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十九章 放射性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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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星号静静起飞,在大气层中缓缓爬升,将那座黑暗的岛屿越抛越远。下方几许微弱的光点越来越暗,终至完全消失无踪。随着高度的增加,大气逐渐稀薄,太空艇的速度逐渐加快,天上的光点则越来越多、越来越后。
最后,当他们往下望去,这颗名叫阿尔发的行星只剩一弯新月形的光辉,其上缭绕着众多云气。
裴洛拉特说:“我想他们没有实用的太空科技,他们无法追赶我们。”
“我不确定这件事能让我释怀多少,”崔维兹看来郁郁寡欢,声音听来相当沮丧。“我被感染了。”
“但完全没发作。”宝绮思说。
“然而他们有办法触发。那究竟是什么办法?”
宝绮思耸了耸肩。“广子说如果病毒一直不发作,最后会死在它们无法适应的身体里面——例如你的身体。”
“是吗?”崔维兹气冲冲地说:“她怎么知道?话又说回来,我怎么知道广子说的不是自我安慰的谎言?而且不论触发的方法是什么,难道不可能自然发生吗?某种特殊的化学药剂,某种放射性,某种……某种……谁知道是什么?我可能突然发病,然后你们三人也会死掉。若是在我们抵达人口众多的世界后才发作,也许会引起恶性的大型流行疾病,逃离的难民还会把它们带到其他世界。”
他盯着宝绮思说:“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对付它们?”
宝绮思缓缓摇了摇头。“不太容易。盖娅也拥有寄生物的成分——微生物、虫类等等,它们对生态平衡有正面意义。这些生存在盖娅上的寄生物,对世界级意识都有一己的贡献,可是绝不过度繁殖,因此它们的存在不会造成显着的危害。问题是,崔维兹,侵犯你的病毒并非盖娅的一部分。”
“你说‘不太容易’,”崔维兹皱着眉说:“在如今这种情况下,即使可能非常困难,能不能也麻烦你试试看?你能不能找出病毒在我体内的位置,然后将它们消灭?若是你做不到,能不能至少增强我的抵抗力?”
“你可了解自己在做什么要求,崔维兹?我不熟悉你体内的微观生物,或许不易分辨何者是你细胞内的病毒,何者又是正常的基因。而要区分何者是你身体已经适应的病毒;何者又是广子感染给你的,则更加困难。我会试一试,崔维兹,不过需要花些时间,而且不一定成功。”
“慢慢来,”崔维兹说:“但一定要试。”
“当然。”宝绮思答道。
裴洛拉特说:“假如广子说的是实话,宝绮思,你也许会发现那些病毒的活力已渐渐减弱,而你可以加速它们的衰亡。”
“我可以试试看,”宝绮思说:“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你不会心软?”崔维兹说:“杀死那些病毒,就等于毁灭许多珍贵的生命,你知道的。”
“你是在讽刺我,崔维兹。”宝绮思毫不动容地说:“然而,不管是不是讽刺,你指出了一个真正的难处。话说回来,在你和病毒之间,我很难不优先考虑你。如果有可能,我一定会杀死它们,你不用怕。毕竟,就算我没考虑到你,”她的嘴角牵动一下,彷佛强忍住笑意。“裴洛拉特和菲龙也有危险。跟你相较之下,我对他们两人的感情你应该比较有信心。你甚至应该想到,现在我自己也有危险。”
“你对自己的爱我可没有信心,”崔维兹喃喃说道:“为了某种高尚的动机,你随时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不过,我倒相信你真心关怀裴洛拉特。”
然后他又说:“我没听见菲龙的笛声,她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事,”宝绮思说:“她睡着了——是自然的睡眠,跟我完全没有关系。而我建议,等你向那颗我们心目中的地球之阳跃迁后,我们也都好好睡一觉。我极需要睡眠,我认为你也一样,崔维兹。”
“好的,要是我做得到的话——你知道吗,宝绮思,你说对了。”
“说对了什么,崔维兹?”
“对于孤立体的见解。新地球并非天堂,不论它看起来多么像。最初那些热情款待——那些表面的友善——都是为了解除我们的警戒,以便将病毒传染给我们其中一人。而其后的殷勤款待,那些各种名目的庆祝活动,目的是把我们留下,等候渔船队归来,然后就能让病毒发作。多亏菲龙和她的音乐,否则险些就让他们得逞,这点你可能也对了。”
“关于菲龙?”
