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数字三(1)

第四章数字三

在二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丹尼尔·利维和他的弟弟萨尔曼把他们的珠宝缝在衣服里面,离开了伊拉克。

那是公元纪年的1833年,九月九日。还有别的纪年方法,阿訇胡赛因会把这一年称作阿拉伯历的第二个斋戒。对在码头前等待萨尔曼的拉结和丹尼尔来说,那是移动圣幕筵席前的六天,是从创世纪以来的第两百个月运周期的第二十三年,尽管拉结和丹尼尔各自对创世纪的理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

萨尔曼为他们安排好了到巴士拉的行程。丹尼尔和拉结在雕塑天使的台阶那里等着他。教堂的大门自从上一次瘟疫爆发就锁上了。旅行皮箱放在脚下,就像一级台阶那样沉重。他们拉着手没说话,努力地想着他们自己。天使们的脸埋在头的阴影里。它们看起来很像,都是用同样的石头刻出来的:高大、安静、鼻子像鹰一样。这些雕塑是在力的主题之上的一些变体。

“我们会写信的。”

“你们想写的时候再写。”

“可能萨尔曼会为我们两个人写。”

一个船夫从河上高声叫喊着,船朝着岛的方向航行在河流正中。

“你的眼睛今天还疼吗?”

“没有以前疼了。”

“等到了英国,也许我们可以找到药寄回来。”

“毫无疑问。”

在岛上,两个年轻人正在拴一条旧的独木舟,然后把他们的女人抱过水比较浅的地方。丹尼尔看着他们铺开毯子,准备野餐。他们也曾经来这里野餐过,他和萨尔曼,还有拉结。几年以前了,时间太久了,他已经记不太清楚是谁把拉结抱过来的了。他继续讲话,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他在努力和拉结讲话。他口袋里的表跑快了。“我在河边溜达。我看着看着它就消失在山洞里了,我突然有了个想法。”“以安拉的名义,我想,这条河一定得有个起点和终点。”

“你背得不怎么样。”

“我没有遗传你讲故事的天赋。”

“你已经过了听故事的年纪了。”

“辛巴达每次旅行回来时总是比以前更富有,比以前更快乐。我们也会的。”他静静地说着,知道她不会回答,也不期待她回答。“拉结。”

“你过了那个年纪了。”一个渔夫从他们身边走过,前臂上沾满了鱼鳞和鱼内脏,他自己就像是半条鱼。“有时候我觉得,你应该更像你弟弟一点儿,更实际。”

“你这么认为?”

“是的。还有更忙一些。”

“就像只苍蝇一样飞来飞去?”

“今天早晨他说你会成为一个金匠。”

“那就是今天早晨他说得比较简单了。上个星期,他说我会有一艘汽艇,我们有宝石和金子,他来加工,我来卖。”

他想起宝石的时候没有欲望。拉结很不平等地和他们分享了那些宝石,她只留下了那颗蛋白石和打碎了的祖母绿。丹尼尔提出来帮她卖掉那些宝石,但她拒绝了。他现在想也许她想留着它们。她最后的家人给她的最后的礼物,这些东西可以让她想起他们。我没有你的任何东西,他想这么说,但这不是真的。

她已经又开始说话了。

“所以,现在,别把自己搞得那么紧张。人们会察觉到你带着什么贵重的东西。”

“我感觉自己像是伪装了的迈达斯国王。”

“把我的话告诉萨尔曼。那个傻瓜看上去像是个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怀孕的孕妇。”

“他的肚子倒是够大。”

“他不行。你没问题,不管你做什么都没问题。但是你需要更宽阔的肩膀。在你要去的地方,你是个异类。”

我们已经是异类了,他想这么说,但没说出口。“萨尔曼的肩膀像秃鹰一样。他保护我们两个足够了。”

“萨尔曼就是个长着男人身体的男孩,他会一直都这样。你得照顾他。”

他点点头。“那谁照顾你呢?”

“我们只有三个人,如果我们分开,就得有一个人独自待着,我可以照顾我自己。”

她戴着她的耳环,丹尼尔看到了。他伸出手去摸她的耳环,这会让她微笑。他一边摸着她的耳环,手指关节一边擦过拉结脸颊上长长的颧骨。马头的骨头。他又想起迈达斯,他伸出去的手可以把触摸到的东西变得珍贵无比。他听到远处萨尔曼在叫他,便放下手站直。他们出发了。

在河上的这段行程很便宜,但这并不是萨尔曼讲价的结果。水手长是个累范廷人,在河上跑了二十年了。他觉得那个年轻的犹太人有点心不在焉。他好像对他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没什么兴趣,脸上茫然的表情就像是个孩子,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这个世界,或者是盯着一只海鸟。在那种眼神中有一种欲望是这个在河上跑船的人所不喜欢的。做成了这笔交易后,水手长才开始想萨尔曼那双邪恶的眼睛。为了生意好,他什么都没说。

