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0节

39

事情是平息下去了,但是问题并没有解决,而且,由于大佬张确实是打人了,使本来就不好解决的问题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大佬张主动向七叔公和贺曙光承认错误,求纪律处分,说如果必要,他愿意抛弃个人的面子,当面向旺仔赔礼道歉。

贺曙光支持大佬张这么做。大佬张事先已经跟贺曙光沟通过,贺曙光虽然心里不服,但想到大佬张确实是打人了,不当面赔礼道歉没有其他更好的解决办法。所以现在大佬张当着他和七叔公的面这么说,贺曙光表示同意。但七叔公不同意。而且态度坚决。

七叔公说:“如果是股份公司内部的事实,你们自己说了算,但这是村里面的事情,得由我说了算,我不同意大佬张向旺仔赔礼道歉。”

贺曙光和大佬张都没有想到七叔公是这个态度,更没想到七叔公的态度这么坚决。本来他们俩在事先商量的时候,之所以打算向旺仔赔礼道歉,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怕如果不这么做,七叔公这一关不好过,没想到七叔公的态度跟他们预想的正好相反。

贺曙光和大佬张想听七叔公的解释,但是七叔公不解释,说这件事情你们听我的,我心里有数,肯定不会错。最后七叔公还说:“如果出了什么事情,我负责。对股份公司那边的事情,你们比我懂,你们去把罚款和搬迁的事情处理好,这边旺仔的事情你们不要管了,他要是再敢找麻烦,你们叫他来找我。”

贺曙光和大佬张虽然疑惑,但心里高兴,所以也就不再问为什么了,只是答应股份公司那边的事情他们一定搞掂。

现在担子落在贺曙光一个人身上了,因为大佬张既然已经打人了,当然只能暂时回避。

贺曙光总结大佬张失败的教训,感觉问题的关键不在旺仔,而是在邱国强,因为不管怎么说,旺仔是为邱国强打工的,大佬张去做他的工作,别说碰了钉子,没有做通,就是做通了,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邱国强那里,与其这样,不如直接找邱国强。而且凭感觉,贺曙光认为邱国强也应该比旺仔好说话一些。毕竟他不是本村人,又上香港身份,应该不会像旺仔那么窜。

贺曙光约邱国强出来喝早茶,并且说好了就他们两个人。

两个人坐下后,邱国强做贼心虚,故意打岔,说其他事情。说国贸大厦几天就一层楼,以前在香港的时候光听说日本技术很发达,摩天大厦几天一层,没想到现在我们中国也有这个技术了,而且就在自己家门口,看着大楼往上长。邱国强说着,还指着窗户外面正在建设的国贸大厦给贺曙光看,说他每次从香港回来都发现国贸大厦又长高了不少。

贺曙光顺着邱国强指引的方向朝那边看了看,并且露出笑容,点头说是,不过,他这样做纯粹是一种礼貌,关于国贸大厦几天就往上长一层的事情,他知道,守在自己家门口的事情他能不知道嘛。

贺曙光应付了一下,还是想谈他自己想谈的事情。

贺曙光说他早就想请邱国强喝茶了,说他还欠邱国强一顿茶,说正是上次邱国强替他们付茶钱那一次的交往听了邱国强当时说的那些话,受了启发,才有了今天的皇凤岗工业区,所以早就应该好好感谢邱国强了。

邱国强本来是带着负荆请罪的心情来的,现在贺曙光不但没有责备他,更没有威胁他,而是念叨他的好,本来紧张的心情立刻就放松不少,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本来在龙飞公司的事情上,邱国强自知他们是理亏的,可由于直接涉及到经济利益,加上他表弟旺仔在中间煽风点火,所以他才那么强硬,今天贺曙光单独约他出来的时候,他当然知道肯定还是谈这件事情,于是就有些心虚,心里还一直在打鼓,现在听贺曙光这样一说,自然有些感动,说感谢谈不上,还望贺老板多关照。

“可以,”贺曙光说,“邱老板不要客气,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绝不推委。”

本来就是一句客套话,现在经贺曙光一认真,邱国强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知道,今天想躲是不可能的了,不如正面应对。

