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数字三(3)

“不用了,谢谢。”他穿着一件丁香色的弗雷德派利衬衫,袖口的地方露出他粗壮的前臂和锻接的金属手表,金的要不就是仿金的,大奖章一般的表面。他戴着一枚非常好的金戒指,上面有老维多利亚的图像。这是个伦敦东区引人注目的人。我放下酒瓶子。“但你可能能帮我个忙。”

“噢,当然,”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语气。他把这句话说得既像个问题,又像个揶揄。“我怎么帮您呢?”

“我在找斯利普大街。我知道——”

“斯利普大街?呵呵。听见了吗,内华?”他朝我后面喊着。嘴里的口香糖被他嚼得咔咔作响。“内华?这位女士想知道怎么找斯利普大街。”

内华走过来,看起来像个更老但更谦虚的吧台招待,每只手的手背上都有一只鸟的刺青。“斯利普大街,亲爱的?好吧,准备好了?你从这儿走出去,过马路,然后——”他的动作就像是个喝醉了酒的人像狗一样地在水里面游泳。“向下挖十五英尺。在总水管右边的第一个拐角,你肯定找得到。”

他们一起咯咯地笑起来。那个酒吧招待开始清理杯子了。“斯利普大街没了,亲爱的。嗯,哪一年来着,七九年,还是八零年来着。看到马路对面了吗?那地方的下面就是斯利普大街。”

“那原来住在那里的人呢?”

他朝着内华耸耸肩。后者清了清喉咙。“嗯,现在,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搬到新房子里去住了。还有些老人住在这边,他们好几年都不出门。现在他们住在十五层楼那么高,那高度都能吓坏鸽子。那儿的整条街住的都是原来的街坊,现在他们变成楼上楼下的邻居了。当然,是那些还活着的。不管怎样,你有什么事儿吗?”

“我在找一个叫派克的人。”

他耸了一下肩。“你不知道名字吗?跟你说实话吧,我不是在这儿长大的,所以我不一定会知道。如果你今天晚上来,我们的老主顾肯定能告诉你。很遗憾他们现在还没来呢。”

“等等,我想告诉你……”电视机屏幕上,赛马变成了卫生巾的广告。那个吧台招待拿起一个遥控器关掉了声音。“那个门房怎么样,内华?”

“他怎么了?”

“他可能知道,不是吗?有一天他在这儿说那些事而来着,说他们现在给了他一台电脑,就是为了万一有市政税务的人或者社会保险的人来找什么东西。你不是收税的,是吗,亲爱的?”

“不,我只是——”

“不,你看起来不像。他的名字叫什么,内华?”

“亨利。他是个笨蛋,连数数都不会。你让她去找他干吗?他应该待在这儿。老主顾们马上就来了。”

“你他妈的,内华,现在才十一点半。他们得再过五个小时才会来,不是吗?那这段时间她在这儿待着干吗?”

“她可以来和我喝杯酒。”

“噢,是吗?”他看着内华。他的话又不带任何语气了。我拿起包走出机场休息室的地毯。他们两个都看着我。

“看,你看?”那个吧台招待又咧着嘴笑了,口香糖在他的牙齿间嚼着,粉色的巴洛克式的怪模样,像颗海螺珍珠。“她挺着急的。她需要见亨利。他是个好人。告诉他我们从公爵夫人这里叫你去找他的,他就会像金子一样好。”

他告诉我怎么找到他。我穿过商业大道走回去,找到那栋房子。门房的办公室在那些塔楼下面,和上面的高层建筑一样是用黑色砖头盖的房子。我按了一下按铃。周围没有灯,很潮湿,就像是地下室。柱子上有涂鸦,蓝色的,金色的,闪着光,就像是发着光的矿石。

对讲机打开了,有个男人的咳嗽声传出来。我靠着话筒,上面有一股尿的味道,就好像有人怀着恶意和还具备运动员一般的准确性从六英尺高的墙上朝这撒了泡尿。我觉得内华不是唯一一个不喜欢亨利的人。“你好,我的名字叫凯瑟琳·斯特恩。我在找一个可能住在这儿的人。你是亨利吗?”

在接下来的停顿中,我听到了音乐,在那间锁着的办公室里有电台的广播。然后有个声音传出来:“谁啊?”

