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金水镇

我一直觉得,人要是死了,应该是一个无知无觉的过程,但是漫长的安静与黑暗之后却是痛,火烧火燎的痛,从四肢百骸中烧开来,我像一条被迫离开水的鱼,被死死按倒在火炉上方,一寸寸地被烈焰焚烤。

原来我没有死。

每次在我无法忍受的时候,就有一股温暖刚强的内力缓缓流入,后来却有了变化,变得沉稳如水,沿着我的周身经脉游走,缓解我的痛苦,让我得到喘息,直到我再次回到长久的安静与黑暗中去。

这样循环反复,当我最后一次从黑暗中醒来的时候,虽然痛苦仍在,但却不是令人无法忍受的了,身体的感觉一样一样地回来,我闻到温暖的食物的味道,听到隐约的鸟叫声,还有人走动的声音,最后是交谈声。

“我来看看我家小师妹有什么不可以,你们也太霸道了。”

“平安还没醒呢,你们庆城山的人最麻烦,来来去去没个停。”

竟然是大师兄和红衣的声音……我眼睛睁不开,心里已经高兴起来,前所未有地觉得天下大同了。

“你们圣火教的才过分,一路上把我们小师妹关在你们右使的马车里,男女授受不亲……”

我眼睛睁不开,心里已经在叹。

好久不见大师兄,没想到啰嗦更胜数月前一筹。

“尊上为平安疗伤呢!男女授受不亲有什么关系,你哪只眼睛看到他们不亲了?平安根本就已经亲的是我们尊上的人了。”红衣伶牙俐齿,声音又快又催,大师兄哪里跟得上,当场崩溃。

“为平安疗伤的还有我们三庄九派的成卫先生呢!还有我师父呢!谁说平安是,是……的人了?我们庆城山同意了吗?我师父同意了吗?”

大师兄还是跟过去一样,动不动就抬出师父这个杀手锏来,我却听得情急,一想到师父也来了,挣扎间只想决点睁开眼睛,向他们问个清楚。

“你们同不同意有什么关系?平安又不是你们家养的小狗。”红衣哼了一声。

“你……”

红衣说起话来太让人应接不暇了,我几乎可以听到大师兄砰裂的声音。

然后,所有的声音都停了。

出什么事了?我茫然地听着,门被推开的声音响起,还有脚步声,屋里的空气似乎是静止的,那脚步声便更显得清晰如在耳边。

我的心快速地跳起来,疼,但是克制不住。

又有推门声,聒噪的声音,“你走得那么快干什么?赶了这么些天,我浑身骨架子都给马颠散了,等等我。”

我认得这声音,但睡得太久了,脑子不够用,一下子竟有些想不起来是谁。

“你过来看她。”另一个声音随之响起,心窝上方那个最疼痛的地方传来很轻易的触碰,即使是隔着布料,都觉得那只手在紧张。

莫离来了!

我在黑暗中挣扎,恨自己竟然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既不能抬起眼皮,更无法发出声音。

“哦,我来看看。”另一人走上来,我脖子一凉,该是被他掀开了衣襟。

然后我就听见莫离突然冷下来的声音。

“贺南!”

真不客气,连先生两个字都省了。

贺南叽里呱啦的声音随即响起,“干吗?这都不给看我怎么医她?你不是真以为我已经神到能够隔空诊疗的地步了吧?”

……

“你别在这儿呆着了,出去出去,记得别让那个唠唠叨叨的小子进来缠着我就行。成家的后代越来越不像话了,见人就是自来熟,我哪来那么多工夫回答他的问题。”

我猜贺南说的是成卫,成平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的男人,成卫跟他虽然是亲兄弟,但确实爱说话。

可是,再怎样的爱说话,与圣手先生这位大话痨相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莫离一声不发。我怕他真的走了。

情急间更是挣扎着想睁眼,没想到门外忽然又有声音,是青衣的。

“尊上,有教中来的急信。”

莫离嗯了一声,然后略微停顿了一下。贺南又说话,好像还在继续推他。

“走吧走吧,留个安静地儿让我看看她,放心,我不会吃了她的。”

莫离终于走了,门轻轻响过,室内安静下来。我急得想咬人,眉心突然有些微刺痛的感觉,眼皮像是被某根神经拨了一下,然后猛地睁开了。

长久黑暗之后,眼前出现的任何一点光亮都让我觉得刺痛,眼前只有一团模糊的光影,然后身上又传来几下轻刺。

“好了,这群傻瓜,都看不出来你已经醒了。小平安,我来了,感动不?”

眼里的刺痛稍稍退却,我终于能够清楚地看到立在我床前的男人。贺南还是老样子,灰色的头发垂落两边,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带着点风尘仆仆的味道。

我眨眨眼,虽然心口仍是疼痛不堪,身上还插着那么些金针,但在这一瞬间,居然觉得高兴。

这些年来,我也不是第一次死里逃生了,但从未有一次会是这样,还未睁开眼就能感觉到,所有我想要见的人都在我身边——至少也是在离我很近的地方。

贺南低着头检视我的伤口,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差一点就把心脏穿了个透,成家那小子处理得还可以嘛,嗯……”他看着看着就开始摸下巴,“这种缝法会留疤的,你家小莫以后会介意吗?”我一开始还安安静静地听着,听到这里就忍不住脸红了,想叫他闭嘴,嘴一张没说出话来,先呛咳了一声。他笑了,“睡了几天说不出话来了吧?”说完手指间又拈了一根金针。

“别扎了……”我挣扎着说话,却听到自己发出来的声音变得又怪又哑,沙石缝磨出来的那样。

他哪会理睬我,仍是运指如风,在我身上又插下数根金针,还在落针的间隙与我说话。

“我来了就不用怕了,保准你好了以后还是那个又白又嫩活蹦乱跳的小平安。对了,那傻小子怎么跟中原白道里的人混到一起去了?庆城山的人都在这儿,吓了我一跳。”

我被他这样一轮猛扎,居然能够说话了,虽然还有些气息不稳,但总算一句话完完整整地吐了出来。

“这是哪儿?”

“金水镇。莫离带你过来的,圣火教里有好些人也在这儿,那教主好像又突然变成明白人了,所以你家莫离就又重掌大权了,高兴吗?”

