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部分(1)

捷报到达良乡,首先给江彬看。一看大伤脑筋,叛乱平息,元凶就擒,御驾亲征岂不是变成师出无名了。

因此,江彬主张搁置这一件捷报,是不瞒上而瞒下,随扈的梁储、蒋冕不知其事,亦就不会谏劝回驾,而皇帝知道了这件事,却并不见得高兴,因为他本来是想生擒宸濠,显一显自己的本事,这一来就无用武之地了。

当然,宸濠既败,江彬就要动朱宁的手了。先使一条调虎离山之计,劝皇帝命朱宁回京去管“皇店”。

这“皇店”不是玄武门外的宝和店,是在京城西北角的西直门与德胜门之间,原来是民居,地名叫做“积庆坊”、“群玉坊”。皇帝起造豹房,附带拆平了这两坊之地,开设酒肆及各种商铺,名为“皇店”。管理皇店是好差使,但不是紧要差使,派任朱宁未免屈了他;然而朱宁不敢争,因为他心知已经失宠,且将失势,能够回京去悄悄布置一条脱身之计,亦未始不是好事。

※※※

在良乡住了两天,勾当诸事略定,正将启驾之际,皇帝忽然发现失落了一支玉簪,不由得大为着急。

这支玉簪,在皇帝看来,比五军都督府的兵符还要紧,因为是“美人之贻”,而且别有关系。

这个美人姓刘,是山西的乐户,上年皇帝出塞,在太原选歌征色;其中有个歌伎,容貌出众,歌喉绝佳,皇帝大为欣赏。一夕召幸,欲仙欲死,问她的出身,才知道是晋王府的乐工杨腾的妻子,有夫之妇,从来不入后宫,唯独正德皇帝并无此一顾忌;从榆林回跸,经过太原时,将她召入行幄,带回京城。宫眷自皇贵妃、贵妃、妃嫔以下,还有七等,皇帝将她列为第四等,因为这一等的名称就叫“美人”,在皇帝看是名副其实的封号。

皇帝与这刘美人似乎有夙缘,言无不听,计无不从;不论什么人触怒了皇帝,已经降旨处决,只要刘美人一句话,便可刀下留人。因此,从江彬开始,都称她“刘娘娘”;这是最大的恭维,因为照宫里的规矩,不是后妃是不能称“娘娘”的。

当皇帝计议亲征时,原以为此去必有一场恶战,不愿美人受惊,所以将她安置在水陆要冲的通州,约定看情形再来接她。于是刘美人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通体碧绿的玉簪,郑重交付皇帝,作为将来迎取的信物。

“必是驰马弄丢了!”皇帝吩咐:“多派人去找!”十几万人马所经的官道上,去找一支小小的玉簪,无异大海捞针,连找三天找不到,皇帝只好算了,下令启驾。

浩浩荡荡由良乡南下,日落时分到了保定府,自巡抚以下,都在北门城外跪接,跟着在巡抚衙门大堂,摆设酒宴慰劳“镇国公”。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问巡抚,是明知故问,有意要开玩笑。

这位巡抚跟皇帝的祖父宪宗有个同样的毛病:口吃。偏偏姓名不巧,姓伍名符;加以皇帝垂询,越发期期艾艾,只听他在说:“臣、臣叫伍、伍、伍……”始终不能把他那个单名的“符”字说出。

于是皇帝举起双手,接在嘴上,作出吹唢呐的姿态,鼓起嘴唇:“呜、呜、呜——”

见此光景,江彬首先大笑——皇帝恶作剧,说笑话,必得有人捧场。这样笑法,不但不是失仪,而且正投所好,于是皇帝也纵声大笑了。

伍符却只有苦笑的份儿,不过一场困窘总算过去,起身率领文武官员,捧爵进酒,为皇帝上寿。

“伍巡抚是好酒量。”有人说了一句。

“那好!”皇帝很高兴地说:“我们来赌赌酒。”

赌酒的法子很简单,皇帝抓一把杏仁在手里,让伍符猜数,猜不中便得喝酒。这是很不公平的赌法;一把杏仁十来粒,伍符猜中的机会只有十分之一,当然连连罚酒。

猜到第五次,居然让伍符猜中,皇帝心里有数,这下该轮到自己喝酒了。可是他不愿喝罚酒,故意将手一松,八粒杏仁都落在地上,却拿脚踩住一粒。

“伍符,捡起来。”

“是、是……!”伍符答应着,跪了下去捡杏仁,一共捡到七粒。

“不对!”皇帝说,“一共九粒,还有。再找!”

本无此两粒杏仁哪里去找?皇帝便罚他的酒,如杏仁之数。伍符本来就有些醉了,哪经得起再灌下七大杯酒?因而醉眼迷离,脚步歪斜,身子东倒西歪;有人上来扶他,结果连相扶的人一起倒在地上。皇帝又复大笑。

※※※

由德州上了龙船,沿着运河南下,到得山东临清,皇帝忽想念刘美人,恨不得即时见面。于是,遣派一名太监,星夜急驰,到通州却迎接,限期五天复命。

限期未误,但刘美人不曾来。“刘娘娘说要信物。”太监回奏,“奴才不知道是什么信物?问刘娘娘,她不肯说,只说没有信物不能走!奴才怎么劝也劝不听。”

“呃,是了!”皇帝想了一下说,“只有我亲自去接。快找一只快船,大小不管,要快……”

