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忧伤森林

1

十月十五终于到了。

寺里的和尚们今天分外忙碌,他们急急忙忙地进进出出,小声地交头接耳,好像在准备着什么大事。

可是令人奇怪的是,今天寺里的大门却不开。一大早,方丈就命人在山下竖起了牌子,提示所有来进香的人今日天眼寺不接受访客。

寺院拒绝香客进香,这真是很反常。可是不管洪力问谁,大家都是一律摇头不知。

同样反常的人还有柳青。她一整天都坐在台阶上,没有吃任何东西,不喝水,也不理人,一直怔怔地望着天,像傻了一样。

他知道柳青在想什么——今天如果是月圆之夜,月亮中出现了那个人影,就可以救走心上人的魂魄了。他也很想知道,柳青到时候要用什么方法办到这一点。拯救魂魄,可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事。

那么今夜以后呢?难道她要拥着那看不见的魂灵四处飘荡吗?

半夜时候,圆圆的月亮升上了天空。

院子里那个大鼎的周围又放了很多小香炉,全部都插上了三炷高香,整个院子烟雾缭绕。

当大钟敲响三下的时候,洪力看见方丈带着所有的僧人往院子里来了。他们都换上了崭新的僧袍和袈裟,戴着僧帽,僧袜洁白如雪,就连手里的木鱼也像是刚涂过亮漆的。看他们的样子,像是要做法事。

可当他们走到那个大鼎边上的时候,就全都盘腿坐了下来,每个人都仰着脸定定地看着那轮月亮,一言不发。

看着和尚们的行为和直勾勾的眼神,洪力心里悄然一动:难道,他们和柳青一样,都在等待相同的事情?

就在这时,坐着的和尚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所有的人都看见:一块好大好大的乌云,看起来像一只四肢伸展的野兽,正越过天空所有的云层,飞快地向月亮逼近!转瞬之间,乌云疯狂地遮蔽了满天的月光,整个大地立刻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方丈立刻敲响木鱼,带领弟子诵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一篇心经念罢,乌云突然散去,金黄色的月光重新又洒满了大地。

可是,刚刚涌起的欢呼声又戛然而止,更令人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月亮中悄然出现了一个黑点,那个黑点迅速地变大拉长,轮廓渐渐清晰,居然是一个四肢细长的人影!

那个人影停顿了片刻,似乎正在打量着大地上的众生,接着轻舒细腰,双臂如柳枝一样轻柔摆动,竟然真的在翩翩起舞!

人影缓缓地转身,长袖缓缓地流动,在举手投足间,那种漫不经心的慵懒与洒脱竟然让所有仰望她的人内心涌起了面临死亡的恐惧!

洪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影,只觉得自己嗓子发干,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简直无法相信,以前他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但那些大都可以用人力控制,可是这月亮和月亮中魔一样的人影,到底是妖还是神?

突然,压抑的气氛被一声惊叫打断:“看!孔明灯!”

一盏巨大的孔明灯,灯身通体透明,从半空中徐徐升起,竟然一直向着月亮飘了过去。

眼尖的洪力一眼就认出了灯身上那些密布的梵文——“神之子”。

桃花?他一愣:桃花也在等待这个月圆之夜吗?

而月亮中的舞者似乎也看到了飞过来的孔明灯,这时突然停滞不动,像是在沉思,片刻之后,她缓缓地对着那盏孔明灯伸出双臂,做出了迎接的姿势,而孔明灯却在这一刻燃烧起来,很快烧得一干二净,消失在夜空里。

一个年事稍长的和尚第一个反应过来,指着孔明灯烧毁的地方大喊:“是邪婴!是邪婴!”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惧怕。

人群中又开始了混乱和骚动。“没错,是邪婴!”“师父,邪婴来了,我们快跑吧!”

“住口!”方丈一声断喝,“身为佛门弟子,岂可如此贪生怕死!”

“可是,师父,邪婴……”

“虽然邪婴的孔明灯出现,但是我们毕竟还没有见到这个传说中的邪婴。如果生死存亡早有定数的话,我们又能躲得了多久?为师已经决定要将这一生都留在天眼寺,我是绝不会下山的,不要再多说了!”