莫离带回的证据起作用了吧?我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但又知道贺南根本说不清事情经过,索性不问了。

等莫离回来了,他自然会告诉我发生过什么。

所以我说:“替我找我师父文德,我要见他……”

莫离在,文德也在,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得告诉我师父,我的身份已经被泄露了,我不能再安安稳稳地假装自己就是庆城平安,我更不能让庆城山上的任何人的安危因为我的原因而遭到威胁。

在我身边已经死去太多的人了!

贺南嗯个一声,然后弯眉皱脸地做出个奇怪表情来,“你第一个要见的是别人?可怜那傻乎乎的臭小子,爱你爱得不但昼夜兼程将你从墨固边关带到这里,还马不停蹄地找我来救你,马都跑死几匹了呢!想不到你醒过来第一个要见的还是别人,小平安啊,你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啊?大哥对你好失望啊……”

贺南还是一如既往的夹缠不清,要不是我现在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真想一脚踹过去。我怎么会不想见莫离?但是我已经听到了他,感受到了他,我比谁都知道他不会再丢下我一个人。我与他来日方长,急什么!

他见我瞪他,立刻露出哀怨的表情来,“你瞪我!我赶了几天几夜的长路过来医你,你瞪我。”

我喘口气,接着说:“我要见我师父。”

他索性一屁股在床边坐下了。

“不行,你现在刚醒过来,不宜见人,太伤神了。”

我咬牙,气涌上来,声音立刻开始断续,“那你,你……”

他露出一个“你看吧”的眼神,又将插在我眉心间的金针旋转了一下。待我气息平缓之后又说:“我不一样,我现在是你的医师,我不在你旁边,谁在你旁边?”

我气极,偏过头去不看他,缓过这口气之后又道:“成卫医好我的。”

他跳起来,大受侮辱的样子,“那小子是做得不错,可医好你?算了吧,要不是这几天有人用深厚内力替你吊着命,你能不能醒过来还是未知数呢,说不定根本撑不到今天。”

我沉默了。

贺南见我不说话了,又露出得意洋洋的样子来,“所以啊,如果是我在这儿,根本用不着那么麻烦,不就是被人用箭对穿了一下吗?我还医过心脉全碎命在旦夕的,替那小子换了一整颗心呢!那小子现在照样活蹦乱跳的。”

我头一次听说这样神乎其神的事情,情不自禁也啊了一声,“你……你给谁换过心?”

我这句话刚说完,半晌听不到贺南的回答。我还想追问,他却已经偏过脸去不看我,侧脸有极其懊恼的表情,又极力掩饰,顾左右而言他。

“这也不算什么,没什么可多说的。”贺南说完站起来,“我还是去给你准备点伤药,你乖乖躺着,别说话了,胡思乱想也不要,免得影响恢复。”

说完就走了,背影仓皇,简直是落荒而逃。

贺南出去了,走得匆匆忙忙,最后还把门牢牢带上,真像是怕谁会进来打扰我休息那样。

我就这样浑身插着金针仰天躺着,跟个针包一样。虽然贺南确实针炙了得,这样扎了几针我连疼痛都轻了许多,但造型如此狼狈,万一有人进来,岂不是让我颜面扫地?

算了,我还有什么颜面可顾忌的呢?我从第一皇女沦落为皇家的第一丢脸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原本想出声叫人替我找师傅来,后来想想外头说不定全是莫离的手下,他们对文德更没有好感,叫了也是白叫。

我躺了一会儿,这时候身上已然不太痛了,但什么都不能做,渐渐就有些迷迷糊糊起来,正有些要睡不睡的当口,忽然又听到门响。

我猛睁眼,一团白影已经到了床前,居高临下的与我对视了一眼,见我醒着也没有弯一弯腰,只欠身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这种泰山崩于眼前而照样冷脸不眨眼的气质,除了我师父还能有谁?

我惊喜,虽然明知师父不喜欢,但仍是热泪盈眶的叫了他一声“师父”,想想又补充,努力憋出一整句,“徒儿总算又见到师父了。”

自从天水坪一别之后,眨眼数月,我却觉得有几百年没见我师父了。文德还是老样子,冷眉冷眼,白衣飘飘,我却觉得前所未有的亲近,恨不能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哭诉一番我当年未能好好学习绝世武功的追悔与懊悔。

文德见我情绪激动,果然皱眉,道:“你大病初愈,不需多言,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你听着便是了。”

我眨眨眼,一滴眼泪就流了下来了,想伸手去擦,肩胛抬不起来,反痛得我龇牙咧嘴。

文德又皱了皱眉头,袖子动也不动,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我脸上那滴眼泪就消失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自己为何每次见到他都像孩子见到娘一样,特别委屈——或许是因为文德每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机都拿捏得太好的关系,我想不委屈都不行。

“师父,你先听我说。”我急着要告诉他我身份被泄露的事情,也顾不上他会不会生气,先抢住话头,“有人知道我就是公主平安了。”

我这句话说得急,说完就开始喘。文德眼色一沉像是有些生气,不过他的涵养功夫深,也就是眼里神色变了变而已,再开口说话前就先伸出手来握住我的脉门。

一股沉稳的内力如静水一般缓缓流入,我想起贺南所说的话,心里明白这些天全靠师父这样吊着我的小命,立时就感动起来,眼巴巴地看着他,做孝顺状。

“我已经没事了,师父你不用这样。”

文德并未接我的话,片刻之后才开口,“是哪些人?”

我得了师父的内力,说话顺畅许多,慢慢地就把最近所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到紧张之处,自己都觉得好险好险,能活下来实属万幸。

文德在这期间一直都握着我的脉门,双眼微眯,像是在凝神思考,等我说至阿布勒的那一箭之后才开口,“这样说来,他原先并不知你的身份,只是意外将你带了回去。”

我点头,等他下一句话。

他终于低头给了我一个正眼,然后道:“庆城门下,从没有你运气这么差的。”

……

要不是身上还插着那么多针,我差点滚到地上去。

文德冷着脸说完这句之后又过了片刻才开口,声音沉下来,“平安,墨国入侵中原,你可知道?”

