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只是自己的才是地动山摇
这世上有很多很多的男女、很多很多的相遇、很多很多的巧合,总以为我们之间的这一次才是地动山摇。谁知道每一秒钟都有相同的事情在这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发生着。
周五晚上,钱多多是和总监同车去的酒店。UVL对主管级别的员工考虑得很周到,一般做到总监级都有公司专配的车和司机。钱多多在停车场遇到她,总监心情很好地招呼:“多多,别开车了,今天跟我一起去吧。”
钱多多看左右,并不是下班时间,车库里倒是没什么人,只是这么敏感的时候,总要避点儿嫌吧。她连忙推辞:“不用了,我自己开车过去。”
总监笑,“等下很多人祝酒,你喝得过来?就算喝得过来,还能开车回家?还不如停在这儿算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够明显了,钱多多也不好意思再拒绝。这么长时间共事,总监对自己赏识良多,趁着最后机会讲两句话也好。
那是一辆宽敞的德国车。司机素来专业,一路埋头开车,头也不回。总监今天自然是容光焕发兼感慨万千,看着窗外的街景叹息,“转眼就要离开这个国家了,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过来。”
“现在全球飞一圈也不过一天之内,工作也好,旅行也好,想回来看看随时都可以啊。”
“也是,有时间你也来巴黎。”
“巴黎哦?上回去开会,手背差点儿被亲脱一层皮,你在那里常驻也要小心。”钱多多吸口气,故作正色地讲话。
传统是人走茶凉,不过钱多多正相反,没了上下级关系,说起话来反而更轻松愉快。
总监哈哈大笑,仅存的一点儿离情感慨也一扫而光。
快要到达酒店的时候,多多坚持提早下车,然后一个人走过去。
酒会定在三楼宴会厅。她进场的时候其他人差不多已经到齐了,放着自己名牌的这一桌独留了她的空位。
走过去的时候,钱多多觉得自己背后不知被多少道炯炯目光有意无意地交叉扫过。如果目光有形,她想自己早就不知道被切成多少块了。
不过一切只是感觉,钱多多的眼睛近视加散光,一到晚上更是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她除了开车的时候戴上眼镜外,其他时间从不尝试用任何手段改善视力,而且习惯性只注意身前三尺以内的范围,对身边形形色色的人和景物一概不关心。
真的需要她注意的人和事都会自行进入这三尺以内,其他的,纯属浪费精力。擦肩而过的路人穿戴的是什么奢华新款,或者路上匆匆远离的新款SUV属于哪个顶级品牌跟她有什么关系?如果样样都要看得清楚分明,那是典型的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由于有这样的生活习惯,所以钱多多坐下以后才发现自己左右都是新面孔,一男一女。他们礼貌地对她点头,然后自我介绍。
隔开一个座位才是她所熟悉的市场部的其他人。自己的助手小榄已经跟邻座的新同事聊得兴奋得满脸通红,这时伸头过来急着补充:“老大,他们从日本刚过来,新同事哦。”
新来的同事都是日本人,不过英文很好,刚到上海才两天,下周开始正式进公司工作。钱多多跟他们随便聊了几句,心里还在奇怪,为什么突然来了新人,她这个市场部高级经理却都没有接到事前通知?
“日本公司这次过来的只有你们两个吗?”
“不是,”被问到的女生非常礼貌地点头后才回答,“我们是许先生的助手,跟他一起过来的。”
许先生?怎么又冒出来一个人?钱多多满脸问号,但是厅里灯光暗下来,洋老大和总监一起走上台,掌声四起。她不好再追问下去,也跟着一起开始鼓掌。
告别酒会按照惯例先是一番褒奖。上海是公司在中国的总部所在地,总监级别的新旧替换属于大事件,所以各个部门都出席了这次酒会。台下坐得满满的,男男女女着装正式,各个国家的脸孔都有。
传说UVL这次的市场部总监人选终于要打破中国人难以升任核心管理层的惯例,传说这一次的新任总监是从公司内部选出的,传说……
传说很多,所以当总监还在台上热泪盈眶地讲述自己这些年在上海的得与失的时候,台下各个部门的大小人物都已经开始用眼睛反复搜索新任总监的可能人选。市场部的桌子原本就在正中位置,这时更是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而钱多多更是焦点中的焦点,但她没时间理睬那些目光。除了新来的两位日本同事给她带来的意外之外,钱多多又发现这样重要的场合,坐在任志强身边的伊丽莎白居然一反常态,频频对她展露微笑。
有点儿奇怪。但是任志强的表现倒是很正常,客气地与她互相问候一句,然后再不交流。
任志强比她早数年进公司,一直在国内工作,是市场部颇有资历的老臣子,除了欠缺一点儿海外经历之外,无可挑剔。自从她回国与他同级之后,他就与她暗里较量了许久。
幸好大家带不同的团队,做不同的项目,要比也不过是比谁的项目做得漂亮,其他小动作很难搞,因此他们俩表面上都是客客气气、风平浪静的。
两个小组分别坐在圆桌两边,距离稍远了一点儿。钱多多眼睛不好,灯光又暗,所以实在看不清伊丽莎白的眼神,最后终于放弃。
算了,时至今日,她已经走到最后一格台阶。从底层挣扎上来,数千个没日没夜工作付出的日子都已经熬过来了,别人是怎么想的,钱多多现在全不关心。
冗长的总监发言终于过去,洋老总再次上台,灯光亮晃晃地追逐到那一点上。老总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背景音乐节奏分明,头发花白长得有点儿像圣诞老人的老总有点儿调皮地眨眨眼睛。
