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01

我坐在中学的教室里,正趴在天青色的书桌上满头大汗地奋笔疾书。

四周阳光明媚,白晃晃的空气中一个穿着紧身健美裤的老女人走过来要收走我的卷子,是那个我们称之为"老虔婆"的班主任。

我死命地压着卷子,试图继续在上面写上我未完成的语句,心中一片惶恐,一个声音不断地提醒我:你只完成了一半,不能及格,不能及格……

"老虔婆"恼怒地拽着卷子,两人相持不下。

汗水滑过我的眼睑,我心中懊丧无比,后悔憎恨担心害怕无助难过等种种情绪像滚石头一样纷纷滚压在我的胸膛,考试结束的钟声终于嚣张地响起,如同宣判了我的死刑。

我睁开眼,白色的枕头压在我的胸口,床头的电话响个不停。

原来又是虚梦一场。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犹在怦怦地跳个不停。

推开被子枕头,我拎起话筒:"喂。"

"喂,我啊,手机不接,电话又响这么久,你不是还在睡吧?"Cat的声音如雷贯耳。

我唔了一声,抬眼看闹钟,一点十三分。

"你真不该叫鱼,该改名叫猪。你准备礼拜六的大好时光就这样睡过去啊?"

"阿姐,我已经很多天严重睡眠不足了,你让我好好补个够本嘛。"

我贪恋地趴在松软的枕头上,几缕发丝沾在嘴角,肚子开始咕咕作响。

"留到美容院再睡啦,你可别忘了咱们说好今天去做SPA的!还有,我妈做了三杯排骨,你过来吃吧。"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相比SPA而言,Cat妈的三杯排骨有着致命的杀伤力。为此,我曾深深地感叹过,买这套房子实在是我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

02

我趴在皮实的温热床上,刚从一阵酣睡中悠悠醒来,房间里灯光暖醺,馨香馥郁,舒伯特的小夜曲舒缓清扬地从隐秘处流淌而出,令人有说不出的慵懒舒适。

"醒了?"

美容师温柔地低语,手上稍微加重了力量,缓缓地从我的后颈按滑至腰间。我忍不住呻吟出声。

作为老顾客,这里的美容师都早已摸熟了我的脾性喜好,知道我喜欢手劲大点的按摩方式。

好几次她们都半恭维地对我说:"想不到你这么瘦,却这么受力。我们有很多客人轻轻一按她们都要疼得呀呀叫呢。"

我总是淡淡地笑着,其实心中凄凉无比,谁都知道受力可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好事。

受力是因为按摩的次数多,按得多是因为身上劳损得厉害。谁没事身子好端端地爱让人在上面使劲搓来揉去啊!

我每天的生活状态简单概括起来就是:上下搭电梯,出入靠打的,长期面对电脑冷气机。所以工作这几年下来,我的体质是一年不如一年。什么焦虑、失眠、多梦、头痛、易倦等现代人该有的亚健康症候群我应有尽有。

维维不止一次地说我是在慢性自杀。

她问我,我这样每天跟打仗一样高强度地透支自己的生命,在忙碌中麻痹自己,究竟能得到多少快乐?

我从不敢去想这种问题。

人生对我而言,有时候仅仅代表着一种必须的存在。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只是因为当初,有一个人说:"我们都要好好的。"

