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29
齐总在看我递给她的电话单子。是这样的,昨天我去交了电话费,九十九元七角。齐总一看收据就露出了怀疑的神情,叫我明天打一个单子出来。当时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不是九百九,只是九十九元七角,还要打单子。张太太家每个月一两千块的电话费也没说打单子呀。既然她叫我打单子出来,还能有什么意思,不就是想看看我打了多少。我能打多少,就算九十九都是我打的,又怎么样。在北京的有钱人家做高级保姆,难道我要为给家里打几十块钱的电话感到不安。
我去打单子。物业很不耐烦地说,几十块钱也要打话单,你是业主吗?
他料定了我不是业主,才那么大大咧咧。我小声地说,不是。
物业说,拿业主身份证来。
我赔着小心说,我是她们家保姆,业主这会儿不在,叫我来要话单的,麻烦您打给我吧,下次我一定记着拿身份证来。
物业还想为难我,旁边一女物业说,打给她吧。又对我说,下回记着拿身份证来。
我忙说,好的好的。
哪知电话号码一输入,男物业叫起来,是齐文英呀,物业费一直没交。这时,女物业转过来对我说,请你叫齐小姐来交物业费,拖了很久了。
像是我欠了人家的物业费,被催着,我感到极没面子。正好这时一个女士进来了,说是下个星期要去香港,得半年,提前把物业费交了。两人把我放下,立即去应答女士,笑容和语言极其恭谦,哪像是说齐总的样子。要不是还没拿着话单,我早就出去了。女士交了物业费,很优雅地走了。女物业感叹道,多好的业主呵,我觉得有些无地自容。拿了话单,女物业还不忘提醒我一定记着叫齐总来交物业费。
我把话单拿回家,用笔把自己打的电话给划出来,合计了一下,十七元四角,我把十七元四角写在了话单上。齐总回来了,我把话单给她。
齐总看得很认真。我试探着说,我打了十七元四角,我给您。有点出乎我的意料,齐总竟然不说话。不说话就是一种态度。我忙去自己的包里掏出十八元钱来给她。她还不说话。我很会来事儿,说,放在您梳妆台上了。齐总竟然没一句推辞,连假装都不假装。我的心是平和的,能容忍穷朋友跟我斤斤计较,怎么就不能容忍富朋友跟我斤斤计较。我若无其事地说,洗手吧,吃饭了,有您爱吃的姜汁菠菜。
我现在和齐总一起吃饭了。我的表现让她愉快,她心情非常好,主动跟我讲一个故事。说,我有一个香港朋友,家里非常有钱,有一次她外出没开车,打的,到了目的地,付钱给司机,司机没一块钱找她,她就在车里等,好一会儿,才等着出租车司机的伙伴过来把一块钱找给她。
我刚把菜送进嘴里,嚼了一下就嚼出味道了,说,应该,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这是原则问题,您平时带我出去吃顿饭也不止这点钱呵。
齐总的笑容更轻松了。她把她的原则很委婉地传达给了我,并且被我全盘接受,我确实是全盘接受了,因为我理解她。想一想,若是她的下属每拿一张报账单让她签就签,她怎么管理公司财务。恰恰是在审理公司财务时她习惯了一丝不苟,所以她容忍不了别人占她便宜,因为从来就没人给过她便宜。我的角色意识更浓了,不管和主人处得多好,我都要记着,不要妄想着去突破,主就是主,仆就是仆。我说,走了几个地方,您这个小区还可以,到处都弄得像模像样。
齐总说,嗨,也就那样。
我说,把物业费交了吧。
齐总有些不自在,想说些什么。我忙抢过话头说,您是干大事情的人,过日子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交给我去做吧,免得人家误会了,您呀,就是不会过日子。
