但它离我太远,我够不着。我想要查一下武者小路,一个酱油制造商的通讯地址和电话,但要把这个意思解释给前台的那个妇女好像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和我有着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

虽然已经是晚上了,但外面的空气还是很热。人们穿着“百分百”的睡衣坐在旅馆的台阶上,有喝酒的,有抽烟的。他们到处闲逛,懒散得有如梦游一般。城市夜晚的街道已经变成了他们的家。街对面有一些亮着灯的自动售货机。

我过了马路。自动售货机的货架上摆着几罐啤酒,洋李子酒,还有日本清酒,我在灯光下看得很清楚。我买了一罐啤酒,然后又回了旅馆。只有最上面一层台阶上站着一个工薪族,他冲我点点头。我怀疑这些台阶是不是也分等级,人们也要按长幼尊卑的次序来坐。“晚上好!欢迎光临‘百分百旅馆’。”他怕我没听懂,又用法语重复了一遍。他长得很帅,法语也说得很快。他有一张约翰·韦恩般晒成褐色的脸。我也冲他点头以示谢意。他朝他的朋友们招了招手。“你是美国人吗?我们是这里的常客。我们看见你在那边买了罐啤酒,是很好的日本啤酒。如果你愿意在这儿和我们一起喝,我们会非常高兴。”

“不胜荣幸。”我坐下来。坐在中间台阶上的人也冲我地点点头,示意我干一杯。我们互相举杯,干杯,干杯。路旁树上的知了也叫个没完没了。

“会讲英语真好。”坐在我旁边的人说道,“不过对我们来说,英语可是挺难学的,和日语太不一样了。我叫友康。”

“我叫凯瑟琳。”我们握了握手。坐在下面台阶的人动了动,重新调整他们的位置。“我很愿意和你们聊聊英语,当然我也很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知道,”友康说,他有点醉了,目光迷芒。“我可不可以问你,凯瑟琳,希望这个问题不会让你觉得太无礼。我和我的同伴们一直都在想:你准备住在这吗?”

“你是说过夜?”

“嗯?”他冲着周围的人问道,找了一个可以代替整个句子的词汇。“瞧,我刚才怎么跟你们说的?”坐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的那个秃顶的人小声咕哝了几句。在他上面一层坐着个拿着万宝路香烟的人,那人答应了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些沙哑,但很有力。这是我以前没想到的。东京表面上显得很平静,很容易让人相信在这儿是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没什么深度,也没什么可以隐藏,好像整个城市可以简化为一个二维的平面。

“他们是在谈论我吗?”

友康耸耸肩。“他们没谈什么重要的事。”

“真的?那他们在说什么,”我问,然后像已经明白似地问道:“是不是这种胶囊旅馆都是为吸血鬼准备的?”

“吸血鬼,啊哈。”他笑了。“不,这住的是人,不过通常只住男人。其实这也不是什么规定,旅馆的人也没这么说过。”

“你们可没少说啊。”

“现在这也没什么关系了。”他没再接着往下说。他脸上仍然有笑容,但看上去轻松了许多。

“为什么没关系?”

“胶囊旅馆是为像我们这样的工薪族准备的,但现在经济不景气了,我们已经没有薪水可领了。也许现在他们不用再工作到很晚,可以待在家里了。他们会和他们的妻子一起出去喝酒,直到喝醉为止。”

“幸运的妻子们。”

“不,不。讨厌的经济泡沫。”谈话突然没了话题,大家一阵沉默。知了变换着它们的节奏,像是在唱圣歌。

“‘无薪族’,我可以这么说吗,凯瑟琳?”

我笑起来,因为他也在笑。他继续说道:“不工作,少干活,多享受。其实我自己是一家公司的律师,他们这些人都是我的同事。我们公司是做霓虹灯灯管的。如果是你,应该叫做工薪女族吧。”

“不,我来这里只是想找个人。”

远处传来火车碾过铁轨的声音。这些在公司工作的人们喝着他们的啤酒,并不说话,好像他们正在听火车驶过的声音。这些睡衣帮正在观察他们的地盘。其实现在他们自己也觉得不舒服。在这个仲夏夜微微的晚风中,他们只觉得生活飘忽不定,无依无靠。这些生活无着落的人们,我甚至有点可怜他们了。

友康喝完李子酒,那个瓶底还有颗腌李子。他将瓶子倒过来,把里面的李子倒在手上,吃了。“那你是私人侦探啦,专门调查一些私人的事情。不过东京是个很大的地方。”

“其实,我要找的是一家人。我想他们应该挺出名的,那家人叫武者小路。”

“哦?”