“奥斯卡时间到了。”
四下有笑声,但是市场部的桌上很安静。每个人都看钱多多,钱多多独自看台上。
她是激动的,大学毕业以后她就进了UVL。虽然一开始是在中国分公司,但是在这个永远是外国人占主导地位的地方,一步步走到今天,许多辛酸午夜梦回的时候都不忍心讲出来给自己听。
后来去新加坡工作,她是唯一一个得到如此机会的国内大学背景的本土员工。回到上海以后又是没日没夜的两三年,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可以的,只是为了一切努力都能得到肯定。为了这个目标,她放弃了很多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
老总在拆信封,场内安静下来。钱多多却在这个时候控制不住地想起离开新加坡前的那个夜晚。床上海浪一样零乱,男人灼热的手掌那么用力地捉住她,“多多,多多……”
已经争执过了,已经吵到无话可说了,最后没有哀求,就是叫她的名字,“多多,多多……”
台上的圣诞老人终于展开那张纸,推了推眼镜,继续开口的时候架势十足,“让我们欢迎大中华区新任市场部总监——”
老总的手往台下一伸,多多还在出神,桌上其他人却已经开始准备鼓掌。但是那只胖胖的手挥了一个半圆又回到侧边,灯光随即跟了过去,老总的声音很高昂,“刚刚成功结束在日本的工作、为公司做出巨大贡献的Kerry许。”
Kerry许?从来没听到过的名字。在场很多人都表情错愕,包括主桌上的总监和其他几个核心高层。钱多多更是觉得眼前有一把大锤忽地砸了过来,原本就有些模糊的景物更是错乱。
自己桌上的几个亲密同僚都已经把手举起来准备对着她鼓掌,这时候一个个表情尴尬,唯有左右的两位日本新同事镇定如常。还有坐在正对面的伊丽莎白,她笑得开心,仿佛就在等这一秒。而任志强却好整以暇地举起酒杯,冲着钱多多举了举。
眼角已经扫到他们的举动,钱多多在桌下抓着膝上手包的手指深深陷进了柔软的小羊皮里,但是另一只手却很迅速地摸到酒杯,回应着任志强的举杯,浅浅喝了一口,然后回头看看台上,完全镇定了下来。
其他人的目光早就专注到灯光扫向的地方去了。钱多多知道自己受瞩目的这一秒已经过去,可是脸上半点儿都没有松懈。
嘴里的酒还没有完全咽下去,好像混着一点儿血腥味。她不是小孩子了,到了今时今日至少知道出来做事输什么都不能输了脸面,除非以后都不想出来再做了,否则天大的事情都要打碎了牙吞下去,再怎么样的内外重伤等回去再说。
音乐又响起来,终于有人走到了万众瞩目的灯光下,让众人大跌眼镜的许先生穿着非常正式的三件式的西服,走路的时候手脚舒展,说话前先对着台下一笑,瞬时阳光灿烂。
这样的场合年轻员工不多,但隐约还是听到一些惊讶的吸气声,尤其是小榄这个年龄段的,眼睛里都冒星星了。
钱多多也吸气,台上的男人太耀眼了,她再怎么视线模糊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位从天而降的许先生,传说中的新任市场部总监,竟然就是那天在地铁站被她当做变态的那只原始猫科动物!
钱多多在台下看他,许飞当然也在台上看着她。
他眼睛好,她所坐的桌子又靠近台前,自然是第一眼就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
那晚在地铁站的情景又回到眼前,若不是碍着这场合,他真想走到她面前举举杯子,问一声:“钱经理,这回你觉得我眼熟了吗?”
他没那么无聊,在地铁里随便搭讪不认识的女人,尽管那时他刚刚帮了她一个大忙。
当时他那样问是有原因的,那并不是他和钱多多的第一次见面。五年前他们就有过交集,他印象极其深刻。
五年前校园招聘会,钱多多代表UVL出现在自己的母校里。那时的他还只是一个学生,大三而已,刚刚接任学生会主席。
刚刚卸任的前任主席老张暗恋钱多多数年,那几天说得他也好奇心大起,所以跑到礼堂一睹本尊真颜。
走进礼堂的时候,场面已经几近白热化。钱多多在台上穿着一身白色的套装,说话前微微倾身,眼睛很明亮,明明看的是台下黑暗中的一点,却让人觉得全场都在被她注目。
偶尔她也露齿一笑。她嘴唇生得好,天生嘴角上翘,喜气洋洋的样子,笑起来唇红齿白,满室生辉。
发誓,那天他很清楚地听到了身边那些雄性动物们暗地里发出的吸口水的声音,以至于很久以后回想当天的情景,他还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浸泡在泛滥的雄性荷尔蒙里——包括他自己的。
散场之后,张千挤上去鼓足勇气邀请她吃饭,也不知道是近距离面对光源体的刺激太大,还是他本人心理素质有问题,说出来的话语无伦次,最后的内容居然是,“钱会长,我们今天吃,吃散伙饭,你来吧。”
散伙饭?爱情的力量是这样的吗?他在旁边听得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理所当然,老张被拒得刹那崩塌,瞬间消失。
钱多多甚至都不记得老张这个人。全世界的美女都有资格时不时失忆,钱多多更是其中翘楚,估计她从来不让跟自己无关紧要的人和事物占用大脑空间。
钱多多离开的时候,他是一个人追过去的,没想太多,仿佛是一种本能。
她穿得正式,套装下当然是一双高跟鞋。纤细鞋跟让她的背影婷婷袅袅,让她的速度也快不起来,所以追她的时候他也并没有跑,只是步子略大而已,转眼就到了她身边。
她回身看他的时候表情有点儿惊讶,听完他的话就是笑。已经是暑热的夏天,阳光透过浓密的绿叶落下来,蝉声里阴凉一片。她的笑容比阳光耀眼得多,说出来的话却让他一阵恶寒,“弟弟,你跟我说话?”
