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远景 第三章 伟大的力量
世界上有许多伟大的力量,
但是在大自然中,
没有任何力量比人更强。
——索福克勒斯
一、艾姆的眼睛
阿尔谢尼·拉托夫沉思地垂着头,艰难地挪动脚步,走进宇航城百年老椴树的浓荫中,一股蜜样的浓冽香味沁入心胸。他在为即将跟父亲进行的一次交谈担心。
一切都变了。体育场和练习棚仍在。就是在这练习棚内,他经受过宇航员的严格的身体训练。当年生长在体育场和练习棚附近的一簇簇树苗,已经长成参天大树了。矗立起了一座座新型的奇特的圆形建筑,建筑物外环绕着螺旋形梯路,直通最顶端的一层。古旧房屋当中,圆形高楼格外显眼——它是当代人进入宇宙跨出的第一步。
阿尔谢尼在他父亲的领导下,和伊凡·谢苗诺维奇·威耶夫及彼得·伊凡诺维奇·图查一起,正致力于使设想具体化,这一设想,在飞向聪明的艾姆人以前,他是不能想象的。而现在,——正在制订飞往盖雅星的伟大的星际航行的计划。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伟大的星际航行的领导人以自己的儿子自豪,很珍惜自己的儿子在制定方案时的一切贡献。
设计方案除去技术性内容之外,还包括其他许多方面,诸如:社会学、地方志、人口学等等。
分散在联合世界的许多国家预制的各类仪表和机器进行总装测试的预定期限已经到了。全球学术委员会最终审定有关人类发展途径的决议的时间,也近在眼前了。
细微的沙粒在阿尔谢尼故意放慢的脚步下发出轧轧声响。
他走进父亲的办公室时,动作轻缓,但是心情紧张,态度拘谨。
罗曼·华西里耶维奇高兴地从堆满图纸的办公桌后站起身来:“你好,儿子!维琳娜好吗?小宝贝们好吗?”
“安诺跟安娜长得都结实。女孩儿有时调皮,要妈妈,小安诺望着她,很不以为然。”
“严肃的小胖子。可是,怎么这样一点大的娃娃就会惦念妈妈?探视的次数又少,时间又短。要不然,是血液里会产生这种影响了”
“维琳娜叹息说:两只小小的小手抱紧母亲——泪水直流。惨剧。”
老拉托夫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呢?”
“可能有。所以我才来的。是这样,父亲,我不能继续从事眼前的我们的工作了。”
“这从何说起?你怎么啦?”罗曼·华西里耶维奇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一只手把手边的纸头揉皱成一团:“你解释一下。”
“每一个,只要是热悉是际航行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你的一名助手。但是,和艾姆们一道儿生活过的,除我之外,就没有了。”
“是的。是这样,那又有什么呢?”
“我要求转到生命研究所工作,去托里亚·库兹涅佐夫那里,参加活体组织实脸室的研究。”
“你并不是一个生物学家!”罗曼·华西里耶维奇愤怒了,“到了那里,你起的作用等于一头水牛在花鸟房里的作用。”
“在于责任。”
“难道,你的责任不在于和父亲、和同志们一道完成这项对于整个人类有决定性意义的事业?”
“别生气,父亲。你说得对,也说得不对。那里——同样也是为了人类。”
“又对又不对?高明的逻辑。”
“对,——是因为失去一个习惯了的助手,工作上会增加困难。不对——是因为……”
“事关一个生命的挽救,要使这个生命还原为人。”罗曼·华西里耶维奇猜到了。
“你自个儿替我回答了。”
“我知道,你这个人话不多。一个星期之前,你就该把这些话说清楚。这一来好了,你跟托里亚·库兹涅佐夫要说许多许多的话了。”
“我一定说。我就去向图查移交工作,好吗?”
“或者,实际上你还算个人;或者,已经变成你打过交道的那个艾姆。是吧?”罗曼·华西里耶维奇震怒了:“你自己觉得不觉得,抑或是根本不顾一切了:我就去,我就去……就这样子去?!”
阿尔谢尼微微一笑:“怎么去说呢,教教我。”
“我看得出,你是想教我。你这个有着人类感情的难得的艾姆!”罗曼·华西里耶维奇从桌后走出来,到了儿子跟前,拥抱了一下他的双肩:“如果你能够去挽救,去救吧!她是多么出色的一个女人啊!真可怜她!不过,你能吗?”
“不知道。”
阿尔谢尼出现在生命研究所活体组织实验室,对托里亚·库兹涅佐夫来说是个大大的意外。他起先高兴,而后警觉起来:
“你怎么了,无线电天文学家,是因为不相信我们这些搞生物的才来的吧?”
“别装蒜。你比你的说话要好得多。”
托里亚·库兹涅佐夫闹了一个满脸通红。
“你就认作我们两个人还留在列勒星上。”拉托夫建议说。
于是,生物学家和无线电天文学家自此开始合作,共同钻研培育活体组织的课题。遥远的地外星球的“生物文明社会”根本不是用人类正在试验的方法来制造生物活体组织的。问题的实质发现后,阿尔谢尼很快就理解到,现有的实验室的成就实在微不足道。托里亚·库兹涅佐夫及其助手们等于一无所获。艾姆们采用的方法是个尚未解开的谜。
“怎么在那里动不动就能生长出一个器官来的?”托里亚·库兹涅佐夫急火了,“‘食物制造机’的任务也简单,只要大体上是块肉——就成!”
“那是只要用含有营养成分的蛋白质合成一种组织体,”阿尔谢尼赞同地说,“造出来的鱼籽,可以仿佛猎枪用的霰弹,至于纤维,就象织布机上织成的。”
“不能把生物特征粘附上去,有什么法子?你的艾姆是怎样把这些鬼玩意儿制造出来的?他们是不是按照固定的链式用脱氧核糖核酸制造出生命物质。”突然,他又问:“你说,阿尔谢尼,当你想到艾姆们在培育活体组织的时候,首先会想起的是什么?他们在干这种活儿的时候是一种什么形态?你是不止一次地看到过的。”
“看过不止一次。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总是——怔怔地很入神。”
“这个我也记得,艾姆也让我们看过。一个新的活体组织出现,就围上一大堆好奇的观众,我们都觉得很诧异。”
“一大堆好奇的观众围着一个新生的活体组织……总是围着,盯视着。”
“一点不错!”托里亚·库兹涅佐夫又发火了,“他们在那里闲看,可是我们……”
“等等,你说什么?闲看?”
“对,闲看。”
“托里亚,朋友!他们并不是单纯地闲看呢。你记得吗,他们头一回是怎样来打量我们的?他们那种裂缝形的眼睛,不仅能接受无线电波……”
“对了,它们还能发射。当然你是突然想到的!后来,卡斯怕亮译出了他们的无线电波。”
“还有宇宙星球间的通讯场面呢,记得吗?”
两位朋友回想起漫长的海岸上,身着白色长衣的艾姆一个紧挨一个,一眼望不到头。他们全按照一种无法听见的节奏,或则狂热或则疯颠地舞蹈着、跳跃着、颤抖着。
一刹那间,列勒星上几十亿奇异的生命同时向茫茫太空发射出无线电波,地球上全球天线收录到的也正是这种电波。
就象当年在列勒星一样,阿尔谢尼此刻又突然领悟到一个道理。当年,他猜出艾姆是用眼睛来交谈的,这回,他又猜到艾姆并不是欣赏新生的活体组织,而是以定向的无线电射线来造成这些生命物质。
阿尔谢尼顿时感到自己落在实处了。需要的是建造出一种无线电装置,能够发出类似艾姆的眼睛里射向新生活体组织的定向电波。
须知,科学上早就证实不同的射波,乃至大脑生物电波都能影响细胞的生长。想一想古代的瑜咖的当众使树木突发猛长的法术,也就明白其中的奥妙了。
生命研究所里立即出现了又一位无线电天文学家——柯斯嘉·兹汪采夫。他这一次的到来,决非是去病房安装“显像暗箱”把安娜·卡列尼娜再打发到剧院舞台上去。他面临的新任务比上次困难多了。
柯斯嘉和阿尔谢尼之间,象艾姆一样,一见就能相互了解。当年他们一道设计建造全球大线,现在又步调一致地开始新的试验。一间强功率的无线电实验室划归他们使用。
实验的第一批成果很令人鼓舞。
活体组织在定向无线电射波的影响下,迅速长成,简直不亚于古印度的魔术。
但是,这很不够,需要的不仅仅是一般的活体——需要的是按照一定的结构、具有固定功能的活体器官。
这几位朋友进一步的成就几乎成为泡影,幸亏这时联合世界的成百上千个科学研究部门提供了各种按照预定形态制造活体器官的多种方案。而且,在生命研究所里需要许多年才能完成的课题,经过一些研究所的协作,只几个月时间就全部解决了。
活体组织实验室的工作给生命研究所很大促进。罗登柯院士同意给托里亚·库兹涅佐夫以更大的帮助。所以,当库兹涅佐夫实验室进行“综合”试验时,老院士亲临现场就不足为怪了。
试验被称为“综合”,是由于集合了全世界着名学者的研究成果。
生物实验室接通了首都各计算中心的电缆,甚至和国家电脑中心也连接上。这些计算单位停止了日常业务,全力投入试验:“计算模型的程序”,确定分子的相互排列次序,计算出遗传基因的链式。这种链式是生命物质初期的结构,而后再按照阿尔谢尼·拉托夫和柯斯嘉·兹汪采夫制定的方式进行无线电波的定向照射。
罗登柯院士劲头十足地向无线电天文学家走来,他近来看上去年青多了,背不驼,动作也利落。
“生命研究所已经全部准备就绪。但是,在你们无线电天文学家控制下的活体生命的发展进程……请原谅,我们是无法准备的。‘地外智慧生物’的先进技术能够这样引进,算得上今古奇观了。”
“弗拉基米尔·拉夫仑契维奇,要是您也访问过列勒星,您就会亲眼看到类似的这些活体组织了。”库兹涅佐夫说。
“你们的航船就是不肯带上我。”老年人开玩笑地说道。
“您不用航船也能撵过我们,”柯斯嘉·兹汪采夫反驳道,“您一下就赶到了前面。……”
“不过,星际远航不是我能做的事了。你们说说,今天会有什么喜讯?”
