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篇 认知日记

2003年6月21日星期六

此刻是上午11点15分,治疗开始。

列出不快乐的一面:1.每天小心翼翼地活,天天都有头晕、恶心、胃痛、腹胀、乏力、气闷等难受的时候。吃药的副作用很折磨人。

2.看病不易。求医,这过程很累,烦!要受气。有时会遭人白眼。费时费钱费力,年复一年,苦苦久久地消磨人的意气和耐性。

3.不能认真看书,不能动脑筋,更无法写作。废了武功。

4.(我刚刚去喝了中药,很苦。)没走出过去伤痛的阴影。童年的伤害,来自家庭的伤害,尤其是属于个人隐私的这类伤害。越是伤得深,越是不可说。只能假装遗忘和不介意,选择逃避。其实,哪里逃得出潜意识?5.不安全感、自我责备、消极思维习惯没受到有效的控制。

以上是平时困扰我的主要抑郁因素。

现在我要检讨一下,为什么一面对电脑就头痛?这算不算情绪障碍?分析:一打开电脑,就神经紧张,总怕写出来的是一堆文字垃圾,对自己的写作极其地不满意。厌恶感藐视感剐戳在心间。为了逃避这种忍无可忍的自我谴责,神经系统被迫发出了头痛的信息。

是这样吗?没这么简单。

我讨厌清理思绪这种事。

练习:放松。放——松——我做不到。活在快节奏的时代里,我已经失去了放松的能力。

随笔龚主任提醒我要脱敏。因为我在逃避出游。

“中妇委”的成员们很早就批评过我:每次说去哪里玩,李兰妮说得最起劲最积极;到了真要去的时候,她就扫兴开溜总说她有事。

打住。停——李兰妮,你在绕圈。你害怕谈到你不快乐的一面,你不想分析造成不快乐的几个因素。你怕什么?我不知道我怕什么,可我真的不想谈。你不要逼我逼得太紧太急。我紧紧地,一把一把地揪扯我的头发。不想说。

那快乐九条和不快乐五条背后的东西太多了,太复杂了。每一句话的背后,都有很多故事。

感慨。辛酸。

我只能尽量用简单的词,不动感情地罗列出来。

今早醒来,脑袋瓜子里面累。我的头好像单独出游了一整天。

长久以来,我一人似乎等于三个人。我的身躯在现实中活,而我白天常常会出神,元神出窍四处游历,夜里我的魂魄经历着另一种人生。

或者这么说吧,我一世活在三世中。不管是在白日梦里还是黑夜梦中,都比现实中的我辛苦。

从小学开始,我就多梦。梦境很清晰,里面的人物事件都非常清楚,醒后久久缠绕我。

从这样的长梦中醒来,总是疲倦的。梦很真,很实在,有头有尾,有时候甚至我自己都糊涂了,现实的一天我可能记不住,但梦中的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以为人人做梦都是如此。

长大之后,偶尔跟朋友们谈起我做的梦,朋友们说,我们的梦都是很虚的,零碎的,不连贯,醒来就忘了。你是不是真的梦得这么复杂呀?你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楚呀?你开玩笑吧?你乱编吧?听人这么一说,我才知道旁人做梦的情形不同。为免误解,我提醒自己,少跟别人说梦,说了也是白说。

但这是抑郁症认知记录,平时不太说的应该尽量说。

昨晚,不,应该是凌晨的梦,因为我每天凌晨1点以后才熄灯就寝。

我跟几个女同事去香港出差。(前面梦境乱,不清晰。)入住一个类似国际青年旅馆的地方。简陋,没有单独的厕所和浴室。男女公共厕浴场所是用帆布围起来的,像低档大卖场的临时试衣间。

