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阿狗,”他开始谈入正题,“你今天是从柘林来?”

“是的。”

“你在柘林多少时候了?”

“有那么半年的功夫。”

“是谁派你去的?”

“这,”阿狗歉然地答说,“最好问胡朝奉。”

“好,这一层我不问。”胡宗宪将手按在他的膝上,样子显得很亲切,“你有没有什么柘林的消息可以告诉我。”

“有的。”阿狗答道,“汪直从日本到柘林了。”

“喔,”胡宗宪张大了眼问,“他来干什么?”

“这还没有打听出来。我明天回去,两三天之内,来回报你老。”

“你自己来告诉我?”

“不一定。要看胡朝奉的意思。”

“嗯,嗯!”胡宗宪点点头,用缓慢而清楚的声音说:“我请你替我打听三件事:第一、汪直来干什么?第二、倭寇海盗,共有多少人?分布在哪些地方?第三、他们有什么打算?对官兵是不是怕?”

“是!你老要打听的事,有一件我现在可以说。他们对官兵,早就不怕了;对湖南、广西来的狼土兵,先倒有些怕,自从田州兵吃了败仗,认为不过尔尔,也就不怕了!”

胡宗宪有些惭愧,“他们没有尝老祖宗狼土兵的滋味!”他说,“狼土兵不是好惹的。”

阿狗笑笑不答,起身告辞,胡宗宪亲自引路,自后园角门将他悄悄送走。临别之际,阿狗有一句交代:“大概后天就有消息。”

“喔,”胡宗宪便问,“怎么递到我手里?”

“到时候自然知道。”语声刚终,阿狗已沿着墙脚疾行如飞,影子很快地消失在四合的暮霭之中。

灯下独坐的胡宗宪,将阿狗的神态语言从头细想一遍,始而兴奋,继而苦闷。兴奋的是,倭寇海盗的踪迹行藏,从今可以捉摸了;苦闷的是,知己知彼,却根本谈不到百战百胜。张经心存疑忌,不肯稍分兵权;赤手空拳,如之奈何?倘或将阿狗递来的消息转告张经,不独助人成功,于心不甘,而且张经必会追问,免不了就要泄露胡元规他们的计划,违背了在佛前所作的誓言,等于出卖了共患难的伙伴,绝对不可!

然则,将通路秘密告诉赵文华如何?想想亦是不妥,赵文华好大喜功,做事顾前不顾后,而且有时候口没遮拦,不是可共大机密的人。胡宗宪想起一句成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对赵文华正亦应该持此态度。

想来想去,一筹莫展。到头来只好丢开,且等阿狗的消息来了再说。

到得第三天,赵文华派人相请,胡宗宪都托词婉拒,整天守在公馆里,为的是等候阿狗的音信。

到得傍晚,胡元规翩然而至,胡宗宪喜不可言,以为必有阿狗的消息来。谁知不然!“三爹,”他说,“我想请你老去喝酒散散心。”

胡宗宪大失所望;“去你那里喝酒?”

“我那里没有什么好玩。”胡元规向窗外看了一下,不见有人,方始诡秘地低声笑道:“三爹,你老是巡按大人,照例可以微服私访的,是不是?”

话中的意思,是约胡宗宪“微行”,这是件有玷官常的事。但想到胡元规的期望很高,肯以有关身家性命的机密大事托付,自己就决不宜过于拘谨。否则他会误会自己胆小怕事,又何敢再寄以腹心?

何况,微服私访是一个合宜的借口,更何况有赵文华在撑腰!这样想下来,他越发觉得无所谓了。因而用兴致勃勃的语声答道:“好啊!我跟你走。”

说走就走,也不换衣服,两人连跟班都不带,安步当车,直向城南而去。

城南比较荒凉,尽是些菜畦果园,胡元规带着他穿过一大片金黄的菜花,只见竹林深处有五、六户人家,一般都是高大的围墙,双扉紧闭,静悄悄地不闻人声,倒是极好的避嚣读书之地。

“到了!”胡元规在东首一家门前站住;这家人家刚粉刷过,黑瓦白墙,分外刺眼。黑油大门上,黄铜门环擦得雪亮;胡元规只叩了一下,里面便有了回音。

“找谁?”

“你开门就知道了。”

开门的是中年女人,既胖而丑,却梳得极漂亮的一个头;一件淡青竹布衫,浆烫得十分挺括。胡宗宪更加明白,勾栏人家的女子,最讲究梳头裹脚,衣饰齐整。这丑胖女人大概是个鸨儿。

“原来是胡二爷!”丑胖女人看着胡宗宪问:“这位老爷是?”

“是特地来看翠翘的。”胡元规有意答非所问,“翠翘起来了?”

“早起来了!先是调她的那只宝贝鹦鹉,后来又替猫洗澡、捉跳蚤,弄到这会才梳头。”

“我们就看她梳头去!”

胡元规显然是极熟的熟客,不用什么人带头,便引着胡宗宪穿堂屋到后轩,上楼梯,已有个小丫头闻声在迎候着。

“胡二爷带着客人来了!”小丫头打起门帘,向内通报。“怎么还有客人?”

听得这极清脆的一声时,胡宗宪已走到房门口,恰好与回头相望的王翠翘打个照面。室内光线不好,他只看到一只黑亮的眼睛,两条雪白的膀子。

“啊呀!”王翠翘见是生客,赶紧躲避,披着一头长发,一面往里奔、一面说道:“这个样子怎么见客?胡二爷,请你陪贵客宽坐,我马上就来。”

“不要紧,不要紧!”胡元规说,“是自己人,你不必太客气。”

胡宗宪没有在意“自己人”这三个字,姓胡的同族,自然是自己人。而王翠翘却别有意会,而且也猜到了胡宗宪的身分,不愿怠慢贵客,仍旧着意修饰了一番,方始重新现身。这时已是华烛满堂、光晕流转,照映着盛妆的王翠翘,将胡宗宪看得呆了!这样高贵的仪态气度,实在不能令人信她是青楼中人。

“翠翘,”胡元规为她引见:“这位是三老爷!”

王翠翘也不问“贵姓”,含笑叫一声:“三老爷!”然后敛手在腰,盈盈下拜。

胡宗宪拱拱手还个礼,等她起身,仔细看了一下,向胡元规翘一翘手指说道:“真正是十分人才。走南到北,可以称得上美人的,没有见过几个,这翠翘姑娘是首屈一指。”

“三老爷夸将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三老爷这样夸奖你、捧你,你怎么报答三老爷?”

“自然是好好唱几首‘吴歈’,孝敬三老爷。”

“好!”胡元规觉得很有面子,特意转脸对胡宗宪说:“她的歌喉,不轻一露;琵琶尤其好,得名师真传,真正不同凡响。”

“胡二爷又替我吹嘘了。”王翠翘说:“三老爷,你别听他的!胡二爷会卖流当货,奇铜烂铁也说成金子一样。”

胡宗宪与被调侃的胡元规都笑了。王翠翘却告个罪,翩然出室。这时,胡宗宪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这间楼厅,名画法帖、古玩旧瓷,样样精致,略略估计一下,光是这些陈设,就非上万银子不办。

“这王翠翘,”胡宗宪问道,“到底是什么路数?”

“三爹莫非没有听说过她?”

“在杭州听说过,是个名妓。不过,”胡宗宪指指点点地说,“如何能有这样的场面?”