“对一部分活体器官进行复检,同时继续仿制。”托里亚·库兹涅佐夫报告说。
“这个嘛,我知道。可是预定的进程仿制什么器官呢?”
库兹涅佐夫犹豫着。院士的眼光从他身上移向阿尔谢尼·拉托夫。拉托夫全神贯注,默不作声。这时,院士又看了柯斯嘉一下,柯斯嘉眼睛里飞溅出淘气的火星。
“是这样,兹汪采夫固执己见。”库兹涅佐夫仿佛辩解地说。
“他固执的什么呢?”院士皱皱眉头。
“没什么。”柯斯嘉说,“我希望再一次飞向远星,可是,我又十分热爱地球。”
“那怎么办?决定不去了?”
“瞧您说的,弗拉基米尔·拉夫仑契维奇?我只是既希望去那里,又希望留在地球上。”
“一心追逐两只兔!”阿尔谢尼·拉托夫插了一句嘴。
“同时想追两只兔,结果能追到几只呢?”
“大概不会少于三只。”柯斯嘉微微一笑。
“是这样,”托里亚·库兹涅佐夫决定说明真象了,“我们的兹汪采大想用活体组织培养出自己的孪生兄弟,用这个兄弟代替自已留在地球上。”
“我周游太空,他结婚生育。”柯斯嘉插嘴说。
院士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就是这三只兔子!你们不愧是好样儿的小伙子,没有失去幽默的风度。试一试,计算一下容纳得下兹汪采夫全部思维能力的‘机器脑’该有多大容量。”
“计算过了。”拉托夫自信地说。
“需要多大容量呢,说说看!”
“很小很小,只比地球略为大一点。我想,还得用半导体把太阳系塞满才成。”
“结论正确。不过这对于我们的目标来说,未免太悲观了些吧。”
“丝毫不。制造一个构结极为复杂的活人是一回事——单纯培育人的某一种器官又是另一回事。”库兹涅佐夫说,“生命研究所现在拥有的‘电子思维机’是可以仿制出柯斯嘉·兹汪采夫的一个器官来的。这种机器的使用已得到您的认可。弗拉基米尔·拉夫仑契维奇。”
“噢,对,当然喽。我们可以随时动用全首都的电脑设备配合工作。但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在一开始象搭积木一样把我仿造出来。”柯列嘉说着,眼睛里闪耀着调皮的光芒。
他们把一小块具有卷动舒展特性的肌肉给院士着。
“是这样,”院士仔细地审视了“样品”后,一面把眼镜收进口袋,一面说,“还有指纹。”
“我的指纹。”柯斯嘉不无有点自豪地宣称,“现在先仿造一只手指,可惜是跟手掌分了家的。”
“手指?”
“对。食指。”
“为什么一定是食指。”
“我食指上有一道旧伤痕。小时候被铅笔刀连指甲带肉削掉一小块。如果这个食指跟我的一模一样,那么早晚地球上会有我的孪生兄弟。”
“那是当然。不过我绝不劝他找对象,如果地球上还没有布满半导体的话。你们最好还是说说,实验中需要开动多少台装置,作为无线电眼睛使活体组织具有生命。”
“算过了,弗拉基米尔·拉夫介契维奇,已经够了。”阿尔谢尼滋:
“多少台就够了。”
“联合世界的全部可用无线电装置。”
院士摇了摇头。
活体组织培养基的底座四周,仿佛麇集的人群一样,围满了无线电射波器。机器的细窄的横形窗口,竟然会使人联想到艾姆的缝隙形的眼睛。
二、显像
赴约会的姑娘来到约定地点时比约定的时间略早了一些。她有一种失常的激动——可能,是由于感到自己不怎么美,而且又比自己正等待着的那个青年人个子高。
她在地铁出口处附近走来走去,步子走得很扎实。宽广的海燕大街上满是漫步的人群,大街延伸到山头。大街的名字来自于一百多年前的伟大的作家的名着。当年,这位作家起名为高尔基,高尔基的意思是痛苦,他表明,他要在作品中展现出人民生活的痛苦的真理。
行人侧目瞥视这位火红头发的高个子姑娘、一位宇航员、往昔的着名运动员,只有老年人还能认出自己年青时代崇拜的偶像了。偶像本人却仍然十分年青。
夏娃看了一下手表,然后抬眼向两大排巍峨的高楼大厦中间的街道尽头望去,“纵横交叉的多层公路象机翼一般转动……高耸的尖楼如同丛林……闪耀着太阳光芒的玻璃窗,如同巨大书页上的金色的铅字……”当年诗人设想的未来的建筑艺术,现在已成为流行的风格。比这更宏大的建筑物不再建造了,这种风格吸收了旧莫斯科不以独立住宅为基础的城市建设的特色。
在她的故乡华沙,人们总是关心保持和恢复传统的建筑特色。新建的和原有的独立住宅一幢幢地挤在一起,人挨着人。但是也有四层楼的建筑,她的小妹妹,一位纯粹的老太婆就住在四楼的住宅里。这位老太婆一想到夏娃又将飞往盖雅星,并且一去不返,不由痛哭失声……
可是,夏娃有什么办法呢?她的道路已经选定。没有任何一个宇航员会拒绝参加伟大的航行的,每个宇航员都将率领星际舰队中的一队航船。
不管怎么,无论未来的任务何等伟大,无论过去的岁月何等神奇,可是此时此刻,夏娃觉得自己是一个最最寻常的姑娘。一个在等候着自己的年青人的姑娘。
不该答应他的!