弟弟?至今还清楚记得当时听到那两个字之后自己浑身一抖的感觉。一个二十出头热血沸腾的男人被自己刚刚看中的女性称之为弟弟,那样的当头一棒是很难适应的。
“我叫许飞。”
“哦,”钱多多随口应了一声,“我知道你,现任会长对吗?你大几了?”
这种口气简直是对他的侮辱,许飞耸肩,“大三,怎么了?”
钱多多笑,“大三啊,好好念书吧!有机会的话,明年进UVL。”
这时候她还不忘记宣传自己的公司,许飞接到了当头的第二棒。
“我刚才说的跟这个无关吧?”
“刚才?你说要请我吃饭?”她当笑话讲,但是笑着笑着终于发现他眼神认真。她收敛了笑容,然后断然吐出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吃个饭而已,难道你害怕?”
“我为什么要跟你吃饭?我们又不熟。”
他脱口而出:“想追你啊。”
扑哧!完了,钱多多笑场,“追我?学弟,我从来不接受比我小的男生的追求,更别提你连大学都没毕业。我是有原则的人。”
没有恼羞成怒,他直接反问:“为什么你排斥比你小的男人?年龄小一点儿并不代表能力比你差、想法比你幼稚,你的思想太狭隘了。”
“狭隘?”她翘起嘴角一笑,全不当回事,“那好吧,等你什么时候能够让我心服口服说一声‘弟弟,你真的比我强’的时候,再来说‘追求’这两个字好了。”
那天的钱多多穿白色套装,脸上有阳光,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在笑,没心没肺的样子。明明知道她起码比自己多活了好几年,但在他感觉里却总是觉得她幼稚又可爱。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吧?他当时是怎么反应的?好像只是耸肩一笑,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后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把这段小插曲忘记了。他做人一向随性而为,在意的事情不多,对钱多多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大学最后一年每天都忙忙碌碌,哪有时间再想起她?
毕业之后UVL主动到学校来挑中了他,作为重点培养的国内第一名培训管理生。当时他的选择很多,不过UVL……的确值得一去吧。
至于后来的快速升职,能力使然而已,只是对他的一次次肯定。
这一次放弃欧洲区来到中国,更是因为这里才是现在全世界最有挑战性、最有机会的市场所在地,完全跟钱多多没关系。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把当年某个没眼光的女人的某句戏言放在心上那么久?
这一次他的转调决定下得仓促,之后他花了一周的时间查看这里市场部的一切运作细节,当然也知道自己会见到什么人,会面对什么事,但就在那时他仍旧对“钱多多”这三个字反应不大,仅仅花了几秒钟想象了一下她看到自己时会有的表情,翻页的时候只是莞尔一笑。
出发前一天晚上,他在东京的好友们举行派对为他送行,最后回到寓所的时候已经微醺。
其实他心里明白,到中国并不是简单的升职而已。局势未明,前路叵测,可是他毕竟年轻,又生性热衷挑战,感觉全是踌躇满志跃跃欲试,渴望着在更广阔的天地里一展身手。
不想睡,后来他独自坐在窗前对着东京的繁华夜景继续喝酒,渐渐眼前模糊,但是心中突然畅快无比,竟然不自觉地对着夜空举杯,还笑着自言自语了一句:“钱多多,你看到了吗?”
说完那句话之后,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莫不是醉了?但只有一杯而已,醉了也不至于突然提到她啊。
数年不见,地铁巧遇,他当场发现这个女人的没心没肺一点儿都没变。她把他当成路人甲,彻底将他忘了个精光。
台下她目光中惊诧之色仍在,许飞微笑了,移开目光的时候心里仍在讲话。
好吧,钱多多,忘就忘了。从现在开始,你有无数的机会可以把我牢牢记住。
旁边总经理的介绍刚结束,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可以开始致辞。回神对台下展颜一笑,暂时抛开那些对钱多多的回忆,许飞接过话筒开始讲话。
许飞的致辞简短又精彩,台下掌声如雷,钱多多却一个字都没有听清。耳边嗡嗡地响,失望是当然的,还有很多非常陌生的情绪横冲直撞,逼得她非得咬紧牙才不至于失态。
喉咙难受得很,想尖叫,不得已多多只好举起杯子一口一口把酒水咽下去。耳边两位日本同事成了桌上暂时的新焦点,忙着回答大家的问题,模糊觉得那个反复被提到的名字有点儿耳熟,好像唤起了很遥远的记忆,但是她这个时候实在没精神细想,她坚持着熬到一杯喝完就很克制地站起来往盥洗室走。
沿途走过数张桌子都有人跟她打招呼,钱多多撑着自己的表情微笑回应,直到走出大厅她还是努力控制脚步,绝不让自己不自觉地跑起来。
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酒店女用盥洗室装饰豪华,她走进隔间关上门,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坐下的时候浑身僵硬,几乎能听到自己骨节咔吧咔吧的响声。
脑子里很混乱,钱多多坐在马桶上调整了半天都调不回来。太失败了,过去所有的荣光这一刻都化成冷冷笑声漫天漫地地反扑过来。
这些年她早就习惯打落牙齿和血吞了,但这一次被打落的根本就是整张牙床,怎么吞?