说一个像齐总这样的女人不会过日子就像说一个男人的脚臭一样,不伤大雅,反倒有些不拘小节的洒脱。齐总想说的话被堵住了,她改了口,哎,我说你这嘴是什么做的,怎么这么会说话,当保姆真是太委屈你了。
她不可能不去交物业费了吧。说是交给我去做,也就只是说说。她怎么会把几万块钱交给我,我才来她家多久。我随时都提醒自己,记住角色。齐总说,得,瞧你得意样儿,去把账单拿来我看看,有多少,明天我出去的时候你再跟我说一下。
我忙去把账单给她拿过来。
30
活儿干完了,屋里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在屋里晃来晃去。想张胜华了,想给他打个电话。
电话打过去,又是关机。才来北京那会儿,我只要在这边想他了,电话一接上,他准在那边想我。哪怕是隔着千山万水,哪怕是隔着千里万里,我们都灵犀相通。可是,这会儿我这样想他,他却关机。
也怪我。开始人家张胜华天天都要给我打电话的,有时半夜还打我手机。每次都聊得难舍难分。后来我叫他别打给我了,我打过去。北京移动出奇的贵,座机却十分便宜。我也想为他省俩钱。张胜华说,钱算什么,就为省俩钱,你就不要我想你了。我答应着,还是强调你别打我打。时间长了,他真的就习惯了。后来就一直是我打电话回去。来北京第一个月奇高的电话费时常提醒我长话短说,简明扼要。于是,我们慢慢简省到只说娇娇,只说注意照顾好自己。那种一泡就几十分钟、一个小时的情形基本没有了。乍一回头,才感觉和张胜华疏远了。我有些淡淡的失落。张胜华在干吗呢?至少一个星期,我没和他说上话了。他怎么会关机呢?今天我一定要把电话打通,缠着他聊,聊很久很久,像从前一样。
可是我一直打电话,一直都没打通。好不容易,娇娇放学了。我打到奶奶家,娇娇说爸爸好多天都没过来了,她的零用钱都用完了。我问她没给爸爸打电话吗。娇娇说,老关机,奶奶还问爸爸打电话回来没有。我安慰了娇娇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我走后,张胜华就回他妈家吃饭。虽然有时和朋友一起在外吃,可每天,至少隔天,都得回家一趟,最差也要打个电话回去的。他什么时候学会不回家,连个电话都不打回去了。那一天到晚在忙什么呀?真是太奇怪了。
31
张胜华的电话终于打通了,那一刻,我分外激动,叫嚷道,你干吗去了,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在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一直关机呀?
张胜华说,是吗,你找我干啥?
我的天,这是他问出的话吗,他一定是昏头了,居然问我找他干啥?我说,你说我找你干啥?
张胜华说,哎,又没啥事儿,浪费钱。
我说,节约钱就不打电话了吗,你这些天都在忙什么?
张胜华好像反应很迟钝,我的语气再怎么急,他都不紧不慢的,想半天,才懒懒地说出,没干啥,就那样儿。
我说,那为什么关机?
他说,电话费太高了。
我说,你怎么不回你妈家?
他又想了一会儿似的说,都和朋友在一起。
我说,和谁?
他说,就是那些朋友嘛。
我说,哪些朋友?
张胜华有些不耐烦了,说,还能是哪些朋友,就是那些朋友嘛,好了,没什么事我挂了,你给娇娇打呵。
不等我再说什么,电话就挂了。我的心堵得慌,又拨过去。张胜华说,你钱多呀,不怕浪费电话费。
我说,我就钱多,我就浪费电话费,怎么着?
张胜华有些无可奈何,说,那好,你说,有什么话你说嘛,我听。
我一下真找不着话说了,说什么呢,我说,娇娇这两天好吗?
他说,好好的。
我说,爸妈呢?
他说,也好。
我说,你呢?
他说,不是好好的吗?
我说,你怎么不回家?