我把脸尽我所能忍受地贴近对讲机,大声喊道:“内华让我来的。”

“内华?”对讲机关掉了。我走到门口,使劲地敲门直到门打开。里面的人又矮又胖,穿着一件蓝色制服,红色的脖子上戴着一个圣·克里斯托夫奖章。他脸上和脖子上的皮肤都充着血。我不知道这种反应是一时的还是永远的。他直勾勾地看着我。

“他在哪?告诉他走开,那个败家子儿。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凯瑟琳·斯特恩。”

“你是干吗的?做社会保险的?”

“跟那些没关系。他们说你没准儿可以帮我。”他从头到脚地看了看我。他身上有一股油煎土豆片和醋的味道,在他身后的办公室里,我可以看到一包打开的土豆片放在桌子上,还有一个热水瓶。

“谁说的?内华?他妈的那个小肥仔。他妈的他什么都不懂。”他在黑暗里弓着背,一只手放在门框上,为的是不让我进去,也为了支撑他肥胖的身体。他就像个坏脾气的公山羊。

“实际上,是那个吧台招待。”

“米齐?”他的表情平静下来,瞪着眼的脸慢慢放松了,变成一张苦脸。

“我是为了私事来这儿的。我在找我祖父的一位朋友。”

“你怎么知道来找我?”

“米齐说你有这儿的居民清单。”

“他知道?他是个专家啊,不是吗?他有没有告诉你我正在喝茶?”

“我很抱歉。我会付钱的。”那个门房已经往屋里走了。

“该死的,你在这查到的准没错。把门关上。”

我关上门,但没锁上。屋里都是土豆片和清洁剂的味道。在墙上有半打儿日历,皮锐利的、花花公子的、米尔沃橄榄球俱乐部的,都是今年的,上面标记的符号都一样,一本套着一本。亨利拉过两把办公椅,挪了挪热水瓶,打开水瓶后面的电脑。我站在那儿没动,虽然我比他高,动作也比他快。

“姓是派克。带一个字母‘y’。”

“首字母呢?”

“我不知道。”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盘旋了一会儿。“男的还是女的?”

“我只知道这个姓。”

他回头看了看我。“我们是在找一个家里的朋友,是不是?”

我没有回答。不管怎样,他还是敲进了“派克”。电脑只花了几秒钟就找了出来。亨利向后面一靠,办公椅发出一声响。“乔治·派克。我认识他,粗暴的老家伙。听起来像你要找的朋友吗?”

“你知道他在这里重新开发以后住在哪儿吗?”

“不知道。但这儿的老人基本上都还在这儿。那些有钱的外国人才离开呢,他们不在乎,对这儿没什么感情。在地铁线尽头的前花园,右边,匹兹茨117。那是商业大道西边的那个塔楼。十一层。你会很高兴听到电梯能工作的消息。”他回头瞪了我一眼。“土豆片二十镑。”

我把钱给他。他送我出门,给我指出方向。匹兹茨塔楼就在公爵夫人的正对面。在进门的大堂里有一块纪念1980年这个区建立的牌匾。一共有三个电梯,两个已经坏了,剩下的那一个在向上运行的时候也不停地摇晃着。

在第十层,这电梯就不走了,我只好爬了两段楼梯。长长的走廊里什么都没有,只能听到紧闭的房门后人们的说话声,电视机的声音,还有煎东西的嘶嘶声。

117号公寓的房门和其他的一样,下端有铁板,上面有观察孔可以看到外面的来访者。我只敲了两下门。里面那个人花了不少时间才来开门。

“乔治·派克?”

“对。”他非常老,也非常魁梧。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有一点突出,但还是非常英俊。他穿一件米色的羊毛开衫,灯芯绒的裤子。衣服很松,好像他以前要比现在胖一些。擦得很亮的深红色粗革皮鞋。他一个人在家,他的鞋是擦亮的。我在想他为了见谁擦鞋。我知道他是一个人。我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来。

他眯起眼睛,说“我不认识你,对吗?”

“不认识,我的名字叫凯瑟琳·斯特恩。”我伸出我的手。他像拧抹布一样握了握我的手。

“很高兴见到你。你是来为地方选举游说的?”

“不是,我做珠宝生意——”

他开始点头。“你看到了广告。你来得有点儿晚了。几个月以前大部分东西都被买走了,不过不管怎样,进来吧。不能白来一次啊。你喝茶吗?”

我跟着他进了屋。感觉我又已经迷失了自己。我总是让自己迷失,这个我拿手。“不用了,谢谢。那个广告的反响不错吧?”