鼻子酸酸的,钱多多反复深呼吸,然后双手撑在膝盖上再努力了一次,站起来推门。
总不能在厕所待一辈子,先离开这里再说。
推开门正对上一个熟悉的背影,是伊丽莎白,靠在洗手台前微微前倾着身子,正在补妆。
钱多多走过去洗手,伊丽莎白放下口红看她,然后叹口气,“钱经理,感觉如何?”
等着看好戏吗?钱多多心里冷笑,嘴上还要平常回应:“怎么了?”
“新任市场部总监可是总部在大陆区直接选拔的第一个管理培训生,四年之内通过最严苛考察的天才人物,破格空降,二十七岁,历史上最年轻的大区市场部总监。”伊丽莎白开口就停不下来,口红还抓在手里,牢牢地盯着钱多多的脸,热切地等待她的反应。
钱多多继续洗手,由她说个不停,然后在烘干机的轰响声中总结了一句:“伊丽莎白,你怎么不去做周刊记者?在市场部真是大材小用了。”
“钱多多!”被这样冷言冷语地嘲讽,又看到钱多多干脆地往外走,伊丽莎白直接冷哼出来,“别以为你是天才,人家才是!别以为只有你破格提升,跟人家相比,你不过是小儿科。现在感觉怎么样?现在你还得意得起来吗?”
已经快走到门口了,听完这句话,钱多多突然停步回头,与伊丽莎白的视线碰了个正着。
“如果这些就是你用尽办法从总经理办公室得到的事先预告,那么我恭喜你,最起码今天你可以在你的顶头上司面前得意一句,终于有一次我伊丽莎白快过了钱多多,而我甘拜下风,输得心服口服。如何?爽快吗?开心吗?”
答不上话,伊丽莎白立在镜前,脸色青红变幻。懒得再多说,钱多多拉开门就走。
原本还想回会场告辞,转念一想,何必呢!已经让人看尽了笑话,何必还要回去自取其辱!钱多多脚尖一转,即刻往酒店外走。
任何事情都放到明天再说吧!今天她受够了。反正也没有开车,她在街上随手招了一辆计程车,坐上去之后随便指了个方向,随他开到哪里去。
周五的晚上,再怎么严寒的冬季,这城市仍旧繁华热烈,处处都是衣着光鲜的时尚男女衣袂挟风晃眼而过,霓虹里似真似幻。
钱多多不想回家,出租车开过城中夜晚最热闹的路段,她让司机停车,然后快步走进了最近的酒吧。
酒吧由旧式法式洋房改成,里面人很多,台上有黑人女歌手唱Jazz。听到精彩处,各种肤色的客人鼓掌应和,完全像是另一个世界。
迫切地需要喝一杯,钱多多坐下就叫酒。酒保先生对这样的单身女客见得很多,端上第三杯酒时低声提醒:“小姐,小心别喝过头。”
钱多多摇手,女歌手的Jazz正唱到高潮处,台下其他人如痴如醉,但她耳中却是另一种声音——多多,多多。
太遥远了,她还以为自己忘记了,可是今天却反复地想起来。难道她真的错了?一切都有代价,为什么她付出了却得不到回报?
想到自己就在前两天还在主管会议上看着总监默念着不是所有努力都会有结果,没想到一语成谶,如今报应到自己身上了。
又能怎么样?钱多多双手撑在桌面上无力到极点。输就是输了,这场内战最后全成了笑话,原来公司另有安排,输局早定,她和任志强两败俱伤,而她还是最后知道结果的那一个。
又想起之前市场部的某位女助理,工作三年,得知升职不成的时候一声冷哼,第二天就递了辞呈。
问她为什么,她的回答很干脆:“我老公说了,这么没前途,还不如回家,他养我。”多么轻描淡写。
但对很多女人来说,事业上的挫折算得了什么?大不了退回家里去。家里有靠山,家里就是避风港,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安心躲一辈子,一辈子都不用出来见风雨。
可是钱多多不行,钱多多没有男人,钱多多没有老公养,钱多多要靠自己。再说她又能退到哪里去?
三十岁没有结婚已经天怒人怨,要是连事业也因为一时意气放弃,那她岂不是白活了这些年?