“自然是有个大户在养她。”

“嗯,嗯!”胡宗宪矍然而起,“这大户不光是有钱,还很不俗,而且精于赏鉴。”

“三爹好的眼力!”胡元规深深看了他一眼,“请过来,有样东西请三爹过目。”

说着,胡元规走到紫檀多宝架前,一探手取下一个黑色福建漆木盒,上有四个金字:“明窗尘影”原来是一盒墨。

揭开盒盖来看,墨的形状无一雷同,葫芦、方胜、一封书、元宝、金钱等等,共计10枚,都用红绫嵌裹,制作得非常讲究。

“好墨!”胡宗宪爱不忍释地,“自从离乡背井,还没有见过这样好的墨。不知出于那位名手?”

“三爹,你看背面就知道了。”

背后有一行小金字:“小华手制。”胡宗宪很高兴地说:“久闻我们徽州有个墨工叫罗小华,制墨之精,可以追南唐李廷珪。真个名不虚传。”

“三爹法眼无虚,不过有一点错了,罗小华不是墨工。”胡元规说,“三爹在外面做官,20年没有回过家乡,难怪不知道罗小华的底细,此人是个奇人。”他从胡宗宪手里将墨接了过来,“这面坐,我跟三爹细谈罗小华。”

罗小华名龙文,是在徽州崛起不久的富翁。徽州多巨贾,或者开典当,或者做盐生意,是怎样发的财,来路十分清楚;唯独罗龙文缘何致富是个迷。有人说他掘着了藏银;有人说他交结海盗,黑吃黑侵吞了一笔寄存的赃银;还有人说他曾经高人传授,会点铁成金的法术。比较可信的说法是,罗龙文少小离家,投身在一家豪富人家做书僮,主人是收藏古玩字画的大名家,因而罗龙文亦精于鉴别,并学到了一手造假字画、假古董的本事,起家即由于此。

此人多才多艺,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他制的墨,与黄金同价,一两金子一两墨。还有一样绝技,就极少人知道了,他能入水个把时辰不露面,在水中如何呼吸,就跟他如何发的财一样,皆是个极大的迷。

“这些都还在其次。”胡元规说到这里,脸色变为很严肃了,“此人足智多谋,善出奇计,三爹,你可愿意结识此人?”

“哪有不愿之理!”胡宗宪看一看四壁字画,“想来此君就是养王翠翘的大户。何不此刻就请来一见?”

“此刻不在,稍停数天,我为三爹引见。不过,”胡元规的神态越发郑重其事,“此人心术不正,三爹只可用他的才具,他出的计策能行不能行,千万要自己作主!”

“怎么?”胡宗宪想了一下问道:“莫非他还会劝我谋反不成?”

“这就不敢说了,反正三爹心里有数就是。”

“好!”胡宗宪深深点头,“我懂你的意思,用其长,舍其短。”

酒到三分,宾主都深感投机,因而抛却矜持,脱略形迹;胡宗宪虽未到放浪形骸的地步,但已像熟客那样,对王翠翘调笑亲热,不大有顾忌了。

“说你弹得一手好琵琶,唱得一口好吴歈,这该让我见识见识了吧?”

“今天怕不行了!”王翠翘蹙着眉说。

“为什么?”胡元规抢着问。“你看!”王翠翘将右手从胡宗宪的掌握中抽了出来轻轻揉着,“这只手都不是我的了,哪里还能弹琵琶?”

“这怪我!握得太久,气血有些停滞了。不要紧,我替你按摩一下好了。”

“算了吧!”王翠翘将右手往怀中一缩,狡黠地笑道:“还想捡我的便宜。”

“这可是冤枉人家了!”胡元规在一旁凑趣,“老爷学过按摩,你何妨让他试一试。”

做作过分就无趣了。王翠翘便伸出手去,让胡宗宪将她的手心手背,五指关节都细细捏到。这一下,血脉畅通,五指灵活,王翠翘亦相信胡宗宪真的学过按摩了。

从侍女手中接过琵琶,卸去锦套,王翠翘先取一块干净罗帕,细细抹弦,然后转轴调音。果然入手不凡,叮咚两响,便有高山流水,幽谷鸟鸣的意致;胡宗宪不由得整顿全神,屏息以待。

而王翠翘却从容得很,先喝口茶,润润喉;套上银比甲,抱起琵琶,半掩粉面,却还有两句话交代。

“倭寇猖狂,害得我们百姓家奇人亡;如今大军云集,眼看小鬼、汉奸要有苦头吃了!请三老爷满斟一杯,我弹一曲《十面埋伏》,替你老下酒。”

“说得痛快!”胡宗宪的意兴更豪了,“我干三杯。”

“慢慢!”胡元规看他已有酒意,急忙拦阻,“这也是翠翘的‘十面埋伏’,三爹,你当心着了她的道儿。”

“什么话?用不着她十面埋伏,我宁愿自投罗网。温柔陷阱,虽死不辞!”说着,胡宗宪一仰脖子便干了一杯。

这是所谓“越扶越醉”。胡元规因为还有正事,便向王翠翘使个眼色,示意她不可再藉故劝酒了。

王翠翘使个会意的眼色,随即拨动琵琶。一开始便是金革之声,仿佛辕门传鼓,点将发兵,弦音轻快爽朗,是那种士饱马腾,跃跃欲试的光景。接下来马蹄声疾,杂以风卷旌旗,猎猎作响,是踏上征途了,这样数番迭奏,渐趋轻缓,终于转成沙沙的步伐声,间或有战马轻嘶、枭鸟惊鸣,宛然黑夜山谷中卷旌旗,包马蹄,啣枚疾走的光景。

侧身静听的胡宗宪刚要发话,只听弦音一变,又转为轻快;王翠翘在《十面埋伏》中,别出心裁加了一段《百鸟朝凰》,鸦飞省噪,莺啭燕语,意味着天色已晓。于是蓦地里“铁骑突出刀枪鸣”,但见五指如飞,弹打挑抹。闭目静听,似乎人喊马嘶,天摇地动,置身于战场之上。胡宗宪百脉贲张,忍不住睁眼伸手去取酒杯了。

而王翠翘的琵琶,“四弦一声如裂帛”,收束了战局,转为舒徐宽缓之音,牧马桃林,叱犊平芜,是解甲归田了。胡宗宪的心情也就平伏下来,啜一口酒微笑着,静静地欣赏弦音中那种樵歌渔唱、晚钟悠然的恬适情趣。

“献丑,献丑!”王翠翘戛然而止,放下琵琶,脸上红馥馥地已见汗了。

“辛苦、辛苦!可惜美中不足。”胡宗宪说,“没有‘鞭敲金蹬响,人唱凯歌还’的意味。”

“那一来不就痛饮黄龙了?”王翠翘笑着回答,同时望一望胡元规。

“三爹,翠翘是怕你喝醉了,就不能细赏她的歌喉。”

胡宗宪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的琵琶每到亢奋激动时,便转为轻柔和缓。原来是怕鼓动了自己的酒兴,不能遏制。这番好意,倒不可辜负。

“痛饮不可,浅斟低唱总不要紧吧?”

“当然!”胡元规问王翠翘,“唱个什么俏皮一点的曲子?”王翠翘偏着头想了一下,忽然面露笑容。“有了!”她说,“新近请人编了一支《门神》,倒有点意思。不过唱少白多,只怕不中听。”

“好,好!”胡宗宪首先鼓掌欢迎,“吴侬软语,白口也好听!”