我哆嗦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是我知道了。”

“我曾有怀疑,此事与你被带出关可有关系,现在看来……”

我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浑身都凉了。

文德又看我一眼,缓缓道:“现在看来,应该不是。”

我像是一条已经被拎出水面的鱼,突然被人松了钓线落回水中,整个人都因为放松而震了一下。

“阿布勒与现任墨国新帝墨斐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其人骁勇善战,母亲乃是墨国贵族之女,墨斐未继位之前,墨国朝中很有些人拥戴这位二殿下,希望他能够取得太子之位。”

我点头,关于这些事情,我当年与季风生离死别的时候已经大概听到了一些,其印像深刻之程度,永世难忘。

“自从墨斐未能顺利迎娶你之后,墨国老国王这两年被朝中贵族撺掇,逐渐流露出更换太子人选的意思,但就在数月之前,老国王在行宫狩猎时猝死,被派往边关巡视的阿布勒也被扣个个通敌叛国的罪名,遭到重兵缉拿。”

文德声音平缓,但我仍是听得惊心动魄,忍不住嗯了一声。

自古皇家多惨事,我皇兄是这样,墨斐也是这样,那位老国王多半也不是什么好死的。

“阿布勒骁勇善战,墨国尚武,在朝中与民间拥戴者众多。墨斐也料到这一点,是以登基不久便向中原开战,突袭重关,剑指经陈,其中原因,我思索再三,料想其一在于墨国一向对我朝忽视单打,其二也可能有调运全国兵力,以防阿布勒的拥簇者趁他登基未稳借机煽动军队造反之意,若是这两点属实,那么墨国进犯我朝,与你倒是关系不大。”

我对登基、拥趸、造反这些词汇向来敏感,每回听到便觉浑身不舒服,这回也是一样,有心让文德别说了,又知道不应该,只好老老实实地听着。

文德顿了一下,又继续开口,“但是现在看来,阿布勒已经逃脱墨斐的追杀,而他背后的势力也已有所准备。墨国兵力已倾巢而出,国内空虚,但莫离却探出那山谷中竟仍有秘密屯兵之所。更令人费解的是,阿布勒不过是一个墨国没落王子,竟能招募到圣火教长老任其驱使,我与莫离都认为,此事蹊跷,或许阿布勒的背后,除了墨国境内支持他的贵族之外,还有其他人也参与其中。”

我默默的听着,胆寒了。

“师父……”

“怎么了?”文德看我。

我挣扎着,声音越发低下去,“我皇兄……阿布勒手下当中,有我皇兄派来的人,还是他一路追踪与我,也是他与长老接洽,要将我……”

文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说:“如果是这样,倒也……”

我知道文德想说什么,但是当着我的面,有些话可能就连他都觉得说出来太过伤人。

又怎么样呢?

即使这一切真是皇兄的安排,即使他早就料到了墨斐必然会推翻承诺入侵中原,即使他早就安排了人暗中壮大阿布勒这一派的力量,这不都是一国皇帝应该做的事情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要做一国君主,那更得踩着千千万万人的尸骨才可以,无论是本国还是他国的。

至于我,这个半路逃婚背弃皇家的公主,应该是在长老们得知我身藏不离不弃的那一刻便由着李大人这条暗线被我皇兄发现了,可笑我却一路蒙着双眼,自以为是地行走着,以为自己还会有与另一个人在一起的海阔天空。

我咬咬牙,继续问,不想做个糊涂鬼。

“那么天水坪被炸,确实是因为长老们的关系?莫离有没有告诉你,他们庄中囤积了火药?”

文德略微点头,又摇摇头,“那几个长老与金潮给惨案和天水坪被炸都脱不了干系,但是事情远非如此简单,单凭他们的力量,绝不可能将触角伸到漕运沿线,也不可能平白囤积与运送数量如此之多的火药。”

事情远非如此简单……

我继续胆寒,脊骨一阵一阵发麻。

我明白那日天水坪被炸毁之后,文德与莫离便开始共同追查幕后主使之人,奇衣也说过,此事与长老们脱不了干系,但依照师父所说,此事不但与长老们脱不了干系,就连我皇兄,说不定也参与其中。

只是我皇兄要动中原武林做什么?难道他还想黑白两道通杀?

我想了想,问道:“他们杀了金潮帮帮主,总要有所图吧?”

文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慢慢道:“是,金潮帮帮主猝死,漕运沿线各帮派分争四起,官府以延缓各帮派纠斗扰民为由,着平靖将平镇压治理,各派被镇压之后,现今京杭漕运,已经皆归朝廷管理。”

我猛惊,然后竟想起草原上那些因为不愿贱卖马儿便被墨国军队烧杀抢掠自牧场来,脑中强光频闪顿时明白了。

金潮帮帮主真不是个明白人!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滨莫非皇臣。我塞兄想要控制漕运,能有人跟你打个招呼就不错了,还要讨价还价,岂不是自找死路?还连累一干替他追查死因的武林人士一直把远在关外的圣火教也扯了进来。

无数纠葛在一起的乱线突然齐齐指向同一个方向,我却没有丝毫的头脑清明之感,记忆中皇兄的春风之笑依稀在眼前,我却觉得恍若置身在冰天雪地,怕自己牙关打战,只能沉默地紧紧咬住它们。

“平安。”文德忽然唤了我一声。

我艰难的侧过头去看,片刻之后才说话,声音变了调子,自己都觉得不堪入耳。

我问他,慢慢地,“师父,还有些什么?你都一起告诉我吧。”

文德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与莫离……”

我微微一震,想问师父是否看出莫离与季风是一模一样的,但又想到莫离在外人面前常年戴着面具,这句话多半是没有回答的,便还是没有问出来,想了想只问了一句:“师父,这儿不是圣火教的地方吗?为什么你也会过来?”

文德垂目,“天水坪一役之后,我与右使分头追查金潮帮惨案与长老叛教之事,此次中原战火重燃,我便赶到关外,一是寻你,还有便是想着是否能沿途救一些人,纵然功益不大,但尽所能而已。现在右使追查长老之事寻到阿布勒的大本营,我想了一下,或者我们可以与他合作,利用这个机会,早些结束这场战乱。”

我脑子又有些乱了,有些明白,又有些糊涂。

“师父,你是说……希望阿布勒能够有所动作?希望他……造墨斐的反?”

