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天:莫卢迪

1979年6月17日

1.扎伊尔

飞离拉瓦马格纳机场五小时后,下面的地貌起了变化。一过离扎伊尔边境不远的戈马,他们就发现飞机在刚果热带雨林最东端的指状地带上空飞行。埃利奥特凝视着窗外,被下面的景色所深深吸引。

在淡淡的晨曦中,缕缕薄雾犹如棉絮吸附在密林的华盖之上。间或他们从浑浊的河流那暗色的弯曲处或有道路穿过的深红色的陡峭沟壑上方飞过。但他们看见的基本上都是绵延不断、一望无垠的密林。

景色单调乏味而且显得可怕——面对被斯但利称之为“巨大而冷漠的自然世界”的确让人感到害怕。坐在带空调的舒适的飞机座位上,使人不由地意识到这辽阔而单调的森林正是自然的巨大造化,其规模使得大城市或人类的其他创造相形见绌。绿色蓬松的大树,树干直径达40英尺,拔地而起,高达200英尺,摇曳的绿叶之中足以掩映一座哥特式教堂。埃利奥特知道这片森林向西绵延近2000英里,一直延伸到扎伊尔濒临大西洋的西海岸。

埃利奥特一直在期待着埃米对见到适合她生活的自然环境的反应。只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就像在旧金山的时候说出彩色卡片或散落在她的活动房屋地板上的东西一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打着手语:这儿丛林。她在辨认丛林并给看到的东西取名。但他未感到埃米更深的认识能力。

埃利奥特问她:“埃米喜欢丛林吗?”

丛林这儿,她用手语示意,是丛林。

他相信她的内心一定有感情变化,于是继续试探。“埃米喜欢丛林吗?”

丛林这儿,是丛林。丛林地方这儿埃米看见丛林这儿。

他试用了另一种办法。“埃米生活在这里的丛林吗?”

不,埃米毫无表情。

“埃米住哪儿?”

埃米住埃米房子。她指的是自己在旧金山的活动房屋。

埃利奥特看着她解开安全带,用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看着窗外。她打着手语:埃米要香烟。

她注意到芒罗在抽烟。

“以后抽吧,埃米,”埃利奥特说道。

早晨7点,他们飞越马斯斯锡钽矿业联合企业那些闪亮的金属屋顶上空。芒罗、卡希加和其他几名脚夫去了飞机的后舱,他们一边清理设备,一边用斯瓦希里语兴奋地交谈着。

埃米见他们离去,打手势说:他们担心。

“担心什么,埃米?”

他们担心人担心他们担心问题。过了一会儿,埃利奥特走到飞机后舱,发现芒罗的伙计们正在齐腰深的一堆堆麦秆中,把设备装进一只呈椭圆形鱼雷状的细布袋中,然后把麦秆塞在设备的周围。埃利奥特指着鱼雷状的细布袋问道:“这些是什么?”

“这叫克罗斯林集装箱,”芒罗答道,“非常可靠。”

“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包装设备的呢,”埃利奥特边说边看这几个人干活,“他们好像在非常仔细地保护我们的设备。”

“是的,”芒罗说道。接着他走到位于飞机前部的驾驶舱和飞行员协商。

埃米手语道:鼻毛人骗彼得。“鼻毛人”是她对芒罗的称呼,但埃利奥特没有理睬她。他转身问卡希加:“离机场还有多远?”

卡希加抬头看着他。“机场?”

“在穆肯科。”

卡希加略加思索后答道:“两小时。”说完他咯咯地笑起来。他又用斯瓦希里语说了点什么,他的兄弟们也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埃利奥特问。

“噢,博士,”他在埃利奥特背上拍了拍说,“你真是生性幽默啊。”

飞机开始带坡度拐弯,在空中进行慢速大盘旋。卡希加和他的兄弟们注视着窗外,埃利奥特也朝外看去。他只看到连绵的丛林——然后看见下面有一列绿色吉普车队正沿着泥泞的道路向前行驶,看上去像军事编队。他听到有人重复了好几遍“穆古鲁”这个词。

“怎么啦?”埃利奥特问道,“这是穆古鲁?”

卡希加使劲摇摇头。“真见鬼。这个该死的飞行员,我告诫过芒罗上尉,这该死的飞行员迷航了。”

“迷航?”埃利奥特重复道。这个同听起来令人心寒。

卡希加笑起来。“芒罗上尉已经作了纠正,还把他臭骂了一顿。”

飞机现在向东飞离丛林地带,朝着山峦起伏、长有落叶林的高原地区飞去。卡希加的兄弟们时而哈哈大笑,时而相互打闹,时而兴奋地闲聊,好像很开心。

这时,罗斯回来了。她匆匆沿过道走来,显得神情紧张。她打开纸板箱,抽出几个包着金属箔的篮球般大小的球形物品。

这使他想起了装点圣诞树的金属箔。“这是干什么用的?”埃利奥特问道。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了爆炸声。福克尔飞机在空中剧烈地抖动。

他急忙跑到舷窗边,看到飞机右侧有道又细又直的白色拉烟①,其末端拖着黑烟。福克尔飞机此刻正带坡度转弯飞向丛林。这时他看见从绿林中冲出一道拉烟,扶摇而上,直扑他们的飞机。

①飞机等在高空飞行时留下的雾化尾迹。

是导弹。他恍然大悟。是枚导弹。

“罗斯!”芒罗喊道。

“准备完毕!”罗斯应声答道。

只见红光一闪,接着便是猛烈的爆炸声,窗口的视野随即被浓烟挡住。飞机在爆炸声中摇晃起来,但依然在转弯。埃利奥特觉得难以置信:竟然会有人向他们发射导弹!

