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纽约市 基恩

基恩

他仍然在磨那把冰冷、坚硬的古剑,不急不缓,镇定自若,墙壁间回响着令人战栗的声音。磨剑的声音和这个人重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他的喉咙嘶哑干涩。

难道他也患有哮喘,还是其他什么别的病?肺炎?支气管感染?还是这个人根本就是个另类,神经错乱了?

旁边有一尊大的大理石雕像,是一位早已被人所遗忘、过世良久的希腊神祗,雕像后面站着马修·汉尼斯。马修啜泣着,已经吓得失禁了,脚底下湿了一片,牛仔裤上一道深深的印迹,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控力。

诺斯离他太远没办法过去拉他,让他逃,还没等他跑过去,那家伙就会把他劈成两半。男孩极力搜寻着诺斯的眼神以求安慰,但是诺斯暂时无法安慰他。他要不顾一切地转移那家伙的注意力,不让他看孩子。

陌生人回头看了看,布鲁德正在疏导焦虑、好奇的游客出去,他动了动他的脚,不停地磨着剑。诺斯注意到他的步法很奇特、略带蹒跚。是什么毒品?天使粉?可卡因?什么新玩意?他衣着不凡,穿着名牌裤子,两百美元的网球鞋,指甲很干净,这显示他不仅仅是白领,而且是事业有成的白领。

大理石地面上一片狼籍,碎玻璃,粉碎的头骨,碎土,雕塑材料掉了一地。他被什么鬼附体了,发如此雷霆之怒?他踩着一张泥塑人脸?双眼喷射着仇恨的火焰。

诺斯感到博物馆内众神的目光齐向他射来,他们好像在看着他,审判着他。他是为此而局促不安?他不喜欢被人看。诺斯知道,人一心慌就容易输。

诺斯拿出那个蓝色的吸入瓶,用力摇了摇,瓶里的小球叮当响了起来,诺斯假装着要深吸一口气。

“我有些紧张。”诺斯大声说,很坦白。

没有回音。这家伙要是听见了,他是不会装模作样的,他还在像一个厨师一样磨着剑。

可是诺斯不得不先动了,要让他注意他。必须做出突然但又不带任何威胁的动作,他就能占上风。

他注意到地上有一件深棕色的夹克,是一位游客扔下的,诺斯等了片刻,慢慢地伸手捡起它。

“嗨,是你的吗?”他设法开始交谈。他小心地捡起夹克,眼睛始终盯着那个陌生人。“喂,我替你捡起来?”诺斯对他说,语气沉稳。

但回答他的还是那刺耳的磨剑声。

夹克看起来价钱不菲,这样的天穿显得太厚,不舒服。肯定是谁习惯拿上的。诺斯习惯性地摸了摸夹克,兜是空的。

再试一次,这是最后一招了。“我叫詹姆斯,”他说,“詹姆斯·诺斯。”

陌生人突然停了下来,他的胸口起伏了一下,费力地吸了一口气。他在想如何应对?不好说。诺斯听到他正在自言自语,只是听不懂他的语言。听起来像是中东什么地方的语言,诺斯拿不准。

“你要我过去把这个放在你身边吗?”

陌生人抬起头,眼神古怪地看着诺斯。

诺斯感到他的眼神很熟悉,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的右眼皮上有一块奇怪的圆形胎记。诺斯没有盯着陌生人看,他很快把视线移开,尽力装出顺从的样子,说:“叫我吉姆吧。”他把夹克递了过去。“嗨,给你。”

那个人艰难地想了许久。终于他轻声答道,“我是撒旦之咒。”

诺斯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在采取行动?还是就那个意思?他温和地说,“这不是你的名字吧?”

陌生人沉吟了一下,“基恩……他们叫我基恩。”

不管“他们”是谁,诺斯肯定这不是他的真名。他放轻了语气,“嗨,基恩,不想拿回你的夹克?”

基恩傻笑了一下。他回答的时候简直有些腼腆,看起来很单纯。“这不是我的,”他很诚实地说,“你喜欢我的剑吗?”

