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橙

康复以后,满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郑重其事地向清川提出分手。理由是他爱上了一位名叫小橙的女子。他要离婚,休掉不贞洁的清川,给他爱的姑娘一个正当的名分。

小橙是满城的护工,她陪伴着他,在精神病医院度过了枯寂的三个月。三个月的时光,犹如一场悠长的冬眠,先是死气沉沉,逐渐复苏,进入半清醒半沉醉的状态,最后,完全地醒来了。

除了药物和医生,还有一层不可忽视的因素,那就是小橙。从对小橙产生好感开始,满城意识到自己又活了过来。对于重症抑郁症患者而言,爱的体验几乎象征着生存的能力。

开初照顾满城的,其实是小橙的父亲,跟满城年岁相仿的中年汉子。有一天中午,他向清川请假,说是有事要回一趟近郊农村的家。清川允许了。

返回时,小橙的父亲拎着一只蛇皮口袋,往地上一倒,是十来斤沉甸甸的夏橙,连枝带叶,闪耀着露珠的光。原来小橙的父亲特地打自家果园的树上摘了果实,带给满城和清川尝尝鲜。

小橙的父亲通红着脸,老实憨厚地解释道,他另找了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决意跳槽。可是护工这份活计,他不打算舍弃,就把女儿领来顶缺。

小橙的父亲说,护士长是他的远房亲戚,如果清川觉得女孩子看护满城不方便,也没关系,他去求护士长给小橙安排打扫清洁之类的零活,等新的病人进来了,再转做护工。

说这番话的时候,清川正剥开一个新鲜的夏橙,津津有味地吃着。她不忍心回绝这位勤劳精明的父亲,于是转而征求满城的意见。

“既然来了,就留下试试吧。”满城懒懒地表态。

“丫头,快过来,见见花叔叔俞阿姨!”小橙的父亲大着嗓门向过道里喊了一嗓子。一个高大壮硕的姑娘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粗手笨脚,面孔却是怯生生的,扭捏地站在门边,羞赧得连头都不敢抬。

“这孩子,没见过世面,缩头缩脑的。”小橙的父亲讨好地笑着,“不过您二位尽管放心,她干活是很麻利的,在咱们那儿,她种庄稼放牛羊,样样都行,能顶一男的!”

清川笑了。小橙的父亲相貌委琐,口才倒是不错,活脱脱一个产品推销员。她瞅一眼五大三粗的小姑娘,那孩子相貌出奇地粗肥,简直有男扮女装的嫌疑,看来确实像她父亲吹嘘的那么孔武有力。

满城转过脸去,他不喜欢她。这丫头太肥壮,让他想到功利的桃,想到他曾用钱睡过的肥女人。他的过去是一幅泛黄的画卷,模糊了,悠远了,浸透在了水中,飘散在了风里。他不想再去触及往事的尸骸。

没隔几天,小橙断断续续地告诉清川,她的父亲是赌徒,每一份工作都做不长久,稍微挣点儿钱,就心急火燎、猴急猴急地跑去赌博。她是长女,底下有两个上中学的弟弟妹妹,母亲受不了父亲的劣根,与人私奔了。至于护士长是他们家亲戚的说法,那是她父亲撒谎的,假如清川不要她,她在这儿就没了立锥之地。

清川听她说得凄惨,生出怜悯之心。况且她做事细致,晚上在满城病床旁支起一张租赁的行军床,和衣而卧,白昼则一心一意地坐在病房里,守着满城,哪儿都不去。清川便正式将她留了下来。

小橙就这样羁留在了满城的养病历程中。

满城同病室的老大爷羡慕不已,撺掇着儿女照样去请一位结实驯服的女孩子,忠实地背着他上楼下楼。这位老大爷是住进医院戒除药瘾的,他吃安眠药吃上了瘾。家属为老大爷雇的男护工,成天不见人影儿,一有机会就溜出去,到处吆喝人打扑克牌。

满城对老大爷的称羡不以为意,淡淡地说,花钱嘛,当然得雇个听话的。此时的小姑娘,给予满城的印象,只是温顺而已。他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不反抗,不辩驳,不偷懒,一一照办不误。

慢慢地,满城从差遣她的过程中觉出了妙趣。他闲极无聊,生出花样来,故意让她给自己喂饭,或是派她步行五站路,去买回一本无关痛痒的书。

“喂,过来!”满城这样叫她。

一听到召唤,小姑娘脚不沾地地飞奔到他跟前,垂手而立,听候他的使唤。面对满城,她从不主动开口,满城问一句,她答一句,语句精练到了极点。可是清川一来,情形就不同了,小丫头憋坏了,不歇气地向着清川絮叨身家琐事,有说有笑。