邱国强摆出一副掏心窝子的样子对贺曙光说:不是他故意刁蛮,实在是没有办法。

邱国强说,强发公司其实完全是他自己个人的公司,背后根本没有什么大老板,也没有什么实力,装得大,其实是个皮包公司,也就是通过在贺曙光他们这里租了厂房,然后再租出去赚些差价维持生存,如果让他们承担龙飞公司的损失,那么他下个月就没有办法交租金了。

不知是真是假,邱国强说着还掉了眼泪。

这个情况贺曙光还真没有想到,不过,现在经邱国强这样一说一哭,再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联系起来一想,贺曙光相信可能真是这么回事。想着邱国强三十几岁的大老爷们了,说起来还是香港老板,不到确实迈不过去,是不会轻易掉眼泪的。

贺曙光沉默了。他心里不是滋味。突然感觉大家都很热闹,其实谁都不容易。他自己容易吗?像个闹钟,发条上足了劲,一天到晚走得不停,还有那么多的事情顾不过来,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考虑周全。比如贺三说的加盖房子的事情,还比如大佬张的宅基地的事情,总不能让一个村干部一直住在村委会呀。再看看眼前这个邱国强,现在一想也不容易,明明在香港就是一个穷光蛋,却愣要冒充大老板,上次接待他们去香港,还说不定是在哪里找了一个人冒充“邱老板”的呢,结果事情没办成,可能还欠了一屁股债,有苦说不出口,如果再不通过厂房转租赚些小钱,被香港黑社会砍了也不一定。

“你是不是还欠别人的钱?”贺曙光问。

贺曙光这样一问,立刻就把邱国强刚刚擦干净的眼睛又弄湿了。

“多少?”贺曙光问。

邱国强继续擦眼泪,没有回答贺曙光的问题,等眼泪再次擦干净了,邱国强强迫自己露出笑容,笑着对贺曙光说:已经不欠了。这次做你们租厂房的生意,赚了一些,该还的已经还了。他还说关于他的实际状况,大陆这边没有一个人知道,连他表弟旺仔都不清楚,所以希望贺曙光能为他保密。

贺曙光郑重地点点头。

邱国强见贺曙光头点得认真,产生了进一步的信任,说:在龙飞公司造成环境污染的事件上,他确实有责任,并且也知道不是工业区故意为难他,而是环保所那里通不过,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当然要承担责任,但是他能力实在有限,还请贺曙光在具体调解的过程中尽量减轻对他的经济处罚。

贺曙光想了想,也对邱国强说了掏心窝子的话,说邱国强作为香港人,应当利用自己作为香港人并且有一定技术的有利条件,做一些实在的事情,比如像麦建新那样,在香港接单,在深圳装配,企业发展得相当快,以前在香港是打工的,现在已经是正经的老板了,不好吗?

邱国强点头,说好,但是这样的好事情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摊上的。

贺曙光则进一步说,像这样转租厂房也不是长久之计,等我们合同到期了,肯定要收回,到那时候你怎么办?

邱国强表情茫然,他也不知道到时候怎么办。

贺曙光又说,其实他现在也很有压力,不说你也知道,村里有些人甚至就是想利用这次事件把你挤出去,厂房收回来我们自己租,租金可以提高,也便于管理。

邱国强额头开始冒汗,用求助的眼光看着贺曙光。

贺曙光心软下来,真诚地对邱国强说,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是继续跟龙飞公司扯皮,但不管怎么扯,估计你一定要承担一些损失,因为下个月他们就不交给你房租了,但是你给我们的房租一分钱也不能少,拖两个月,你账上就空了,怎么办?第二条路是你跟我们合作,双方协议提前解除合同,合同上写清楚,由我们承担你对龙飞公司的责任,要赔多少损失我们负责,与你无关,你可以干干净净地走人。你想一下,到底按那一条路走?

邱国强显然没有完全听明白贺曙光的意思,或者是怀疑自己听错了,要求贺曙光再说一遍。贺曙光就再说了一遍。说完之后,邱国强问:这么说是不是不用我承担任何损失了?

