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疼痛的代价(4)

我的第一颗宝石是梅给我的生日礼物,那时我十一岁。那是一颗像鸡蛋般大小的紫水晶,紫色是那么的淡,必须要把光线集中才能看到。你必须正好拿对了角度才能看到紫藤花的颜色。

我回想着,母亲的话好像就在耳边。在浴室的镜子前,她的脸颊就在我的脸颊旁。好了,你太可爱了,我能把你吃掉!这块鸡蛋宝石就是这样的可爱,我想吃掉它,把它放在自己的身体里。我和它一起在床上睡觉,就像是别的孩子还拿着他们的旧玩具一样。我把它放在嘴里去上学,安想制止我,她怕我在路上把它吞下去。几年以前,我曾经吞下过铅笔头。那块紫水晶在我的牙齿上咔嗒咔嗒就像是冰薄荷,它让我感觉不到饿。我肚子里装满了石头。

我开始收集宝石,周末去马尔盖特时我就在海边捡红玉髓和玛瑙。我用科学的原则给它们分类。我那时还没有爱上它们,只是喜欢它们的不同和相同之处。他们都很像,但又不像,是不同的声音唱出来的旋律。在它们身上有些东西是很可靠的,是可以确信的、有把握的。

这并不是我找“三位一体”的原因,哪一条都不是,这一点我有把握。我不是在找逃避过去的方法,过去就存在于我做的所有事情中。对某些东西的需求早就在那儿了,在伊迪丝死之前就存在了。我一直都记得,那是一种着魔的感觉,就像是贮存着的爱变质了。在我内心有一种期待发生的爱,而那件宝贝就正好是这种爱。

安琪儿医生不是我们的医生,萨金特医生才是。医院都是一样的,但是走廊不同。在这个建筑物里,墙从地面到中间都是绿色的,从中间到房顶是棕色的。在萨金特医生的医院里,墙是黄色的,在中间有一个红条。我小一点儿的时候,安曾经告诉我那是一条走得快点儿的长条,能帮助人们快点儿好。伊迪丝死后我就不相信这个了,虽然我很想念那个红条。

“安琪儿医生不是我们的医生。”我说,“萨金特医生才是。我们为什么不去看萨金特医生呢?”

“因为萨金特医生是个开业医生,这个医生是个血液病专科医生。”安说。我们和一个护士一起走在两种颜色的走廊里。在她的左膝盖上,便宜的丝袜下面贴着块橡皮膏。当你还是孩子的时候,膝盖是非常重要的。在三岁的时候,你就可以在三十步远的地方认出父母的膝盖,这是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的。到七岁的时候,这种功能就所剩无几了。但尽管如此,那个护士的膝盖还是比她的脸离我近些。从她的膝盖上我可以看出,她没有很好地照顾自己。所以在一开始,我很高兴我和安琪儿医生在一起。他的膝盖在桌子后面,头发是红色的。他跟我说你好,然后就继续写东西,我坐在那儿等着他注意我。

这房间里充满了消毒剂和还有没洗的衣服的味道。桌子上的标示牌写着:安琪儿医生,血液病学医生。第三个词我好多年以后才明白。医生不住地咳嗽。嗯,咳咳。他一咳嗽我就想打他。我觉得他很无礼,不跟我讲话。其他人跟我讲了好几天的话了。

“咳咳。”

我环顾四周。墙上没有什么美丽的图片,只有一张海报,上面是八种血栓的图片,每一种都有自己的名字,鸡油、葡萄干果冻。我觉得这就像是味道:脆皮鸡油,鸡油馅儿饼,葡萄干果冻冰淇淋,葡萄干果酱果冻。我知道什么叫血栓。

“咳咳。”

“你应该治一治咳嗽。”

“嗯?”