在我和友康说话时,有个秃顶一直朝我这边打量着。好像是因为那个名字。“你认识武者小路家的人?”友康问道,说着把嘴里的李子核吐出来。

“我只知道名字。”

“哦,他们可是大家族,生意也做得很大。”由于激动,他的英语有点变味了。“是做调料生意的,是酱油,很受人尊敬的一个家族。你为什么要找武者小路家的人?”

“说起来挺复杂的。不过我想问问你们是不是有人知道他们的公司在哪里。这有一本电话通讯簿,在旅馆里面。”

他好像并没在听懂我说什么。坐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的那人又用他那惯有的低音开始说话。他转过身,自动售货机发出的蓝光映着他脸的侧影。他说完了,友康点点头。

“安部先生说他知道一个地方,武者小路家有个人经常去那里。不是老板,只是个中层管理人员。”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一个酒吧。”他又耸耸肩,“专为男人们开的那种酒吧。”

“那他们会让我进吗?”

他看着我:“请原谅我这么说,可我想他们会给你买酒喝的。”

他们没必要替我付钱,我心里想你也没必要请求我的原谅。我说,“武者小路先生多长时间到那去一次?”

友康又朝那个人大声问道。最下面台阶上的人咕哝着回答了一声。“反正安部先生每次去那的时候他都在。你们管这叫什么来着,时常,经常,常常?那消费挺高的。请稍等一下……”

他快步走进旅馆的门厅。他的同事看见他走了,什么也没说。最下面台阶上的人摸着自己的脑袋,好像知道我的眼睛一直在盯着那里看。友康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支笔和一张纸,一边写一边坐下来。“酒吧的名字叫杉。这是地址,那儿离这里有段距离,不太好找,所以你最好还是打车去。到时你把这个给司机就行了。”

“谢谢你。”我接过那张纸。他没有立刻松手。他把手缩了回去,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了。

“也谢谢你,凯瑟琳。很高兴认识你,和你聊天让我的英语又长进了不少。”

他们都站起来道别,先是友康,然后是其他人。安部先生挥手叫了一辆出租车。车门自动打开了。我钻进车里,从我身后的自动售货机那边传来一阵咣啷咣啷的声音,有人投了币,一灌啤酒掉在出货口。

车内是仿皮装饰的白色座椅。司机带着白手套,像个哑剧演员。他打开玻璃隔板,接过我给他的那张纸,读了起来,完全把我撂在一边,好像那张纸是个隐身人递给他的那样。我想象着他穿着“百分百”的睡衣喝醉酒的样子。

想要寻找宝石,这真是一个很合适的地方。这有个百货商店,里面出售铂金情侣筷。还有个酒店,里面有镀金的浴盆,是凤凰的模样:用了三百一十三又二分之一磅的金子制成,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块金子了,那些富商们躺在里面,灯光照着他们肉肉的身体。这就是这个“黄金之国”的首都。这里的一切都是用金子做的,到处闪闪发光,一片精美的平衡中的完美景致。就像手表的机械构造一样,我想,齿轮被固定在红宝石质地的轴中间,很精致。行人和骑自行车的人挤在红灯处等着它变成绿灯。

我们向东北偏东的方向行驶着。先来到市中心,又出了城,朝着河岸方向驶去。几天来,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朝同一个方向走着。不过那些古老的宝石正是来自东方,历史上一直都是来自东方,日本还有古阿拉伯世界。当我开始写“三位一体”的历史时,它属于亚洲,同时它也属于欧洲,但这是个谎言。我知道如果宝石不是亚洲的,那它就没什么价值了。在非洲和巴西的钻石冲积层或是美国、澳大利亚的金矿开始被挖掘的四百多年前,这颗宝石已经从地下被挖掘出来。它和那些从巴达克杉出产的伟大的红宝石产自同一时期,鸽血一样的红宝石,只有摩谷才能出产,是真正的印度钻石。要问“三位一体”产自什么地方,那一定是东方。

戴白手套的司机有点像外科医生,开起车小心翼翼的。车子沿着这些办公大楼之间的街道开着,越来越安静。活动房屋支撑着古老的木质结构。这儿的街道很清静,没什么车。我们沿着一座还不及两个车道宽的石桥过了墨川河,又经过五个街区后,终于找到了那个酒吧。

酒吧在几棵高大的雪松后面,透过树的缝隙可以看到那从酒吧窗户射出的灯光。出租车慢慢停在路边,我下了车,站在树下松软的土地上,呼吸着松树的味道。这种味道和格罗特石头房院子里的味道差不多。这让我想起了她,也想起了哈森。我挺想念他们的,虽然我希望再也不要见到他们了。我不会为此有任何的歉意。我知道我挺自私的,但同时也是很有自制力的。不过这两样东西在任何时候都是不会错的。