“是,方丈!”众人俯首帖耳,都不再说话了。方丈既然都说了不走,其他人也不会逃。

可是令洪力不敢相信的是:那个金光小王子一样骄傲的桃花,竟然是天眼寺上上下下谈之色变的“邪婴”?原来他做好那盏孔明灯,就是要在这一天放升,这样做有什么目的呢?一丝阴云掠过洪力的心头,那晚桃花在闪电的光芒下变成泥像的情景又再次浮现。

“方丈大师,”他跳过栏杆,走到院子中央,“‘邪婴’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们会这样害怕?”

“阿弥陀佛。洪施主,你都听见了?”

“方丈大师,出家人知无不言,请告诉我真相,也许我可以帮到你们。”

方丈凝视着夜空,这时月亮中那个神秘的人影已经消失了,夜色更浓了一些,他不禁长叹了一声。

“这一段往事想起来真是令人痛心!那是在五十多年前了,天眼寺发生过一起血案,全寺上下无一存活。很多人都说这起灾劫是天意安排,因为在这之前的十月十五,恰逢一个月圆之夜,月亮中也是出现了一个跳舞的人影,当时所有的人都感叹于这百年不见的奇观,哪知道杀机就这样来临。第二天夜里,寺院中突然出现了一只浑身血红的鹦鹉,这只鹦鹉带来了上天的预言:明年四月初八,血淹天眼。结果第二年的四月初八这天,天眼寺果然遭到了灭门惨案。”

“那知不知道凶手是谁?”

方丈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人知道凶手是谁,所有的人在相传这是天意。而老衲也是无意中在寺中发现了一本记事本,才得知这起凶案的前因后果。”

“可是,这些跟邪婴有什么关系?”

“就在天眼寺重建之日,也就是老衲接任住持的这一天,血鹦鹉又再次出现,它停在大殿的香案之上,亲口向我们说出了第二个预言:十月十五,月圆之夜,邪婴出现人间,血灾将会重新降临。可是它并没有说出是哪一年的十月十五,所以每一年的十月十五我们都闭门谢客,生怕牵连到无辜的香客。没想到,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一说到鹦鹉,洪力发现了一个破绽:“方丈大师,你们是有道高僧,怎么会相信一只鹦鹉的话,而且提心吊胆地等待了五十年?鹦鹉只是一种鸟,一只会说话的鸟,只要有人教它,什么话都可以说。”

这时地上坐着的一个和尚插了一句嘴:“那只鹦鹉出现的时候天空中甚至出现了异象,天是不会被人控制的。”

“没错,当年血鹦鹉带来第二个预言的时候,是正午时分,”方丈回忆道,“天空中突然出现了异象,那异象就是我们今晚所见的一幕——白天突然变成了黑夜,天空中出现了一轮圆月,然后我们就看见有一盏硕大的孔明灯向月亮飞去,灯身上的梵文是‘神之子’。不只如此,我们清楚地看见那轮月影里有一个人在跳舞。当血鹦鹉飞走的时候,这异象也跟着消失了,太阳重新回到天空,半空中传来血鹦鹉临走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这盏孔明灯就是邪婴出现人间的标志。”

方丈接着喟叹一声,神情不无痛苦惋惜:“老衲何尝不是坚信天地真理,可世事又岂能一概以常理来推断。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一想起全寺上下所有弟子的身家性命,一想起天眼寺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功德名望又要再次受毁,老衲一介肉身,两手空空,无回天之力,又岂能不忧心如焚!”

方丈的话令洪力周身起了一层寒意:如果真是天意,天道又怎么会如此凶残?

还有那个桃花,他就住在山顶的桃花谷,如果他真是代表一切血腥灾难的“邪婴”,天眼寺的劫难岂不是已经就在眼前了?

可是,桃花自己是不是也知道这一切呢?那个小孩,天真烂漫,看起来什么都不懂。

桃花既然是灾难之源,如果要救天眼寺的和尚,唯一的办法……是不是杀死桃花?