诺斯感到浑身冰凉,她清楚地看到了剑刃上的血,也看到了他满身的血。

“这种夹克很贵。”诺斯一直迂回着,“我原来也有一件,但是在地铁里丢了。花了300元买了件新的。我不知道300元对你来说怎么样,对我来说这可不好赚呢。”

基恩并不在意。他用手指轻轻捋着刚磨好的锋芒毕露的剑刃,剑刃有缺口,剑身闪着深绿色的光泽,好像被注入了灵魂一般诡异。

剑身上有突出的牛角纹饰,基恩的手指在上面灵活地动着。“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到它了。”

诺斯抓住了这个机会,继续友好地交谈着。“你经常来博物馆?”他假装向吸入瓶里吸了一口气,这样他就有时间思考,还能转移一下那家伙的注意力。

基恩摇摇头。“不是,”他说,语气不可思议地平静。“这是我第一次来,”他举起剑,演示地划了一个半圆。血从剑刃上落下来,飞溅在大理石地面上,离诺斯的脚只有几英寸。

“你,你住在附近,基恩?我老家是布鲁克林,我在那儿出生长大的。你呢?你从哪儿来?”

基恩挥剑向空中砍去,朝看不见的目标刺去,又闪身避开一个无形的攻击。“我四处流浪,”他最后说,专心试着剑。

他重复了一遍动作,沉下肩膀,向四周扫去,轻轻落下,动作敏捷,和他几分钟前的举止大相径庭。

“我认识你,”他说道。

“你认识我?”诺斯回头瞧瞧布鲁德,嘴唇因惊惧和长时间的矜持而发干。

“嗯,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你不记得了。”

“为什么这么说?”

“你得停手。”

“什么,基恩?这一切都是你干的。你不觉得是你该停手吗?”

基恩止住剑,鼻孔张开,瞪大了双眼,声音颤抖。“你不明白。”你用手敲着头,“只有你能让这一切结束,帮帮我。”

“怎么帮?”

基恩没有回答。

诺斯看着基恩的剑袭来,剑身闪亮,充满恶意。他动作娴熟,以脚跟为轴,手持利剑,转身刺了过来。动作灵巧,身姿优雅,和他看似迟滞的大脑非常迥异。

可他的身体却抽搐了一下,走了神,没有注意到夹克。

诺斯的速度很快,他用夹克一把罩住基恩的头,警惕着他快捷的身法和爆发力,但还是没有充分的准备好。基恩的胳膊肘像一个钢制的弯头,撞向他的五脏六腑,但是借着扑过来的力量,诺斯紧跟着一脚踹过去,基恩飞了出去,一头撞碎了剩下的一个展柜。

诺斯马上朝马修汉尼斯跑去,可是这个孩子被吓呆了,他惊恐的向后退,好像很害怕警探。没有片刻的犹疑,诺斯两步向前,一手抓住马修的领子,一手抓住他的腰带,用尽力气把这个惊恐万状的孩子朝布鲁德扔去。

马修汉尼斯重重地落在地上,哭喊着,在地板上滑过,被等在那里的警察七手八脚地接住。

也就在此刻,基恩镇定了下来,把夹克摔在了地上。他用剑背儿重重地击打诺斯的后背,诺斯瘫倒在地,呼吸急促,手里还握着那个吸入瓶,但是对任何人来说都已经没有用了。

只有站在81街出口的那个警察想到要制止他,“站着别动!”,他喊着,举枪瞄准了他,那家伙并不知道有命令不许开枪。

基恩脚步踉跄地走开,好像暂时恢复了理性,诺斯伏在地上,喘息着。

诺斯向一边滚去,挣扎着要站起来,伸手摸枪。脑子里想着要说的话,但是他呼吸困难,说不出来。他咬紧牙关掏出枪,试图瞄准,可是基恩已经消失了。

诺斯看了看还在发抖的门卫,门卫指了指基恩逃走的方向,是中心公园方向,人已经跑不见了。诺斯踉跄地走了几步,挥手让布鲁德去展厅另一头。“送孩子去医院。”

布鲁德照着做了,另一个警察沿着非洲、澳洲和美洲艺术展搜索,诺斯则看了看基恩到过的地方。

他仔细搜寻着阴暗的角落,万分警惕,手中持枪,左手稳住右手手腕。脚底下的玻璃碎片吱嘎作响。四处弥漫着刺鼻的气味。是花香?是香水。地上有几只玻璃眼睛浸在一摊粘粘的液体内,看着令人作呕。

他继续搜索,感到展厅里的神像冷冷地看着他,犹如芒刺在背。他走进一个专门陈列法国装饰家具的厅,里面摆着写字台、衣柜、梅罗文沙发,但也不见基恩的踪影。

他去哪儿了?博物馆里有的地方正在施工。通往欧洲雕塑展的道路被封了。诺斯研究了一下平面图,尽力记住出口。他走来走去,想找一条捷径出来。

欧洲雕塑展厅后面是一家咖啡厅,旋转门通向公园。左边是现代艺术展,还有楼梯井旁的紧急出口。

诺斯在挂毯、瓷器和图形复杂的胡桃装饰品中间穿行,误打误撞进了一条暗红色的走廊,旁边有一张废弃的摆放纪念品的架子,上面堆满了各种指南针和T恤衫。

左边的大厅里陈列着黝黑的非洲木雕,据说它们能预知未来。前面挂着一幅杰克逊波拉克的点彩画,看着令人费解。周遭一片寂静,压抑沉闷,毫无生气。

诺斯慢慢地朝紧急出口移动,四处观望,严密注意周围的动静,没有丝毫的脚步声。他已经出去了?还是藏起来了?