此地正好有一种名为“草上飞”的小船。皇帝即下令不须通知,上船就走,八个人轮番打桨一路急行,赶到通州,将刘美人接到小船上,然后回航。

时逢深秋,北风大作;去时逆风,归时顺风,小舟顺流而下,其疾如箭,可恨的是运河中大船太多,挡住去路,变得要快也快不了。

于是便有许多官船倒楣了——在运河中,平日最神气的是官船,逢关过卡,毫无困难,港埠停泊,总有很好的位置。遇到江面狭窄之处,民船要让官船先行。而这时却一反常例,皇帝穿的便衣,老百姓不认识他,皇帝的架子摆不出来;就摆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老百姓不能理解,万乘之尊的天子,怎的会不穿龙袍而坐一只小船?若有好事的,以为有人冒充皇帝,纠缠告发,岂非自取其辱?所以还是知趣少惹是非为妙。

但官船不同了。既然是官,总知道皇帝喜欢微行;更知道皇帝正自称“总兵”,领兵南征宸濠;甚至有些是见过皇帝的。只要从人一道破身分,官船上的主人没有不诚惶诚恐的。一路上坐船阻挡了皇帝去路的官儿轻则受到申斥,重则船头罚跪,有个到湖广上任的布司参议林文缵最倒楣,京中新娶一个十九岁的姨太太,为皇帝看中了,抢到自己船上,与刘美人一起载回临清。

到了临清,有道王阳明的奏疏在等他。当王阳明报捷时,已料到皇帝会假亲征之名,到江南来玩一趟,所以特地奏明,说宸濠在谋反之前,就已顾虑到御驾亲往,先在沿路布置了刺客,“期为博浪、荆轲之谋”;现在宸濠已经被擒,理当献俘阙下,但怕一路还有奸党余孽,找机会抢走宸濠,所以他决定亲自押解俘虏到京。

不道皇帝还是要亲征。由江彬作主,以“军门檄”发给王阳明的指示是,好生看管俘虏,等大驾到了南昌再说。王阳明看看拦不住皇帝,不得已求其次,希望在南京献俘,以期早早了结这重公案,便好奏请回銮。

“你们怎么样?”皇帝快快不乐地,“大老远地跑了来,是来杀一个俘虏?”

“如果是这样,无以显万岁爷的神武。”江彬很有自信地说,“万岁爷无须烦心,臣自有区处。”

“也罢!你去办。反正不能做窝囊的事。”

于是又想了一个花样,以所谓大将军的“钧帖”通知王阳明,将宸濠放回鄱阳湖,等亲征、接战以后,擒获宸濠,奏凯论功。

世上哪里有这样荒唐的事?王阳明大伤脑筋,召集幕友计议,想出来一个办法,不管皇帝愿意不愿意,将宸濠送到南京,当面献俘;如果皇帝不受,便联络文武百官,一起谏劝,皇帝总不好意思再任性胡闹了。

谋定即动,王阳明带着宸濠,悄然上路,由上饶、玉山、取道浙江,转往南京。适时张忠、许泰得知消息,派人追了下来——世上竟有这样的怪事,明明是待献的俘虏,偏要夺回去放掉再抓!王阳明心想,真的放掉又能再抓住就好;倘或纵虎入山,毫无踪影,既令城市不复受害,有此威胁在,总是莫大的隐忧。所以微服疾驰,堂堂巡抚像亡命之徒似的,一直逃到杭州。

幸好,杭州有个可以为王阳明帮忙的人在。此人就是与杨一清定计除刘瑾的张永,他是奉命“打前站”,正巧到了杭州,与王阳明不期而遇。

王阳明颇有知人之明,知道张永是个可与为善的人,决定跟他开诚布公地请求援手。

“张公公,”他说,“江西的百姓,久受宸濠的荼毒,如今遭此大乱,又逢旱灾;还有京饷、边饷要供输,困苦之极。张公公,你得救救江西百姓才好。”

“是啊!”张永答说,“天灾人祸,哪一省百姓都苦。”

王阳明一听这话,便知张永的意思,不能单独为江西出力;那就得格外敷陈一番理由,才能打动他的心。想一想,有话说了。

“张公公,百姓活不下去,就会逃到深山,聚众作乱。从前迫不得已替宸濠出力,是胁从,解散很容易;如果无路可走,奸党群起,天下将成土崩之势,那时要兴兵定乱,就不比现在这么容易!”

这几句话,说得张永惊然动容,“王先生,”他首先表明自己的立场,“我此来,是因为皇上左右小人太多,我想遇事奏谏,稍作弥补,不是想争功劳的。”

“是的!张公公功在社稷,体国之忠,无人不知。”

“谬奖了!”张永答说,“我亦不过略存保全善类的赤心而已。不过,要皇上肯纳谏,有个作法。”

“正要请教!”

“皇上性情,你们大家都知道的,最任性不过。将顺其意而行,犹可挽回于万一,如果硬要劝阻,反而激成僵局,越发听小人的话了。”

“是,是!卓见高明之至。”王阳明说,“请张公公还要指点。”

“王先生,我先请问,你信不信我?”

“自然信。不然不会来求教了。”

“那么,我再请问,你的意思,是希望大军不到江西?”

“是!”

“其次呢?”