方丈看着洪力神色变化有异,以为他受到了惊吓,于是安慰道:“洪施主,你不知道血鹦鹉的来历,所以无法相信老衲所说的一切,就不必强求自己了。”

“方丈,你是说血鹦鹉还有来历?能不能告诉我?”

“血……”方丈刚说出一个字,脸上突然被一阵奇异的光芒笼罩住了。所有的人,包括洪力在内,脸上都被这种光芒笼罩着。

那是火光。

当大火被扑灭的时候,这间厢房已经完全被烧毁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肉体被烤焦的味道,那是还没有入土的尸体被烧焦了的糊味。因为棺材还没有做好,所以那三具尸体还停放在这里。

看着三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洪力突然像过电似地颤抖了一下,因为他发现在今天晚上,他一直都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柳青。

整个晚上都没有看到柳青,甚至也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她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她用什么方式完成了她的仪式?是否就是用这三具尸体做了祭奠?那祭坛之下日夜受着煎熬的亡魂,是否已回到爱人的怀抱?

与此同时,当月亮中出现那个诡异的影子时,留守在桃花谷的小清也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被锁于桃树林中的十五条看不见的冤魂,突然化为有形,齐齐游上枝头,向着夜空大声哀哭!

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五十年前死去时凄惨无比的样子。

今时今日,他们到底算是厉鬼,还是游魂?

不知什么原因,桃树的枝干不停地发出喀喀脆响,似乎将要折断一样。沉冤湖的湖水急速地向岸上涌动,又哗啦啦退去。树影幢幢,阴气森森,一切都在蠢蠢欲动。

除开这些声音以外,天地间连一丝空气流动的声音都没有。

当桃花点亮那盏巨大的孔明灯飞升夜空时,一切却又突然静止了,所有的哭声水声和树枝折断的声音都没有了,所有的一切都屏住了呼吸。

月亮中的人影这时停止了舞蹈,负手而立,一动不动,似乎隔着夜空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而桃花谷里的所有桃树,包括那个小孩在内,都一同对着那个人影翩翩起舞。他们的动作,竟然和月亮中的影子一模一样!

就在此时,小清再次听到了那熟悉的歌声:凡间仙界比坚贞,烈火炼狱烤虔诚……

她当然听得出这不是桃花的声音。那是谁在唱歌?是月亮中的影子吗?

在天地初具形态的时候,西牛贺洲的主人是一位大神,大神法号摩诃法利。

当时西牛贺洲因为地处阴地,所以妖魔当道,各种小鬼胡作非为,畜生愚痴,相互残害。尘世间一片污浊之气。瘟疫经常横行,所过之处,村庄全部覆没,人们口吐白沫,癫狂地红着眼睛互相扑咬,众生过着饱受痛苦煎熬的日子。

摩诃法利见此情景十分痛心,不忍众生受苦难折磨,发誓要解救他们。可是西牛贺洲的苦难是天意所定。当初众神一同修炼,潜心修炼的就可以成佛或封神;而那些心术不正的人就走火入魔,被禁锢在西牛贺洲永世为魔。至于那些世俗众生,皆要受尽三世苦难,才可以去凡间生活。

而摩诃法利就是上天派来镇守这些妖魔和犯人的。

众神知道摩诃法利对这群妖魔畜生动了恻隐之心,纷纷劝说摩诃法利放弃这个念头,不要逆天而行。因为要想解救西牛贺洲的众生,必须要求得上天的一滴眼泪。只有上天滴下这滴伤心之泪,西牛贺洲的罪孽才会得以洗刷。

可是上天既已决意惩罚,又岂会再为他们滴下这滴伤心之泪?