王翠翘便重抱琵琶,弹罢《过门》,启口唱道:“结识私情像门神,恋新弃旧忒忘情。”

“怎的结识私情像门神?”胡元规插了一句嘴。

“呶——”王翠翘用苏州话道白,“记得去年大年三十夜,拿我千刷万刷,刷得我心悦诚服;千嘱万嘱,嘱得我一板个正经。我虽然图你糊口之计,你也敬得我介如神,我只望你同心合意,撑立个门庭。有介一起轻薄后生,拿我摸手摸脚,我只是声色弗动;并弗容个闲神野鬼,上你搭个大门——”

道白念到这里,胡宗宪听出味道来了。因为从第三句开始,有了韵脚,也有了板槽,字句多寡不同,念来便快慢有节。抑扬顿挫,轻倩流利,配合拨弦作拍,韵律分明,那就道白亦同歌唱了。

于是,他越发凝神静听,不肯放过一个字,只听王翠翘声情激昂,是为门神在诉苦衷、发牢骚:“我为你受仔许多个烹风露水,带月披星:看奇仔几何檐头贼智;听得仔几何壁缝里个风声。你当初见我颜色新鲜,哪哼个喝彩?装扮花梢,加倍介奉承。阿晓得贴得我筋皮力尽;磨得我头发蓬尘;弗上一年个光景,只思量别恋个新人!”

“妙!”胡宗宪脱口喝彩,趁王翠翘弹过门换气的当儿,向胡元规说道:“句句写门神,句句写怨妇,真妙!”胡元规也是笑容满面,听得津津有味,但王翠翘却是一本正经,做足了责备薄幸的神态:“你道我弗像个仕女;我也道你弗是个善人。就要撵我出去;勿彀张你起介一片个毒心;逼着个残冬腊月,一刻也弗容我留停!你拿个冷水来泼我个身上,我还道是你取笑;拿个筅帚来支我,我也只弗作声;扯奇仔个衣裳,只是忍耐;撕奇仔我个面孔,方才道你是认真!你拿我刮得个干净,铲得个尽情;你做人忒呒没良心!我有介只曲子来里,倒唱来把你听听!”

念到这里,五指擂滚,弦间陡起风雷,王翠翘放开高亢入云的嗓子,唱一支一韵到底,名为《玉胞肚》的曲子。

“君心忒忍!恋新人浑忘旧人,想旧人昔日曾新,料新人未必常新;新人有日变初心,追悔当初弃旧人。真正是,结识私情像门神,算来只好一年新!”

为逞歌喉,王翠翘在最后一个字上使了个长腔,宛转九曲,高下随心,韵余袅袅,欲断还续之际,轻拨四弦,作了结束,颇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意味。

“有趣,有趣!说什么铜琵铁琶,大江东去,金樽檀板,杨柳楼前?在我看都不如今天的一曲吴歈。这非浮一大白不可了!”

说着,胡宗宪举杯一饮而尽,又亲自执壶为王翠翘斟酒相劳。而胡元规却有些沉不住气,频频向门外探视,使得胡宗宪不免诧异。

“你在看什么?”

不是看,是在等,等的什么?除胡元规自己以外,便只有王翠翘知道,便即起身说道:“我看看去。”

“三爹,”胡元规这时才说奇,“是在等阿狗的消息。应该到了。”

“喔,”胡宗宪立刻停杯不饮,“你怎不早说?如今头昏昏的,怎么商量正事?”

“不要紧!”胡元规说,“这里厨娘做的醋椒鱼汤最好,正好做一碗来替三爹醒酒。”

一声交代,厨房立刻动手,等将鱼汤端来,王翠翘接踵而至,手里已经持着一封信了。

彼此目视,精神都集中在那封信上,胡元规接过来看了一下,随手递给胡宗宪,信封左上角写着“平安家报”四字,而受信人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地址亦全不相符,应该寄到松江以北的青浦。

胡宗宪一愣,还未发问,胡元规已先开口:“不错!”

“啊,啊!”胡宗宪也省悟了,是故意使这么个障眼法,以防万一失落,亦不致惹人注意。

但拆开信一看,却真的愣住了,三张信笺,一笔狂草,两榜进士出身的胡宗宪,只字不识,甚至无法分得清那连笔而下的一串墨迹,究竟是几个字。

不过这样的墨迹,作为徽州的胡宗宪,却可以猜想得到,出自哪一种人的手笔。“这不是写当铺的怪字吗?”他问。

胡元规探头一看,果不起然——典当学徒学艺之初,就得练写这种怪字。而所以要用这种局外人不识的怪字,完全是为了顾虑与顾客可能会发生的纠纷而预留后步,譬如质当的是新衣,必写成“油旧奇补”;皮服必写成“光板无毛,缺襟短袖”;宝石玉颇为“假石”;花梨紫檀为“柴木”。赎取时固为原物;设或遭遇意外,原物缺损时,顾主可能乘机讹诈,而打到官司,当铺便有当铺为护符。但如交易之初,所当为上好翡翠而写成“假石”,顾客非奇口大骂不可;因而发明那种难识的怪字,可以省却无数口舌。

在胡元规,这种怪字,自是入目了然;看完了信,他说:“翠翘,你再叫人替三老爷做一碗鱼汤来!”

一碗尚未喝完,何用再做第二碗?这当然是借故遣走王翠翘。不过,该回避的却并不是她,是怕隔墙有耳,让她去看着窗外可有人在窥探。

王翠翘领悟得他的意思,点点头出屋去巡视。胡元规又停了一会,方始俯身向前,低声说道:“三爹!汪直打算先下手为强,先攻嘉兴。”

“喔,”胡宗宪大为兴奋,“是哪一天?”

“四月廿七。由松江、青浦之间,抄小路直扑嘉兴。”

“人呢?有多少人?”

胡元规看一看信答说:“确实数目没有打听出来,估计总在三、四千。”

“三、四千!”胡宗宪说,“也不算少了。直扑嘉兴,当然是奔了张总督而来的。”

胡元规不作声,将信折好,递给胡宗宪,然后静静地注视着他。

胡宗宪又苦恼了!敌人的行踪已明,却无能为力,既不愿据实陈告张经,又不能领兵设伏,更不甘眼看汪直奇袭嘉兴而无所作为。因而反向胡元规问计。

“元规,你有什么好法子,能不动官军,而让汪直吃个大苦头?”

“不动官军只怕难以成功。三爹,你何不请赵侍郎作主?”

“不行!”胡宗宪连连摇头,“此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有我们商量好了,请他出个面,事先跟他讨主意,一定坏事。”

胡元规沉吟了好一会,有了一个计较,脸色顿时轻松了;“三爹,再急也不争在今晚上这一夜。”他说,“索性开怀畅饮,‘事大如天醉亦休’,喝醉了好好睡一觉。明天上午我总有结果给三爹就是。”

看他的神态和言语,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胡宗宪心中一宽。但也不免纳闷,胡元规既然有了主意,何不此时就说?转念又想,他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不宜追问,免得让他以为自己沉不住气。

于是,真的照胡元规的话,陶然引杯;与去而复转的王翠翘猜拳说笑,到三更天方罢。醉眼迷离,一扶上床便起了鼾声。

这一觉睡得非常酣畅,醒来静思,逐渐记起宵来的光景,回忆到与王翠翘猜拳,鏖战十个回合,连连败北,被灌了三大杯酒的情形,就想不下去了。

而在此以前,胡元规的话,却是清清楚楚地记着,如今就该是他拿主意出来的时候了!一想到此,精神大振,起身揭帐,咳嗽了一声。等他下床刚趿上鞋,房门声响,随即听得有人问道:“三老爹醒了。晚上睡得可好?”

“嗯,嗯,很舒服。”

窗帘僻处,新糊的纸窗上一片明丽的光辉,又是好一个艳阳天气。胡宗宪看那侍女,长身玉立,鬓发如云,不由得有些动情,一伸手揽着她的腰问:“你叫什么?”

“我叫绿珠。”

“嘻!”胡宗宪蹙眉不愉,“好好一个大美人儿,怎么取这么一个不祥的名字?”

