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苏醒 血迹

星期二,上午8点32分。牙买加医疗中心

“你觉得怎么样?”

诺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往上撸了撸袖子。他很高兴这是一间私人诊室,而不是拥挤的急诊室。他认识这儿的医生,他父亲每月至少来做一次心脏检查。医生利文年轻,果断,待人真诚。

诺斯感到浑身麻木,满腹沮丧,羞愧地低下了头。“我睡不好觉。”他心里知道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症状,但是别的他又说不上来。

利文在诺斯的左上臂上绑上一根黑色的橡胶带以提高血压,拿酒精棉擦擦他肘窝,“我们以为你会早点来。”

诺斯并不想弄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希望生活能恢复常态,以他所熟悉的方式继续。对于那些光怪陆离的鬼魅幻影他根本就不想理睬,当然也不想多加讨论。

“他们说那是什么东西了吗?”

“那剂针剂?”诺斯摇摇头,“还没有。”

“可惜。”利文准备好一支无菌针头。他有很多长短不一、颜色不一的针管,红色的、灰色的……他选了一支淡紫色的,插好针头,扎进了诺斯的静脉。

诺斯暗红色的鲜血马上流入了真空的针管内,起了一些沫,血液很粘稠富有光泽。

“我们要测试一下。”利文缓缓说道:“很快就能知道你是否感染了爱滋病病毒。在我们知道的更多之前,没有必要让你一直紧张着。能让你安静下来的最好方法是尽快检查清楚,不然的话我们就得进行更多的测试。”他查了一下他的记录,“通常我们只需要七毫升,可是你很不幸,法医局也要一份同样的血样。”

因为诺斯不信任法医局的法医,不能让他们来给他做检验。他们每天只和尸体打交道,要是有什么不对,尸体是不会抱怨的。不管他的血液里有什么证据,只能让他信任的人来提取这一证据。

利文换了另一支针管,抽了血。他开始贴标签,做记录。“你是A还是B?”

“什么?”

“血型。没关系,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血型。”

诺斯想了想,“O型,阳性。”

利文的笔在纸上犹豫了一下,“你确定?”

诺斯耸耸肩,“确定。怎么了?”

利文又犹豫了一下,感到无法下笔。他把笔插到白大褂的上兜里,又拿过来一支针管。取完第四支后,他拔出针,拿一个棉球用力压住针口。

“好,按住。用力按一两分钟。”诺斯照着做了,利文收起四支装了血的安瓿。“你是自己拿着血样,这是想让我们送过去?”

“我自己拿着,免得丢失证据。”

“我给你装起来。”

利文转身离开,诺斯还是定不下心来。窗外狂风暴雨,乌云密布。

墙上的钟机械地滴答响着。

8点43分,利文回来了,紧盯着手里的病历,“你父亲的血型是AB,是吗?”

诺斯尽力控制着自己的不耐烦,“嗨,我很感谢你做的这一切,可我得走了。”

利文并没在听,“你母亲的血型是A。”

这对诺斯来说毫无意义。

“你想坐一会吗?”

“我很好。”

利文有些犹豫,最终正视着诺斯犀利的目光,心里感到有些为难。

“你有没有想过做亲子鉴定?”

诺斯站住了脚跟,“谁做?”

“你。”

诺斯摇摇头,“我不明白。”

利文继续说着,“喂,我不是要跟你讲什么科学大道理,但是如果两个人,一个人的血型是A,另一个人的血型是AB,那么他们孩子血型为O的机会几乎为零。”

利文把装好的血样袋递给诺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很抱歉由我来告诉这件事,可是你应该知道这些,这是和你自己有关的事。你的血型是O,这意味着你父母中有一人在生理上与你无关,通常是指你的父亲。”

诺斯勃然大怒,把棉球摔在桌子上,“荒唐!”

“你需要和他们谈谈。”

诺斯想了想,仔细想了想。这个世界怎么变得这样了,变得这么残酷无情,他都不认识它了。

这对我有用吗?我应该怎么办?

他走出牙买加医疗中心,狂风暴雨席卷而来。他伸手掏钥匙,找他的深蓝色雪佛莱子弹头车。他把车停哪儿了?