文德凝目看了我一眼,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片刻之后才开口说了另一句话:“算了,你重伤初愈,不应说太多的话,还是先睡一会儿吧。”

我其实是再也不能睡了,但突然很想独处,听他这样说,便默默地点了点头。

文德站起身来,临走的时候突然转身,低声道:“我受季家人所托,自然会按约照看你,你不必担心,还有,莫离已知道你的身份,若他问起,圣火教原不属中原地域,教众各族混杂,我朝与墨国之战,有些事,非必要,原也不必事无巨细事事相告,你可明白?”

我眨眨眼,想问他到底哪些事情算巨哪些事情算细,但脑子里混乱不堪,实在不够用了,最后只能再次点了点头。

他便不再多说,转身就走了。

留我一个人,呆呆的躺在床上,薄薄的一层被子,压在身上却像是有千斤重。

贺南进来又出去,成卫又与他一起进来,两个人当着我的面在床前大肆讨论了一番被锐器穿胸而过的医治办法,完全当我是个死人。我懒得跟他们多说,虽然醒着,但也一直做闭目养神状,到后来就真的在他们连绵不绝如流水一般的啰嗦中睡过去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一边说一边还在我身上用金针戳来戳去的缘故。

待我一觉醒来,天又黑了。

我睡得并不实,毕竟是被人运针强压出来的合眼,时效一过便立刻醒来。万籁俱静,屋子里安静如斯,张开眼只有黑暗,让我怀疑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个。

我转头,想寻找一点光,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黝黯光线,我终于看到床前的一团黑影,是一个男人,独自坐在我身边,双手交合,安静地看着我,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

我张张嘴,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再努力一次,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

我叫他:“莫离。”

他在黑暗中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我有些失望,更多的是忐忑,想亲近他,又怕他已经知道我一直瞒着他许多事而生我的气,心里叹着气,不知道怎么开口。

有时候女人就是得寸进尺,得陇望蜀,好不容易得了喜欢的人的一点好,立刻就开始想要更多,又因为他最细微的言行而牵动心情,最后把自己累死。

幸好,片刻之后莫离还是先开了口。

他说:“事情的经过,我己经知道了。”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文德是怎么跟他说的,师父一向英明,应该很容易就区分事情的巨细,但是这样打哑谜,我真是很被动啊。

“我说过,我最恨别人骗我。”他继续说话,嘶哑的声音,听得习惯了,也觉得是另一种温暖,但最后这一句却让我惊心动魄。

我想解释,但他没有给我机会。

“两国交战,你身份如此特殊,若不是我追踪长老至那山谷,或许你已经被他们所用,若你被那一箭射死了,难不成你还要瞒我到死?”

我惊慌起来,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我早就不是什么公主了,公主平安早已经死了,我没想过还要回到过去,我只想做现在的我。”

他又开口,咬着牙的声音,“还有,那天在谷口,你为什么不躲开那支箭?难不成你宁愿在我身后被活活射死?”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究竟是对什么生气更多一点。

“可是那时候……”我想说那是我的本能反应,但他突然立起身来,低头狠狠按住我的双腕,哑声道:“我最恨别人骗我,更恨不知死活的女人。”

他的脸离我的脸近在咫尺,不太均匀的呼吸落下来,像是真的被气得不行。

我膛目,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地,他毫无征兆地俯下头,埋首在我那半边没有受伤的肩膀上方,脸颊贴着我的脸颊,声音闷闷地从我颈侧发出来。

“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望天,想说,莫离,恕我愚钝,我实在不明白你这一席话究竟意指何方。但是这一刻,这个我所爱的男人,双手强硬地按住我的双腕,嘴里说着恐吓的话,埋下头的姿势,却只让我感觉到他的软弱。

这软弱因恐惧而来,这软弱甚至超越了他对我的欺瞒的愤怒,这软弱让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痛起来。

我想抬手,但是双手仍旧在他的掌握中,我挣扎良久,最后只能做了我此刻唯一能做的。

我慢慢将脸偏过去,最后很轻地吻了他的脸。

我这辈子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金水镇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地方,度过一段如此安静的日子。

金水镇美其名曰是一座镇,其实只是个边境小村庄,靠近国境北侧,与重关城距离遥远,反而距离墨国边关较近。此地因四周崇山峻岭围护,数十里开外又有常年驻扎着军队的拓关城,拓关城占据峭壁之上的入关必经之路,地势奇险,易守难攻,加之即便是选择从此地进八中原地带,期间仍需翻越无数险陡山脉,因此墨国大平突袭中原时选择的突破口是处于较平缓的平原地带的重关城。是以此地虽然贫瘠,但战争开始之后却仍旧维持着较为平静的生活。

贺南医术果然了得,成卫在医学一道上虽然一向自恃甚高,但看了贺南所使用的针灸之法,仍旧佩服得五体投地。贺南虽然在我与莫离面前是个嘴碎的,没想到对其他人竟然一点都不假颜色,整日端着个圣手的架子,下巴扬得高高的走来走去,还时不时在我床前抱怨几句成卫好麻烦、中原武林没几个像样的之类的话。待我稍好一些,竟然在某日半夜不告而别,只留了封写着处方的破纸给我,让我按时服药。

我料到贺南多半是舍不得山谷里的那些花花草草还有奇怪动物,但是这样做贼似的落荒而逃,实在是让我大跌眼镜,顺带着好气又好笑,与莫离说起,他也不诧异,只道让他去吧,倒像是早知道贺南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我醒过来的前几日都只能待在屋子里,后来就能起来走动了。文德很少来看我,或许是因为莫离一直都在,我隐瞒他自己的身份这么久,他也说过最恨别人骗他,但让我吃惊的是,他除了在那晚对我流露过一点愤怒之意外,之后便不再提起,而且大有当此事从未发生过的意思。对于我与他分别之后的这段日子,他也只提起过一次,说他已派人与伊丽取得联系,她与格布已经平安回到蒙地,让我不必再牵挂他们。

我料想桑扎感他大恩,或者早已将地图复制给他,方便他穿过那峡谷来找我,是以他能派人赶赴蒙地也不算奇怪,再听到他这样一说,我除了仍为桑扎以及其他死去的牧人感到难过之外,总算是个好消息。

