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兄弟(下)

这几乎让我无从下手。那枚钻石后来被英国女王找到了,但这期间宝石的轨迹无从考证,就像是钻石掉进了水里一般踪迹全无。自从开始寻找“三位一体”的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相信古老的钻石被埋在了荷兰遥远的北部,或者被打碎了,被切割成很多不知名的宝石。我花了五年的时间,终于在一个金匠助手几乎已经辨认不清的铜板印刷的字迹中,找到了关于它的一个记载。

我现在的问题不是这枚钻石到底有没有幸存下来,也不是维多利亚究竟在哪里得到的它,虽然那将会很有意思,而且可能很有帮助。有时候我想是不是东印度公司给她找到的,就像呈献一颗放在盘子上的人头,或者是什么祖传的遗物,就像她祖母的印度红宝石一样。

我跟随着这颗宝石穿越了四百四十年,跨越了两块大陆。就我能追溯到的历史而言,维多利亚·圭尔夫是“三位一体”的最后一个拥有者。在她之后,这件宝贝再也没有出现过。我的问题并不是谁把“三位一体”带给了维多利亚女王,而是谁从她那里把它偷走了。

1842年,乔治·福克斯发表了一部自传。这是一本关于福克斯做珠宝匠和珠宝商的生平的书。乔治为皇室的金饰店铺花费了毕生精力。伦德尔本是他那个时代最成功的珠宝匠,但在维多利亚继位的那十年里,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圣保罗的阴影下,座落在拉得盖特山的这家店生意日益冷清。在福克斯写自传的那年,这家店关门了。

福克斯的这本书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街头文学,写得十分古怪离奇,有着适度的讽刺和诽谤。在用心对有关宝石的细节做精确记录的同时,他还辗转对人物进行了写意化的描述。这本书的原始版本装订在铜绿色的皮革里面,卷首及卷尾之间的空页印有大理石的花纹,还能闻到一股柏油的味道。

那家宝石店铺的创始人就是菲利普·伦德尔。“他是个一流的钻石和所有其他宝石的鉴定专家。”福克斯这样写道。

伦德尔先生对宝石的爱恋是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的。这种强烈的情感让他发出震撼世界的惊叹,让他不停地收集这种财富。也许可以这样说,在我们所有的顾客里面,没有任何一个普通人是这样深爱宝石的,只有最和善的年轻的女王陛下表现出和伦德尔先生同样的对宝石的渴望。确实,这种相同的感情可以在女王托管给伦德尔公司继承人的珠宝上看出来。这些珠宝都是最私人、最珍贵的,直到公司快关门的时候,还不断被从女王那里送来。是伦德尔公司将阿尔伯特王子在苏格兰海滩捡到的一块普通石头进行了加工,使它成为他的女王戴在优雅丰满的胸前的一件珍宝;是伦德尔公司为女王陛下制作了她亲自设计的在皇家婚礼上佩戴的蓝宝石和钻石的胸针。除此之外,也是伦德尔公司制作了女王陛下在私下里佩戴的最美丽最浪漫的首饰,女王一直都佩戴着它,直到它被偷走。这是一件三角形金饰,上面镶嵌着巨大的红宝石和珍珠,每一颗宝石都很棒。在它的中间是一颗最完美最古老的宝石,切割成尖端的,这种样式只在珠宝业的钻石记载中能读到。

那个瓦罐被劈开了,就像在露天市场里屠夫手下动物的头颅一样被打碎。碎片在两兄弟中间散落着,好像刚刚发生了个意外。

萨尔曼用了很大的力气去砍那个罐,把那切肉刀砍到了厨房的桌子里面,刀刃的方头给木头桌子添了一道新的伤疤。他用力地把刀拔出来,放在一边,向前探着身。

这个瓦罐从里面碎开,里面都是它自己的碎片。还没看到任何东西之前,萨尔曼就先看到了这个烧制过的瓦罐里面有两个手指印。指印非常细小,在陶罐里向上快到瓶口的地方,已经被烟熏黑了。他弯下腰去看那一对指痕。陶罐里面充满了腐烂动物的臭气,浓重得让人无法忍受。他退了几步,干呕了一两次,用手擦了擦嘴,然后用阿拉伯语诅咒了几句。“伊拉姆这只狗,这哪里是礼物,闻起来就像是瘟疫坑里面的屎。”