大雨滂沱,不停地敲打着停车场内的每一辆车,前面一片雾气,看不清楚什么。他蹒跚着在停车场中穿行,膝盖痛得厉害,脑子里一片混乱,沿着每一条路找自己的汽车。

终于找到了,这辆车车门很破,需要上点油,车里还有一股味,汗臭和食品腐烂的味道混和在一起,令人感到恶心。因为他的飞羚车不见了,又急需一辆汽车,就只能选了这辆车。

他气恼地把血样袋扔在车座上,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梦魇又一次浮现在脑中:他的母亲,无法满足的欲望,他在她体内……

他调整了一下后视镜。诺斯又想起了他的梦,他和他母亲,还有一面镜子,在镜子中他看到一张脸,一张因狂喜而扭曲的脸,而这张脸像是他却又不是他,好像戴了一张面具,这到底是谁呢?

上午9点56分。

诺斯花了二十分钟才找到停车位,市政府改造了皇后区牙买加路上的蒙哥马利医疗用品商场,把整个纽约警察局的现场处理中心搬到了这儿,这儿竟然没有停车场。

全市五个区的现场证据都送到这儿来检验,所以这显得异常繁忙,和这条路上的很多其他政府大楼一样忙。这儿有社会保险管理部大楼,三所法庭,交通局,每一条辅路上都停满了政府工作人员的车。

诺斯把血样放在仪表盘下,拿着他的身份证和记事本。他没穿外衣,也没带雨伞,浑身都湿透了,而他竟然浑然不觉。

厚厚的一叠照片和打印整齐的说明,现场处理报告读起来令人沮丧。工作人员从博物馆的展柜玻璃上收集到了148个人的指纹,清晰度各有不同。但是都已经过了自动指纹识别系统(AFIS)的检测,结果全是“否”,其中没有一个罪犯的指纹。

“这不是全部。其他的呢?”

艾什,指挥现场指纹采集的法医。他比诺斯的岁数大许多,表情严肃,给人感觉他时刻都在沉思着什么。

他领着诺斯进了这一楼层的小休息室,对警探沉重的脚步声感到奇怪,“沾有血迹的碎片已经送到首检室去了。你怎么了?”

“我伤了膝盖。”诺斯更关心报告。“你们发现了棉纤维?谁的身上都可能有。”

“埃及棉。”艾什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放了很多糖和牛奶。

诺斯甚至都没听见。“这是什么意思?”

“是进口棉。是能买到的最好的棉。我猜想没有多少家商店销售进口棉质衣物,出售的都很贵。”

“是什么衣服?衬衫?”

“有可能。不过埃及棉通常用在昂贵的床上用品上。”

“嗯,那家伙很喜欢躺在床上。”诺斯继续想着,“那把剑正在首检室里,正在做血清检验,那支注射器正在接受毒理检查。你检查上面的指纹了吗?”

“当然,是先做的,在第6页。你怎么这么着急,等不得我们寄给你。你要是这么急,我们可以给你传真过去。”

“我就住附近。”

“你看,我们从注射器上取下两个有用的指纹,已经经过了AFIS的识别;从剑上取下一个指纹,大拇指纹,也经过了AFIS的识别,两个指纹相吻合。

“是谁的?”

“是你的。”

诺斯感到被重重地击了一下。怎么回事?怎么一觉醒来,全世界都和他作对了呢?

警察的指纹是被存档记录的,当然要在检验中被剔除出去。从当时看来,发现他的指纹并不出乎意料。但是诺斯感到奇怪的是好像整起案件与他有关。

与其他地方不同,法医局隶属于纽约警察局,法医们不仅仅是普通的技术人员,他们还是警察,工作辛苦。艾什了解诺斯,知道情况不妙。

“吉姆,你为什么总想着这个案子?”

诺斯没有回答。

“没人死亡。你救出了孩子。”

“有人受伤了,还在医院。四个老百姓,两名警察,其中一个喉咙受了伤。你想不管我们自己的两个人?下一次他可能就会杀人。”

“我没说不管他们。你听到我说了吗?可是已经三天了,痕迹在两天之内就没了,那家伙很走运,你还不放手,你要自己扛这个事吗?这会儿这家伙可能已经逃出这个国家了,甚至到了地球的另一边了。”

诺斯感到了胸中的怒火,他说不清楚,但能感觉的到。“让我来决定要处理什么案子吧。”

他感到胸中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涌动,一种强烈的复仇感,和工作并没有关系。

“他们是谁?那两个警察。”

“曼尼西·维里奥和艾迪·肯洛伊。”我是吃早饭时才知道的,诺斯心里感到强烈的负罪感。

“你认识他们?”