他又说:“伊丽有信给我,你让伊丽带的话,她在信中带到了。”

我让伊丽带的话?我有一瞬间的愣神。

他慢慢地说:“伊丽说,你恨我将你丢给他们,这辈子都不想再见我了。”

我听完就急了,几乎要哇哇大叫起来,“怎么可能!我明明是要她告诉你,我一直都很想你,很……”

我说到这里,声音像是被什么斩断,然后,整张脸就腾地红了。而面前这个可耻的人就这样看着我,眼里慢慢带出些笑来,又更慢地开口道:“说完。”

我嘴巴张了又张,感觉自己的脸烫得都要冒烟了,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你太可恶了,别想再听我重复一遍。”

他这次真的笑了,晕开后的眉眼温柔如斯,又伸出双于抱了抱还躺在床上的我,同时落在我头上,是一个久违的温存的亲吻。

“我知道了,快点好起来吧,我还有许多地方要带你去。”

我不知多久没有享受过他这样的温柔了,当下便在他的拥抱与亲吻中化了,化成一摊水那样,居然还笑了,傻笑。

真没出息,可是我没办法。

后来我还问了莫离他回教之后的那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他拿回的那只圣虫是否真的起了作用?教主又是如何处理那个假冒祭司的?还有闻素、小未这些人现在又是怎样一个情况?这么多问题,他却不肯多说了,惜字如金,只说过些日子自会告诉我。

我问了几个问题都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后来便也作罢了,总之他平安无事的回来了就好,再加上莫离并未对将我欺瞒于他所产生的愤怒进行到底,这让我喜出望外,与这两者相比,圣火教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莫离带的人多,所以包下了这镇子上最好的一间客栈。虽然客栈里还有空余房间,但我师父与成平他们仍是选择在附近暂住。文德很少来看我,与莫离碰面更少,简直是王不见王。其实这两个人若是站在一起,其压迫感,头脑稍微清明些的人都会转弯绕着走。过去是因为两方有所误会,几乎火并,见面不对盘当然正常,但现在误会基本都解除了,为什么他们还是会如此不合呢?

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最后只能放弃。

算了,绝世高手都是很难为常人所理解的。

文德自那天与我长谈了一次之后,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我皇兄与这场战争,倒是我一直记得他说过或许可以利用阿布勒早些结束这场战乱的话,数次想再问得详细些,他却总是直接忽略我的问题,就像是从未说过那些话一样。

我便没了方向,也不知道他究竟作的是何打算。

再过几日我能够下床了,莫离便带着我在客栈的庭院间慢慢行走。镇子上有些三庄九流的人在,他与青衣他们进出时便一直戴着面具。我有心想让成平他们见一下他真正的面貌,或许他们之司的气氛便会不那么紧张,但是我重伤初愈,有这个心野无这个力,更何况就算我没有受伤的时候,想要强迫莫离做他不愿做的事情,那也是万万不可能,我思量再三,最后也只好作罢。

我躺得大久,一开始走几步便东倒西歪,他倒耐心十足,一直负手在离我三尺开外的地方看着,见我要倒下了,便伸手扶我一把。那天被路过的成平看到了,成平虽冷,但其实是个万事上脸的男人,什么都藏不住,见我们手握在一起,眼捎一扬,立刻就冷哼了一声。

我就脸红了,而且不甘心,心想也就是你,要是易小津在这里,不知羡慕成什么样。

等我稍微能够多走几步路了,便觉得那窄小的屋子与庭院简直是个牢笼,整日央求着莫离带我出去看一下。

其实我私心里还是存着侥幸,希望这场战争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消失于无形。墨斐也好,阿布勒与他背后那个谁谁谁也好,当然是老谋深算,老奸巨猾,但是我皇兄真可称得上是我在这世上所见过的最深藏不露的人。

我一直都没有忘记,皇兄他是那个眼都不眨地弑了父,眼都不眨地登了基,眼都不眨地将我嫁了出去的男人,临了还送我一对不离不弃。这场战争虽然来得突然,但如果是我皇兄,说不定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如果是我皇兄,说不定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就像我曾经熟悉的那段人生。

莫离经不起我的缠拗,最后终于板着脸将我带出去了一小会儿,还是在清晨,翻墙出去的,没一个人注意到,也不知道要躲着谁的眼睛。

我尝试着自己从墙内翻出去,虽然在贺南与成平双管齐下的治疗之后,我的伤口在这短短的两月之内已经以奇迹般的速度接近痊愈了,但是身子到底还没有大好,我又太过心急,居然一提气就想用轻功飞出去,结果当然是惨痛的,我还没接近墙头就脚下一滑,然后眼看着就要丑得像个肚皮朝天的青蛙那样掉下去。

莫离也不说话,凌空飞过来一手抄住我的腰,还有闲暇给了我一个冷冷的“看吧”的眼神。

我被他看得脸上挂不住,落到地上的时候就有些讪讪地开口,“其实我可以的,前些日子师父还渡给我那么多真气呢。”

他听完脸就沉了。我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了,一边跟他走着,一边偷偷看他。他抿着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声音极低。

“我也渡了真气给你,他只是在我离开的那几天才接手的。”

我其实是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也不敢相信,过了一会儿才连猜带想的明白过来,然后死命的憋了一会儿,终于没有憋住,笑出声了。

这个男人,他是在跟我闹别扭吗?他这样讲话的口气,真像是个做了好事却没有得到称赞的小孩子。

“你笑什么?”他转过头瞪我一眼。

天借我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把我现在所想的说出来,我立刻将所有的笑意都压下去,维持着一个严肃的表情回应他:“是是是,我知道是你渡了真气给我,是你救了我,谢谢。”

他仍旧板着脸,半晌之后才又从喉咙里吐出一句模糊的话来。

我从未发现自己竟然会这么爱一个别扭的男人,爱得连怎么表达都找不到了。幸好身体已经自动自发的做出了回应,我转过身,就在清晨的清冷街道上,欢欢喜喜的拥抱了他,然后本着充分理解他别扭之后所代表的一切的宽容大度:“谢谢,我也爱你。”

小城安静。城中的百姓大多还延续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晨曦中城中唯一的一条小街两侧,零星的几个小店铺都安静的紧闭着门板,安静得让我有不真实的虚幻感。

