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逃亡

黄昏时分。

夕阳在西边的弧形地平线外只是一团暗红,城市的灯火亮起来。

坐在我身旁的简严首次发言:“梦女的追随者只在这时间聚集,圣士请你紧记我的指示,否则你要负起一切后果。”此人的语调像刀锋般寒冷。

我淡淡道:“我明白,但当我单独行动时,非不得已你们千万不要现身。”

简严脸无表情地道:“这个由我决定,而不是你。”

我耸耸肩,作为对他的抗议,侧头从喷气飞船的窗往下望去,邦托乌这人类最伟大的城市,此刻令人目眩心迷,以亿计点点密集的芒光,排列成异丽的图案,延伸往眼所能及的每一个地平极限。

我们的飞船上下四周共有六艘载满简严辖下“精英团”百多名便装战士的飞船,以完整的队形往城东飞去。

船队外的空间,空中巴士火虫般飞动,载着为维持以亿计人口生计,工作得形神俱疲人们回到他们拥挤的住所。

船队开始往下俯冲。

邦托乌最大的“和平广场”已然在望,将广场的天空封起来的巨形贺拱型透明天顶,是很容易从高空辨认的标记。

船队缓缓下降。

简严冰冷的声音传来:“记着!当我们降在广场旁的停机坪后,你独自一人进入广场,像其他往广场玩乐的人那样,千万不要东张西望,找寻我方人的行踪,若遇紧急状况,按下装在你腰带左处的示警器便成。”

我有好气没好气地道:“邦托乌每一个角落都在你们的严密控制下,会有什么危险。”

简严忽地沉默起来。

我乘机猜度他。

这次突击的猜测,使我成功地从他门禁森严的心灵里,捕捉到我想要的东西。

那是仇恨、不定和一幅图象。

图像是个脸相庄严的、长发垂肩、脸容清瞿的老者,虽然这十二年联邦政府将一切有关他的图片和文字完全禁绝,但他的音容仍为大众所熟悉,就是因他整个人类进入了太阳能的全新时代。

他是十二年前因“圣庙事件”而失踪的“太阳能之祖达加西圣主。”

由此亦可推知达加西仍然生存,甚至成为联邦政府的头号大敌。

船队通过张开的防污染护罩,降在停机坪上。

简严道:“你由停机坪的七号出口出去,可通往广场的‘和平大道’,输送带在二十分钟内把你送到目的的,一切要看你了。”

我微微一笑,离开飞船,往七号出口走去。

邦托乌是名副其实的人造森林,所谓“大道”只是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有空气清新系统的密封巨大廊道,购物中心和娱乐设施,集中在这些“大道”的两旁,以万计的巨大廊道便这样整个城市连接起来,在重要的交汇点,都有武装特警驻守的检查站,防止一切不利统治的事情。

我挤进大道的电力输送带上,随着人潮,让时速十哩的输送带将我们送往广场去,四周密密麻麻全是人,使人迷失在人的浪潮里。

每个人都是脸无表情,讽刺的是在邦托乌里,人的距离少无可少,但心灵的隔离却是大无可大。文明是否走至尽头?

没有人注意我的存在,没有人注意他人的存在。在快要到达露天广场时,几个人从一旁冲上输送带,站到我身旁,被挤开的黯然不语,像换去抗议的能力。

那些人刚好将我夹中间。

我感到不大对劲,但在紧挤着人的输送带上,除非跨出带外,否则要移离这些人亦是颇困难的一回事。

蓦地在前面那穿深黑外套的人的背上,现出一个人的影像。

我就象看着一个传播影像的活动荧幕。

我环视四周的人,他们都脸无表情,还封挡别人的视线,使我成为唯一清楚地看到眼前影像的人。

眼光回到前面那人的背上,终于认出那影像是谁。

汉威博士。

我的同窗兼好友。

据厉时说,他在调查梦女时已神秘失踪。

汉威两眼射出诚恳的神情,接着在他头上的空间显现了一行字。

“老朋友!信任我,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整行字不断在闪动。

我不由佩服之极,只有这种方法,才可避过简严装在我身上的窃听器,但他们为何能如此准确地掌握我的行踪?难道情治局中竟有内鬼?