楼梯井的门动了一下,有人在那儿。诺斯慢慢走近,加倍小心,听到了锵锵的金属磨擦声是从里面传来的,他端着枪走了进去。

一把半自动标准手枪瞄准了他的眉心。

诺斯放下枪,极度的惊惧、懊恼、强烈的负罪感席卷了他的全身。那位81街出口的警察手捂住喉咙,鲜红地血喷涌而出。他想说话,但只见鲜血汩汩地流出来。

枪从手中滑落,他瘫倒了靠在门上。诺斯连忙跑过去扶住他,拿起他的对讲机大喊道:“救护车!快!有警员受伤!”

他对急救员大声喊着他们的位置,而他的喊声也惊动了博物馆深处的一个人。从咖啡厅方向传来了桌椅倒地的声音,是基恩。

诺斯只有几秒钟的时间。

他万分沮丧,跑回纪念品架子抓了一件T恤衫,围住那个警察的脖子,强塞到僵硬的手指下。但是血止不住了。动脉受伤严重,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做才能可以把血止住。

“你会没事的,”他说。但是他感到惭愧,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说谎。

他听到咖啡厅那边玻璃粉碎的声音,这有限的时间就要过去了。诺斯伸长了脖子看过去。他为什么走咖啡厅?为什么不从这个出口出去?诺斯撞了撞门,发现门被链子牢牢锁着,基恩一定是跑到了这儿,但被拦了回去。

诺斯感到绝望。我不能让他跑了,我要抓住他。但是他走不开身,他不能扔下这个受伤的警员。

诺斯双手鲜血淋漓,他拽出他的耐克斯特警用话机,把话机从手机模式调到对讲机模式,“布鲁德!你在哪儿?”

没有回音,只有令人窒息的寂静,懊恼与烦闷将两人牢牢包围。

诺斯绝望地捂住那个警察的脖子,感到他的手渐渐没有了力气,血肆无忌惮地从指缝流出,地上已经有了一汪血泊。

诺斯更用力按着,用T恤衫紧紧堵住伤口,但他也知道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急救员重重的皮靴声从大厅传来,布鲁德也来了,“诺斯!他朝哪儿跑了?”

一位急救员利落但有些粗暴地把诺斯的手从伤口上拿开。

诺斯在防弹衣上擦了擦血,用手擦了擦嘴角的汗,双手不可自制地颤抖着。

“诺斯?”

可是诺斯已经一言不发地朝咖啡厅跑去,布鲁德也只好跟着他。

厚厚的玻璃门把咖啡厅和公园隔开。从倾斜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公园里的克娄巴特拉方尖碑,碑就在一片黝黑的树丛后,在“龟池”的边上。

咖啡厅内一片零乱,桌椅被掀翻,连吧台的木制台面也被掀了起来,门被劈开,前方有一尊胜利武士铜像,武士双脚叉开站着。

诺斯小心地从这一片狼籍中穿过,警惕着偷袭。但是他知道基恩已经出去了。甚至在他看到门被劈开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基恩用剑劈开了钢化玻璃门,出了咖啡厅。

诺斯加快了脚步,“通知所有部门,他在公园里。”

布鲁德跟着他,加快了步伐,诺斯已经从门处跃出,跳到了草地上。

又有一个人遭到了攻击,趴在东边的车道上,脸贴着变软了的沥青路面,穿着皮马靴,上臂上贴着醒目的黄色三角形徽章,是一名骑警。

诺斯跑到那名警察的跟前,布鲁德随后赶了上来。“快!他就在这儿!就在这儿!”