“腐烂的味道,”丹尼尔拿起了那把切肉刀。“没别的了。”他看着黑色的刀刃,轻轻把破碎的瓦罐推成两半。

“我们应该把它烧了。”

丹尼尔的声音很温和,呼吸浅而短。“如果你谨慎小心点儿的话,就不会把桌子劈成两半。”

“闭嘴。”

“你应该读一读那上面的铭文,可能写的是‘给所有犹太兄弟的瘟疫’,不过现在已经太晚了。”

“我让你闭嘴。”水罐在厨房窗户下面,萨尔曼走过去,用水淋在自己的手上和嘴上,用手揉着脖子后面。他很急躁,正在想是不是会有沙尘暴来。阳光穿过窗户,在他的皮肤上映出了图案。

“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我想他们从来都没允许迈赫梅回去过,我一走沼泽阿拉伯人就把他杀了。现在那些杂种想来杀我们,这是他们的报复。”在他旁边高高的陶罐里有芦荟,长了很久了,长得也太大了。拉结把它放在屋里是为了用芦荟的汁液涂抹她做饭时烫伤的地方。作为回报,她给这株多汁的植物浇剩下的水、血、鱼和骨头,没浪费任何东西。但它根本不需要太多照顾。这株植物戳到了萨尔曼的腿上,他生气地一掌把它们打到一边,就像对一只狗一样。

丹尼尔不理他。在陶罐的口和底座之间有一块碎石,包着它的东西已经腐烂了,是丝绸、棉布,还有毛皮。他一碰那几层布,皮革就散开了。一把宝石在中间聚集在一起,就像鸟巢里的蛋。

总共有半打,全都具有光滑的表面和完美的弧线。对丹尼尔来说,这些宝石是经过加工的。他对宝石知道得很少。他看到有一颗已经碎了,如果不是刚才被萨尔曼砍碎的,就是这些宝石挤在一起碰碎的。碎片和碎颗粒闪着光,绿得就像是酸橙里面的籽。

“过来看这个,萨尔曼。”

“你去看它吧,我希望你的眼珠子掉出来。”

光线在这些石头里面反射着,红的像豆酱,青的像肉。在曲面和平面上铭刻着一些字迹,是精美的阿拉伯书法。丹尼尔放下切肉刀,拿起最大的那一颗宝石,有他掌上从大拇指关节一直到手腕的静脉和筋腱那里的肌肉那么大。宝石的表面还有丝绸的碎片,丹尼尔把它擦干净。

它是紫色的,具有透明度,还带有古老的冰块的凹痕。一面比另一面平一点,在那个平面上写了一行字。他把这枚刻了字的石头对着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上面的字体华丽,像密码一样难以辨认。

“萨尔曼。”

“干什么?”他已经开始用浮石摩擦自己的手掌。丹尼尔没有回答,他就抬起头,发出一阵咆哮的笑声,然后放下浮石走到桌子前面,甩干了手上的水。腐烂的臭气已经散了。现在桌子上只剩下那些东西,还有矿石干净的味道。丹尼尔把那颗巨大的宝石拿到亮处。“罐里面还有呢。这个叫什么?”

萨尔曼接过宝石在手里掂着分量,僵硬的笑容变成了惊讶。“紫水晶。”

“它值钱吗?”

“我需要到更亮点的地方看看。”

丹尼尔走到窗前,打开了柳条编的百叶窗板。从外面传来山羊身上带的铃铛声,还有蝉鸣。这是一个干燥炎热的夏天,他能呼吸到沙漠的味道,脸上能感觉到午后的阳光。

他睁开眼睛。昏暗的光线让他知道拉结很快就会回来了。他在想她会怎么看待这些礼物,这一罐宝石。他转身走回到桌子跟前,站在萨尔曼的身边。兄弟俩一起向上凝视着。

“看起来像个护身符宝石。”

“可能。”

“伊拉姆没有撒谎。”

