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计划之内的事物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出乎意料！

当我和马总住进沈阳一家三星级宾馆时，已是中午时分，我们俩人准备吃完午饭再商量一下，如何能顺利地把“星春源”商厦搞定。

在去饭店的路上，马总的手机响了，总公司打来电话，让他速去大连，有件要事非他去不可！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在我心里投下了一层暗影，仿佛是个不祥之兆！

马总连午饭都没顾吃，就匆匆忙忙地奔赴大连。分手前，他千叮咛万嘱咐；“你可能要单枪匹马地作战了，要用你的智慧，难度再大，也要成功！”

最后他还安慰我说，如果可能的话，他会很快地从大连赶回来和我并肩战斗的。

站台上，那列开往大连的深绿色的火车静卧在那里。我把马总送上月台。他从车窗里伸出一支大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满脸期望地凝视着我：“我等你的好消息！”

火车缓缓启动了，马总将身子探出车窗外，向我招手告别……

马总带着对我的殷切希望走了。正午闷热的夏日阳光照耀着渐渐远去的火车，留下了一片深绿色的迷茫。

马总的身影从我视野消逝地那一刹那，我的心头顿燃掠过一丝不可名状的惆怅！仿佛所有的胆量和智慧都被火车的惯性吸走了。

平时单枪匹马去推销也没觉得势单力薄和空虚，现在马总突然离去，我心里为什么这样空虚呢？

人真是一种有依赖性的动物。

人人都有智慧，往往就是依赖性让人没了智慧。

马总给我讲过这样一个例子：有个人腿部受伤后从此就坐在轮椅上，一天忽然出现了地震的征兆，他急忙跑出屋去。结果房子倒塌了。他连连庆幸：“多危险，亏得我跑得快！”

地震过去了，他想起自己的轮椅，急忙去废墟中寻找。有人对他说：“你找轮椅干什么，我们刚才看你比谁跑得都快！”

这人恍然大悟：“对呀！我用不着轮椅了！”

一个紧急条件，迫使这个人从依赖的桎梏中挣脱出来，找到了独立。

马总最后说：“一个人能独立行走时，千万不要给他拐棍！”

此时的我，根本不是什么智者，正为失去马总这根“拐棍”而一脸失意愁容。

智者不愁，愁者不智。

回到空荡荡的房间更觉怅然。仿佛觉得已经不是我了。

“真正的我，应该是永远充满自信的呀！”

本想下午去沈阳星春源商场走一趟，来个实地考察，可就我目前的低迷状态，毫无斗志，留给他们的第一印象肯定是最无能的战士，因此不能成功。

人的不良情绪比流行性感冒传染得还快。一个人的情绪不佳，很快会令其他人的情绪也跟着烦燥。我不能去那里惹人烦。

二

必须调整情绪，回归自我。

我躺在床上，静静调整和思索。

明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离开这个房间，因为借助马总的资格我才得以住在这里。我们推销员的住宿消费标准，限定每人每天60元，这房间每宿300多元，承受不起。

第二天，我选择了一个较为适合我身份的小旅社，这里距我要去的星春源百货商厦只隔一条马路，轻车熟路便于工作。

一切安排妥当后，我又找回了感觉，心想，我一定能攻克这座堡垒！

翌日早上，踏着温暖的夏日阳光，我信心百倍地走进了那家商厦的经营部。可却碰到一个闭门羹，正巧赶上他们旅游，据说要三天时间。

不过我心里还蛮高兴，在这三天里，马总若从大连赶回来，我俩一起去攻关，总比一个人强。况且马总还是个推销高手。

人都有这个毛病，只要有点依靠，就不愿独立站着。

等待吧，我现在也只能等待。

和我同住一房间的也是个推销员，他姓张，是山东龙口造纸公司的，来沈阳推销纸张。我俩同行相怜，话也投机，很快就熟了。

老张50多岁，身体硬朗，为人和气。从他谈话的风度上，也看出他是一个合格老练的推销员。

他说他经常来沈阳，听说我第一次来沈阳，告诉我沈阳除了太原街、中街外，还有个热闹地方叫五爱街。正好我现在闲着没事，不如去那里逛一逛，或许还能发现一些新的商机呢！

我来到五爱街，这里果然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是个规模很大的商品批发市场，我看见了一件非常中意的衬衫，在我掏钱购买时，突然发现我的钱包被人偷了！