“宸濠决不可轻纵!纵虎容易,后患堪忧。”

“我知道,我知道!”张永沉吟着。

“张公公,”王阳明问道,“有何为难之处,尽请明示。”

“我细细想过,御驾不入江西,我答应王先生,定可办到。不过,北军此来,不到南昌一行,恐怕心有未甘。”

这是说,不是江彬、许泰,便是张忠之流,一定会以剿宸濠余党的名义,到江西去骚扰一番。王阳明觉得张永很诚恳,决定进一步还报以同样的态度。

“果然要来,唯有小心接待。张公公,”王阳明说,“守仁别无所长,唯有一片真诚,如今要以大事奉托。”

“不敢,请说来看。”

“我亦不必候旨了。宸濠就交给张公公,我好早回江西。”

张永深为感动,以这样重要的俘虏移交,足见王阳明是如何推心置腹。他口虽不言,心里却已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保护这样一个难得的忠臣。

※※※

回到南昌的第三天,从扬州来了一名锦衣卫的校尉,随带四名番役,直冲到王阳明的行馆下马,拿马鞭子指着直嚷:“接大将军的钧帖!”

原来这又是张忠、许泰特意与王阳明为难,派锦衣卫来索取宸濠。幸亏在杭州已交给了张永,此时不感为难;说明经过,锦衣卫无可奈何。

等把此人安置在行馆,商量要送谢礼,王阳明坚持只能送五两银子。锦衣卫的人,作威作福,到处有人恭维;地方官送程仪起码也得上百两银子,如今王阳明只送五两,锦衣校尉认为意存轻视,一怒之下,将五两银子摔在地上,掉头就走。

去送程仪的小吏,据实回报,惴惴然捏一把汗,王阳明反倒安慰他说:“不要紧!我自有法子让他不至于生气。”

到得第二天,锦衣校尉来讨回文,一脸的懊恼愤怒,只想找人生事的样子。王阳明得报,亲自出见,行礼之时先握住他的手。

“正德初年,我下过锦衣卫狱,关了好久,从来没有见过轻财重义,像足下这样的锦衣卫!”他说,“昨天我送区区薄礼,听说你不肯收,让我很惭愧。实在是太少了!”

“哼!”锦衣卫微微冷笑,想说:原来你自己也道太少,拿不出手!可是话到唇边,终于又咽了下去。

“我没有别的长处,只会做文字。”王阳明又说,“将来我一定要好好写一篇文章,表扬足下;让大家知道,锦衣卫有你这样的好人!”说罢长揖道谢。

那个锦衣校尉是气得一夜不曾睡好的,这天一早上门,便打算好了,倘或回文迟延,或者抓着任何一点错处,便要大闹一场。事情闹得再大,哪怕揍了巡抚也不在乎!反正张忠、许泰恨得王阳明牙痒痒地,到时候自会替他出头回护。

谁知王阳明是耍了这么一套!拳头再狠,打在棉花上可是白费力气。然则出手就太无聊了。那校尉一肚子的气,不由得就大泄特泄,心里也慢慢平伏了。不过,如说改容相谢,就此下定决心去做一个好人,到底还不到那种修养。只是一言不发,接取了回文,默默而去。

※※※

张永从杭州循运河北上,一直到清江浦方见到皇帝——此处是黄河与运河交会之处,南来北往有名的一个大码头,漕米接驳,有许多仓房,监仓的太监名叫张杨,私第极大,有园林花木之盛。皇帝就驻跸在张杨家,新学会一样玩意:钓鱼。

照说,以皇帝那种片刻安静不下来的性情,何能静静垂钓?不过,皇帝的钓法,与众不同,先挑定风景优美而出鱼的湖边,搭起黄幄,三面封闭,前对湖面,准备酒食,美人陪侍,皇帝就坐在黄幄的锦茵上垂钓。如果时间久了。江彬便请皇帝暂时休息,悄悄换上一枝鱼儿上钩的钓竿,浮子一动,左右鼓噪,急急请皇帝提起钓杆,钓上来常是七八斤十来斤的大鱼,左右又欢呼鼓噪,恭维的恭维,讨赏的讨赏,热闹非凡。因此,皇帝乐此不疲,每天都要过一过钓鱼的瘾。钓得的鱼,分赐随扈大臣;而被赐鱼的又各献金帛致谢,皇帝成了天下最富的一位渔翁。

张永一到,皇帝也是在钓鱼的黄幄中召见,首先就问。“派你先去预备一切,你怎么就回来了?”

所谓“预备一切”是预备在南京驻跸,也预备御驾亲临江西,张永便即答道。“奴才先到南京,再到杭州,打算转道江西,在杭州遇见王守仁,这个人,真是大大的忠臣。”

“喔,怎么样?”

“王守仁半个月工夫就破了宸濠。说起来就像周瑜、诸葛亮火烧赤壁,大破曹兵那样,好一段评书,可以给万岁爷下酒。”

“好啊!”皇帝欣然说道,“既如此,取酒来,我来听这段评书。”

于是收拾钓竿,重设杯酌;皇帝席地而坐,让刘美人偎倚在身边,细听张永讲王阳明大破宸濠的故事。

王阳明处置南昌突变的手法,本就机变造出,行动神速;而奇正相生,虚实互用,又深合乎兵法。加以口才甚好而又深知皇帝心理的张永,刻意渲染,更觉动听。皇帝眉飞色舞之际,对王阳明的印象,大不相同了。

谈完江西谈浙江,“王守仁想亲自献俘,完全是为了慎重起见,并无争功之意。如今大功告成,他想辞官回家省亲;奴才心想,万岁爷最赏识忠臣,所以,”张永用略带惶恐的声音说:“奴才斗胆,替万岁爷把他留下来了。”

“该留,该留!”皇帝问道:“逆贼呢?”

逆贼自是指宸濠,张永答说:“王守仁已交给奴才了。奴才请旨,是不是就在南京行献俘礼?”