不能放弃,那就只能继续。可是心里终究是不舒服,潮湿的毛巾拧来拧去都拧不干的颓然无力,为了让那种感觉消失,钱多多继续喝。
酒精带来幻觉。她眼前飘过许多过去,幽暗楼道前青涩的舌吻,潮湿的手心,灼热的嘴唇,亲的时候尽了全身的力,舌尖恨不能钻进彼此的心里去,耳道里都有啧啧的黏腻唇舌的纠缠声;大捧大捧盛放在桌上的鲜花,那么香,颜色艳丽,谢了丢到桌下,转眼又有新的补上来,永远都开不败的样子;还有新加坡热带的夜晚,空气里是四季不散的潮湿花香,午后总会有突然的一阵雨,然后再一次云开日现,晴朗无垠的天空,阳光明晃晃地洒在还有些雨迹的街面上,走在身前的男人张开左手等着落在后面的她,牵手的时候相视一笑。
又怎么样呢?全都过去了。钱多多趴在桌上苦笑,脸埋在手肘里。手机响,她不抬头,一只手探到包里摸索到手机,然后打开看消息,又是叶明申。很客气的问候,又好像是例行公事的口吻,“多多,今晚的酒会可愉快?如方便,明天一起晚餐?”
钱多多想起这个男人昨天所说的话,希望我们俩能够按部就班把任务完成,然后在互相尊重彼此理解的基础上继续自己想要的生活——咬咬牙,钱多多突然有把手机扔出去的冲动,但是手腕一动就收住了。隔了一会儿她再打开手机,缓缓打了几个字:“好,明天见。”
发送以后,屏幕亮了又暗下去,多多随手把手机关掉,塞回包里继续喝。
身边有人坐下来,外国人面孔,但嘴里却讲着很流利的普通话:“小姐,一个人吗?一起喝一杯?”
搭讪?钱多多撑着脑袋扫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她穿着得体,这也不是什么三流酒吧,虽然是单身女客独坐饮酒,但是刚才一直都没有人过来多讲一句。
还是看得出来不一样的,她喝酒的时候从不左顾右盼,独自出神而已,跟怀着目标走进来的其他客人大不一样。
那个男客遭到如此明显的拒绝,积聚多时的勇气也散了,回头往自己的座位走,迎面就是朋友们揶揄的笑。
“怎么样?输了吧?”
他摇头耸肩,“或者那个女生走错了地方。”
身后有哄笑,钱多多知道自己不该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她不是不能喝的人,只是今天心情不好,酒精就特别容易上头。她想站起来,但眼前朦朦胧胧的,努力了一次还不行。
伸手叫埋单,酒保先生很热心,“要不要我替你叫车?”
“谢谢。”她口齿还很清楚,拿了包就往外走。
许飞这天是自己开车离开酒店的。他刚到上海,前任总监还在,他也就没有麻烦公司临时再找一个司机,随便开了一辆公务车。
虽然是庆祝酒会,但他是第一次和国内公司的同僚见面,大家不算熟悉,也没什么人上来灌酒。
乐得轻松,他整个晚上也就喝了两杯香槟,意思到了就好。
即便如此,散场时也过了十一点,街上仍旧热闹,车上有定位系统,他跟着指示慢慢开过一条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心里忍不住有点儿欷?。
他并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只是大学四年在这个城市度过。离开五年后再回来,对这个城市只觉得陌生。
红灯,他把车缓缓跟着前车停稳,无意识地看着前方车子晶亮的尾灯出神。
数字灯开始跳动,但是前车毫无动静,闪了闪灯,仍旧没有反应,倒是那车的右侧有人伸手出来,对着路边一角指指点点。
顺着那指点他扫了一眼,路边有个女人扶着行道树在呕吐……
这也值得一看?无聊地回过头想按喇叭,但是头刚一转又回到原位。他眼睛不错,这时目光炯炯,按下车窗,笔直地盯着那一点一动不动。
走出酒吧之后,迎面就是一阵冷风,钱多多原本步子就有些飘,风一吹开始泛恶心,来不及伸手叫车,扶住身边的行道树就开始呕吐。
身边有人指指点点,知道自己失态,但这时实在顾不上了。吐完刚直起身子,身边就有人递过纸巾。
视线仍旧模糊,抬头又看到一个外国人,钱多多摇头拒绝。伸手到自己包里去拿自己的,喝了酒行动迟缓很多,她第一下连自己的包都没能打开。
耳边是叽里咕噜的洋文,她烦躁起来,这到底还是不是中国人的地方?怎么到处都是洋人?她刚想继续往前迈步,胳膊一紧,居然被拽住了。
钱多多大怒,想抽,抽了一下居然没抽出来。
有人跑过来替她解围,就是刚才那个好心的酒保,可能跑得急,稍微还有点儿气喘,“小姐,需要我帮忙吗?”
钱多多一边点头一边还在往回抽自己的胳膊,那老外看到有人过来立刻收回手。她一时不防,整个人就往后跌下去,头晕目眩。钱多多闭上眼睛等着自己凄惨倒地。
腰后被扶了一把,有力地一带,带着莫名的熟悉感。世界又旋转起来,不能睁眼,她又想吐啊……
酒保在旁边发愣,他是看着这位小姐出门的,看她步子有点儿不稳,追出来想替她叫辆出租车,没想到一转眼的工夫她已经遇到麻烦。
遇到麻烦也就算了,没想到她的魅力这么大,上前骚扰的男人还一个接一个。刚才那个外国人一看情况不妙已经在瞬间消失,现在扶着她的这个男人穿着正式,耀眼夺目得很,完全不像是街头搭讪的混混之流。
他目标明确,大步走过来就扶,无论是动作还是表情都不带一点儿迟疑的。
这架势有点儿像出来抓逃妻的啊!吃不准了,酒保先生转而问另一方:“小姐,你认识这位先生吗?”