“祸福无门,唯人自召。石崇如果不是贪财骄恣,又怎会伏法东市,以致于绿珠堕楼。看来不是绿珠这个名字不祥,是因为不幸归了石崇这个不祥之人。”

这几句话使得胡宗宪既惊且敬,满怀绮念,顿时烟消云散。“绿珠,”他放开了手,庄容问道:“你念过书?”

“没有。”

“我不相信。没有念过书,那会晓得石崇、绿珠的典故;而且有这番道人所未道的议论?”

胡宗宪又重重地加了一句:“说什么我也不相信你会没有念过书!”

“识几个字,懂几个典故,算得了什么?”绿珠的语气,有些愤世嫉俗的意味,“读书是为了明礼义、知廉耻。三老爷,我落到这般田地,礼义廉耻在哪里?怎么好算读过书?”

“原来你是这么个想法!可敬之至。”胡宗宪肃然起敬地说,“想来你是好人家的女儿!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说来话长。等三老爷闲了,我慢慢说与你听!”绿珠退后两步,“我打水来伺候三老爷洗脸。胡二爷等着你老吃早饭呢!”

“对了!我正要找胡二爷。”胡宗宪略想一想说,“他是我晚辈,可以不必拘礼,你就请他进来吧!”

胡元规并非独自前来,而将罗龙文带了来见胡宗宪,寒暄一番,便筵席同桌吃饭,罗龙文坐在主位,却不见王翠翘露面。胡宗宪看罗龙文使唤下人的语气态度,恍然有悟,这里根本就是罗龙文的家,或者说,就是他藏娇的金屋。

肴馔虽然丰盛,主人却不怎么劝酒。这个道理也可想而知,是因为有极重要的事要谈,尚非放怀痛饮之时。罗龙文既有此想法,那就不必徒耗功夫在虚文周旋上;放下酒杯,向胡元规谈入正题:“你昨晚上说,今天必有个结果给我,必是想到小华兄了。”

“是!我在想,小华必有善策,所以连夜派人将他追了回来。三爹有什么话,尽管问。”

胡宗宪点点头,“是怎么回事,想来你总告诉小华兄了?”

他问。

“是!”

“很好!”胡宗宪端容相问:“小华兄何以教我?”

“不敢,不敢!我也是胡乱出主意,能用不能用,三老爷尽管直言。这不是开得玩笑的事,倘或不能用,我们另想别法,总要想妥当了为止。”

这样的态度,最投胡宗宪的脾胃,击桌称赏:“说得再对也没有!我们只求成功,无分彼此。如果我的看法不妥,亦请直言见告,千万不必客气。”

“是,是!”罗龙文回头又说了两个字:“掩门!”

“喳!”窗外有人应声,接着一阵步伐声远去,垂花门关上了。日将当中,满院花影,静得出奇。

“时间太局促了些。”罗龙文说,“只得3天的功夫部署,调兵遣将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我想,力敌不能,只有智取,只有暗算。”

“着!”胡宗宪眼睛发亮,“探骊得珠,对路了!”

只不过说得一句“暗算”,搏得这样的盛赞,其实过当。这犹之乎说要求胜一样,是句废话,要紧的是须拿出求胜的策略来,光说暗算,想不出暗算的办法,徒托空言,无补实际。

这一点,胡宗宪当然也知道,不过他另有一种想法。胡元规这样郑重其事地推荐罗龙文,此人的智略才干,必有过人之处,自不待言,而在自己这方面,因为别无可用之人,就是得罗龙文的分量更重。既然全部希望都已寄托在此人身上,倒不如虚己以听,倾心倚重,视为“国土”,才能期待他殚精竭虑,“国士报之”。

果然,他的诚恳尊重,使得罗龙文感动了。原来只不过想得可用暗算,而如何暗算还待彼此从长计议。此时自觉义不容辞,于是凝神细思,筹画出一条计策。

“三老爷总看过《水浒传》?”

“看过。”胡宗宪答道:“不但看过,而且还熟得很。”

“那,我就不必多废话了,直截了当地说吧,以‘吴用智取生辰纲’那一回为蓝本,略师其意,而变通之,大功可成。”

“嗯,嗯!”胡宗宪聚精会神地看着罗龙文,“乞道其详。”

“吴用智取生辰纲”是派人乔装卖酒,酒中下了蒙汗药,醉倒夫子,轻易地劫取了为京中贵官上寿的重礼。罗龙文的“略师其意”,亦然是在酒中下毒,要变通的是,不能株守一处,凡是可能过的要道,皆须置备毒酒,费事也就在此。

“费事不要紧。”胡宗宪很兴奋的说,“此计大妙!小华,你就是智多星吴用。”他又转脸问胡元规:“你说,小华这条计策好不好?”

“计倒是好计。倭寇差不多都是酒鬼,一到人烟稠密的村镇,第一件事就是找酒。不过,他们不爱喝烧酒;要绍兴酒,尤其是‘竹叶青’,像日本的‘滩酒’,最合他们的口味。小华,”胡元规问,“你想过没有,酒要分开几处预备;每一处所备的还不能少,少了不管用。这样算起来,总要两三百坛才够,一时哪里去觅?”

“现成!漕船上多的是。”

“着啊!”胡宗宪拍着大腿称赞,“小华,你真想得到。”

胡元规也承认自己的顾虑根本不成立——漕船北上,必带私货,最多的就是绍兴酒,在京师称为‘南酒’,极其名贵。而漕船‘春兑秋归’,这一阵子的运河中,船舻相接;莫说两三百坛,再多数倍,亦不难罗致。

“倒是有一层难处,跟漕船上收买绍兴酒,第一、要做得机密,漏了风声,倭寇海盗说不定会起疑心,把戏就玩不成了;第二、买酒得好大一笔银子——”

“三爹,”胡元规打断他的话说,“这两件事你老都不必费心。漕船上的头脑,一向有交情,什么事都可以说得通;买酒的银子,我来想法子垫。将来能够由公家拨下来,自然最好;倘或没有地方开支,也不要紧,就算我们报效好了。”

“怎么好意思要你们报效?以我的意思,不但要照数归还你们的垫款;还要好好报你们的功,奏请朝廷重赏,以为酬庸。”

“三爹,千万使不得!”胡元规乱摇着手,神色相当严重,“不是我们不识抬举,更不是傲慢无礼,敢于拒绝朝廷的恩赐,只为这一来过于招摇,以后反而不好办事了。”

胡宗宪被提醒了。胡元规与他那班志同道合的伙伴的义举,只是为国家除害,为桑梓雪耻,根本没有功名富贵的念头在内。他们所希望的是心血不白耗,所顾虑的是底蕴泄露,必然招怨,尤其是一招倭寇海盗之怨,可能受到很惨酷的报复。此外也许有人妒功,故意阻挠、打击,更于大局有害。

“是了!‘爱之适足以害之’,正此之谓。”胡宗宪很郑重地保证:“我懂其中的道理了。你们请放心,我决不会泄底。”

“是!”胡元规又说,“赵侍郎那里,请三爹亦不要说奇。”这个要求,在胡宗宪有些为难,但考虑结果,还是接受了。

这件事不能不告诉赵文华,否则就如“锦衣夜行”,一身光采没人见,也就无功可言。可是又不能和盘托出;至少要隐瞒胡元规和罗龙文的姓名。

要瞒亦很难,当胡宗宪扼要报告完了,赵文华立即追问:“是什么人?肯如此为朝廷出力?”