“这不忙!你把逆贼交给张忠,仍旧回南京去等我。”

※※※

同为掌权的大太监,王阳明将宸濠交给张永而不交给张忠,使得此人越发愤恨,因而想出一套诬陷的话,在皇帝面前煽动。

张忠说,王阳明本来是依附宸濠的,后来看到宸濠不能成大事,为保禄位,所以见机而作,反过来攻宸濠,实在是个反复无常的的小人。他又断言,王阳明迟早必反,劝皇帝早早将他除去。

幸亏有张永的话在前面,张忠的馋言,对皇帝不发生作用。于是张忠面请领兵赴江西,搜剿宸濠余党,这当然是一请就准的事。

“奴才想将逆贼带去。”张忠说道,“抓逆党,好叫逆贼辨认。”

“也好!”皇帝点点头说,“你跟许泰先走。我也要走了;如果你们在江西办不下来,尽管告诉我,看我的!”

这表示皇帝仍旧不忘情于“亲征”江西。但江彬此时渐有异谋,觉得以江南繁华、淮扬风月让皇帝迷恋不已,留连不返,自己便可紧紧掌握住皇帝的一切,挑一个最适当的时机,弑君篡位,将大明天下改姓为江。如果驾入江西,亲收大功,当然凯旋还京,去过一过耀武扬威的瘾;那一来自己的心愿,一时就难以实现了。

因此,他劝皇帝,江西之事,不足上烦睿虑。莫辜负扬州的二分明月、金陵的六朝金粉,且一享富有四海的天子之福,才是正经。

皇帝一向认为声色犬马才是正经,所以江彬的话很容易入耳。指派江彬的一个同党太监吴经,到扬州先去预备“都督府”。

这吴经工于心计,对于江彬的想法与作法,揣摩得很深。江彬的想法是想巧取大明江山,而做法不脱从古以来,佞幸对待昏君的故智,导皇帝于荒淫一途。这样做法,在江彬的计算,有三样好处:

第一、皇帝日夕沉湎于酒色,懒得过问政事,自己就可以乘机窃权。

第二、因为皇帝不理政事。也就不了解政事;即或一旦醒悟,想大振乾纲,亦有无从措手之苦。大权仍可把持在自己手里。

第三、作威作福,大肆骚扰,搞得民怨沸腾,自然失尽民心。尤其是宸濠起事,檄文中便指责皇帝荒淫无道,如今宸濠虽灭,而皇帝故态不改,且复变本加厉,百姓便会有这样一个想法:也不能说宸濠没有道理,可惜他未成大事!到此地步,皇帝就是死不足惜的昏君;一旦被弑,很少会有人起而报君父之仇。这一来,自己在篡位之时,阻力就少得多。

吴经有此了解,极力迎合,即专以丧失民心、拆皇帝的台为宗旨。一离清江浦,便假传圣旨:由此到南京,民间一律不准畜猪。

理由是猪朱同音,犯了忌讳。可是不准畜猪不是准许杀猪,杀猪是“杀朱”,那不成了造反了?有些人家不明其中的奥妙,心想不准畜猪,只好杀来自家吃。这下闯了大祸!吴经派人逮捕,要治大逆不道之罪;因而倾家荡产者,不知几许人家。

既不准畜猪,又不准杀猪,怎么办?地方官无不大伤脑筋。请示吴经,总算有了一个办法,投入水中淹死。于是几百里之地,只猎全无。而祭礼通常用猪头三牲,没有猪,羊又受池鱼之殃。

到了扬州,吴经挑选最壮丽豪华的一所巨宅,作为“都督府”。接着又假传圣旨,征集处女幼孀,以备“御用”。其实皇帝就有龙马精神,也“用”不了那么多处女幼孀;一经入选,百分之九十九送入京师浣衣局安置,从此与家人生离死别,过着无生趣的日子,因此,民间惶惶然不可终日;有处女幼孀的人家,更有大祸临头之感。

于是,“抢亲”的风气大为流行。本来“抢亲”是男家邀集亲友去抢女家,将新娘子抢到手,与新郎一起送入洞房;生米煮成熟饭,再与女家谈到做亲戚。而这一次扬州的抢亲,正好相反,单身汉大交桃花运,到处都有人抢他去做女婿,不花分文财礼,白得如花美眷。于是,有些登徒子被抢而遁;遁而又被抢,七八天工夫,做了五六回新郎倌。有些则嫌新娘貌丑,不肯同床,岳家少不得还要央求说好话;更有些误抢了有妇之夫,以致大家闺秀,亦不得不屈居小星。

这样要不了十天工夫,扬州城里纠纷迭起,秩序大乱。知府蒋瑶心想,眼前的麻烦已够多了,将来那无数一夕之间造成的怨偶,更将引起无穷的后患,因而决定拚着一顶乌纱帽不要,跟吴经去争一争,争不过吵架,吵不过拼命!

这位知府其实人很懦弱,虽下定了绝大的决心,要去实现这个决心却很难;几次把勇气鼓了起来,总是畏怯不前,半途而废,恨得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他有个得宠的丫头,名叫如意;平日侍候书房,颇为慧黠,见此光景,便开玩笑地说:“老爷,人道酒能壮胆;何不喝到微醺的时候,乘兴而去?”

“噢!”蒋瑶猛然一拍大腿,“言之有理!拿酒来。”

这一下如意大为失悔。一句戏言竟当了真;如果喝醉了去,一言不合,发生冲突,岂不惹祸?因而陪笑说道:“老爷,老爷!我是说说笑话的!”

“不是笑话,唯有这么一个办法,才可望救得了扬州百姓。我志已决,你不必再劝。”蒋瑶平静地加了一句:“劝亦无用。”

看他的态度,料知难以挽回。如意觉得祸是自己闯出来的,还得自己设法为主人免祸。想了好一会说:“老爷,你要喝了酒去可以;不过,要带我一起去。”

“胡闹!你如何抛头露面,不怕人家看上了你,把你抢去?”