我惊出一身冷汗！身上所带的钱全被偷光，只在另一个口袋里还残存着一点零钱。

我又惊愕又愤怒，垂头丧气地回到旅社。当时还没意识到以后等待我的将是更严峻的现实！

我没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任何人，包括马总。因为坏消息能破坏他人的情绪，影响工作效果，我必须坚持到马总回来。

我想马总很快会回来的，他回来了一切问题就解决了。

我也没把不幸告诉我同房的老张。我觉得向别人诉说不幸是令人讨厌的事，我的面子和自尊也坚决让我保密。

我连续吃了两天的方便面。这天晚上终于和马总通上了电话。他问我这边的情况怎么样？这时我只好告诉他很不顺，要去的公司全体员工都旅游去了，需三天后才能回来，我这里已弹尽粮绝。我不得不把我的坏消息告诉了他。

马总让我别着急，他通知公司火速给我汇款，并说他要争取尽快赶来沈阳，并让我随时先投入战斗！

我想公司的汇款最快也得三天，马总又说不准什么时间过来，我身上的零钱已无法维持三天，而且刚才挂长途电话又破费了不少……

我突然后悔，刚才为什么没告诉马总让他从大连给我汇点儿款呢？大连到沈阳的款一定比公司的快。我想再挂个长途，可还耽心身上的一点钱……

又想到马总会想到这个问题的，他若不能及时赶过来也会从大连给我汇款的。

（那是90年代初期，金融系统还没完全进入现代化运转。什么“卡”都不多见，通讯设备刚刚起步。当时还没普及的手机被称为“大哥大”。）

两天过去了，我没有接到任何汇款，只好把每天三碗方便面改成每天两碗，身上的钱已基本告罄，幸亏我提前交了一周的住宿费，否则会更糟……

我不停地去服务台询问，汇款到了没有？对方连连摇头。

单从吃方便面本身来说并不可怕，甚至连饿三天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可预知的未来。沮丧的情绪，让我产生了更沮丧的联想。

想起来沈阳前的那次“显示”是为造成这次恶果埋下的伏笔，自作自受。那些人若知道我目前的处境，一定会幸灾乐祸的欢呼呢！

马总这次对我的期望值这么高，而我现在却如此狼狈！……

本想做出点儿业绩，回报一下马总对我的期望，也让那些人看一看我真正的水平。让他们从心里承认我果然与众不同，没想到……

莫非这次天灾人祸注定让我在沈阳一败塗地？

我不敢想下去。怎么办呢？

三

又用方便面对付了一天。

方便面带来的些许热能越来越无法满足一个20多岁小伙子身体的需要。再加之精神压力的折磨，我已感到全身直冒虚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心理上和生理上都虚脱了！

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越动肚子越饿，心越烦。

对于厄运的突降一点儿精神准备都没有，又毫无这方面的经验。身在他乡，举目无亲，自感我的承受能力降低到有生以来最低点。

体力越来越虚弱，大脑陷入一片混浊之中。

身上的零钱已经花光，公司的款还没到，可必须迎接的战斗却来到了。明天星春源公司的旅游业已结束，我将如何投入战斗？

莎士比亚说：“危困可以考验一个人的精神，安泰的境遇任何平凡的人都能应付。”

培根也说：“超自然的奇迹，总是在厄运的征服中出现的。”

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所有富于哲理性的闪光语言，都是在人吃饱了撑着的时候创造出来的；一个饥肠辘辘的乞丐所有的智慧，只能专注地望着饭店里走出的人群中，是否有人丢下半个馒头？

此时我所剩下的不正是原始的求生本能吗？

风平浪静时，谁都是舵手。鼓励别人谁都是专家。

所有的哲学家，只有在他饱尝苦难之后，取得了人生资本时，才有精神头创造他最具震动力的哲学。

我们从来没看见（也没听说过），有哪个饿死街头的乞丐，身上藏着一本他所写的哲学书籍———怎样走向成功。

谁信呢？

他自己都没成功，怎样教育别人成功呢？

这天早晨起来，我又吃了一碗方便面。这是我冲锋陷阵前的惟一给养。从这以后，我一看见方便面就反胃。

透支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穿过马路。天空中明晃晃的太阳照在我虚弱无力的脑袋上，往外冒着傻乎乎的热气。

我不经意调整了一下背在身上装满样品的大兜子，随身携带的喝水杯子，掉在地上，碎了。玻璃碎屑满地，这又是一个不祥的信号。这个跟随了我一年多的喝水杯子以身殉职，是不是预示着我马上也要英勇就义？