一条人行道穿过树丛伸向酒吧,红色的灯光撒满石子铺成的小路上。小路的尽头是一幢半木质结构的建筑,用稻草覆盖的斜坡屋顶从屋子的两侧延伸下来几乎就要贴进地面了。屋里传来流水声,还有空调微微作响的声音,这些是夜间酒吧通常会有的声音。当然还有音乐和人声,里面不光是男人的声音。大门是仿漆制和仿纸制的,我走到门口时,门自动向后滑开。

一进门是个厅,厅里没人,只有一个柜橱,除了一双双拖鞋外,里面还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鞋。在鞋柜旁边,是两个浮雕花瓶,里面插着百合花和兰花,插花的方法很西化。我在那儿脱鞋的时候闻到的花香,有点像葬礼上的那种气味。我已经很久没有欣赏过插花艺术了,不过它们仍能使我想到死去的人们。

没有一双拖鞋合我的脚。我朝酒吧走去,碰到一个女会员,她长得很难看可非要装出一幅美女样子。里面的房间很高,屋顶上可以看到显露在外的木橼,榻榻米铺的地板上有一个突兀的意式吧台。几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脚穿袜子,身穿西装,一个个都喝醉了,三个穿着夏装和服的女人一边为他们服务,一边陪他们聊天。

屋子里正在播放日本的民间音乐。靠近门口的那个人正拿着麦克风低声唱着,他的眼睛紧盯着卡拉OK的屏幕。屏幕上滚动着歌词,还配着一些不太协调的画面:一条站满渔民的捕捞船,渔网里全是金枪鱼;一个女制陶工正在制作几只碗。歌曲的声调中和歌者的脸上都透露出一种悲伤的情绪,但除那些被捕捞上来的鱼之外,我也看不出他们一直在为谁悲伤难过。

除女人外,这儿没什么惹人注目的人。这儿的女人们都不年轻了,而且也没看出她们想要装年轻。其中一个人递给唱卡拉OK的男人一碗煎饺,他们互相交谈着,表情和声音里没有半点挑逗的意思。那个男人用手招呼那些负责倒酒的,那个女人转身时看看我。

“晚上好。”她问候了一声,其实更像是在提问。

“晚上好。对不起,请问你能讲英语吗?我正在找一位叫武者小路的先生。”

“当然。”她说,好像她认识似的。她的声音软软的,听上去像是人造的,就像她周围的建筑一样。“你是武者小路先生的客人吗?”

我说是,连我自己都没意识自己在说谎。女招待领着我绕着酒吧走到坐在最里面的一个男人面前。他单独一人坐在那里,双手握着酒杯。他表情很凝重,从他的外表很难判断他是什么样的人。在日本人里,他个子算是高的,表情坚毅,头发乌黑而且坚硬。对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来说,他仍然很有阳刚之气,嘴角都还没有皱纹。我猜测“三颗钻石先生”会不会和他长得一样。

女招待向他解释完后,他才把目光转移到我身上。女招待接着又问他一些其他的事情,他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一直到女招待朝我们鞠个躬离开。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我叫秀树。”

“凯瑟琳。”我们握握手。我直接告诉他我的名字而不是姓,这让我自己都有点吃惊。我希望这个老富翁的行为能合乎礼仪。“谢谢。”

“不客气。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为了澄清一些和我有关的谎言。”

“好吧。既然你现在是我的客人,你愿意陪我喝一杯吗?”

他的话语也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英语是美式的,布鲁克林腔,有点过时。我坐下来。“我可以和你喝杯咖啡。”

“不用担心,这只是米酒,你以前喝过吗?你不常来这里,对吗?所以,你应该试试,味道不错。日本不喝烈酒。”他摘下金属框的眼镜,用酒吧里提供的纸巾擦擦眼镜。“哦,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凯瑟琳。”

“你好,凯瑟琳。我叫秀树,我可能已经告诉你了吧。”我们再次握握手。他又把眼镜戴上,从镜片后面看着我。能看得出来,他虽然看着我,可对我并不感兴趣,一幅听天由命的样子。看上去他已经习惯听天由命了。“我做酱油生意,不过也许你已经知道了。你做什么的,凯瑟琳?”

“宝石。”

“宝石。那挺有意思的,可以赚到钱吗?”

“不行。”

“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不曾见过。”

“我欠你钱吗?我不记得我最近买过宝石。”

“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唔。”他咧嘴笑时,脸上堆满褶,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了。“宝石,真不可思议。我们为什么不喝杯香槟?我一直觉得如果宝石可以变成液体,那它尝起来一定很像香槟。你不觉得吗?”