摩诃法利日思夜想,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脱去大神的盔甲,赤身露体跪在烈火熊熊的赤焰山下,用自己的修行来换得上天对西牛贺洲的宽恕。整整三天三夜,当他奄奄一息、元神就要被烧干的时候,上天终于感动落泪,这一滴眼泪落在了西牛贺洲,万生万物霎时都得到了滋润,洗去了戾气,瘟疫消失,阳光重现,大地展开了笑颜。

摩诃法利甘愿牺牲生命解救众生的勇敢和一颗大善之心也赢得了上天的垂青,决定将他封为三界之神。

也是因为这样,摩诃法利遭到了众神的嫉妒,成为他们的眼中钉。

时间越久,嫉妒的火焰也越烧越旺。众神竟然设下了一个圈套陷害摩诃法利:他们从西牛贺洲找到一个贪生怕死的小魔,逼他去海之极南偷来上天最钟爱的宝贝之一——海明珠。

上天发现宝贝不见,立刻派人追查,很快发现海明珠在西牛贺洲。可是当海明珠被拿回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灵气。上天大怒,认为摩诃法利居功自傲,所以才敢大胆偷取海明珠。再加上众神从旁指证,所以上天决定剥夺摩诃法利大神的权力,将他用铁链锁于西牛山下。

摩诃法利不堪忍受这样的耻辱,不堪忍受万生万物的嘲笑,更无法接受众神的背叛,愤而咬舌自尽。在临死前,他愤怒地诅咒,发誓宁愿永不超生,也一定要讨回今日的公道!说完,摩诃法利张口吐出了一大摊鲜红,接着真身就化为乌有了。

而这一口鲜血,立刻滴滴凝聚,化作了一只血鹦鹉。

所以,这只血鹦鹉,就是摩诃法利留给这世间的怨恨。

据说,每隔三百年,血鹦鹉就会出现人间,来实现摩诃法利临死前的诅咒。所以每一次它的出现,都带着血腥的事件。

可是距离上次现身才刚过了五十年,它就又出现了,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小清从桃花谷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她实在不敢再待在那片恐怖的山谷里。

在经历了这样一个夜晚之后,不论再从洪力嘴里听到什么她都没什么感觉了。

“堂堂的方丈大师,怎么会相信这种没有根据的传说呢?”她撅着嘴嘟囔着。

“方丈说,是前任天眼寺的住持记录在遗留下来的方丈手册中的。”

“老大,方丈也说了,这是一个‘传说’,如果血鹦鹉每隔三百年就出现一次,到现在为止,它都活了多少年了?再说,世上怎么会有这种能预知一切的鸟呢,这像是一个讲给小孩听的神话故事。”

“有什么不可能的?自从我们来到这里以后,失踪、女鬼、桃花谷,还有,”洪力犹豫了一下,打量着小清的表情,“还有你今天晚上在桃花谷里亲眼见到的一切,哪一样不是难以置信?却都是真真实实地发生了。”

一听洪力又提起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小清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仿佛被钉子扎到了似的。洪力却没有注意到小清的反应,接着说道:“不知道除了我们和天眼寺的和尚们,这世上的其他人是不是也看到了今晚的月亮?”

小清立刻站起身,打算躲回自己房间里。但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老大,柳青今天有什么反常吗?”

一说到柳青,洪力的神色严峻起来:“寺里的和尚说傍晚的时候还见过她,可是天一黑她就不见了,哪儿都找不到。”洪力用手摸着胸口,似乎有点紧张,“我有种感觉,她已经走了。”

2

十月十五之夜还没有过去。

星辉之下,月圆光清。整个飞云山一片静谧,似乎连草丛中的小虫也进入了梦乡。

天眼寺的僧人们也暂时抛开了邪婴所带来的恐慌,沉沉地睡去了。只剩下院子中央的大鼎里依然烧着没有燃尽的香,一闪一闪地冒着红光。

“救命——救命——”两声漫长的呼喊惊醒了所有人。

洪力噌地一下坐起来,心怦怦直跳——刚才那两声呼救,为什么听起来那么耳熟?

“救命——救命——”与此同时,有人用力地在拍打寺院的大门。

洪力万万没有想到,被和尚们从寺院门口抬回来的人,竟然是失踪的胡子刘!

胡子刘整个人都憔悴得变了形,头发长得到了腰,胡子盖满了整个脸,两只白白的大眼珠子突在眼睛外面,好像连闭一下眼都很困难。浑身又脏又臭,身上还裹着一块又旧又烂的破布,就像刚从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野人一样。

“胡子刘,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其他的人呢?”