我与莫离牵着手走了一会儿。他在圣火教地位超然,平时习惯了摆出冷然威严的样子,偶尔对我温存也一定是在两人私下独处的时候,在外头是绝对不可能让我这样牵着他的手的。但是小镇安静,清晨更是如在无人之境,我适才被感动的不行,抱过他之后也赖皮的不肯放开手,他抽不回手,后来也就任我去了。走了一会儿,他见我略有些喘,又反过手掌来,轻轻抓住了我的手,脚下也放慢了许多。

再走几步,他忽然开口,“再过几天,等你大好了,我们就要走了。”

我只是一愣,虽然心里明白总是要离开这个地方的,但是突然听他这样提起,却一下子答不上话来。

这要是搁在从前,我一定会热烈的回应他,顺便提要求,说我要去哪些哪些地方,做哪些事情。

我出宫已久,再不是过去那个把书上所写的寻常酒楼与一斤牛肉当做梦想之地的傻瓜,这天下南有江南烟柳,北有大漠风沙,东有浩瀚汪洋,西有崇山峻岭,若能自由地跃马驰骋,纵情欢乐,又有哪一出不是我想与他一起去的?又有哪一件事不是我想与他一起做的?

可是现在……

我想到文德对我说的那些话,心跳便乱了几拍,声音含在喉咙里。

“莫离,可是墨国那边已经有人知道我就是……”

“嗯,我知道了。”他沉声道,又看我一眼,“你可知那些人为何要找你?”

我垂下眼,在清凌凌的晨光里沉默。

“我追踪长老们的行踪找出阿布勒此人,又随他们回到那山谷,原本想将阿布勒带回作为人质交换三个老东西,将他们带回教中问罪,但是没想到竟然在哪里找到了你。”

没想道我是只有阴差阳错地被救的。莫离之前从未提起过,我也忘了问,这时听完,立刻万分庆幸地点了点头。

他又道:“我将你带回之后,另着人继续探查。前日有消息回来,说有人正与阿布勒联系,欲助他起兵。”

我又嗯了一声,心里想到的却是李大人那张斯文秀气的脸。

莫离停顿了一下,又道:“派人与阿布勒联系的,是你的兄长。”

就算我早已猜到了,但仍是因了这句话打个个哆嗦。

他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继续道:“你兄长早已在阿布勒身边安排了一颗棋子,以便利用此人在墨国的力量,现在他既然派人来与阿布勒谈判,如果阿布勒能够签下盟约,与南朝结盟推翻墨斐登上王位,那么这场战争自然不费南朝一兵一卒便消弭于无形。”他说道这里,又微微侧目看了我一眼,“但是两方结盟,自然是需要一些保证的。”

我身上发冷,一寸寸皮肤都像是浸在冰水里的,只有被他握住手的那一小片地方是温暖的,因此,就更觉得冷。

他们为什么要找我?

李大人说,一路辛苦了,公主千岁。

他说,皇上这些年一直记挂公主的安危,现在公主无事,实乃国家之福。

他还说,公主只要记得一切皇上早有安排,无须害怕就是了。

是啊,我在墨斐身上没有派上用处,但现在可以废物利用,重新用在阿布勒身上,当然是国家之福。

“平安。”他忽然开口唤我。

我脸上惨白,抬起眼,小心得有些恐惧地问:“这些事,师父也知道吗?”

他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停下脚步,握着我的手,双目看着我:“你想要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吗?”

我不假思索地开口:“当然不!”

在我来说,当然是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即使你愿意陪我一起回到过去,我也不想让那些煎熬与痛苦再有机会发生一次。年少的时光虽然有值得留恋的,但回头看看,真是痛苦多于快乐,绝望大于希望,回去?有谁会想要翻来覆去地上刀山滚钉板?

“这就是了。”他好像很满意我的回答,道:“我教向来不隶属于任何国境之内,时逢乱世,各国纷争从未停歇,你早已不是南朝公主了。至于我,待解决了长老们叛教之事便会回总坛面见教主,请辞而去,从此天空海阔,南朝也好,墨国也好,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我……”我仿佛被当头一棒,又因为震撼来得太快,反而丧失了反应的能力。

他并未等我说完,只是又问我一句:“平安,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他语速不快,声音清晰,问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目光安静。

这一瞬间,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被我遗忘了。

上一次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以为从此这就是我的一生一世,可我最后得到的却是生离死别,是老天可怜我,给我一个机会让一切重来,我怎能不答应他?我已经用尽了我所能付出的所有来等待他,我怎能不答应他?

即使他忘记了过去的我,即使他再也记不起自己,那又怎么样?当年的季风,现在的莫离,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已经重新来过,老天已经把他还给我了!

我点头,眼泪涌出来了,都顾不上擦。他微笑起来,又伸手过来抹,说了句:“哭什么,傻瓜?”

我不知怎样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只好哽咽着摇头。

他嘴角一弯,笑容更大。我从未见他笑得这么好,白色的牙齿都露了出来,还有侧边一颗尖尖的小犬齿,既陌生又可爱。

莫离说得对,皇女平安早已经死了,皇兄的天下与我,自然就没有了任何关系。而墨国,更是从来都与我无关。我在他们眼中,只是一颗棋子,一颗没有血肉,没有生命,只有纯粹利用价值的棋子,就连死,他们都不愿意放过我。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还要为了这两国的纷争而将自己困死在过去的阴影里呢?