“我不怕!”如意答说,“真的抢了我去倒好了,我也能救扬州的百姓。”

“听说刘娘娘很讲道理。如果抢了我去,我正好替扬州的女人诉诉苦。”

“嗯!我再问你一句话:你要跟我去干什么?”

“怕老爷喝了酒,说话颠三倒四,我好帮着老爷办交涉。”

蒋瑶心想,这丫头胆子很大,口才很好,理路也清楚,带了去确是一个好帮手。虽然传出去是个笑话,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于是呼酒快饮,他的洒量不好,四两洋河高粱下肚,便已满面通红,豪气勃勃,推杯起身,大声说道:“走吧!”

一乘大轿以外,另备一乘小轿,供如意乘坐,吴经那里的人,看知府喝得酒醺醺地,带个丫头去谈公事,都诧为奇事。通报进去,吴经亦觉困惑,但也好奇,立即出厅接见。

“蒋知府,你喝了酒了!”

这是极普通的一句话,谁知会引得蒋瑶勃然大怒,“对了!”他瞪着眼说:“你不准我喝?”

吴经愣住了,“怎么回事?”他困惑地问左右:“蒋大爷存心吵架来的?”

“一点不错,我是存心吵架来的!”蒋瑶以酒壮胆,了无所畏,大声问道:“吴太监,你有完没有完?”

“什么有完没有完?”

“在扬州找女人啊!闹得太不像话了!吴太监,我跟你实说,你如果这样同下去,我不但跟你吵架,还要跟你拚命。你搞得我这个知府当不下去了,与其给扬州老百姓骂得我不能做人,还不如跟你来拚一拚!”

吴经把脸都气白了,但醉汉不可理喻,只一叠连声地说:“晦气,晦气!怎么遇见这样的官儿!”

“吴公公,”如意抗声说道:“这个官不坏!请吴公公去打听,蒋知府在扬州很得百姓的爱戴。他今天喝酒喝醉,也是不得已;有道是‘借酒浇愁’,眼看扬州城里人心惶惶,一片愁云惨雾,他做父母官的,难道能无动于衷?”

这几句话是在暗中责备吴经骚扰,欲待翻脸,却抓不住她的错处——太监的心理都不正常,有时喜怒莫测;像此刻,吴经突然之间,觉得这件事很够味,不自觉地放缓了脸色,“你是什么人?”

他问:“可是蒋小姐?”

如意还未曾答言,蒋瑶抢先说道:“不错!是我女儿,还没有人家,你们要抢她好了!她不怕你们强抢。”

“蒋知府醉了!”吴经笑着对校尉吩咐,“扶蒋老爷去休息,好生侍候。”

“喳!”四名校尉一齐上前相扶。

蒋瑶却不领这个情,攘臂相拒;校尉便待用强,如意怕真的发生冲突,急忙喊道:“吴公公,你们由他!我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好吧!你们放手。”

校尉放了手,如意又去安抚蒋瑶,把他劝得安静下来,如意才又跟吴经接话。

“吴公公,蒋知府为扬州的处女幼孀请命,请吴公公高抬贵手,饶了她们吧!”

“不!我是奉旨办事。蒋小姐,你应该知道抗旨是什么罪名,蒋知府不怕脑袋搬家吗?”

“来!”蒋瑶霍地起立,举手作个引刀割头的手势,“来取我的脑袋!”

“吴公公!”如意急忙分辩,“蒋知府决无抗旨之意。”

“这不叫抗旨,什么叫抗旨?”

“这不是抗旨。‘心所谓危,不得不言’;百姓是朝廷的百姓,不逼得他们无路可走,是不会作乱的。万一不幸,发生变故,朝廷一定要追究责任。吴公公,那时候你可不要说,蒋知府事先没有提出忠告。不,”如意提高了声音说:“是警告!”

这几句话居然说得吴经不能不认真想一想。他做过好几个省份的镇守太监,大大小小的地方官,不知道见过多少,在他印象中,都是以保禄位为第一,战战兢兢,唯恐供应不周;至于欺压百姓,谄媚上官及钦差,希望借此升官的,亦复不少。像蒋瑶这样的强项令,真是绝无仅有;一个人可以连性命都不要,那就没有什么可怕,也就没有什么可威胁他了。

见机为妙!他念头一转,有了计较。“我不知道民间是这样子张皇!好了,”他说,“反正人也选得差不多了,我正式发公事给蒋知府,停止选取处女幼孀!”

“老爷,老爷!”如意喜孜孜地推着蒋瑶的手臂,“吴公公答应了!你老给人家道谢啊!”