“雷达!”芒罗大声喊道,“不要用光学测定!用雷达!”

罗斯把收集的银球抱在怀里,沿过道走到飞机后部。卡希加打开机舱后门,风呼呼地灌进舱里。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埃利奥特问。

“别急,”罗斯转头答道,“我们会把这段时间补上的。”嗖的一声响,紧接着就听到第三次爆炸声。趁着飞机仍在急剧倾斜转弯之际,罗斯撕开了那些球上的包装物,然后把金属球向空中撒去。

发动机在轰鸣。福克尔飞机向南飞行了八英里,并且爬升到1.2万英尺的高度,然后在树林上空的待降航线上盘旋。每盘旋一周,埃利奥特都可以看到悬浮在空中的金属箔,犹如朵朵发光的金属云。又有两枚火箭在空中爆炸。尽管他们离得很远,但爆炸声和冲击波仍然使埃米不安。她在座位上前后摇摆,轻轻地咕哝。

“那是金属箔,”罗斯解释道。她坐在那台便携式电脑前敲击着键盘。“它可以扰乱雷达武器系统。那些雷达制导的萨姆导弹判断出我们在云中某个地方。”

埃利奥特听到她的话说得不紧不慢,恍若梦中。他听不懂。“但是谁在向我们开火呢?”

“很可能是FZA,”芒罗说道,“就是扎伊尔军。”

“扎伊尔军?为什么?”

“这是一场误会,”罗斯说道。她头也不抬,继续敲击着键盘。

“一场误会?他们在向我们发射地空导弹!能是一场误会?你不认为最好呼叫他们,告诉他们这是一场误会吗?”

“不能,”罗斯答道。

“为什么不能?”

“因为,”芒罗说,“我们不想在拉瓦马格纳机场备案。从技术上说这意味着我们现在正在侵犯扎伊尔领空。”

“天哪!”埃利奥特说。

罗斯一言不发,继续在电脑上工作着。她按了一个又一个键,力图消除显示屏上的静电干扰。

“当初我同意参加这支考察队,”埃利奥特嗓门大了起来,“并没有想到会栽到这一场射击战中。”

“我也没想到,”罗斯说道,“看来我们的回报比预料的要高。”

未及埃利奥特答话,芒罗就用手臂勾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旁边。“不会有什么事的,”他告诉埃利奥特,“那都是些过时的60年代的萨姆导弹,这些导弹之所以爆炸是因为其中大多数导弹的固体推进器因年久而爆裂了。我们没有危险。只管照看好埃米,她现在需要你的帮助。让我和罗斯干活。”

罗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飞机在离金属箔片八英里处盘旋,她必须迅速决断。然而她刚刚遭到一次极大的而且完全出乎意料的挫折。

欧日财团联合考察队从一开始就抢在了前面,现在要比他们早大约18小时20分钟。在离开内罗毕之前,芒罗和罗斯就拟定了一个计划,该计划将不仅消除他们和欧日联合考察队的时间差,而且可使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考察队比联合队提前40小时到达现场。根据这个计划——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罗斯未告知埃利奥特——他们将在穆肯科山光秃秃的南坡上空伞降。

芒罗估计,从穆肯科山到达那座已是一片废墟的城市要花36小时。罗斯预计跳伞时间将在那天下午2点,根据穆肯科山上方的云量和具体的空降地点,他们或许会在6月19日中午就抵达那座废墟城。

这个计划是极其危险的,他们要把未受过任何训练的人员空投到离最近的大城镇也要有三天多路程的一片荒野上。如果有谁受了重伤,生还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还有一个设备问题:在海拔8000到1万英尺的火山坡上,空气阻力减小,克罗斯林包装可能起不到足够的保护作用。

起初,罗斯不同意芒罗的计划,认为它太冒险。但芒罗使她相信该计划是可行的。他有几条理由:其一,翼伞上装备了自动测高缓释装置;其二,火山上的碎石就像沙滩一样松软;其三,克罗斯林集装箱可以多装东西;其四,他可以亲自背着埃米跳伞。

罗斯反复检测了休斯敦电脑上的成功概率。结果很明确。跳伞成功的概率是.7980,也就是说每5次跳伞中有1次会有人受重伤。然而,如果跳伞成功,探险队成功的概率是.9934。这实际上意味着他们肯定会先于欧日联队顺利抵达考察现场。

其他计划都没有这么高的概率。她看着计算数据说道:“我想我们就跳伞吧。”

“我认为必须如此,”芒罗说道。

由于地缘政治的最新情况正在变得对他们越来越不利,跳伞将解决许多问题。基加尼人正全面造反。惮格米人动荡不稳。扎伊尔军为镇压基加尼人把装甲部队开进了东部边界地区。臭名远扬的非洲野战部队以开枪杀人为乐。如果他们跳伞进入穆肯科山区,就可以避开这些危险。

但是,这一切都是扎伊尔军用导弹袭击他们以前的情况。现在,他们依然在预定的跳伞区域以南80英里的基加尼地区上空盘旋,在浪费时间和油料。他们精心安排并由电脑确认的这一大胆计划此刻似乎突然行不通了。

更为困难的是,她与休斯敦联系不上,因为电脑和卫星接不上。她在便携式电脑上工作了15分钟:增大功率,启动变频密码。最后她终于明白,信号传送正受到电子干扰。

卡伦·罗斯真想哭,这种感觉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

“现在别急,”芒罗把她的手从键盘上拉开,轻声道,“一样一样来,没有必要烦恼。”此前罗斯一直在敲击键盘,但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芒罗知道,埃利奥特和罗斯两人所面临的形势都越来越糟糕。这样的情形他在以前的一些考察队里也曾见过,特别是有科学家和技术专家参与其中时更是如此。科学家整天在实验室中工作,各种条件都可以进行精确的调节和监测。渐渐地,他们以为外部世界的情况也如同实验室里一样易于控制。尽管从道理上他们也懂,可是当他们发现自然界在遵循自身的法则,而对他们根本无动于衷时,所产生的震惊就会造成巨大的心理打击。芒罗可以看得出来。

“但是,”罗斯说道,“我们的飞机显然不是军用飞机,他们怎么能向我们开火呢?”