“你怕我,是吗?你当我是疯子,会打人的那种?”满城做个龇牙咧嘴的模样,吓唬她。小姑娘惊怯地往后一闪。满城恶毒地笑了。

“你多大?”满城问道。

“20岁。”小姑娘恭恭敬敬地回答他。

“20岁?”满城惊愕地上上下下打量她,这孩子嫩秧秧的,一张胖脸嫩得能掐出水来,胸部却没有明显的起伏,一径的肥实,看上去像发育未全的初中女生。

“你读过书吗?”满城再问。

“读到高二。”

“辍学了?”

“是,弟弟妹妹的成绩比我好,让他们接着读。”

“你叫什么?”满城想起问她的名字,他一直叫她“喂”。

小姑娘说,她叫小橙。

“小橙?好名字!好名字!”满城不住地点头。

从那以后,他就叫她小橙。他叫她,小橙,过来!小姑娘噔噔噔跑来,结果他并没有事。无缘无故的,就想叫叫她的名字,就想看她慌慌张张地奔过来。

他喜欢橙这个字眼的语感,在念叨的间隙,会有微甜的分泌物涌入口腔,清凉而湿润。他望着她被自己支使得团团乱转的身影,心里生出由衷的快慰。水果般丰肥的女人,总能让他心驰神往。

小橙逐渐跟满城混熟了,她知道了抑郁症患者与俗称的疯子南辕北辙,于是不再畏惧满城,有时还会故意逗弄逗弄他,在他焦急呼唤的时候,躲在门边悄悄发笑。

“花叔叔,人家织毛衣呢!您要是没什么打紧事,就别老叫我,好不好?”她撒娇地说着。

小橙在满城面前越来越放肆,她的笑声大胆起来,眼光闪亮起来,露出少女的顽皮劲。她问了满城一大堆孩子气的问题,譬如,花叔叔,您真的姓花,花朵的花?譬如,俞阿姨是大学教师,她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满城不厌其烦地与她探讨一些人文方面的话题。小橙像个虔诚的小朋友,用两手托着下巴,无限崇拜地注视着他。满城一天天看熟了小橙的相貌。其实小橙是一个动人心魄的女孩子,水嫩的脸,圆鼓鼓的身形远非看起来那么粗枝大叶……

这一点,满城是后来才知晓的。外表幼嫩的小橙摊开四肢,顺从地躺在他的身下,丰盈性感得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性感的男鞋

满城是在出院前两周把小橙弄上床的。那时候,同病室的老大爷治愈回家,而新的病人尚未入住。满城与小橙朝夕相处,谈笑风生。清川的学校已经开学,她放心地让这女儿一般的小姑娘陪着满城。

小橙的明眸,令满城有了充盈的感觉。这个丰满、大气、开朗的少女,兼具了男画家与桃所共有的美感。那是满城毕生迷恋过的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小橙的现身,如蒙天赐,让他再度把握住了生命的真实。

一天傍晚,满城决定跟小橙一起出去散散步。他脱掉病号服,换上棉质的衬衣长裤,向护士请了假,携着小橙,去了医院附近的河堤。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河岸边,河水汹涌,卷起阵阵大风。风吹在脸上,寒意陡生。时值秋天,堤岸内的梧桐树已然枯败,大片大片的黄叶悠悠缓缓地落下来。

这么多天了,满城第一次自由自在地行走着。他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向小橙说起半生的落魄,半生的憋屈。他没有悲哀,只是平静地说着。他的诉说,是对那远远的、一去不回的、没有伤感的过去的伤感总结。

“我是个听话的下属,领导叫我学狗叫,我绝对不会学猫叫。”他戏谑地说着。

小橙掩嘴笑。

“在我眼里,所有的领导都是老虎,”他说,“我把自己关在了一个等级森严的笼子里——尊敬自己的管理者,执行他们的各种命令。这种感觉就像面对一群老虎,它们是尊贵的、高贵的,有着超乎寻常的辨别力,值得我俯首称臣。”