酒精让她反应迟钝,钱多多抬头辨认的速度都比平时慢了许多,连带着一阵头晕。
等到看到立在面前的男人的脸之后,钱多多确定自己是醉了。老天对她真是过分,都什么时候了,还把那个噩梦一样的猫科动物放到她面前,让她心里又是一阵堵。
眨眼再眨眼,那个幻象居然还驱之不去,怒气直冲头顶,就是这个男人,让她数年的辛苦功亏一篑。仗着酒意,钱多多站起来伸出手指戳过去,“走开,别来烦我。”
手被一把抓住,钱多多皱眉挣扎,旁边酒保先生看到,走过来说话:“这位先生你……”
钱多多看到的当然不是幻象,出现在她身后的正是今天在酒会上大出风头的许飞本人。但是他这个时候的脸色跟之前台上相比差了许多。他板着脸,两只手抓紧她之后才开口,全不管她在怀里的挣扎,“她认识我。”
钱多多还在挣扎中,只是动作越大头越晕,连带着四肢无力,那挣扎就变得仿佛小动物撒娇,又是陷在男人臂弯里进行的,脚一软就被他夹得更紧,这情景暧昧得可以。
“我不认识他,放开我。”
醉成这样了还嘴硬,许飞是行动派,伸手抓过她的包找名片,又拿出自己的,一起拍在酒保手里,“我是她上司,还有什么问题吗?”
两张名片都是雪白簇新的,漂亮的公司Logo叠在一起,酒保先生只扫了一眼就无语了。
钱多多原本想把包抢回来,但是未遂,后来又眼睁睁看着他扔出名片,还没结疤的伤口又被撒了一把盐,心里好像有座火山轰的一下就爆发了,她尖叫:“姓许的,你到底想干吗?”
原来还有一点点不确定的酒保先生终于可以肯定这两个人绝对是认识的,退开一步,任许飞挟着几乎完全失去行动自由的钱多多大步离开。
钱多多自然是一路挣扎,但是两个人的力量天壤之别,她又喝多了,完全是徒劳无功。
虽然已是深夜,但看热闹的人还是不少,这时一同目送他们,个个看得津津有味。没走出几步,钱多多又一把抓住路边的围栏不放。对她的不合作终于怒了,许飞双手一抄就把她抱了起来,钱多多尖叫,他充耳不闻。
到了车边,许飞双手一松放她下地,但是钱多多根本站不稳,顺着他的手臂就往下溜。
她站不稳还要骂:“谁要你管我?走开,我不要看到你!”
此时此刻的钱多多自以为是的质问在别人眼里完全是赌气撒娇,双手搂着她防止她滑到地上,许飞好气又好笑。
心里庆幸,刚才那种情况如果不是被他凑巧看到,天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其实之前在台上发言的时候他也有注意她,但是下台后走到市场部桌前时她已经离开,于是问大家:“钱经理呢?”正遇到从盥洗室回来的伊丽莎白铁青着脸坐下来,看到他问,倒是挤出笑容来回答:“钱经理走了,刚出门。”
他简单跟桌上的人讲了几句之后追出去了,追到门口的时候正好看到她坐进出租车,来不及阻止那车已经发动开走,自己的助理跟出来叫他,他不得已才转身回去。
没想到钱多多跑到这儿来了,还喝得稀里糊涂,差点儿就被人当街拉走。想到刚才的那一幕他还心有余悸。
在车里看到她跟人当街拉扯的样子,他当时脑子里就嗡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生气,双手抓住她才慢慢冷静下来。
无论如何平安就好。不生气了,许飞两手扶稳她,帮她穿好大衣,一边还要哄:“刚才要不是我,你就惨了,一个人跑到酒吧喝成这样,你都几岁了啊,这点儿常识都没有?”
几岁?提到年龄就是对她的终极打击,钱多多憋了一整晚的情绪终于崩溃。她想在大街上尖叫,多年循规蹈矩的生活又实在让她叫不出来,最后悲愤全都化做陌生的液体,从双眼肆意横流出来,双手去掩都来不及,瞬间布满了整张脸。
“谁让你来找我的?关你什么事?走开,你给我走开!”
用手去拍身边的男人,但是那双温暖有力的大手抓得紧,她哪里拍得开?疲惫和酒意随着泪水一起弥漫开来,意识渐渐模糊软弱,钱多多开始号啕。
被她哭了个措手不及,没什么应付酒醉哭泣女人的经验,许飞立在大街上不知是哄是劝。
想先带她上车再说,可是脚步一动,胸前原来推拒的力量突然变成了反方向。西服的前襟被死死揪住,他一时不察,第一步居然没迈出去。
泪水把最后残存的一丝清醒带走,钱多多醉了,醉得身边的车声和人声都变得遥远,醉得忘记了自己在哪里,醉得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
那个没有了争吵、没有了哀求的晚上,只有灼热的手掌那么用力地捉住她,在她的耳边反复唤她的名字,多多,多多……
而她就这样走掉了,天明即起,带着简单的行李头也不回地上了飞机。如果那个时候他不放开手,如果那个时候她知道之后的凄凉冷落,她还会那样坚决地走掉吗?