芒罗看着她。在刚果内战中,民用飞机经常被各交战方击落。“这样的事经常发生,”他说。

“那么,干扰呢?这些混蛋还没有能力干扰我们。我们的发射机和卫星转发器之间的联系正在受到干扰。要有一颗卫星才能进行这种干扰,而且……”她欲言又止,皱起了眉头。

“你不会以为欧日联队会无所事事吧,”芒罗说道,“问题是你能不能排除?有没有办法反干扰?”

“没问题,我有办法,”罗斯说道,“我可以编制脉冲跳频码发射,也可以在红外载波器上进行光学发射,还可以联通陆基电缆——可是,我无法在几分钟内把这些都搞起来,我现在需要信息。我们的计划泡汤了。”

“一样一样来吧,”芒罗轻声安慰说。他看到她神色紧张,知道她现在头脑不清。他也知道自己无法代她思维,他得再度让她平静下来。

芒罗判断,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考察队已经完蛋了——他们不可能先于欧日联队到达刚果考察现场。但是他不想打退堂鼓。多年来,他曾率领过各种考察队,知道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所以他说:“我们还可以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

“补回来?怎么补?”

芒罗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们循拉戈拉河向北。虽然河水湍急,但没问题。”

“拉戈拉河太危险。”

“我们还得看,”芒罗说道,不过他知道罗斯是对的。拉戈拉河确实太险,尤其在6月。但他的声音显得镇定,令人宽慰,令人信服。“要不要告诉其他人?”他最后问了一句。

“行,”罗斯答道。远处又传来一声导弹的爆炸声。“我们离开这儿吧。”

芒罗迅速走到福克尔飞机后部,对卡希加说:“叫大家做好准备。”

“是,老板,”卡希加答道。一瓶威斯忌酒依次传到每个人手上,大家都喝了一大口。

埃利奥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大家正在做好准备,”芒罗答道。

“准备干什么?”埃利奥特又问。

这时,罗斯面色严峻地走了过来。“从这儿开始我们就要步行了,”她答道。

埃利奥特看看窗外。“机场在哪儿?”

“没有机场,”罗斯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没有机场。”

“飞机准备降落在荒野上吗?”埃利奥特问。

“不,”罗斯答道,“飞机根本不降落。”

“那么我们怎么下去?”埃利奥特问。然而就在他提问之际,他的心往下一沉,因为他知道答案是什么。

“埃米没有问题,”芒罗乐呵呵地说。他帮埃利奥特系紧胸部的皮带。“我给她打了一针你给的索罗伦镇静剂,她会很安静的。完全没问题。我会牢牢地抓住她。”

“牢牢地抓住她?”埃利奥特不解地问道。

“她身体太小,降落伞吊带套不起来,”芒罗说,“我得抱着她跳伞。”埃米打着响鼾,口水流到了芒罗肩上。他把埃米放在地板上。她浑身软绵绵地躺着,依然在打鼾。

“注意,”芒罗说道,“你的翼伞会自动打开。你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根绳子。拉左手的绳子往左,拉右手的往右,接着——”

“她怎么办?”埃利奥特指着埃米问道。

“我带。现在注意。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启动胸前的备用伞。”他轻轻敲了敲一个布包,里面有个带数字的黑色小匣子,上面的读数是4757。“这是下降速度测量仪。当你到达3600英尺的高度,还在以每秒2英尺以上的速度下降,你的备用伞就会自动打开。什么也别担心,一切都是自动的。”

埃利奥特被汗水湿透的身体不禁打了个寒颤。“怎么着地呢?”

“不用管它,”芒罗咧开嘴笑着说,“着地是自动的。全身放松,两脚承受冲击,相当于从10英尺高的地方跳下去。这个动作你做过1000次了。”

埃利奥特看见他身后的舱门已经打开,强烈的阳光照射进来,风呼呼地直往里灌。卡希加手下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地跳了下去。他看了罗斯一眼,只见她脸色惨白,下唇颤抖,正抓着舱门。

“卡伦,你不要——”

她已纵身跳下,消失在阳光里。芒罗说:“下面该你了。”

“我从来没跳过伞啊,”埃利奥特说。

“这就太好了。你不会害怕的。”

“可是我真的害怕呀。”

“我可以帮助你,”芒罗说完,就把埃利奥特推出了飞机。

芒罗看着他落了下去,脸上的笑容也顿时消失。他采取这种断然行动是为了埃利奥特好。“如果一个人不得不做冒险的事,”他后来说道,“发怒是有益的。这样做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他自己,真的。即使让他恨某个人,也不能让他精神上垮掉。但愿埃利奥特在向下落的过程中一直在恨我。”