贺曙光点点头,同时强调,这是有条件的,条件是我们提前解除合同,相当于我们提前收回厂房,直接对外出租,我们替你承担的损失可以从减少中间环节增加的收益中慢慢弥补回来。

这下邱国强听明白了,彻底明白了,明白这就意味着他破产了,不是老板了。所以,明白过来之后,心里并不轻松,但又好象特别的轻松,所有的烦恼都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但是,这毕竟是大事,他必须考虑周全。

贺曙光没有催他,而是借故去了趟洗手间,给邱国强一个单独思考的时间和空间。

其实也没有考虑的余地,因为邱国强根本就承受不了龙飞公司的搬迁损失,也承受不了龙飞公司拖两个月不交房租。等贺曙光从洗手间回来,他就考虑好了。

“我可不可以提一个小条件?”邱国强问。

贺曙光点点头,算是应承。

邱国强说,一旦提前解除合同,那么就意味着他的公司不存在了,现在他手下的几个人能不能帮忙安排一下?

贺曙光略微思考了一下,说可以,但是他们不能挑三拣四,更不能在今后的工作当中违反纪律甚至有意捣乱,比如旺仔,如果他继续跟大佬张为难,采取不合作的态度,我们就是现在给他安排了工作,将来也可以炒他鱿鱼。

邱国强说将来的事情他就管不了了,先把眼前对付过去再说。

尽管事态的发展比预先想象的要好,但贺曙光心里并没有喜悦,相反,还比较难受,感觉好象是他自己把邱国强逼破产的一样。中午回来,贺曙光把情况向七叔公做了汇报,七叔公的反应和他差不多,虽然觉得对股份公司来说这是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了,但是对邱国强好象残忍了一些。不过,七叔公就是七叔公,他很快就找到自我安慰的话。说这个结果对邱国强也未必是坏事,并不是人人都能当老板的,实打实地做工也不一定不好,邱国强会开模,这是一个技术活,好好干挣的钱也不一定少。并且嘱咐贺曙光,对邱国强的要求叫尽量满足,能关照的地方尽量关照,生意不在人情在等等。贺曙光自然点头称是。

40

麦建新是趁贺曙光在工业区内巡视的时候把他请到自己办公室里的。

麦建新的工厂占着这栋标准工业厂房整整一层。绝大部分用做车间,一小部分被隔成办公室。也就是香港人说的写字楼。写字楼分两间,大间里面套了一个小间,小间就是麦建新的办公室。

写字楼装修得很高档。有空调有沙发。按政策,对他们这样三来一补企业,这些东西可以直接从香港带过来,质量很好,也漂亮。不过,麦建新坐在里面谈话感觉不是很好。写字楼的两面墙是透明的。一面能看见外面大房间,另一面能看见整个生产车间。既如此,那么贺曙光就感觉外面也能看见里面,像是在被展览,精神集中不起来。麦建新向他解释,说这种玻璃里面能看见外面,但外面看不见里面,隔音效果也很好。麦建新见贺曙光仍然疑惑,就带着到到外面参观,证实一下。贺曙光也觉得好奇,就跟着他出去看了。一开门,果然外面的噪音蛮大,但在里面听不见,可见,这材料确实隔音。再来到窗口一看,确实看不见办公室里面。

再回到屋里的时候,贺曙光的心静下来,麦建新就打算说借钱给他加盖房子的事情。先说了几句恭维的话,祝贺曙光他们这次顺利度过难关,不仅问题圆满解决,还顺利地剔除了中间环节,一举两得,可贺可贺。

麦建新这样祝贺当然是一种礼貌,等礼貌完了,贺曙光更加高兴了,他就把自己这几天想出的绝妙办法抛出来。可是,贺曙光听之后并没有得意,而是反问麦建新:“你真是这么看的?”

麦建新一楞,说:当然,当然是这么看的,这是事实嘛。

贺曙光轻轻地摇头,表示不是这么回事。

“不是?”麦建新问。

“不是,”贺曙光说,“等事情发生了再来处理,处理得再好也是失败。应该根本不让事情发生。”

麦建新听了没有说话,楞在那里。

贺曙光见他这样,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解释说刚开始他也蛮得意,后来还是老婆及时提醒,才使他清醒一些。

“噢,嫂子还这么明理?”