“噢,好极了。好极了。”他的声音慢慢飘回去。“都是些非常好的东西。我一直都尽可能地留着他们。这些年不是那么好过了。”走廊里有一股白菜的味道。墙纸上印着玫瑰花。

“从什么地方得到的呢?我是说那些东西。”

“哦,是家传的。这就是为什么我留着他们这么久的原因。对家传的东西吗,就是这样。”

我来到房厅。有台电视机,包在烧烤用的锡箔纸里,墙上有三张飞翔的鸭子的图片。一张烟色玻璃的咖啡桌,两把旧扶手椅放在煤气取暖器旁边。乔治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但我可以给你看看最后的一件,如果你愿意的话。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你肯定你不想喝点茶?那要冷饮吗?”我坐下的时候,听见他打开冰箱的声音。“噢,你想喝啤酒还是布莱斯顿水。我都有。”

“啤酒,谢谢。”

在壁炉的上面是一排照片。乔治拿着一个托盘走进来了,我就没来得及看那些照片。他把托盘放在咖啡桌上,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微笑着。他的假牙对他来说有点太大了,就像他身上的衣服。“你是个收藏家,是不是?”

“算是吧。”

“我明白。”他朝那个锡托盘点了一下头。“看看吧。”

托盘里有两听啤酒,还有两个玻璃杯,一件珠宝,还有一个寸镜。我没动啤酒,弯下腰用放大镜看着那件珠宝。是纯金的,纯度非常高。它的形状和大小就像是个李子,比李子重些,尽管它是空心的,上面刻着叶脉,树枝和鸟。我轻轻地摇了摇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响。我把它拿近我的脸,它的味道太冲了,我不得不把它拿开。乔治·派克大笑起来。

“很难闻吗?不是吗?”他打开一瓶啤酒,倒在杯子里,保持着一个角度拿着酒瓶子。他的手上有褐色的斑点。“但它是金的。古老的金子。我的大部分东西都是银的。”

“是件很美的东西。他怎么会在你的家里?”

“是我父亲的。”

“他做珠宝生意?”

“我们不谈那么多,他不是。”他喝着酒。啤酒沫占到了他的嘴唇上。他擦了一下嘴。“我告诉你吧,我一百八卖给你。”

“不。”我放下放大镜。

“他值这么多钱,我不会降价的。”他说完了仍然微笑着。

“它值得比这多,这是个香水马具,是都铎王朝的,它应该是挂在脖子上防止疾病和污染的。”

“是这样吗?”

“我这么认为。你应该找一家拍卖行。”

“你是做什么的,什么专家吗?”

“在美国或者日本,你会要到更好的价钱。”

他坐在椅子里,生气了。“日本?现在,我不可能去那么远了。我吃不了那里的东西,你看。我要是吃不好,我的感觉就不好。”

我又摇了摇那个东西。“这里面还有东西,可能是麝香,或者龙涎香——”

“那是一只旧靴子,抱歉我讲了法语。”

“不是,它一定是一种固体香料。这就会让它增值。很难说是什么,这香味好像是—你的父亲从哪里得到他的?”

“在一堆旧靴子里,哈哈。从那里面找到的,所以就是那个味道的。看见那张壁炉台前的那张照片了吗?把它拿下来,不是那个,那个铁框的—对,就是那个。”我把它拿下来。乔治用他关节突出的手指指着的那个铁框照片。我能听到他讲话。那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到我耳朵里。我把照片拿到亮处。

它很旧了,玻璃板上面有明胶乳剂,可能还有没食子酸。伊迪丝了解这些东西。在铁框里面只有一个人,一个年轻人,胳膊举得很高。他的脚下落潮的淤泥到了脚踝。在他身后是一架灰色的大桥的轮廓和巨大的方石筑堤。议会大厦在后边,在烟雾中模模糊糊的。那个人的整张脸都在微笑。露着牙齿。非常得意,就好像他刚刚游过了泰晤士河。

那照片是1909年照的。是我的父亲。老乔治。他那个时候可能比你现在还年轻。他是个挖泥工人。那就是他的工作。他们经常做的什么呢?他们经常下到下水道里。去清理下水道。当然了,做这工作你也可以过得很好的。平常的一天就捡到些绳子和废物。也有特别好的时候。那个时候,我的父亲很擅长做这些。照片里是最好的一次之一。哦,他过去常常找到各种东西。

