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6、

山下真树子离开之后,旅馆便停业了。沈欢和亮子花了几天时间把每个房间都彻底清扫了一通。今天沈欢正准备与谷小亮把所有的玻璃再擦上一遍,亮子一脸的不愿意。这两天他一直在埋怨沈欢不该叫生子和高大姐都放了假。

“我去找两个家政来帮着擦吧。”看见沈欢端着水盆出来,亮子又一次提议。

“你要不想干就回家歇着去。”沈欢黑着脸,“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

“嘿,你又受什么刺激了?你就会冲我来,你看不见孟宪辉你就知道冲我发火是不是?”亮子把一块抹布摔在地上。

沈欢把脸一沉,一盆水朝亮子泼了过去,“你找我撕你嘴是不是?”

“本来就是。”

“人家孟宪辉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跟那秋挺好的,你成天嘀嘀咕咕让那秋听见了还以为我真跟孟宪辉有什么事。”

“什么叫‘那秋以为’啊,我这是在提醒你,你以为人家那秋对你没意见?实话告诉你吧,这都是那秋跟我说的,人家对你没意见为什么现在来得少了?”

谷小亮的话让沈欢站在那儿想了半天,最后挤出两个字:“放屁!”

亮子哼了一声,抓起地上的脸盆又去打了一盆水回来,一边狠狠擦着玻璃一边继续对沈欢说:“你们几个人要再这样下去早晚得出事不可,我在边儿上看得清楚着呢,孟宪辉要是不喜欢你,他能一天往这跑八趟!你可别忘了,这院子是哪来的,要是没有韩大哥,你现在不是也跟那秋一样在学校教书……”

“真是闲的你!”沈欢气得发抖,只好扭头进了门房。

亮子想了想,正要追进去把剩下的话说完,看见生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亮子,快,葛大爷心脏病又犯了,你跟我一块送他上医院。”说着话拽着谷小亮就往门外跑。

沈欢听见动静也从屋里跑了出来,“怎么了生子,出什么事了?”

“我妈上楼从葛大爷门口经过,听见屋里咣当响了一声,怎么敲门都没人答应,把门砸开才知道是葛大爷倒地上了,让我赶紧送医院呢。”

“那快点,我也去。”

亮子一把将沈欢推了回去,“你这儿待着吧,我跟生子去。”

“等会,等会,带上钱!”沈欢在背后追上生子,把钱包塞进他手里。

下午4点多钟,亮子和生子才疲惫地赶回旅馆。沈欢一个人已经把旅馆的玻璃都重新擦了一遍,看见他们进来,赶紧迎上去问:“葛大爷怎么样了?”

生子说:“救过来了,我妈在那看着呢。”

“葛大爷儿子呢?”沈欢问。

生子说:“联系上了,他跟他媳妇都在值班,到医院看了一眼又回单位了。”

沈欢沉吟了一会儿,“也是的,两个都是警察,哪有时间照顾他啊。”

“本来人家媳妇已经请了假要在医院照顾他,葛大爷觉悟还特别高,死活不让耽误工作。”谷小亮说。

“你以为人们都跟你一样?”沈欢白了谷小亮一眼,“反正旅馆也得有人看着,等葛大爷出院了,就接到这儿来,你照顾。”

“都是劳动人民,你怎么老对着我来!”

“就你还劳动人民?吃啥啥不剩……”

“干啥啥不行!你就不能换一句赞美我的口号?”谷小亮倒在沙发上,跷着腿对着生子抱怨道:“生子我跟你说,我就是犯小人,而且这小人还都是女的,刚送走那个日本鬼子想清净几天,这儿还一个等着我的。”

“你还好意思说,不提真树子我还不生气,人家真树子怎么你了,让你炒个米饭你还往锅里吐唾沫,恶心不恶心啊你这个人。”

谷小亮听了这话,立即警觉地盯着生子的眼睛,生子强忍着笑连连摆手,“不是我说的,这事绝对不是我说的。”

亮子嘀咕:“不是你说的?难道那铁锅它自己会说话?”