另一行字代替了先前的字闪动道:“设法撇掉情治局的人,到广场区第十九号停机坪,我们将二十四小时布有人手在等待你。”

影像消去。

输送带往下滑去,变成一级级往下落的电动阶梯。

便场的入口在望。

那些为汉威传讯的人若无其事在广场入口处散掉,剩下我一个人挤进广场。

便场天顶处的人造太阳,把挤满以万计人的空间照得明如白昼。

我往广场中心点的大喷水池走去。

混进了广场的人潮里。

心内思潮起伏。

罢才的短暂接触,使我知道汉威加入了组织严密的反联邦革命党,但他们怎能如此精确地掌握我的行踪,汉威因梦女而失踪,这时找上我,不问可知是想设法营救梦女,我是否可以绝对地信任他们?有没有可能这是厉时试探我是否忠实的手法?我有点后悔刚才没有猜测他们的诚意,可事情实在太实如其来。

露天广场是城东区近二千万居民唯一的活动大空间,不过听说政府为了应付增长的人口,计划将她划入建筑蓝图,拆毁以造更多的住屋。

没有人敢抗议,因为被列入黑名单是个无有止境的噩梦。

广场人山人海。

妇孺的数目远比壮年的男丁为多,不知这是否因政府大量征兵报役的后果,也没人知道被征的兵被派到哪里去,只有最高统治者才会晓得。

准慧或者也是知情者之一。

没有人注意我的存在,也没有留意他人的存在。

在这挤得密不透风的大都会里,人的疏离反而更强烈。

愈多人走在一起,人愈感到自己的迷失和孤独。

大水池哗啦啦的喷水声,传入耳鼓。

被射灯染得五光十色的水柱,直喷上天,再散洒下来,使人精神一振。

一种奇怪的感觉忽地传入我的神经。

那像是一种无形的震波,从某一中心向外扩散。

我放弃往大水池走去,转而挤往戏剧院的方向。

那是震波的来源地。

在歌德剧院建筑物前连绵百级的长石阶上,坐满走累的人。

其中一群人特别吸引我的注意力,不但因为他们没有像其他人的互相交谈,更重要的是我感到他们正是震波的来源。

他们有各式各样的人,学者、工人、专业技术员,有些索性闭起眼睛,进行冥想。

我知道找到目标。

他们正是梦女的信徒。

心中不由奇怪他们大模厮样聚集到一块儿,难道不怕联邦政府对付他们吗?

一转念,不禁释然。

表面上事事讲求法律的政府实在没法入他们任何罪名,谁能证明这群互不交谈的人违反了“宗教法”?梦女也只是因没有户籍而被拘禁吧!

想到这里不禁暗抹一把冷汗。

只有我才有可信的资格来证明他们犯罪,因为我是来自圣庙的圣士,“心灵对流学”的权威。

我成为了唯一可将他们绳之于法的人。

可是我怎能这样做?

尤其在和梦女接触之后。

我的眼光在他们间巡游,很快停在其中一位女子身上。

吸引我的地方不单只在显示她职业是医生的制服和她清丽的俏脸,更重要是我感觉到她是整个精神震波的核心点。

凝聚精神,闭上眼睛。

我的精神力利箭射向震波的中央去。

就像跳进精神的海洋里,我接触到各类型的情绪,我感到自己的力量无比强大,不一会像磁铁把各种上浮游疏散的脆弱精神力量吸引到我处,形成新的中心。

我全身一震,精神急速退出。

他们也同时一震,茫然张开眼睛。

那美丽的女医生般瞪大美目向我望来。

我垂下头,掩饰脸上隐藏不住的震惊。令我骇然的是自己的精神力量,假设以往我的精神力量像个手电筒的光芒,现在已变成一盏强烈的太阳能射灯。

这是梦女赋予我的力量。

今早在囚室内,她将某一种奇异的能量送进我体内,使我可以比以往从容百倍地窥视别人的心灵,但直至此刻,我从与她的信徒的精神接触处,才知道自己竟然超越了“心灵对流”的层面,进而可以形成一个精神的磁场,下一步还可以做什么呢?

我不敢尝试下去,深恐自己控制不了。

我再抬头向他们望去。

他们全瞪大眼睛,渴望地四处探视。

他们在找寻梦女。

那美丽的女医生却消失不见。

我刚想退走。

身后一把温婉的女声道:“你是谁?我知道刚才的事是你干的?”