可是他该往哪儿走呢?中央公园辖区就在他左手边几个街区以外。右边是“爱丽斯奇境”。基恩别无选择,只能选择穿过公园。

诺斯跃上路基,听到大草坪那边有人在玩垒球,树林中传来击球声。

他在树林中快步急行,揣起了枪。周围人太多了,太容易出事了。

在方尖碑的另一端,他闻到了马的味道,空气中飘着新鲜马粪的刺鼻气味,有人在谈笑,是骑手间轻松、亲昵的谈话。

基恩站在远处,在方尖碑的影子里,身旁有一匹马,一匹红棕色的马,大概2米高,基恩慢条斯理地梳理着马棕白色的口鼻。

他好像很奇怪马的鞍辔是两件,明显不知道该怎么摆弄马镫,他甚至把马镫固定在了马腹下。

还没等诺斯想好下一步怎么办,马就觉察到了,它听到了他重重的脚步声,本能地动了一下耳朵,给了基恩足够的警报。

基恩提起脚边的一个黑色包裹,诺斯肯定他先前没有拿这个包。他肯定把它放在了这儿——他知道他会朝这边来。他早就计划好了路线!诺斯飞跑了起来。

基恩的动作又快又稳。他飞身上马,手提缰绳,让马头对准诺斯,举起了手中的剑。

10-88

基恩纵马冲了过来,势如雷霆。

看着基恩冲了过来,诺斯在树林中躲闪着,古剑锋利,寒气逼人地从空中劈来,在他颈后几寸掠过。

诺斯跑到一棵树后,想把基恩从马上扑下来,可是基恩却并没有过来,他穿过树林,朝西而去,把剑插入了背包,催马前行。

诺斯随后追赶,但他心里很清楚根本不可能追上策马飞奔的基恩。

他冲出树林,热气扑面而来,他的肺简直要炸开了,脸上汗如雨下,眼睛被阳光刺得生疼。

诺斯喘着粗气,防弹衣紧紧地箍在身上,但是他不肯放弃。他掏出他的警用对讲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10-88!那家伙……朝西……德拉克特剧院……”

“再说一遍。”

他踉跄着从几位游客身边跑过,艰难地跃上柏油路,朝剧院方向跑去。西德拉克特剧院为全木制结构,外形像一支长长的马靴,嵌在草坪的深处。他已经去过无数次了,知道洼地那儿有路可以过去,是一条便道。

基恩已经慢了下来,他骑术高超,诺斯可以看见规律摇摆的马尾。有几个聚在一起的公园游客注意到了基恩,马上散开让他过去,并做着手势让其他人小心,基恩调转马头上了坡。

诺斯追了上去,酷热使他头晕目眩,气喘吁吁。他尽力地控制着自己,手紧紧地按着肚子,大口喘着气,不让自己晕过去,接着又深吸一口气,使自己不再发抖,诺斯顾不得双手的疼痛,他拼命拔开荆棘丛,强迫自己向前跑去,尽管眼前还是一片模糊,但他还是使劲瞪大眼睛朝便道望去。

便道很松软,马蹄印很深,两个方向上都有,脚印重叠,无法确定他朝哪个方向去了。

有两匹小灰马从树下走过,朝厄普顿方向去了,周围聚集着很多吃完午饭小酣的人。

诺斯听到大路那边有马的喘息声,便马上跑了过去。

基恩在路的另一头,正在堵塞的交通中费力穿行。有一刻,诺斯怀疑他是不是在故意等他追上来,他完全有充足的时间骑到几英里以外。

一个邮递员骑着一辆山地车,穿着黑色的氨纶短裤,黄色T恤衫,正要从诺斯身边挤过去,诺斯亮了亮他的证件,“先生,我急需你的自行车。”

邮递员犹豫了一下,但是看到了眼前的混乱局面,马上把车递了过来,让诺斯骑上车。

诺斯已经很多年没骑自行车了,有几个档他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他在一辆辆紧挨着的车辆间穿行向前,险些撞上一辆车。一辆黄色出租车恼怒地朝他按了按喇叭,因为有一辆轿车跟着他抢到了出租车的前面。

诺斯低着头只顾向前。他一直向前冲着,躲过了一辆辆汽车,却突然迎面撞上了一辆银灰色的克莱斯勒轿车。

诺斯被撞到了轿车的车盖上,他愤怒地看着挡风玻璃后面的司机。这是一个相貌出众的女人,红色的长发,戴着太阳镜,也恼怒地瞪视着他。

诺斯从车盖上跳下来,气愤地把自行车拽过来。踩好脚踏,他又上了车,可不能就这么让他跑了。诺斯继续在车辆间穿梭,眼睛死死盯着前面。

基恩为什么跑到这儿来?他要去哪儿?他是住在西区的有钱人?他是律师?还是医生?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现在要去哪儿?无数个问题在诺斯的心头缠绕着,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看见基恩勒了勒缰绳,向南朝哥伦比亚街的克灵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