他抬头看着我。他的眼睛好像看着我,但是他没有真正地看。他对孩子没有感觉,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我们在他看来是隐形的。坐在这个检查室里的我不明白这一点,但现在我看出来了。我从迪亚巴克尔的宝石房间的窗口看着他,听着头顶上鸽子滴嗒滴嗒的脚步声。

“你应该治一治你的咳嗽,你是医生。”

他笑了,好像我说了个他没听明白的笑话,然后继续写东西。我已经觉得无聊了,已经无聊了好一会儿了。从窗子的外面传来水声,我想象着那些流水。有个蓝色的喷泉,还有红色的鱼,我喂它们。我拿着一包脆皮鸡油,把它们洒在水面上。

我坐在那看着安琪儿医生的头。他秃顶的皮肤是红色的。我不知道他喝什么。我母亲喝荷兰金酒,纯的,还有两瓶呢。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把那两瓶剩下的荷兰金酒送给安琪儿医生,那就会让他的皮肤变得更红。他感觉到我在看他,就停下笔,抬头看着我。

“你是凯特,对吗?你几岁了,凯特?”

“八岁。”我撒了谎。我想看看他是不是够聪明,能发现事实。这是一个测试。他眨眨眼,笑了。我已经打败了他。

“八岁,你知道吗?我有个病人今年八十八岁。两个数字八像两个胖女士。”

我什么都没说。我没什么要对他说的。“凯特,你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别说那个。”

“我很抱歉,我——”

“我不想让你说那个词。”但我耸耸肩,好像这并不重要。窗户是打开的,但房间里还是很潮湿,太热了,我的衣服都贴在了腿上。我想象着在外面,在寒冷的十二月的寒风里面跑着,那喷泉还有那鱼,蓝色的和红色的。

“我明白。嗯,你的——她的腿上有个地方很疼,那是个血栓,在静脉深处有一个血液凝固的地方。明白这一点很重要。”

“我知道什么是血栓。”我说。我想着八颗薄荷糖巧克力血栓。这不算是个名字,就是对血栓来说也不算。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不是吗?在人不怎么活动的时候,就会有血栓出现——当他们活动得不够的时候,血液就不运动。有时候血栓的发生是由于家族遗传,就像蓝色的眼睛。这就是你为什么要来这儿做个体检。”

“我在学校里做过体检。”我不知道安怎么做的她的检查。如果蓝色眼睛会有帮助的话,我希望她能回来。在这个房间里有种感觉,是一种我不太明白的感觉,好像空气不是很灵活,有什么东西会伤害到自己。

五年以后,对安琪儿医生玩忽职守的索赔报道才在地方报纸上出现。又过了一年他才离开索森德医院,一个健康权威机构把他派到了一个私人部门,然后他去了马拉加的一个诊所。我有一段时间追踪了他的情况。我有这种兴趣。

那个血液病医生笑了。他的牙齿从中间向外豁着,就好像他往嘴里一下塞了太多的东西。贪婪的牙齿。“聪明的女孩。你喜欢体检吗,凯特?你的体育怎么样,或者参加什么比赛呢?”

“我的名字叫凯瑟琳。”我说。他不笑了,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有点紧张。他又清了清喉咙,低着头接着说:

“嗯,那现在你明白了。血栓会分裂成两块儿,其中的一块儿会进入你的——进入她的头。那就是影响到她的东西了,医生们称之为脑栓塞。你现在可能还不想知道这些,我以后再给你讲吧,凯特,凯瑟琳。”

我什么都没说。我忙着想血栓咳嗽糖呢,绿色的糖块中间有一条红色的条纹。

“脑栓塞,她的脑栓塞很特别,非同寻常的完整。”

我想象着我母亲腿里面的血液。它是静止的,慢慢变浓,就像海边的淤泥,脚下踩着的淤泥。安琪儿医生还在说话,他的声音向上扬着,变成了询问。我看着他潮湿的眼睛。

“什么?”