我走进星春源百货公司商品经销部的办公室。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但我知道我肯定要完蛋……

那扇门是敞开的，无须敲门，以免浪费我的力气。我背着那塞满化妆品的大兜子走了进去。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射向我，如同一排密集的子弹，早晨我那碗方便面产生出的些微热能顿时被消灭光了。喉管里发出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无论是谁，面对陌生人齐刷刷的冰冷目光都会感到处境尴尬。以前我应付这样的尴尬还很自如，可现在为什么这样无力？

他们真像小刘形容的那样，凶狠的眼球，霸道的鼻子，残忍的嘴巴，个个冷酷无情的往下倾斜……

这个办公室摆了八张桌子，每一张桌子前都有一个脑袋在晃动。谁是这里的主管呢？凭以往的经验向别人询问是愚蠢之举，只有靠我呆滞的目光迟钝地搜索……

我判断出，好像那个身材欣长的高个儿是这屋里的头儿。他长着泥鳅鱼一样的身段，眼睛很有神也很帅气，一身名牌，显示出他生活的富有和大公司傲慢的气派。

凭直觉，这种人不好搭话。

硬着头皮冲吧！

我来到他的办公桌前，打起精神自我介绍了一下。还没等我说完，他就冷漠地打断了我的话：“你去找何经理谈吧！”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又来到那位何经理的面前。这个何经理更加傲慢无比。他面黄肌瘦，莫非他和我一样，经常食用方便面？

在如此困境下还没忘记幽默，我自己都感到可笑。

何经理正看报纸，头也没抬地说：“你还是和于经理谈吧！”他的头略侧动了一下，我看见另一桌子旁有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他的嘴角油汪汪的，仿佛早晨刚刚吞下半只乳猪。

我走过去时，他肥厚的嘴唇吐出了下面一段话：

“我们化妆品的合同已订满，现在什么都不订了。”

我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被他们踢来踢去，最后一脚踢向门外；但他们的脚法不准，我还站在那里发呆……

屋里所有的人表情都是那么冷漠，没有一个人面带微笑，也许这屋里所有人的笑的神经早已坏死。

他们有的喝茶水，有的看报纸，有的打电话。孤零零的我站在地中央，吃力地保持着我面部的笑容，但我的笑容没有一个人欣赏。

我真想站在那里哭，哭声能把他们引过来。但很快就会被逐出门外，这是经营部，不是吊唁的太平房。我哭不得，笑不得，哭笑不得。

我强打精神，做最后的努力。双手捧上我的名片，那位肥胖的于经理连眼皮都没挑一下，就扔在桌子上。

桌子上有一滩水，是他刚才喝茶水溢出来的，我的名片被淹死在那里，其实是我被淹死了。

我在搜索枯肠地寻找话题，此时大脑并不听我指挥，一片空白。仿佛血液已被抽干，只剩下一个干瘪无用的皮囊。

我心里惟一还清醒的意识告诉我，干什么也不要干推销，假若将来我有儿子，我一定对他说：“长大了千万别做推销员呀！”

为什么等着将来呢？干脆别干了！现在就溜回去算了……

在很短的时间内我就败下阵来，甚至根本用不着他们的重型武器“滚”字，他们没有一人对我说“滚”，我自己就自动自觉地滚了出来。

简直像一个没有脊梁骨的逃兵……

四

我无望地穿过马路，回到房间。哀痛地望着床头边上摆着的最后一盒方便面，那也是我最后的晚餐，明天我将一无所食。

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又去了一次服务台，钱款还是没到。

回到了空荡荡的房间，老张出去办事还没回来。我想把那最后一碗方便面消灭掉，因为我的肚子已经发出饥饿的呼救……

不，不能吃，那是我明天全天的伙食。

还是躺在床上睡吧，这样可以节省热能，安顿一下饥饿感。

我迷迷糊糊醒来时，已是下午5点。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

我的智慧突然怒斥我，在人群里生活，只有一般的傻瓜才绝望！而我是“伟大的傻瓜”，怎能轻易绝望呢？于是我想到同房间的老张，他怎么还不回来？……

这时，老张从外面走进来，手提一个鼓鼓的塑料袋，从里面飘出一股烤鱼的香味！我使劲吸了吸鼻翼，但心中想好的话，就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正如马总所说的，人有时是想到的事情未必能做出来。