我信守着承诺,我好好地活着。每一天都在努力向前冲,不去想因果是非对错,忽略所有细枝末节,不敢停下我的脚步。

虽然我已对这样的生活充满了倦怠,却从未想过要去改变什么。因为我并不知道什么才是我想要的,什么才是最终的寻找。

曾经我想要的一切纯粹和绝对,早已如覆水,泼落在那些轻狂的岁月里。

"咝——"Cat在旁边的床上龇牙咧嘴地倒吸着凉气,神情痛苦忍耐。

美容师正在给她用精油推脂,手法强劲。

我忍住了打趣她的念头,广东有一句叫"吃得咸鱼抵得渴"的俗语,愿赌服输的意思,说的就是Cat这种人。

从我认识她开始,就没有见她停止过减肥的浩瀚工程。吃药、打针、点穴、推脂……

前段在国内风行的X美减肥药,Cat吃了起码有三个疗程。

那药吃的时候稍有成效,一旦停下来就会反弹,而且服用期间副作用很大。那段时间Cat总感觉心跳得很快,时有目眩头晕感。

我实在看不下去,劝她停用。在我的呵斥兼恐吓下,她终于放弃药疗减肥,但又迅速爱上了精油推脂。

每次看到美容师做推脂时的汗流浃背,我就会忍不住感慨女人的潜力真是无限,为了美丽,再大的痛苦都可以忍受。从这一点来讲,我不得不承认,Cat的功力远远在我之上。

"喂,晚上带你见一个人。"Cat突然沙哑开口。

"谁啊?"我几分诧异。

她冲我暧昧一笑:"波波!"

03

波波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这可是最近Cat口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字眼。

波波大名郑锐波,广州某军区警备司令部机要官员,是Cat的小学同学。Cat在最近的一次聚会上重遇他,几番经营之下据说两人已擦出不少火花,开始进入实质性阶段。

Cat最近无数次在我面前描述他如何高大威猛、英俊潇洒、风度翩翩,我说口说无凭眼见为实,带来过过我的法眼再说。

这个花痴马上警惕非常,故意上下打量我,语重心长地说我才不会这么笨,女人啊千万不要把自己的好友介绍给未到手的猎物认识,尤其是比自己条件好的。

今天这个花痴居然强拉着我出门,怕是已经得手了。

此刻,我就坐在这个"风度翩翩"的车子里,好笑地看着前面的两人暗潮汹涌。

Cat一副大家闺秀的小女儿态。她今晚悉心打扮过,娥眉淡扫,朱唇轻点,头发别着发夹,难得地梳得服帖,一身黑色抽纱小礼裙衬得她肌肤胜雪,更添几分韵味。

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说着俏皮话,眼神却频频瞥向开着车的波波。

波波肤色略深,神情严肃,言语不多。老实说,今日一见,他令我颇为失望,可能是先入为主地受到Cat描述的影响,加上Cat给他安的波波这样略显可爱的昵称,我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孔猛有余斯文不足的粗犷男子与我脑海中勾勒出的形象划上等号,当然更谈不上什么英俊潇洒,不过看得出到底是军人出身,腰板挺拔,气派硬朗,确是Cat喜欢的型男类。

我掏出手机按了条信息发过去:原来实质性阶段就是装淑女啊!

Cat迅速地发回来:我今晚就来个突破性发展,一举擒下,你信不信?

看罢抬头,见她正回头看我。

我抿嘴一笑,对她比了个无声的嘴形:我信!

波波把这辆挂着军牌的吉普开得飞快,在广州一贯拥挤堵塞的街头如入无人之境,不多会儿就开出了广州市区,一路向番禺方向驶去。

大约半个钟头工夫,车驶进了一处公园,绕了几个弯后停在一个山庄门前,只见当头是一栋彩灯闪烁的二层欧式建筑,似乎是个俱乐部,后面还有一排白色栅栏的小木屋,看样子更像是一家度假村。

波波一边打电话一边领着我们往主建筑里走,一路经过装修豪华的舞厅,人声鼎沸,舞台上一排穿着暴露的艳舞女郎正在卖力上演火辣热舞。

我们推开一个豪华卡拉OK包厢,一个皮肤白皙斯文儒雅的男人立刻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

一看到他,我心里咯噔一下,马上回头盯了Cat一眼。怪不得这女人今天死磨硬泡非要我陪她来,还美其名曰让波波过过我的法眼。

Cat嘿嘿地笑着躲开我的目光,没有理会我的愤怒。

这个男人当然是我认识的。

他叫王宁,是Cat幼时在东山旧屋的邻居,用Cat的说法就是她的"开裆裤之交"。

两人十多年未见,去年年底Cat推销保险的时候做到王宁的公司,才发现原来是故人。

按理说这样的重逢,男才女貌又曾青梅竹马,多多少少也会衍生出一些粉色的故事或情节才对,然而Cat这个号称宁滥勿缺的色女不但令人费解地放过这样一只优质股,还俗气地做起媒人婆来,硬要把我和他撮合到一块。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王宁是在Cat妈的寿宴上,他递给我的名片上印着:香海制药营销部副总。

我当时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哇,这个人肯定对妮可胃口,她最近可正在做医药营销总监的Case。