“是的,当初我不愿带她同行,我也始终不高兴看到她在太空船上。由于你的关系,宝绮思,她才会跟我们在一起,又由于她无意间的举动,我们才会侥幸得救。不过——”
“不过什么?”
“尽避如此,我对菲龙的存在仍感不安,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这样说你也许会感到舒服点,崔维兹,我不确定是否应将功劳全归菲龙。广子做出阿尔发人必定视为叛逆的行为,菲龙的音乐只不过是她的借口,甚至连她自己可能也相信了。但除此之外,她还另有心事,我隐约侦测得到,却无法确定它的本质,也许她羞于让这件事浮出意识层面。我有一种感觉,她对你有特殊好感,不愿眼睁睁看你死去,这和菲龙以及她的音乐无关。”
“你真这么认为?”崔维兹浅浅一笑。这是离开阿尔发后,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我的确这么认为。对于和女人打交道,你一定很有两下子。在康普隆,你说服了李札乐部长让我们驾着太空船离开,这回又促使广子拯救我们的性命,所以功劳其实应该属于你。”
崔维兹的笑容扩大了些。“好吧,既然你这么说——现在,向地球前进。”他踏着几乎可算轻快的步伐,转身走进驾驶舱。
裴洛拉特没有跟过去,他对宝绮思说:“你终究还是安抚了他,对不对,宝绮思?”
“没有,裴,我从未碰触他的心灵。”
“你刚才极力满足他的男性虚荣心,当然触及了他的心灵深处。”
“全然是间接的。”宝绮思微笑说道。
“即使如此,还是谢谢你,宝绮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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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迁之后,那颗可能是地球之阳的恒星仍在十分之一秒差距外。它的亮度已远超过星空中其他天体,然而看来依旧只是一颗星。
崔维兹面色凝着地研究这颗恒星。为了便于观察,他将光线过滤了一遍。
他说:“跟新地球环绕的阿尔发星比较之下,它们无疑可算孪生兄弟。但阿尔发收录在电脑舆图中,而这颗恒星却没有。我们不知道它的名字,也没有它的统计资料,即使它有个行星系,相关资料也全然阙如。”
裴洛拉特说:“假如地球果真环绕这个太阳,这不正是我们意料中的事?完全找不到任何资料,正好符合了地球资料几乎全被销毁的事实。”
“没错,但也可能表示它是个外世界,只是未列在梅尔波美尼亚那座建筑的墙上,我们无法确定那份名单绝对完整无缺。此外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这颗恒星或许没有任何行星,因此不值得收录在主要用于军事和贸易的电脑舆圆中——詹诺夫,有没有任何的传说,提到地球之阳和它变的孪生兄弟距离大约只有一秒差距?”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对不起,葛兰,我想不起有这样的传说。不过,说不定有,我的记性不大好,我会去查查看。”
“这不重要,地球之阳有没有什么名字?”
“有好些不同的名称,我猜不同的语言都有不同的称呼。”
“我常常忘记地球上曾经有许多种语言。”
“一定是这样。唯有如此,众多的传说才能有个合理的解释。”
崔维兹没好气地说:“好啦,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在这么远的距离,我们根本观察不到行星系,我们得靠近点才行。我希望能谨慎行事,可是谨慎有时也会过了头,变得毫无道理。直到目前为止,我看不出有什么危险。不论对方是何方神圣,既然他们有力量将银河中的地球资料一扫而光,那么,只要他们不希望被人发现,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们一定也能轻易将我们消灭,但我们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如果只是担心靠近些会发生什么变故就永远待在这里,那绝不是理智的做法,对不对?”
宝绮思说:“我想,电脑没侦测到可解释成危险的任何迹象。”
“我说看不出有什么危险时,根据的是电脑的观测结果。我当然无法以肉眼看到任何东西,我也没那么指望。”
“那么,我想你现在只是在寻求支持,要大家共同做出一个你认为是危险的决定。好吧,我支持你。我们飞了这么远的路途,总不能无缘无故就掉头离去,对不对?”
“没错。”崔维兹道:“你怎么说,裴洛拉特?”
裴洛拉特说:“我愿意继续前进,即使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要是就这么空手而归,不知道是否找到了地球,那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好,那么,我们都同意了。”崔维兹说。
“还没有,”裴洛拉特说:“还有菲龙。”
崔维兹看来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要我们跟那孩子商量?即使她真有什么意见,会有什么价值?何况她一心只想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这点你能怪她吗?”宝绮思为菲龙辩护道。
直到他们谈起菲龙,崔维兹才察觉到她的笛声,现在她吹的是激昂的进行曲。
“听听看,”他说:“不知她在哪里听过进行曲?”