蒋瑶的酒意本来有七分,经过刚才那一番发泄,至多还剩下三分,脑筋已清楚得多,便即长揖到地,同时说道:“我替扬州百姓,感谢大德。”

“不敢,不敢!”吴经还着礼说:“蒋知府请回去吧!公事我马上送到。”

果然言而有信,公事立刻送到府里,而且他手下亦停止了骚扰。扬州百姓大大地透了一口气,“抢亲”之风,即时消失。小家妇女,也敢抛头露面了。

但是,吴经却另有布置。抢来的妇女不少,都安置在尼姑庵里,千中选百,百中选十,称得上姿容美妙的,却还不多。他心里在想,皇帝对扬州的期望甚深,拿这些庸脂俗粉进御,必定不满,以后就不用再想谋干什么好差使了。

于是心生一计,遣派亲信,收买本地的那些三姑六婆,悄悄打听,哪家有绝色女子,哪家有风流小孤孀,哪家有色艺双绝的所谓“瘦马”;住处进出的通路如何?一一考查明白,方始动手。

动手那天,先派几名校尉出城,到了三更时分,突然来叩城门,说是“大驾将到”。皇帝此行,作息并无定时,夜半临幸,不足为奇;迎驾该做的事,是早就接头好的,如果大驾进城是在夜里,大街小巷,应该家家在门外摆设香案,红烛高烧,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就在家家户户,静悄悄等候大驾光临的时候,吴经派出数百名校尉,十个八个一群,分道并进,同时动手;闯进民居,指名索取,扬州城里简直沸腾了。不过,吴经这一次的行动迅速,天还未亮,便已歇手;撤回校尉,派人通知蒋瑶,皇帝还有几天才来。

蒋瑶气得真要跟他拚命了。怒气冲冲地上门,吴经挡驾不见,只叫人出来跟蒋瑶道歉,道是“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强盗行径加上无赖手段,蒋瑶除了恨声不绝以外,无可奈何。幸而,这一次吴经倒真的言而有信,民心总算稍稍定了下来。

※※※

皇帝是十二月初一到扬州的。彤云漠漠。西风劲急,是出猎的天气,于是皇帝垂钓的兴趣很快地消失了。

第一次只带了几个人,出北门,到蜀冈。这条延亘四十里的冈岭,是扬州的名胜之地;有一座古刹上方寺,寺旁有口井,名为蜀井。据说山脉与水脉,都通四川,故而以蜀为名。

上方寺后面是一片茶园,茶味甘香,如高山上的所谓“蒙顶”茶。就是这片茶园和这口井,使得皇帝暂驻马足,临幸上方寺礼佛品茗,毫无架子地与老和尚闲话。

“怎么叫上方寺?”皇帝问。

老和尚法名一得,颇通翰墨,引来朝绍兴年间的郡志答说:“扬州原有东西南北四座寺,本寺就是北方寺。北方在上,所以名做上方寺。”

“寺里和尚多不多?”

“不多。只有二十余众。”

“平时以何为生?”皇帝问道:“靠施主布施?”

“布施不多。寺中略有薄产。”

“我看你们一个个红光满面。”皇帝问道,“大概都偷荤吃腥吧?”

一得庄容答道:“君无戏言!”

皇帝碰了个软钉子,觉得一口问气憋在心里不舒服,立一即转到一个念头,“我看看你们的香积厨去。”他站起身来。

一得诚惶诚恐地在前引导,皇帝故意落后两步,向跟在身边的侍卫低声嘱咐了两句。

原来皇帝不信上方寺和尚的清规,叮嘱侍卫在香积厨中稍留意,看藏着什么荤腥没有?那侍卫“拿着鸡毛当令箭”,一进香积厨便动手搜查。

厨中桌下都找到,只有青菜萝卜。料知搜不到和尚偷荤的证据,皇帝心里不舒服,那侍卫一不做、二不休,领着人去搜禅房。

无奈上方寺的和尚,清规极好,搜遍禅房,一无所获。有人说,和尚偷荤,有个异想天开的法子,将猪肉与调味的作料,一起纳入一把新溺壶内,拿皮纸封口,然后用佛前燃剩下的蜡烛头当燃料,文火慢煨,便是“火候足时他自美”的“东坡肉”,因此,搜索时特别注意禅床下面的溺壶,而结果只是白白闻了些臭味而已。

正在扰攘之际,吴经带着人赶到了,问知经过,吃惊地说:“糟了!这下怎么收场?”

“怎么收场?”侍卫困惑地问,“那不就算了!”

“算了?你们倒说得轻松。搜不出证据,不就显得万岁爷冤枉这些和尚偷荤吗?”

那侍卫愣住了,“我只当搜不出什么,万岁爷不过有点失望,心里不大舒眼而已。”他说,“照吴公公的说法,好像伤了万岁爷的天威似的。”

“可不是?这得想法子补救。”

“这容易!”有个小太监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名叫来旺,本来在宫中专为教导太监而设的“内书堂”读书,循规蹈矩,十分老实,自从跟出京来,三四个月的工夫,学得调皮捣蛋,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此时自告奋勇地说,“等我去搜,包管搜出证据来。”

说着,往禅房奔了去,一转眼之间,手里拿着一个纸包,笑嘻嘻地奔了回来。

“这不是?”

他手里是个油纸包,打开来看,油光闪亮,香味扑鼻的一块腊羊肉,看油纸上还刷印得有字:“清江浦四春园熏卤味。百年老店,遐迩闻名。认明葫芦为记,庶不致误。”

“好小子,”吴经拍着他的脑袋说:“你还会这一套!你说,是哪里搜到的?”

“呶!”来旺顺手一指,信口胡说,“东头第三个铺位下面。”

于是睡那个铺位的和尚,遭了飞来横祸;将他找了来,连那块腊羊肉一起送到皇帝面前,“人赃俱获”。差使干得很漂亮。

“如何?”皇帝微笑着问一得,“这可不是戏言了吧?”

听得这句话,一德才知道是自己那句“君无戏言”惹的祸,赶紧合什答道:“方外微臣,惶恐之至!请陛下将这个僧人,交与方外微臣,按清规处治。”

皇帝不过一时不服气,既听得求情,也就算了。哪知本可无事,而被诬的和尚却掀起了波澜。

“这明明是栽赃嘛!”那和尚大叫,“我没有去过清江浦,哪来清江浦的酱羊肉?”