“是啊,胡子刘,你们去哪儿了?为什么在那个破庙里睡过一觉后你们就都不见了?”小清也忙不迭地问。

“老大,你先告诉我,咱们那天晚上待过的那间破庙在哪儿?”胡子刘喘了一口气,好像很心急。

“我也找了好久了,可是那座破庙像完全蒸发了一样。而且那晚过后,第二天我和小清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这里,我一直都在找你们。胡子刘,你先告诉我,其他的人都还活着吗?”

“是,是,还活着。”胡子刘的声音突然带出了哭腔,“老大,你可一定要想办法救我们啊!”

“胡子刘,你们失踪的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滴眼泪顺着胡子刘干裂的眼角滑下,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却是一声野兽的低吼。

那天晚上,咱们八个人本来都是挤在破庙里休息的。因为又累又冷,所以我很快就睡着了。

可是第二天醒来以后,我们六个人惊讶地发现:破庙不见了,而我们六个人都被死死地绑住了手脚,关在六个吊在树上的大铁笼子里。

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大家惊慌地互相询问、大喊大叫,可是一直没有人出来理会我们,那里除了我们之外好像根本就没有别人。

我们被囚的地方是一片很大的森林,树木长得又高又壮,茂密的树叶把整个头顶的天空都遮住了,森林里一点光也没有,阴阴的,又冷又潮。四周也没有一点声音。

我是第一个发现你和小清不在的人。大家都很着急,不知道你们是死是活。可是我们被关在铁笼子里,根本就是有心无力。

头两天,整整两天都没有人来,我们都饿得快死了。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沉寂的树林里终于有了动静,那是脚步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笼子里所有的人都睁开了眼,不知道黑暗中向我们走来的是什么东西。

那片沙沙的声音由远及近,走得很从容,然后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停住了。黑暗中,我们听见了一个人的冷笑。

然后,他问:“你们都饿坏了吧?”

他的声音很奇怪,像钢针一样尖细锐利,似乎扎透了我脸上的皮肤,可是我却分辨不出他是男是女。

我大着胆子问他:“我们另外的两个同伴呢?”

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在嘲笑我。他阴阳怪气地说:“你放心,你的那两个同伴现在生活得很好,有吃有住。只不过,他们每天都在四处寻找你们几个的下落。”

接着,那个家伙拍了一下手,我们面前就出现了一面圆镜,从圆镜里我们看到你和小清正在天眼寺,我记得圆镜显示的是某天的早上,寺院里好像死了两个和尚。

我很惊讶这个家伙竟然也会法术,吃了一惊,心想这个对手一定很厉害,搞不好那个破庙就是他变出来引我们上当的。

当我们面前的圆镜消失的时候,刷地闪了一道白光,也就是在这时,我看见了站在圆镜边上的这个人——是一个像竹竿一样瘦的人,裹着一件黑色的大袍子,连脸都看不见。他站在那里,似乎和黑暗融为了一体。

后来阿峰就问他为什么要抓我们,结果那个人又他妈的笑了起来!笑得可真讨厌!他说,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因为一直没有等到合适的人,所以他的《生死轮回图》也没有办法完成。可是现在我们出现了,这是上天赐给他的机会。

他还说他已经为这次的机会好好地设计了一个游戏,预祝我们都在这个游戏里玩得尽兴,而最后的结果必将有一个人胜出,这个人一定会找到《生死轮回图》中的第四个烦恼。

我们谁也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但是我能肯定一件事——不管游戏最后的结局如何,我们也仍然难逃他的魔爪。

我本来以为你们两个也同样时时处于他的控制之下,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叫我带一个口信给你,我才知道你们暂时是自由的。他叫我带的口信是——“游戏开始,定会亲自拜访。生死由命,务必竭尽全力。”

胡子刘的口才好像一下子变好了,这一段叙述声情并茂,小清和洪力都听得津津有味。

“那这么说,现在游戏还没有开始?”