“我问你想不想看看它,栓塞物,血液的凝结。你是个聪明的女孩,知道什么是血栓,我想这会有帮助的,你觉得呢?把东西拿出来看看,把事情搞明白。”

我什么都没说。

他说:“来看看。”

“好的。”

他又笑了,然后站起来。在房间的角落里有个手推车,上面有两个乱七八糟的托盘。安琪儿医生从下面的托盘里拿出一个罐。他拿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了里面红色的什么东西,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他在干什么。

我不想看他拿着的东西。我想闭上眼睛,但我没有。我什么都没说。我希望安回来。我想我不害怕,但我希望现在在很远的地方。我的母亲在开车,开着福特·血栓。

“在这儿。你想拿着它吗?”

“不。”他没听到我的声音。我的拳头紧紧地握着,靠在我的身体两侧。安琪儿医生把那个罐拿到我的眼前。我不能太仔细地看,它让我的眼睛疼,就像是牙医的灯光。

这个罐让我想起玻璃鱼缸。在透明的液体中挂着一块宝石,是深红色的玫瑰,就像婴儿的手那么大,旁边紧连着一滴浅一点颜色的血。

“拿着吧。你不是经常能看到它,不是吗?”

“不是。”

“不。”我抬头看着安琪儿医生。他的微笑穿透了我,但这微笑不是对着我的。我可以回顾到十八年前,在他潮湿的眼睛里,我可以看出来,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想帮我。他不能理解他做了什么错事儿。在那个时候和现在,我都不能解开这种迷惑。也许他也从来也没有明白过。

直到他把那个罐拿走了,我才感到气愤。然后我就站起来开始尖叫,气得喘不上气来。安和护士进来了,我们就离开了。我再也没有去做那个检查。在医院门口,梅的车开得越来越快,围栏模糊得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条纹。

在第九个晚上,我梦见了伊斯坦布尔。梦里面我在买新鲜的阿月浑子果实,我一天什么都没有吃。

有什么东西在拥挤的街道上跟着我。那是一只狗,但它身上长着鳞,是畸形可怕的怪物。它的口和鼻都在头上的部位。没人注意到它的存在。我到了辛巴达游客旅馆,上楼走到房间的时候,发现门掩着一条缝,门锁被撬开了。

所有的东西都没了。那些红宝石,我的笔记本,外面有印花纹的皮革公文包。这感觉就像是有人偷走了我的灵魂。我站在那儿,怅然若失。身后的楼梯上传来一声难听的声音,是爪子敲在砖石台阶上的声音。

我在清晨第一缕阳光出现以前醒过来了。通常在这个时间我都比较敏捷,但今天早晨不是。好像有什么事故要发生了。我下楼去了厨房,煮了些咖啡,烤了几片面包。我把上面烤焦了的地方弄掉,就端着我的早饭到了屋顶花园。

格罗特比我早到那儿,正在读过期的《法兰克福汇报》。在铁质的桌子上面有一杯酸梅汁和一瓶伏特加。她抬头看看我,点了一下头,就低下头继续读报。

我坐下来吃烤焦的面包。太阳升起来了,我脚下的石头瓦片开始变热。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别盯着我看。”

我抬头看着她说:“我没有。”

“你总是盯着别人,凯瑟琳,就像一只猫。我有癌症,你知道吗?”她把那张报纸放平,叠起来。“你不明白。我很老了,它只能慢慢地杀了我。有些人要我去做手术。”

“你喜欢马丁吗?”她又在我没防备的时候问了我个问题,这不是第一次了。格罗特有蝴蝶的头脑,蝴蝶经常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有时候她就像是疯子。富人多少都有点与众不同,但他们不会疯。既富有又与众不同只是说明这个社会接受你这样,因为它不能不接受。人们按照你的游戏规则做事情。你越富有,他们就越冷酷。就像在象棋里面那个自诩的国王。我猜测着伊娃的规则是什么,我是不是在遵守那些规则。

“马丁?我好像不太了解他。”

“你当然了解。”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他。”

“你可不一定能找到更好的选择。”

“这是什么意思?”

“马丁会继承这个地方。你不喜欢这儿吗?”