自从做了猎头之后,对别人职业的敏感度已经成为了我的职业病。

第二个反应当然就是想起"非典"期间他们公司的光辉事迹。

当时香海的抗病毒口服液和罗红霉素名声大噪,供不应求,听说他们居然动用到直升飞机空运药物来广,一时风头无出其右。

于是我笑着对王宁说:"那时你们的药可真是洛阳纸贵,千金难求啊。"

他微微一笑:"哪里哪里,天意难测,发点灾难财实在没什么好炫耀的。"

席间他坐在我的旁边,两人闲聊起来,聊着聊着聊到了当年"非典"的事情。

说起来当时全国上下草木皆兵,广州虽然也人心惶惶,但照样有人上馆子吃饭,下池子跳舞。我记得当时几个朋友约出来聊天,一见面都不约而同地从口袋里摸出一瓶抗病毒口服液来喝,大家相视而笑,纷纷插上吸管举瓶大呼干杯。

王宁听了哈哈大笑,说他也有类似经历。他和朋友去吃饭,看来看去不知道点什么菜才好,干脆问服务员有没有板蓝根汤先来一煲,服务员几乎绝倒。

两人都为这些"非典"时期苦中作乐的段子笑得前俯后仰,那顿饭吃得甚为愉快。

事后,我把他的电话给了妮可,他却对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宁每天最少发一通短信给我,主要都是嘘寒问暖,让我天凉加衣下雨带伞什么的,仿佛变成了我订制的天气预报。

偶尔会有鲜花送到我公司,甚至有几次下班时分他打电话给我说刚好在我公司附近办完事可以顺路接我下班。

接我下班,多么暧昧的字眼,我狂汗,谁是谁的谁啊?你凭什么接我下班?

起初我都推辞说要加班或有事,后来推不过也就和他吃过几次饭。

王宁口才很好,经历丰富,见多识广,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是他说话比较多,我大多数时间做听众,气氛倒也算融洽。不过我始终没有心动的感觉,甚至心底还隐隐有着莫名的抗拒感。或许是觉得这个人似乎非常斯文有礼,又似乎有着隐隐的狡黠和志在必得的自负。当然这也不能算什么缺点,现代社会,这样才是正常的吧。

总的来说,王宁并不让我讨厌,做个朋友还是可以的。他不找我我绝对不会找他,我想时间一长,他自己就会放弃了吧,毕竟都是聪明人。他好像对我的态度有点无可奈何,却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别样的情绪。一如既往地坚持约我,被推,再约。这几个月他要出国考察业务,临走还给我打电话,我公事化地祝他一路顺风,电话那头似乎有一声叹息。

这段时间Cat常常帮王宁在我耳旁煽风点火,见我不为所动,Cat百思不得其解问我王宁有什么不好。

我说没什么不好,只是没感觉。

Cat说什么感觉不感觉的,他要样有样要钱有钱,关键还对你一往情深,换我早上了,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你难道不喜欢男人吗?

我哈哈大笑,半开玩笑地回了一句:难道我还要告诉你我练过葵花宝典吗?!

Cat吹眉瞪眼,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无奈。Cat对我的过去不甚了解,我也从未提起过。我想她如果知道我对以往执著如斯,只会戳着我的脑袋骂我傻吧。其实对于莫然,我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不是还放不下他,只是每次想到,心里依然会钝钝地痛着。

我想我不是无情,我只是忘了怎么去爱,怎么才能爱得不受伤害。

年轻时总是那么极端纯粹,爱与恨都来得强烈,感情如覆水难收,毫无保留地倾囊而出,却灌溉不出丰饶的果实,只剩满目荒凉,横亘于岁月之上,再也无法长出任何新芽。

04

包厢里面已经有几位男女在打桌球,还有几个人在打麻将。见我们进来,他们都纷纷打起招呼,Cat似乎也和其中几个认识,互相寒暄了几句。

有人站起来让出位置,波波二话不说便加入四方城,Cat推辞了两下也坐在波波的下家。

我心想糟糕,人说酒品见人品,我觉得牌品更能见人品。Cat这人好胜心强,脾性急躁火暴,上了麻将桌,可不是一般的剽悍。

我踱过去搂着她的肩,轻声说:"唉,真要上场啊,不扮淑女了?"