他朝附近站着的女招待招招手。一大瓶香槟装在一个石材的冷却器里被端了过来,那个冷却器用的是粉红色的花岗岩,晶体状的氧化铁。武者小路秀树边讲话边开了瓶。

“哦,我得说这真是个不错的惊喜。我就这样坐在这里,一个人,想着太多的事情。其实我已经准备回去唱卡拉OK,不过唱卡拉OK倒真像种自杀仪式,唱着民歌而死。事实上,我喜欢唱西方歌曲。只有我一个人喜欢,其他人都不喜欢,他们实在太忙了。”

我并没在听他说些什么,我只是看着他的脸,想象着他的祖先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应该和他差不多吧,在九十年前寒冷的伦敦东部。我真想上去摸摸秀树的脸,想伸手感觉这张脸,但我还是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这种愿望。如果我真这样做,我真的可以拉进我和“三颗钻石”之间的所有距离了。

“我喜欢唱U2的歌,当然还有艾尔维斯·普莱斯利的。‘温柔地擦我’,在日本我们都这么说。不过现在你走过来救了我,凯瑟琳。”

他递给我一杯香槟。里面还冒着气泡,有的气泡直线上升。香槟很凉没什么味道,品尝起来像矿泉水。

“你英语说得不错。你在国外学习过吗?”

“满州国大学,’45级的。”他又笑了笑。他的眼睛反着光。“我被俘了,美国人逮住我,那时候我就会英语,所以他们让我当无线电接线员。”他慢慢握握我的手。革命的年代已经走远。“那以后,他们让我在美国工作过一段时间。在纽约北部地区。”

“我觉得你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

“我会把你刚才说的当成是一种赞扬。”

我现在开始能适应他的口音了。武者小路先生说话时那种惶恐不安的口气很像是老电影里的美国兵。“宝石!你是英国人,对吗?你是不是喜欢夏洛克·福尔摩斯?我的英语很多就是从福尔摩斯探案集里学的。《蓝色红宝石》,你知道这个故事吧?‘这是件很漂亮的东西,’福尔摩斯说,‘只要看看它是怎样的闪烁发光就知道了,华生。当然它也是罪恶之源。每一颗漂亮的宝石都是如此,它们都是魔鬼最爱的诱饵。’对吗?”

“我也不知道。”

“哦,没关系,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的战争历史。我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故事好讲,除非你想听听有关酱油的故事和失败的婚姻。”

女招待走过来帮我蓄满杯。香槟的后劲挺足。我能感觉到我的血管里已经充满酒精。酒吧的空气感觉非常热,我靠在椅背上。“事实上,我对你的一个亲戚感兴趣。武者小路元藏。”

“元藏。”他的脸色很难看。“你想知道元藏的事?天哪。”

“他过去在公司经营中用的是个假名,叫‘三颗钻石’。”

“他必须用那个名字,元藏!”他把胳膊肘拄到吧台上。这样可以让他的身体更靠近我这边。“他不能算我的亲戚,他是我祖父的堂兄。是我们家族的败家子。或者叫……”他皱起眉头,试图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披着羊皮的狼。你能理解吗?他真的有过一家公司?”

“档案文件里有他的名字。”

“这个我不知道。我母亲从来不提他的名字。母亲她非常地包容,我忘记这个词该怎么说了。给予,不对,是宽容别人。元藏过去常常做代理,从国外进口各种各样的东西。有时可以拿到军部的合同。现在叫国防部了。当然还有其他的客户。”

“还有谁?”

“一些公司,想要倒卖他东西的那些公司。”他向周围茫然地张望了一下。“一些不想被别人提及的公司。你想知道关于元藏的事?他是第一个把光气引进日本的人。这是他出名的唯一原因。不过那是笔肮脏的交易。那……那个英国人叫什么来着?”

“哪个英国人?”

“你肯定知道。你们国家的。就是那个种马铃薯的家伙。”

“是沃特·罗利吗?”

“对,就是他。元藏,他就是那个搞毒气的沃特·罗利。”

“那他肯定非常有钱。”

“和你说实话吧,我对我的家族一点都不感兴趣。”他的身子又靠近了些。我现在已经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了,他浑身有一股香槟的味道。“但是,请听我说,我对你很感兴趣。你非常有吸引力,对吗?非常有吸引力,一点儿都不冷漠。可你为什么这么有吸引力,凯瑟琳?我有个理论,就是你可以把人们分成两类人。你想听吗?一种是商人,另一种是浪荡子。你是哪种人呢?”

“我是会把自己的事情管理得很好的那种人。”

“哈哈!非常好。在日本,我们管这个叫把臭罐子的盖儿盖好。再来一杯!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想再喝了。”

“别这样,对老年人要好一点。和一个醉鬼再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