“你应该看看其他那些。”

萨尔曼还在手里转动着这块紫水晶,估计着它颜色的深度。这颗宝石丝毫没有裂纹。他看完就把宝石放下,放得很快但很小心。没说一句话,他又拿起其他的宝石,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他后退了一步。

“怎么?”丹尼尔看着他的弟弟。

萨尔曼耸耸肩,把手指戳进那颗已经碎了的宝石的绿色颗粒中。“这是一颗祖母绿,我想我把它弄碎了,我真该死。现在它还值一点钱。透明度多好啊,看见没有?它不是埃及的。”

“那它会是从哪来的?”

“也许是印度……这颗看起来像是蓝宝石。我不太有把握。”他又拿起一颗护身符宝石,一英寸的蓝石板,光线沿着它的表面滑动着。

“你不知道?”

萨尔曼转向他。“我怎么能知道像这样的一颗蓝宝石呢?”他用双手把宝石放下。“我做的是廉价宝石的生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他又拿起另一颗护身符宝石。这是个透明的晶体,又大又圆像颗人的牙齿。丹尼尔看到他的弟弟又开始微笑了。他的脸还是湿的,但脸上没有水,从头巾到脖子都沁满了油珠一样的汗水。

“这颗是什么?”

萨尔曼的手抖了一下。他的手指轻柔地握住宝石。“这些吗?这些是我们离开这里的路。”

“离开哪儿?”

萨尔曼看着他的哥哥。丹尼尔驼着背,脸上一幅严肃而又愚蠢的表情。他笑起来。“这里,这座房子,这个城。还有哪里?一下雨就满是屎尿的街道,发了霉的大米,几个星期没有肉吃。洪水,丹尼尔,还有河流。我们没必要像周围的每个人一样死于霍乱。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可以去任何地方。”

他露出了一个很有感染力的微笑。丹尼尔发现自己也笑了起来。他想象着那个瓦罐被打破,里面出来一种让巴格达老城的每个人都微笑的传染病。他摇摇头。“萨尔曼,我哪儿都不想去,我在这儿很开心。”

“不,不,你不开心。你没看见吗?看。”萨尔曼又拿起一颗护身符宝石。那是一枚椭圆形的红色宝石,打磨得很光滑,是半透明的,就像是鳕鱼的眼睛。他把它塞到丹尼尔的手里。“我知道这是颗红宝石。有了它,我们就可以在任何地方买个新房子安家,加尔各答或者孟买。不像这个只有两扇门的房子,而是有二十扇门的大房子。”

丹尼尔拿着那颗红宝石,可以感觉到上面有萨尔曼的汗水。他摇摇头。“你有把握吗?”

“这颗宝石里面有个瑕疵,非常小,但它也是红宝石的变色点,就像是金匠打在珠宝上的印记。”萨尔曼现在讲话的速度很快,他弯着腰从桌子上拿起宝石。“一颗十到十二克拉的巴拉红宝石。它能让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一块完美的紫水晶——这是我们的通行证。这是一颗蛋白石,不是太好。这是一颗蓝宝石,我基本上有把握这么说。还有这个——”他又拿起那颗透明的宝石,紧紧地握住它。他的手在颤抖,什么都没说。

“那我们很富有了。”

丹尼尔听见自己的声音,感到十分吃惊。声音里面有不开心的东西,但他并没有感觉到不开心。他只是很谨慎,就好像里面有什么危险,不是罐里的瘟疫,而是别的更微妙的东西。他试着去揣摩自己的想法,但萨尔曼抓住了他的双手,把那颗透明的宝石使劲塞到他的手掌里。

“是的。你还记得我们改变世界的游戏吗?”