“我没这么说过。”

“想想所有那些北欧的房子,还有狐狸脑袋,这让我起鸡皮疙瘩。”

“伊娃,我不是——”

“动物从墙里面爬出来。野蛮残忍的怪兽。阿拉伯国家要古老一些,文明一些。”

我想着马丁,想着他身上的烟草和黄铜味儿,那味道和他很相配。他的女朋友爱莲娜,也和他挺相配。我还是不知道他在格罗特的房子里做什么,或者他不在这里的时候做什么。我可以想象他在泰国或者果阿抽着香烟,但是在这儿,在土耳其的东边就没那么好想象了。唯一和马丁不相配的就是迪亚巴克尔。

“我的母亲过去常常说男人往低娶,女人往高嫁。”她充满了信心地点点头。

“这句话是表示赞扬的吗?”

她撅起嘴。“马丁是个帅气的小伙子。”

“我的母亲过去常说美丽的人就像美丽的车,要花很多钱去维护,对环境也不好。我过去从来都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鬼话啊。”

我们一起坐着。虽然中间隔着桌子,但我们好像靠得更近,而不是分开的。伊娃·范·格罗特喝着她的酸梅汁,里面加了些伏特加。我喝着我的冷咖啡。天空中明亮的蓝色很刺眼。

“你看起来有点累。”隐遁者说。她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和阿玛尼的太阳镜。那个太阳镜对她的脸来说太大了,让她看起来就像是涂着口红的大眼睛昆虫,虽然没有人会告诉她这一点,而我是最不可能说的。也许这是她成为一个隐居者的首要原因。

“我做梦了。一直到醒过来。”一架飞机飞过去,朝着东边印度的方向。我小声地说着,看着那架飞机飞远。“我看见了一只长着鳞的狗。”

“什么?什么样的狗?”她说话的样子好像那是她的财产一样。这让我有点生气,我没有回答。“一只长了鳞的狗,是吗?”

“说说你自己吧,你都做什么梦了?”

“性,我总是这样。”

她斜着眼睛思考着。我开始喜欢格罗特了,比喜欢她的房子更喜欢她。在房顶的景观以外,我可以看到整个城市,低地延伸到东部的山区,平原向南,远处层层叠叠,还笼罩在河水的雾气里。我更喜欢比迪亚巴克尔大一点的城市,小一点的视野。土耳其的东部对我来说有点空,让我感觉在这个地方让会迷失自己。

“在本地的神话中,有一只长着鳞的狗,是美索不达米亚的半龙半狗的怪兽。你梦到了这个地方的过去。”

“这并不让我吃惊,我在这儿待了足够长的时间了。”我呷了一口咖啡。在炎热的阳光下,咖啡又冷又苦。

“它的脚是什么样子的?”

“我记不得了,伊娃。我没有看。也许它穿着鞋呢。那会有帮助吗?”

“别开玩笑,我在问你它的脚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像鸟的爪子一样?”

“我不知道,这不重要。那是我以前看到的土耳其,一定是美索不达米亚——”我朝着南方看去。“——不是这里。”

她拿起那瓶伏特加,又往酸梅汁里面加了点酒,那瓶酒在她衰弱的手里显得很沉。“我喜欢年轻人,我觉得他们不讲话的时候很迷人。他们好像注定是无知愚蠢的。”她摘下她的太阳镜,指着风景说,“所有这些,直到山上,都是美索不达米亚。我们在两河中间的地区。这是底格里斯河,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把它叫做迪耶赫,在我们身后的一百公里是幼发拉底河。你明白了吗?这些河流告诉我们,我们在美索不达米亚。这是侵略者阿塔图克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她沉默了,我们坐在那里看着底格里斯河。在河的周围有大片星星点点的西瓜田,还有平整的浇灌过的土地。已经有人在那些西瓜地里劳作了,远远看去都是小小的,就只能看到他们不断重复的动作。我的眼睛跟随着山谷向下,看到叙利亚和伊拉克的方向。我从这儿也许可以看到它们,尽管这似乎不大可能。这就是两河流域的土地,美索不达米亚。

我回过头来的时候,老太太正看着我。“你可能在想那是世界的尽头了,是吗?”