小橙偷笑不已。

“我感谢我的妻子,”满城诚实地表述,“是她扛住了来自我母亲和家人的压力,一意孤行地让我住院治疗,否则,我可能已经自行咔嚓——”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为了我,清川东躲西藏,在朋友家住了半个多月,直到我病情缓解,亲口对我母亲说,希望能够得到有效的治疗,他们才算放过清川,打道回府。”满城说。

满城对那混乱不堪的一段了然于心,无知的家人们将清川逼得无家可归,整日在外避难。如果不是满城出面斡旋,花家大军有本事把清川剁成肉酱。

“花叔叔,您很爱俞阿姨吧?”小橙稚气地问。

“不,我不再爱她……”满城停下脚步,久久凝视着小橙清澈的双眸。

小橙不知所措,慌乱地垂下眼睑。她的赧颜,使满城心旌摇动。他把持不住,低下头,亲吻她。小橙的嘴唇薄薄的,轻软如花瓣。

在瞬间的惊诧过后,满城遭到了来自小橙的顽强抵抗。小橙流着泪,不留情面地对着他拳打脚踢。有一拳,击中他的胃部,他痛得弯下腰去。

但在夜里,满城还是成功地瓦解了小橙的警戒。他在她耳畔山盟海誓,百般深情,百般缠绵。小橙禁不起被一个城市男人所爱的诱惑,心乱如麻地同意他吻了她。当满城试图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时,她扬手甩了他一巴掌。

可是,那一巴掌已包含了言不由衷的味道,是强弩之末。满城锲而不舍地对天发誓,许以爱情的诱饵、婚姻的承诺。小橙最终放弃了抵抗,缴械投降,把自己稚嫩洁净的处女之身奉献给了他。

之后,小橙原形毕露。这个姑娘的生活习性超乎满城想象。

她嗜酒。

“咱们喝一杯吧。”这是她对满城最常说的一句话。

小橙的祖父是个酒鬼,经常喝得烂醉如泥,小橙出生后由祖父看管。婴儿一哭,老头就醉醺醺地往她的嘴里滴几滴白酒。小橙是在酒精的浸泡里长大的。

成年后,农活繁重。小橙往往在晚间喝上一杯,就像村庄里的那些男人们,酗酒,猜拳,并以此作为对于不公正的命运的公开挑衅。

精神病医院的病人被严令禁止接触酒精,作为护工,小橙之前只能每天偷偷喝上一小杯,解解馋,再狠命刷牙,去掉口腔残留的酒精气息。

但当满城睡了她,她就变得肆无忌惮了,不仅喝,而且要满城替她买酒。满城奢侈地为她买了一瓶本城出产的老窖,花了一百多块钱。结果小橙不喜欢,嫌酒味浅淡。她的要求很低,一盅零沽老白干。她对高昂的名酒持有怀疑态度,嫌淡。

喝了酒,她有恃无恐地缠住他,一声不响地开始做爱。她完全忘记了他是一个病人,而她是他的护工。

出院的前一夜,她喝醉了。望着满城,一味地傻笑。

她给满城倒了一杯酒,给自己倒了另一杯酒,一仰脖,喝光。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眼神中出现了难以揣测的冷漠。

她背过身去,慢慢除去外衣和长裤。她站在屋子中央,抬头挺胸,非常矜持,把自己当成了举世瞩目的模特,或是行为艺术家,无视满城的存在。然后,忽然地,她泄了气,垂下头来。

满城在桃的身上,曾经看到过类似的情态。肥女人的心理,让人难以捉摸。

小橙穿着乳罩和内裤站在那里,带着醉意,沉思默想。蓦然间,她似乎想起她并非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她回过头来,久久地盯着满城。

