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01

一回到家,我便把自己扔在床上,可是翻来覆去了很久,还是无法入睡。直到维维回来,她敲门进来,坐到我床边。

“我都看见了。”维维看着我。

我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个萧东楼怎么回事,那个女的也是过分。”

“可能人家觉得我才过分呢。”我惨笑了一下,自嘲道。

我坐起来,靠着维维的肩膀,幽幽地问:“我是不是很失败。好像总是在不适合的时候做不适合的事。”

维维抱了抱我:“别乱想,如果真的错过了什么,那也是他的遗憾。”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我觉得很委屈,无法言喻的委屈。

生活不会因为些许插曲而停下脚步。

慈善晚会带给我的心痛与难过被故作轻松地翻过页去,工作的忙碌是最好的疗药。日子一天天滑过,若非偶尔有当晚在场的朋友说起我的举动如何让人惊艳,提示这件事真实地发生过,我几乎要把它当成了一场梦。

当天深夜,萧东楼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没有接听。

繁重的工作不容我有心思自怜自艾,鉴于工作量的增多,我给维姬招了一个助理顾问,同时也把一些快消的财务职位都分给她,看得出维姬对我的这个安排很满意,最近又跟我亲热起来。

这天下午,我一如既往地安排组内培训。这次主要是将近几月来的客户资源进行梳理,对行业内的资源配置、人员流动作出统计和分析。

随着每个猎头项目的跟进,我们会知道大量的业内信息,但是都是零散的,需要拿出来互相交流、汇总,以便准确地了解各大企业的架构调整,每个部门之间的联系,及许多重要岗位上的人员变动。定期的梳理,有助于把握每个招聘职位的需求关键,准确定位寻访范围,量化指标,对面试评估的重点问题也会更明确,事半功倍。

每次我们作这类的分析,丽莎都会巴巴地跑来旁听。她最喜欢做这种不劳而获、坐享其成的事。

今天会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却走了出去,半个小时后又进来,手里还拿了几页打印的资料。当会议接近尾声的时候,我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便提议请她给大家作个总结。

丽莎沉吟了几秒,说:“这种沟通和整理非常重要,你们都要养成这样良好的习惯。”

她实在是太想我接医药组的摊子,强调医药也是快消的范畴。拿着手里的资料走到白板前描描画画,笼统地画了消费行业的分布图表,重点放在医药的分支上,还列了很多医药的名词让大家看,她似乎有些紧张,说到OTC时解释成处方药。

天娜性急,低声说了句OTC不是非处方药吗?我皱了皱眉头,没有吭声。

丽莎耳尖,闻言眼珠一直,下意识地坚持了一句,是处方药。她声音明显底气不足,估计是临时整理的资料,自己根本没有细看,也不敢确定。她很快地跳过去讲别的问题,绕了一会儿借口要接电话又走了出去。

几个组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摸不清状况。

天娜见我不动声色,心里可能有些捣鼓,小声问我:“头儿,我说错话了?OTC不是……”说了一半她有点拿不准,又停了下来。

我扫了大家一眼,嘉雯还算沉得住气,艾米和新来的助理海伦一脸期待地看着我,而维姬低着头在本子上抄抄写写,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我对天娜笑了笑:“没事。老板日理万机,也许一时记错了。OTC是OverTheCounter,按字面意思就很好理解,通过柜台就能买到的药,自然是非处方药。”

过了一会儿丽莎走进来,面容严肃:“怎么样,大家都记好了没?”

大家点点头,丽莎又说了没什么重点的话,问大家如果没有问题就散会。大家都很配合地做受教状,鱼贯走出了小会议室。

我回到自己的位置,放下笔记本,坐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头,有些疲惫。

看看手表,离安排好的面试时间还有40分钟,我交代了艾米一声,拿起钱包、手机走了出去。我想到楼下的麦当劳买杯冻可乐喝喝,好舒缓一下麻木的神经,顺便走动走动。

正坐在麦当劳里面喝着可乐的时候,我看见马路边,妮可正拎着包从的士上下来,风尘仆仆推门进来。

我叫了她一声,她一看是我,马上掉转方向朝我走来,脸上有些喜色。

“怎么不开车?”