“没那么糟糕。”

她斜着眼睛看着太阳,撇了撇嘴。“迪亚巴克尔有五千年的历史了。你无法想象,在这里待着是个特权。一个特权,凯瑟琳。罗马人到过这里,还有亚历山大大帝,跛脚的帖木儿。亚历山大曾经有个很贵重的肩饰,你知道吗?一个很美的肩扣,就像“三位一体”一样。”

“那后来它去哪了?”

“当然是丢失了。”

我靠近她,说:“伊娃,我很高兴你喜欢这里,但这不是我要找的。我不想冒犯你。我只是想找“三位一体”。你有没有记起来什么?”她没有理我。我大声说:“关于“三位一体”的信息。”

“噢,这提醒了我。”她又斜着眼睛看着我。“有个生意上的朋友给我打了个电话,他的名字叫阿拉夫,是金角湾海运空运公司的总裁。你知道这些,是吧?”

她看着我慢慢安静下来,我想这让她很享受。“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我应该告诉你吗?他没有打电话给你。而且,那是很多天以前的事情了。”

“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是个贼。”格罗特咯咯地笑着,就好像她刚刚讲了一个下流的笑话。“他说要是我见到你,就应该给他打电话,说你在找一个野鬼。他说什么呢?真是个愚蠢的人啊。”

“那你都告诉他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有说。他给我寄过一个日历。”她又把太阳镜戴上。“暴发户,还有奇怪的品位。”

“谢谢你。”

“噢,不,别客气。”

她一微笑头就摇晃着。现在她看起来是醉了。还没到中午呢,这比她的计划提前了。我站起来,把杯子、盘子,还有她的空酒瓶和酒杯都收拾好。

“我要去工作了。”

“当然你应该去了。晚饭时候见?”

“也许吧。”我一边走一边说。她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就像个回声。

“也许一定。”

宝石房间的样子就是我昨天走时的样子。格罗特第一次带我来的时候,这房间里都是她父亲那些从表面看似乎很有秩序的收藏品。我设法做的就是打破这层表面的秩序。这花了我十天的时间。

我放下早餐的餐具,想着那些宝石。他们在档案室里面放着,就好像是等着要爆发的山崩。这些储藏品最后被放置成诡秘的潜逃的样子,瓮堆在靠墙的地方,档案抽屉堆在图书管理员的梯子上,还有些在铺了瓷砖的地面上,就好像它们正要涌出房门的时候被我抓住了。

在房间的另一头是那个标着杂项的架子。原则上讲,如果关于“三位一体”的交易记录存在的话,我应该会在那里找到它们。但是,这个房间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在它该在的地方的,这是一条潜在的规则。

我打破格罗特的归类体系已经两天了,这没有什么帮助。除了从宝石学的角度对宝石分类以外,就是从地理学的角度对包括多种宝石的物品进行再分类。后者是通过主要宝石的种类进行分类的。比如一枚镶嵌着三木本的养殖珍珠的金书签就在这三个杂项抽屉的其中之一里面,标签上写着“杂项”日本一幅路易斯·弗朗索瓦·卡特尔的玉髓和埃及祖母绿项链的素描被放在北非的第二十七个抽屉里。

这是一个毫无规则的人的规范体系,太多的天然宝石是非洲或者亚洲的,所以就有快一百个抽屉标着印度。而这种体系对于找“三位一体”来说毫无用处,因为那个肩扣没有主要的宝石。它上面没有哪颗宝石算是主要宝石,或者说它上面的所有宝石都是主要宝石。从数量上看,珍珠是;从重量上看,红宝石是;从名望上来看,钻石是。除此之外,如果格罗特的父亲认为某一种宝石是主要宝石的话,那么他又会把它归类到哪个国家呢?他对“三位一体”知道多少呢,而这些宝石是按什么时间开始分类的呢?