接着,她把拖鞋一左一右地踢飞出去。拖鞋沿着两条单调的抛物线,分别跌撞在墙头和门边。她光着脚,走到床前,理所当然地把脚伸入满城的皮鞋,试了试大小。

满城有一双大脚,他的脚与他的身胚不成比例,他穿43码的鞋!小橙的脚放进去,空荡荡的。但她坚持穿着黑色、方形的男式皮鞋,在屋子里走了一圈。

身着内衣的、娇嫩欲滴的女人,穿着一双极不恰当的男鞋。这本身就是一个魔幻的景象。小橙停下来,面对满城,脱掉内衣,仍然穿着满城的皮鞋,双腿赤裸,下身纤毫毕现。

在这一瞬间,满城激动了。他意识到小橙同样激动。他不耐久等,把穿着硕大男鞋的小橙拖到床上,不顾鞋子的脏污,与之翻滚起来。

模拟人生

得知这一切,清川表现镇定。她面色和善地将紧张得瑟瑟发抖的小橙叫到身边来,把满城的日用物品一一清点给她,就像是前任秘书跟继任者,完成着一桩公事公办的文案交接。

清川是否暗自庆幸,终究摆脱了这个碌碌无为的男人?这样的猜想,让满城稍感挫败,同时也让他再度验证了自己的决断是明智的。

在绝境中,满城分析过自己的人生,连同他的婚姻。不错,清川在理论上是他的佳偶人选,她知书识理、勤俭持家,又有一份高贵的职业,没有那班市井妇人的唠叨、恶俗。然而症结就在于此。清川的表象太出众了,她的上进心太强,她的事业太顺畅,她的生活不知不觉成为满城的参照物,他下意识地模仿她,盲从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跟随她一路前进的脚步,不断地以她为样板,修正和完善自己,以期赢得世俗公认的成就与地位,以便与她相匹配。

他好比《项链》里那个虚荣的玛蒂尔德,因为接受了一场舞会的邀约,不得不订做一条赴约的新裙子。有了华贵的裙子,不得不为自己光秃秃的脖子找寻饰物,于是在阔朋友那里借了一条项链。跳舞后,项链遗失了。命运生硬的链条戛然断裂,这个女人悲惨的一生就此拉开帷幕。

是的,清川正是满城不该赶赴的一场盛宴。他资质有限,不足以跟上她的舞步,哪怕累得气绝身亡,仍然合不上她的节拍。但是,当他看清自身的定位,搭配相似的女子,他也可以拥有清寒的幸福。

他确知,年轻卑微的乡下女孩小橙,将会毕生感激他的垂爱,将会虔诚地陪伴他开掘出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一道成为它的主人。

例如小橙的赌棍父亲多次上门来,涎皮赖脸地找准女婿满城索要赌资。满城用区区几十元现金和一堆深奥的大道理哄走了未来的岳父。他应付自如地处理着琐碎烦闷的局面,小橙则用崇拜的目光望着他。满城陶醉于她的目光。

此外,休完病假,满城回到人事局,发现自己连档案处的位置都失去了。领导宣称,为方便他休养,把他调到了新近成立的接待办公室。所谓接待办公室,就是在门岗处搭建一间小屋,一桌一椅。满城坐在里头,每当有生人进入人事局,他便站出来盘查究竟,为其指明方向。雅称呢,是接待办公室。事实上,满城不过行使了门岗的部分职责。

档案处的那些旧同事们,忽然间形同陌路。迎头碰见了,对方不约而同地昂然掠过,当他透明。尤其是副市长夫人小乙,一张脸冷得能滴下冰来,生怕被他沾上身似的。

但是不打紧,满城的新伴侣是小橙,一个生涩的乡下女子,而不是堂皇闪耀的大学教师俞清川。哪怕满城当真沦落到了守门人的窘境,好歹仍是月薪两千元的公务员。小橙依然是高攀。在她面前,他永远是不容置疑的大丈夫,能够让她依偎和倚靠。

满城向清川表达了真诚的忏悔,甚至提出,一应财产,分文不取,以作补偿。他只求速速逃离清川,他相信,一旦远离了她的视线,压力就自动解除,不论是快乐生动地活着,还是自甘堕落地腐烂下去,他都会变得自在从容,毫无拘束。

清川听了他的道歉,微微笑起来。她的笑容有着明显的轻视。似乎面对着一个沿街乞讨的叫花子,那家伙穷疯了,想入非非了,夸下海口。叫花子的诺言,是海市蜃楼,不作数的。

满城不知道,他和清川在对彼此的误解中沾沾自喜。在清川的心目里,导致满城决断离异的真正诱因,不是小橙,不是满城的痛醒,而是无辜的宗见。

“像满城那种封建思想浓厚的小男人,怎么能够忍受那赤裸裸的一幕?老婆与别的男人私通,那可是比砍头还要大的羞辱!”清川对屠秋莎说。

“那么你呢?你当真愿意离婚?”屠秋莎问道。

“一把即将跌停的股票,有下家原价购买,你能不出手吗?”清川反问。

对于离婚,清川没有犹豫,她已经折腾得万念俱灰。何况母亲痴呆了,她不必再对着一无所知的母亲模拟一出虚假而完美的人生。观众的退场,意味着演出的终结,即便是在中场。

财产最终由清川作主,进行了公正的分割。人事局的那套福利房,归满城所有。为媚媚上大学储备的十万元现金、新购的按揭房,归清川所有。至于媚媚的抚养权,清川义不容辞地拿下了。满城自愿负担媚媚每月生活费三百元,直到媚媚大学毕业为止。