“大概是健比用笛子吹给她听过。”
崔维兹摇了摇头。“我不大相信,舞曲、催眠曲之类还比较有可能——听我说,菲龙令我感到很不自在,她学得太快了。”
“是我帮她的,”宝绮思说:“记住这一点。她不但非常聪明,而且跟我们在一起的这段期间,她受到非比寻常的知性刺激,新的感受源源不绝涌人她的心灵。她目睹了太空的景观,造访了不同的世界,又见到许多人,这都是她前所未有的经验。”
菲龙的进行曲变得越来越狂放,也越来越粗野。
崔维兹叹了一口气。“好啦,她已经表达了意见。她的音乐似乎透露出乐观的精神,并对冒险充满向往,我想这就代表她赞成我们继续接近地球。所以说,让我们小心翼翼地行动,对这个太阳的行星系仔绌观察一番。”
“假如有的话。”宝绮思说。
崔维兹淡淡一笑。“它一定有个行星系。我跟你打赌,看你要赌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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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输了。”崔维兹漫下经心地说:“你刚才决定赌多少?”
“根本没有,我从没说过要跟你打赌。”宝绮思答道。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会要你的钱。”
现在他们距离那个太阳大约一百亿公里,它看来虽然仍是个光点,但已显得分外明亮。比较之下,从一般可住人行星表面观察本身的太阳,其平均亮度约为目前这个太阳的四千倍。
“现在,影像经过放大后,我们可以看到两颗行星。”崔维兹说:“从它们直径的测量值以及反射光的光谱研判,它们显然是气态巨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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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艇目前距离行星轨道面很远。宝绮思与裴洛拉特站在崔维兹身后,凝视着显像屏幕。他们看到的是两个泛着绿光的微小新月形,其中较小的那个“行星相”比较大。
崔维兹说:“詹诺夫!地球之阳应该有四颗气态巨行星,没错吧。”
“不寻常。”崔维兹说:“虽然每颗气态巨行星几乎都有‘碴环’,但它们通常相当暗淡狭窄。我曾见过明亮、细小的行星环,却从未见到过像这样的,也从没听说过。”
裴洛拉特说:“这显然就是传说中提到的,那颗拥有行星环的巨行星。如果这真是唯一的……”
“真是唯一的,据我所知没有第二颗,甚至电脑也这么认为。”崔维兹说。
“那么这必定就是拥有地球的行星系。当然没人能虚构出这样的行星,一定要亲眼目睹,才有办法描述出来。”
崔维兹说:“现在不论你的传说怎么讲,我都愿意照单全收。这应该是第六颗行星,而地球是第三颗?”
“是的,葛兰。”
“那么我敢说,我们现在距离地球不到十五亿公里,而我们至今未被挡驾。当初我们接近盖娅时,在半途就遭到拦阻。”
宝绮思说:“你们被拦阻的时候,距离盖娅已经很近了。”
“啊,”崔维兹说:“不过我一向认为地球比盖娅强大,因此我想这是个好现象。既然我们没有遭到拦阻,也许代表地球不反对我们造访。”
“或者根本没有地球。”宝绮思说。
“这次你有兴趣打赌吗?”崔维兹绷着脸说。
“我想宝绮思的意思是说,”裴洛拉特插嘴道:“地球也许真有放射性,就像大家几乎一致相信的那样,而没人出来拦阻我们,是因为地球上根本没有生命。”
“不可能。”崔维兹以激动的口气说:“我愿意相信有关地球的每一个传说,唯独这点例外。我们一定要迫近地球,亲自看个清楚。而且我有个预感,我们不会遭到拦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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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态巨行星皆已被远远抛在后面,在最靠近太阳的气态巨行星内围(诚如传说所言,这颗巨行星的体积与质量都是最大的),出现了一条小行星带。
小行星带之内,总共有四颗行星。
此时,崔维兹正在仔细研究这些行星。“第三颗行星最大。它的体积适中、和太阳的距离适中,应该是个可住人行星。”
从崔维兹的话中,裴洛拉特捕捉到一丝不确定的语气。
他问:“它有大气层吗?”