“进厂了(送去检修),有点小问题。”她把包放在我旁边的座位上,跑去买了杯饮料坐过来,眼珠子骨碌转了转,似乎有话要说。

我探询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妮可大口地灌了两口饮料,然后把上身向我倾斜,压低声音说:“你知道我刚刚去哪里了吗?”

我摇了摇头,看着她,没有出声。

她几分得意地冲我笑了笑,面色神秘,拍了拍座位上的包,说:“这里面有我刚刚拿到的一份文件。”

顿了一下,她接着说:“营业执照,我的。”

02

我大吃一惊,盯着她:“你要单干?”

妮可抿嘴点点头,说:“执照都拿了,还能有假?”

怪不得这段时候她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还以为她在忙活婚礼的细节,原来是在筹办公司的事儿。我早该想到的,以她的性格,怎么会甘心永远被丽莎压着过日子。

见我不说话,妮可靠过来:“咱们之间不用拐弯抹角,我本来想找个时间约你出来详谈的,今天碰巧了就这里说吧。”

她四处看了看,确定周围没有什么熟人,便定睛看着我,一脸诚恳:“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干?”

我放下手中的可乐,不置可否地笑笑:“这么突然的问题叫我怎么回答你?”

妮可也笑了,拍拍我的肩膀:“那你可以考虑考虑,不用急着答复我。我跟你交交底,这个公司初步我计划编制在10人以内,我的团队所有人都会跟我走。”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听她继续说:“客户方面,我手头的医药类客户大部分可以转过去,加上这么多年来的一些积累,还有一些房地产和快消、家电类的客户,都是可以拉过去做的。最近我有几个单子一直压着不出,转到新公司后可以马上回款,所以初步的启动完全没有问题。”

“我希望你能过来帮我,方式大家可以商量。无非两种选择,一个是你过来当副经理或项目总监,主抓业务,我可以给你比目前更高的薪资和提成点数,津贴补助年底奖金都不在话下。再一个就是,你如果信得过我,可以投点钱进来,按股份比例分红,甚至可以算多少比例的资金股和技术股。你想想,以你如今掌握的金融和快消方面的客户资源,如果带出来自己做,将会是怎么样的收入?”

我脑子在快速地转动着,没想好怎么回话,敷衍了一句:“你就这么相信我啊?”

妮可瞪了我一眼,说:“哎呀,大家都干这一行这么久了,阅人无数,我相信我们都明白对方是怎么样的人。悠悠,我能在这个时候跟你说这些,是真的把你当成朋友。更何况,我知道你是能做事的人,也知道你是一个能共事的人。”

的确,她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对我如此坦白,令我很是感动,但是我不能因为这份感动就失去理性的判断。

当年那两位高人带着团队离去,给MMI带来了重创。如今妮可也要带着她的团队和客户资源走,无论从人员规模还是资源分配上来说,对MMI都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伤害。当然我也明白,作为MMI的老臣子,妮可在当年选择了留下来,如今选择了离开,都有她的理由。想必她是对MMI失望了,这一年多来,丽莎的出现,着实给她带来太多的障碍和困扰。

有时候,企业用错了一个关键人物,给企业造成多大的危害和连锁反应,实在是不可预知。

妮可似乎看透了我在想什么,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一定明白我选择离开的原因。大家都是明白人,其实我对公司是有感情的。从它当年在广州初步成立到现在,我虽然说不上立下什么汗马功劳,但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当年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我留了下来带医药组,从零做起,好不容易做大做好,却突然掉下来一个丽莎,一点能耐都没有,只会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处处刁难。这口气我咽不下,不就是混口饭吃吗?到哪里不能吃。我一定要她好看!”