"嗨,舍命陪君子,玩玩而已嘛。"Cat一边搓着牌一边笑逐颜开地回话,看得出来她肚子里的麻将虫已经蠢蠢欲动,难以抑制。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无奈地瞪了她一眼,便走开了。

陆续又有人进来,每个人都跟王宁称兄道弟一番,然后随性加入唱歌喝酒、猜枚玩色子及打麻将的行列,气氛开始热闹起来。

Cat正玩得兴起,吆呼连连,恢复了她一贯的聒噪。

王宁拉着我在沙发坐下,原来他上个礼拜就回来了,忙得焦头烂额的,说还给我带了手信,回头给我。

我客气地感谢了几句,正欲找个话题,旁边几个玩大话色的男女就开始招呼我们一起玩。

我今晚运气奇差,连连落败,又不愿王宁替我挡酒,于是连连续杯,频频跑洗手间。喝啤酒就是这么奇怪,只要你上了第一次厕所,你就会忍不住拼命往里跑。

当我终于忍不住在洗手间呕吐的时候,听到外面有Cat拍桌子的声音:"有没有搞错啊专吃我的,不玩了!"然后似乎有一阵哄闹的混乱。

我走出来的时候,发现麻将桌上已经换了人,Cat和波波不在包厢里,连王宁也不见了。

一起玩色子的女孩子告诉我,刚才波波和了Cat一盘大三元,清了Cat的底,Cat就发脾气要走,波波就哄着她出去了。王宁却是接了个电话出去的。

Cat这家伙真不让人省心,我赶紧拿着手袋走出去。包厢外不见他们的踪影,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靠在走廊上抽着烟,见我走过,均不怀好意地盯着我看。

我心急如焚地在大厅转了一圈也没见Cat,太阳穴开始隐隐跳痛。心念忽然一动,我往后面的别墅区走去,一边走一边摸出手机拨Cat的号。等待接通的瞬间我看到前方不远处的栅栏小屋门前有一对男女正在拥吻。那个黑白条纹T恤的背影不是波波是谁!

波波身形高大,完全挡住了怀里的女人,我只看到从他肩膀处露出的闪闪发亮的物体,那是Cat的水晶发夹。

波波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搂着她,一只手早就上下其中。小屋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两人没有停下动作轻巧地闪了进去。

手机在这个时候接通了,Cat的彩铃叫嚣着冲进我的耳膜。

"爱情三十六计,只是一场游戏,我要自己掌握遥控器……"

我的头腾地大了起来,赶紧掐掉手机,扭头就走。在出口看到王宁匆匆走过来,见我脸色不妥,忙问我怎么了。

"喝多了,头有点疼。我想先回去了。"我意兴阑珊地说。

他一把扶住我的臂膀,关切地说:"后面有休闲区,要不要找个房间休息一下?"

我盯着他的眼睛:"我想回家。"

"那我送你吧。"

王宁一路把车开到我楼下,问要不要送我上去。

我摇头正欲下车,他却突然从后座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给我:"上个月你生日的时候我还在美国,没办法为你庆祝,补上生日礼物谢罪。"

这个场景有点熟悉,我想起来第一次单独与他吃饭的时候,他就送一个施华洛世奇的水晶匙包给我,估计是Cat支的招。

"呵,你要做圣诞老人吗,这么喜欢送礼物。其实生日也就是平常日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这场景真熟悉,跟第一次吃饭时一样。"

王宁笑了:"7月25日对我来说可不是平常的日子,多年前的这一天,有个天使来到了这个世界。哈哈。"说罢他盯着我,"另外,其实那次吃饭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了。"

他眼里的炙热烫得我眉头一皱:"哦?"

"还记得有一次Cat去找你拿Twins演唱会的门票吗?"

我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那次Twins广州演唱会,罗杰他们是承办方之一,Cat问我要几张门票说是朋友有用。那天我正好和罗杰在体育中心打球,就让Cat直接到球场来拿。

"哦,原来Cat是帮你拿的门票啊。"我恍然大悟。

"公关手段,一个客户的女儿要的。"王宁哈哈地笑着,"那天你一身运动装走出来,青春逼人啊,呵呵。"

原来当时开车送Cat来的人是你,我倒是没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