“是啊。他说了,游戏什么时候开始由他来决定,到时候他会亲自上门来找你,你就可以见到他了。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带这句话给你的。除此之外,我想他也是为了让你见到我,知道我们还活着,好放下心来。”

“老大,这么说,我们就不用做船去湖中小岛了?”小清拍着手跳起来。

“小岛?什么小岛?”胡子刘瞪着眼睛问。

“没什么。”洪力拍拍他的肩,“在找你们的时候,我们在山顶发现了另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湖,我们一开始怀疑你们被藏在湖中的小岛上了。”

“湖?山顶怎么会有湖?”胡子刘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确实是一个湖,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洪力坐在胡子刘身边,“我最担心的是你们,其他的事情我也不想多管,现在知道你们没事,我心里一下子宽敞了一大半。”

“老大,咱们是不是不用再管桃花和天眼寺和尚的那些事,只要在这里等那个人来找我们就行?”小清说。

真的不管桃花、不管天眼寺的劫难?洪力发现自己有些放不下了。

“老大,不能坐在这里等!”胡子刘嚷了起来,“我可是再也受不了那种折磨了!等到他来找你,也不知道猴年马月了,说不定到那时我们都已经被他一个个虐待死了!”

“那你知道那片森林在哪吗?”

胡子刘一听,立刻又像瘪了气的皮球,沮丧地耷拉着脑袋:“我一醒来就已经在笼子里了,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是怎么来到天眼寺的?出来的路线总该记得吧?”小清问。

胡子刘更沮丧了:“那个人今天找到我,对我说‘你该去送信了’,然后他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句什么,手在空中一挥,我就好像做了个梦一样,醒来后就到这里了。我一抬头,正好看见天眼寺的牌匾,立刻就使劲砸门。”

“没关系,那个人的游戏还没有开始,咱们大家都不会有危险,包括你和一起被抓走的那五个人。胡子刘,这些天你在这里好好调养身体吧。”洪力看着胡子刘的脸,心疼地说,“你回来到现在都没有照过镜子,你不知道你现在这副样子有多可怕,就跟一具骨头架子似的。”

洪力胸有成竹的样子感染了胡子刘,让他也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

“唉——”胡子刘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声,向后倒在床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但愿他不会再找到我。我再也不想被抓回去关在笼子里了。”

一安逸下来,胡子刘又开始逗小清:“幸好当初你没和我们一块儿被抓去做人质,否则,保准你现在变成个老巫婆了。”

“去!”小清生气地白了他一眼,转而问洪力,“可是那个人如果要找你去玩什么游戏,为什么不直接把咱们一起都抓走,为什么要把我们两个留在外头?”

“我知道。”胡子刘举了一下手,“我们也问过他这个问题,他说既然是玩游戏,就要让人家心甘情愿地自己走来,如果是强迫就不叫玩了。至于为什么要把小清也留在外头,”胡子刘又挂上他那招牌式的奸猾笑容,“可能是为了跟老大做个伴吧。”

三个人表面上插科打诨,故作轻松,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真正的难关还没有到来,能押上六个人的性命做赌注,这个游戏一定不是那么好玩的。

“我觉得最没有把握的是不知道游戏的玩法和规则,还有那个《生死轮回图》到底是什么?”

“我听师父说过,这幅图好像在藏传佛学中一直广泛使用,用来讲解佛法的基本宇宙观。不过,我也没见过这幅图到底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上面到底画了些什么。”胡子刘无奈地耸耸肩。他是师兄弟几个中唯一对佛学比较感兴趣的,可惜一直学而不专,因为贪图享乐,所以不能静心研习,对佛法常识也只是粗通皮毛而已。

“既然跟佛教有关,那咱们明天去问问寺里的和尚吧,他们肯定知道。”

“好,就这么办。咱们都早点睡吧,养足了精神明天好做事。”

小清出门后,洪力指着胡子刘下半身围着的那条又厚又脏的破布问道:“围着这个干吗?里三层外三层的。不会没穿裤子吧?”

洪力说着去掀那条破布,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看到的竟会是半只猪的身体——肥壮的后臀、耷拉的小尾巴和两只因为惊慌而不停乱蹬的蹄子!

人的上半身,连着猪的下半身!

难怪胡子刘要围着一条这么长的布,因为他已经没有人的下半身了!