我斟酌了一下,问道:“你这么做,迈克那儿怎么交代?”

妮可叹了口气说:“要不是顾虑这个,一年前我就走了。当年他临危受命,但他的长项不在猎头方面,而在培训和管理。他的策略无非就是把培训的效益做到最好,猎头这边过得去就行。反正他对上面要交代的是总体业绩。他找了丽莎来,就是指望她能帮他撑住这一块,说实话,他的心里想什么我总算弄明白了,在猎头这边,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已。”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停了下来,喝口饮料,接着说:“你说,他都这样想了,我还能指望什么?他不希望这块出什么问题,对他来说,稳定压倒一切。他不会帮我的。既然这样,我还要顾虑什么?”

说到这里,妮可突然促狭地眨了眨眼睛,很鬼马地笑着说:“有时候我真的在想,丽莎是不是会什么妖法,迷住了迈克的眼睛了?再不就是,难道这两人有什么……”她自己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

我心里很乱,吸了几口冰冷的可乐,试图让自己冷静起来。

最后,我诚恳地对妮可说:“我考虑一下,再答复你。”

妮可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又随即释然,毕竟这么大的事,她也明白不是一下子就能够让我作出决定的。于是她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我们站起身,一起走出麦当劳,向电梯间走去。

快到电梯口的时候,妮可突然停下脚步,说:“你先上去吧,我待会儿。免得有人多心。”

我愣了一下,马上明白,就点了点头。

电梯“叮”的一声开了,我在迈步的同时,回过头对妮可小声说:“你放心,我会保密的。”

电梯门合上的一瞬间,我看到妮可转身向屈臣氏的方向走去,接近黄昏的阳光逆光打在她的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显得坚定而不可动摇。

03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知道妮可又一次递了辞呈,这次,她是直接递给了迈克。一切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丽莎没有像往常一样有事没事就在每个组的办公区踱来踱去“监督”工作,不是躲在她的办公室讲电话就是跑到迈克办公室研究着什么。偶尔见她叫上妮可的个别组员谈话,内容不得而知。

我隐约感觉四处弥漫着一种暴风雨前的平静和压抑。

我也在反复考虑妮可的建议,其实在心里面,我知道我答应她的可能性绝对是少于50%的。如果要出来做,以我的资源,实在不必跟妮可搭档,能够比妮可更可信任和共事的人不是没有,类似的机会我不止一次遇到过。论平台和前景,如果我要出来,目前最好不过于到上海加盟保罗的公司。只不过,我觉得一切都还不是时候,最重要的是,我真的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要自己做老板,干一番事业。

我在想,如何回绝妮可才不会伤到和气,毕竟这么长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我还是认可妮可的为人,也感谢她对我的认可。我想,如果她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会尽力的。

没等我想好对策,一个电话给了我最好的理由。

这个电话是江川良打来的。这是他主动打给我的第二个电话,我颇有点惊讶。

说起来江川的Case已经进入尾声,赵大卫的背景调查通过了之后,我的工作基本完成。剩下的就是他们双方就入职时间的商榷。春节回来后,岩井森给我发来邮件说,Offer已经出了,赵大卫会在四个月后正式加盟江川,成为江川集团大中华区金融投资机构的首席代表。在这之前他也会以顾问的形式参与到一定的项目运作中去。毕竟是业内的大动作,一定的时间周期对双方而言都是必要的,我也没有异议。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耐心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江川良在电话里告诉我他来广州了,希望跟我见个面,谈谈下一步合作的事情。

我提出请他吃饭,他哈哈笑着说还是由他来请比较好。

傍晚,他的司机在写字楼下接上我,把我送到了天河北某住宅小区里一家门面极小的日式居酒屋。

我拉开和式木门走进去,发现里面装修十分具有江户时代的特色,一时竟有点恍惚,我不知道广州还有这种味道的日式小店。

店里面只有江川良一个客人,他坐在中间的和式榻榻米上喝着清酒。他的前面是一个铁板烧台,一位日本厨师正在摆弄着。

我笑着走过去,在江川良旁边坐下。一个和衣侍女静静地过来给我倒了杯酒,江川良微笑地看着我,说:“悠悠,很久不见,近来可好?”