后悔了,钱多多徒劳地哭泣,但是恍惚中自己又回到了那双手掌当中,灼热有力的手掌,那么坚定地握住自己的腰,好像可以就这样子天长地久了。
脑子里仅剩下唯一的念头,这一次她绝不能再放开了,绝对不能再松开手。用尽全身力气反手去抓,钱多多一边呜咽一边哀求:“不许走!跟我在一起,不许走!”
知道她说醉话,许飞把她抱起来就往车里去。
把她在车里安顿好之后,他才发现前挡风上已经被贴了一张鲜黄的罚单。完全不以为意,许飞反手去撕。
身子刚抬起来又被她揪住,事实上他的前襟到现在还在她手里没有被松开过,原本笔挺的布料早就皱成一团。
“别走。”钱多多眼睛都闭上了,手里却还是执著得可以,死死地抓着他不放。
她叫他别走……他心里明白她说的一定不是自己,但是车厢里光线幽暗,她的泪水爬满了整张脸,擦都擦不尽的样子。喝醉酒的人他见过很多,但自己却唯独对她生出不舍而软弱的感觉。
唉,他是男人啊!为什么会这样?五年前面对她的时候就一时迷惑,现在还是。太不可思议了。
不知道要载着她去哪里,随意沿着路走,不知不觉已经开到死路里,四下寂静无声,他踩着刹车缓缓停住,过去的回忆暂告一段落。
夏夜闷热难当,车里虽然空调清凉,但是他仍旧觉得呼吸不畅。
“等你真的比我强的时候,再来说‘追求’这两个字好了。”
这句话犹在耳边,原以为只是年少时的一个玩笑,早已成了无足轻重的一个小片断,没想到她比他更狠。他只是觉得自己并没有当一回事,而她却完全彻底地把他忘记了。
那晚在地铁里偶然的相逢,他坐在她对面很久,钱多多仍旧是那么耀眼夺目。他自然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可是她那么近距离地与他交谈,却好像这辈子第一眼看到他,眼光完全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是谁?他是许飞啊,居然有人完全忘记了他?
所以今天在酒会上,他真应该走到她面前举杯大笑三声。钱多多,你也有今天!
但是他错了。钱多多惨败,他立在台上看得清楚。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在他从日本带来的左右手的中间,坚持维持着最后一点儿笑容,小口喝完杯里的酒,然后起身静静离开。
这和他预料之中的反应完全不同。过去的钱多多不是这样的,过去的钱多多目光坚定,一丝迷茫都没有,就算震惊也能立刻笑着回应,那时他觉得她幼稚又可爱,但今时今日,同一个人的笑容,竟然让他觉得楚楚可怜。
再看了一眼身边安静的钱多多,她真的醉了,但淑女之风犹在,并没有大吵大闹,只是巴着他的一个胳膊不放而已,死也不放。一边脸露在外面,泪痕仍在。
猛然间心就软了,又化了,低头去帮她擦。脸颊挨得近了,鼻尖扫过她的嘴边,那里还有些酒味,清淡的VODKA混着一点点橙汁的甜腻。完了,一瞬间天摇地动,下腹一阵灼热轰地冲到头顶,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男性荷尔蒙泛滥的礼堂里,不,比那次更夸张,自己咬牙苦苦克制的喘息声在车厢里清晰可闻。
“钱多多,你醒醒!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把头仰到离她最远的地方,许飞这句话讲得异常辛苦。
钱多多在做梦,梦里安全而舒适。她终于抓住了原本失去的东西,但是手掌间一动,原本恒定温暖的依靠居然有抽离的迹象。恨起来,她反手回扯,“不许走,你给我留下,留下。”
他吸气了,“钱多多,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稍微睁开了眼睛看他,歪着头,很仔细的样子。
她看到的是一团模糊的影子,遥远记忆里的影像层层叠叠,黑暗里年轻男孩子满是汗水的脸和身体;跑车里的男人,大捧大捧的花鲜艳地开放在后座;还有水洼边轻轻的一跳,仰起头看到的那个笑脸。
这些男人,都是她曾经想留住的,曾经可以留住的,如果老天能够再给她一次机会,至少这一次她不会再放手。
僻静街道,车内外温差太大,前窗转眼蒙上了一层雾,她的眼里也是。潮湿迷离的一层光,看了很久笑起来,还是她改不了的习惯,一笑就露出白色的牙,“知道啊,我让你别走。”
暗淡光线下,她的牙齿细密整齐,雪白的一颗颗连成一串,润润地闪着光。许飞放弃提问,放弃收回手,自己的喉管好像被那两排小巧可爱的牙齿细细厮磨而过,呼吸渐渐滚烫灼热,连带着整个人都好像陷进了岩浆里。
太痛苦了!他是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箭在弦上的时候,不禽兽一下简直对不起他男人的称号。
但她是钱多多,她喝醉了,她把他当成另一个男人,她只是酒醉寻欢……
残存的那丝理智还在,明明身体已经涨得发痛,但他仍旧咬着牙齿苦忍。手已经在门把手上了,就差一点儿没有扭开跳下去。
没想到钱多多竟欺身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吻上来的力道太大,他猝不及防地哼了一声,唇上一痛,不自觉就张开了。她灵巧的舌尖转眼与他的纠缠在一起,巨大的快感让他大脑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她的津液里还有酒香,瞬间连他也醺然若醉,整个世界突然间眩光一片。
双手控制不住地拥住她,她身体滚烫柔软,自己的手指不听指挥,怎么都没法从她身上移开。
咬牙闭着眼睛问她最后一句话:“钱多多,你知道我是谁吗?”