萨尔曼还年轻,十九岁的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当他们把拉结一个人留在巴格达的码头上的时候,他看着她,看着人群是如何在她身边推推搡搡,看到她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陌生人中间。这就是他们从她身边带走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那些瓦罐里的宝石。萨尔曼看到了他们一家人是如何在一起分担“异族人”受到的排斥的,这就像他们都有固执的性格和颧骨的线条一样。

他不喜欢大海。这是他一看见海就产生的感觉,就像是本能的反应那么快。一艘陈旧的土耳其三层甲板的船停泊在巴士拉港口,船的外壳已经生锈。船的另一边,海湾在水中漂移,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一样不停地泛起涟漪。对萨尔曼来说,这两件东西没什么区别。大海虽然更真实,但它不坚固,所以他不信任它。大海在远处隐约闪着光,萨尔曼觉得就像什么东西被切开了一样。

他们等了两天东印度公司的船。还有其他的旅行方法,从北边走陆路,或者从西边走苏伊士运河,不到两个月就能到伦敦。但是柯尼利厄斯·里奇不允许这样。

“大海的咆哮是帝国发动机的石油。”他在写给他们的介绍信里面这样说。“咸海水能让商务车轮不停地旋转,萨尔曼先生。你会怀疑大英帝国吗?不会。记住,陆路交通的旅途上会有土匪强盗和各个地方的流浪汉的侵扰。”尽管在海外居住了十年之久,柯尼利厄斯所感觉和所相信的都仍然是英国本土人们所相信的:海路比陆路要好。虽然不一定会快,但会更安全,从根本上讲这会好些。外国的流浪汉带来的麻烦要比在海上的死亡麻烦得多。

斯盖尔拜城堡号满载着货物从孟买来了。它停靠在码头那么低的地方,两兄弟不得不爬着梯子下去。要是没有柯尼利厄斯的介绍信和那颗紫水晶,他们不可能上得了船。就算是这样,事务长麦克因斯也只把他们带到船的最底下一层,他们的吊床被箍在放满了装着阉割过的公鸡的柳条箱上。

没有别的什么人在这次伦敦之行的船上了。在码头上有些犹太人在等着东去仰光的船。他们穿着土褐色的袍子,看起来更像送葬的,一点儿都不像是要去开始新生活的人。萨尔曼猜想自己是不是看起来也是和他们一样。在他的头顶,风朝着起航的方向猛烈地吹了起来。

船起航了,他听着风的声音。在他后面是巴士拉,黄砖的房子,底格里斯河的河口就穿过这里。萨尔曼盯着那里看,看着城市和河流慢慢地消失在远处。直到再也看不到陆地了,他才回过头来。伊拉克被地球无声的旋转带离了他的身边。

在这三个月的行程里,丹尼尔一直都感觉若有所失。拉结并不是这种感觉围绕的中心。他的感觉是他总是害怕有东西被偷走。他担心的不是那些宝石,在丹尼尔的一生之中,只有两次真正感到对宝石的爱。他想念的是一个水罐,阳光照在贴了瓷砖的墙上的图案,还有在晒干的木托盘上的血一般的西红柿的味道。

在吊床上的黑暗中,他会突然醒过来,发现自己在摸索着口袋或者皮箱,好像他的家就在那里面。这种强烈的占有欲让他感觉很陌生,好像不认识自己了。这不是思乡病,而是一种需要,一种对实实在在的东西的依赖。拉结都赶不上她的西红柿管用。他猜想这是不是跟那些宝石有关系,自己是不是在改变。

他可以感觉到它们,随着海浪的晃动,他可以感觉到它们的重量。在他大腿上带着的棉布袋子里,装着金块和从沼泽阿拉伯人那里换来的枪。在他宽松的袖子里,在胳膊下面,他带着一百克拉的尖晶石和紫水晶。在他弟弟的衬衣里,拉结把割礼服的钮扣缝了进去,一枚很小的像石头一样的珊瑚和一块绿松石。丹尼尔看着她缝好,然后她把那间割礼服叠起来,用手扶平。这些石头挂在他身上就像沙囊一样重。

斯盖尔拜号是绿铜船身柚木船底的一艘三层货船。靠近船头的地方非常难闻,别的地方则都是焦油的味道。除了两兄弟以外,没有几个乘客了。除了麦克因斯和一个从里昂来的玛利亚会会员想跟他俩搭话以外,没有人和兄弟俩讲话。他们都是睡在货物旁边的外国人,实际上他们自己也像是货物。