此言一出,皇帝喝道:“慢着!你们谁栽赃害和尚?”

这下看起来来旺要倒楣了。吴经赶紧上前,下跪答奏:“回万岁爷,没有人敢栽赃害和尚。”

“这事儿有点怪!”皇帝问道,“是谁找到的酱羊肉?”

“是小太监来旺。”

“在哪里?”

“在外面伺候着。”

“你把他叫来!等我问他。”

吴经答应着,抢先奔了出去。他是怕来旺很少有到御前的机会,胆怯说了实话,事情就会搞得糟不可言,所以急于要去叮嘱一番。

“你别怕,一切有我!”

他拍拍来旺的肩说,“说话不要急,一口咬定,包你没事还有赏。”

“你老放心!”来旺人小鬼大,拍一拍胸脯说:“这档子小事,我顶得下来,砸不了的!”

到得御前,神色泰然,跪下磕头报过名,只听皇帝问道:“这包酱羊肉是你找到的?”

“是!”

“那么多人找了半天,没有找到什么,你倒是一进去就找到了!”

“回奏万岁爷,奴才的鼻子最灵,一进去就闻到了香味。”来旺答说,一钻到那和尚的铺位底下才找到。那包肉藏得很严,所以别人找不到。”

这套鬼话,入情入理,但皇帝总觉得清江浦这地方犯嫌疑,第一、和尚偷荤,只要有肉就可解馋,特为远到清江浦去买包酱羊肉,带回寺里来吃,未免不近人情;第二、随从的太监,刚从清江浦到此,倒是很可能带得有酱羊肉。

因此,他觉得这桩官司,还得求证,想了一下说:“你说你鼻子很灵,我倒试试。”御手往口袋中一探,掏着一样东西,握在掌中,向前一伸:“你猜,我手里是什么?”

“奴才用不着猜,闻得出来。”来旺使劲嗅了两下,他的鼻子很灵,确非虚语,为了自炫其能,故意这样说道:“奴才知道了,可是不敢说。”

“这,这有什么不敢说的?”

“是刘娘娘的一个豆蔻盒子。”

皇帝大为惊异,“你怎么知道是刘娘娘的?”他伸开手掌,果然是个很精致的金豆蔻盒子。

“因为豆蔻盒子上有胭脂花粉的香味。”

皇帝将金盒凑近鼻孔细嗅,果不其然,便笑着说:“好家伙,你这简直是狗鼻子!”

“万岁爷,”吴经接口说道,“豆蔻盒子上的粉香都闻得出来,酱羊肉的味儿更应该闻得出来了。”

一句话扫光了皇帝脸上的笑容,“对了!”他说,“足见不是冤枉!好可恶的贼秃。”

一见龙颜震怒,从一得以下,所有的和尚都吓得发抖,吴经却又火上加油地添了一句:“竟敢在万岁爷面前抵赖,胆子太大了。”

“可不是!”

“上方寺和尚不守清规,欺君罔上,候旨发落。”

“这座寺就该拆掉。”

“喳!”吴经响亮地答应着。

“和尚交僧纲司,勒令还俗。”

“喳!”吴经问道,“偷荤的和尚,请旨,要不要办罪?”

“怎么不要?交给扬州府就是了。”说完,皇帝起身就走。

锦衣校尉,一阵风似的扈从着皇帝走了;吴经也上了马,临走时丢下一句话:“老和尚,你等着来拆你的寺吧!”

一得大起恐慌,拉住吴经一条腿不放,“吴公公,吴公公!”他说,“你得救一救上方寺!不然,老僧死在马前。”

庞眉的老和尚,作出哀声;吴经一时不忍,发了善心,无可奈何地说:“你亲耳听见的,圣旨哪个敢违!教我如何救你?”

“这,老僧就不知道了!老僧只知道求吴公公相救。”

吴经沉吟了好一会,忽然喜孜孜地拍掌说道:“有了!有一条计策。不过,也得靠你自已。”

他重新下马,悄悄为一得授计。讲了好半天才讲完,上马回城,找到锦衣卫指挥要二十个人;又通知扬州府征召泥水木匠各五十人,带齐斧头锯子,第二天一早齐集,到上方寺去拆屋。

次日黎明,人手齐备,吴经亲自率领,装模作样地到上方寺打了个转,仍旧带着人回城,到“镇国公府”去见皇帝复命。

“上方寺拆掉没有?”皇帝一见面就问。

“奴才带着人去了,二十名校尉,五十名泥水匠,五十名木匠;到了那里一看,不能拆。”

“为什么?”

“上方寺好热闹!”吴经说,“有一德为万岁爷祈长生的法会在开。”

皇帝还未答话,刘美人已喜孜孜地问道:“可是‘打水陆’?”

“是。”

“啊!真太好了。”刘美人越发欢喜赞叹地,“难得,难得!”

皇帝却茫然不解,“什么叫‘打水陆’?”他问,“莫非是兴建水陆道场?”

“正是,俗称‘打水陆’。”刘美人说,“我还是五六岁的时候见过”

“听你说得这么兴致勃勃地!”皇帝笑道,“好像很好玩似的!”

“罪过,罪过!”信佛甚虔的刘美人合掌当胸,“一件极郑重的事,怎说好玩不好玩?”

吴经见她出言率直,深怕扫了皇帝的兴致,赶紧接口说道:“若说热闹,倒也真热闹。”

一听“热闹”,皇帝的心便热了,“你倒讲!”他拉着刘美人的手说,“是怎么个热闹法?”

“这,一时哪说得尽?”