芒罗明白所面临的各种危险。他们在跳离飞机的瞬间,也就离开了文明,脱离了文明社会中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一切。他们不仅在穿越天空,而且在穿越时间,倒退到一种原始而危险的生活中——刚果那一成不变的现实中。这种现实在他们到来以前已经持续了数个世纪。“这就是生活的事实,”芒罗说,“但是在他们跳之前,我没有理由为他们担忧。我的任务就是把这些人带进刚果,而不是把他们吓死。吓人的时间有的是。”

埃利奥特在向下坠落,心里怕得要死。

他的五脏六腑在翻腾。他尝到了胆汁的苦涩。风在他耳边呼呼直响并猛拽着他的头发;空气奇冷,他当即冻得直打哆嗦。他的下面是覆盖在起伏山峦上的巴拉瓦纳森林。他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事实上,他闭起了眼睛,因为他正以可怕的速度向地面坠落。然而由于闭起了眼睛,他更能感受到呼啸的风声。

已过了很久,翼伞显然(天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玩意)是不会打开了。现在他的小命全靠胸前那个备用伞了。他的双手紧紧抓住此刻正翻腾得难受的肚子附近那个紧束小包。接着他撒开双手:他不想妨碍伞包的打开。他隐约记得,曾有人由于妨碍了伞包的打开而送了性命。

风依然在呼啸。他的身体依然在急剧下降,其速度之快使他毛骨悚然。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感到风正猛烈地拽着他的双脚,抽打着他的裤子,吹得衬衣甩打在胳膊上。他跳出飞机起码已经有三分钟了,但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不敢睁开眼睛,因为在这尚还清醒的最后数秒钟内,他不愿看见自己的身体急速冲向越来越近的树林……

他想吐。

苦胆水从嘴里流了出来。但由于他是头朝下在坠落,那苦水向上流到他的下巴上,然后从脖子再流到衬衫里。冷得要命。他在不住地哆嗦。

他突然觉得像骨头扭了似的,身子随之一挺。

一时之下,他以为自己已撞到地面,但他立刻明白他还在空中向下坠落,只是速度慢了下来。他睁开眼睛,看见淡蓝色的天空。

他往下一看,惊讶地发现自己仍处于距地面数千英尺的高空。显然他离开飞机后才下坠了几秒钟。

他抬起头,飞机已不见了踪影。头顶正上方是一个夺目的红、白、蓝三色条纹组成的巨大的长方形翼伞。他感到向上看比向下看轻松,于是就专注地研究起这个翼伞来。其主棱弯曲呈膨胀状态;后棱较薄,在微风中飘动。这翼伞看上去很像飞机的机翼,上面的索带一直连到自己身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向下看去。他离地面依然很远。缓缓的下降使他感到十分惬意。真宁静啊。

稍后,他注意到,他不是在向下而是在向侧面运动。他可以看到在他下面的其他人的翼伞,那是卡希加、他的伙伴和罗斯他们。他试着数了数,心想大概有六个。不过他觉得很难集中思想。他好像正向侧面运动,离他们越来越远。

他拉了拉左手的绳子。他立即感到翼伞在向左运动,身体随之一扭。

蛮不错,他心想。

他又使劲拉了一下左边的绳子,这一来似乎使他运动得更快了,不过他没有在意。他尽量靠近在下方的几个长方形翼伞。风在他耳边呼啸。他抬起头,希望看到芒罗。但他所看到的只是他自己翼伞上的彩条。

他再度向下看去,吃惊地发现离地面已近多了。事实上,地面好像正以极快的速度向上冲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产生轻轻向下飘落的感觉,而他的下降速度一点也不缓慢。他看到第一个翼伞轻轻折落,卡希加到达了地面,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很快,他就要落地了。他正接近树梢的高度。可是侧向运动速度依然很快。他意识到自己的左手正紧拉着绳子。他放开手,侧向运动随即停止。他在向前飘。

又有两副翼伞在着地时收折了起来。他向下一看,看见卡希加和他的伙伴们在下面,正收拢伞布。他们都安然无恙,这的确令人鼓舞。

他的翼伞径直朝一片稠密的树丛滑翔而去。他拉了拉绳子,翼伞向右移动,整个身体也倾斜了过去。现在他的速度很快。树是避不开了。他快撞上去了。树枝犹如伸开的手指,正力图抓住他。

他闭上双眼,在下坠中感到树枝刮在自己的脸上和身上。他知道自己就要着地了。只要一着地,他就会就地打个滚——

他没有接触到地面。

一切变得寂静无声。他感到自己在上下颤悠。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悬在离地面4英尺的空中摆动。他的翼伞被树枝挂住了。

他摸索着解开了降落的带扣,身体脱离了翼伞落到地上。正在他爬起之际,卡希加和罗斯跑了过来,询向他情况如何。

“挺好,”埃利奥特说道。他的确感觉特别好,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有活力。可是,转瞬之间,他两腿一软,顿时呕吐起来。

卡希加笑了。“欢迎来到刚果,”他说道。

埃利奥特擦擦下巴,问道:“埃米在哪?”

不一会儿,芒罗也着地了。他的一只耳朵在流血,那是埃米在恐惧之中咬的。埃米的表现倒还不赖。她曲着膝跑到埃利奥特跟前,看看他一切是否都好,然后打手语说:埃米飞不喜欢。

“当心!”

第一个鱼雷状的克罗斯林装备包砸了下来。它触地时犹如炸弹爆炸一般,装备和草秆撒了一地。

“第二个下来了!”

埃利奥特急忙向旁边躲闪。第二个炸弹般的箱包就落在几码开外的地方。紧接着落下的是装有食品和大米的金属箱。他听到头顶上方福克尔飞机盘旋的嗡嗡声。他迅速地站起来,看到最后两个克罗斯林集装箱坠落到地面。卡希加手下的人躲闪开来。这时罗斯叫道:“小心,那两个箱子里是激光仪器!”