他说,没有呵,就这几天,和朋友在一起。
他完全是完成任务,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机械又死板,我自己都觉没趣。好像天天都问这些问题,竟找不到更多的话来说,只好说,你还是每天回去打一头。
张胜华说,嗯。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说,挂了。
他说,嗯。
电话挂了。哪儿不对,想了半天,再打过去,关机了。以前只有一种情形张胜华会关机,就是他打牌的时候。接电话是赌博的大忌。上次我给张二娃打个电话,害得他打一百的麻将输了四千多。所以我尽量不在打牌时间打电话给爱打牌的人。可总觉哪儿没对头,感觉不像从前。也怪我,光为了省钱,不准人家打电话给我,弄得现在我们连情话都不会说了。晚上我还要给他打。我得把话想好,他急我不急,稳起,慢慢营造出气氛,让他对我说情话。不光今天,以后一定要记着,至少隔天打一次。我现在一个月能挣一千二,就拿一百块钱交电话费又怎么着,隔得天远地远的,花点钱打电话,彼此慰藉都不行吗,我得把这当成事儿来做。
没活儿干了,我拿了本过期杂志来翻。翻着翻着睡着了,落地钟把我敲醒时,屋子里还是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我懒着不想起来,起来也没事儿,便又睡过去了,直到门铃响起。
32
陶先生来了。新理了发,神采奕奕,进门就说,今天做回锅肉。
有一天,陶先生不经意地发现,我做的回锅肉真是太地道、太专业了,他竟吃了五碗米饭。他说他好久就没吃过那么多米饭了,又说我的米饭也煮得好,不软不硬。从那以后,每个星期他至少要来吃一顿我炒的回锅肉。我非常欢迎陶先生来吃回锅肉,因为他一来,我就有猪肉吃了,我就可以大胆又大方地给齐总说,再买一点猪肉,一定要五花肉,那种三层瘦肉的五花肉。
陶先生吃完饭,呆一会儿就走了。我收拾完,跟齐总打麻将。心里老惦记着给张胜华打电话。可拨了一晚上的电话都没拨通,始终是关机。齐总说,该不会你老公有别的女人了。
我想都不想说,怎么会呢,我老公不是那种人,我们挺好的,他可能在打牌,只有打牌他才会关机,我压根就不相信张胜华会因为其它的原因关机。我发短信给他,叫他给我回电话,什么时候都行。
和齐总聊着天,时间就过去了。张胜华一直没给我回电话。到半夜,我完完全全睡着了,电话来了。我说,怎么才开机呀?
张胜华说,是呀。
我说,现在几点了?
两点过。
真的。我有点不相信,你怎么这会儿还没睡?
睡不着。
想我了吧?
嗯,不,嗯,是。
给我说点什么呢?我故意等着,让他先说,说那些我想听的话。可是他没说。像是生疏了,有点不适应,欲言又止。我怕冷了场,刚要说你还记得我才来北京那会儿,那边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说出一句话,林瑶,你能给我寄一点钱来吗?
我很惊奇,问,怎么啦,出什么事儿了?
张胜华嗫嚅了半天说,我骑车撞人了。
我吓了一跳,问,真的?
张胜华说,真的,真的。
我说,你把人撞什么样儿了?
他说,在医院躺着呢,哎,你别问了,你寄不寄,不寄就算了。
我有点害怕,试着问,那得要多少钱?
张胜华说,两三千吧。
自从我们厂倒闭以来,张胜华就没跟我要过钱,大多是我管他要。他经常都说,你那几个钱自己攒着用吧。越是这样,我越是很自觉地给娇娇寄生活费。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好不容易积攒下七千多块钱,现在他一开口就两三千,怎么会这样。可是纵有千般不舍、万般不愿,事情都出了,我能不帮他吗,他是我老公呀。我只好说,好吧,明天我给你寄两千,行吧。
张胜华还不放心,再强调,明天早上就寄。
我说,明天早上寄,从农行走,你把账号给我,你呀,小心一点嘛,这个家一点事都经不起的。
34
第二天去给张胜华寄钱。想着两千块钱经他之手一下就成别人的了,心疼死了,我宁肯从身上剜一块肉下来寄给他。两千块钱可以给娇娇买好几根琴键了。钱寄出去,我失落无比。一下想起那人被撞成什么样了,会不会残废了,要不怎么会要那么多钱呵,以后还会不会赖着我们呀。担忧又缠绕上来。
张胜华下午就取到钱了。他对絮絮叨叨的我说,幸好只是撞伤了,没撞死已经是万幸。又说,幸好没把自己撞伤或撞残,不幸中的万幸。不是吗,我也只好这样去想了。这样去想时,果然心没那么疼了。我说,你还是天天过去陪陪娇娇,她说好些天都没看到你了。张胜华说,好,好,你放心。
我打电话过去,娇娇都说爸爸在,或说爸爸刚走。我打给张胜华,他都接,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我也渐渐平息了。直到十来天后,我又打电话给娇娇。娇娇说,奶奶正生气。
我说,为什么?