丹尼尔记得那游戏。他又不由自主地微笑了。

“改变世界的游戏。你总是有太多的愿望,而现在你可以实现所有的愿望了。我们可以离开这里。我们可以给拉结买一栋有二十扇门的大房子。我们可以在印度骑马,丹尼尔,二十匹马,包着绿色头巾。或者我们可以去伦敦,如果你想去的话。你选吧,我不在乎去哪儿。幼发拉底,你为我们来选择吧。”

他摇摇头。不是回答萨尔曼,虽然这也是他想给他的答案。手里拿着那块透明的宝石,他脑子里已经没有任何空间了。连作为他整个家的一半的弟弟,他都没有空间去想了。在他耳边的声音是一种语无伦次的嗡嗡声。他低头看着那颗宝石。

它比看起来要重,密度很大,像是颗子弹。它的形状就像个金字塔。丹尼尔感觉它和那个罐子不一样,虽然那个罐子因为年代久远而黯淡无光,但这颗宝石看起来却像是昨天才切割的。

在午后的阳光里,五个切面看起来非常奇特。它内部的脉络吸收了光线,然后再把光线反射得比原来更亮。它吞进阳光吐出彩虹。他就那样静静地拿着它待了一会儿。丹尼尔觉得“三位一体”之心是他见过最美的东西。

他把它翻过来,在金字塔的塔底刻着字。这比其他护身符宝石上的字简单一些,好像珠宝匠觉得很难在上面刻字。丹尼尔似乎可以看懂这些字。他皱了皱眉,更努力地辨认着。

“丹尼尔,你选个地方。求你了,为我们两个。”

那文字好像自己揭开了自己的意思,他轻声地对自己重复着。“避开鬼怪幽灵。”

“哪里?”

“这上面写着避开鬼怪幽灵。”

丹尼尔抬头看着弟弟,看着他宽宽的脸和深色的皮肤。他现在变得有些苍白,手指弯曲成拳头,脸颊上满是汗水。

“你一定得来。”

他听到萨尔曼没说出口的话。他把宝石放下,透过那块晶体,他可以看到桌子,古老的木头上面有新的伤疤。宝石把它们照亮了,让它们看起来更美。丹尼尔静静地,就像是在犹太教堂里面,为了不打扰任何人任何事一样地低声说:

“萨尔曼,这是我们的房子。我们的父亲曾经在这里,还有我们的祖父,还有祖父的祖父。”

“可它正在我们身边烂掉,一座烂掉的房子和一个垂死的城。”

丹尼尔提高了声音。“这是我们家的房子。因为这个,拉结永远都不会离开这里。想想她你就知道我说的是事实。我永远都不会留拉结一个人在这儿。”

他们俩在长长的厨房里面站着,打碎的瓦罐在两人中间。从爱兰德路上传来孩子们的笑声,还有九孔牧笛蹩脚的调子,声音很远。丹尼尔在想那会不会是他给他们做的那根笛子。他得教教他们怎么吹。

门在他身边打开了,他只转了一半身子,就知道是拉结回来了。没有别人回来时会把两扇门都打开,朱迪不会,卖蜂蜜的耶苏夫不会,乞丐耶苏夫和珠宝匠迈赫梅也不会。她背了太重的东西,上气不接下气,衣服的皱褶里面有沙子,下面的边儿也被河里的污泥弄黑了。她的头上还顶着洗衣篮,用一只手扶着。现在她正把它从头上拿下来放在地上。远远地,萨尔曼看到她没有戴她的耳环。

“孩子们,我看见没人把晒在外面的托盘拿进来。沙尘暴要来了。”

“你回来晚了。”丹尼尔的声音是没有呼吸的。他等着拉结抬头去看他的脸,去看懂他脸上的紧张。但她没有,而是从他身边走到桌子那边去了,然后拿起一块碎陶片,笑了。

“这就是你们争论的啊。沼泽阿拉伯人跟你们交易的,是吗?他可以把一个破陶罐卖给一个犹太人,这让我很吃惊。”

“我们没有争论。”即使是一边说着这句话,萨尔曼也可以感觉到,在这个慢慢变暗的屋子里,他的声音是多么的沉静。拉结从桌子下面拉出来一个凳子坐下,那块陶片还在她手里。

“哦,我就听到了一点儿。我在底格里斯河那边都可以听到你们讲话。这就是能给我买有二十扇门的大房子的东西吗?”