他惊诧地盯着胡子刘微张的嘴,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耳边模模糊糊又听到了猪的低吼。

“老大,吓坏了吧?”胡子刘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微微笑了一下。

“胡子刘,你这是……怎么?”

胡子刘拉过那团破布盖住自己的身体,脸上流露出无尽的辛酸:“这就是我在那片森林里所受到的折磨!你知道吗,那片森林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做‘忧伤森林’。”

“忧伤森林?”

“提到这个名字是不是让你有一种很心痛的感觉?”胡子刘抬头望着窗外,眼里又涌起了泪光,“这个森林确实让人难忘啊。”

听了胡子刘的话,洪力的心里竟真的有了一种隐隐作痛的感觉,似乎眼泪在一刹那间也要喷涌而出。

他什么也没说,静静地听着胡子刘的讲述。

“那个人饿了我们两天,第三天突然给我们送来了美酒和佳肴,看着我们一个个吃饱喝足之后,他就温柔地对我们说,每一个来到忧伤森林的人,都将永远记住这里。他还说人之所以残忍凶悍,会做出许多猪狗不如的下流勾当,就是因为他们忘记了忧伤。”

忘记了忧伤?这几个字就像尖刀呼啸而来,穿透了他的骨髓,咚地将他钉在了忧伤的十字架上。他突然后悔,为什么没有及早逃离天眼寺?

“那他是怎么样让你们永远记住忧伤的?”他呆呆地望着胡子刘。

胡子刘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盖在破布里的下半身:“你不是都看到了吗。他说,人既然不知道什么是忧伤就应该沦为畜生,体会一下失去人趣的痛苦。他还说,每一个来过忧伤森林的人都接受了他同样的点化,有的人默默接受,现在已经做了他的奴隶,生活得很好;有的人冥顽不灵,不肯好好悔过,最后接受不了自己这副样子于是愤而自杀了。”

“后来他就把你变成这副样子了?”

胡子刘点点头,声音里透出了刻骨的仇恨:“他真的是一个可怕的妖怪!我们六个人有的被变成了猪身,有的被变成了狗身,还有的被变成了猴身,拖着一条长长的大尾巴。看着我们一个个半人半兽,在笼子里焦躁地转来转去,他高兴得不得了,还一直在笑!他说,如果我们可以做他的奴隶的话,一定会生活得很有趣。”

这些就是胡子刘对于忧伤森林全部的回忆了,他说完后,抓着洪力的手不住哀求:“老大,千万别把我的事说给小清听!”

洪力鼻子一酸:“可是,过得了今晚,明天怎么办?瞒不过去的。”

胡子刘把脸埋在手里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老大,我们怎么办?我不想变成猪!”

“别怕,胡子刘,”洪力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相信我,从小到大,我一直都保护你们,这次也不例外!”

第二天,胡子刘很早就醒了。

他越想着昨晚的事越觉得可疑,头皮也禁不住阵阵发麻:昨天半夜他起来上厕所,因为怕被别人撞见他下半身的秘密,所以不敢去茅房,打算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解决。结果因为不熟悉环境,不知怎么就来到了一个小院子里。这个院子出奇地安静,好像并没有人住,院子中间还有一口被大石头压住的井。后来他方便完了就顺着进来时的路匆匆往回走,这时候有一个女人和他擦肩而过,那个女人……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根本就没有脸!

他猛地打了一个冷战。左思右想,觉得还是把这件事告诉老大比较好。

他翻了翻身边的被子,老大不在,但被窝还是热的,可能是上茅房去了。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一阵清脆的铃声:叮当——叮当——叮当——

巨大的恐慌和绝望立刻紧紧包围了他!他缩在被子里,蒙着头,一动都不敢动。

在那个忧伤森林里,那个古怪的黑衣人总是用一个铃铛来召唤他们——召唤他们吃饭,召唤他们奔跑,召唤他们为他取乐,甚至强迫他们玩耍。如果铃铛响起,他们还没有开始做主人吩咐的事情,就会招来皮鞭的抽打。

他们的思想已经和这个铃铛系在一起了。

“叮当——叮当——叮当——”铃声又响起,似乎有些不耐烦。

他知道躲不掉的,是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