“喔,有的。”崔维兹说:“第二、第三和第四颗行星都有大气层。而且,就像古老的儿童故事一样,第二颗的大气太浓,第四颗的又太稀,只有第三颗的大气恰到好处。”
“那么,你认为它可能是地球吗?”
“认为?”崔维兹几乎是大声吼了出来。“我不必认为,它就是地球,它拥有你说的那个巨型卫星。”
“有吗?”裴洛拉特露出难得的笑容,崔维兹从未见过他笑得那么开心。
“正是如此!来,看看最高倍率的放大影像。”
裴洛拉特看到两个新月形,其中一个显然较大,而且较为明亮。
“较小的那颗是卫星吗?”他问。
“是的,它和那颗行星的距离比想像中要远,可是它的确环绕着那颗行星。它的体积相当于小型行星,事实上,它比四颗内行星都要小。话说回来,就卫星的标准而言,它实在太大了些。它的直径至少有两千公里,和气态巨行星的卫星差不多大。”
“不是更大?”裴洛拉特似乎有些失望,“那它就不能算巨型卫星。”
“不,它的确是。环绕巨大气态巨行星的卫星,直径两、三千公里没什么稀奇,而同样大小的卫星环绕一颗小型、岩质的可住人行星,则完全另当别论。那颗卫星的直径是地球直径的四分之一强,你在哪里听说过,可住人行星有这种同量级的卫星?”
裴洛拉特怯生生地说:“这方面我知道得很少。”
崔维兹说:“那就相信我,詹诺夫,它是银河中独一无二的。我们现在看到的其实可算一对行星,而通常在可住人行星的轨道上,却鲜有超过鹅卵石大小的天体。詹诺夫,想想看,第六颗是拥有巨大行星环的气态巨行星,第三颗又是拥有巨大卫星的行星——虽然亲眼目睹之前难以置信,但两者都跟你熟知的传说相符——如此,你眼前这颗行星一定就是地球,它不可能是别的世界。我们找到它了,詹诺夫,我们找到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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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缓缓向地球前进,如今已进入第二天。晚餐的时候,宝绮思频频打呵欠。她说:“我感到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行星问飞来飞去。事实上,我们已经花了好几个星期。”
“有一部分原因,”崔维兹说:“是距离恒星如果太近,进行跃迁会很危险。而这一次,我们故意将速度放得非常慢,是因为我不想太快冲进可能的危险中。”
“我记得你说过你有一种预感,认定我们不会遭到拦阻。”
“的确如此,可是我不要将一切押在感觉上。”崔维兹凝视着汤匙中的食物,没有立刻放进嘴里。“你们知道吗,我很怀念阿尔发的渔产,我们在那里只吃了三顿而已。”
“实在可惜。”裴洛拉特表示同意。
“是啊,”宝绮思说:“我们总共造访了五个世界,每一次都是落荒而逃,从没有机会补充些食物,换点新鲜的口味。即使在愿意供应食物的世界上,例如康普隆和阿尔发,我们也根本就没机会,想必在……”
宝绮思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菲龙立刻抬起头来,把她的话接下去。“索拉利?你们在那里不能得到食物吗?那里有很多食物,就像在阿尔发上一样多,而且品质更好。”
“这点我知道,菲龙,”宝绮思说:“只是时间来不及。”
菲龙面色凝着地瞪着她。“我会不会再见到健比,宝绮思?告诉我实话。”
宝绮思说:“会的,如果我们回到索拉利的话。”
“我们会不会回索拉利呢?”
宝绮思迟疑了一下。“我不敢说。”
“现在我们要到地球去是吗?是不是你说过的那个我们都源自那里的行星?”
“我们的先人源自那里。”宝绮思说。
“我会说祖先了。”菲龙说。
“对,我们正要去地球。”
“为什么?”
宝绮思随口答道:“谁不希望看看自己祖先的世界呢?”
“我觉得还有别的原因,你们似乎都很担心。”
“我们从没去过那里,不知道会遇到些什么。”
“我觉得还不只这样。”
宝绮思微笑着说:“你已经吃完了,亲爱的菲龙,何不回到舱房去,让我们欣赏一段笛子奏出的小夜曲,你的演奏越来越美妙了。去吧,去。”她在菲龙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催促她赶紧离去。菲龙乖乖走开,途中还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崔维兹一眼。
崔维兹望着她的背影,露出明显的嫌恶表情。“那小东西会读心术吗?”