这一切犹如一场闪电战。来得迅速,结束得也非常迅速。头顶上方的福克尔飞机飞走了。天空一片寂静。芒罗用斯瓦希里语高声下达着指令,卡希加手下的人开始打开装备箱并掩埋降落伞。

20分钟后,他们在森林中鱼贯而行,开始了200英里的艰难跋涉,最终将进入未曾有人考察过的刚果河东部流域,并将获得巨大的回报。

如果他们能及时抵达目的地的话。

2.基加尼人

因跳伞而引起的最初的惊恐情绪过去之后,埃利奥特便愉快地踏上了穿越巴拉瓦纳森林的旅途。林中的猴子在吱吱地叫。凉爽的空气中传来鸟儿的啾鸣。那些吉库尤脚夫们成单行跟在他们后面,边抽烟边用当地的土语调侃。埃利奥特发现自己情绪极好:既有脱离粗俗文明的自由之感,又有随时可能遇到不测事件的历险之感,还有探寻神秘往事的浪漫之感,同时,随时会出现的危险又使他始终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他心情愉悦地静听着四周林中动物的鸣叫,看着林中光与影的明暗交替的变化,感受着脚下地面的弹性。他朝前面的卡伦·罗斯看了看,惊讶地发现她显得端庄秀丽、楚楚动人。

卡伦·罗斯没有看他。

她边走边转动着一个黑色电子设备箱上的旋钮,试图接通信号。她的肩膀上还挎了另一个电子仪器。她没有回头看他,他却有暇注意到她肩上已被汗水浸湿了一大块,衬衣背后也湿了一片。她那深黄色的头发湿漉漉的,散乱地贴在后脑勺上,而且他还注意到她的裤子皱巴巴的,上面还有跳伞时留下的泥迹。她还是没有回头。

“好好欣赏一下森林的美景吧,”芒罗告诫说,“这可是你们最后一次感受干爽气候啰。”

埃利奥特也认为,森林令人心旷神怡。

“是的,很愉快,”芒罗点点头说,可是他的脸上露出了异样的神情。

巴拉瓦纳森林已不是原始森林。虽然他们还没有碰到一个农民,但是他们却在不时地穿越被人开垦过的田野,并可见到有人居住的痕迹。当埃利奥特提及这一情况时,芒罗只是摇摇头。进入森林纵深地带后,芒罗便只顾想自己的事,不愿开口说话了。但他表现出对动物的兴趣,并不时停下脚步,仔细听听鸟叫声,然后再示意考察队继续前进。

在每次停下来的时候,埃利奥特都要回头看看用头顶着装备的搬运队伍。此刻他深感自己与一个世纪以前在非洲探险的利文斯通、斯坦利以及其他探险家有共同的感受。在这方面,他富于浪漫色彩的联想是正确无误的。自从斯坦利19世纪70年代到刚果探险以来,中部非洲的生活变化微乎其微。考察队深入这一地区探险的基本性质也没有什么变化。认真的探险活动依然是靠徒步进行,依然需要脚夫,探险费用也依然令人咂舌——而且危险依然很大。

到中午时分,埃利奥特开始感到靴子挤脚,并感到极度疲倦。脚夫们显然也累了,因为他们都默不作声了,不抽烟,也不再大声相互开玩笑了。考察队在沉默中继续行进。过了一会儿,埃利奥特问芒罗是不是停下来吃午饭。

“不,”芒罗答道。

“很好,”卡伦·罗斯看了看手表说道。

1点刚过不久,他们就听到了直升机的突突声。芒罗和脚夫们迅速作出反应——他们立即钻进一片树林,抬起头等待着。几分钟后,两架大型绿色直升机从头顶上飞过。埃利奥特可以清楚地看出上面的白色FZA字样。

芒罗瞥了一眼渐渐远去的飞机。它们是美制休伊式直升机。他过去不曾见过这种武器。“是陆军,”他说道,“他们正在搜寻基加尼人。”

一小时后,他们来到一块种着木薯的林中空地上。这块空地的中央有一幢简陋的木头搭起的农舍;烟囱里正冒着淡淡的烟,晾晒在绳子上的衣服在微风中飘动。但他们没看到人影。

考察队先前碰到有农舍的林中空地时,总是从旁边绕过去。但这一次,芒罗举手示意他们停止前进。脚夫们迅速把东西放下,坐在草丛里,谁也不说话。

气氛很是紧张,不过,埃利奥特不明白其中缘由。芒罗和卡希加蹲在这片空地的边缘,密切注视着农舍和周围野地里的情况。过了20分钟,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这时,蹲在芒罗边上的罗斯变得不耐烦了。“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

芒罗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指着开阔地说了声:“基加尼人。”

罗斯睁大了眼睛。芒罗把手挪开。

他们都盯着那幢农舍。还是没有动静。罗斯用胳膊画了个圈,示意他们绕过开阔地继续前进。芒罗摇摇头,指了指地面,示意她坐下。芒罗以探询的目光看了看埃利奥特,并指了指正在高草丛边觅食的埃米。他似乎担心埃米会发出声音。埃利奥特示意埃米安静。其实这样做已没有必要。埃米已意识到这种紧张的气氛,并不时警觉地抬头看看那幢农舍。

又过了好几分钟,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他们听见知了在正午的烈日下吱吱鸣叫,看见晾晒的衣服在风中飘动。他们在静静地等待。