我转头一看,那女医生正瞪大杏目看我,不眨一下。

我是不能将心里的话向她倾诉的,因为我身上被简严装上精密的传音系统,我也不可以用心灵和她对话,简严可轻而易举从表面的现象判断出我拥有梦女的能力,那亦是我完蛋的时候来到的一刻。

我淡淡道:“小姐!我不知道你是谁!”转身便走。

机会来了。

我将梦女被囚的讯息,在转身的刹那送进她的脑神去,同时告诉她,我将会设法将梦女营救出来,请他们安心。

是的!

这世界将没有任何一种力量阻止我营救梦女,即使要赔上性命。

我已深深地爱上了她,再也不能自拔。

我再次进入囚室。

梦女的眸子同时张开,向我望来。

这次轻而易举地,我们建立了心灵相通的联系。

她立时知悉我想法,明亮的眼睛闪亮愉悦的神采。

我拉起她的手,纤弱柔软。我虽是第三次见她,却像已和她热恋了千百世。

我故作紧张地道:“我迷倒了监视我们的人。来!穿起这套军服,让我带你出去,我有特别通行证,绝不会受人怀疑。”这些话,当然只是说给准慧他们听,梦女已知道我真正的想法。

她摇摇头,并不站起来。

我急叫:“难道你不信任我吗?我是冒生命危险来救你的。”这两句倒是肺腑之言。

她仍是摇头,眼里射出悲哀的神色。我听到在心灵内道:“这是没有用的,我已将我一半的力量给予你,使你可代替我领导外面的人,让我在这里死去吧!”

我狂叫起来:“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能力。”

用力一拉。

她向我扑过来,跌进我的怀里。

我拥着她往外走去。

相邻监听室倒下了两个晕倒的军人,这是厉时的安排,他们是真正的晕过去,因为我指出梦女有察看他们精神状态的能力。

我为梦女穿上军服,戴上军帽。

她默默无语,眼里的悲哀神色更浓,同时又藏有对我无尽的深情。

苍白的脸庞,绝美的孤清。

我拉起她的手,往外走去。

两个军卫,迎面而来。

这当然是厉时安排的其中环节,我给他们检看通行证,循着厉时早先的指引,费了三十分钟才抵达最近的一个停机坪。

那里泊了七辆双体喷气飞行车和一架“灵巧型”的战机,只有几名军卫在站岗。

依照和厉时的约定,我应该登上其中一辆双体喷气车。

我的心灵延伸出去,猜测了几名军卫的思想,立时心中狂喜。

他们只接到不阻拦我的命令,但并不知道我应登上那一架喷气车,又或是战机。

我望向梦女。

她的目光深远安宁,像是对将来下了某些决定。

我缓步往指定的那架喷气车走去。

梦女跟随在我身后。

来到喷气车前,我们停下来。

“嘎!”

相邻“灵巧型”战机的门张开来,一名联邦军“战士级”的人员,步下机门。

我向他叫道:“朋友!你战机的启动密码是什么?”

那战士愕然望向我。

战士眼中射出怀疑的神色,眼光扫视了我们两遍,才从我们身边走过。

当战士进入金字塔内时,我的心妨不住卜卜跳起来。

我望向梦女,她也望向我。

勇气涌上来。

我一把拖起她的手,急步往战机走去,拉开机门,自己先爬上去,才把梦女拉上来。

站岗的军卫一点怀疑也没有。

我伸出手,在控制战机的中枢电脑指挥板按动密码。

就在刚才我询问那战士时,我的心灵从战士的脑里探测到浮升出来的密码。

“灵巧型”战机升离地面,“呀”一声冲破空气,射进广阔的空间里。

就像鸟儿脱离囚笼。

我担心的攻击并没有出现,可以想像措手不及下,厉时来不及作出反应。

梦女安详地看着战机外的世界。

邦托乌雄霸大地的森林,无限地在下面延伸。

文明只是个做不完的噩梦。

战机的速度提升至极限,往城东飞去。

我的心灵延伸过去,和梦女的紧紧结合在一起。

“我将把你送回你的人中间去,希望他们好好保护你,珍惜你。”

她在我心灵内里答道:“那你又怎样?”