我心意已定,顿觉天空海阔,抓住他的手指也更加用力,眼泪还在腮边,已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他又对我微笑了一下,他真心笑起来的时候总是异常好看的,直把这贫瘠山镇笑成了一个眷光明媚的江南。

莫离之后便不再说话,我也一直安静。山区里的小城镇,清晨还有些薄雾,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轻缓的脚步声,走的时司长了,慢慢就又错觉,觉得这条路是永无止境的,我与他可以牵着手,就这样一辈子走下去。

门板轻响的声音隐约传来,然后是人的招呼声、交谈声、脚步声,赶早市的人们陆续出现在街道上。再走几步,突然在转角处出现一个身穿粗布衣服的小孩,手里还抓着一只一看便知是大人随手塞给他的木头小凳,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我们,像是平地上看到了两条鱼。

就这样一双眼睛盯着看,就连已经有些晕滔滔的我都有些汗颜起来。手上一凉,却是莫离已经将手收了回去,我正有些失望,耳边传来他低声地一句,“回去了。”然后腰上忽然一紧,竟被他拦腰抱了,提起飞身而去。

小镇上没有京城那样的高墙大院,但也屋脊连绵。他带着我飞檐走壁,我闭上眼,只听到薄雾里连绵的风声,只是记忆中与当年相似的场景,是我最珍贵的回忆之一。

我少时肆意妄为,但是长大以后,慢慢就知道人生在世能够开心的时候是很少的,太快用尽又要追悔莫及,所以大多数时候我都在训练自己的忍功,尽量不要太贪心。但在这一刻,我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住,终于慢慢地伸出手去,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地搂住了他的脖子,然后把脸埋在了他的肩膀上,任风声与隐约的凉呼声从我耳边连绵掠过,就当这世上只剩了我与他。

接下来的一天里,我没有见到师父与他身边的那些人。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成卫才独自到客栈里来替我检杳伤口愈合的情况。

成卫来的时候,莫离就坐在床边上回复急件。自从他回了一次圣山之后,虽然一直都没有跟我提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最显著地变化就是,他又从一个被半放逐的右使变成位高权重的当权派,就算人在这穷乡僻壤里也得不了安宁,整日有人飞鸽传信过来,封封都是急件。弄得这些日子我一觉醒来,一睁眼就是他还坐在我床边的那种椅子上挥笔回复。

我每次看到他这样,便会想起当年头跑进御书房里看我父皇批折子的时候,每每我蹑手蹑脚地推开那扇藏在开满了累累金桂的大树之后的暗门,便看到人皇低着头伏案挥毫,看到我也不生气,丢下笔伸手过来抱我。

虽然我明白父皇下笔所批的也不一定全是为了苍生百姓,很多时候还可能只朱笔点了“诛”字,然后外面就血流成河十几天,但又怎么样呢?即使他对天下人都不好,对我总是好的。

可惜不长久,我父皇活着的时候,大概做梦都没有料到,被人日日高呼万岁的字句,生命竟是这么短暂,而且如此戛然而止,最后留下的只有半城血光。

正因为如此,每次等我从回忆里回来,再看莫离低着头的侧脸,就会倍加贪婪,眼睛都不舍得移开,总是要看到他抬起头来瞪我一眼为止,还要问:“看什么?”

惹得我更想扑上去抱抱他。

成卫进门便一直臭着一张脸,走到床边还瞪着莫离说话:“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莫离扫了他一眼,对于他这样的语气竟然没有开口反驳,站起身来,说了句:“好好照顾她。”然后转身走了。

我奇怪地看着成卫,“你的脾气这么大干什么?”

成卫哼了一声,“谁有你这么好的兴致?昨日一清早到处闲逛,还被人抱着飞回来。”

我脸红了,期期艾艾地,“你看到了?”

成卫恨铁不成钢地,“是盟主先看到的,我只看到一个背影。”

我更是不好意思,低着头道:“师父他说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说,盟主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里?”

成卫给个我一个迄今为止最恶狠狠地眼神:“去拓关城了!”

我大吃一惊,师父竟然已经离开了金水镇,走时还并未让我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还是他见了我昨日清晨的所作所为,打算不管我了?

“成平他们呢?”

“都走了,只剩我,要不是盟主让我照看你,我也走了。”

大家都走了?我震惊不已,“为什么?”

成卫已经检查完我的伤口,一边卷着手上的药布一边道:“此地虽然地处山中,但仍属边关一带。墨军善战,短短半月已攻破数座守城,现在两军在距离此地数十里之外的拓关城对垒,前日我们的人发现有一队墨军翻山而来,欲占领此地,前后夹击拓关城。此地根本没有守军,若墨军来袭。凶多吉少。所以盟主带人往拓关城极信去了,希望守城的将军能够分派守军增援此地,另外也可以帮助驻城守军守住关口。”

“师父去帮助驻城守军?”我不敢置信地。

前些日子文德才说,京杭漕运现今尽归朝廷,金潮帮帮主之死与朝廷脱不了干系。可今天他便不顾身死地赶到前线去,我当然知道师父是为了千千万万的百姓,可是与朝廷的军队打交道……我从未想过江湖人与朝廷中人会有任何交集,尤其是我师父这样清冷的!

成卫利索地卷着手上的药布,低着头道:“你别以为此地安静就天下太平了,你可曾见过那些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平民百姓?”

我当然见过!无论在何时何地,无论在繁华京城或是蛮荒边野,无论是我族还是异族,没有一处不充斥着被战乱折磨得痛苦不堪的人们。

我的头又剧烈地疼了起来,想说的话就在嘴边,可看着成卫近在咫尺的脸,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师父乃是侠之大者,战火纷飞的时候,便将江湖事放到了一边,那么我呢?我又能做些什么?我还能做此什么?我只是在这里儿女情长,师父心里装着千千万万的人,可我只知道要一个人!

真可耻,我清晨才决定抛下一切,但是转眼间,我身边所有的面孔,都开始提醒我,我所做的决定有多么可耻!

“身为本朝男儿,纵使身在江湖,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敌军长驱直入,自己却偏安一隅?更何况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若墨国真的吞并我国,还有什么地方是属于我们的?”