他们两个自己聊天。讲话的声音很轻,好像别人会偷走他们的语言。他们争论着巴比伦和伦敦哪个地方更伟大,还争论字母和数字哪个先发明出来。有时候,萨尔曼会离开他的哥哥,一个人爬到船的最上面。他喜欢桅杆和滑轮的那些机械设备,喜欢感受风的力量,还有人的力量。水手们一边工作一边和着节奏唱歌。

牧师有个女儿甜得像蜜糖

我对她说:“我们水手都是最棒的情人。”

她对我说:“你们水手是一帮该死的骗子,

你们都该下地狱,都会被扔进大火里。

你们都会下地狱——”

他们的和声是各种地方的口音的混合,英国的西南部,利物浦,苏格兰还有爱尔兰。在他们的周围是印度洋,萨尔曼盯着远处绿色的非洲的海岸线。

地狱里的火焰,我的年轻人,让人愉快又温暖,

但那里的火焰还没有一半——

“别挡着工作人员的路,”麦克因斯对他说,“我们都不能出问题,尤其是在坏天气里。这是我给你的建议。大风浪就像野兽一样,只要它们够得着你,就会把你击倒。人也是一样。”

他们睡在发微光的邮件箱子、装着调味品的柳条箱、还有装着硝酸钠和蓝靛的大缸中间。他们头顶上面一英尺的地方,大海在轻声地低语着。丹尼尔躺着想着自己的事儿。他想到了他的叔外祖伊莱扎,他在海上溺水死了,还有他粘糊糊的脚趾头在露台上留下的痕迹。他想到拉结,她一个人在那座房子里。想到迈达斯,诅咒美梦成真的国王,越来越多的金子证明了他的欲望。

他记起萨尔曼说过他们会拥有的那些东西。现在他们有了宝石,还会有马匹和房子,会拥有幸福的新生活。出海九天了,丹尼尔看着舷窗玻璃外面滴滴答答的雨,想着他们到底要走多久才能得到那么多东西。

漫长的旅程和梦境有相似之处。白天和夜晚相互交替,但是没有什么区别。丹尼尔觉得时间好像变慢了,所有事情都在不停的重复着。当这一切结束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醒了两次,从睡梦中醒过来,也从自己的静止状态中醒过来。他睁开眼睛,除了吊床发出的吱嘎吱嘎的声音以外,他还听到了破冰的声音。已经接近黎明,萨尔曼还在他身边熟睡着。丹尼尔起身,一个人去迎接白色笼罩着的伦敦的早晨。

他的身边雾气围绕。丹尼尔的脸感觉到了雾气的寒冷,脸上冻得很疼。他试探性地呼吸,空气不再是绝对的轻快或者浓重,而是苍白的。斯盖尔拜号缓慢地在薄雾中航行。从船头传来雾都沉闷的声音。

他的眼睛努力地适应着这个环境。现在丹尼尔可以看到一些轮廓了。一大堆桅杆和烟囱,巨大的石头仓库和车库,还有货船的灯光。烟雾中有一种污水和醋混合的味道,是这个工业城市的亲切却难闻的味道。

“嗨,早上好啊!你是那个美索不达米亚人,对吗?”

麦克因斯走到他的旁边,在一片黑暗中他站得很稳当。丹尼尔可以看到他身后的其他人。那个玛丽亚会会员伸出了一只手,他穿着一件旧俄国羔皮大衣,显得很臃肿,不过这衣服正好对付这儿的寒冷。丹尼尔打了个冷战。“我是丹尼尔·利维,先生。”

“啊,那就是了,那个高个子的。嗯,毫无疑问,这里对你来说真是值得一看啊。东印度码头,值得一看。我们已经到了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你是不是已经感到很开心了?”

开心。丹尼尔想去感觉开心。“我看不到天空。”

“天空?这里不是天堂,利维先生。天空没什么重要的。”事务长咧着嘴笑了,但这笑容是冰冷的。“先生,我是在问你,你怎么看我的城市?”

“它很美。”

“它确实很美。”他在栏杆上面拍着手。“我非常高兴你这么认为,闻起来就像是烂鱼的味道,但它是美丽的,让人愉快的。这边除了湿地和贫民窟没有什么可看的了。如果你想看看这城市,就从商业大道往西走,至少那里会有出租马车。”麦克因斯在他旁边靠过来。丹尼尔·利维看到他的手上都是海鱼弄的伤口。“利维先生,一会儿我想问一下关于你们的旅行费用。”

“我们已经都付清了——”

“抱歉,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兴趣在于你们付款的方式,那些宝石。我的朋友说那颗紫水晶很好。那么你们得到它的那个地方还有没有更多的宝石呢?”