那是个黑色的东西。说不上是黑和白,因为基本上没什么东西比灰色的石板亮了。伦敦的天空是灰暗的,那个人的皮肤上都是淤泥。只有他的笑容比较突出,还有就是他手里的东西发出的光。

“银勺子。我从小就用一把。你不会猜到的,是不是?他找到他们。你看。还有银牛奶壶,一夸脱的壶。他卖了三镑钱。他说你得注意潮水。他实际上没有继续干下去。你可能会想它一直挖沟挖到五十岁。但人们知道他的名字,人们知道这些事儿。如果说他对那些老排水沟的了解胜过他了解周围的人,我一点都不吃惊。维多利亚区这个地方从来没有被重建过。巴扎尔盖特是那个重建这个地方的人。听我说,我和他一样糟糕。他已经死了四十年了,四十二年乐。照片上那时候,他比你年轻。”

我什么都没有说。在照片表面的玻璃上,我呼吸的雾气一出现就消失,什么痕迹都没留下。那个照片里的人把那件东西在他面前高高地举起。在手里拿着的那东西不大。那个显影效果太差了,那个东西的形状只能看个轮廓。闪闪发光的一个三角形的轮廓。

“他手里的是什么?”

“那个?哦,那是另一个故事了。你不想让我——”

“那是兄弟。”我抬头看着他。““三位一体”。”

乔治·派克本来要说什么的,但他突然停下了。他皱着眉头,眼睛看别处去了,还有点犹豫。“三兄弟。“三位一体”。人们是这么叫它。你不是为了那广告才来这儿的,是不是?”

“不是。”

“我想我们最好重新开始,告诉我你是谁?”

他在那个直靠背的椅子里坐得笔挺,我拉开我的包,掏出第九本笔记本。翻到记着迪亚巴克尔那里的得到的信息的那页。我一边把那些人名和地名拿给乔治看,一边说“我没有对你撒谎。我没想过你是卖珠宝的,就是这样。我的名字叫凯瑟琳。我在找那件珠宝,“三位一体”。”

“斯利普大街,这个名字我可是有好久没听过了。”他读着那些名字,他的手在颤抖。他读完了,就抬起头看着我。“很久了。那是一条可爱的小路。没有人更喜欢这些高层建筑。但他们还是盖起来了。为什么呢?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把笔记从他手里拿过来。“你也曾经住在那里吗?”

“住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们就搬到普纳大街上去了。但从来没搬得太远过。所有的家人都在这附近住。”

“现在就只有你了。”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那个老人眨了一下眼睛,就好像刚刚被我打了一巴掌。“我很抱歉,我……”

他笑了。笑容很浅。“所以你想找“三位一体”,对吗?你可是有活干了,小女孩儿。把照片放回原处吧,可以吗?”

我站起来,我照片放在壁炉台前。在它旁边是其他人的照片,一个带着浅浅的酒窝的女孩,黑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个想摆脱身上三件套的西装的男孩。所有的人都很年轻。所有的照片都很老。相框是铂铜合金的,或者是黑檀木的。在我身后,乔治·派克低着头开始讲话。“我给你讲讲“三位一体”,如果那是你想听的。我的父亲得到它的时候,他不讲他从哪里得到的。这是第一件事。他只说那是从下水道里捡的。这让他有点伤心。那些其他的挖泥工人说他应该继续,可能在那个地方还会有别的什么东西。但那里从来再没有什么。没有人再找到过什么。只有这件宝贝,还有一张纸片在一个金盒子里。”

“那后来那纸片和盒子呢?”

“卖了,那个买“三位一体”的人要买走所有跟它有关的东西。为了那些粗麻布花了不少冤枉钱,我的父亲后来也有点像那个人。这是第二件事。”他拿起他的杯子喝着酒,他的喉结上下移动着。

“啊,他不能让那件东西孤零零的,你看。我父亲一旦得到了“三位一体”,他就不停地摸着它。我的母亲受不了了。也不想忍受了,我明白那是为什么,我当时只有四岁。他摸着那件东西就像摸着一个女孩。他让我拿过一次。”他看着我。有点骄傲,又有点不好意思。

“那个东西是什么样子。”

“很老,很沉,就像杆枪。但是当他摸着它的时候,嗯,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很有激情。对不起。”他干咳了几声。“就是这样了。在斯利普大街的房子里。我记得他画它。我从来没见过他画过其他任何东西,或者在走进过图书馆。即便是等他知道了那件东西是什么,我的母亲也是不停地唠叨着,他才同意卖掉它。当然,从法律上讲,它是捡到的东西,但这位挖泥工从来没有多想过这一点。他们有自己的关系网。当他们想转手什么东西的时候,就有生意上的联系人。有个很小的拍卖会。最后,他把它卖给了一个日本绅士。一个收藏家。那东西花了他一排房子的价钱。”

“他叫什么?”