将近二十年的婚姻,由于双方当事人的痛快,顺顺当当地休止了。

失婚女中年

一个人供养偌大的一套房,清川颇为吃力。为增加收入,除了广告公司的兼职以外,她在成人夜校又兼了一份工,教授经济法,每周授课三次,都在晚间,每月课时费一千五百元。

清川辛辛苦苦为生计奔波,家务就尽数交予小保姆。母亲和媚媚的一应事务,她都没工夫插手过问。媚媚学校接连召开的两次家长会,清川都错过了。

周末的夜晚,她在网上收集撰写博士论文的案例。屠秋莎的电话打了过来,十万火急地非要她出门一趟。她懒洋洋地换了外衣,打的过去。

屠秋莎说了一个街名,那是本市著名的酒吧聚居区。清川找到屠秋莎说的那家酒吧,在屠秋莎对面坐下来,打个大大的呵欠。酒吧里光线昏暗,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染了绿色的头发,坐在高脚凳上,情深意浓地喃喃私语。

屠女士好端端的,一丝不苟地化了浓妆,毫发无损。

“你不是说,发生了要命的事吗?”清川不悦道。

“两桩事,一桩要命的,一桩搞笑的,你要先听哪一桩?”屠秋莎故弄玄虚。

“先听搞笑的吧,”清川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我累得慌,经不起刺激。”

“在家里坐久了,会生霉的,”屠秋莎眉飞色舞地说,“出来走一走,你会发现好男人多得目不暇接。”

“好男人?我呸!”清川啐她,“就连我这等无知妇孺,都知晓天下乌鸦一般黑的道理!”

“喂,你不会是被花先生传染了抑郁症吧?这么悲观!”屠秋莎训斥道,“瞧瞧人家,住进医院,还不忘顺手牵羊钓一条美人鱼!你不会打算坐在家里,为他守节吧?”

清川冷笑。

“最近我爱上一个男人。”屠秋莎说。

类似的话,她经常说。相当于最近我看上一件衣服。或者最近我相中一款小吃。清川不以为意。

“那就嫁给他吧。”清川随口敷衍。

“不成,毕竟不是初婚,一冲动,什么人都是有可能的,”屠秋莎冷静得很,“经过这番磨砺,我对伴侣要求更高,希望他知情识趣,经济有基础,学养涵养都是一流。”

“市面上不出售这种货色。”清川嗤之以鼻。

“有是有的,但要眼疾手快,否则,数以万计的女人冲在你前头,你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那就先去练习短跑吧。”清川讪笑。

“听着!给你念一则搞笑的新闻,标题叫做英国白领母亲忍辱卖身持家,”屠秋莎对着手机屏幕,一字一句地念,“唐·阿南道尔是一名离异的法律文秘,虽然年仅30岁,却已经操持着一个有6名孩子的大家庭,一家人住在一所带庭院的大房子里。阿南道尔是个要强的女人,她发誓要给孩子们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教育……但大房子和6个孩子昂贵的私立学校学费却让她入不敷出。于是,阿南道尔换上‘职业装’——黑色蕾丝花边内衣和吊带长袜,出发了……三年来,她一直过着双重的生活,白天是法律文秘,晚上出卖肉体,当然,她赚到了很多钱……”

“这么悲惨的事,也算有趣?”清川蹙眉,打断她,“快说那桩要命的,说完,我要回家查资料。”

“先喝完这杯酒。”屠秋莎把杯子递到她跟前。

清川品尝一小口,酒很辣。她放下杯子。她不喜欢酒。任何一种酒,她都不喜欢。

“屠女士,常言道,男人酒后失德,女人酒后失身,”清川笑道,“你这家伙,一个人耗在这儿喝闷酒,你可要当心绿眼睛的色狼们酒后乱性!”