天快黑的时候挂起了大风,旅馆院里的几棵树上不多的几片叶子都掉了下来,满院子乱飞,发出刺耳的哗哗声响。生子和沈欢去医院看葛大爷了,亮子一个人在门房里百无聊赖。拧开收音机,电台里正播着孟宪辉的节目。

“唉,一到这钟点你就没完没了地在那叨逼,还是你这工作好,大风吹不着太阳晒不到,坐在那叨逼两句就能领工资……哪像我,这么命苦,堂堂七尺男儿天天受她的挤兑,干啥啥没完,吃啥啥不香……”谷小亮怀着一些伤感在边儿上自言自语。他的目光不经意间碰到桌子最里边的那摞相册,拿到怀里翻看着。

相册里都是在旅馆住宿的客人的照片,旅馆四季的变化都在这里面。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们,或是情侣或是夫妻,或是朋友同事,他们在这里度过快乐的时光,留下气息和痕迹,他们当中的每一个都在谷小亮的脑海里留下鲜活的记忆。比如那个头上包着手绢的胖子,他一个人从香港到这来旅行,在旅馆住了两个礼拜,遇上了那个穿红背心的女孩,他们俩好上了,还请亮子吃过饭;再比如那对从马来西亚来的老夫妇,他们从外边回来发现丢了一部相机,当着警察的面儿指着亮子,要警察把他带回去好好查问,结果却发现相机原来是顺着床和墙壁的缝隙掉到了床底下;还有那个叫江小鱼的美院学生,她来这个城市见一个从网上认识的男朋友,在这个院子里见到的却是一个卖菜的中年商贩,谷小亮问他为什么每天半夜到网吧去泡网,菜贩子居然说网吧不但花十五块钱就能过夜,12点以后点还给一碗泡面……谷小亮忍不住乐出了声儿,看着美院女生的相片说了句“你真是个傻帽儿”。

翻过另外一页,亮子看到山下真树子的照片,那是她第一次到这里住宿的时候在房间门口照的,是夏天,真树子穿着短裤和大大的一件背心,手里拿着本儿汉语书在对着镜头挥手,脸圆圆的,小眼睛眯成两条弯月牙儿,露出两个小虎牙,亮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冒出一句:“战争犯。”

再翻过一页,还是真树子。是秋天,她还是穿着那条短裤,上身套了一件长袖的圆领衫,一只手里端着她最喜欢吃的扬州炒饭,另一只手拿着勺子举向镜头,一副很开心的模样。看着看着,谷小亮忍不住想起那天在医院的情景来。

山下真树子跑回来的时候他坐在病床边上发愣,想着沈欢知道他把真树子气走了会怎么数落他。听见开门声,看见手里捧着一碗馄饨的真树子,他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又回来了?”谷小亮掩饰不住心底的那份轻松。

真树子笑嘻嘻地告诉他,她出去是为了给他买点吃的。

她把馄饨放到病床旁边的小桌上,从口袋里掏出拿餐巾纸裹着的塑料小勺,又对着灯光仔细的擦拭了一遍才递给亮子,“快吃吧,都快凉了。”

亮子把勺子拿过来,舀了点汤送到嘴边,刚要吃又放了回去,看着真树子说:“张不开嘴。”

看着真树子一脸的愁容,亮子赶紧又补了一句:“其实我一点不饿。”为了表示对真树子的那点歉意,他破天荒的对山下露出笑脸,爬到病床上,腾出床沿的一块地方让真树子坐下。

“真树子,你爷爷杀过中国人没有?”

真树子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缓缓点了点头,“那还是他在东北的时候,他不想杀人……”

“不想杀人他还杀?”

“他也给过中国老百姓吃的东西……”

“我没问你那个。”亮子打断她,“他杀过不少人吧?”

“没……没杀过……”

“你刚才不是还说他杀过。”

“我是说,他没杀过很多……”

“他还想杀多少啊?不是我说你们日本人,没良心,古代的时候我们中国人多照顾你们,我们对你们多客气呀,再看看你们干的那点事儿,抢我们土地,杀我们中国人,一开始我们让着你们,可你们日本人变本加厉,欺负我们好心眼是不是?”亮子说着说着声调就提高了不少,情绪也激动起来,“算了算了,那会还没你呢,说起来这事跟你也没什么关系,都是你爷爷那辈儿人干的好事。对了,你爷爷要找的那个人叫什么?”

“我爷爷说,他叫关树群。”真树子让谷小亮一通数落,一直低着脑袋,好不容易才抬起头。

“噢,”谷小亮在真树子面前总是显得很有面子,跟真树子说话的时候,能够把沈欢对他的数落都忘干净,“噢,等我再见到我的那帮朋友,让他们都帮着打听着,有了消息我给你打电话。”

接下去,真树子就不再说话了,她不停地给亮子削苹果,削了一个又一个,最后趴在床边儿上睡着的时候,手里还攥着水果刀……

想起病房的一幕,谷小亮心里忽然有点感动,忍不住又打开相册端详起真树子的照片来,“小腿也不是很粗嘛!”他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