我得工作了。我花了两天的时间在那些可能代表着那个肩扣的国家里面查找,法国的五个抽屉,波斯的十二个抽屉。昨天我找了一半印度就放弃了,现在我就从那个停下的地方再开始。第一个抽屉里是一个金色的小纪念品盒,里面装着一本比人的臼齿还小的古兰经。第二个抽屉里是一套十二颗玛瑙的瓷片,上面刻着佛教里的魔鬼和各种性爱姿势的女人,大部分都是强xx的场面。我就像扔脏纸巾一样把它们放下了。

这不是什么美好的收藏,而是老格罗特贪婪的欲望给他带来的东西。我看得越多,就越不喜欢。他对宝石的欲望和宝石的美没什么关系,多半是一种收集的欲望。如果他不曾富有,他就会收集些别的东西,啤酒杯垫或者蝴蝶,或者是虎皮鹦鹉。那种冲动和欲望是一样的。这种感觉好像是他想在这一间房间里召集整个世界。我和他没有任何共同之处,除了宝石。

中午之前,我弄完了十四个抽屉,弄得手上和脸上满是尘土。我有两次到已经整理过档案的地方去查看,发现那些宝石都不在我原来放的那些地方。我试着不去想这意味着什么,因为我知道这意味着我容易犯错误。在宝石的房间里,我需要一贯正确,不能犯错误。

有些奇怪的东西我不知道应该把它们放在哪里,就把它们堆在桌子上。有一尊笑佛,两英寸高,是用黑檀木和虹石英雕刻的,放射着彩虹般的水波的亮光。佛的眼睛盯在他的肚子和腰间的肥肉上。有一盘用形状分类的天然巴洛克珍珠——是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它们是蝴蝶和孪生子的奇异风格,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珍珠。还有一个宝石匠的刻刀和三十颗洋槐的长豆角果实,这种果实就是宝石重量克拉的起源。我测量了一下,每四颗种子就是一克拉,每颗种子都长得完全一样。三十颗种子就是三十棵树,盘绕在一起像个拳头。

太阳下山的时候我停了下来,退了几步,开始打喷嚏。这种打喷嚏的欲望被集中的注意力压制着,但现在我可以感觉到喉咙和鼻子里都是矿石的尘土,连汗水也是甜甜的干滑石粉的味道。我猜想自己会不会变得对宝石过敏了,这种想法让我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点儿格格不入。

五点钟以后,我需要休息一下,洗个澡。早餐的餐具还在桌子上,被那些迷失着无处可去的东西包围着。我拿着它们穿过这座房子,走过几层楼,楼梯井,还有院子。

回廊里是半黑暗的。我脚下的石板不热也不凉。在房间里,我学哈森一样光着脚走路。现在我不会迷路了,虽然只是相对熟悉了一些。格罗特的大房子让我发现原来在一个房间里我都可以迷失自己。

洗手间是空的,灯光照着水池的波纹。我很快地冲了个澡,没怎么在意我的身体。在满是雾气的镜子里,它看起来很优美,在胸和大腿之间,腹部很平坦。但我不在乎。我不觉得我和我的身体紧密联系在一起。过去的几年里,我的身体自己随心所欲。我觉得现在是它最美的时候。

我把自己关在桑拿室。皮肤上的水慢慢干了,变成了刚刚沁出来的汗珠,身上宝石的味道也渐渐消失了。即使在这个很热的国家,我也喜欢桑拿的感觉。这儿的空气很热,带着浓重的树脂味道。在这个封闭的狭窄空间里,一半的感觉像是在救生舱,一半的感觉像是在棺材里。我一动不动地躺在这儿,能看到的就只有水面上的矿石,在最远处是我自己的膝盖和鼻尖。远远地,我听见有人在弹钢琴。我不知道这栋房子的什么地方有钢琴。那会是谁呢,我们中的哪一个?