可是,这个柯斯嘉·兹汪采夫是那样无休无止地要求着,一双眼睛又是那样地闪着光彩,他本人又一个劲儿地坚持着。夏娃答应了,但是,当然啦,夏娃自己跟自己说,这一位柯斯嘉在她心目中并不比别人更加重要些。
很久,难以想象的很久以来,她没有赴过什么人的约会了。所以她曾想告诉并且说服柯斯嘉,说她不愿去古典剧院,有两个原因:一是她认为近代的艺术比较容易接受……二是她说不出口的原因。维琳诺莉的悲剧使她震惊。但是她也知道,这跟柯斯嘉·兹汪采夫有关。谁叫他想出这个让安娜到舞台上“显像”的主意来的。夏娃不想以这些话使柯斯嘉难受。喏,于是她答应了。
不过,这个人为什么要迟到?甚至在他们“过去的年代”,三五十年之前,这种行为也是被认为不可原宥的。
柯斯嘉还没有露面,夏娃准备生他的气了,准备用挖苦的话来嘲弄他,痛斥他了。但是当他好象从地缝里蹦出来似地突然出现时,夏娃却高兴得手足无措了……甚至都没有做一个瞥视手表的动作。
但是,柯斯嘉本人却把带链条的老式银质怀表,从背心口袋里掏出来看了一下(想想这种服饰),庄重地说道:“当年想出计时的钟声,为的是敲打迟到者。”说着他揿了揿表上的键钮。
原来,这块老式卜列格怀表还是来自战场的。柯斯嘉让夏娃听了听这块表的悦耳的声响。
他们这才踏上剧院的台阶。
夏娃觉得很好玩,原来柯斯嘉在剧院入口处掏出了十分过时的,现在早就忘却了的戏票。戏票上还画着伸开翅膀的鸟儿。
入场券也该——现代化一点!怎么也象卜列格怀表一样陈旧。她不由耸了耸肩膀。
剧院门口站着真正的检票员——不是机器人,而是穿着镶有金线的古代制服的谦恭的职员。他们不站在入口处的过道里——那是过去的检票口,而是一直站到剧院门前的台阶上。
夏娃展颜一笑,想对这种不伦不类的情景发表一点议论,但是,柯斯嘉直朝前跑,所以她没有来得及发言。
进入验票员伺候着的大门,然后进入另一道门,他们发觉……似乎又上了大街。可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大街啊?如果说,剧院外的街上是阳光璀灿,那么这里已经暮色苍茫了。十分古老的煤气街灯已经燃亮。看来,这条大街是在剧院的巨大建筑物的内部。
“这是什么玩意?”夏娃惊异地问。
“侍卫胡同。艺术剧院当年的旧址。”
“刚才我还为传统风格的消逝感到惋惜的呢。”
柯斯嘉又掏出自己的那只卜列格怀表。
“我们还有点儿时间。溜达一下吧。”说着把头上不知从那儿弄来的一顶圆形小帽往下拉了拉。看来,这帽子是他从对面戏剧广告牌的挂钉上取来的。
这里的所有一切都使夏娃惊叹不已:电线杆上拉着蛛网般的电线,古旧的书铺,面包作坊,拍卖商行。人们有的也象柯斯嘉一样,戴一顶圆形小帽,拎着手杖;妇女们穿着曳地长裙,带上面纱;满脸雀斑、衣衫褴褛的报童在卖报。报纸上散发着印刷墨油的味道,是用早就淘汰了的十九世纪中极为陈旧的方法排印出来的。报童们叫唤着真正古老的消息。
柯斯嘉买了一份报,样子象是买,但没有动手去拿,学着大家的样子,只用眼睛去看,报纸仍旧拿在衣服褴褛的男孩手上。柯斯嘉把一些惹笑的声明广告指点给夏娃看:“关于‘包治秃顶’药物专利权之声明”,“富孀择偶:为将本人名下房产过户给钟情男子为业,急择配偶一名,条件为:年岁须在三十五周岁内,黑发、留须、有教养,无财产。”
夏娃笑了起来。
柯斯嘉做了个手势,一个马夫赶来一俩装饰讲究的马车。夏娃只是在古旧书刊上读到过这类马车。魁伟的走马,也只是在动物园里才看到过,它架在一部油漆光亮、灵巧轻便的四轮马车前。高高的前座上有位“驭者”,这是一个穿着粗呢农民上衣、戴一顶漆布帽子的马夫,或者叫做赶车人。
“吁——驾!”他发出一种奇异的字眼,扯了扯长长的束带(缰绳),在年轻人面前停住车。
“请吩咐,大人!”他用嗄哑的男低音说道。
“去库兹涅茨大桥兜一圈回剧院,”柯斯嘉说着,也进入了角色,“麻利点,待会多赏你一点伏特加!”
“兜风吗?大人,有数,有数了!”
柯斯嘉把自己的与来往行人迥然不同的女宾请上了轻便马车。
“戏剧家说过。戏剧从存衣处就开始。在这里重温传统风格的人们也遵循这一条原则,戏剧就从大街上开始了。”
“从什么大街开始?我就象美国佬进入了阿瑟国王的花园,身不由己地朝前跑。”
“显像法,一般的运用。”柯斯嘉毫不惊讶地回答。
“如果用这个方法在列宁格勒再现古老的涅瓦大街,冬宫的河岸,”夏娃神思飞越地说,“我会觉得自己也亲历了伟大的被压迫者的革命年代。”
“伟大的十月革命。”柯斯嘉纠正她。
“对的。”夏娃说,“那就会出现一队队走过广场的人群,游行庆祝……”
轻便马车沿着古老的莫斯科大街疾驰,马蹄敲打着圆石头路面的笃作响。
夏娃看着沿街的商店招牌觉得十分有趣。商人的姓氏,古旧的字体,还有几个早就废弃了的字母。
“难道不能再朝前回溯一下吗?会见一下普希金,亚当·密茨凯维支?”
柯斯嘉耸了耸肩膀。
赶车人,也就是马夫,扯转马头,绝对不管什么街道交通规则,四轮轻便车立即回头狂奔。迎面一些同样式的马匹拖着各种古旧马车奔跑而来。汽车,哪怕是最老式的,也没有碰见一部。
“有意思!”夏娃悄声说,立即双颊绯红起来,因为柯斯嘉的手臂搂住了她的腰。但是,过了一刻,她便理解了柯斯嘉的这个动作是为了使她在狭窄的车座上坐稳。
柯斯嘉对她说着全然不必说的话。她稍稍地试着挣开身子,但是柯斯嘉更加劲地把她揽向自己。
终于,马车停在一个全然不同于当代的古剧院的台阶前。
她望了望远处,那里有他们最先进的入剧院时穿行过的一扇门。
门楣上闪烁着题词:
未来剧院
这是他们来处的最好说明。那边,两扇沉重的玻璃门外,“演出的是想象中的未来”。他们正是从这种未来的想象中奇怪地落进了遥远的过去的年代。
这里真有意思!夏娃仿佛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
进入剧院的不都是类同柯斯嘉身着老式服装的人们,看来,入口处台阶上一群“过去时代”的人们,已足以造成进入了另一个时代的印象。
但是,这里自有其不寻常的事物,柯斯嘉和夏娃从佩有剧院标志的检票员身旁走过,经过存衣室想留下自己的轻便大衣。奇怪的是保管员发给他们一个金属的号码牌,散戏时,要凭这个牌子领回他们的大衣,就象他们不能够从挂衣钩上拿下自己的东西一样。
当然,这也有传统风味,夏娃微笑着服从了。
“我高兴的是,维琳诺莉能在这种剧院里演出了。过去的一次,我太难过了,心里老想在舞台上见到她。”夏娃沉默了一下,又问:“为什么你要拿维琳诺莉来冒险?这太残忍了!”
“我用自己的食指作抵押,保证这一回诸事顺遂,”柯斯嘉微笑了一下。
“空口无凭,说到做到,先把你手指拿下来。”
“就是。”柯斯嘉探手到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小盒来。
大惊失色的夏娃望着对方,看他从芳香的药粉中拿出一个真正的,从人手上割下的食指。
“多肮脏!”她愤怒了。
“我的手指,我的抵押品。”为了证实,他伸出自己左手食指跟盒子里取出的指头比较了一下,“一式一样,就连旧伤痕也全然相同。”
铃声响。催促观众进入古老的舒适的观众大厅。剧院创建人以及这个剧院的第一批剧作家:契诃夫、高尔基……都曾经在这个大厅里度过时光。
今天演出的节目是据托尔斯泰小说改编的《安娜·卡列尼娜》。夏娃曾经看到维琳诺莉正是在演出这个剧目时演坏了角色,因而特别激动,再加上柯斯嘉出示的那只古怪的手指头,也引得她恼怒。
柯斯嘉却显得神秘莫测。
幕间休息时,他神色泰然,举止得体。诸如维琳诺莉突然在舞台上失踪等等意外情况,全然没有发生,一切都完美无瑕了。
“‘显象’装置暂时还很正常,”夏娃也有些放心了,“可能,我也用不着割下什么人的手指头了。”她莞尔一笑,以示跟柯斯嘉完全和解了。
柯斯嘉心花都开了。下一幕演出开始了。
夏娃在欣赏了古老街道的风光,目睹了剧院入口处的旧习俗之后,思想上有了准备,她对演员的动作,舞台的景饰,感到格外亲切。
消瘦了一些的佛伦斯基坚决地面带愁容地走进房间来了。房间象一幅老写生画家的油画。安娜一开始就带着愧悔而温顺的神情奔过来迎接他,问他,去哪儿的,怎么过的。
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里都浸透了一个被社会排斥的妇女的痛苦。维琳诺莉细腻准确地表达了安娜矛盾的心理状态。她因为对佛伦斯基的爱,丧失了自己的社会地位,被剥夺了和儿子见面的权利。可现在呢,结果是什么也没有能够得到。佛伦斯基对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的态度,不由地引起安娜的极度懊丧,甚至对眼前的这个爱人也失去好感。她下意识地行动着,装扮出使人难堪的神情;吹毛求疵地找岔子,说什么佛伦斯基准定是为了去观赏穿浴衣游泳的妇女。安娜拒绝到乡间去,早一分钟之前,她还正在做去乡间的准备。最后,安娜归罪于对方在谈到她的时候,说话“过于做作”。
夏娃想到上一次演到这里的时候,正是塌台的时候,佛伦斯基对安娜说,她不是真实的。这句话彻底地破坏了观众对舞台上的生活进程的信任。
此刻,任何类似情况也没有发生。维琳诺莉和她同台演出的伙伴,深刻地展现了不为其生存的社会所容的一对情人的悲剧。维琳诺莉善于从安娜表面上的虚妄言谈中表现出蕴藏心底的极度的悲怆,这是一种足以致她于死地的悲怆——她扑身到铁轨上奔驰的列车下,这条铁轨是俄罗斯土地上的第一条。
“看起来,在有的年代,最好还是不要有这类机器。”夏娃说着,碰了碰柯斯嘉——他正随着大伙儿一道鼓掌,要求演员们再度出场。
“如果说,能使时光倒退,那只有借助于记忆、想象以及艺术的力量。有一首关于‘想象’的绝妙好诗。散场之后我给你读一读。”
“整个儿演出的时间,我象是坐在古代电椅上一样,心悬着,总担心安娜又突然消失掉。”
帷幕升起了,维琳诺莉幸福地从“卧轨自尽”中复活了,对着热情鼓掌的观众深深地鞠躬。
然后发生了令人不可思议的情况:她从舞台上捡起飞扔给她的花束,把鲜花贴近胸前,走着……走下台,走进观众大厅。
激动的人群立即把她围住了,
“我发誓,就是在盖雅星上也不会遇到这等事!”夏娃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连声感叹着。
“正常现象,”柯斯嘉应声说,“我们不是培育出我的手指来了吗?”他神态自若地从口袋里掏出装有他自己手指的小盒子来。“我们在那里给维琳诺莉培育了活体心脏。真得感谢艾姆。”
“感谢艾姆,光是感谢他们?”