“托福,一切都还好。社长好久没来广州了,这次准备逗留几天啊?”我客气着。

“嗯,我跟广州的政府有两个投资项目要谈,会停留一周左右。我想正好趁机跟你们公司谈谈下一步合作的事情。”

我疑惑地“呃”了一声,江川良解释道:“是这样的,大卫的入职期快到了,上海那边的机构筹办已经初步完成,后续的人员招聘很关键,我想把这一块也交给你们公司做,签订一个长期的猎头服务协议。你意下如何?”

我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提议,这个提议背后的含金量是多少,我自然很容易就能估算出来,如果签下这样的长期合同,我这组今年的业绩可就多了一个大大的保障。

我无法掩饰语气中的喜悦,笑着回答:“真是感谢社长对我们公司的信任,我当然非常希望能够有这样长期的合作。”

江川良说:“我信任的是你,呵呵。这次在大卫的事情上,完全就是悠悠你个人的功劳。”

“社长言重了,我这是有点小运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次合作的成功应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我实在不敢贪天功为己有。”

老人爽朗地笑着,又说:“这样吧,我让岩井起草一份合同,这周安排个时间,到我们公司来签了它。”

我点头应好,转念一想,说:“社长,这么大的事情,我想到时让我的老板一起去签约,您看可否?”

江川良顿了两秒,笑容不改:“好啊,应该的。”他点点头,赞许地朝我举起酒杯,“那就先预祝合作愉快,以后请多多指教。”

我碰杯,一饮而尽。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敬佩之情,老人三言两语就把这样的大事讲完,果然是大将之风,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长期学习日语及到日本的留学经历,使我比较能客观地看待日本的方方面面,但是尽管我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者,我也依然对日本人抱有一定的评价标准。江川良是第一个让我由衷地佩服的日本人。

而他对我的特别眷顾,并没有让我感到不适,反而像一个慈祥的父辈一样,让我感觉温暖。

这家居酒屋的日本料理很家常,厨师就在我们面前烹饪。做好一道就端上来一道。

我和江川良吃吃聊聊,聊聊吃吃,很快就喝掉了三盅清酒。喝得我身上暖烘烘的,脸也仿佛薰红起来。

老人乐呵呵地看着我,突然问我道:“悠悠有男朋友吗?”

我笑着摇摇头:“没有呢。”

“哦?”老人似乎有点惊讶,“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吗?”

可能是有点喝多了,我脑子一热,竟然像跟父亲撒娇一般:“遇到过,但是错过了。有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合适的。爱情,似乎总是让人伤心的事情。”

江川良闻言一笑,他注视着铁板烧上厨师正在翻炒着的洋葱,轻声对我说:“你知道吗,爱情就像洋葱,你一片一片切下去,总会有一片让你流泪。但是,如果没有眼泪,就不是真正的爱情。”

我捧着酒杯,感伤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老人看着我,突然自言自语了一句:“真像。”

我疑惑地看着他:“真像?”

老人喝了口酒,说:“悠悠跟我认识的一个中国女孩很像,无论神态还是性格。”

“是吗?”我有点意外。

江川良点点头:“是的,那个女孩子是我的中国朋友的女儿,她在日本留学期间,我是她的监护人。我也一直把她当成女儿一样看待。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很亲切。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我莞尔一笑,开始隐约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跟他会谈的时候,他会对我的留学经历如此感兴趣,并且一直以来也对我青睐有加。原来,在这个老人的心里,还有着这样的柔情。

“这么说来,我倒是很希望能见一见这位女孩子呢。”

老人欠了欠身子,语气突然变得轻微:“她已经去世了。”他顿了一下,看着我,“所以,悠悠一定要幸福。”