诺斯耸耸肩,“不认识,他们是中央公园的巡警。不过这并不重要,是吧?”

艾什的脸上显出责备的神情。他慢慢说:“你知道,你爸爸做警察的时候,他曾对我说……”

诺斯没有听下去,他把报告卷起夹在胳膊下。“你给我复制博物馆的监测录像带了吗?”

上午11点03分

第一大街520号,法医局办公楼二楼,诺斯透过窗户往外看,斗大的雨点打在玻璃上,外面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诺斯坐在桌旁填写血样的监管记录。接触证据就需要填写监管记录,警察局向法庭提交证据时要对证据加以说明,必须有具体的记录。谁收集证据?在何种情况下收集?有关证据的一切事实都要详细记载。是当时就被确认为证据的,还是事后收集的?每一次接触或移动证据都要详细记载。要采取一切措施防止辩护律师说证据被动过。

诺斯认真填写着,艾什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他们在剑上发现了你的指纹。我并没有碰它。我把它踢到一边去了,怎么会有一个大拇指纹?

丹谢泼德,法医物证部的负责检验员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诺斯要的照片。“你知道我们通常需要一周,现在只有三天,不敢说能不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诺斯收好监管记录说:“这很重要。”

“每宗案件都很重要,”他把照片递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诺斯的头。

诺斯觉察到了,“怎么了?”

“我可不可以…?”谢泼德抽出一把小镊子,从诺斯头上拔掉几根头发,放进一个白色的小信封里。“你血液里的东西可能已经分泌出来了。我们等等看吧。”

诺斯挠挠头,“你觉得你还会有其他发现?已经三天了。”

“要看情况。有的东西反映得快,有些则不然。苯二氮卓类药,如利眠宁和安定,可以在人体内存在30天。大麻,你视它如草芥,却能存在90天。你说你感到精神恍惚,有一些精神上的反应。二甲-4-羟钯胺磷酸(幻觉剂),这个不起眼却神奇的蘑菇,LSD(殚角酸酰二乙胺,一种致幻觉剂)和MDMA(甲撑二氧苯丙胺,一种致幻剂)可在体内存在三至五天。如果你体内有这些,我们就能检验出来。

“你确切知道要找什么吗?查明注射器里是什么了吗?”

“还没有。”

谢泼德总是掉链子,他好像喜欢故意这么做,觉得这很有意思。诺斯可不答应,“我需要你马上进行检验。”

“那你可有的等了,我们不会做的。”

他没有在开玩笑。诺斯的脑子里又嗡地响了一声,“为什么?”

对谢泼德来说,原因很明显,“太冒险了。我们可没入保险。我可不想我的人遭殃。我们不会做的。你可以去私人实验室,但我怀疑他们是否敢碰它,我怀疑FBI(联邦调查局)可能对这个案子感兴趣。我要了血样、尿样和头发。我们会弄明白的。你的尿样在哪儿?”

诺斯从塑料袋里找出一个旧的“给他力”瓶子,放在了桌子上。

“我只要十厘升,这儿有一品脱。”

“去死吧。”

谢泼德伸手要过去塑料袋,小心把瓶子包好,伸直手臂拎着。

谢泼德朝外走去,以为诺斯会跟着他,边走边唠叨,“一位化学博士,现在沦落到给你拎尿瓶。你不看看照片吗?上面有你的注射器。”

“有什么特别吗?”

谢泼德眼睛一亮,“他给你用的可是一件不寻常的家伙。”

诺斯翻着照片,注射器是按照实际尺寸拍下来的,旁边标有尺寸以供参考。它比一般的注射器大,表面涂了银。“像是兽医给狗打针用的。”

“比那要好。”谢泼德开着门,等诺斯跟上,“很古老,我怀疑是一个世纪前的医疗用具。”

诺斯感到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我曾经和威劳柏博士在纽约大学医疗中心工作过。他以前喜欢收集这些小的医学古玩。他办公室里专门有一个柜子,摆满了这些东西。”

“你觉得这是偷来的?”