“不,当然还有阿尔谢尼。”
“还有你?”
“我不过是帮帮忙。”
“想跟我说假话?”
“说过……只有一次……说过假话。从此之后,我把舌头上拴了个结……不是航海结,而是远洋结……可能……是宇宙飞行结……”
夏娃的回答是一把抱住他,当着大家的面连连吻他。
“这一吻代表维琳诺莉,这一吻是我自己的!”
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激奋的观众只顾围拢维琳诺莉。彼嘉简直没办法穿越人群到她眼前。柯斯嘉见到赶紧去帮忙。夏娃运动健将的膂力看来是必不可少的——她那肩头比男人家的硬。
三、第七大洲
“总之,我踏上自己的第二故乡——地球后,几年时间已经过去、消失、飞逝了。现在,我只能从它的卫星——月球上来欣赏它了。富丽堂皇、变幻无穷的地球在月球的齿状山脊上空辉映着,使我心头充满了思念、激动和忧虑。是的,忧虑的是我的前景……
“我爱走上楼台,观看那巨大的圆盘,如此壮观地初升、浮现、高悬。月球景物全沉浴在地球的银青色光辉中。这里的一切——火山及峭岩——显得十分异常。但是当我在这里度过漫长的时光后,我已经习惯这里的一切了。银色的夜晚,我喜欢在园子里徘徊,轻风摇曳着树叶,微微颤动的叶片象是铝制品。最低一层的枝干也不大容易够到,有时,我从上面摘下几片叶子,仔细端详一番,把湿润柔软的树叶贴在唇边,使自己相信。叶子确是树上长出来的,并不是金属制品。
“多么想攀登上如今生长在月球上的这些高高的树木。
“是的,它们成长为参天大树了。可是,月球的很小的引力却无助于我。彻夜难眠的夜晚,我在园子里艰难地踟蹰……长夜漫漫,这里的夜晚真够漫长的了。一个夜晚可以用来沉睡、苏醒、然后再次入眠。目前,月球的每分钟都在加速自转,以便最终能够做到与地球上的昼夜相同。
“人们改造着月球,它成为地球系统的第二个、极小的一个星体。但是这星体上的原生状态触目皆是。巨大的山脊——严峻、光秃、锋利,无法使之平坦的山脊围成圆形,中间是布满古老的熔岩的山谷。山谷里现在创造出大片土地,种上了树木。从地球上观察这火山口时,也会发现它已经变了样。火山尘埃混和着太阳辐射影响下形成的宇宙灰尘,是一种优质的肥沃的‘月亮海洋石料’,再用地球上运来的菌种使其改造成土地。地球上生长在海洋中的小球藻,在这里不是生长在水中。可是长在‘灰堆’里,裸露在含有丰富的氧气的大气中。人们在月球上创造出大气层,大概,应该算是人类移居其他宇宙天体跨出的第一步,是这第一步的最出色、最惊人、最有影响的纪念碑。过去陨石在这里爆炸也毫无声响,可是现在……现在树林里充满了鸟类的喧闹、啁啾、鸣啭,我可以不用把人耳接受的声波加强为超声波的变频仪器也能听到这些喧响。飞鸟们来到这引力较小的球体上定居下来,并且不止一次地生育、孵化、喂养了自己的‘月球上的后代’,它们也都学会了在这种条件下飞翔,但是,到地球上或者艾当诺星上,还能飞翔得起来吗?
“不论是用地球上的语言,还是用艾当诺星球上的语言,都无法表达出我的惋惜、忧郁、痛苦。这是由于我同我的第二故乡的离别而引起的。但地球的‘沉重的拥抱’对于我纤弱的双腿已成为难以支撑的负担了。它的大气太稠密,使人沉醉的氧气也太浓,过滤器帮不了大忙。我逐月地变得愈加病重、衰竭、无望了,终于完全失去走路的能力,只好坐在装有车轮的安乐椅上。……看到这可恶的轮盘,我便会想到长生老者的机车,我不愿意用轮盘走路。我从艾当诺星上飞来和人类相处,不是为了模仿‘机器中的长生者’,因为他们与这丑陋的瘫痪病人的四轮车又有何不同呢?令我最惊惧的是我的心脏开始衰弱了,疼痛了,发生故障了。如果说,美丽的姑娘维琳诺莉几年之前能够奋不顾身地把自己的一个肾捐赠给我,而且几乎因此丧生,那么人们中谁也无法贡献出自己的心脏——甚至在死后也不行!我们之间的这个器官的差异太大了。当然,生命研究所曾经建议我暂时充当一下‘长生老者’,用金属仪器代替一下我的心脏,以便努力按照从列勒星上引进的办法培育出活体组织来置换我的心脏。但是我拒绝了。那些将来有可能读到本文者会正确地理解我的。我不能背叛自己,畏却退缩,违背了我对安娜的誓言——永远不把自己的器官置换成预制品。不论是走开、消失、死亡,总比在地球行星上做一个‘活着的机器’要好些。
“这时,地球上以罗登柯院士为首的医生对我作出了判决。我,如同地球上患重病的老年人一样,应该忘记、丢弃、告别地球,飞往月球。月球上引力较轻的情况下利于生存。
“我只好和美妙的、慷慨的、明媚的地球分手了。我告别了这星球上不能复见的、跟我记忆中的青春岛上相似的风光。
“地球,人类的家乡,开始向宇宙发展了!我想把自己对地球了解的一切全部告诉艾当诺星上的老乡。过去的人类社会生活是以人类的丑恶表现的一面为基础的,它建立在人的暴力、仇恨、敌视、憎恶、贪婪、权欲的基础上。人们不得不经受种种磨准,为的是坚定如下的信念:社会应当以人类的美好方面为基础,应该去除掉智慧生物初期的丑恶,以善良、自我牺性、助人为乐以及不愿自己所得多于别人等等为基础。看起来多么简单!他们称这为共产主义。但要培养出这种精神品质得经过多少代人的努力。维琳诺莉和彼嘉有一次在列宁格勒山上讲得很对,社会新人的形成要靠培养。
“我写这些是但愿这种想法能够传播到自己的不幸的,依靠假体长生的行星上去。
“是的,真不幸,只要回想一下生活者起义的悲惨结局就够了。
“人类走的是另一条路。人们不仅改造、改善、扩展自己的行星(意思是指可供生活的地方),并且准备移居到宇宙中的其他天体上,并且以此来证实大自然生存发展规律。这是学者齐奥尔科夫斯基的设想——智慧,既然出现,得让它扩展到全宇宙中去。
“人类为了能够适应自身的生活,已经果断地开发、掌握、并改造了太阳系中的其他行星。我已经能够呼吸到月球上的空气,能够在月球的从林里漫步,并且欣赏过月面圆谷里的月球湖泊。甚至我们的能把海洋冰冻成陆洲的长生老者也是可以向漫步在月球上的人们学到一点东西的。我就要走完自己的路了。有我,或者没有我,但是这些用人类语言记录下的这几页笔记,总有一天会出现在艾当诺星上,会出现在青春岛上。很久之前,人们就到达了月球,先把机器人派上月球,然后自个儿也飞来了。人们开发了这个邻近的宇宙天体,重新安排第二个地球——月球的双星系统。
“月球表面存不住大气层,在太阳辐射的影响下,气体分子具有非常高的运动速度,因而逸离行星,飞往星际空间去了。地球上由于有强的地心引力,所以大气层的减少几乎是难以察觉到的。速度在超过每秒11。2公里(地球上计算长度的单位)时,才能脱离地心引力而飞逸。月球上只要每秒2。2公里速度就得以逸离。
“人们采用什么办法呢?他们决定在月球上创造出由更为沉重的气体组成的大气层。
“成功的考察帮助了人们。还是在人们驯服月球之前,就有不少有关月球上存有地下冰的假设。因此,出现了如下的建议:利用较重的惰性气体——氢、氮和氢,它们在宇宙中应该比地球上有更多的数量,而地球的大气层中,这类混杂气体的含量不到百分之一。