我身上没有任何宝石痕迹了,要比我的衣服干净许多。我把头发拧了拧,编起来扎在脑后。身边的屋子很安静。格罗特在看另一部电影,我从远处就可以听到。她把声音开得太大了,我可以听见一辆在雨中开过来的汽车。我走过她的房间上了楼,从高高的窗子里可以看到迪亚巴克尔晚上的灯光亮了起来。这让我想起伦敦。我很少想起我久居的城市,尽管那件珠宝也曾经在伦敦待了那么久。伊丽莎白曾经用她的貂眼看过它,维多利亚也曾经用她冷酷的眼神盯着它看。

有人在那个装满盒子的房间里。我还没有走到能看清楚的地方就听到人声了,低沉的声音穿过安静的房间。我转到最后一个回廊之前,还有时间辨认出那不是格罗特的声音。在那段走廊的尽头是宝石房间的门,门开着,就像我走的时候那样。里面站着马丁。

他正弯着腰看桌子上的东西。从这个角度,我可以看见他的脸和手,但他的身体语言却表达了令人不愉快的感觉:高高隆起的后背让人觉得他非常老,还很贪婪。桌子上的灯让他的头发变成了绿色。就我能看到的而言,他是一个人在那里。他集中精力地看着东西,正在自言自语。

在他的手里是宝石匠的放大镜和一枚巴洛克珍珠,是一枚我不知道该放在哪儿的宝石中的一颗。他斜着眼睛看着它,脸上的表情很紧张。突然有一种很小但很刺耳的声音让我想起宝石作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那是马丁在磨牙齿的声音。

灯离他的头发太近了,他一定是感觉到了,但他只有手在动,还有他的下巴。一盘珍珠还在桌子上,还有我看不到的很多东西需要观察:彩虹石英佛不在我放的地方了。我想到了我刚进来那天的那把椅子,尘土上的痕迹,还有今天早晨不见了的宝石。要知道马丁拿走了多少东西会是件挺有趣的事。在他看到我之前,我可以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旁边,就为了看看他脸上的表情。

我没有这样做。不是因为我害怕马丁,只不过是一个贼看着另一个贼罢了。这也是一种偷窥吧,看着一个人从一个爱他的人那里偷东西。我从来没有过需要做同样的事情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把握这么说——我没有做过更差劲的事儿。我停住脚步,感觉我的湿头发,我的辫子和发带,在黑暗中渐渐变干了。

他放下放大镜,用他的手掌揉着眼睛,另一只手拿着珍珠。他看了看手表,几乎是心不在焉地把那颗珍珠放进衬衣口袋,然后站起来走了。

在他抬起头看见我之前,我开始走路,故意让他听到我。他有足够的时间转身,露出他的狐狸牙对我微笑着。“宝石女孩!你好吗?你还在工作吗?”

“是啊。”

“你工作很卖力,不是吗?那你怎么想?”

“关于什么?”

“当然是这些宝石啊。这些收藏,怎么样啊?”

“它们很独特。我不知道你会来这儿。”

他耸耸肩。“有时候。”

现在我站在桌子旁边。那些没地方可归类的奇怪东西就在我的右手边,其中的一些特别难归类。“爱莲娜在哪儿?”

“美化她自己呢,我不想谈论她。”

从下面传来哈森的笛声,一个简单的乐句,重复着,然后逐步展开。我没有向别处看。“好啊,那你想谈点儿什么?”

“你。我看到你在这儿像在家一样,凯瑟琳。”

有一会儿,我以为他是在说在这间宝石房间里。但他看着我,没有看那些存档的东西。他的眼睛盯着我的头发和我的脚,我的胸口。我觉得他就像苍蝇一样。

“我们不都是这样吗,不是吗?”

这比我预料的还要让他生气。有那么一秒钟,他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我可以看到那种情绪在他脸上的肌肉里移动着,就像一阵痉挛。然后笑容回来了。他又看看他的手表,好像是为我看的。“既然你这么说,我能陪你吃晚饭吗?”