接着,烟囱中那薄薄的一缕蓝烟停住不冒了。

芒罗和卡希加交换了一下眼色。卡希加轻手轻脚地回到脚夫们坐的地方,打开一个行囊,从中取出了一挺机关枪。他用手捏着保险,轻轻地将它放下以免发出声响。开阔地上静得出奇。卡希加回到芒罗身边的位置上,把机枪递了过去。芒罗检查了保险,然后把枪架在地上。他们又等了几分钟。埃利奥特看了看罗斯,她没有回头看他。

这时农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芒罗抓起机枪。

没有人从里面出来。他们全都盯着打开的门,等待着。不一会儿,基加尼人终于走到了阳光底下。

埃利奥特数了数,总共有12个彪形大汉,个个身挎弓箭,手持大砍刀。他们的腿上和胸部都画着白色条纹,而脸部则画成全白,这一来他们的头看上去像骷髅一般,令人惊骇。这些基加尼人穿过高高的木薯地远去之后,只有他们那紧张地四处张望的白色脑袋依然隐约可见。

基加尼人离开已有十分钟了,芒罗仍然在继续观察那块寂静的开阔地。最后他站起来,松了口气。他说话时声音似乎特别高。“刚才那些人就是基加尼人,”芒罗说道。

“他们刚才在干什么?”罗斯问道。

“吃人,”芒罗说,“他们杀了那家人,然后把他们吃了。由于基加尼人在闹事,所以大多数农民都离开了。”

他示意卡希加让脚夫们上路。他们再次出发,绕过那片林中空地。埃利奥特不住地看着那农舍,心想不知道真的进去会看到些什么。刚才芒罗的话说得那么轻松:他们杀了那家人……然后把他们吃了。

“我想,”罗斯回过头说,“我们应感到庆幸。我们很可能是世上最后一批目睹这种事件的人。”

芒罗摇摇头。“我怀疑,”他说道,“旧习难改啊。”

在60年代刚果内战时期,吃人肉和其他残暴行为的报道曾经震惊了西方世界。然而实际上,在中部非洲吃人肉的事一直是公开的。

1897年,西德尼·欣德写道:“刚果河流域的几乎所有部落都是或一直是食人生番部落。而且,在其中一些部落,这一做法有增无减。”欣德对刚果人不加掩饰的同类相食的本性印象深刻:“小火轮上的船长们常向我断言,无论何时他们想从当地土著居民那里购买山羊时,当地人都要求用奴隶交换。土著人常带着象牙光顾船上,有意购买奴隶,抱怨说在他们的周围地区内源减少了。”

在刚果,同类相食与礼仪、宗教或战争无关。这只是一种饮食上的喜好。在这一地区呆了20年的霍尔曼·本特利牧师曾引述当地土著人的话说:“你们白人只知猪肉之美味,但猪肉怎比得上人肉!”本特利感到,土著人“不理解人们为什么反对他们的这种做法。‘你们吃家禽山羊,我们吃人。为什么不可以?有什么区别?’”

这种坦率的态度令观察家们大为惊讶,也正是这种坦率的态度导致了这些奇怪的习俗。1910年,赫伯特·沃德在记述贩卖奴隶的市场时写道:“奴隶还活着时即被当成肉来卖。虽然这看来似乎难以置信,但俘虏们的确被领到各处,让购买者看清俘虏身上的各个部位,这样,购买者便可以指着他们想要的部位买。重要部位用彩泥或用特别方式结成的草标出。受害者目睹别人就他们的肢体讨价还价,他们尽管有惊人的毅力,但终究还是麻木不仁地听凭别人宰割。”

这样的报道不能被斥责为维多利亚晚期的歇斯底里,因为所有观察家发现食人生番是可爱而且富有同情心的。沃德写道:“食人生番不是阴谋家,他们也不小气。他们直言不讳地反对任何对自然的猜测,他们属于最好的人。”本待利把他们描写成“乐天的、有男子气的人,言谈十分友好,感情非常外露”。

在比利时殖民统治时期,食人肉事件变得极为稀少——到50年代甚至还出现了一些坟场——但没有人当真认为这类事已完全绝迹了。1956年,H.C.恩哲特写道:“同类相食现象在非洲远非绝迹……我本人就在一个食人生番村落中生活过一段时间,并发现一些(人)骨头。土著人……是非常可爱的人。这只是一种难以根绝的旧习俗而已。”

芒罗认为1979年基加尼人的造反是一次政治反抗。部落成员反对扎伊尔政府要求他们由狩猎生活转向农耕生活,似乎这是件很简单的事。基加尼人贫穷而落后。他们的卫生知识贫乏,食物中缺乏蛋白质和维生素。他们极易受到疟疾、钩虫、血吸虫和非洲嗜睡病的侵害。每4个初生婴儿中,就有1个在出世时夭折。基加尼人很少活过25岁。他们需要“安加瓦”或者叫做魔法师来解释他们生活的苦难。基加尼人相信,大多数人的死亡是超自然的。受害者要么是中了魔法师的妖术而犯忌,要么是因为亡灵的复仇而被杀。狩猎也有其超自然的一面:猎物受幽冥世界的强烈影响。事实上,基加尼人认为超自然世界远比现实世界更为真实,他们认为现实世界是“一场醒着的梦”。他们试图借用“安加瓦”给予的魔力和魔水来控制超自然。他们也通过实施诸如把脸和手涂白这样一些身体外观的变化来赋予个人以更大的战斗力。基加尼人相信,魔力也存在于敌人的体内,所以为了战胜由其他“安加瓦”施与的魔力,他们就吃掉敌人的尸体。这样,蕴含在敌人体内的魔力就变成了自己的力量,从而挫败敌方的魔法。