他抬头看着我,他的蓝眼睛显得很吃惊的样子。“我以为你知道,那张纸上有他的名字。”

“三颗钻石先生?”

他点点头。“听起来着很明显,不是吗?你可能以为老乔治,或者我的妈妈会知道什么。但他们觉得那就是一个东方的名字。小李子,三朵花。就是那种名字。”

我坐下,喝了一口酒。“这不对吗?”

“他们从来没有抓住他。就我们所知,他就是三颗钻石。在他的钱上有些问题。金币,很多很多金币。是不干净的交易,我父亲为此蹲了三年监狱。罪名是假币交易,共谋,所有的那些。他不能说出来它是从哪里得到那些假币的。他不会说的,也不会说为什么他会有那么多假币。这就是麻烦。不然的话,不会要坐那么久牢。出来以后,他在码头找了份正当的工作。去大船上卖肉,肉和水果。但他一直都在说“三位一体”。从来没停止过。那东西改变了它,但这些改变不是什么好的变化。”

他抬头看着我。他笑的时候,他的眼睛就陷进他那些皱纹里。“像你这么好的女孩,你要那样一件珠宝做什么?你觉得钻石是永恒的东西,或者别的什么?”

“但它们是永恒的。”

他向前探着身子,开始唱歌。这让我没想到。他唱得很轻,微笑着,眉毛扬着。就好像这是一首摇篮曲。

钻石是永恒的。

它们就是能让我高兴的东西。

它们让我兴奋,它们能逗我笑。

晚上它们不会离我而去,

我不担心它们可能会离开

会抛弃我……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看着对方笑。过了一会儿,我不得不停下来把笑出来的眼泪擦干净,那个老人出去又拿了些啤酒来,还有些波旁饼干。他把取暖器打开,我们坐在那里,在那些照片里的人的目光下,喝酒。

“听起来你父亲干得不错。他就像迈达斯,摸什么什么就是金子了。”

“不完全是。他失去了“三位一体”,不是吗?更像是屎迈达斯。”

“屎迈达斯王?”

“就是他。他摸了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变成屎。哈,听我给你讲啊。”

后来他跟我说他得睡觉了,这样聊天喝酒,他有点吃不消了,他太老了。我看看手表,发现已经过了午夜。他说我可以住在那里,我同意了,他就给我找来一个枕头。我不记得他又回来过。早晨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蜷缩在格子呢的毯子里,那毯子上有一股狗的气味。

屋里没有声音,只有那种睡得很熟的人旁边的那种温暖的寂静。我在想我的家会不会也会是这种感觉。如果我可以习惯这样。天还早,还挺冷的,我走进厨房在煤气炉子上暖暖手,把我的胳膊伸出来看了看。面包箱里有面包,冰箱里有饮料。我坐在嗡嗡响的炉圈旁边,吃了四片代斯克的白切片面包。我懒洋洋地坐着,拿出来那个刻着字的绿松石,把它放在壁炉架上。它在那些灰色的照片中间很显眼,好像那里只有那块石头是活着的。出了门,我走回商业大道,然后向西朝着城市的方向走去。

国王去世的那年夏天很热。在冬天,泰晤士河结冰三个月,那冰硬得像石头,河上的八座桥就变得多余了;等到冰消雪融的时候来临,河里的冰又融化得太快。到了三月份,泰晤士河的潮水又开始冲着淤泥上岸了。在富人家的房子里,窗子上挂着浸过漂白粉的帆布,就连捡垃圾的人都不去下水道。莱姆豪斯、拉特克里夫和怀特夏贝尔到处是这里百万人口的粪便的味道,这味道从衣服缝,皮肤上的汗毛孔,还有石头的孔隙渗透到所有的地方。