“也可能是另一位收藏者。注射器,博物馆,这里面好像有一个规律,他对古董很着迷。”

两件东西可构不成规律,不过诺斯会把此作为出发点的。这里面一定有文章,为什么要用一支古代注射器?

“我可不可以找威劳柏谈谈?”

“你要是有让人显灵的本事就可以,他已经死了两年了。”

诺斯把这个名字从记事本上划掉。“你觉得我在哪儿能找到这类东西?”

谢泼德想了想,“城里的很多古董店都可能会有这些东西,我相信会有几家专销店。”

“刻在一端的这些字母,H-R-S-H,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收藏家们可能会知道的。”

他们去了大厅另一端的一位实验员那里。谢泼德把头探进门里,满面笑容地拿出“礼物”交给女孩,“诺斯探长珍贵的尿液。”

她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诺斯觉得尴尬,但是来不及躲开,她对他笑了笑,诺斯也只好勉强笑了笑。

谢泼德继续朝前走去。一进他的办公室你就能感到强烈的书卷气。整整一面墙挂满了数不清的学术成就和认定证书。桌子上下左右堆满了书籍、杂志、笔记本和影印文件。电脑旁放着一些药片:维他命和阿斯匹林。

他快步绕过桌子,坐在一张大的皮椅子上。“我们在剑上发现了四种血型。在玻璃展柜上发现了皮肤、毛发和血迹。还没有用CODIS检索,等我们做了就会给出报告。”

CODIS——DNA联系检索系统,是FBI的全国DNA总库。在DNA库中有记录,但可能在AFIS指纹库里没有档案,同样,也可能有指纹档案而没有DNA记录。

诺斯没有进去,他在走廊里转来转去,他感到紧张,哪儿也不想呆。“艾什告诉我你们在剑上找到了我的指纹?”

“是的,很奇怪。我们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的。剑柄上似乎有一些古代的痕迹。可是你却在上面留了一个印儿,不过从测试上看,指印已经石化很久了,这又是一个生命的奥秘。”

下午2点38分

第四警区的工作紧张繁忙,人不仅在体力上超负荷运转,精神上也倍感压抑。警局里总是一片忙碌,每天都进行着各种琐碎的调查工作,这是一个冷酷的世界。诺斯把一本又大又沉的电话黄页重重地摔在桌子上,竟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的桌子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办公室里的人都忙得顾不上理会他。

这里就是整个世界的真实写照,尽管表面上看一片祥和,但是实际上却是病态的、古怪的、扭曲的。警钟不时敲响,人想生存就必须付出代价。诺斯并不是一个被抛在外面、游离于社会之外的孤独的人,因为实际上队里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诺斯只不过是暴风骤雨中的一朵充满了怒气的云。

他打开案宗,把照片摊在桌面上,按照自己的推断和猜想把它们拼在一起,只有他清楚整个过程——一切都是在按照本能进行,他本能地感到缺少了几样东西。

他挑出注射器的照片,坐在电话旁一手翻着电话薄,不时地看着这张和其他照片。他拿笔写下:头骨?他记得中央公园的警察布鲁德说过,有证人报告说基恩拿起一个头骨,怎么证据中没有记载?

他合上电话薄,重新摆正照片。

他又翻开电话薄,寻找城里专营医疗器械的古董店。他拿起电话,先打给克里斯蒂拍卖行,对方说了几个名字之后便挂断了。这样的询问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有几个名字被重复了几次,诺斯又删除了几个名字。有几家店搬迁了,还有几家换了人,不再经营某种商品。诺斯感到要了解一个古代注射器并不容易?

他把照片重新排列了一下。有几个人都提到了一个名字——塞姆尔柏利,一个专营一些奇怪的古玩的古董商人。他会知道H-R-S-H是什么意思吗?

因为生意一直不好做,塞姆尔搬了两次家。有人说去年11月份的时候他在西25大街的切尔西古董大楼有一家小店。诺斯拔了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位女士,柏利确实有一家店在那儿,但他交不起租金,她正在考虑要把他赶出去。

“他现在在吗?”

“不在。”

“请你让他给我回电话好吗?”

“我甚至都不能让他给我回电话。”她听起来万分沮丧,并没有要为难诺斯。

诺斯要留下他的电话,听到她找纸的声音。“喂,”她说,“这儿有他的地址,你有笔吗?”