成卫将手上的药布完全卷起,最后抬起头来,“你的伤口已经没事了,所以我也要走了,边关需要医者,既然你已经好到能够眼人翻墙出去闲逛的地步,那我就不用再留下照看你了。”他说了这么一长串话,暂歇了口气,看到我脸上的表情,终于叹了口气,慢慢地又开口。

“平安,莫离此人虽然冷僻,但此次看来,对你倒是真心地。圣火教远居关外,原本便不属中原,我看他感兴趣的只是将那几个叛教的老头抓回去而已,所以现在这种时候,或许你跟着他才是最安全的。盟主将你留下,多半也是这个意思吧。我言尽于此,你自己保重。”

他说完转身就走,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强撑起身子来一把将他拉住,“成卫,你等一下。”

他被我抓住衣摆,第二步就没有迈出去,再等回过头来看我,我半个身子已经挂在床外面了。

我说:“你不要走,其实我……”

我的话就到这里为止,因为远处传来哗然巨响,然后门被人一掌拍开,带着面具的莫离走进来,声音比往常更冷。

“墨军攻过来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

情况紧急,我几乎是被莫离扔上马车的。所有人都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准备完毕,还不等我开口说一句话,马车已经驶出了客栈的大门。

马车并不是全封闭的,车内居然还铺着厚厚的被褥,不知是谁准备得如此周到,但我又怎么可能安心地躺在里面?车窗外的情节让我惊恐,这平常小镇已经成了一片火海,人们从燃烧的屋子里奔逃出来,在大街上翻滚惨叫,还有人不顾生死地追逐奔马,哀求马上的人帮助他们逃离这个地方。

此地房屋简陋,多由泥草木板组成,这几目又干燥无雨,全是最易燃的材料,被火箭射中之后根本无法控制火势,烟尘滚滚之中,隐约的金铁相交与马蹄踩踏声,成为我身边一切凄厉惨叫与哀嚎的背景。

道路不断被燃烧坍塌的房屋所覆盖,就连那此马儿都必须亡命奔驰才能躲过,那些人往往转眼便消失在火光之中,还有人扑向我们这一行人所骑乘的马与马车,试图攀住马的身体或者车辕爬上来,但是无论是马的速度还是马车的速度,都不是普通人可以跟得上的,更何况是这样混乱的时候。

这炼狱一般的场景令人丧胆,我眼睁睁地看着身前所发生的一切,曾经经历过战争场面如同一把擎天盖地的巨剑向我迎面劈来,我通体冰冷,心口却像似在被火炉焚烧,空气里全是火与死的味道,让我呼吸困难,几乎要窒息。

“别再看了!”莫离突然回头,声音如一道鞭子,将我抽醒。我从梦魇中找回神志,眼前一暗,却是他在快马疾驰中,返过身来将我按下在车中。

我在这一瞬间,目光越过他的身体,看到一个老人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奔向我们,或许是突如其来的战火让他不顾一切,那老人竟是笔直向着马车的方向而来。我惊恐起来,顾不上伤口撕裂般的疼痛,反手抓住莫离,哀求他,“救他们,莫离,救救他们。”

这一瞬间,我脑中想起的都是当年成平带我从火光漫天的京城中穿城而过的情景,这小小地金水镇,不及皇城恢弘之万一,这里的人,我甚至都不曾见过他们一眼,更别提识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但他们全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他们全是与我一样的人啊!

莫离抿唇,面具下看不清表情,他手腕一沉,仍是先将我按了下去。马车势头不减,笔直奔向前方,他手劲如铁,我挣扎不能,正要尖叫,却见侧边一道黑影跃向那两人,却是一直都骑在我们身边的成卫。

马牟仍在疾驰,眼看成卫便要与那抱着孩子的老人一同被踩踏在马蹄之下,莫离回过头去,我在仓皇司听到他的冷哼,然后便看到他飞身而出,长鞭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同时出手,先一鞭将成卫逼退至丈许开外,又在半空中伸手,抓住那老人的衣领,生生将他从马蹄前移开。

那老人惊恐万状之下双于狂舞,竟将那孩子丢飞了出去。所幸一旁都是身负武功的圣火教中人,青衣从马上纵身而起,一把将那孩子接住。人在生死边缘所爆发的力气是巨大的,那老人枯瘦的手指依旧在空中疯狂挥动,只差一线就要挥入莫离的眼睛,幸好他反应奇快,偏头躲过,但是脸上面具已被挥落,落在乱蹄之中,转眼再不得见。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待我再眨眼,莫离已经回至车前马上,我听见一声突如其来的抽气声,是刚刚回到自己马上的成卫。

成卫看着莫离,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去关心他在想些什么了,扑出去的动作让我身子前倾,莫离飞身回来之时我已几乎掉到了马车之外,他一手稳住拉车的马儿,另一手将我抓起,与我对视的一瞬间,没有了面具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几丝被那老人抓出来的血痕,目光发冷,表情僵硬。

他的表情让我心上一空,被箭矢穿过的地方仿佛又成了一个透明的窟窿。我心意已决,一瞬间的痛极之后仍旧咬着牙开口,“莫离,我……”

他打断我,声音冷得像冰,“你说过,你不要再回到过去。”

……

他身后的火光越发炙烈,除他之外,我眼前看出去的一切都是红色的——地狱一般的颜色,而他挡在我与地狱之间,也只有他挡在我与地狱之间。

他又说:“平安,这是他们的战争。”

……

“要救他们,你可能就会死。”

……

“你答应过我!”他最后说。

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可是,可是……

我看着他身后的漫天战火,看着那些惨嚎奔逃的鲜活生命,看着青衣手中的孩子,看着被他挡在身后的地狱,我的眼泪从眼眶里疯狂地涌出来。他说得对,我只是个已死的公主,可是在这一刻,我只希望当年我是真的死了。

那样我就不要再忍受这种场面的煎熬,不要再欺骗自己,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马队已经穿过燃烧的小镇,再前方就是连绵山脉,只要入山,就能将这一切抛在身后,前面有闪烁着生的希望的道路,有他承诺给我的将来,有我想要的海阔天空,那里的一切都是我毕生渴望的美好,但我却无法克制地转回头去,死死地看着被我们丢弃在后方的那个地狱。

他的于仍旧抓住我的,有力的手指,像是可以粉碎所有的恐惧,但另一股席卷一切的力量却越过了他的掌握,将我整个击溃。

或许你所做的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但我没有办法。

我泪意模糊地看着身后的一切,一根根地松开自己的手指,感觉到他固执地僵硬,心上那个无法弥补的空洞就痛得更如厉害。

遗忘给了你重生与自由,我也想要它们,可我做不到。

对不起,我是真的没办法。

“平安!”

我在他的叫声中扑下车去,身边有一匹马斜刺里冲过来,将我带住,我转头,看到成卫的脸。

“我跟你一起去。”

我咬牙点头,用尽全力强迫自己不要回头,憋得太辛苦,喉咙里甜腥的味道就更重,欲呕的感觉。

胯下的马儿奔向我们来时的方向,肩膀被人按个一下,成卫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他说:“好了,平安,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