“我——”水手长大叫了一声,丹尼尔还没来得及回答,麦克因斯就离开了。他沉重的呼吸变成沉默。

他听到声音在烟雾中发生了改变。码头周围的起重机上,解开的锁链发出卡塔卡塔的声音,还有在飞轮旁边滚动的一连串木桶的声音。人们很大声地喊叫,还有山羊的叫声。他回过头,在黎明中看到萨尔曼,就把他叫过来,给他在栏杆旁边腾了个地方。

“底格里斯,我们已经到了。”

“这就是伦敦?”

“麦克因斯这么说的。”

“你相信他?”萨尔曼看看周围。从下面传来破冰的声音,碎冰滑到深海中去了。“他可能把我们随便放在什么地方,好赚我们的钱。”

“那你希望我们会到什么样的地方呢?镶满了宝石的大门?美女们骑在马上看着每一个到岸的人?你的疑心太重了。”丹尼尔看到他的弟弟开始微笑了,他喜欢他这样。

“新生活,幼发拉底。我简直不敢相信。”

他没有回答。他们俩站在一起,看着这个港口。在栏杆外面,有什么东西隐隐出现了,一座石崖从他们身边过去了。两个人都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过了一会儿,丹尼尔才看出码头沿岸的样子。这艘满载货物的船还是停得很低。

新生活。萨尔曼一边沿着梯子爬上北码头,一边小声自言自语着。他可以感觉到身上的宝石,那些瓦罐里的宝石,被当作一种报答送给他的宝石。他的脖子上就挂着那颗透明的宝石。宝石还是很凉,和他的体温有很大的温差。

丹尼尔在他后面爬上去。他们下面的水是排泄物的味道,他从来没想过伦敦会是这样的。他努力地回想柯尼利厄斯给他描述过的那个城市。灯光闪烁的皮卡迪利大街,一个像钻石一样冰冷明亮的城市。

他在脑子里面想象着。那些宝石擦痛了他的皮肤。在白色烟雾的远处,什么地方响起了教堂的钟声。

那是1833年12月2日,耶稣降临节后的第一个星期一。兄弟两个来到伦敦,伦敦的这个冬天很冷,他们来的时候也正是最冷的时候。他们到这里的第一个星期泰晤士河就结冰了,港口区空荡荡地和大海分隔了开来。通向北边的路是不能通行的,伦敦在冰冻之中等待着冰雪消融。

他们住在莱斯特广场的萨布隆涅旅店。屋里面很狭窄,墙面被刷成白色,煤气灯像人一样嘶嘶地低语着。第一个晚上,丹尼尔在黑暗中醒过来,萨尔曼在他旁边断断续续地打着酣。他起身走到窗口,头昏昏沉沉的,但是由于到处奔波的缘故,他睡不着了。在窗外,广场上空空荡荡的,黯淡的上弦月挂在屋檐上。

伦敦,在丹尼尔看来不是美丽的,只是永恒的。烟雾洗礼着它,把它的房子和砖变成黑色。他想着伊拉克的老城,被河流抛弃了的巴比伦,躺在沙石堆里。伦敦好像不会被什么东西抛弃。

他让自己舒服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等待着黎明的到来。在街对面,已经有等客的出租马车了,马车的左马驭者在温暖的马背上面打着盹儿。日出来得很慢,就像钟表盘上的表针运动一样细微得让人察觉不到。雾气向上蒸腾着,去迎接那轮太阳。

满载货物的手推车卡塔卡塔的声音在街上回荡着。一辆四轮马车过去了,向着南边泰晤士河的方向。在马车的窗口闪动着明亮的颜色,丹尼尔想那是一位年轻女士的衣服。在伦敦的大街上这是很少见的,就像在巴格达的大街上一样。他开始更仔细地看他们,在一处破旧拥挤的住房门口,一辆停着的四轮敞篷马车里,他看到了丝绸衣服、女人佩戴的宝石还有洁白的皮肤。

十点钟的时候,他睡着了,额头轻轻地压在玻璃上。没有人抬头看见他。在弹药库旁边,一些老太太在卖烈酒,她们会一直卖到中午,手上、前臂上会沾满了酒糟。从丹尼尔的窗口看过去,阳光正照在下面出租房的百叶窗上,这个标志说明里面住了生病的人或者是娼妓。但在那个时候,在伦敦,丹尼尔不知道任何标记。他把对所有东西的理解都留在家乡,只带着宝石出来了。

十二月六日,安息日的早晨。旅店的老板告诉兄弟俩怎么去比维斯马科斯,他长着一双像小牛皮一样光滑细嫩的手。兄弟俩的头发和衣服还满是焦油和香料的味道,他们的黑色亚麻衫被盐水弄得很僵硬。萨尔曼把宝石袋子拆下来后才把衣服交给洗衣房,等衣服洗好后又把袋子缝上。