诺斯记录了塞姆尔的地址,挂上电话后又翻了翻照片,他在思考基恩是怎么逃跑的!

有了车。

下午4点13分

黑色醒目的风挡雨刷在仪表盘上方来回晃动着,吱嘎做响,像音乐家的节拍器一样极有规律。

诺斯手里握着电话,屏幕上显示着他父母的电话,可是他还没有准备好说什么,能问他的父亲是亲生的吗?他的拇指在按键上犹豫不决。不行,不能现在打。

诺斯望着前面熟悉的街道,街道两旁是形形色色的店铺,回想着整个事情的经过,脑海里萦绕着各种形象,雨还在哗哗地下着,冲刷着“地狱厨房”。

没人报告说见到一辆车逃走。他们搜查了整个街区,甚至跟他进了巷子的巡逻警也想不起曾经听到或看到一辆车。

诺斯把一块口香糖扔进嘴里,嚼了起来,多少感到放松了一些。

他锁上车门,一瘸一拐地走到一家店辅的后院,上次他追基恩到这儿,都没有注意这到底是哪儿。现在可看清楚了,这是一个变态狂的世界。

和记忆中的一样,这个后院的石灰墙上仍然是布满泥渍。他那一天还活动灵活,现在却只能拖着脚走路了。

在一面白灰墙上,大概在人的腰部的位置上,附着着无数的奇怪的黄色污渍,是什么东西被喷射了无数次所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令人作呕,毫无疑问是精液,这是个什么场所再清楚不过了。

远处一堵墙的旁边仍然堆着垃圾桶,垃圾袋四处零乱地扔着,诺斯弯腰钻过黄黑色的隔离带,四处看着。

这样的后院多少有点奇怪,不过这在曼哈顿并不罕见。这儿可能以前是个垃圾站。诺斯爬上最上边的一个垃圾桶,就像基恩做过的那样,从高处向外望去。车会停在哪儿呢?

一条巷子朝左沿伸又向右拐去,这在市中心并不多见。街的一侧有黑色的防火梯,看上去有些阴森。仅可以容纳一辆车,容不了别的东西。

“嗨,你不能在这儿。你们这些混蛋警察。我们可以进去做,你有车吗?”

诺斯回头看去,露出他的肩章,一脸的鄙夷。

巷子口站着一个身材瘦弱的舞女,穿着金色的紧身裤,她溜出来吸烟,一双眼睛美轮美奂,胸部极其丰满,嘴唇富有曲线非常诱人,诺斯忍不住地看着她。可是她宽宽的胯部,硬硬的下额,以及粗粗的男性的脖子马上让人看清了“她”。

“她”对他笑了笑,显然把他的厌恶当作消遣。

诺斯从垃圾桶上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你希望我叫什么?”“她”长长的假睫毛上涂了黑色闪亮的睫毛膏,眼皮向下垂着,好像在期待什么,嗓音沙哑。

“你今天是不是不想过了?”

“她”气恼地卸下了伪装,用明显的深沉的男声回答说,“克罗蒂娅。”

“你的真名。”

克劳蒂娅瞪起了眼睛,刚才的那个女人不见了,现在就只有诺斯和一个穿金色紧身裤的男人。“谁都这么叫我。”

“三天前你在这儿吗?”

克劳蒂娅不再玩了,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我天天在这儿。”

“你记得几天前发生的打斗吗?”

“打斗?”

“打架。”

“我知道什么叫打斗。”他用手把脸上的头发拔到一边,是最便宜的那种假发,一脸怒色。“我知道得不太确切。我当时忙着。”

“忙着干什么?”

“和一个人干那个呗。想让我给你画张像?”

“但是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听到有几个女孩说来着。”

“几个女孩?他们今天有谁在吗?”诺斯问道,尽量不显得迫切。

克劳蒂娅摇摇头,转了转眼睛,不太方便,不过他还是让诺斯跟着他进了楼。

下午4点57分

楼上一间很小的浴室里,一个叫马利奥,也叫马娜的“她”告诉诺斯他只听到了引擎声,窗户上是花玻璃,要是想真看清楚,就得把身子探出去,他又不想看什么,所以就没有看见。

诺斯挤过一根晾衣杆,杆上挂满了湿裤子和胸罩,探身出去看了看。“后来没人找你谈过话吗?”