“这家酒吧的品种比较齐全,有墨西哥的龙舌兰,有巴西的兰姆,有琴酒,有伏特加,还有用这些酒对出来的鸡尾酒,”屠秋莎头头是道地介绍道,“阁下现在品尝的,是加拿大威士忌对水,加冰块,再佐以柠檬,被称为‘加拿大雾’。”

“怎么,你改行研究酒道了?”清川嘲笑。

“知道我为什么叫这种酒?”屠秋莎抬眼注视着她。

“屠女士,别玩儿了,我这种为生活奋进的失婚女中年,没闲心琢磨这些调调。”清川发牢骚。

“因为媚媚就爱点‘加拿大雾’。”

清川皱皱眉,一时反应不过来。

“俞清川,你的女儿花百媚,正在如火如荼地谈恋爱。”屠秋莎一字一顿地说。

屠秋莎告诉清川,她在酒吧先后遇见媚媚两次,两次媚媚都是跟一名学生模样的男孩子在一起。两人手牵着手,坐在吧台前煞有介事地喝酒聊天。第一次,屠秋莎没太在意。但第二次,媚媚和那男孩子在微醺的酒意中,当众激烈拥吻。屠秋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男女之事,小孩子通常是没有自控能力的。”屠秋莎含蓄地提醒清川。

清川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趁媚媚上学,清川偷看了她的电子邮箱。媚媚这个小笨蛋,电子邮箱的密码是她的生日,清川不费吹灰之力就破解了,长驱直入。

屠秋莎说得没错,媚媚是在谈恋爱。她给男孩子发过去的邮件里,有一张自拍的相片。相片里的媚媚搔首弄姿,冶艳得像个小妖精。

小妖精在邮件里挑逗地说,如果你要吻我,那是可以的。腔调成熟得如同一只桃子,蜜水稠稠地淌出来,沾住手指和双唇。

清川思索良久,决定做一名开明的单身母亲,而不是大吵大闹,抑或像媚媚初中的那一次早恋,横加干涉,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找出一些生理卫生的读物,放在媚媚的书桌上。她记得曾在一本杂志上偶然读到一个案例,一个无知少女去见中年男网友,男人欲行不轨,女孩子拼力反抗,最终挣脱了,保全了贞操。但在挣扎时,两人发生了接触。一个月以后,仍是处女的女孩子意外发觉自己怀孕了。原来在浮表的摩擦中,男人的精液游进了女孩子体内,导致了惨剧的发生。

清川专程去了学校的图书馆,千辛万苦查到那本杂志,将文章复印下来,一并搁在媚媚的书桌上。连带地,她还放了一份报纸。那期报纸公布了合格避孕套的品牌名称。

“老妈,你这是什么意思?”翌日早餐时,媚媚主动提起。

“妈妈希望你懂得保护自己。”清川温言道。

“老妈,是不是每个男人都喜欢大胸脯和细腰的女人?”媚媚借机与她探讨,表情妩媚得很。

清川想到那张相片,媚媚妖冶的面孔,嘟起的小肿嘴。如果你要吻我,那是可以的。媚媚一定很爱那男孩子,而那家伙的嗜好多半是惹火的封面女郎。

“据我所知,”清川正面引导她,“有品位的男人,欣赏的是女人的气质、聪明、脱俗,略有一点点脾气,而又善解人意。”

媚媚挑挑眉毛,显然听不进去。她把一片土司翻过来覆过去地看,然后扔在盘子里,睬也不睬它。媚媚够瘦了,却还拼命地节食,并且渴望拥有丰润的胸。多么矛盾。

清川暗中叹口气。一名女子,不可能同时拥有青春与经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她没有料想到的是,缘于她的疏忽放任,媚媚终归还是出了事。

那天晚上,清川在夜校授课,她的手机拨到振动档,在皮包里摇动不已。她没来由地忐忑,以为是家中母亲有不妥,因此仓促地收场,提早下了课。

她照号码回拨过去,接听的人是媚媚。媚媚在电话那端痛哭失声,语焉不详地求清川赶快过去救她。清川跌跌撞撞赶到时,媚媚窝在一间小旅馆的单人房中,哀哀哭泣。她的外套不见了,只穿背心短裤,长头发纠缠不清地贴在脸上、脖颈上,因为汗的缘故,雪白的薄棉背心紧贴在她身上。内裤是媚媚自己买的,短得可怕,露出一双细长结实的腿。少女的腿。

一路上,清川设想了无数恐怖的状况,比如绑架,比如打劫。在每一种设想中,媚媚都是血肉模糊、遍体伤残的。此刻见女儿完好无损,清川那颗几乎跃出胸膛的心,终于安稳地归复原位。

“妈妈!”媚媚哭着扑过来。

“怎么了,宝贝?”清川索性吻吻她乱糟糟的头发,拥住她温香的身体。这孩子自从上初中,被她和满城棒打鸳鸯,从此跟她格格不入,从不与她亲昵,肢体的碰触更是匪夷所思。

“妈妈!”媚媚更紧地贴着清川,眼泪糊在她脸上。清川忽然闻到一股酒精的味道,那是从媚媚的口腔里散发出来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清川麻痹的神经恢复感知,她警觉起来,“你为什么会呆在这里?!”