他们到了犹太教堂的时候,教堂里面是空的,他们就等着。两个包着头巾的外国人站在平台的阴影里,西班牙犹太人的后裔穿着外国衣服还带着佣人,咕哝着西班牙语,嘴里衔着进口雪茄烟,长着灯笼下巴的女人排成一排轻蔑地看着外来人——他们和兄弟俩好像没什么关系。丹尼尔和萨尔曼再也没有去参加过安息日的礼拜。在那里他们好像根本不是犹太人,而只不过是不那么典型的,可以从最广泛的意义上被称为闪米特人的那种人。他们的血液里面没有宗教。

他们一起走回来,没有谈论那些西班牙犹太人后裔。伦敦让他们沉默了很多天,这就像是在一个不同的世纪,没有未来,没有什么更好的东西,萨尔曼没有看到这些。这只是个除了家以外的另一个可以选择的居住地。这个地方的景致和柯尼利厄斯给丹尼尔讲的,然后丹尼尔又给萨尔曼讲的完全不同。这里有更多的人,但一点都不完美,鹅卵石变成了沥青,沥青变成了垃圾场。这种速度让萨尔曼感到目眩,商业迅猛地蔓延,从应召女郎在他们身后的叫喊到伯特完美止咳糖的广告,还有达斌的咖喱面,还有鸵鸟羽毛进口商大街,永不腐蚀的牙齿的发明者,卖牡蛎的,烤蛋糕的,做活心铅笔的,做姜汁儿啤酒的,做垃圾熔炉的,还有银匠金匠铺,钻石和珍珠的估价人。

两天以后,萨尔曼发现了苛勒肯围欧区。黑皮肤的像角斗士一样的人在金匠铺和犹太人的奶制品店附近闲逛,他看到外国人听基督教的传教士布道就可以得到半个便士,他还看到西区犹太人的房子。萨尔曼远远地观察着他们,没有跟任何人讲话。他站在人群里面,保持着这个天然的伪装。

他把自己和他看到的相比较。这种比较包括那些人,他们的宝石,还有他们的生活。窗口全是避邪用的兔子脚和猴爪子,还有沼泽橡木刻成的爱尔兰国花三叶草。萨尔曼认为这些都是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儿,最多算得上有点技巧的小把戏,但这些不需要任何天分。人们穿着英国式的衣服,戴着英国式的帽子,也有人在门口靠着,不带头巾,抽着烟斗。他们的妻子拿着大盆装祈祷酒和符合教规的清洁的肉。他们身上除了外貌特征以外,没有什么是犹太人特有的了。

“完美止咳糖。”他嘀咕了一句,每个单词都念得很清楚。在他头顶上面的灯发出的声音就像是女人在睡梦中翻身的声音。他能听到丹尼尔的呼吸。他们脱了鞋子躺在床上,有时候聊聊天,然后就沉默几小时。

“我想你是爱上宝石了。”

“这儿的所有东西都是要卖掉的,不管是虫子还是宝石。晚上有人做掏粪工来谋生。这真是挺奇妙的。”

“我更喜欢宝石,如果对你来说都一样的话。”吵架的声音从楼上的房间传过来,一个男人在高声叫喊,一个女人提高调门去应和他。“我们该怎么处理那些宝石呢?”

“把它们租给国王。”

“哈。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能老把它们带在在身上啊,搞得我们像枝形装饰烛台一样每天在皮卡迪利大街上走来走去。”

“我已经和旅店老板说过了。他知道一家出租的店面。很好,很小,还很便宜。”

“在哪里?”

萨尔曼没有回答,他低声地开始吟唱祷告者的歌。在伦敦的这间房间里,这听来很奇怪,有种错位的感觉,还有点儿滑稽的迷失的感觉。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他瞪着满是污迹的天花板就好像很吃惊地在那里发现了什么东西,又好像很奇怪有块天花板在他上面。

“底格里斯,在哪儿?”

“商业大道,可以做码头和城市里的生意。我跟他说我明天过去看看。你想去吗?你可以讲英语。”

丹尼尔点点头。“如果你想我去的话。你知道你想找什么吗?”