询问的神色凛然。胡宗宪心想,倘或执意不肯透露,赵文华必然不悦——此人的胸襟狭隘,睚眦之怨必报;惹他着恼,到头来是自己吃亏,未免不智。

好在他的机变极快,随口捏造了一个名字,在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的头一句中,各取一字,名为赵玄初,“为头的名叫赵玄初,是本地人。”他说。

“这姓赵的,倒是义士。成功了,我要大大抬举他一番。”

“回大人的话,”胡宗宪赶紧声明:“这些人不敢居功。就是赵玄初这个名字,也请大人放在肚子里,不必提起。”

“为什么呢?人生在世,不是图名,就是图利,像他这样出钱出力,白白替朝廷办事,不太傻了吗?”

“其中另有缘故。赵玄初他们那一班人,都受过倭寇海盗的害,故而有此同仇敌忾之心。不过,纵有此心,如果不是遇着有担当的长官,他们也不肯贸然从事,怕的是徒劳无功,甚至无端招怨,反受其害。如今听说大人奉旨视师,都说‘有这样一位贤名久著的钦差替我们作主,就值得大干一番了!’”

这一套现编的说词,是顶足尺加三的高帽子。赵文华听入耳中,喜在心头:“好,好!难得他们深明大义,我一定替他们作主。至于这番功劳,”赵文华拍拍胡宗宪的背,“他们谦辞,自然是你老弟当仁不让,这也有我作主。”

“多谢大人栽培。”胡宗宪长揖道谢。

“好好干!”赵文华很兴奋地说,“就这一回,便要把张廷彝干倒。”

听得这话,胡宗宪既惊且喜。喜的是干倒张经,总督出缺,虽轮不到自己补上去,但如顺序推升,便有机会;惊的是干倒张经,或会兴起大狱,倘或牵涉到自己,须先站稳脚步。

于是这两天之中,一直萦绕在心头,不知如何处理的一个疑惑,陡地加深。“有件事要跟大人请示。”他说,“我们既有谍报,倭寇海盗定期偷袭嘉兴,照道理说,似乎应该通知张总督预先防备。不然,就很难说得过去!”

赵文华被提醒了,心想,岂止很难说得过去?认真追究,便有纵寇深入,陷害同官之嫌,是一行杀头抄家的大罪。到时候,有功便不能报,一报无异自我招供,铁案如山了。

想了好一会,赵文华欣然色喜,“有了!”他说,“不能不报,不能早报。”

胡宗宪恍然大悟。这八个字奥妙无穷,赵文华真个才足以济其恶,合该张经倒楣。

“你懂我的话不懂?”

“八字真言,开我茅塞。不胜拜服之至。”

“那,你就起个稿我看。”

“是!”胡宗宪坐到书桌后面,伸纸吮笔,略略构思,一挥而就,双手捧了过去。

赵文华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的是:

“顷据谍探驰报:贼首汪直勾结拓林倭寇,约万余之众,即将偷袭嘉兴。特行飞咨,务请加意戒备。至敝处兵力虽单,仍勉力堵截。窥贼势趋,大致取道青浦、松江间,附陈鄙见,并希参酌。”下面具有是赵文华的衔名。

“很好。不过要加一句。”

赵文华提笔在“顷据”之下添了一笔:“巡按御史胡宗宪密禀。”这是为他预作报功之地,胡宗宪少不得又要称谢。“今天26,明天27。我晚上派专差送去,28早晨到嘉兴。那时候,说不定赵玄初已经成功了。”

“不会!至少也要到后天中午。”

“喔,那就不是这么办了!”赵文华说,“张廷彝后天一早接到消息,马上派队,迎头痛击,白白捡一场大功劳,太便宜他了。‘不能早报’,这个消息得要后天中午送到他手里。”

胡宗宪默不作声。心里却在反复思量,倘或罗龙文计策失效;或者虽有效而不大,大部分的倭寇海盗,仍能直扑嘉兴,肆意荼毒,似乎良心上说不过去。

“怎么样?”赵文华见他发愣,不知是何缘故?“莫非你另有更好的主意?”

“没有,没有!大人的主意高明得很。”胡宗宪急不择言地敷衍着。

“既然你也同意,那就准定这样办!来,来,我们该喝酒了。”

胡宗宪还有许多公事,亟待料理,但不敢不凑赵文华的兴致,欣然相许。

“汝贞,”赵文华脸上的表情变过了,有些忍俊不禁似地:“我们找些有趣的事做,你看怎么样?”

见此光景,胡宗宪约略也猜到了,不外声色之娱,便也装出很高兴的神态说:“好啊!请大人吩咐。”

“唉!这时候用这个称呼,岂不杀风景!你就叫我文华好了。”

“不敢、不敢!”胡宗宪改口称他:“华公!请吩咐。”

“松江也是通都大邑,应该有官妓吧?”

明朝最初跟宋朝一样,征召官妓,视为当朝。尤其是永乐年间,成祖大杀“靖难之变”忠于建文帝的文武臣子,妻妇发交教坊,充作官妓,藉以泄愤。征召这些出身良家,深娴闺训的官妓,等于替皇帝出气,更为法所不禁。譬如宣德年间“三杨”——三位姓杨的“阁老”燕居之暇,亦常召官妓到府中侑酒,逸闻韵事,不一而足,最有名的一个故事是,官妓戏宰相。

这个官妓天生好口才,一言片语,能转移人的喜怒,姓王外号铁嘴。有人跟王铁嘴打赌,说三位杨阁老,德高望重,不苟言笑,如果她能说一句话逗得三杨奇颜一笑,愿输筵一席。

“这有何难哉?”王铁嘴答说,“不过三位阁老不召唤,我不能冒冒失失闯入相府去说笑话。就说得他们笑了,你也不知道。”

“那当然!等三阁老大召官妓的那天,就是我们赌东道、见分晓的时候。”

事情很巧,就在说定的那天,相府门官发知单,三阁休沐会饮,遍征官妓伺候。教坊闻命。不敢怠慢,到期催促所有官妓报到,唯独王铁嘴不肯同行,大家道她胆怯,惮于此行,暗暗笑她。

那知日正当中,相府中莺莺燕燕、轮番捧觞上寿之时;王铁嘴打扮得花里胡俏地直闯到筵前。

三阁老无不熟悉王铁嘴,正为她不到在生气,三杨之一的杨荣,大声喝问:“大家都来了,唯独你晚到,架子这么大?”

“不敢!”王铁嘴笑说:“实在是在家读书,读得忘了时候了。”

“你还读书,”杨荣又问:“读的什么书?”

“《列女传》。”

妓女而读《列女传》,不是侮辱了古来的才媛贤妇,杨荣随即骂道:“母狗无礼!”

“我是母狗,你是公猴!”

此言一出,三杨相顾大笑。当然不以为忤,不但不忤,而且激赏,因为猴与侯同音,虽戏谑,实在是恭维。

因为有此流传人口的隽闻,所以官妓都讲究口齿伶俐,善能解颐奇闷;其次便是深通曲艺,当筵一歌,能令人浮一大白。至于相貌倒反在其次了。

松江当然也有官妓。既然赵文华有兴,胡宗宪便派人通知教坊:“拣好的送几个来!”

须臾陆续而来,唤到后堂,先问姓名,一个叫玉环,纤纤瘦骨,赵文华说是合该唤做采蘋——唐明皇的梅妃,名叫江采蘋。

一个名为嫣紫,倒是白皙丰腴,大有玉环之风。再一个叫做粉蝶,不舞而善歌;最后来的一个,颜色冠于群芳,胡宗宪笑道:“真所谓后来居上!”

“你坐到胡老爷身边去!”赵文华问道:“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绿章。红绿的绿,文章的章。”

“这名字倒新鲜。‘绿章夜奏通明殿’,怎的从这句诗上取名字?”