等到丹尼尔的年纪比朱迪还大的时候,等到他和朱迪讲过的那些利维家的故事里面的人一样老的时候,丹尼尔回忆起在伦敦的那些时候,就觉得眼前的时光飞快地从他身面溜走。他看到哈德维克广场的生活节奏,每个工作的日子慢悠悠地度过——这就像是个谎言。当变化来临的时候,它们来得是如此之快,快得他什么都不能做。生活在其中消失,没有任何事先的计划,也没有任何前兆。丹尼尔想生活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他在1920年的时候开始想这些。他的脑子里剩下的就只有那些艰苦的经历。一杯甜茶在他旁边的桌子上凉着。

在伊拉克,他不是唯一一个思考过去的人。沿着河谷,人们把老城从地下挖掘出来—瓦尔卡,尼尼微,尼浦耳——欧洲人在茂密的甘蔗林里搭着帐篷。丹尼尔想着全世界挖掘历史。在茶杯旁边放着一条老式的表链。他没有把它放地太远,他可以够得着,如果他想够的话。一会儿他就会拿起来戴上的,现在还不需要。

他转身朝着窗口。外面院子里的柽柳在开花。他回忆着过去,那些时光旋转着在他眼前消失了。他想着他的生活是如何在转瞬之间改变的,就像他根本就不明白的某种魔术。他想起来那个等着被砸开的瓦罐。小家伙还有他的弟弟在跳舞。在他苍老的手掌之间,“三位一体”放在桌子上,

1837年5月。哈德维克广场很安静。在码头跑来跑去的马车都关着窗户,挂着窗帘,好像刺鼻难闻的空气在黑暗中会干净好闻一些。那一天是十一号,星期四,不久丹尼尔就看到一家店面永远关闭了,他很吃惊它竟然维持了那么久的时间。

黎明的时候,他打开店面的百叶窗,看见马路对面的浴盐商马修·劳伦斯。一辆手推车停在他的橱窗外面。马修和他的儿子正在忙着赶在债主到来之前把东西卸下来,街上的流浪儿玛莎站在人行道上默默地看着他们。马修最小的女儿已经坐在了手推车上,一只手拿着装信的盒子,一只手拿着牛奶壶。

等到他们安全地卸完了货,进屋去了,丹尼尔才关上百叶窗。他试着想象如果有机会,他会去店里去拿些什么。灰暗的橱柜和柜台在等待白天的到来。摆成排的珠宝、银器、沃克斯豪尔玻璃,这些东西在等着有人来购买它们。没有人的需要,他们就没有任何价值。如果可以,丹尼尔会弃它们而去的。

一天结束了,他把珠宝一件一件从柜台里拿出来,锁进一只从码头那里买来的廉价铁箱子里。等收拾好了,他就坐在柜台后面看书。清查这一天交易之后的存货。简进来的时候是黄昏了。她靠着门,看着他,他点燃一只蜡烛,继续工作。

“你渴吗?”

他抬头朝那个声音瞥了一眼。她的头靠着墙,很放松,脖子裸露在外面。眼睛望着他,在等着他的眼神看过来。“如果你渴的话,我可以给你做点什么。”

“不用了。”他微笑着。“不过还是谢谢你。”

她站直了身体,走过来。就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写字。收入和支出。税款和总销售额。酒精的味道在她温暖的皮肤上飘过来,混在一起的还有什么更浓的味道。香水或者是烟熏过的鸦片。“不用啊。你太忙了,没工夫和我说话,利维先生。我看得出来。你不像你的弟弟。你是另一种人。你喜欢做这些事吗?”她轻轻地敲了敲账本。丹尼尔抬起笔,合上他的账本。

“不喜欢。”

“不喜欢,那你为什么要做呢?”

他现在可以感觉到她了,从她身上传来一股热气。我弟弟的女人,他想着。她坐进椅子里,他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她有颗牙齿坏掉了。一辆马车从外面过去,马蹄声在黄昏中回荡着。“我弟弟做珠宝,我卖珠宝。关于这是为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情。”

“但你得喜欢做这件事啊,你为什么和他待在一起?”

丹尼尔眨了眨眼。不太明白这个问题,这个站在她眼前的女人就笑了。“为什么?他是我的弟弟啊。”

“他是个成年人,你也是。”她靠向他,把上身压在他的身上。“你不是吗?你想要什么,丹尼尔·利维?”