娇娇说,爸爸回来问奶奶要钱。
我大吃一惊,问,爸爸问奶奶要钱干什么呀?
娇娇说,爸爸打牌输了。
我的头被重击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奶奶接过电话去,向我控诉到,林瑶,张胜华他太不像话了,跟着张二娃他们天天去打大麻将,钱输完了,又来问我们要,上个月才要了一千块钱去,这会儿才好久点,又来问我要,我和他爸爸又不是开银行的,哪儿来那么多钱给他,我们帮他带着娇娇,他还那么不知好歹,尽给我们惹事儿,你得管管他呀。
我懵了,一下想起我给他寄的两千块钱。我曾问过娇娇爸爸是不是撞人了。娇娇说不知道。我怕他父母担心,他们没提我也就没问。他妈上个月才给了他一千块钱,那我寄给他的两千块钱呢,该不会是,我不敢想,说,妈,十多天前他打电话给我说是骑摩托撞着人了,叫我寄两千块钱给他,是真的吗?
奶奶说,没有呵,我们都不知道,也没听人说呵。
心都要跳出了胸膛,肯定是被他骗了。我太相信他了,因为他好像从来就没对我撒过谎。更可怕的是,收到两千块钱之后,他又输光了。他在干什么,真是太可怕了,我想起张二娃在外面输了钱,被水公司的人跟着,到处找钱的情形。张胜华该不会这样吧。我说,妈,我打电话给他。
电话打过去,一接通,我就激动得难以自制,嚷道,你为什么骗我说撞人了,你把我的两千块钱弄哪儿去了。张胜华被迎头一击,反应不过来,吞吞吐吐,不知怎么回答。他实在不擅于撒谎,我也从来没被他骗过,我太激动了,来不及等他回答,话语又像连珠炮似的过去了,你这骗子,骗了我的钱,输光了又去找你妈要,你一天在干些什么呀,你什么时候养成这种烂德性?
老天知道,我从来就没这么辱骂过张胜华,我真是气疯了。
张胜华对我嚷道,我还你钱,我卖血也会还你的钱。说完啪地把电话挂了。
我再拨,不接。再拨,关机。我靠,气死我了!我无可奈何地把电话扣上。还气喘吁吁的,门铃响了。齐总回来了。
又是一晚心神不宁。一直都在给张胜华打电话,一直没人接。尽管我尽量避开齐总,可齐总还是觉出我不正常,问我出什么事了。我说没有。
齐总说,肯定是你老公出问题了?
我只好跟她说,我老公打牌输了些钱,我打电话给他,让他别去打了。
齐总说,你们那儿的人都打牌吗?
我说,是呀,我们那儿的人天天都要打麻将。
她问,你老公输了多少钱?
我说,几千块吧。
齐总笑起来,我还以为是多少呢,几千块钱就急成这样?
我说,几千块钱对您来说当然不是事儿了,可对我说可以买好多东西了。
想想也是呵,我不过给张胜华寄了两千块钱,就发那么大脾气。以前我手气不好的时候不也一样输过很多钱吗?张胜华拿钱给钱的时候,哪次骂过我,只是劝我手气不好就在家歇着,他去帮我打回来。我也是,对他发那么大的火,一发火就容易把人往反方向逼。我要是对他说输了就输了,千万别去捞了,说不定他还会听我的。我要是彻底跟他搞翻了,他任起性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哪一个输急了的人不是一味心思,不管不顾地急着去捞稍,结果却愈陷愈深的。赌博更是需要心平气和,急躁不得。不在这一会儿,过了手气总有好转的时候,或许还打得回来。打不回来知道痛了,不打也是好事。关键时刻我怎么就不知道该那样去做呢?主要是我太生气了,钱是一回事,他还骗我。可他骗我还不是怕我生气着急吗,要不是逼急了,他宁肯给朋友借钱,也不会管我要。他找我要钱的时候,肯定也是想着一捞回来就还我的,这点我还不了解他吗?我后悔了,我后悔不该那样对他。
我的心不在这儿,齐总玩了一会儿,才十点过不到十一点就说困了,去睡了。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给张胜华打了一个电话,还是关机。明天再说吧,慢慢也觉得困,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