胡宗宪的话还没有完,赵文华急急说道:“由你念的那句诗,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汝贞,可有善作‘青词’的好手。”

绿章与青词是一回事。向天帝上达的奏疏,用绿色纸张书写,名为“绿章”;绿章中的文字,须用骈文,多用神仙道家的典故,名为“青词”。胡宗宪听他这一问,略一沉吟,旋即省悟。当今皇帝不见臣下,只躲在西苑修道,每次设坛建醮,照例要拜表,也就是“绿章夜奏通明殿”,自须好手,撰拟青词,凡是做得出色的,无不获得重用。

然而撰拟青词,不是文学优长的臣子,都能一献身手;因为不容易有此机会——当今首辅严嵩以撰青词起家,为了固宠,不许另外有人出头,将他比了下去。因此,赵文华问到这话,其意何居?不能探问明白。

“可是严阁老须物色代笔之人?”

“不是!”

不是严嵩找枪手,就是赵文华自己找枪手。他为私进药酒,惹得严嵩大怒,几乎将他逐出“家门”,不与义子之列的那个笑话,胡宗宪也听说过,心里在想,赵文华又要不安分了!倘或再次激怒严嵩,必无幸免之理。他们“父子”反目,说不定自己要受池鱼之殃,必得慎重。

“因此,他心目中虽有一位好手——就是与四空和尚交好的绍兴人徐文长,却不愿举荐,只故意装出“谨遵”台命的神情答道:“华公叮嘱,我必紧记在心,物色到了,立刻来禀报。”

“这也不太急,你记在心里就是!绿章,你替我敬胡老爷一杯酒。”

“是!”绿章执壶为胡宗宪满斟了一杯酒,“赵大人敬胡老爷的酒。”

“长者赐,不敢辞!”胡宗宪向赵文华说完,一饮而尽,然后亲自高座去回敬。

“寡酒无味!”赵文华看着粉蝶说:“唱个什么有趣好听的?”

“她的小曲唱得好,‘闹五更’、‘哭皇天’、‘挂枝儿’,都出色。”绿章代为做主,“就唱《挂枝儿》吧!”

“挂枝儿当中可有闹五更?”

“闹五更”、“哭皇天”、“‘挂枝儿’当中,不是有一篇《五更天》?”她对粉蝶说:“你就唱这一篇好了。”

粉蝶点点头,向外招一招手,一直在廊下伺候、在妓家称做“乌师”的乐工,捧着乐谱进屋。先向上磕了头,然后一手将琵琶递与粉蝶,一手拖过一张骨牌凳,坐在下首,用三弦相伴。

赵文华嫌乐工在屋内碍眼,挥一挥手,将他撵了出去;好在玉环也善弹三弦,接替代劳,先合奏了一套很热闹的“将军令”,方始由粉蝶唱曲。

“《五更天》一共五段。粉蝶唱一段,两位贵人饮一杯酒。”

绿章笑道:“可不许赖皮!”

“你呢?”赵文华问。

“我也陪饮一杯。”

“好!说了算,唱吧!”

于是粉蝶用手绢儿掩着嘴,轻轻咳嗽一声,曼声唱道:“俏冤家约定初更到。近黄昏,先备下酒共肴,唤丫环,等候他,休被人知觉。铺设了衾和枕,多将兰叶烧,薰得个香馥馥,与他今宵睡个饱。”

“妙!”赵文华不待绿章劝酒,先自干了一杯,催问着说:“二更天怎么样?快唱下去。”

“二更儿,盼不见人薄幸。夜儿深,漏儿沉;且掩上房门,待他来弹指响,我这里忙接应。最难耐形单影只寒衾枕,一遍遍和衣在床上蹭。还愁失听了门儿,也常把梅香来唤醒。”“这就无趣了!”赵文华敛手不动,“且记下这一杯,到三更天再说。”

“这就是赖皮了!”除了粉蝶,那三人异口同声地,纷纷呶呶,不依不饶,赵文华却只是笑。

胡宗宪已看出他大有放浪形骸之意,便向绿章悄悄使了个眼色,表示尽闹不妨。绿章的看法本来与他差不多,不过深知达官贵人,惺惺作态的多,倘或觉得过分,就翻脸不认人,或骂或打,当面开销,岂非自取其辱?如今得此暗示,胆便大了。

“我看,非灌不可了!”绿章指挥嫣紫,一左一右,捉住了赵文华的手,哗笑声中,灌了他一杯酒。

乱过一阵,重振弦索,粉蝶接唱三更:“三更天,还不见情人至。骂一声:短命贼!你耽搁在哪里?想冤家此际,多应在别人家睡。倾泼了春方酒,银灯带恨吹。他万一来敲门也,梅香且不要将他理。”

“我们打个赌,”赵文华大声说道:“那‘短命贼’来了,理他如何,不理他又如何?”

“如何是如何,只请吩咐!”绿章答说。

“如果不理他,是我输了,罚酒一杯;理他,是你们俩输了,每人与我亲个嘴。”

“我不干!”嫣紫将腰一扭,“这个赌打不得,必输。”

“不见得!”绿章长眉一扬,一个眼色抛过去了。

“也罢!”嫣紫见风使舵,“我们便赌。胡老爷是见证,谁也不许赖。”

这一下,便都聚精会神地,格外要仔细听清粉蝶唱的是什么?而粉蝶却有些迟疑,多弹了一个过门,仍未想出怎么能教绿章与嫣紫不输,只好照实唱了。

“四更时,才合眼,矇眬睡去,只听得咳嗽响,把门推,不知可是冤家至?忍不住开门看,果然是那失信贼。一肚子的生嗔也,不觉回嗔又变作喜。”

唱到“忍不住开门看,”赵文华已面有得色,再听“回嗔”二字,可以确定打赌已赢,拍手拍脚地笑道:“来吧,来吧!每人与我亲个嘴!”

“且等唱完,再看谁赢谁输!”

“怎么?”赵文华愕然,转眼看着粉蝶问:“还不曾唱完。”

“是啊!”绿章抢着说,“下面还有两句:‘喜又惊,惊又悲,哪知竟是在梦里。’”

粉蝶未唱之前的迟疑,就是要想这么两句话,能够一反原意,因而听得绿章的暗示,心领神会,立刻又抱琵琶,按着“挂枝儿”的腔调,补唱了这两句。

“不对,不对!”赵文华嚷着,“你们通同作弊。”

“不兴耍赖。”绿章指着胡宗宪说,“见证在这里,请公断。”

“就事论事,也说得通,前面有‘矇眬睡去’这句伏笔,结尾说在梦里,不算故作狡猾。不过,既然是梦,人并未到,还谈不到理睬不理睬,彼此不输不赢。”

“好!这倒也是持平之论,我就算了。”

“那,请喝酒。”绿章捧盏奉上。

“怎么?不输喝什么酒?”

“是斗杯。”

赵文华无奈,只好干了,“且听五更是什么?”他疑惑地,“莫非真的爽约?”

粉蝶向绿章看了一眼,“我可没法子了!”说了这一句,拨弦又唱:“匆匆的上床时,已是五更鸡唱。肩膀上咬一口:从实说,留滞在何方?说不明话头儿,便天亮也休缠帐!梅香劝姊姊:莫负了有情的好风光。似这般闲是闲非也,待闲了和他讲。”

尾音摇曳,全曲已终。赵文华哈哈大笑,“到底是我赢了!”

他笑,“来吧!受罚。”

绿章和嫣紫假意笑着躲,却到底让赵文华一手一个捞住了,拉入怀中,纠缠了半天方罢。

酒阑烛残,打发了四名官妓,赵文华的兴致还很好,留着胡宗宪,重新剪烛烹茶,作竟夕之谈。

“这绿章倒真难得。想不到松江居然有这等出色的人才。”

“比她出色的还有。”

“谁?”