丹尼尔一动没动地站在那,背对着她。“不是那些,姑姑。是宝石。”

“噢,是吗。”她把宝石拿起来,那颗蛋白石,蓝宝石。“是啊,它们真美啊,不是吗?你确定吗,萨尔曼?这些宝石有你想的那么值钱吗?”

“不确定。”

“哦。”

“姑姑——拉结——”他低下头,想着怎么说才恰当。“——这些宝石是我们的机会,我有把握。也许是上帝想把它们给我们——”

“上帝?哈,现在你听起来像个富有的犹太人,只有富人才这么爱上帝。”

“但我们可以富有的,我们大家。老巴格达正在死去,但我们还年轻,丹尼尔和我。我们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有更美好的生活——”

“是啊,有更好的地方,更美好的生活,是啊,是这样的,你说的没错。你很实际,萨尔曼。你已经长成了一个善良又实际的大人了。”拉结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笑。她的拖鞋是湿的,她把它们脱下来,然后把袜子也脱下来。她的脚蜷曲着,指甲没有剪,看起来就像死鸟的爪子。她笑了,脸藏在在阴影里。“看着我,我今天是个怪物。”她朝萨尔曼眨眨眼,“我正在变成那个半龙半狗的怪物。”

“姑姑。”

“我不能离开,萨尔曼。我太老了,而且很固执。你哥哥明白。我知道你不明白。”她把鞋子整齐地放在凳子旁边,然后捡起那双湿袜子,蹒跚地走到壁炉旁边。她清了清喉咙。“丹尼尔,打火石和钢芯在哪儿?”

他开始走动,驼着背找引火盒,但没有讲话。萨尔曼在她身后摇摇头。声音从他身体里慢慢释放出来。“我们必须离开。”

拉结放下引火盒。“是啊,你一定会,当然。但我不会跟你走的。是你们两个该离开的时候了。”

“不。”丹尼尔站住,回过头来,没有料到拉结会这么说。“拉结我们不走。”语气好像是在问一个问题。

拉结在壁炉那里弯下腰去翻动里面的灰烬。“你们要走,亲爱的。如果我这么说,你们就得走。如果我不希望你们留在这座房子里,你们就不能留在这里。”

他又后退了一步,好像被打了一下。拉结站起来的时候,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萨尔曼,把宝石包起来,在我的篮子里面有干净的布。丹尼尔,我要你把它们带给阿訇胡赛因,因为我相信他胜过相信珠宝商人。他懂古老的阿拉伯语,而且他喜欢宝石。阿訇本不该这么喜欢宝石的。去问问他这些宝石究竟怎么样吧。”

她站在那儿,丹尼尔看到她在朝他微笑。“快点回来。我现在还不想让你们走呢。”

他走了,宝石被包在粗麻布里,夹在他的胳膊下面。离黄昏还有一个小时,但是蝙蝠已经开始出来觅食了。他一边走一边就能听到蝙蝠的声音,它们拍动着翅膀,就像是在抖皮手套。

他的脑袋里全是刚才听到的声音,萨尔曼的喊叫,拉结沉静的话语。丹尼尔不想听到这些。

他聆听着他周围的这座城市。除了蝙蝠的声音外,还有很多普通的声音,比如召唤孩子们回家叫喊,从低地的田野传来的一只驴子的哀鸣。在很远的城市以外的地方,是明朗的天空和寂静。他听着这些,什么都不想。

胡赛因的房子里没有灯光,很安静。丹尼尔敲了敲门,等着佣人来开门。在旁边的一扇门里,一只山羊被系在四脚清真寺尖塔的柱子上。丹尼尔懒懒地看着它,想象着如果这只山羊用力地拉绳子,把柱子拉倒了会怎么样。那个尖塔会像个抽大麻的人一样瘫倒在地,下面的大理石底座也会倒掉。

他又敲了敲门,还是没人来开。丹尼尔记得那些佣人都是土耳其的老太太,一个厨师,一个女管家,两个人都有点让人讨厌,还都是半个聋子。这两种特征都可能让她们不来开门。在库尔德的房子和清真寺之间有一条挤满了灰尘的小路,丹尼尔走了过去。在房子后面,花园的墙在一片荒芜的地方倒塌了一部分。丹尼尔提起袍子踩过碎石,在两棵长得太大的石榴树下走向胡赛因的阳台。

现在他可以看到那个老人了。胡赛因坐在一把藤椅里,读着书,抽着烟,满是斑点的水烟袋就立在旁边。他没等走近就扬起一只手喊道:

“先生!您好!”