一出客房就是食堂后院,杂工们在洗碗、洗菜。我们要穿过脏腥湿漉的水泥地进食堂,然后出门上街。

路过后院时,我看见洗菜大盆边扔着一条一尺多长的海鱼,形状有点像马鲛,但比马鲛鱼短,宽,漂亮。银白色的鱼身闪着光。我好奇,顺手捡起看看又放回原地。

参加一个会议。头重,眼睛涩痛,脸颊不舒服。

我独自回旅馆,路过后院洗手盆时,我在盆上的方镜里看见了我的脸。

我的脸灰暗,长形脸已经浮肿成方圆大脸,就像水发鱼肚那样泡涨鼓起,肿得透明的脸皮下透出黑气,像一个巨无霸潮州水晶包。

我吓了一大跳。镜子里的人不像我。只有眼皮还没肿,依稀辨得出是我。幸亏我是很单薄的那种单眼皮。

头、脸、五官以至全身都难受,又痛又痒又肿胀,呼吸困难。不能躺,不能久站,只能背靠墙壁斜坐床上。

这是什么怪病呀?突然变成这样的丑八怪,谁能帮帮我?我想回深圳看病。但是这模样过关成问题,跟护照上照片太不像了。

我又到后院方镜前照照。连眼皮都肿了,只剩下一丝细缝。我都不认识镜中人,谁能证明我是我?我怎么过入境关?很着急。

(之后是同事们回旅馆,她们帮我试过很多办法,一一道来太冗长。身心倦,就倦在屡屡折腾屡屡受挫的过程很长。减掉它。从后面的梦境里抠出一小节。)来了一位香港医生,中年,男的,谁都跟他不熟。这人问我上午去过哪些地方,做过什么事。他看了看,想了想,说:你这是过敏。

他盯住我说:知道是什么过敏吗?仔细想想。

我想啊,想啊,我想起了那条银白色的海鱼。

医生说:就是那条鱼。

我说:要去医院打针吗?心里一阵轻松。是过敏就简单了。打针我打得多啦,什么针没打过?医生说:不用打针。你去捡起那条鱼,往脸上抹,一直抹到消肿为止。

这人真的是医生吗?香港私人诊所的医生说话负不负责任呢?那条海鱼不知死了多久,扔在洗碗的地上又脏又腥,现在大概都臭了,说不定已经丢到垃圾堆去了。真要去捡回来往脸上抹?多恶心。会不会越抹越肿?万一头脸烂掉了岂不更可怕?医生走了。他没打算说服我。

我告诉自己,如果能在洗碗盆边找到那条鱼,我就试;如果找不到,那就证明本不该试。

那条银白色的死海鱼居然还在原地。

我只好抓起它往脸上头上抹。抹过来,抹过去。很无奈,很恶心。觉得自己很愚蠢。

抹了几遍,我凑到方镜前照照。脸上的肿真的消了一些!喜出望外。我对照镜子,用力紧抓鱼身,往脸上使劲又搓又磨,直到恢复了本来面目。

喜悦。着急。满头满脸满手及全身都有鱼腥味,又脏又臭,我要立刻洗个澡。我想痛痛快快洗个澡,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可是公共女浴室在检修不能用,我想闯到男浴室洗,但那里面进进出出总有人。着急。着急。我很想洗个澡。干干净净舒舒服服洗个澡。

像百米赛跑运动员等待起跑那样,我一直等待见缝插针抢占浴室。等不到。等不到。

着急。我渴望全身冲洗得干干净净。2005年10月13日链接肿瘤医院门诊病历摘录检查日期:2000年5月12日甲状腺Ca术后复查:残留甲状腺组织密度均匀,未见占位病变。右颈胸锁乳头肌深面见淋巴结1×0.6cm,左颈亦见小淋巴结0.5×0.5cm,气管居中。

印象:甲Ca颈淋巴结清扫术后所见如上述。

2000年5月16日头颈科专家诊断结论:颈Ln左、右各有一粒,大小0?5cm(1)左旋甲状腺素(2)嘧福禄2(片/次)5(疗程)21(天/每疗程)补白嘧福禄是化疗药物。每疗程要服用二十一天化疗药,休息七天,然后开始第二个疗程。五个疗程要连续做。

这是我开刀做右颈淋巴清扫手术后第一次复查,已做淋巴彻底清扫手术的右颈部又出现可疑淋巴结节。

我拿检查结果单找头颈科博导咨询:这到底是清扫手术做得不干净,留下了隐患,还是肿瘤复发了?博导答:两者都有可能。观察吧,待结节长到三厘米时再做手术。郁闷!2月才开完刀,5月就得知,要有再开刀的思想准备。

我并不知道,即将开始的化疗比开刀更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