04

我把江川要跟我们签长期合约的意向汇报给丽莎后,这个女人心花怒放,尤其在我说出对方希望能跟她及迈克见面,共同商议相关条款时,她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并提出她去跟迈克汇报这件事,让我赶紧跟江川那边约好签约时间。

翌日,迈克、丽莎和我出现在江川集团广州Office的大会议室里。

双方分侧而坐,江川良、岩井森和两位笔录员都衣着严谨,现场的气氛十分正式。

我充当了我方的翻译工作,介绍双方认识。互相交换名片的时候,丽莎的笑容里除了一贯的虚假之外,居然透露出几分不自信的紧张,甚至表现得有些奴相。我不明白,她一向在面对诸多外企高层时都做派十足,可以侃侃而谈,怎么今天在江川良面前却如此失态。

迈克和江川良分别发言,均表达了对对方的仰慕及对双方这次合作的期待和信心。就合同上的条款,双方提出了一些小范围的修改意见,主要集中在收费方式方面。

最后,江川良不忘夸奖我几句,直言道,希望以后继续由我来负责与他们相关的猎头业务。迈克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回程的车上,迈克显然心情很好,展望了江川集团这个超级Case的经济前景和给我们带来的潜在实力与品牌提升,并毫不吝惜地一再对我进行夸奖。

丽莎故作兴奋,并也一再对我表示赞许,其实我看得出她眼里和心里的懊丧和愤怒。这个单子从头到尾她也没起到什么作用,甚至今天的见面,她的存在都显得尴尬和多余。

江川良的态度令所有人都明白,这件事,迈克是决策者,而我则是主导者,至于她,顶多充当一个旁听的角色。

我及时地向迈克表明了丽莎作为我的老板对我的帮助和指导,并向丽莎得体地表示了感谢。丽莎多少扳回了点面子,但是内心却是更加沮丧和不安。

我想,丽莎一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接下来的日子,还真得打起精神来应付她几分。

车上三个人,不停地说着话,却是各怀心思。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们搭着话,心里却想着其他事。

一个是妮可的事,跟江川签约给了我一个最好的理由。我可以回复她说,既然接下了江川集团的长年合同,我就不能贸贸然离开。这个单子我带不走,江川再怎么器重我,也只会跟MMI这样的大企业签约,而我也很希望继续操作江川的项目,这个对于我个人来说,会是很大的积累。妮可必然会明白这一点,也不好强迫我。

至于另一件,则是这段时间我心里隐约藏着的心事,那就是结束与天下投资的猎头合作。

潜意识里,我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又下意识地不想去面对。江川在这次的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作为长期的战略合作伙伴,MMI将不能再为国内任何一家同类型的投资机构提供任何方式的猎头服务。这是行规,也是情理之中。

我之前和天下签下的是单项的猎头协议,为他们找的那两个项目经理早就出单,算算时间,三个月保证期已经过去了大半,应该不会有什么后续问题。我想我必须趁早把事情跟杰森讲清楚,让他们另找猎头公司。

想到这里,我心中不免有几分凄然,终归还是要切断和萧东楼的最后一丝可能的联系了。

回到公司,我斟酌了片刻,动手写了封邮件给杰森,里面阐明了结束合作的原因,并表示抱歉。按下发送键后,我又专门打了个电话过去,杰森的电话处于留言状态,我便留言让他注意查收邮件。

一个小时后,杰森的电话来了。

“悠悠,怎么这么突然啊,我刚刚还准备要追加几个招聘职位给你呢。”他的语气有些急切,甚至还藏着几许不安。

“不好意思,杰森。你也明白,我们既然已经签下了别的投资机构的猎头服务,于情于理都不该跟天下再合作下去。这样也是对贵公司负责。”

“我明白。只是既然有别的公司有合作意向,你应该事先告诉我,我们也可以考虑跟MMI签订一个长期合作协议嘛,说不定我们的条件比他们的更好。你看现在这样我很被动,尤其萧总那边我也不好交代,毕竟跟你合作是他指定的。”