老人抬起头来,丹尼尔看到他戴着眼镜。那副眼镜对他的脸来说太大了,线圈从他的头巾后面伸出来,就像是蟋蟀的触角。他放下书,等着丹尼尔爬上磨损不堪的阳台台阶。

“你在我的花园里做什么?想偷我的石榴?做这种事儿你的年纪可是太大了。”他的声音细微而结实,就像他的身体。丹尼尔在他招手让自己进去以前想不出要说什么。“坐下,坐下。你喝茶吗?尼坦,倒茶!”

在藤椅旁边有个小凳子,丹尼尔坐在上面。从屋子里面传来茶壶卡塔卡塔的声音。

“你是利维的儿子,对吗?你是哪一个?”

“丹尼尔,阿訇。几个月以前,我曾经卖给您三件工艺品,都是尼尼微宫殿古冢里密封的古老工艺品。”

“噢,所以你来过。我不记得了。”

“很抱歉打扰您了。”

“嗯,你确实打扰我了。我看的书很有意思。”这个老库尔德人拿起书,丹尼尔看到书名是英文的,但是他看不懂什么。“我想在尼坦过来之前看看这本书,然后我们可以谈谈。安静地坐着吧。”

“好的,阿訇。”

他就坐在那儿。胡赛因抽着他旁边的水烟袋,烟味在两个人身边飘荡着。丹尼尔环顾了一下这个阳台,还有下面凌乱的花园。他做生意时从来没有在这里待过太久,但他还记得几年以前,萨尔曼离开家走丢了时,这栋房子的样子。那时他和拉结因为要找丢失的男孩来到这里。这里的气氛没有变过。这是栋摇摇欲坠的开放的房子,太多的阳台、露台、院子和屋顶花园让人分不清哪儿是屋里哪儿是屋外。他发觉这栋房子反映了阿訇的性格。住在这么一个开放的空间是需要自信的,一种对上帝的信仰,或者是一种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心态。

那包宝石就放在他的膝盖上。尼坦端着茶走出来。她的脸和手上长满了斑,就像那个水烟袋。阿訇叹了口气,又把书放下,摘下了他的眼镜看着丹尼尔,等着他开口。

他打开包着宝石的布。他不必讲话,宝石就摆在面前。胡赛因的眼睛盯着那些宝石,笨拙地又把眼镜戴上了。他伸手过来拿那些宝石,丹尼尔用布托着把它们放到阿訇的膝盖上,自己坐在一边等着。茶在旁边的桌子上慢慢凉了。

“我能知道你是从哪儿得到的这些东西吗?”

阿訇的声音现在很温和,用了更礼貌的语气。他把那枚紫水晶在手里转动着,光线也围着它转。

“别人给我们的,给我弟弟的。”

“礼物?”他盯着丹尼尔。眼镜滑到一边去了,他把眼镜扶正。

“是的。”

这个库尔德人慢慢地看着别处说:“嗯,你们的朋友很慷慨。”

在这片寂静中他可以听到几条街以外有人在哭,一个女人或者是一个孩子。哭声一停下,他就开口打破了沉默。“我们和沼泽阿拉伯人做生意。”

“是吗。但我好像记得你的弟弟是个宝石匠的学徒。你不需要我帮你看宝石。”

“我们不会阿拉伯语。”他拿起那一小杯茶。茶已经凉了,他把杯子放下。“而且我弟弟是做廉价宝石生意的。他说这些——”

“这些不是廉价的宝石。我知道。嗯,这颗是紫水晶。上面的文字不是沼泽阿拉伯人的文字。”阿訇把宝石上面刻的字倾斜地对着微弱的光。“让田里没有蝗灾。这是某种避邪的东西。我想这铭文是印度文,不是很古老,但是老式的。”他放下紫水晶。“沼泽阿拉伯人从什么人那里偷来的这些?”