我从小就有傲骨，不向困难低头，不向别人低头；不向困难低头是对的，不向别人低头是错的。

究其原因，就是面子作怪。面子是所追求事物的障碍物，不知阻隔了多少人的成功。自己战胜自己，就是要战胜自己怯懦虚荣的面子！

此时我就是战胜不了自己怯懦虚荣的面子，背后想得很多，见了老张的面，却无法开口求援。

老张慢条斯理的来到小茶几旁，又慢条斯理的坐在我的对面，然后又慢条斯理的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只大熏鸡，三条烤鱼，四卷卤豆腐，还有一袋花生米、香辣黄瓜条、两根哈尔滨红肠、奶油面包，外带两瓶啤酒。

这些久违的美食让我连连流口水。

老张把一样样的美食摆在小茶几上，漫不经心地问：“你的事办得怎么样？”

我坐在那里摇头：“不怎么样。”

说话时不小心，口水竟从腮帮子里滚出来，砸在脚面子上，摔成几瓣。

亏得老张没注意，我急忙弯腰擦去了涎水。这时老张还是那样慢条斯理地取出筷子，摆出一副要大吃一顿的架式说：“跑一天啦，太饿了！”

说着，他狠劲地拽下一支香味四溢的鸡大腿，放进嘴里大嚼。

我心里暗骂：“真是混蛋，只顾自己吃，也不谦让我一下。他竟是这样的人，幸亏我没把我的难处对他倾诉，这么自私的人怎么能同情我呢？”

看着老张旁若无人的一口啤酒一口鸡腿的大吃着，把我想求他的勇气也吃没了。我又咽了几口涎水，索性赌气站起来，回到我的床上，又躺在那里，望着天花板发呆。

听着老张坐在那儿有节奏的咀嚼声，我的胃肠也跟着合拍，条件反射地一阵乱叫。

我实在煎熬不住了，便轻声问：“张大哥，你说一个人不吃任何东西，只喝凉水，多少天能饿死？”

老张一边嚼着鸡腿，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这个问题倒很新鲜，不过你还是让我把这些东西吃光了再……再回答你吧！”

我气得不想说话了。眼睛乜斜着老张，此时他已吃没了一只鸡腿，喝光了半瓶啤酒，又摸起一条嫩黄香喷的烤鱼说：

“你刚才说什么？问一个人不吃东西能活几天？……你是说一个老太婆，还是年轻的小伙子？体质不同，坚持的天数也不一样啊……”

我心里恨透了他！不想理睬他了。老张还是问：“你说是老头？还是小孩？这个人是你的亲属吗？”

我心里又骂他一句，闭上眼睛不吭声了，可老张还是不紧不慢地说：

“刚才你提的这件事，我也很感兴趣，虽然没经受过，不过么，我在沈阳还要待上几天，这次我想我会亲眼看见的，这屋里就有一个！……”

我一惊！从床上坐起，脸上顿时涨红，这时看见老张对我做了个怪象。

老张说：“小伙子，别和我逗闷子啦！你以为我没看出来呀？那天你从五爱街回来情绪就有些反常。一连几天吃方便面，干啥？炼‘辟谷’？……干咱们这行要是过于讲究面子就没法干了。面子是绅士的外套，穷人穿上它很难受。来吧！快吃吧，今天这些东西就是给你买的，我早吃饱了，就看你能挺到什么时候。要早点说话，何必让我费力地吃了一只鸡腿？”

我羞愧而激动地说：“张大哥，你……”嘴巴第一次这样没用。

“是不是你的钱花光了，穷家富路出门要多带点……”

我将实情详细地告诉了老张，就连去星春源百货公司推销产品受挫的事，也一并告诉了他。

他责怪我，为什么不早说出来……

我的肚子很快填饱了，我的观察力也恢复了。

眼前的张大哥干了20多年的推销工作，他比我更具智慧。在他那黑红健壮有些土气的脸膛上，写满了他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善良。从和他推心置腹的谈话中，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他递给我50元钱，说他的钱也不多了，还不知在沈阳要呆多长时间。

我几乎没谦让，非常庄重而激动地接过。此时的50元钱，比我以后所接过50万还要激动！老张成为我终身的忘年朋友。

当我肚子被撑得鼓鼓的，差点站不起来时，我的哲学和智慧却统统站了起来！

明天———我强烈地期盼着，明天早晨快来吧！我要和那于胖子进行第二轮战斗。

别看他早晨吃了半只乳猪，而我今晚上吞了三条烤鱼和缺了一只腿的熏鸡（那只腿被老张提前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