胡宗宪话一出口,深悔失言,只好老实答说:“名叫王翠翘。”

“王翠翘是怎样一个人?”赵文华说,“我在杭州仿佛听人提到过,记不清是怎么个说法了。”

胡宗宪心想,王翠翘为罗龙文所眷爱,如果说得赵文华动了心,巧取豪夺,自然不是罗龙文所能对抗。这一来,不但在用人之际,会坏了大事,就算没有这层关系,亦会有人说自己夺他人所爱,献媚上官,这个名声很难听。何况还难逃卖友之名!

因此,他就不肯说实话。不过假话,不可说得太离谱,西施王嫱忽然说成奇母无盐,接不上头便是弄巧成拙。好在他的机变很快,念头转到,话已想好,从容答道:“王翠翘我见过一面,说她如何艳丽,也不见得,甚至只好当个‘中人之姿’的老语。不过手上那面琵琶,真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之妙!”

赵文华于声色一道,只占得一个字,好色而不大懂音律,所以听胡宗宪这一说,便不大在意,“那也罢了,不去提她。”他说,“我看绿章倒着实不坏。”

“既然如此,大人客中难免寂寞,灯前月下,何不唤她来解个闷。”

“算了,算了!君子不夺人所好。”

“大人误会了。”胡宗宪平静地笑道,“我也是今夜初识绿章,还是大人硬派在我身边的,岂敢‘久假不归’?”

“好个‘久假不归’!既承美意,老夫就要收回自用了!”说罢,哈哈大笑。

于是行馆中办杂差的小吏,连夜去敲乐户的门,传唤绿章。

“春宵苦短。告辞了!”

“再坐一坐,再坐一坐!”赵文华拉住他说,“你我是孤军奋战,要背贴背,才能力战四方。”

胡宗宪不明白他这时候怎么会想出这么一句话来说?不过他的话倒是意味深长。一个人再有本事,也难顾背后,贴背力战,彼此弥补弱处,确是必要的。

“你的背后是朝廷,有我!”赵文华拍拍胸说,“我的背后是张廷彝,那要靠你了。”

“大人言重。”胡宗宪不知道他要出什么对付张经的难题叫自己去做,不敢大包大揽地答应,反先躲开一步,“我那里比得上张总督?”

“为什么比不上!汝贞,你不可妄自菲薄。你的志气、才具,哪一样比不上张廷彝?”赵文华紧接着说,“比不上的,只不过是眼前的地位。然而,这也不过是一时之事。汝贞,你只要听我的话,我包你不出3月,便有弹冠之庆。”

“是!”胡宗守长揖到地,“多谢大人栽培。”

“也要老弟自己尽心。”赵文华抚着他的背说,“这两天是个关键。只要赵玄初能够成功,以后一切都顺利了。”

胡宗宪被提醒了,罗龙文的奇计能否奏功,实在关系重大,得要时刻注意。这样想着,片刻不能停留,辞别赵文华,去干正经。

说干正经,其实只是通前彻后,全盘考查公私两方面的形势。不过,这必须一个人关起门细想,所以急急告辞,回到寓处,意想不到地罗龙文在等候。

平时已是四更将近,罗龙文在他的客厅中打了一个盹,胡宗宪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小华!”他握着客人的手问:“什么时候来的?”

“早就来了!”听差在一旁代答。

“你怎么不派人来通知我?”

“是我拦住管家的!”罗龙文急忙替听差分辩,“管家说你老在赵侍郎行馆,不便惊动;而且,我也不愿让人家知道我在这里。”

入夜相访,逗留至深宵不去,必欲一见主人,这当然是有极其重要而且紧急的事要谈。胡宗宪便肃客人书斋,同时吩咐多备热茶点心。

会到面,彼此都从容了。罗龙文洗过脸,喝碗热茶,顿见神采奕奕,精神旺盛,好整以暇地观赏书房中的文物清供。一方砚台、一具香炉,都可以谈个半天,只是晨鸡已唱,不能不谈正事了。

等胡宗宪挥去僮仆,亲手关上了房门,罗龙文方始低声说道:“我有件大事,要来请示三老爷,如以为是,立刻就要开始办,所以我一直守候到现在。”

“喔,”胡宗宪很注意地看着他:“乞道其详!”

“三老爷,各路人马云集在这一隅之地,能不能尽歼倭寇海盗?”

“不见得!”胡宗宪摇摇头,“就算能尽歼倭寇海盗,也不能说是就此成功了。”

“何以见得?”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今年灭了倭寇,明年新倭又来。至于海盗,只要有外寇,就一定有内奸,更是杀不尽了!”

“三老爷的看法入木三分。所以我久有一计,而且早有准备,一直不肯跟任何人说;到今天才敢跟三老爷商量,就因为只有你老懂其中的道理。”

“多承厚爱,感何可言!”胡宗宪很欣慰地说,“且请细说究竟。”

“我在想,使倭寇望我东海而生畏,必得接二连三地予以重创。而又非沿海备倭、志在击退所能收功,要深入其中,里应外合,逃到哪里败到哪里——哪怕他逃到汪洋大海,官军力所不及之处,仍旧会吃败仗。”

“这倒要请教高明了。”

“我的话似乎荒诞不经,说穿了三老爷就会明白。为何官方军力所不及之处,仍旧会吃败仗?很简单,叫他们窝里反,自己打自己,落个两败俱伤!”

“妙!”胡宗宪蓦地里一拍额头,“等我细想一想。”

他所想的不是这条计策的本身,而是胡元规对他提过的警告。

胡元规说过:“罗龙文心术不正。只可用他的才具,他出的计策,能行不能行要自己作主。”这是个忠告,也是个警告,此刻必得记住!

因为有此警惕,胡宗宪不敢先作承诺,很谨慎地说:“足下的见解超卓,钦服之至。不过,做起来似乎不容易。有何奇计,请以教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能有一个人打入敌阵,并获重用,平时深藏不露、秘密部署,到得有十分把握的时候,大举策动,可以使得倭寇海盗,自相残杀,同归于尽,永绝后患。”

说得很动听,其实是空话!胡宗宪心想,打进去还容易,要想获得重用,能有策反的力量,是件很渺茫的事。不过这话不便率直驳他,只是问说:“我听元规谈过,不是有人埋伏在那里吗?”

“非也,非也!这个人不仅仅刺探机密,暗递谍报,要能在敌阵中自张一军,足以左右全局的才算。”

“这,”胡宗宪有些困惑,直觉地答说道:“这是非常之举——”

“是的。”罗龙文抢过话来说,“欲行非常之举,必待非常之人。这个人在我夹袋之中。”

“噢!”胡宗宪不知是惊是喜,“是何等样人?”

“三老爷,”罗龙文有歉疚的神色,“此时尚不便明言。所可奉告者,此人与汪直有旧,而且深得赏识。一旦投了过去,汪直必资以为得力助手。”

“这就是说,此人一去,亦会当海盗的头目?”

“是。”

“亦会勾结倭寇,骚扰我沿海各地?”

“是。”

“亦会杀人放火、奸淫掳掠?”

“势不可免。”

“那不行!”胡宗宪大摇其头,“这不就是名副其实的纵寇殃民?”

“三老爷,恕我直言。你老这两句话,就未免头巾气了!既为非常之举,不可拿常理常情来约束。要想此人获得重用,深受信任,就不能不跟他们同流合污。殃民一时,救民一世,所失者小,所得者大。话再说回来,即令此人不当海盗头目,莫非我们的百姓,就可以免于荼毒了?当然不是。换了别个,一样地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说不定还格外凶些!”