“慢慢儿说好了。”

“兴建水陆道场,施行水陆大斋,是梁朝有个皇帝叫……”

“梁武帝。”皇帝接口。

“原来,万岁爷知道的!”刘美人说,“又何苦逗我白费口舌。”

“哪里,哪里!”皇帝忙分辩,“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万岁爷怎么一口就说梁武帝?”

“梁武帝信佛,是大家都知道的;佛门盛会,如果与梁朝的皇帝有关系,我想,那就必定是梁武帝了。”

听得这番解释,刘美人的误会方始涣然,点点头说:“还有十位有道行的老和尚,帮着梁武帝定下兴建水陆道场的一切规矩,奉请十万法界帝王圣贤,文臣武将,三教九流,贵贱百姓,以及仙佛神道,妖魔鬼怪,到来受食,所以又称水陆大斋。”

“原来是大大地请一回客!”皇帝问道,“这可又为什么呢?”

“为了结缘啊!延生、荐亡,都可以打水陆。所以江南富贵人家为父母做寿,往往打一场水陆。”刘美人说到这里,忽然问吴经,“上方寺为万岁爷延生兴建的疏头,上面用什么人出面?”

“这,”吴经有些茫然,“待奴才去问了来回禀刘娘娘。”

“慢点!”刘美人想了一下发生疑问,“兴建水陆道场,是一场大功德:好麻烦的事,哪能说办就办?”

这一问更问得吴经着慌。他只知刘美人信佛甚虔,却想不到她对作佛事如此内行。本来授与一得的密计是,借“打水陆”的名义,以避拆寺逐僧之厄。好歹先拉起一个场面来,暂作搪塞;如果皇帝与刘美人要来拈香,先得斋戒三日。趁此工夫增添补益,也还来得及。此时当然还是照原来的步骤行事。

想停当了,便硬着头皮撒个谎,“好教娘娘得知,”他说,“上方寺里原是有预备的,只为万岁爷要拆他们的寺,所以提前来办。”

“这是为什么?”刘美人诧异地问皇帝,“上方寺犯了什么罪过,要拆他们的寺?”

“那里和尚不守清规,偷荤吃腥。”

“有个和尚不守清规。”吴经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意思是让刘美人了解,偷荤吃腥亦仅仅只是一个和尚而已。

陪侍多日,相随千里,皇帝如何好恶作剧,左右近侍如何导帝为恶?刘美人完全明了。心知这是上方寺的一场无妄之灾;而救了他们这场灾难,却真是一场大功德。

这一来,吴经支吾其词的苦衷,也就能够体会得到,而不必再问下去了。略想一想,转脸说道:“万岁爷,我有个主意,不知道可使得?”

“你说!”

“既然上方寺有这番孝敬的意思,倒不好辜负他们。不过佛门亦讲忠孝;要启建延生法会,理当老太后当先。”刘美人说,“隔江金山寺,有名的古刹,那里有好几位有道行的老和尚。趁机会难得,不如万岁爷具名,延请金山寺的高僧,到上方寺来打一场水陆,为老太后延生祈福。万岁爷意下如何?”

“应该,应该!”皇帝欣然乐从。

经此一番波折,上方寺反而因祸得福,得有一位天字第一号的大护法。刘美人怕吴经等人,借此机会又大肆骚扰,为作法事而作孽,罪过甚重,所以由私蓄中取了一千两银子,嘱咐吴经转交上方寺作为打水陆的用费,同时严切告诫,绝不可借此因由,需索财物,苛待上方寺的和尚;倘有这等事,一定奏请皇帝,重重治罪。

于是,上方寺上上下下,大忙特忙,一得亲自渡江,到金山寺请来三位高僧,主持内坛。择定黄道吉日,启建“法界圣凡冥阳水陆普度大斋盛会”;疏头上具的名是“镇国公威武大将军朱寿偕夫人刘氏”;而“延生信人”却是“母后当今慈寿皇太后”,合并而观,不伦不类也就顾不得了。

到得启坛之日,一条蜀冈山xx道上,热闹非凡。因为启建水陆道场,仪典繁重,糜费甚大,是难得一见的盛会,所以信佛的,固然决不肯错过这个瞻礼的机会;不信佛的亦要来开开眼界。尤其这一盛会是皇帝与爱姬所发的愿心,更为难得;就为了一瞻天颜,亦值得这一趟的跋涉。

皇帝是头一天就来拈香的,随扈大臣,地方文武,早就在山门外排班恭候。大驾一到,只见彩幡高挂,钟鼓齐鸣;坛里坛外,设着十几处经棚,棚中用四方八仙桌接成长案,陈设着种种珍玩,各式各样的水果素食;平金绣花的桌围椅帔,在明晃晃的红烛与宫灯光焰照映之下,格外华丽夺目。各棚所念的经不同,但不管是华严经、楞严经、金刚经、法华经,念经的和尚,一律大红袈裟,在大块檀香的氤氲中,梵音高唱,庄严无比。这番热闹繁华,有声有色,在皇帝看,比教场“过锦”更来得令人兴奋。

在一得导引之下,皇帝在挂满仙佛妖魔、圣贤凡庶等等众生相画幅的内坛中,与刘美人双双拈香行礼,随喜各处;然后进入净室用斋。不御荤腥,皇帝倒还能忍耐;没有酒喝,喉头可就痒得难过了。

“万岁爷,千万忍一忍!不然,一场大功德,都折了。不但不能祈福,反而有祸。”

听得这话,皇帝倒有些懊恼,不该打这一场水陆。美人情重,不能不依,硬生生干咽两口唾沫,将酒虫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