“别叫她‘东西’,崔维兹。”宝绮思以严厉的口吻说。
“她会读心术吗?你应该能判断。”
“不,她不会,盖娅和第二基地人也不会。如果将读心解释为偷听一段心灵谈话,或是获悉他人明确的概念,那么目前没有人做得到,在可预见的将来也不可能。我们能侦测、诠释情感,在某种水平上也能操纵情感,但这完全是另一回事。”
“理论上无法做到的事,你怎么知道她一定做不到?”
“因为正如你刚才说的,我应该判断得出来。”
“或许是她控制了你,所以你对事实一直浑然不觉。”
宝绮思白了他一眼。“你要讲理,崔维兹。即使她具有不寻常的能力,她也对我莫可奈何,因为我不只是宝绮思,我还是盖娅,你始终记不住这点。你知道整个行星的精神惯性有多大吗?你以为一个孤立体,不论多么能干,就能摇撼整个行星吗?”
“你不是万事通,宝绮思,所以不要过分自信。”崔维兹语气阴沉地说:“那个小东——她跟我们在一起没多久,这么短的时间内,我顶多只能学到一种语言的皮毛,她竟然已经能说流利的银河标准语,还几乎掌握了所有的词汇。没错,我知道你一直在帮助她,伹我希望你适可而止。”
“我跟你说过我在帮她,但我也说过她聪明得吓人,以致使我希望她能成为盖娅的一部分。假如我们能吸收她,假如她尚未超龄,我们也许可藉着她了解索拉利人,从而将那整个世界吸收进来,这样做当然对我们有很大的肋益。”
“你有没有想到过,即使就我的标准而言,索拉利人也是病态的孤立体?”
“变成盖娅的一部分,它们就会改头换面。”
“我认为你错了,宝绮思。我认为那个索拉利儿童是个危险人物,我们应该做个了断。”
“怎么做?将她从气闸抛出去?杀了她,把她剁碎,然后给我们加菜?”
裴洛拉特说:“喔,宝绮思。”
崔维兹则说:“真黑心,实在太过分了。”由于笛声早已响起,他们一直以接近耳语的音量交谈。崔维兹默默听了一会儿,笛声完全没有任何破绽或犹豫。“等一切结束后,我们一定要将她送回索拉利,还要确保索拉利和银河永远隔离。我个人的感觉是应该将它毁灭,我对它既不信任又感到恐惧。”
宝绮思想了一下,然后说:“崔维兹,我知道你有一项特殊本领,能做出正确的抉择,但我也知道,打从一开始你就十分厌恶菲龙。我猜也许只是因为你在索拉利遭到了羞辱,因此对那颗行星和其上居民怀有深切的恨意。由于我绝不能干扰你的心灵,我无法百分之百确定这点。但请别忘了,假如我们未带菲龙同行,我们如今仍会留在阿尔发——成了死尸,而且已经被埋掉了。”
“这点我知道,宝绮思,伹即使这样……”
“她的智慧应该受到赞赏,而不是妒嫉。”
“我并不妒嫉她,我怕她。”
“怕她的智慧?”
崔维兹若有所思地舔了舔嘴唇。“不,并不尽然。”
“不然怕什么?”
“我不知道,宝绮思。如果我知道,我也许就不必怕了,可是我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害怕。”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彷佛在自言自语。“银河中似乎充满我不了解的事物。为什么我要选择盖娅?为什么我必须找到地球?心理史学有一项遗漏的假设吗?倘若真有的话,那又是什么?而最令人费解的一点,是菲龙为何令我坐立不安?”
宝绮思说:“不幸我无法回答这些问题。”说完她就起身离去。
裴洛拉特望了望她的背影,然后说:“不会事事不如人意的,葛兰。我们离地球越来越近,一旦我们抵达地球,所有的迷团将迎刀而解。目前为止,似乎没有任何力量企图阻止我们前进。”
崔维兹对裴洛拉特猛眨眼睛,同时低声说:“我倒希望有。”
裴洛拉特说:“是吗?你为何这么希望?”
“坦白说,我乐意看到生命迹象。”
裴洛拉特双眼睁得老大。“你发现地球具有放射性了?”
“并不尽然。不过它的表面温热,比我预期的温度高一点。”
“这样很糟吗?”
“不一定,它的温度可能较高,但并不代表一定不可住人。它有很厚的云层,成分绝对是水蒸气,所以说,虽然我们从微波发射计算出的温度偏高,那些云气,连同丰沛的普通海洋,仍然可以维持生命。我还不能肯定,不过——”
“怎样,葛兰?”