丹尼尔摇摇头。这个老人又拿起了一颗宝石,很费力地读着上面冷冰冰的铭文。“不会牙疼。这是颗蛋白石。还有这颗,我相信它是块蓝宝石。防止蝎毒。还有这个,这是一种红宝石,从大小上看,我猜它是颗巴拉红宝石。让人们变好。还有这个——”

他拿起那颗透明的宝石。胡赛因眯着眼睛看宝石的时候,丹尼尔也重复着那上面的铭文,低语:“避开鬼怪幽灵。”

“你能看懂这个?”

丹尼尔点点头。阿訇又看看他,看了很久,很专注。他的脸还是眯着眼睛看字时那样紧缩在一起,宝石还拿在手上。

“对。你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这样聪明的脑袋应该追随上帝,做神职人员,不该做生意。”

他的手指夹着那颗宝石,指关节是白色的。丹尼尔盯着宝石。

“这颗是什么?”

“这个?可能是尖晶石,或者锆石。你觉得呢?”

他耸耸肩。“它很美,我以为它是颗钻石。”

“钻石?”胡赛因在藤椅上全身颤抖了一下。他一只胳膊搭在另一只胳膊上,胳膊肘向外。丹尼尔又开始觉得他像只蟋蟀了。“钻石!哈!哈!我的上帝啊,孩子。如果这是颗钻石,它能让你买下整个巴格达城,包括老城和新城。它会值那么多钱的。”

丹尼尔看着他把那枚透明的宝石放下。他好像看到阿訇的手指在那颗宝石上面逗留了一会儿。

“还有,我为你们高兴,因为你们是富人了。你会去哪呢?孟买?我听说萨松·本·萨利在那做得不错,你也可以做得那么好。去印度最好了,是吧?”

“不。”丹尼尔站起来。“谢谢你,阿訇,您是最善良的。我现在要走了,我的家人还在等我。”

宝石还在老人的膝盖上,一颗一颗地摆在他的膝头。天空中的最后一丝光亮在它们中间隐约闪现,然后就消失了。“等等,孩子。你想吃点什么吗?和我待一会儿,我们聊聊,不行吗?”

胡赛因不太情愿地慢慢把宝石包好。丹尼尔把宝石接过来,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在这栋房子的门口,他开始向北沿着爱兰德路往家走。但在和卡迪梅恩交汇处,他向东边拐了过去。他就是想在老城里多走一走,只是为了走走。

那个粗麻布的包裹在胳膊下面感觉很温暖,他一直紧紧地夹着它。在他周围,木房子里渐渐都点起了灯。在露天市场,屠夫哈努恩正在关他的鸡笼,教长在老街的喷泉那里清洗他的刀。丹尼尔从他们身边走过,穿过泥泞的道路走向城市码头。

底格里斯河这时候很安静。他站在渔船和货船旁边,倾听着微弱的水声。在头顶上越过这片水域的地方,城堡时隐时现,看得见在落日的余晖中还是红色的城垛。

他想着这些宝石,但什么也想不出。他所熟悉的这个城市正在死去,他努力地把它刻在脑子里。这样,当他离开时就不会忘掉这里的任何东西。

他转过身,有两扇门的房子就在山上。低地的道路很泥泞,他吃力地跋涉着,弯着腰抓紧了包裹。疲倦慢慢地侵入了他的身体。房子里很黑,他摸着黑走进去,没有开门廊的灯。他试着在脑子里描绘周围房间的样子,门柱圣卷在东边的门上放着,墙面瓦片的图案从不同的方向走进屋里看到的也不一样。还有房间里面的环境和气氛,以及灯光不同的亮度。

他走过朱迪的房间。那儿有些被褥,是为冬天准备的。丹尼尔把被褥在靠近西门的那边铺好,这里有藤蔓缠绕在窗户上。他在黑暗中脱了衣服,让裸露的皮肤接触到这里的空气,感觉很温暖。他把包裹打开,把宝石放在身边睡下了。