“万幸的是这两项假设在月球上都得到了证实。
“很早之前,人们用集电环勘察了月球表面。集电环采集到一些冰冻物。原来,这不仅是地下冰块,而是一种低溶点的冰盐同晶体,是氪和氙的水溶液在低温下生成的坚硬的结构简单的化合物。从月球灰尘的深处取得这种冰,利用它的蒸气,可使月球表面充满这种较重的情性气体的大气层。
“这种气体构成的大气层具有显着的特色。首先,为使月球表面能具有类同于地球的大气压力,大气层的厚密度要稍低于地球。此外,惰性气体的分子因为比较重,所以与太阳辐射的粒子撞击时,由于其惰性特点,不会象氮气一样增速到可怕的逸离速度。月球上的这种大气层,即使在引力较小的情况下,也显得比较稳定。顺便说一说,月球上的气体,由于人们补充了气体催化剂,催化剂与氙气发生作用,使得各种不同重量的气体不致于发生分层浮溢现象。氙气在吸入之后,以一种特异的轻快感觉在血液中扩散,并释放出氧气,而后,氧气便参加机体内部的新陈代谢,并保证生物机体的功能。有趣的是,月球大气层中一般情况下,含氧量只合到地球上的六分之一。再多,人们也不需要了。在月球引力较小的情况下,一切能量活动的进行都不那么激烈,人们只需要有一定限制的较少含氧气体,就跟深水中穿着阿克瓦潜水衣的人一样,水越探,要求的氧气越少。月球上的惰性气体并不比氮气有害。
“是不是也应该说一下,我在这大气层中有什么意愿、计划、期望……
“可能,是因为我还活着,呼吸着,行走着,但是……唉,我已经失去了过去青春岛的儿子的力量,那种奔跑在丛林中追击盛怒的赫鳄的青春岛的儿子的力量。
“我常常会想到地球上的一句古话:‘谁若是哪儿疼痛,谁就会时常谈论那儿。’不管我怎样克制,但终究为自己丧失了的健康诉苦、怨艾和哭泣了。
“但是,为了青春岛的居民,我应该说些别的。那末,再说说月球大气层吧,它是近三十年来和加速月球自转的工程同时创造的。
“如果不使月球有足够的自转速度,造成大气层后,必然会由于太阳辐射的影响,使得大气层积压堆积失去平衡,因而造成狂烈的风暴,妨碍正常生活。因此,人们在月球中腰线上安装了圆环型喷气发动机,机器使用他们发现的真空能源,喷气机起着推进作用(速度有限制,以免机器本身逸离),这祥,加速了行星的自转,造成了分布均衡的大气层。
“我,很可惜,在这些工程开始时没有在场,但我看到了这些推进器。它们有些象凿在月球岩壁上的巨大隧道。地下冰气化了,气体从隧道式的推进器管道里喷涌出来。
“巨大的喷嘴里猛冲出水蒸气和惰性气体的混合体,升腾到高空。然后水气化成雨水溅落下来,流注入月球表面的坑坑洼洼,而气体则弥漫在大气层。葱笼成长的树木给大气层内添加了混和在氙气中的氧气。
“这时,人类开始移居到‘第七大洲’来了。移居来的不仅有不能忍受地球引力的心脏病患者和年迈的老人,还有希望继续开发宇宙新大陆的人们,还有立志做‘月球居民’的年轻一代的浪漫主义者。
“月球成为人们的大型航天基地。我对这基地曾作过一次巡礼。我们这些月球疗养院的休养员被允许到月球宇航中心进行一次旅游,以便参观一下人类智慧的巨大成就,参观一下人类进入宇宙的新的跃进。大概是为了使这次旅游更有特色,我们是乘坐的一辆老式月球车,这种车子使我愤懑地想起长生老者。庞大的机车上遮着防陨石的挡板,现在这挡板已经完全失去作用。机车下装着四个履带式转动架,这是按照月球上无路可行的情况设计的。月球车内部是类同于与外界环境完全隔离的小型宇航船。在月球表面还没有大气层的时候。月球车可以转动、爬行、疾驶。
“我到月球宇航中心时心情激动。我想使自己感觉到我也是一个亲身参与这种大胆的、宏伟的、包罗万象的计划的人。他们,可能,在一定的时间会组织到达我的艾当诺星的新航行。那时,没有我,事情就难办得多!
“月球车上装置着陈旧的原子推进器,迅疾地奔驶过开阔的地区,地平线近在眼前,人们可以感觉得出这个不大的星球的曲率。月球车有好一阵倾斜到一边去了,它开上了尚未用生成大气层方法平整过的山谷地带,有棱角的、针尖形的月球峭壁,象是一束飞箭,随时会腾空而去。
“宇航中心座落在一个巨大的月面圆谷中。平坦的、微微鼓起的、充满原始熔岩的山谷被环形的浅灰色陡削山峦团团围住。宇航中心是在月球大气层形成之前建筑成的。技术工作室全部设在山洞里,封闭式的回廊通向每个起飞场。现在己经没有必要再待在这里面了:整个行星被亲切的、气体构成的圆形顶盖保护着。
“月球车从当年的火箭发射场旧址一闪而过,经过凿穿环形山峦的隧道,进入大山的圆谷中。
“我们面前是一片‘微微鼓起的平原’,也就是一部分月球的球面。平原上停放着许许多多巨大的银盘式的飞行器。我才知道,最新式的宇宙航船已经不象我从艾当诺星乘坐而来的那种式样了。
“‘呶,这就是星际舰队的一部分,’我的同伴告诉我说,‘星际航船母舰正在环月运行轨道上,母舰将分别携带上所有这些碟形航天器,然后开始远航,飞向盖雅星。’
“我的心颤抖了,剧痛了,揪紧了。难道我不能等到飞往艾当诺星去的那一天吗?
“我知道,飞往盖雅星的远航队伍是庞大的。但是,我看到的一切都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月球车停在第一台圆盘形飞行器旁边的人群附近。我十分高兴地跳出这台笨重的车子,看见站立的人群中有我熟悉的面孔。
“这是我的几位星际航行中的同伴,尤其是其中有着星外女客维琳娜。她向我微微地笑着,搀着一个男小孩向我走来。男孩使劲挣脱了母亲的手,一蹦,老高老高的,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当母亲大惊失色的时候,飞落下来了。但并没有象地球上那样碰伤跌坏。母亲为此责备了孩子儿句。她的丈夫阿尔谢尼·拉托夫正跟父亲、着名的宇航专家罗曼·拉托夫站在稍远的地方。罗曼·拉托夫负责领导这次飞向盖雅星的航行。
“维琳娜按照地球上的习惯,拥抱了我一下:“身体还好吗,亲爱的安诺?”
“我多想跟你们一道儿飞啊!唉,若是我能看见、猜到、听说你们不是飞往盖雅星,而是飞向我的艾当诺星的话!”
“‘到爸爸那儿去。’维琳娜对小男孩说道。然后用手搀着我,领我沿着宇航中心的便道走去。
“我望着欢跳欢蹦的小男孩。艾当诺星上禁止生育!带着孩子们上那儿去干什么呢?他们到盖雅星去将成为第一代的智慧生物。
“我突然感觉自己身体不行了。星外女客用月球车把我送回疗养院。她挨近我坐着,如同她称之为小妹妹的维琳诺莉有一回的那样,尽力想使我好受一些。
“‘有可能的,你会有其他的同行的伙伴的。亲爱的安诺。’她柔和地对我说着,她指的是我渴望中的飞向艾当诺星的航行。
“但是,我已经确知,人类准备着的是另一个航程,派出宇宙开发人员去到适宜他们生活的盖雅星去。他们在那里如同巨人一般。他们多么光荣和幸福!我呢?