“嗯,假如地球真有放射性,那就能解释它的温度为何比预期的高。”
“可是这种推论不能反过来,对不对?如果它的温度比预期的高一点,不一定表示它就具有放射性。”
“没错,没错,并不成立。”崔维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光用想的什么用处,詹诺夫。再过一两天,我就能得到更多资料,到时我们就能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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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绮思走进舱房的时候,菲龙正坐在便床上沉思。发现宝绮思进来,菲龙只抬头看了一眼,立刻又低下头去。
宝绮思平静地说:“怎么了,菲龙?”
菲龙答道:“为什么崔维兹那么讨厌我,宝绮思?”
“你为什么认为他讨厌你?”
“当我接近他的时候,他会用不耐烦的眼光——是不是该说不耐烦?”
“也许是吧。”
“他会用不耐烦的眼光看着我,而且他的脸孔总是微微扭曲。”
“崔维兹承受的压力很大,菲龙。”
“因为他在寻找地球?”
“对。”
菲龙想了一会儿,说:“当我想让什么东西动的时候,他就特别不耐烦。”
宝绮思噘了噘嘴。“喂,菲龙,难道我没告诉过你绝对不能那样做,尤其是崔维兹在场的时候?”
“嗯,可是昨天,就在这间舱房里,他站在门口,我没注意到,我不知道他正在盯着我。那只不过是裴的一支胶卷书,我试重要让它站起来,我没有做任何危险的事。”
“那会使他神经紧张,菲龙,我要你以后别再做那种事,不管崔维兹有没有看到。”
“是不是他自己做不到,所以会神经紧张?”
“大概吧。”
“你做得到吗?”
宝绮思缓缓摇了摇头。“不,我不能。”
“我那样做的时候,不会使你感到紧张,也不会使裴感到紧张。”
“每个人都不一样。”
“我知道了。”菲龙突然改用强硬的语气。宝绮思吓了一跳,不禁皱起眉头。
“你知道什么,菲龙?”
“我不一样。”
“当然,我刚才说过,每个人都不一样。”
“我的形体不一样,我还可以让东西运动。”
“这是事实。”
菲龙带着叛逆的口吻说:“我一定要让东西运动,崔维兹不该生我的气,你也不该阻止我。”
“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
“这是练习,是磨练——这样说对吗?”
“不完全对,应该说锻链。”
“对,健比总是说,我必须训练我的……我的……”
“转换叶突?”
“对,使它们越来越强壮。然后,等我长大了,我就能驱动所有的机器人,甚至包括健比。”
“菲龙,在你还没这样做的时候,由谁来驱动所有的机器人?”
“班德。”菲龙随口答道。
“你认识班德?”
“当然,我跟他见过许多面。我是下一任的属地领主,班德属地将来会变成菲龙属地,健比这样告诉我的。”
“你是说班德来到你……”
菲龙吃了一惊,嘴巴张成一个完美的椭圆。她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样,吃力地说:“班德从来不会到……”她一口气没接上,喘了喘才继续说:“我看到的是班德的影像。”
宝绮思以迟疑的口吻问道:“班德待你怎么样?”
菲龙用稍带困惑的眼光望着宝绮思。“班德总是问我是否需要什么,是否感到舒适。可是健比一直在我身边,所以我从不需要任何东西,也始终感到很舒适。”
她垂下头来,凝视着地板,然后用双手蒙住眼睛,又说:“可是健比不动了,我想那是因为班德——也不动了。”
宝绮思问道:“你为什么这样说?”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班德负责驱动所有的机器人,如果健比不动了,其他的机器人也都不动了,那一定是因为班德不动了。是不是这样?”
宝绮思哑口无言。
菲龙说:“不过等你带我回索拉利后,我就会驱动健比和其他所有的机器人,到时候我又会快乐了。”
说完她哭了起来。
宝绮思说:“跟我们在一起你觉得不快乐吗,菲龙?哪怕只是一点点?偶尔一下子?”
菲龙拾起头,沾满泪水的脸孔正对着宝绮思。她一面摇头,一面以颤抖的声音说:“我要健比。”
宝绮思心中顿生一股强烈的同情,她伸出双臂将孩子抱在怀中。“喔,菲龙,我多么希望能让你和健比团圆。”她突然发觉自己也在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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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洛拉特走进来,看到两人哭成一团。他猛然停下脚步问道:“怎么回事?”