媚媚哭得背过气去。清川把衣冠不整的女儿搂在怀中,她知道,屠秋莎暗示过的她潜意识里忧虑着的危险,真的降临到了媚媚头上。

媚媚被奸污了。

在派出所里,媚媚涕泪交流地详细说出了事情的经过。那一晚,她和小男友原本约定在酒吧见面,不知为什么,男孩子爽了约。媚媚很失落,叫了一杯酒,独自喝下去。

有一个男人走过来,与她搭讪。媚媚阅历有限,不加设防,伤心惶惑地向他倾诉了自己不成形的恋爱故事。男人做出很同情的样子,掏钱请她喝酒,很多很多的酒。而后在迷醉中,媚媚被他带到了附近的小旅馆。

媚媚说,那男人一共欺负了她两次。第一次很痛,流了不少的血。第二次还是很痛。事后,男人强行把她钱包里的五十块钱拿走了。

“你认得他的模样吗?”做笔录的警察问。

媚媚摇头,哭得一塌糊涂。她边哭边说,酒吧灯光暗淡,而且她心事重重,压根儿没注意那男人的面容。后来,到了旅馆,她已经喝醉了,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男人一挥手,掐灭了电灯,她就在黑暗里被他侵占了。

清川听得痛心疾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这个荒唐糊涂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她的女儿呢?!身为母亲,她简直有忙中出错的嫌疑,似乎没有生给女儿一种叫做大脑的器官!

“好吧,咱们先到医院去,做个相应的检查。”女警合上记录本。媚媚不自觉地发着抖。清川心如刀割,把这个可怜可悲的小东西拥在怀里。

在医院里,医生提取了残存的体液,为媚媚口服了紧急避孕药和消炎药。媚媚的下体被弄伤了,医生开了几瓶外用药,嘱咐她每天早晚擦拭伤口。

身心受创的媚媚,对男人产生了恐惧。她每晚做梦,梦见形形色色的男人,他们凶神恶煞地加害于她。媚媚从梦中吓醒,满头大汗。

清川这些天陪着媚媚同睡,每每被她惊醒,痛惜地为她拭去汗水,如同她婴儿时代一般轻轻哄拍她,直到她重新入睡。母女俩的感情突飞猛进。媚媚对清川的依恋日渐溢于言表,再不似往昔,玩世不恭地自称为青春期的小怪物,封清川做更年期的老怪物。

媚媚小男友的失约,业已查明。原来男孩子的父母察觉到儿子在谈恋爱,对儿子严加管束,晚间一概不许出门。事发当晚,男孩子被母亲反锁屋内,脱身不得。

遭受重挫的媚媚,心灰意冷,对男女间的小情小趣不再好奇,她慎重地向同班的小男友宣布了分手的决定。那晚发生在媚媚身上的惨祸,由于清川和媚媚的老师联袂保密,媚媚的同学与小男友并不知情。因此媚媚没来由地提出决裂,小男友反而受到了重大的打击,低沉忧愁,成绩一落千丈。

晚餐时,媚媚将小男友的伤心复述给清川听。媚媚说,那男孩子是物理科代表,新近的物理测验,居然闹了个不及格。

“我的愿望,是考到第一名。”媚媚双目炯炯有神地宣称道。她的表情是坚定的、决绝的,甚至,有淡淡的冷酷。

遭此大劫,媚媚没有自暴自弃,而是全副武装地投入到学习之中,这本身已经是一个谢天谢地的好现象。清川万分庆幸,她不敢奢求更多。

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媚媚果真大获全胜,从班级里十几名的排序,跃居到了万众瞩目的状元宝座,综合排名在全年级八百名学生当中,是光彩熠熠的第三名。在家长会上,校长当众鼓励清川,让她为媚媚冲刺北京大学做好后勤保障工作。这一次,母女俩可谓出尽风头。

领到成绩单的那个夜晚,媚媚再度梦见遭受男人的凌辱。她尖叫着醒过来,咻咻喘息。清川坐起身,默默抱住她颤抖的身子。过了好半天,媚媚仰起轮廓精致的尖下巴,望着清川,彷徨地问道:

“性是一种很肮脏的东西,对吗?”

