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作品集
有一年,我同时订了《外国文艺》和《世界文学》这两本刊物。两本刊物同时介绍了美国南方作家理查德德.福特,这是美国最有影响的青年作家之一。《世界文学》上还刊登了他的一篇论文《文坛三王:海明威、福克纳、菲茨杰拉德》,这篇文章讲述了作者从少年时代到青年时代阅读文坛三王作品的感受和对他们的一些看法,我多次阅读这篇文章和他的两个小说。后来专门对比了这两个小说的翻译,一个小说的题目是《洛克普林斯顿》,在另一本刊物上这个小说的题目被译为《石泉城》,前者是音译,后者是意译。还有一个小说的题目是《肃杀》,在另一本刊物上译为《冬寒冻死人》。细心对比之后,觉得两个小说的翻译各有特色,说不上哪个比哪个更好。后来我阅读这两个小说时,基本上忽略了译文的不同。这让我感觉到,好的文学作品其实也是可以打破语言界限的。
《洛克普林斯顿》讲述一个男人带着女儿、情人驾驶着一辆偷来的汽车奔走在州际大道上。旅途的延伸成为小说的主要内容。在一座小城——小说的题目就是这座矿业城市的名字——汽车抛锚,他们住进了旅馆,明天的旅途成为一个未知的悬念。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没有任何令人震惊的内容,可是它让我着迷。这个男人不安宁的心境成为小说叙述的内在节奏,内心的紧张宛如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的动荡。男人和他的情人,怀着不同的心态,时而统一,时而对垒,就像一只跷跷板,维持这个平衡或者打破这个平衡的,是那个女儿。在这个跷跷板的运动中,我感到到小说的魅力。固然,波澜起伏、情节跌宕的故事固然令人着迷,可是我在理查·福特这篇小说中看到了另一种魅力,那就是内心的隐约呈现,也可以构成一种令人激动的魅力。在平淡的叙述中,人物的内心犹如黑暗中动荡的水波,偶尔光芒闪烁,紧紧抓住你的心。
理查德·福特善于在简洁的景物勾画中烘托气氛,在这个作家身上我发现了中国古典文学的魅力。是的,这两个短篇小说很容易让人想起中国古代的一些记人记景的笔记体小品,简洁而富有质感的语言,拒绝大篇幅的心理描写,把人物内心完全融入看起来平静自然的叙述之中,有时却在随手勾勒之中一露峥嵘。《肃杀》这个小说一开始就让人想起福克纳,南方冷冷清清的小镇、冬夜满是寒意的霓虹、河上漂浮的冷雾、黄昏隐约闪现的林中小路……自然景观完全和人物的内心融为一体,读这样的小说,使我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仿佛自己的呼吸已经和小说的进行构成了同步的节奏。这是很有意思的阅读体验,文学的魅力在一篇一万字的短篇小说中也可以完全展现出来。理查德·福特这两个短篇小说中的对话也是简洁含蓄的,让人想起海明威。
读这两个小说距离现在,已有七年之久,理查德·福特是让我难忘的作家,他让我想起了爱伦·坡,想起麦尔维尔,想起海明威和福克纳。在一个年轻作家的背后,站立着一支大师的队伍,这是肯定的。文学就是这样薪火相传,由一代代作家共同建立的辉煌殿堂。今天,当我们许多作家偏执地把某一位作家当成开宗立派的祖师,愚妄地钻进小小的象牙塔时,文学的天空会变得多么狭小!美国批评家布鲁姆曾经在他的大著《影响与焦虑》中说,大作家就像小作家的父亲,儿子们为了消除父亲的阴影,总怀着一种俄狄蒲斯式的“弑父”情结,但是小作家永远也不要忘了,你永远也无法透洗掉自己血管里流淌的祖父和父亲的血,你不可能变成一个没有父亲的野种。你不可能是你自个儿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