宝绮思轻轻推开菲龙,想要摸出一小张面纸擦乾眼泪。她才摇了摇头,裴洛拉特立刻以加倍关切的语气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宝绮思说:“菲龙,稍微休息一下,我会想想办法,让你感觉好过一点。记住,我和健比一样爱你。”
她抓住裴洛拉特的手肘,将他拉到起居舱中。“没事,裴——没什么事。”
“不过菲龙有问题,对不对?她仍想念健比。”
“想念得很厉害,而我们根本帮不上忙。我可以告诉她我爱她——我真的很爱她。这么聪明、这么乖顺的孩子谁能不爱?而且聪明得吓人,崔维兹甚至认为她聪明得过分。她曾经见过班德,你知道吗——或者应该说,见过它的全讯影像。不过,她对那些记忆没什么感情,她提到这件事的时候非常冶漠,好像跟她毫不相干,而我晓得是为什么。除了班德是属地原来的主人,菲龙将是下一任主人之外,两人之间根本没有其他关系。”
“菲龙了解班德是她的父亲吗?”
“应该说是她的母亲。既然我们同意将菲龙视为女性,那么班德也是。”
“都一样,宝绮思吾爱。菲龙是否明了这着亲子关系?”
“我不知道她对这点了解多少,她当然有可能知道,但她始终没表露出来。可是,裴,她推论出班德已经死了,因为她终于明白健比停摆是停电的结果,而负责提供电力的是班德——这实在令我害怕。”
裴洛拉特体贴地说:“为什么害怕,宝绮思?这毕竟只是逻辑推论罢了。”
“从班德的死亡,就能推出另一个结论。索拉利的居民是长寿而孤立的外世界人,死亡必定是罕见而遥远的事件。他们目睹自然死亡的经验一定极其有限,对菲龙那种年纪的索拉利儿童而言,也许根本是一片空白。假如菲龙继续思索班德的死,她就会开始怀疑死因为何。我们这几个陌生人当时在那里,这个事实当然会让她导出一个明显的因果关系。”
“那就是我们杀了班德?”
“不是我们杀了班德,裴,是我干的。”
“她不可能猜到。”
“可是我必须告诉她实情。她原本就对崔维兹很恼火,而崔维兹显然是我们的劣谟,她自然会认为班德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裴,我怎么能让崔维兹背这个黑锅呢?”
“那又有什么关系,宝绮思?那孩子对她的父——母亲毫无感情,她爱的只是她的机器人,健比。”
“可是她母亲的死导致那机器人的死。我差点就要自己招认了,有股强烈的力量在驱策我。”
“为什么?”
“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用我的方式解释,可以在她自己发现真相之前安慰她。否则,如果她藉着推理得到答案,缓箢我们对这件事百口莫辩。”
“但我们有申辩的正当理由啊,那是种自卫行为。假使当时你不采取行动,下一刻我们就是死人了。”
“我的确该那样说,但我无法对她解释,我怕她不相信我。”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你认为当初我们如果没带她走会比较好吗?现在这种情形令你很不快乐。”
“不,”宝绮思生气了:“不要那样说。假如我现在坐在这里,想到我们曾经遗弃一个无辜的幼童,而且由于我们的作为令她惨遭无情的屠杀,那会使我更不快乐、更痛苦。”
“在菲龙的世界里,那就是解决之道。”
“好了,裴,别陷入崔维兹的思考模式。孤立体有办法接受这种事,而且不会多加深思。然而,盖娅的行为准则是拯救生命,并非毁灭生命——或是坐视生命遭到毁灭。我们都知道,各种生命都必须不断死亡,好让后起的生命有存活的机会,可是绝不该无缘无故、毫无价值地死去。班德的死虽无可避免,仍然令我难以承受,菲龙要是也死了,那我绝对会受不了。”
“啊,”裴洛拉特说:“我想你说得没错——不过,我找你不是因为菲龙的问题,而是为了崔维兹。”
“崔维兹怎么了?”
“宝绮思,我很担心他。他正等着揭开地球的真面目,我不确定他受得了这个压力。”
“我可不怕,我相信他有颗强健坚固的心。”
“我们每个人都有极限。听我说,地球那颗行星的温度比预期的高——这是他告诉我的。我怀疑他认为地球温度过高,不可能有生命存在,尽避他一直想说服自己事实并非如此。”
“或许他是对的,或许温度没有高到那种水平。”
“此外他还承认,这种温度可能是放射性地壳造成的结果,但是他也拒绝相信这点——在一两天内,我们就会达到够近的距离,那时便会真相大白。假如地球果真具有放射性呢?”