我在她心灵里答道:“我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脱离了他们的魔爪。”

她深沉一叹:“没有用的,他们一定可以找到我们,在抓到我的第一天,情治局的人在我体内植入感应追踪器,城市里并没有能躲避他们的地方。”

我骂出口:“这老狐狸!”

怪不得厉时如此放任我,因为他根本不担心梦女能飞到哪里去。

心中说不出的沮丧。

在强权下,个人的力量是那样地微不足道,失败的挫折感顿生。

由一开始我已知道自己在玩灯蛾扑火的死亡游戏,可是只要有一分力在,便要为她尽一分力。

她的心灵在爱抚我的心灵。

梦女再叹一口气,在我心灵内道:“我要回家。”

我愕然叫了出来:“回家?”

“是的,我要回家。”她的眼光移向邦托乌在远方的极限。

我惊异得忘了以心灵和她对话,错愕道:“城市外只是核战后充满辐射、化学细菌和毒气的废墟,你的家怎会在那里?”

“我就是在废墟长大的新人类,是在最恶劣环境里生出来的人类,我的族人都死了,剩下我一个人,于是我由废墟来到这密封的城市,将我们新人类世代与劣境挣扎的能力宇宙的爱,传播给你们,但他们生活在崇尚物质的文明太久,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只有你是例外,所以我愿将自己的能力和爱,完全奉献给你。”

我呆了起来。心浪滔天掀起。邦托乌外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竟能孕育出像梦女般美丽的人?我一扭胎盘。战机急速绕弯,往遥远的边际飞去,下面的城市潮水般倒退。她和我的心灵锁在一起,浑融为一。

“单杰!你在干什么?”

厉时的声音通过传讯设备响起,他也算有惊人的忍耐力,直到这刻真正肯定我叛变他,才出言责问。

我一脚踢出,传音设备爆起火花,一轮劈劈啪啪的闪光,转作沉寂。

我一无所惧。到了些刻,上天已不欠我分毫,我感受着梦女无边的热爱。宇宙不断扩阔,人类日常内外的天地比起来是那么地沉闷和狭窄。

生命从来也不拥有什么,又能失去什么?

邦托乌的边界出现在前面。

蓦然强光电闪。

我骇然回头望去。一艘超巨型的联帮军“无敌型”窜战争堡垒正由后上方缓缓降下,她的底部射出一道强光,将我们笼罩在内。战机的动力完全失去,我甚至连指头也动不了。

当我想到已逮捕时,知觉亦同时失去。

再醒来时,没有了战机,没有了梦女。

我躺在一张手术床上,一道柔和光线由室顶射下,照在我脸上。

四周静消无人。

脚步声来。

一个人来到我身旁,柔声说:“单杰圣士,你好!”

我想挣扎起来,发觉全身麻痹,怎样也动不了。

那人将头俯到我正上方,让我能看到他,可是他刚好挡着上面射来的光源,背光的情况下只能看到一团黑影。

那人的声音却是顶熟悉。

“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吗?尊贵的圣士。”

我蓦地省觉他是谁,叫道:“马竭能圣主。”

那人笑道:“你终于认出我来,我知吧?我真的非常感激你,没有你我的‘超级战士’计划可能永远没有成功的希望。”

我叫道:“你想干什么?”

马竭能平静地道:“我并不想干什么,只是要把你改造成超级战士,你是我第一百八十三个试验品,先前试验品全因抵受不住改造的过程而死掉,但你是个不同的,因为一般人的精神能只在三十至三十七度间,而你却是五百八十六度,所以假若你也死了,我只好放弃这伟大的计划。”

我喘着气:“尽管我成了超级战士,也不会与你们合作的。”

马竭能摇头叹道:“你身为圣士,思想竟会如此幼稚,在改造的过程里,我将会以我发明的最先进方法,把你现有的记忆细胞完全移去,换入新的一组,你将会变成另一个身份,一个完全百分百忠于元帅的战士,你将是个忠心的杀人机器。”

我狂叫道:“不!你们没有权这么做,梦女在哪里?”

“呀……”

强烈的电流由四肢传入体内。

在抵受不住下,我晕过去。

模糊间很多事发生在我身上,然后是一片空白。

绝对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