他皱了皱眉。没有生气,只是在努力地想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某一天,当然了,成个家。也许去上学。这个国家里有很多大学,欧洲其他地方也有。学院_”

“但你的弟弟要的可比这多得多。”她现在开始低声说话了。还是微笑着,她的脸就贴在他的脸旁边。“他什么都想要,你的弟弟萨尔曼。你生活在他快乐的阴影里,就像我一样。”

他站起来的太快了,蜡烛油流了出来。简不得不向后给他让出地方。“我让你生气了吗?甜蜜的耶稣。”她大笑起来,很高兴的样子,然后就安静下来。有目的地看着他。“那我就是说对了。我们之间的共同点比你想象的要多。”

“我不这么认为。”蜡烛的火焰稳定下来。

“是啊,但是我们还是很像。”她的声音很温柔,就像那些溢出来的蜡。“也许你和你的弟弟也有些共同之处。晚安,利维先生。”

“晚安。”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在店铺里什么都没留下,除了她的气息,还有她牙齿和皮肤上的味道。他站在窗口,玻璃上映出一个高高的影子,来往的车辆看不到的影子。

到了晚上,萨尔曼读书的时候,他坐在院子的台阶上。小心地拿着他的烟斗,朝着泰晤士河的方向望去。太阳下山之前,阳光照在河面上,河水变成了银色,就像是萨尔曼熔化的金属。过了一会儿,河水就在傍晚的热气中缓慢地变成绿色。丹尼尔眯起眼睛看着燃烧的烟草,想象着伦敦和巴士拉之间遥远的距离,那些不可穿越的海上的距离,连续不断的距离。他弟弟的声音在用一种外国的语言诵读那些古老的圣经篇章。

“唯愿我的景况如从前的月份,如神保守的日子。人听见我而仰望,静默等候我的指教。我说话之后,他们就不再说。他们仰望我如仰望雨,又张开口如切慕春雨。”

“我在想拉结。”

“为什么?她很好。”

“你怎么知道?”

“如果她不好的话,她就会写信来。”“我在找寻美好的东西,邪恶出现了;我在等待光明,黑暗出现了。我是龙的兄弟,是猫头鹰的伙伴。我的皮肤在我身上很黑,我的骨头被热焦烤着。”书页猛地被合上。“该死的,真是太热了。你来读吧。”

圣经被丢在了丹尼尔身边。他捡起来,拍去上面的尘土。风吹动着扉页。使徒传、希伯来书、启示录。

“在巴格达,热气会干净一些。”

“不是的。”丹尼尔打开书,抚平了洋葱皮一样的书页。“你忘记了。”

“这里也像其他地方一样有霍乱。只是有更多人能活下来。他们都说国王快死了。”

“他们都这样说了好几年了。”

“然后会有个新的女王继位。因此,她会需要一个新的皇冠。城里的珠宝匠们天天都在说这些。别告诉我你对这个不感兴趣。那会是个成功的机会。”

“你觉得我们会是那个要成功的人吗?”

“谁家的珠宝能比得上我们的?”

“是啊,那女王只要跟着泰晤士河的味道就可以找到我们了。”

“我们必须要让她知道我们。利维和利维,皇冠的金匠。”

丹尼尔放下书本。“这个世界不会为我们变成钻石。”

萨尔曼从工作间里出来。从他哥哥的身边走过,没穿衬衣,他从宽宽的脸上抹着汗水。“你真是个悲观主义者。但你错了,这是个预兆。”

“国王要死了是个预兆?”丹尼尔微笑着向着微风吹来的方向探着身子。我的弟弟就像水银,他这么想着。一件珍贵的,流动的珠宝。“是什么的预兆?是祈求吗?”

“我们的运气会发生变化。”

“我们还要再开店吗?”一群麻雀从那边废弃的空地的树上飞出来。他看了看别处又回过头来说:“国王的侍从保不齐在什么时候就会来的吧。”

“上帝会让他快点儿来的。”萨尔曼转过身。林普斯的狗躺在院子的角落里,它黄色的眼睛一眨不眨。萨尔曼向它弯着腰,深出胳膊。“上帝让他快点儿来。小家伙!”

除了小家伙脖子上的铃铛声听不到别的声音了,丹尼尔没听到别的声音。他抬头看着,微笑着,看到萨尔曼踉踉跄跄地往后退着。直到那两个影子转过身,他才看清楚那只狗在萨尔曼的脖子上趴着。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太意外了,在最开始的几秒钟里,丹尼尔发现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在努力地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小家伙的头在萨尔曼的头旁边看起来太苍白了,他的皮肤全都被拉到眼睛和牙齿的后面。它的暴力让它看起来凶残又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