这些信念是非常古老的。长期以来基加尼人对威胁已形成了一种反应模式:吃掉对方。1890年,他们在北方闹事。这事发生在外国人首次携带火器进入这个国家,把猎物都吓跑了之后。在1961年内战期间,由于饥饿,他们曾攻击和猎食过其他部落。

“他们为什么现在还吃人呢?”埃利奥特问芒罗。

“他们要求狩猎的权利,”芒罗说,“尽管金沙萨官方反对。”

午后不久,考察队登上了一座小山丘,从这里可以眺望身后南部的山谷。他们看见远处浓烟滚滚、火舌直窜,并听到地对空导弹沉闷的爆炸声。直升机像机器秃鹫疯狂地射杀。

“那是基加尼人的村落,”芒罗回过头,摇摇头说,“他们没有指望了,因为直升机上的人和地面部队都是阿巴维部落人,他们是基加尼人的老对头了。”

20世纪的世界不能再容忍吃人的信念。实际上,远在2000英里之外的金沙萨政府已决定彻底结束其境内这一令人尴尬的食人局面。6月,扎伊尔政府派遣了一支5000人的武装部队,6架能发射火箭的美式UH—2直升机和10辆装甲运兵车,前来镇压基加尼人的叛乱。司令官恩戈·穆古鲁将军对于给他下达的命令不抱幻想。他明白金沙萨要他彻底消灭基加尼部落。他打算不辱使命。

在这一天后来的时间里,他们不断听到远处传来的迫击炮和火箭弹的爆炸声。这些现代化的武器和基加尼人所持的弓箭形成鲜明对比。罗斯说这是件令人悲哀的事,但芒罗说这是不可避免的。

“生活的目的,”芒罗说,“是为了生存。看看自然界的动物吧——它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它才不管什么信念和思想哩。任何动物的行为一旦脱离其存在的现实,它就会灭绝。基加尼人还不懂得,时代已经变了,他们的信仰已经行不通了。他们行将灭亡”

“或许还有比生存更高的真理吧。”罗斯说道。

“没有。”芒罗答道。

他们看到了另外几伙基加尼人,不过通常都是远在几英里之外。到那天傍晚,他们越过莫卢迪峡谷上那摇摇晃晃的木桥后,芒罗宣布说他们现在已走出基加尼人的领地,至少眼下是安全了。

3.莫卢迪营地

在“和风之地”莫卢迪上方一块高高的开阔地上,芒罗用斯瓦希里语大声发布命令,卡希加手下的脚夫们开始卸下行装。卡伦·罗斯看了看手表问道:“我们就在这儿歇脚?”

“是的。”芒罗说道。

“可是现在才5点,离天黑还有两个钟头呢。”

“我们就在这儿歇脚了,”芒罗说道。莫卢迪海拔1500英尺,再走两小时,他们就将进入下面的热带雨林。“这儿要凉爽得多,也舒适得多。”

罗斯说舒适与否她不在乎。

“你会在乎的,”芒罗说道。

为了最有效地利用时间,芒罗想尽可能地避开热带雨林。在丛林中行进不仅很慢而且很不舒服。这样还可以不必去学会怎样对付泥泞、蚂蟥和热病。

卡希加用斯瓦希里语跟芒罗说了几句话,芒罗转身对着罗斯说:“卡希加问帐篷怎么支。”

卡希加伸出的手上托着一个银灰色的有褶皱的纤维球;其他脚夫也正犯难,他们在行装中翻找着帐篷杆,但是一根也没有找到。

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的露营帐篷是1977年由国家航空航天局的一个小组按照合同要求设计的,因为他们认识到:野外考察队的装备自18世纪以来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公司方面说“为现代探险活动进行装备设计的工作早就该进行了”,它要求所设计的新型考察装备在轻便性、舒适性和使用效能方面都达到第一流水平。国家航空航天局为公司的野外考察队重新设计了从服装、靴子到宿营帐篷、炊具、食品、菜单、急救包,以及通讯系统在内的所有探险考察用的物品。

这种重新设计的帐篷反映了国家航空航天局的典型设计思想。该局认定帐篷的重量主要在其支撑物上。此外,单层帐篷隔热性能差。如果帐篷隔热性能好,就可以减少衣服和睡袋的重量,考察队员每天所需的热量也会下降。由于空气具有很好的隔热性能,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显然就是采用无支撑的、可充气的帐篷。国家航空航天局设计出的帐篷才6盎司重。

罗斯用一只发出嘶嘶声的小型脚踩气泵充起了第一个帐篷。这种帐篷是由两层20密耳①银灰色聚醋树脂制作而成,活像一个闪闪发亮的有肋状支撑的匡西特活动房②。脚夫们高兴得直鼓掌。芒罗摇摇头,觉得非常有意思。卡希加拿出一个鞋盒大小的银灰色小装置。“这是什么,博士?”