冷幽默

在单位组织的年度体检中,清川被查出肺部有一小块不明阴影。校医院的医生不敢怠慢,叫她到正规的大医院复查。清川狐疑,私下翻阅了医书,得知肺部阴影是肺癌的典型症状之一。

她没有遵照医嘱,即刻前往别家医院复检。她惊恐了半个月。她怕——当死亡逼近,任何女人都不可能像电视连续剧里的那些角色,视死如归地慷慨陈词,号称勇者无惧什么的。

清川的后顾之忧太多了,患痴呆症的母亲,被强暴后的女儿,她们都离不开她,她必须妥善地、有条不紊地安排好她们的生活。母亲,可以拜托给弟弟。媚媚呢,万般无奈,只得跟随她的父亲。至于按揭贷款购买的房子,她准备卖掉,所获余款,分别留给母亲和媚媚。

考虑周全,清川方才有些微勇气面对绝症。她去了本市规模最大的一间医院,挂了癌症的专科号。这一次她没有告诉屠秋莎。生是一个人生,死是一个人死。生死关头,何必拖累旁人。

医生看过校医院的X光片,神色严峻地让她再去照一遍X光。新的光片很快就出来了,清川的肺部健康明朗,没有任何阴影的存在。

“误诊。”医生轻描淡写地说了两个字。

清川将信将疑,返回学校医院,查问因果。校医院的负责人立即出面向她道歉,原来清川不是唯一被误诊的倒霉鬼,在体检中,由于机器出了故障,照出来的光片,有好几张都出现了不明物。等校医院发现了问题,那些受害者已经跟清川一样,经历了一场大悲大恸的考验。

清川心情大好,打算去参加满城的婚礼。满城的婚礼请柬,早早就发到了清川和媚媚手中。这种场合,清川本来是断然不会出席的,但经历了生与死的玩笑,她改变了主意,预备下一份丰厚的贺礼,额外烘焙了一只夹馅芝士蛋糕,领着媚媚前去观礼。

婚礼在近郊的农庄举行,客人大多是小橙家的亲友,满城的至亲并没有到场。小橙的赌棍父亲西装革履,看见清川,只当不认识。几个月不见,满城发了福,红光满面的,穿西服,打领带,一脸志得意满的表情。小橙是一身廉价的红衣红裙,衬衣太过紧绷,勒得密密匝匝的,从背后看去,阡陌纵横。

“老妈,她的背影就像四环路的沙盘,肥肉一道一道的。”媚媚鬼头鬼脑地评价。

“不许胡说,她是你父亲的妻子,也就是你的长辈。”清川教训她。

“我爸是怎么回事?”媚媚继续道,“是不是每天呆在家里吃山珍海味,为什么一下子就胖成这样?”

清川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

“哦,我知道了,”媚媚恍然大悟,孩子气地说,“他太太一定是给他吃多了用饲料添加剂喂养的猪,一不留心,就被激素给催肥了。”

“瞎说!”清川打她一下。

婚礼很寒伧,连基本仪式都省略掉了。满城的一位老态龙钟的远房亲戚文绉绉地致了贺词,然后就直接由新郎新娘向来宾敬酒。小橙很慌张,把酒洒在了裙边,一条劣质的红裙子弄湿了,开始脱色,显得斑驳。

食物也极普通,不外乎大鱼大肉,清川带去的夹馅芝士蛋糕反倒是最出彩的,被客人们哄抢一空。大家纷纷打听这是哪家点心铺的手艺。

清川心生感慨,往屠秋莎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上帝是很有幽默感的,时刻与我们开玩笑。我们严肃地生活着,却总是得到最为荒诞的结果。

屠秋莎收到了,立即回复过来。屠秋莎说,我正跟上次与你提到的那个新近爱上的男人吃西餐。他色迷迷地约我上宾馆。我准备吃完饭就一脚踹开他。

“老妈,你争口气,”媚媚突然靠过来,腻在清川怀中,嗲嗲地说,“将来你要是再结婚的话,至少得在五星级酒店举行隆重的西式结婚典礼。”

“妈妈只要好好活着,好好跟媚媚在一起,此生足矣。”清川搂住女儿,莞尔一笑。

2005年7月20日第一稿

8月22日第二稿

9月12日第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