“我就要合上、完成、结束我这本笔记了……或者是遗书,可能,我用地球上的书面符号传达的思绪会到达艾当诺星上去的,会到达遥远的、我渴念的、热爱的青春岛上去的。那岛上居民能够、必须、应当象人类一样建立一个共产主义社会。”
“维琳娜的儿子正在我们的年老病弱人员疗养院内嬉戏着。他爬上了树,跳到我的露台上。这个男孩将是盖雅星上的巨人。盖雅星上将会建立起唯一的、真正的、确凿的、永存的智慧世界,它将代代相传……这也是艾当诺星的唯一出路!
“多可惜,我没有任何后人……”
艾当诺星人安诺偎依在维琳娜的手臂上死去。全人类都感到哀痛。艾当诺星上还会有这样探求、而又这样忠实于自己的思想智慧的“人”吗?还是全部生物尽是在那里考虑着自己的长生不死?
维琳娜的儿子,取名为安诺的小男孩,此刻正欢悦地在月球的峭岩上蹦跳。
四、“巴比伦塔楼”
松村伊卫助博士揩了一下汗湿的额角之后,扶正了眼镜,沉重地喘息着,继续盯视着已经映完节目的电视屏幕。
他等待着,这个问题或迟或早会提到他的面前来。但是一旦如此,却又感到惶然、惊恐、甚至有一种迟钝的忧郁的疼痛……
他拉开了纸糊的隔扇,隔扇把这间他从童年起居住的、按照地球上的时间难以算清年月的古旧的小屋一隔为二。隔扇拉开后,房间增大了一倍、窗外突现出耸入云端的大厦景貌。
着名的“富士大厦”可以住下一百万日本居民。一百万人可以一层叠一层地住到这海滨的峭岩地带来……富士大厦高出地面大约三公里,稍稍比富士山略低一点,因而取了现在这个名字。
当巨型起重机把大厦的未来的墙壁——人造大理石块运到围栅内的建筑工地的时候,小伊卫助还只会稚气天真地哼唱着有关乌龟的儿歌:“莫西,莫西,卡米哟,卡米桑,哟。”
围栅里总有东西在吼叫,总是在僻啪地迸裂作响着。小孩子觉得那里面是神仙和妖怪在进行着永无了局的厮斗。但是从板缝向里面张望又不礼貌。礼貌是伊卫助一知半解的许多概念中的一个。
联合世界当时还没有成立,但是许多国家采用这种或那种方式纷纷建造怀疑派称为“日本巴比伦塔”式的塔型住宅。
巍然的住宅城楼的许多层从围栅上显露出来的时侯,松村伊卫助刚从“勇敢者学校”毕业不久。
他还清楚地记得这城市的街道。当年,街道上奔驶着自动化轿车、管状车、电动机车。
但就在那时,他已经爱上了步行,开始了自己的每天“日本万步行”。步行的人在狭窄的人行便道上,紧挨着房屋挤来挤去。现在,当机动车辆全部进入地下通道之后,当年的那种景况是无法想象的……简直象是竞赛结束后体育场门口蜂涌而出的浩荡人流。
青年时代的伊卫助在窗户之间的室内墙壁上挂了一幅中世纪艺术家彼捷尔·布鲁格的名画复制品“巴比伦塔楼”,于是,他年复一年地用这幅原型和不断增高的“富士大厦”高楼相比。
巴比伦塔楼的形象深深地打动了这个年青人的心,因此松村伊卫助择定时间出发寻访了当年巴比伦的遗址。
那里,他并没有给自己找到什么新东西,他见识到不仅是巴比伦人的,而且有他们的祖先——古老的苏麦尔人的历史陈迹。苏麦尔人的文明社会是在地球上突然出现的。据说是由于类人形的智慧生物的帮助,这些穿着蒙头的鱼形外衣的天外来客被称为奥昂纳。
松村伊卫助常常默想着那些聪慧的苏麦尔人的来宾,那些地外文明世界的使者。
反对这种设想的人还不少。激烈的论战中,松村对怀疑派忿然立下誓愿:一定会取得无可争论的证据……
正是这些原因促使松村参加了“生活二号”星际航行。
他没有带回证明艾当诺星人曾经登临过地球的证据,但是,跟他一道飞回地球的是一位活的、无可置疑的地外来客——艾当诺星人。
松村在地球上缺席了五十年。
他回来时,“日本巴比伦塔楼”已经直插云霄,高出地面整整一公里。可是还得建造无法计算层次的两公里高的楼屋……
那时,日本人松村伊卫助曾从“生活二号”近星航行轨道上,目睹了艾当诺星上长生老者的冰冻陆洲,因而成为在地球的部分海域建造大陆的热烈拥护者。首先该在日本海附近,这就可以使日本人住得宽敞而且舒适,如同人们现在利用“食品制造机”解放出来的耕地到处建造广场一样。松村响往着使波浪翻滚的海域变为樱花如锦的花园。
于是,松村伊卫助和金·卡切父子两位工程师一道儿成为冰冻日本海的倡议人。
松村协助他们制订规划。他坚持在冰冻的海面上一定要覆盖上大地的外衣——土壤。为此,他甚至不惜开挖富士山。老工程师金·卡切亲柔地向他笑笑,用铅笔约略一算(甚至没有用电子计算机),算出了这一工程所需的劳动量。冰冻陆洲的规划加上这种规模的挖山撒土运动,若是跟伟大的星际航行支持者辩论,绝对占不到上风,可是松村也不屈服,他不能想象人们的生活可以变成艾当诺星上的长生老者那样,老者们除去冰冻的机车库之外,别无他求。一个人,按照松村伊卫助的看法,需要美:花园,蜿蜒的小河,静谧的岸畔,起伏的丘陵,最好还有高山峻岭……;如果没有这一切,就应该装置起来……
“这一切是完全需要的”老彼捷尔·金·卡切说,“不过,为什么要开挖富士山呢?来个底朝天多简单。”松村一愣,以为老人在开玩笑,但是工程师全然不象说俏皮话的样子,他说得完全对,需要把海底上升到海面上来!这位老工程师建议,在冰冻外壳下置放吸管,吸进大海底层的污泥,几百万年中,这种海底污泥充满了极其丰富的有机物质,所以这种海底软泥形成的土壤(无疑,要去掉盐分),必然会极其慷慨、极其肥沃。“种你的樱花吧,亲爱的松村君。”老荷兰人说。自此,日本海冰冻陆洲的工程开始了。松村欣赏着象河流一样在徐缓游动着的深海软泥,它驯顺地按照规划好的地形,拥积起一层地面,象过去垒建堤坝一样地准确整齐。
然后,松村伊卫助以一种决非暂时的欢悦心情在暂时还是荒芜之地的陆洲漫步,新陆洲的丘陵之间河流萦回,湖泊罗列,他伫立在暂时还是光秃秃的湖畔。规划中的这些湖泊是为了保留一部分过去的日本海的蒸发镜面,其余一部分陆洲上布满了人造间隙喷射热泉。泉水从人造的土地下向上喷溅,直射高空,成为光采闪烁的水柱,水柱散发出的水蒸气结成色彩缤纷的虹霓。这些湖泊和热泉使空气中的湿润度,相等于过去的海面,附近大陆的气候也受不到不利影响。
于是,许许多多的孩童在新的光秃秃的土地上奔跑,他们在这儿建设花园,准备将来居住。
如果古人说过,只有种植过两棵树的人才能在自己的身后留下踪迹。那么,现在可以很有把握地说,日本年青一代建造的罕见的繁花似锦的艳丽陆洲,将在百万年间闪耀着人类智慧的光采。
松村的头脑中倏忽闪现了上述的意象,这时,他站在推开的隔扇的前面,注视着窗外尚未竣工的“巴比伦塔楼’富士大厦。
他应该作出决定,并将这一决定通知金·卡切他们父子俩。但是老金·卡切的身体不行了,很不行了。
松村走向屋门,在过道里穿上鞋子。他作出决定之后,行动总是很果断的。
他穿外衣时,又望了望高耸入云的、尚未竣工的“巴比伦塔楼”。
时间之神多么会戏弄人,或者是特别英明!高耸入云的富士大厦的外观竟然和彼捷尔·布鲁格作品中的古代巴比伦塔楼完全相象……,那种以许多层楼为一级的阶梯逐步拢缩,一直聚拢到尚未建成的最高层的大厦顶尖。如果说,古神话中塔楼建筑的荒废,是因为建造者们言语不通,互不熟识,种族各别;那么,富士大厦的没有完工,而且同样地失去需要,则是因为全世界人民找到一种共同的智慧语言以及一条共同的发展道路。
共同的道路……
松村面临着的一项艰巨任务,就是要把这条道路告诉自己的同事,两位金·卡切。
他们会理解这个吗?会认为自己是被困难吓跑了吗?当然,不会。他们当中谁也不会这样认为,因为建造陆洲的最艰巨的时期已经过去。当然,需要完成的任务超过已经完成了的,可是应该怎么做,现在已经明确了。至于和百万人一道飞向宇宙(这百万人满可以安排进这座塔楼里)去开发和建设全新的星球,——人在这颗行星上将成为巨人——这可能比在地球上建造新陆洲要更加困难。
松村带着这些想法到冰冻陆洲去。列车从地面开进延伸到远方的地下管道——穿越当年的大海——向陆洲疾驶。不一刻,松村来到老金·卡切的小小的住房前。年轻的金·卡切大概不会在远处,因为老人情况不妙……
松村来到了陆洲,想起自已如何说服老金·卡切尽力保留日本海岛的岸畔风貌,保留住近岸的海面,使之成为大海运河,航船沿着这条运河来往于昔日的港口。他们全同意了。于是,过去的海岛则是由大海运河围绕着。这样,既保留了当地居民的传统风尚,又提供给人们更多的生存空间。他们完全可以从架设在运河之上的格栅型桥梁上往来。这类桥梁、曲折的河流、湖泊、丘陵、间隙喷泉遍布樱花之国。陆洲的地表之下有一层仿佛西伯利亚永久冻土带一样的隔热层,它象是有海面那么大的冰冻的圆形底座背负着自己的新的土地。
松村伊卫助走到绿荫拥覆下的老工程师的小屋前,工程师就在这里领导着整个的陆洲建设工作。小屋是雅致的日本式住宅,屋顶有一道边缘向上弯曲的飞檐。小屋和小花园全在冰冻的海面上!