“天,你逗我呢?我们可怕你们这些穿蓝衣服的家伙。”

“只是一辆车,你为什么会注意它?”

马利奥紧紧了白色的套头睡袍,“它很显眼,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客人们都知道不能从巷子进来,得从前面绕进来。没有人走那条巷子。”

楼里一共住了21个人,但只有马利奥一个证人。

下午5点22分

诺斯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小塑料盒,从中取出一卷胶带,撕下两条贴在鞋底上,然后继续向前走去。他走了整整一个街区才绕到后面,找到了那条巷子的入口,街的一端用铁丝网拦了起来,这么做的目的多半是为了不让车子通过。

曼哈顿的街就像格子,没人在意它到底是什么样子。在市中心很少能见到巷子,一条砖路就更是罕见,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而格林尼治村那边有几条砖石路面则可以追溯到19世纪,那里明显印着历史的痕迹。

诺斯小心走着,仔细地查看着一切。这并不是他的工作,不过他没有时间了。这一片法医并没检查过,很有可能他会碰到什么东西,贴上胶带就是防止他的脚印和未被发现的证据混在一起。

在一堆垃圾、杂草、老鼠洞中间,诺斯注意到一块黑色的污渍,它在一块砖面上,一段生锈废弃的防火梯上倒垂下来把污渍遮住了,这离刚才那间后院的围墙只有几米远。

诺斯马上看出那是一滴粘粘的汽油渍,他贴近了看看,更清楚地看到了碎塑料片,还有一个轮胎印。

傍晚6点04分

罗伯特艾什站在油渍旁,用一把L形、白底黑字、30CM——15CM的轮胎测量尺量着,之后又拍了一张照片。他正在回家的路上,但接到诺斯的电话就马上赶了过来。

诺斯始终注视着汽油渍,“你觉得这是什么?”

“油就是油。从汽油渍是没法找到一辆车的,不过我怀疑是不是一辆汽车。它是在路边,而油一般是从引擎的最低点漏出来的,应该在路中间,一般的车不会开得这么靠边。”

“所以你觉得是摩托车?”

“还是大马力的,超过500CC。可不能小瞧运气的力量,呵呵!四冲程引擎使用的是粘性汽油,两冲程引擎用的则要稀一些,应该早被雨水冲走了,可它还在这儿,而且颜色很黑,肯定是高级的摩托车。”

诺斯再也忍不住了,冲口说道:“我听到了车门的声音。别说什么摩托车不摩托车的。”

“我今天看见你爸爸了。”

诺斯心里疑问,扭过脸,“噢,是吗?”

“是啊,他请了一些人周末过去吃烤肉。你去吗?”

“我,嗯……我不知道。嗨,你闻到什么味吗?”

艾什闻了闻,“什么味?”

诺斯感到窒息,他闻到一股烂肉在火里灸烤的臭味,感到阵阵恶心。他很想弄清楚味儿是从哪儿来的,也许是那个后院,不过好像没什么来源。

他感到嘴里很苦,“你真的没闻到什么?”

艾什蹲在地上,拿着一把小镊子检查。“没有。”他挑起一点半透明的玻璃碎片,碎片看起来很干净,没有被油弄脏,显然落在地上没多久。

“你说你听到那家伙上车关门的声音?”

“听得很清楚。”诺斯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巾捂住了鼻子和嘴,可是没用,那股味道似乎越来越刺鼻。

艾什点点头,“对了,我知道是什么了。”他指了指地上的碎片。“他上了车,把门拽上,留下了这些碎片。车拐弯,这些碎片就继续掉下来。它没有颜色,所以不是尾灯。你要找的车有一个车灯碎了,是在车头方向的。”

晚上8点39分

那股臭味始终无法散去。整个警区都弥漫着一股腐臭味,却只有诺斯能闻到。在休息室他冲了一罐浓浓的咖啡,但没喝,他只是端着,希望不要有人问他什么尴尬的问题。

诺斯把事故记录写了,布鲁德也已经填写过了,不过他当时也在现场,需要填写一份完整的事故记录,所以找不到借口推辞这样的例行公事。

他填完了之后上了警局的二楼,他在一间小屋子里又看了几遍录像带,将博物馆内的各种情况又重新温习了一遍。

带子一遍一遍地转着,诺斯坎了同一个房间的不同角度的拍摄画面。基恩进博物馆这段很清楚:他一个人进了博物馆,时间是10点07分。他四处转了转,不清楚他是在找路,还是在等什么人。他在贝尔弗厅看了看,然后对希腊的展品很是着迷。10点23分,他刺伤了第一位游客。