听他说到这一点,我心里更是怪怪的。你不明白,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更需要这么做。

我放缓了语气道:“萧总那边,要不我也给他发个邮件解释一下。毕竟这是我们公司的决定,与你无关,我想萧总会理解的。”

杰森顿了顿,叹了口气,说:“算了,还是我去说吧。”

05

杰森跟萧东楼汇报的结果如何,我不知道。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我没有收到来自天下的任何回复,杰森也没有再给我电话,这让我有些空落。

也许,潜意识里,我还是在期待萧东楼的反应吧,虽然我知道,他的反应并不能改变事情的结果。

第三天的下午,我正在跟一位候选人面谈的时候接到了萧东楼的来电。

没有丝毫犹豫,我按下接听键,用公事化的口吻:“萧总你好。”

他似乎笑了一下,说:“听杰森说你要终止我们之间的合作?”

“不能说终止,是不能再有新的合作而已。我们公司和江川集团签下了长年的合作协议。”

“哦,难怪。恭喜你。”

“谢谢。”

“合作不成也还是朋友嘛,今晚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

“不好意思,今晚约了客户,改天吧。”

“那就明天?”

他突然变得坚持,我不好再推辞,想来我还欠他的人情:“好吧,就明晚,说起来,大卫的事我还没有答谢你呢,这一顿应该我来做东。”

放下电话,我叹了口气。见面不可避免,那么就让这一顿成为最后的晚餐吧。从此以后,楚河分界,两不交涉。

吃饭的地点由他选择,他开车把我带到了南湖山畔一处不知名的饭庄,完全一派田园风格。

也许是我一路上表现得有些客气和生分,他反而显得比平时要放松,等菜的时候,居然笑着逗我说:“看来这顿饭你请得很不心甘情愿嘛,怎么一点笑容都没有啊?”

我只好也笑笑:“什么话,我是怕你吃穷我,呵呵。”

点完菜,又出现了一个尴尬的真空期。

我没话找话,问他上次在晴晴家他玩的那个有趣的猜心术。他笑了笑,思索了一下说:“这样吧,我们来玩个游戏,如果你赢了,我就帮你揭开谜底,而且还包教包会。”

我有些警惕地看着他:“那如果我输了呢?”

他呵呵笑了:“你输了,就欠我顿饭好了。”

他看出我最后晚餐的意图了吗?他还想继续纠缠下去?我脑子里胡思乱想,大概脸上的表情也是阴晴不定。

萧东楼叹了口气,好脾气地说:“好了,你不愿意也没关系,那你输了一会儿允许我加个菜好了。”

我垂下眼睛,没有做声,表示默许。

他说:“三点水,右边一个来,是什么字?”

我说:“不就是涞吗?”

他点点头,接着问:“那三点水,右边一个去,又念什么?”

“三点水一个去,”我重复了一遍,出于惯性思维,几乎下意识地要说出“qu”这个读音。可是话到嘴边,我发现他的嘴角藏着一丝笑意,答案似乎没这么简单。

我顿了顿,思索了两秒,方恍过神来。呵,这题目出得妙,真个一不小心就被绕进去了。

笑睨了他一眼,说:“法。”

他懒懒一笑:“这个问题我问过不少人,你是为数不多的能答对的。证明你是个理性多于感性的人。”

萧东楼又玩了一遍猜心术,只不过在把撕掉一角的白纸递给我的时候,故意让我看了看他的掌心,里面赫然是那个撕下来的小圆圈,圆圈里就是我写的字。

原来这个魔术的关键就是在递纸的动作,这个动作明为让对方检查纸张是否被撕了一角,实质上是为了把圆圈藏在手心面向自己,对方写的字就一目了然。

我依样画葫芦,也学着玩了一把,除了手势不是很纯熟之外,倒也看不出破绽。

心情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下来,那些故意的戒备和生疏荡然无存。

菜端上来,地道的农家菜,嫩黄的鸡蛋鲜香无比,蔬菜也格外清甜。

“好吃吗?”萧东楼笑问我。

我咽下一大口荷包蛋,喝了口茶,满足地点点头道:“真的很好吃,为什么你总是能知道这些特别的吃饭的地方?”