“那么他就得面对现实。”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或是该用什么精神力学的术语。万一,他心灵的……”
宝绮思等不到下文,便以挖苦的口气说:“保险丝烧断了?”
“对,保险丝烧断了。你现在不该帮他做点什么吗?比如说,让他保持心理平衡,不至于失去控制?”
“不行,裴。我不相信他那么脆弱,而且盖娅做过一项坚决的决定,绝不去干扰他的心灵。”
“但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他拥有一种罕见的气正确性”——不论你要如何称呼它。在眼看就要成功的时候,他若是发现整个计划化为泡影,必定会受到很大的打击,虽然不一定会损坏他的脑子,却有可能毁了他的‘正确性’。那是一种极不寻常的特质,难道不会同样异常脆弱吗?”
宝绮思沉思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嗯,或许我该看着他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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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十六小时中,崔维兹隐约感到宝绮思一直尾随自己的脚步,而裴洛拉特也有这种倾向。话说回来,在一艘如此袖珍的太空艇中,这不是什么特殊的现象,何况他还有其他事要操心,因此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他坐在电脑前面,发觉另外两人正站在门边。他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
“怎么样?”他以很小的声音说。
裴洛拉特掩饰得很拙劣,他说:“你好吗,葛兰?”
崔维兹说:“问宝绮思,她紧盯着我好几个钟头了。她一定是在刺探我的心灵——有没有,宝绮思?”
“不,我没有。”宝绮思以平静的语气说:“伹你若是感到需要我的帮助,我倒可以试试看——你要我帮你吗?”
“不用了,我为何需要?请便吧,两位。”
裴洛拉特说:“请告诉我们到底怎么回事。”
“猜吧!”
“是不是地球——”
“没错,正是。每个人坚持要我们相信的那件事,竟然千真万确。”崔维兹指了指显像屏幕,画面上呈现的是地球的夜面,后方的太阳完全被蚀去。在布满繁星的天空中,地球看来像个实心的黑色圆盘,边缘围绕着一道断断续续的橙色曲线。
裴洛拉特说:“那些橙色光芒就是放射线吗?”
“不是,那只是经过大气折射的阳光。假如大气层中没那么多云气,它看起来应该是橙色实线构成的圆形。我们根本看不见放射线,各种放射线都被大气吸收了,就连伽玛线也下例外。然而,它们的确会造成次级辐射,相较之下虽然十分微弱,电脑还是有办法侦测出来。那些辐射肉眼仍无法看见,但是电脑每次接收到其中的粒子或波动,都能产生一个可见光的光子,再将地球影像以假色显示。看——”
黑色圆盘各处都出现了暗淡的蓝色光点。
“上面的放射性有多强?”宝绮思低声问道:“强到足以显示没有人类生命存在吗?”
“任何种类的生命都没有。”崔维兹说:“这颗行星绝对无法居住,连最后一个细菌、最后一个病毒都早已绝迹。”
“我们可以去探索一番吗?”裴洛拉特说:“我的意思是穿着太空衣。”
“不出几个小时,我们就会受到无药可救的放射线伤害。”
“那我们该怎么办,葛兰?”
“怎么办?”崔维兹仍面无表情地望着裴洛拉特,“你知道我想怎么办吗?我想带你和宝绮思——还有那孩子——回到盖娅,让你们永远留在那里。然后我准备回端点星去交还太空船;然后我准备向议会辞职,那应该会使布拉诺市长非常高兴:然后我准备靠退休金过活,让银河自求多福。我再也不会过问谢顿计划、基地、第二基地或盖娅。银河自会选择自己的前途,在我有生之年它绝不会毁灭,我又何必关心身后会发生什么事?”
“你这话绝不是当真的,葛兰。”裴洛拉特赶紧说。
崔维兹瞪了他一会儿,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没错,我没有当真。可是,噢,我多希望能照我刚才说的去做。”
“别再提那些了,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让太空船继续绕着地球轨道飞行,休息一下,从这些震惊中恢复过来,然后,再想想下一步该做什么。只不过——”
“不过什么?”
崔维兹突然迭声应道:“下一步我能做什么?还剩下什么可找?还能找到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