“是的,我在找财富。”

“我们已经拥有财富了。”丹尼尔看着他的弟弟转过头去。他们楼上那两个人突然停下来不吵架了。在寂静中,萨尔曼可以听到外面下雪的声音,风把雪花卷到窗户玻璃上。

“只做了一件事儿。”

“一件事儿就够了。”丹尼尔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他很快就睡着了,灯光在他的脸上闪动着。萨尔曼什么都没说,至少没说出声来。在他头顶,那盏灯还在嘶嘶作响。他伸手在那炫目的灯光里关掉了它。

他们出门很早。斯特兰德大道上的羊还在转磨盘磨粉,一辆手推车在福利特大街旁翻倒了。两兄弟从在牲口踩烂了的白菜堆、掀翻了的装着家禽的柳条箱子中间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商业大道很壮观,相对于海员和码头上的人来说显得有点高傲,闻起来有水里的淤泥的味道。建筑都是新的,商店和住房混在一起。在每个露台的中间都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建筑者的名字,或者是自己选的什么别的名字:洪都拉斯,联合,柯列特。大街上的孩子们跟着他们,笑着或者乞讨着,和他们保持着距离。

在哈德维克广场广场有十八座房子,最后一座就是那间空的店面,拱形的窗子被顶上了板子。在这个店面上面还有两层楼,上面的房间要窄一些,也不如下面的房间装饰多,就好像盖这房子的人在伦敦灰色的天空里再也盖不出房间了一样。

“在这儿等着我。”萨尔曼走到房子的后面去了。丹尼尔看着他走了,伦敦就在他身后。即使站在这里,他也能感到对这座城市的迷惑,就好像这种影响一直扩散到这里的猪圈和冰冻的湿地上。除了尖塔塔尖直冲向天空以外,拥挤的房子上面看不到什么别的东西。在远处,圣保罗教堂的圆拱屋顶时隐时现。

他回头看的时候,有个女孩在他身边。她的脚包着兔毛,脸上充满渴望,就好像她有话要说却又没时间说。兄弟俩走出城后,街上的孩子们没有离开。斯泰普尼贫民区在东边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街对面有两个大一点的男孩靠着劳伦斯海水浴的店牌站着。

他对她微笑,那个女孩的脸上马上就充满恐惧。丹尼尔看得出她在决定要不要跑开。一辆公共马车在她旁边开过去,她走进排水沟旁覆盖着污泥的积雪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小声说着什么。要不是看着她的脸,他不会意识到她在讲话。她的声音像笛子一样细,那种口音丹尼尔要花好几年才能听得懂。他能听明白的就是那种提问题的语气。他朝她低下头。

“你们是约瑟夫和玛丽吗?”

在街对面,那两个男孩笑得扭动着身子。那小女孩低着头,没有哭。丹尼尔看到她的一只脚在流血。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女人严厉的声音。

“玛莎?过来!”那些男孩又笑起来。那个小女孩跌跌绊绊地要走开的时候,其中的一个男孩对她喊:

“你的驴呢?你的驴在哪儿?哈哈哈!”

萨尔曼一边走一边听到了这喊声。在房子的旁边是一片废弃的空地,上面堆着牡蛎壳和一个马槽,还种着枫树。在后面是有围栏的土院子和划拨的一小块儿一直到河边的菜地。最后一栋房子的门上挂了一条涂了柏油的绳子。萨尔曼推开门,走到后门的台阶上。

他快走到的时候听到了一种声音,就像是个小铃铛被摇动了。他转过身停下脚步。

在院子的远处有一只狗。狗黄色的头抬起来了,正看着这边。现在它站起来了,但没有叫。萨尔曼看不出那只狗是什么品种,只能看出它准备战斗的架势,已经做好了不预先警告的攻击的准备。它的大小就像只山羊,细腿,所有的肌肉都集中在脖子和下巴上。它一向前动,挂着的铃铛就开始响,直到那铃铛掉在它脚下的土里。

他听到舌头舔牙齿的声音。他们都抬头看着对方,他和那只狗。在门口的空地上,一个女人。她的头发是黑色的,没带头巾,眼睛也是她头发的颜色,但是更柔和些。她一只手里拿着一块肉,在一边的脸颊上有些血迹。

“够了,小家伙。”那只狗静静地转过头回到角落里。当那个女人转身对萨尔曼微笑的时候,他才发现她很美。他马上就想要她了,不需要更深的了解。她脸颊上的一抹血迹和嘴唇微微的突起就足够吸引他了。

“你一定是为了那个店面来的。”她的声音很亲切,很简单。萨尔曼点点头,那个女人又笑了,在她的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把手伸过来。“我是林普斯太太。”

“我是萨尔曼·利维,很高兴见到你。”

“哪个在前面?哪个是名字?”

“萨尔曼。”她的手指感觉很湿润,沾着街上抽水泵里的水。她从他的手里伸出手来,朝着房子点点头。

“那有两个房间,前面是店,后面还有一间。两间一起一年二十二镑,一个星期八先令四个半便士。在地下室有海运煤,晚上你们可以自己生火。其他都是额外的。你不会找到更便宜的了。”她等着他的回答,就好像在等他跟她争论。但他没有,于是她就走到那只狗的那边去了,打开那个脏的黄纸包,里面是动物的内脏。“你想看看里面吗?”