①金属线直径单位,等于1‰英寸。

②用瓦楞铁预制构件搭成的半圆形活动房屋。

“这个我们今天晚上用不着,是空调机,”罗斯说道。

“没有这玩意儿,哪儿也别去,”芒罗说道。他仍然觉得这东西很有意思。

罗斯瞪着他道:“研究表明,影响工作效率的首要因素是周围的温度,其次是睡眠。”

“哦。”

芒罗笑着朝埃利奥特看了看,只见埃利奥特正在认真观察傍晚时分雨林的景色。埃米过来拉拉他的袖子。

女人和鼻毛人在斗,她打着手势。

埃米从一开始就喜欢芒罗。感情是双向的。芒罗并不像大多数人那样,拍拍她的头,把她看成小毛孩子,而是本能地视她为女性。加之他曾经接触过很多大猩猩,比较了解它们的习性。虽然他不懂美国手语,但每当埃米举起胳膊时,芒罗就明白她想要他给她挠痒痒。他总是逗她玩几分钟,逗得她快活地在地上翻来滚去,直哼哼。

但是埃米对发生矛盾总是很不开心。这不,此刻她的眉头皱起来了。“他们只是在谈话,”埃利奥特安慰她。

她手语道:埃米想吃。

“等一会儿。”他转过身,看见罗斯正在架设发射装置。这是一项在其他探险队员休息时罗斯每天必做的例行工作,也是一项令埃米着迷的工作。这台通过卫星把信号发送到1万英里之外的设备仅重6磅,外加一台抗电子干扰设备,重3磅。

罗斯先啪嗒一声打开了直径5英尺的折叠式银灰色伞状天线。(埃米特别喜欢这玩意儿;每天她都要问罗斯什么时候“打开金属花”。)接着,她将天线接到发射机上,装上镉电池,然后接通反干扰器,最后再接到配有微型键盘和3英寸显示屏的微机终端上。

这是一台非常精密的微型设备。罗斯使用的这台微机有189K内存,而且所有电路元件都是冗余的。外壳密封而且防震。甚至连键盘都阻抗运行,所以活动部件都不会卡住、进水或进尘。

这台微机的坚固耐用程度令人难以置信。罗斯记得他们曾对它做过“野外性能试验”。在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的停车场上,技术人员把它朝墙上摔,在水泥地上踢,将它在泥水桶里泡了一夜。凡是第二天仍然正常工作的部件就被认定为具有野外使用价值。

现在,莫卢迪正值夕阳西下。罗斯输入密码坐标值,以锁定发往休斯敦的信号。她检测了信号强度并等待着卫星转发器把信号接通。但是六分钟过去了,显示屏上看到的依然是灰色的静电干扰,以及偶尔出现的彩色脉冲。这就是说有人正用“交响乐”干扰他们。

在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所使用的俚语中,最低层次的电子干扰被称为“大号”。这种干扰,犹如邻居的孩子练习吹大号一样,只是烦人而已。它出现在有限的频率上,往往是随机的或偶然的,所发出的信号一般可以克服这种干扰。第二个层次的干扰被称为“弦乐四重奏”,是对多个频率进行的有序的干扰。第三个层次的干扰被称为“大乐队”,电子音乐覆盖了更宽的频率范围。最严重的被称为“交响乐”,是覆盖整个发射频率的干扰。

罗斯现在正遭受“交响乐”的干扰。要突破干扰就必须与休斯敦进行协调——这一点她无法安排——不过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还有几个预设的通联方法。她对这些方法—一作了尝试,终于用一种叫做“间隙编码”的技术突破了干扰。(间隙编码运用的是这样的原理:密度再大的音乐也会出现持续几个微秒的间断或间隙,所以可以监测干扰信号,确定其间隙规律,然后,在其间断期突然发射信号。)

罗斯满意地看到小小的显示屏上出现了一张多彩图像——这是他们在刚果的方位图。她输入野外方位锁定信号,屏幕一闪,出现一排专为小屏幕设计的压缩文字:现场时间一方位核对;请确认地方时,1979年6月17日18时04分。她确认他们所处的地方正好刚过下午6点。当他们的现场时间一方位与公司电脑在他们出发之前进行的模拟对照后,屏幕上的线条立即拼凑起来生成一幅图像。

罗斯对坏消息已有所准备。她心算了一下,他们已落后预定时间约70多个小时,落后欧日财团也有大约20多个小时了。

他们原计划在6月7日下午2时伞降在穆肯科山山坡上,并于约36小时后,也就是6月19日中午前后到达津吉城。这些意味着他们到达考察现场要比欧日财团早近两天的时间。

然而,地对空导弹的袭击迫使他们在预定空降地点以南80英里的地方跳了伞。眼前是复杂的丛林地带。乘木筏从河上走可以加快行进速度,但即使这样最少也还要三天时间才能走完80英里的路程。

这就意味着赶在欧日财团之前到达现场已毫无指望。现在要能比他们晚24小时到达就算幸运,不要说提前48小时了。

使她吃惊的是,屏幕上出现了这样的文字:现场时间—方位核定:—9小时04分干得好这就是说他们仅比预定时间落后九小时。

“这是什么意思?”芒斯看着屏幕问道。

结论只有一种可能。“一定有什么事影响了欧日财团的速度,”罗斯说。

他们看见屏幕出现如下字样:欧日财团在扎伊尔戈马机场遇到法律问题飞机上发现放射性物质运气不佳。“特拉维斯已回到休斯敦工作,”罗斯说道。她可以想象,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一定花了大价钱买通戈马机场进行栽赃。“这就是说,如果我们能把这九个小时的时间补上,我们还能赶在他们前面。”

“我们一定能成功!”芒罗说。

在赤道附近的落日余辉中,莫卢迪营地犹如一串耀眼的珠宝在闪闪发光——一个银灰色碟形天线,五顶银灰色圆顶帐篷,全都反射着火红的阳光。彼得·埃利奥特和埃米坐在小山顶上,眺望着在他们脚下展开的那一片热带雨林。随着夜幕降临,地面上升起轻纱般的薄雾。天越来越黑,清凉的空气中的水汽开始凝结,雨林渐渐笼罩在越来越浓的雾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