他一个人睡。他的弟弟在平屋顶上睡不着。蚊子在周围嗡嗡地飞来飞去,微风吹在身上,就像体温一样温暖。萨尔曼睁着眼睛梦想着伦敦,那个日不落帝国,还有新的生活。

在厨房里,拉结坐在伤痕累累的桌子旁边。她给丹尼尔作了米饭,装在碗里面。已经凉了,没有必要了。笃耨香木的盒子打开着放在面前,她把那件割礼的礼服拿出来,用手抚平。一件小婴儿的马甲,兄弟们都曾经穿过。

她的手指摸着凉凉的珊瑚和绿松石的钮扣,用手抓住它们,想把它们捂热了。她轻轻地把这件小衣服叠起来,低声地开始哭泣。这哭泣不是微弱的,但是沉默的。她的脸上充满了悲痛。

在朱迪的房间里,丹尼尔睡在潮湿的空气里。沙尘暴还有几个小时才来,一切都还没开始。那包宝石在他身边打开着,有蛋白石,蓝宝石,还有“三位一体”之心。

它微微地发着磷光,但熟睡的丹尼尔看不到。在房间的黑暗里,那颗钻石开始散发出光芒。它为自己而发光,就好像被阳光叫醒了一样。

我跟随着一件被拆散了的珠宝的足迹。它曾经是很多人生命的转折点,而我只是其中之一。

我想到那些记录中的钻石,想象着。

没什么别的宝石能像钻石一样了。它有特别的纯度,沉着冷静而且脆弱。在摩氏硬度的范围里,钻石的硬度是十,是所有测试过的宝石中最硬的,但这带有一些欺骗性。一方面,它是唯一可以燃烧的宝石,燃烧起来会发出明亮的白色火焰,不留下任何灰烬,好像是有生命的晶体,像珊瑚和琥珀,或者皮革和骨骼。另一方面,钻石也像骨骼一样易碎。扔下一颗钻石,它就会象玻璃一样从里面任何一点瑕疵的部分碎裂。它具有硬度但不具有弹性,脆弱是它不容原谅的特性。

它是美丽的宝石。一颗切割好的钻石是非常壮观的,它内部的切面会把任何大于24°13'角度的光线全部反射回去。有时候它看起来好像比实际上要轻,有些钻石在经过太阳照射后还会发出磷光,在黑暗中好像自己在燃烧。

但钻石本身只是它的美的一半。它美丽的秘密还在于切割面的平衡,以及几何结构的精准。直到1917年,马塞尔·托克斯基排列了十六个切割平面(每一个切割平面都有自己的名字―斜面、技巧面、刃角、外角),钻石切割才达到完美的境界。在钻石的历史上,它的灿烂光芒是新近才闪现的。

它是一种自然的宝石——纯粹的立方体碳元素。钻石就像宝石的数学模型,没有任何其他的宝石具有这种简单朴素的特质了。但这种纯度也是带有欺骗性的,只有地球上的钻石才是这种立方体结构。有时候在陨石里面也会找到钻石,它们是六角形的。还有些钻石根本就不是碳元素构成的,而是硼,它们的颜色青得像冰块的影子。还有钻石的表层也不相同。

握着一枚钻石,你就接触到氢。它就是宝石的表层,钻石的皮肤,钻石外壳覆盖着的一层爆炸性元素。晶体里原子的排列是向外扩张的,就像是向外伸出的很多双手。这些手抓住所有它们能抓住的东西,包括你手指和脖子上的油脂里面的氢元素,还有空气里的氢元素。钻石就这样给自己制造了第二层皮肤。

钻石带来的第一个嘲弄是:不管这么多人如何努力地去接近它们——人们这样做可能会丧命——钻石却不能被触摸。人们为了它而相互杀戮,付出财富和宝贵的时间,得到的回报就是它为他们放射出冷酷的光芒,薄薄一层激烈暴力的表面。

钻石带来的第二个嘲弄是,这个晶体本身就是个谎言。真实的东西在于氢,钻石就像磁铁一样从氢身上吸取暴力能量。它会激发出人类的深仇大恨,那是一种把钻石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思维状态。他们佩戴着的是既看不见又感觉不出来的死亡,钻石拥有者的生命会像一阵风一样短暂而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