他低头笑了笑,抬起头时,眼里似乎蒙上了一抹游离和神伤。

“这个地方,是一个朋友带我来的。”

他顿了一下,点燃了一根烟,吸了一口后,接着说:“一个很好的朋友。”

“女朋友吧?”我下意识地接道。

他摇摇头:“男的。我还在盛世的时候认识他,一见如故,无话不谈。我们的共同话题很多,也总是很轻易就能理解对方的每个想法,所以很快就情同手足。不过在旁人看来,我们也许更像是酒肉朋友多一点。其实只有我们自己清楚,互相在彼此心中是怎样的一个位置,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有一种朋友,是会成为自己的一种图腾式的依靠。”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他的叙述很平淡,我却感觉到一种淡淡的忧伤,不由得敛去了嘴角的笑意。

“这个人是那种被称为神童的天才式人物,16岁就从少年科技大学班毕业,20岁到美国麻省理工讲学,22岁拿到自己第一个国际上震惊的成果奖,凭借这个成果,他与人合作挣到了第一桶金,这桶金是数以千万计的,24岁他就拥有了自己的公司,并且在两年之内做成了华南地区首屈一指的娱乐集团。有趣的是,他的这份事业跟他研究的量子物理没有丝毫关系。但是很快他和他的事业都遭遇了极大的颠覆,一夜之间就销声匿迹。”

香烟在萧东楼的指间静静燃烧着,我也安静地聆听着。此刻的他,似乎跟往常有点不一样。

“那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后来,他到了国外,认识了一位投资界巨子,以他的聪明和才干,很快便代表该投资集团回到中国,建立了中国区的投资公司。回来后的他身上有着与以前不同的气质,过去是少年老成,后来则开始浪荡轻狂,在生意上也变得手段残酷,令以前许多生意伙伴谈之胆寒。他的业务在短短一年内便做得风声水起,所向披靡。”

“那你们还能像以前那么要好吗?”我问。

他点点头:“当然。无论表现出来的是什么,我们依然能够彼此理解,像他这种太容易就能得到一切的人,比普通人有着更多的寂寞。而那时候的我,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这样的人。”

我看着他有些落寞的表情,想活跃一下气氛,便笑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这样的传奇人物改天得给我引见引见才是。”

萧东楼掐灭了烟头,视线移向山下灯火连绵的广州城,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也很想再见到他,不过他已经去世了。”

我头皮麻了一下,马上联想到我看到过的关于天下投资的资料。我盯着萧东楼,犹豫着说道:“这个人叫谭剑铭?”

萧东楼注视着我,淡笑着点了点头:“没错,就是他,我的前任。这也是我会进入天下的最大的原因。”

原来如此,怪不得当初跟他说起江川的职位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我靠在椅背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东楼见我有些戚戚,笑了笑说:“说这些事情有些沉重,希望不会影响到你的情绪。”

我连忙摇摇头。他又说:“我离开盛世之后,因缘巧合,陈老找到了我。陈老一直对谭剑铭非常器重,几乎是把他当成亲人一般看待。我想我和他或多或少其实都把对谭剑铭的感情放在了对方的身上。我也希望,我能把天下(中国)做好,完成谭剑铭未了的心愿。”

他看了我一眼,说:“陈老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们之间也不是单纯意义上的雇主和雇员的关系,除了工作上的联系,私底下我和他一家人的接触也比较多,像贝拉,当年管谭剑铭喊大哥,现在也管我喊二哥,我也一直把她当妹妹看待。”