“我租了。”

她抬起头,估量着他。“至少你也要看一看吧。”

“好吧。”他点点头。他已经忘了他的哥哥还在等着。他们一起看着那只狗开始吃东西,它优美地把黄色的牙齿从嘴唇里面露出来。狗还没吃完的时候,简·林普斯走到他身边,从裙子里掏出钥匙给他,让他进到那间店面里。

他们在这里开了店。店牌是黑底黄字的,花了萨尔曼三个先令,前面二十个字母是莱姆豪斯一个画家免费写的。

利维兄弟珠宝店

金匠和钻石加工

店主:萨尔曼·利维和丹尼尔·利维

金匠铺,对在伦敦的犹太人而言,可以说是这个种族的传统职业。他们搬进了商业大道上的这个房子,就好像它会变成家一样。在怀特夏贝尔的拍卖会上,萨尔曼买回来一个倒闭的珠宝店的二手旧货,一个坩锅,三角架,油炉子,还有烤得很黑的工作桌,一个没有皮面的打磨轮,凝固在冷锡罐里的橄榄油和钻石粉。他还买了一盘珠宝匠的红铁粉和一块已经磨破了的上光布,两瓶药酒。还有一件孩子的刺绣样品,框已经坏了。还有一个国王头部的蜡模铸造模型——丹尼尔把它打开看的时候,里面有一对冬眠的黄蜂,舒服地躺在耳洞里。

萨尔曼把瓦罐里面的那些宝石用一条头巾包起来,藏在壁炉旁边的地板下面。萨尔曼用他们最后一点剩下的巴比伦金币,让自己的店加入了1834年的伦敦工商行名录:S.·利维,珠宝店。只有他自己的名字,毕竟那些宝石是他的。在四个月以来,他头一次睡得如此安心。

丹尼尔在他旁边睡不着。在这条街上住着,他老是睡不着。商业大道从来没有完全安静下来过,田野里的鸟会唱一个晚上不停,筋疲力尽地等着春天的到来。它们的歌声丹尼尔没有听过,他听不明白,就像那些街上的孩子的口音。城市里的酒鬼语无伦次的喊声向西边渐渐淡去,码头工人的声音往东去了。

这首歌唱给那个害羞的十五岁女孩;

现在唱给五十岁的寡妇;

这首歌唱给挥霍无度炫耀卖弄的女王;

现在唱给节俭的家庭主妇。

不用祝酒了。为了情人干杯,

我保证她会是喝一杯的好理由。

当他真的睡着了的时候,也睡得很浅,不能完全休息。他做恶梦,梦见拉结,梦见被陷害。醒的时候,他想简·林普斯,想她声音里面的沉着和镇定,快乐和智慧。在所有这些以外,什么都没有。他的脑子里只想着做生意,不再为快乐而思考了。

这是唱给那个长着酒窝的可爱的人,

现在唱给那个没有酒窝的少女,先生;

这是唱给那个长了一双蓝眼睛的女孩,

现在唱给那个没有蓝眼睛的美丽的少女,先生

不用祝酒了。为了情人干杯……

他静静地躺着,他的弟弟就在他的旁边,他感到非常温暖。他没有意识到他已经睡着了很久,直到黎明时教堂那边传来的声音吵醒了他,斯泰普尼的三声钟声,圣保罗的十二声钟声听到这钟声,丹尼尔第一次为没有宣礼员的宣礼而失落。这感觉就像自己突然聋了。

大斋节,圣斯文森节,万圣节前夜。他们从爱丁堡买来花岗石纹的珐琅铁器,从曼彻斯特买来切割过的钢制胸针。低价买来,高价售出。萨尔曼在晚上加工自己的首饰,空气里面全是粉尘和酸的味道。白天的时候,丹尼尔售出或者出租他弟弟做的任何东西。在商店的柜台后面,他的沉默有点不合时宜。他们还没有名贵的珠宝,只做些能卖的东西。三年来,他们就这样做他们的生意。新囚犯的妻子会站在窄窄的店面里面等着萨尔曼给她们刻新兴门监狱的吉祥币,监狱的诗歌就蚀刻在银质的六便士上。这些爱的心灵曾经聚在一起,。现在一个是自由的,另一个被禁闭着。

但现在一切都向前发展了,该是做复杂生意的时候了。时间不断流逝,生活不断重复,几年压缩成了一小段,这看起来不那么人性化。好像宝石才是最重要的,它们的拥有者的生命就没那么重要了。这是不能颠倒的。