麦建新说这样说的意思并不是怀疑戚福珍这么明事理,而是表示惊奇,表示惊叹,惊叹戚福珍作为一个女人能有这个清醒的头脑。也算是一种赞美吧。

“明理谈不上,旁观者清吧。”贺曙光说。

麦建新点头。

“哎,”贺曙光说,“你也是旁观者呀,你对我们工作的改进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啊,没有。我对你们的工作非常满意。没有任何意见。”麦建新说。

贺曙光笑了,笑着说:“不是要你提意见,而是提建议。看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好建议。”

“建议?”麦建新问。

“建议。”贺曙光说。

“没有,”麦建新说,“我哪里能有什么建议。”

贺曙光见麦建新不愿意说,也就没有勉强。问麦建新: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我找你?啊,对,是我找你。我要返香港了。”麦建新说。

贺曙光听了心里一惊,他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事情。

“你要回香港了?”贺曙光吃惊地问。

“是啊,我要返香港了。”麦建新回答。同时向贺曙光解释,他返香港的目的是要在香港建立写字楼,这样,他就可以直接面对客户,客户就更方便,他就能接到更多的单。所以,今后他要香港深圳两边跑,而且大部分时间将留在香港,只有周末才过这边来。

“那么这边怎么办?”贺曙光问。

麦建新说这边他打算找一个人来帮助他管理。

贺曙光立刻就想到了邱国强。不知怎么,邱国强的事情他一直放心不下,如果麦建新打算请一个人帮助他打理深圳这边的工厂,那么,邱国强是不是可以呢?

“人找好了吗?”贺曙光问。

“还没有,过两天就去招聘。”

“招聘?”贺曙光问。

“招聘。”麦建新说。

麦建新告诉贺曙光,深圳已经有了人才市场了,每天都有好多大陆来的大学生在应聘,他的几个香港朋友已经在那里招聘到了师傅,也就是大陆这边说的工程师。很不错的,他也打算去碰碰运气。

这话新鲜,贺曙光想到股份公司也可以从那个市场上招聘几个大学生来,下次再遇到像金属加工厂这样的事情,或许他们就能想到里面可能包含电镀工序。还有像起草租赁合同,由一个学法律的大学生执笔,或许就可以减少很多麻烦。不过,他对于麦建新的做法不是很放心。在市场上随便招聘一个大学生,不知根不知底,就敢把整个工厂交给他?换上贺曙光他是绝对不敢的。

“你打算把工厂交给招聘来的大学生?”贺曙光问。

“不是,他们做帮手啦,工厂我交给陈生。”麦建新说。

陈生就是陈先生。香港人说话省字,早晨好就简称“早晨”,陈先生就简称“陈生”。这个陈先生贺曙光认识,就是负责培训的那个香港师傅。

贺曙光就发觉自己过虑了,其实人家早想到这个问题了,于是,他庆幸自己幸亏没有推荐邱国强。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招聘?”贺曙光问。

“过几天。”麦建新说。

贺曙光说:好,我和你一起去。

麦建新问:你也想招聘呀?

“先看看。”贺曙光说。

麦建新说,他回香港开写字楼后,定单肯定会大量增加,所以,可能要扩大生产车间,也要招更多工人。

贺曙光点头,说厂房问题不大,龙飞公司电镀车间撤消后,多出的厂房正好可以给他。

麦建新连谢谢都没有顾得上说,马上就问:那么工人住的地方呢?

这一下把贺曙光问住了。由于罗沙村就在关口傍边,挨着市中心,所以不仅工业区的人在村里租房,其他人也在这里租房,这样,村里的房子就非常紧张。

麦建新是故意这么问的。等贺曙光回答不了了,他才亮出底牌,向贺曙光建议:赶快把自己家的房子往上加。

贺曙光一笑,然后是深深地叹气。

卖建新就等着他这个叹气。他一叹气,卖建新就有话可说。

卖建新说:“是不是暂时没钱?”

贺曙光很警觉,看着麦建新。

“不要惊,”麦建新说,“我没打算送礼,也没打算借钱给你。送礼是害你,借钱就做不成朋友了。”

麦建新说完,贺曙光的眼睛瞪得更大,虽然没有说话,但意思非常明显:那你是什么意思?

麦建新先是笑了笑,然后才抛出这几天想出来的绝妙办法。说:“我们签个合同,你房子加盖完了之后,谁也不要租,租给我,我提前预付两年的租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