听他讲了这么多,我被带入一种忧伤的情绪当中,早就忘了自己其实是要来吃最后的晚餐的。像他这么孤傲的人,一向善于掩饰自己的一切,今晚却一反常态地真情流露,跟我说了这么多往事,似乎是通过这些往事,解释了我心中的很多疑惑,包括拒绝江川的职位,也包括,和陈贝拉的关系。

或许,讲了这么多,他其实最想告诉我的,就是他刚才的最后一句话。

这些念头在心头飞快地闪过,让我一时有些不知所以,看着他澄明的眼神,连日来的一口闷气似乎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心中虽已释然,嘴上却不免强撑着嘟囔了一句:“你把人家当妹妹,人家可不一定当你是哥哥。”

话刚出口就恨不得掌自己一嘴巴,偷眼看他,他低头一笑,没有说什么。

为了掩饰这句话带来的微妙尴尬,我慌不择言:“奇怪,你今天怎么会跟我说这么多过去的事?”

“因为我想告诉你呀。”

他语气平淡地说出这么一句,自然得仿佛是在说今晚天气真好一样。

我又一次语塞,耳朵根不争气地烧热起来。

06

一顿饭吃得跌宕起伏,柔肠百转,我失去了一贯的冷静,脑子里许多若有若无的念头如同萤火虫盈盈而动,华丽凌乱,难以捉摸。以至于车子停在我的公寓前面时,我仍恍然未觉,犹自沉浸在杂乱的思绪当中。

车子里出现了奇怪的安静,等我愣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有一丝尴尬。我有点窘迫地偷眼看了看萧东楼,他倒是安之若素,将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眼神清冽,不动声色。

看我回过神来,他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今天很好,谢谢你的晚餐。”

我努力开口道:“我也要谢谢你的故事。”

“希望不是最后的晚餐。”

他一句话点破了我今晚原本的目的,没等我接话,他又接着说:“你不愿意做我们的业务没关系,但是总不能连朋友也没得做吧?”

我原本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经过这顿饭,经过那个故事,也经过他对贝拉的身份关系的解释,似乎早已变得不够坚决,如果说那个坚持还存在,我想它一定不会比一根面条更硬。

但是我又怎么能当做没事发生,推翻来时的目的呢?

我没话找话,岔开话题:“你比我想象中要复杂很多,哦,我是指你的经历。”

他敏锐地看了我一眼,立刻接道:“还有更复杂的,你要不要听?”

糟糕,又被他揪到了更敏感的话题上,这个家伙!

我不敢再恋战,慌忙道别准备下车。

萧东楼望着我,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按开了车门锁。

他的那声叹息如游丝一般,绕得我百转千回,挥之不去,直到我逃也似的奔进电梯,按上电梯门,仍然萦绕耳边。

回到家,我扔下包,光着脚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想把今晚的状况理出个所以然来,可惜脑子早已失去了平素的冷静。

走到浴室,我拧开热水开关,站在浴缸边一件一件地开始脱衣服。

镜子映出修长轮廓。绯红的脸上,一双眼睛烧得那么晶亮,这样怔怔看着,直到水汽让镜子里的我起雾。

心乱如麻,心事难下。

我叹了口气,把自己泡进温热的水中。全身的肌肤被包围着,我把头搁在浴缸边,头发湿漉漉地搭在一边。

萧东楼今晚说的一切,让我动容,我才发现原来的我并不是很了解他。今晚我仿佛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就像撕掉了某些伪装,直达他内心的某些哀伤,那样沉重而深刻,他并不如表面上看来的那么风光和潇洒。我想,他能跟我说这些,是不是也表示不把我当成一般的朋友了。

今晚我们都没有喝酒,我相信彼此都没有醉。可是,分明有什么在空气中一寸寸发酵,恍惚而甜腻。

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呢?

窗外,天穹宏阔,一轮上弦月静静地挂着。最黑的夜,最亮的光,今夜,是谁踏月色而来,夺了我的魂魄。

手机突然发出滴滴的信息声,我伸手拿过来一看,湛蓝的屏幕上,闪烁着简单的十六个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