诺斯举起双臂伸了个懒腰,然后起来活动了一下。他以前曾经读到过,在长途飞行中有人会因坐得太久而死于血管堵塞。如果警察万不得已要监视几个小时,同样的事可能也会发生。

诺斯放进另一盘录像带,又换了一个角度,基恩再次走进了博物馆。

但是这次似乎有些不一样。

诺斯把带子往回倒,从头开始:基恩走进博物馆……周围的游客在闲逛……他进了贝尔弗厅……

等等。她在干什么?

诺斯把带子停住,回退了一点。

基恩站在那里看一个巨大的花瓶。一个长头发戴太阳镜的女人从后面走近他。她了停下来,离基恩很近,她用一支手挡住了脸。突然出现了一股烟。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因为其他的摄像机没有照到那儿,不过现在看出来了。

诺斯凑近了屏幕想看得更清楚,图像被定了格,隐隐有些晃动。她的脸就在眼前,可他却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二楼大厅里传来了脚步声。助理警探南希蒙哥马利已经穿上了外衣,她抱着一摞卷宗,不满地看了诺斯一眼,“你无家可归吗?”

诺斯用手搓了搓脸,他的手很粗糙,“你说呢?”

她继续向前走去,“去找个女朋友。”

这话听起来有些刺耳,但诺斯没有吭声,继续研究屏幕上模糊的影像。

她是不是在做什么别的事?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探头出去对南希喊道,“嗨,你忙吗?能来看一下这个吗?我想听听女人的看法。”

“我刚才怎么跟你说来着?”他听到南希嘟哝着,重重地扔下了什么东西。她气哼哼地走出来,把拉直的黑发甩到一边,露出她巧克力色的富有光泽的皮肤,“我能拿警探的工资吗?”

“你要减薪吗?”诺斯无奈的说道。

她站在门口,双臂交叉,“我可没多少功夫。”

他让她看了看屏幕,问道:“这个女人在干什么?”

他重放了一遍录像带,陌生女人在基恩身旁站住,举起一支手,然后出现了一股烟儿。南希眯起眼睛看了看屏幕。

“再放一遍。”诺斯又放了一遍。她转了转眼睛,“她在喷香水,那是一个香水喷瓶。我破了案了?”

诺斯用手指了指屏幕,“你那样喷香水吗?”

她又看了看,现在她也注意到了。“她为什么朝看花瓶的人喷?”

诺斯扔下笔,感到筋疲力尽,“问得没错。”

他回到办公室,翻着桌子上的卷宗。他回想起追基恩的时候,听到有玻璃被轧碎的声音,还闻到了香水味,而且还有报告证实发现了小香水瓶的残片。

他在报告上面别了个条,让艾什再对证据进行一次检验。

晚10点57分

街上空无一人,街灯昏暗得闪着,人行道上的下水道盖微微地冒着热气,像是一头野兽的肚子,一条正在沉睡的巨龙的肚子。

屋里很黑,电话留言机的小红灯不停地闪着,诺斯的母亲给他留了言。听到她的声音,诺斯忍不住一阵心虚。

雨敲打着窗子,屋里一片宁静。他倒了一杯威士忌,而且下意识地多倒了很多。诺斯漫无目的地换着电视频道,最后挑了一个台,屏幕上是一个标枪运动员正在尽力投掷标枪,标准的奥林匹克姿势。

这些标枪似乎在对诺斯诉说着什么。昔日的武器,今日的运动。为什么看着它们他会感到心潮澎湃?每次看到这项运动他都会停下来,可是现在他感到似乎被催眠了。有多少次他的意识在迷茫中回到希腊的荣耀之中,潜藏于心中的另一个自我在对他讲述着什么,在黑暗中跟他说话,声音低沉,不仅仅是让他注意,他腐烂的身体被火烤着,散发着一阵阵的恶臭,诺斯忍不住呕吐起来。

诺斯“啊”的一声醒来。墙上有一幅画,画面是一个牛头,色彩浓重,一直不断地纠缠着他。

是牛头让他感到恐惧、害怕、气恼。

是牛头让他心生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