他们住在哈德维克广场18号,在简·林普斯的房子里。她对他们很好。她对他们的好是为了掩饰一颗冷酷的心,但是利维兄弟还不知道这些。他们为了自己的珠宝而选择了伦敦,现在伦敦就成为他们的安身之处。这里就是发臭的牡蛎壳,大雨和煤气灯,王宫宅第和烟雾。

一群鸽子聚集在那边荒废的空地上,还有碎卵石路上的蒸汽。

店外经过戴着鲸须制品的女人,吹过酸橙树的微风。火车带来的黑檀木色的尘土在橱窗外随风翻滚着。

还有河水的声音,风吹过树的咆哮。这些东西总是带着陌生的感觉,就像是熟悉的颧骨的线条总是带着家的感觉一样。

在坎登城,街上的小贩在卖配对儿的磁铁舌钉。我不管那个叫珠宝,因为我的品味比较传统。地铁出口的地方摆满了货摊,有卖比萨切片和炸洋葱圈的。我走到排水沟那边躲开人群。从这里向北三个街区就是我以前住的公寓,我有些东西还放在那里,有时候会有些邮件寄过去。我上次来的时候是一年以前,但直到现在它还可以称作是我的家。

孩子们从身边跑过去,就好像穿着皮大衣的小怪物。在因弗内斯大街,我停下来穿上了棉夹克。从炎热的迪亚巴克尔回来让我觉得伦敦的九月有点冷,虽然这里污染的空气让热气不怎么容易散去。即使是现在,晚上七点钟,在火车站桥和露台上仍然有发光的雾气。

这里对我来说有一种双重气氛。如果我用某种方式,从某一个角度看那些拥挤的街道,它们就会在我周围不停地变化着。它们感觉很具体,是那种记忆中的具体。我在这儿是两个人,被时间分成的两个人。其中的一个迷失了,路口的每个方向她都不知道通向何方;另外一个就是我。我的生活比以往要好。如果我眨眼眨对了时机,这两个我之间的时间就消失了。

在卡索海文路,我在一排商店门口停下来。在第一个橱窗里放着一个发光的招牌,上面写的是鱼世界、水族馆和宠物园。在玻璃上面是一张店主自己的照片,那个育嘉琳伽先生,好像不怎么高兴,有点儿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微笑。在他后面是一个大缸,里面的东西看起来就像圣诞彩灯一样多姿多彩。

我走进去。这个水族馆是个长方形的房间,靠墙全都放着大缸。立方体的照明为长条灯昏暗闪烁的灯光作了补充。在前面是些待售的金鱼,五十便士一对。在后面水缸里的是比较珍奇的品种,彩锦鲤鱼,蓑鲉,壁虎在玻璃顶上爬着。我总是觉得有这种动物在伦敦这地方出现,有点非法营业的感觉。就好像它们应该在海关被查抄,像毒品和匕首,或者是豹皮鞋一样。

在后面那些蛇的旁边,一个男孩坐在一把磨坏了的办公椅里面。他一边听着电话一边点着头,一边讲话一边看着我。

“是的。”他是个亚洲人,很英俊,但他的严肃标志着他是在英国出生的。“是的,就像蛆。他们是中国人,不是吗?因为那些东西看起来就他妈的像是米粒。”他穿了一件毛领的皮夹克,我可以闻到爬行动物的味道和那件皮衣的味道。

“那就是日本人。反正他们都很吝啬,就好像他们的屁股像樱花一样。听着,我们回头再说这事儿,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过一会儿打给你。”他挂了电话,头也没抬地跟我说:“我能帮您点什么?”

“我在找育嘉琳伽先生。”

“他不在。”

“我存在他这儿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衣服,还有些邮件。”

“没有。这儿没有这些东西。”男孩的注意力转移到那些动物身上去了。我把包放在柜台上。他看着我,带着一种缓慢的、青春期叛逆的敌意,就好像他已经为我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事情,而我还站在这里占用他看电视的时间。

“我过去曾租过楼上的房间。我的东西在车库里。它们已经在那儿放了五年了。”

“那些东西啊。那是你的?”我点点头。他无聊地用脚踢着柜台:“你怎么证明那是你的?”

我没有笑。他也没笑,虽然他正在卖弄调情的手段,既圆滑又熟练。“我的名字在那些邮件上。凯瑟琳·斯特恩。”

他找出钥匙,看着我,然后一个人去找那些东西了。我想他是不是会翻看我的东西,我会不会在意他翻看。在我身后,有什么动物正在敲着玻璃,就像有来访者一样。我盯着柜台上面的牌子。

48小时金鱼承诺

要换新的必须提供以下的证明:1.收据2.水样3.死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