“我确实需要吃点东西。”

“好的。我盼望着。”他这么说着,但脸上的表情却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着他离开。等我确信他走了,我就坐下来数那些巴洛克珍珠。丢了两颗,还有那尊笑佛。其他的东西都还在。地上都是被翻过的抽屉,洋槐树的种子还在天平上待着。

我抬头看看那些归档的文件。它们在灯照不到的地方向其他方向伸展着,里面有证明“三位一体”存在的资料。这就像个游戏,打开一个对的抽屉,找到一个理由继续;打开了错的抽屉,就会找到你本不想找的所有东西。一个喝醉了酒的人,一条假腿,刻在玛瑙上的强xx画面,一个男孩从一个爱他的老太太那里偷珍珠。宝石房间里的钟到七点的时候,我还在那里工作。

我吃饭很晚,穿着也太随便。马丁穿上了一件晚礼服,戴了一块蓝金表,爱莲娜和伊娃都戴着珍珠。女孩脖子上是一串养殖珍珠。老太太脖子上是一条粗的深色珍珠链。我想,在这栋石头房子里,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我坐在这张光线很暗的桌子旁边,看着他们:老太太和那对年轻的情侣,他们穿得像是参加宴会,可这儿却没有什么庆祝活动。哈森负责端来食物,给大家分餐。

“那么,”,马丁看着他盘里的食物,头也没抬地说:“凯瑟琳,你在欣赏我们家的珠宝?”

“是宝石。”

“珠宝。”他回了我一句,点点头说,“这是个来自拉丁文jocus的词,是句俏皮话。用你的语言来说就是笑话,一个嘲弄带来的欢乐,一种嘲笑,闲着没事儿讲的故事。”他切着他盘子里的肉。“你能给我们讲讲什么故事呢?”

格罗特插了进来。“凯瑟琳!你是唯一一个不戴珍珠的人。”

别插话。我想这么说,但是没有。她还没有喝酒呢,在暗淡的光线里,她的眼睛看起来带着愠怒。爱莲娜抬起头来,就好像什么娱乐项目开始了。

“我没注意到。”我说。

“但这是真的。”

“真的嘛,我没看见马丁戴着什么啊?”

“马丁,”伊娃说,声音提高了,“是个男人,他没有珍珠。”

“你不会吃惊吗,他戴着一块劳力士,但我们却不得不佩戴贝壳类动物的分泌物,在这么热的天。”有瓶酒被打开了,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我觉得这对我们不太公平。是不是,爱莲娜?”

她用她的手指摸了摸项链,什么都没说。对话就这样结束了,从来都是这样。哈森拿来了鸡蛋柠檬汤,包了馅儿的蔬菜,撒了新鲜盐肤木叶的烤羊肉串。都是好东西,做得很好。没什么是太贵的或者进口的,除了酒。在我的对面,马丁和爱莲娜都有情侣的好胃口,但格罗特吃得不多。第一道菜撤了以后,哈森给她拿来一杯热牛奶。她慢慢地喝着,没有明显的满足或不满足。

爱莲娜把盘子推开。在夜晚的热气中,她的头发变直了。等到马丁吃完,她就抽了根香烟。她在微笑,但眼神里透着无趣,笑是做出来给大家看的。我不知道马丁知道多少,或者在乎多少。马丁吃完了,大声地叹了一口气,听起来像打了个嗝。

“谢谢,伊娃。”他的脸因为喝了酒而红润。盛装的打扮让他看起来像是个精明的股票经纪人或者律师。他的德语不严谨,但他的声音替他在微笑。“这真是太好吃了。”

“每天都一样。”

“正好相反。你太谦虚了,像往常一样。”他对着我说。我没做任何表现说明我看出来了。“你今天晚上有什么计划,伊娃?我们可以打牌,我们三个。还早呢。你也可以给我们看看你的珍珠。”

“明天吧,今晚有个很好的卫星频道电影。”

“我们可以一起看。”

“不用了。”格罗特晃着她的牛奶。她没有抬头,所以没有看见马丁的脸。他站起来时脸上肌肉僵硬,充满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