突然,松村止住脚步。他抬眼看到院墙内的小花园,小小巧巧的“玩具式”的日本小花园,小小巧巧的树木,以及架在潺潺细流上的小小巧巧的木桥,以及一个小小巧巧的纤秀的女孩。
她怎么上这儿来的?
露台上纸糊的隔扇推开了,一张卧床被推上露台。卧床上平躺着塌陷进垫被里的衰竭的老人,只有一张面孔挺露着。
彼嘉·金·卡切和他的妻子维琳诺莉走出来迎接松村。
维琳诺莉用一个手指贴近双唇。
小女孩安娜不懂得祖父即将去世,她在祖父的小花园里嬉戏着,觉得十分幸福。
满脸银白胡髭的苍老的祖父是个善良的人。他察觉孩子的爸爸妈妈浸沉在哀恸之中,便亲柔地对他们说着话。
一道阴影飞掠过花园上空,小安娜不知怎么害怕起来,直想大哭。
妈妈在小树丛里找着孩子,便把她带进屋来,跟祖父告别,尽管祖父哪儿也不去,而且睡在他自己的带轮盘的床上。
祖父吃力地喘息着,用定了光的浑浊的眼睛四面看望。女孩被带到他跟前,她吻了一下那只干硬的黄色的手。
这一下可以走开了,于是小安娜很高兴。
“他终究还会继续生存着。”维琳诺莉看了看小女孩,跟日本客人说。
“请原谅,”松村悄声说,“难道罗登柯院士也束手无策了吗?”
维琳诺莉用头指了指正在沙坑里玩着的女孩说:“从她的未来的孩子身上可以催醒她祖父的记忆。”
彼嘉·金·卡切默然肃立,盯视着疾驶的飞云的投影。然后说道:“因而——智慧永存人间。”
“不仅如此,”松村说,“还在于它将要扩展到全宇宙。”
“是吗?”彼嘉,金,卡切说着,凝神地望着自己的同事。他全猜到了,但是决不劝阻松村,只是使劲地握了一下他的胳膊。
五、星际舰队
地球上又过了一个春天,又过了一个夏天,时值秋令。维琳娜家里的小花园内球形的金色小花开放了。花儿繁密簇集,使得维琳娜不由联想到旅途中她将遇到的众多的星星。
屋里已经拾掇得十分整洁,维琳娜就象迎接盛大节日一样,仍然在不断地打扫。她挥动着“过时”的小抹布,原因在于不太相信自动吸尘器。她希望自己“身后”的一切都是那样“井然有序”。她揩拭过光洁如镜的钢琴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之后,用面颊轻轻地贴向平滑的琴盖。
维琳娜带着小儿子,拎上一只小小的皮包(其他已经运发)走出屋来。她轻轻地把屋门带牢——穿堂风不要惹出麻烦来——然后,搀好安诺,精神勃勃地从花坛旁走过,——她曾经多么喜爱侍弄这些花木啊。然后,她在球形的金色小花丛旁站立了一会儿,跟它们告别,仿佛对待有思想的生物一样,凝视着它们。
而后,维琳娜一面走,一面尽力探手抚摸着每株树木。她就这样领着小儿子走上田野。
多好啊!“食物制造机”还没有挤走地球上的全部田野。这里,可能是最后一次培植秋播作物,田野里一片柔嫩的翠绿,在秋天的森林景色的映衬下,这绿色分外地充满生机,青春焕发!
秋天的树林里色彩绚丽,桔红、姹紫,棕黄……维琳娜突然觉得过去生活的种种情景正从林丛里浮现出来。多少事呵,真惊人!
她眯缝起双眼,竭力克制着瞬间的痛苦和软弱。如同一片干枯的飘零的秋叶,她在随风旋转着。
安诺老在问:“我们什么时候再上月球去?”
上月球?还是上地球?这样的小孩有必要知道“永远不”这几个字吗?
“在那里一跳就多高多高的。”安诺坚持着。
他挣脱了妈妈的手,向上蹦着,如同在月球时那样。当然,没有能跳得多高多高的。母亲行星正紧紧地挽留着自己的小儿子……度过这最后几小时。
母子俩人很快走到地铁车站,横穿莫斯科,到达宇航中心,巨型的星际舰队在月球附近等待着他们。图查、威耶夫的联络用宇航船象是远洋海轮的舢板,正停泊在地球上。为了保证留在地球上的人们的绝对安全,所以星际舰队不是从近地轨道,而是在绕月飞行的轨道上启程。
每一艘星际航船都得载运成千上万的人,现在“超载”这个词还有什么意义呢!从维琳娜和电子测验机器的较量,以及提出宇航新能源引起的激烈的争论直到真空能的开发,已经过去了多少岁月!正是真空能的运用使星际舰队的远航具备了现实的可能。
第一批星际航船已经成为博物馆的陈列品,它们的创造者威耶夫又成了伟大航程的星际巨舰的设计家。
维琳娜回想起第一次星际远航启程之前,她和已经列入“生活号”乘员名单的阿尔谢尼的一次会晤。“反正我决不丢弃你。”她用这句话来回答关于时间反常的警告,然后她便去寻找威耶夫……现在好象一切又重复出现了。他们会跟阿尔谢尼在一起的,但是……整个航行期间必须分开。因为参加过首批星际航行的每个宇航员,都得单独带领一队星际航船。每队的领航飞船环列在航船旗舰附近,以电视进行业务联系。当然,这种电视决非维琳娜和阿尔谢尼进行屏幕会晤的那种。总指令长的丰富经验,对于每队的领航宇航员来说是极其重要的,因为每艘星际航船上都有成千上万宝贵的生命……;总指令长的每一句话不超过一小时就能传遍所有的星际航船。
首批星际远航归来的宇航员们没有哪一个回避这种崇高的职责,只有威耶夫和罗曼·拉托夫暂留在地球上,准备载运第二批移民。航程中需要度过漫长的时光,阿尔谢尼和维琳娜也将在宇宙空间的各自的航船上互相思念了,而且在电视屏幕上经常会晤也不大可能。
维琳娜到了宇航中心,第一个先上威耶夫那儿,准备跟他告别。
他的办公桌还象很久很久之前一样,堆满设计图纸,桌旁竖立着巨型星际航船的模型。
威耶夫从桌后走过来迎接维琳娜,拥抱了一下她的肩头,让她靠近自已身边。
“记得吗?”他说“你责备过我不关心宇航员中的单身汉?”
“得了!”维琳娜微微一笑,“这对您和我都是半个世纪之前的事了。”
“正是。伟大航程的第七舰队指令长!”威耶夫庄重地宣布:“现已决定给你配备一名助手,不过不是单身汉,是个有妇之夫。”
维琳娜脸上立即绯红起来,她猜得到威耶夫此刻说的是谁。
“你不会猜错的。”威耶夫点了点头,“阿尔谢尼·拉托夫。而且我们还给第十三舰队指令长夏娃·库尔德娃诺芙斯卡娅配备了助手,一个暂时还是单身的汉子。”
“柯斯嘉·兹汪采夫!”维琳娜高兴极了。
“正是。”威耶夫点点头。
维琳娜脸上绽放出幸福的笑容:“怎么啦?是母系氏族啊?”,
“不。夏娃比起有时会轻举妄动的柯斯嘉来,要稳重些,实在些。”
“那么,阿尔谢尼呢。”维琳娜问话中几乎略带一点委屈的意思。
威耶夫难以回答了:“不,他很沉着,不过……”
“你答不出来的。我去问阿尔谢尼,是他这样提出的吗?”