被这样锲而不舍的提问烦扰,她终于慢慢睁开原本迷离的眼睛。眼前就是一张放大的男人的脸,呼吸灼热,年轻的皮肤在微光中好像是上好的瓷器,绵密的细汗浮在一层薄薄的红晕上。
是谁?这个吻带来的快感太强烈了,以至于她睁开眼后第一个念头是捧住他的脸让两个人能够贴得更紧,吻得更深一点儿。
可是唇上已经红肿,一旦停下吸吮的动作,疼痛就变得清晰,这痛感让她的理智复苏。看清了,她吸着气从牙缝里憋出两个字:“是你……”
怎么是他?不,不可能!
无限惊恐之下她努力往后仰头,两个人交错的呼吸分开来,隔开一点儿距离,终于看清现在的状况。
一声尖叫,钱多多猛地抽回手后退。她动作太大,许飞一把没拉住,砰的一声,就听见她的后脑结结实实撞在副驾驶座旁的车门上,剧痛立时让钱多多双目赤红,抱头狼狈到极点。
“你怎么样?”
“你别碰我!”抱着头等待那阵剧痛过去,钱多多头一低,居然看到自己的衬衫领口大敞,蕾丝内衣都清晰可见。再也顾不上头,她手忙脚乱地掩住领口,再看他眼神就狂怒了,“姓许的,我要告你强暴!”
这句话……应该他来说吧?欲望退却,许飞想解释,但她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强xx犯。火气也上来了,他眼神一冷,“钱多多,你喝醉了。”
“所以你就把我带到你车上,对我,对我……”说不下去了,钱多多羞愤难当,眼角扫过他仪表台上显示的时间,十一点五十九。不是吧?这漫长的一天居然还没有过完?她真是受够了!
伸手就去推车门,如果可以的话,给她一把女巫扫帚,她想玩下瞬间消失。
“我是想送你回家,问你地址你又不回答。钱多多,你干什么!”抓住已经半个身子探在外面的她,许飞也忍不住声音大起来。
“我自己回家,用不着你送。”冷风一吹又开始晕了,但是钱多多铁了心要离开这个让她无地自容的男人,拉扯的动作很猛。
她的大衣原本只是披在身上的,扯动间突然离她而去,没办法保持好平衡,伴着一声惊叫,钱多多最后以一个凄惨的倒地姿势结束了她人生中最失败的一天。
耳边有车门关上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停在她身前,地上的影子慢慢缩短。四下太安静了,他蹲在她身前,呼吸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走开!”她不抬头,声音很低。
夜深人静,她看起来恨他入骨,他没有对付一个半醉女人的经验,或许走开比较好。
脑子里这么想着,可是静夜里有个声音,是他自己的,低得可以,但是很柔软,甚至带了点儿哄劝,“我送你回家。”
“走开!”她又重复了一遍,隐约有呜咽声,但就是不抬头。
“你家住哪里?”他锲而不舍。
他上次展露这么好的耐心时还只有十岁,那时邻家妹妹在他家门前迷路哭泣。对三岁的小孩来说,离家五百米外就是天涯海角,他牵她的手送她回家,一路走一路哄,手心里被擦得都是眼泪鼻涕。
“我让你走开!”她也锲而不舍,为什么这个男人还不消失?她讨厌他,不,她恨他。
眼眶刺痛。老天,她真的不想在这该死的男人面前流眼泪,咬着舌尖让自己的眼泪缩回去,她与自己无比糟糕的情绪对抗得异常辛苦。
“好吧,我打电话给人事部经理。”他摸手机。
什么?今天她出丑出得还不够吗?难道他要弄得整个公司人尽皆知?震惊了,钱多多猛地抬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这条小路上的路灯间隔距离很大,灯光也很暗淡。她的眼睛在这样的光线下竟然晶亮一片,仔细看却都是泪水,汪汪地凝结在眼眶边。
她醉了。他在心里提醒自己,有些人醉了以后会做出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钱多多。
刚才她在街上号啕,哭着拉住他的衣领,在车厢里强吻他,然后又大发雷霆。
她醉了,所以无论是哭是笑,一切都不能当真。
但是他心好软,想抱她安慰她,还想继续刚才那个吻……
完了,他根本没喝多少,却被一个醉鬼感染。
“不许打,我自己回家。”她终于开口,努力站起来,虽然腿软,但是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这个男人面前。
旁边住宅区有车转出来,亮着顶灯,速度很慢。钱多多伸手就招,动作太大了,差点儿扑到路当中去。
他眼明手快地拉住她,但是她反手回拨,拉开出租车门的时候头也不回。
司机满脸狐疑地从后视镜中不断打量她,钱多多报完地址之后掩面呻吟。别看了!她钱多多今天颜面扫地,再也没脸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