“那又怎么说呢?”威耶夫两手一摊,“算我考虑不周吧。”说着又拥抱了一下维琳娜。
维琳娜一离开威耶夫的办公室,便立即乘车到阿文诺莉那儿去。
老妇人把自己的新居尽可能地装饰成当年双亲住屋的式样,布置陈设保留着安娜·安德列叶芙娜的风格。熟悉亲切而又陈旧过时的家具使维琳娜联想起种种往事,不由伤感起来。
阿文诺莉回顾着自己熟悉的当年的故事,带着悲戚的笑容说:“我不是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她老人家压根儿不相信爱因斯坦时间反常的学说,她是幸福的。我是等不到你回转来了……”说着转过身去,痛哭起来。她瘦削的、衰老的两肩颤抖着。
维琳娜很心疼她,便用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妹妹蓬松的灰白头发。
“我不回来了,阿文诺莉。”她说出这句话以后才想到,这种活并不能给自己的妹妹带来安慰:“整个星际舰队的人全都不打算回来了。”
老阿文诺莉的双眼立即干滞了,她急遽地转过身来:“怎么?你永远不回来了?……”
“作为盖雅星上第一批居民中的一个。”维琳娜微微一笑。
“荒唐!”阿文诺莉激动万分,“真空能和钢琴在盖雅星上能派什么用场?”
当然,要劝阻维琳娜已经不可能了。
维琳娜心情沉重地来到维琳诺莉那里。
小安诺跟小安娜出生以来就亲密地待在一起,然后象挛生兄妹一样成长。即将到来的分离,使他们将要永不见面了。
“你知道,”维琳娜唤作妹妹的这位拥抱着来客,“这样做,正确而且必然。大概,宇宙当中这类事已经不止一次地发生过。智慧生物飞往荒漠的行星并在那里定居,就象那位善良的松村博士坚信不疑的,地球上也有过天外来客。飞临地球的‘果摩萨彭苏’必须先跟敌对的自然界作斗争。”
“盖雅星上是另一种情况。人们在那里会全成为巨人,这既是指的身材,也是指的知识。”
“你上阿文诺莉祖母那儿去过了吗?”
“去过。她说那种荒野的星球上既不需要真空能,也不需要钢琴。”
“难道盖雅星上能没有地球上的文明吗?物理——高度文明的见证,艺术——人类灵魂的盛装。”
维琳娜告别维琳诺莉后便去罗登柯院士那里。
弗拉基米尔·拉夫仑契维奇抬起灰白的眉毛,凝望着维琳娜,跟她说:“我可不希望盖雅星上经过百万年后,会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我们的星球上曾经有过来自地球的人们吗,还是没有?”
于是,院士十分严肃地答应着手“在人们的遗传记忆中进行考古的发掘。”
“在那种记忆中,应该保存着‘到达地球之前’的生活图景。”院士一面说着一面伴送维琳娜出门。等到客人走远之后,老年人又唤叫道:“为了宇宙间的伟大的移民,向你致谢!”
阿尔谢尼从宇航城出来时比维琳娜稍迟了一些。他站立在露台上,魁伟、壮健,如同站在垫板上准备创造新纪录的举重运动员。他在等维琳娜弹完一首乐曲。
维琳娜弹奏中感觉到阿尔谢尼来到身边,便从钢琴前跳起身,扑了过去。
“那么说,是你坚持要求的啦?”她问着,盯视着对方的眼睛。
“因为我跟你,父亲和他决定参加第一批星际舰队。”阿尔谢尼腼腆地问答。
“为的是代替你跟柯斯嘉的指令长的职务?你们可真是了不起的人!……”
“我会成为一个称职的助手的。”阿尔谢尼说着又逗乐地加了一句:“正该这样。盖雅星上的新移民区应该是从母系氏族社会开始的。至少,在两艘星际航船上开始,你的和夏娃的。”
维琳娜神秘地微微一笑作为回答。
此刻,维琳娜望了一下缤纷绚丽的秋天的树林,默然告别,便带着小安诺快步走向地铁车站。
新一代的人们按照自已的风格,没有悲切地送别宇宙移民。火箭舢板安详而又寻常地把移民送往运行在近月轨道上的星际航船上。
阿尔谢尼在维琳娜之前登上巨型星际航船进行接待乘客的准备工作
现在,没有任何惊恐和哀伤,维琳娜和小儿子马上就要飞到身边来。
维琳诺莉带着小女儿安娜,仿佛是出于无意地出现在维琳娜和孩子乘坐的地铁车厢里。两个孩子高兴极了。当“希奇的怪物”在加速和制动时轻柔地让他们陷坐到软椅上,想站也站不起来,这时,他们两个哈哈大笑。
维琳诺莉跟维琳娜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些没有什么意义的话。
到了一个站头,维琳诺莉带着女儿站起身来,跟维琳娜就象是分手一两天似地告了别。但是在这种告别中蕴含的珍惜和情谊,比过去在宇航中心人们的失声痛哭要深重得多。
维琳娜和安诺在莫斯科近郊宇航中心的草地上,一直朝前走,没有向四面看望。可是,一种内在的视觉使维琳娜此刻能感受到周围的一切:湛蓝的明净的天空(过去,天空浮游着高高的云朵),远处的树林已披上秋装(那时,林丛里仅仅只有一点儿细嫩的浅绿),还有人群,站立在宇航中心白色大楼旁边(过去比这次略少一些)。
维琳娜知道自己的亲人中没有一个人来送她。她弯下身摘了一束小草。安诺,跟小猴子一样,立即重复了妈妈的这一动作。
维琳娜把小草贴到脸上,四面看了一眼。尽管阿文诺莉、彼嘉、维琳诺莉不在那边,但是那边——有人,她的地球上的人们!
维琳娜透过手中这束最后的地球上的青绿色的植物,看望着人们。
安诺也喜欢从一束绿草中向后看,真有趣。为什么自己过去从来没有这样做过?真太好玩了!
维琳娜弯下身抱起儿子走上近程宇航船。
儿子和母亲手上都拿着一束地球上的小草。他们把这些小草保存了好几十年。在遥远的盖雅星上,居民们不止一次地到他们那里欣赏这从故土带去的神圣的纪念品。
当然,这是后事了,现在……
维琳娜亲吻了一下儿子。这一吻中,倾注着她想传达给即将永别的地球的全部思念。
而地球仿佛也在回应她似地,把她搂在紧紧的告别拥抱中,重力加大了一倍——火箭加速腾飞了……
往来于地球及“第七大洲”间的定期航行飞船把维琳娜和安诺载送到巨型星际航船。
维琳娜象一位主妇似地,以女性的细密精确检查了航船接待乘客的准备工作。
然后,第一批宇宙移民到来了。这是一些新时代的人们,你们看待面临的使命就象是地球生活中正常的未完的工作。同时,也在幻想着浪漫的奇遇。
维琳娜站在指令舱内。
正方形舷窗,如同过去的电影银幕一样,窗外出现了圆盘形的星球。由于航船的运动,圆球仿佛在冉冉升起。月球上的山峦峡谷也可见到,不一刻,月球上的群山消失了。只有圆球仍在缓缓地转动,人们可以猜测出的陆洲的轮廓随之变换着。再过几百年之后,这些大陆就会被冰冻的海洋联成一片了。
很快,陆洲的转换更加明显了。维琳娜知道,这是巨型星际航船的运行加快引起的感觉。航船开始加速逸出近月轨道,远离地球和月球而去了……
经过几年的航行,按照预定的准确时间,还在这面舷窗上会出现一个圆盘形的行星,丰饶而又荒漠的星球。地球上的人们将开始在这个星球的独特的“微型世界”上生活。但是,决不中断和母亲星球的联系,免得象据说曾经移居到地球上的智慧生物那样,失去了和母亲星球的联系。
人类文明在新的土地上经过一定时间还会有新的跃进,也可能抵达更加遥远的星球,以便把智慧传遍整个宇宙。
“妈妈,”安诺问,“对吗,我到盖雅星上会成为巨人?我还能象在月球上那样一跳老高吗?”
“智慧使人成为巨人,”阿尔谢尼·拉托夫代替孩子的妈妈回答,“而要跳得更高,应该做个强劲的人。人类之所以能跳向别的星球,因为他十分强劲。”
“我也要做个强劲的人!”安诺说。
他将会成为一个强有力的巨人,因为他是新人类的新人。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