这是诡辩。胡宗宪心想,怪不得胡元规说他心术不正,所想出来的花样,所讲出来的道理,别出心裁,正邪莫辨。然而要驳倒他,却还真没有话说。

“事机急迫,待公一言而断。”罗龙文催促着,“三老爷,你是有大魄力的人!”

“论到魄力,自觉还不输人。不过,小华,兹事体大,你能不能容我通盘细想,过个几天再跟你从长计议。”

罗龙文不即回答,想了好半天方始笑道:“我本来想趁汪直这一次带人来偷袭的时候,让此人装作在无意中为汪直所遇,逼他下水,顺理成章投了过去。既然三老爷一时下不了决断,那就随后再找机会吧!”

“机会”是胡宗宪一向所重视的,尤其是最近这些日子的情形,如果说自己在宦途上已有什么进展,亦无非是抓住了赵文华前来视师,为张经所轻视的这个机会。现实的感受体验,使得他对罗龙文的最后一句话,无法抛弃得开,要重新作一个很认真的考虑。

这一谈要很多时候,胡宗宪便先传呼设食。于是丫头来摆桌面,四名僮仆抬着两个食盒进屋。虽是早餐,亦颇丰盛,八个蝶子,一锅羊肉粥,当然也有酒。

“来!来!喝杯‘卯酒’。”胡宗宪说,“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罗龙文倒似乎对刚才所谈的那件大事,不大起劲了,“‘寅卯不通光’。这个时候喝酒,”他停了一下,笑笑说道:“做官还是有点味道。”

“也不尽是做官的人家喝卯酒。”胡宗宪说,“俗语说的是‘只见和尚吃粥,不见和尚受戒’,若说做官人家这个时候便喝酒,可想到数九寒天,风雪载途,在午门持漏的苦楚?若不是有两杯酒在肚里,如何挡得住寒气?”

“是!公平话。”罗龙文叹口气说:“‘隔行如隔山’,做生意的人不知道做官人家的想法,反之亦然。到有一天彼此肺腑雪亮,无所猜忌,那就天下太平了。”

胡宗宪默然。心里在猜想,这是不是他在发牢骚?玩味语气,当然是看出自己对他的奇计,不免存疑,才会这样取瑟而歌。可是,与其轻信偾事,倒不如存疑持重,至少无过。

不对!他自己否定了自己。若是但求无过,就根本不必撇却张经来倚附赵文华。这样一转念间,对罗龙文的奇计,便觉得有好好谈一谈的必要。

“小华!”胡宗宪持酒相劳:“累你等我一夜,足见关爱之深。就这一层上头,便教我心感不尽了。”

罗龙文举杯相答:“士为知己者用。”

“岂敢、岂敢!”胡宗宪急忙答说:“足下大才槃槃,将来必蒙朝廷大用。某何人斯!敢用足下?”

“三老爷亦不必过谦。照我看,赵侍郎亦为三老爷所用,何况是我?”

胡宗宪暗暗心惊,此人真是利害角色!像这样的人,如果不能收服他为己所用,将来便须防他为己之敌。转念到此,益发不敢轻忽了。

“小华,你太恭维我了,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也没有那么大的雄心。不过平生慷慨好交游,自信容人之量并不浅,知人之明亦不弱。如今言归正传,我先请教,你说的‘那个人’,如果这趟不投过去,将来可还有机会?”

“既然是机会,此时何由得知?”

“驳得有理。”胡宗宪夷然不以为意地笑着说,“我再请教,此人投了过去,既然自张一军,一般地要来骚扰流窜,少不得会与官军相遇;倘或刀枪无眼,阵斩了他,岂不全盘落空?”“三老爷抓到要害了!”罗龙文答说,“这件事有两个做法,一个做法是,到了那时候,我拿他的踪迹先通知官军,彼此手下留情。这个做法很笨,很不妥当,除非是三老爷一直在这里。”

“这要看朝廷的意思,谁也保不定。”

“所以还是第二个做法好。这个做法,说起来很简单:‘自己当心,不要吃官军的误伤。’”

这话等于没有说。但从另一方面看,却表露了罗龙文一种很坚决的态度,就是那个要投过去策反的人,到底姓甚名谁?是何身分?他是决不会说奇的。

那就只有旁敲侧击去探问了,“小华,”胡宗宪说,“我相信你,却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相信?”

“三老爷肯相信我,就不妨相信他。”

“他若是负了你呢?”

“决不会负我。”

“这就谈不下去了!”胡宗宪激他,“你要我寄以腹心,而你自己颇有许多忌讳,这不是不太公平吗?”

这几句话责备很重,然而亦唯有这样责备,才会使罗龙文帖服,“三老爷这话,说得我无以为解。”罗龙文想了一会,很郑重地提出折衷,亦就是交换条件,“这样,三老爷,你老先通前彻后想一想,这件事决定做不做?不做,不必说,如果决定做,我拿这个人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与三老爷听。”

这就是要胡宗宪拿出魄力来的时候了!想了又想,总觉得机不可失,终于断然地答了一个字:“做!”

“是。”罗龙文点点头,“三老爷言出必行,我信得过。现在,我实说了吧;此人——”

此人的来龙去脉,谈到大白天亮,尚未谈完,决定留到晚上再谈。因为这天还有许多大事要办,实在不能不休息了。

送客出门,胡宗宪回到卧室,重帷深垂;仆从相戒,不得惊扰,而他始终不能入梦,辗转翻侧,所想的只是罗龙文所谈的那个人。

胡宗宪所拟,由赵文华具衔,致送张经的那通牒报,早就发交亲信差官了。不过赵文华亲自秘密叮嘱,要在第二天午前送到嘉兴,亲报总督行辕,不准迟,更不准早。

差官依言而行,算好马启脚程,赶着在午炮将鸣之前,到达嘉兴总督行辕。滚鞍下马,直奔大门,手中高持紫泥封印的大封套,高声喊道:“紧接军报!”

守卫的小校,识得他的身分,赶紧上前招呼:“辛苦、辛苦!请坐了吃杯便茶。”

“多谢!公事要紧。”差官说道:“赵大人关照,要亲投总督大人,拜烦通报。”

于是转报中军,带领来人,直到“签押房”,张经听得谍报,先就皱起了眉,不知赵文华又要找什么麻烦?无可奈何地吩咐传见。

赵文华所派的专差,行完了礼,呈上公文,拆开一看,张经倏然动容,掩卷问道:“你是什么时候从松江动身的?”

“今天一早。”

“赵大人怎么说?”

这专差很机警,知道赵文华所嘱咐送达公文的时机,大有关系,不足为外人道,所以临时编了几句话:“赵大人当面吩咐,这是极紧要的公文,务必尽力赶到嘉兴,越快越好!”

“一早动身,此刻赶到,难为你了。”张经扬脸喊道:“来啊!拿10两银子,犒赏赵大人的专差。”

“喳!”门外的中军,大声答应。

“我派人领你去吃饭。吃完饭,辛苦你,仍旧赶回松江。”

张经沉吟着,不知是写信回复赵文华,还是就托来人带口信回去。

见他无话,专差便行个礼,致谢兼告辞:“谢大人的赏!小人遵谕,今天赶回松江。”

“好!”张经决定托他带口信:“你回去上复赵大人,说我知道了,多谢赵大人关怀,感激得很。”

专差将他的话,在心中默诵了一遍,都记住了,方始答一声:“是!”再停一会,见张经再无别话,方始倒退数步,出屋随中军而去。

张经不敢轻忽,凝神盘算了好一会,传下命令:“请卢将军马上就来!”

卢将军就是卢镗。他奉命指挥永顺、保靖土兵,亲自在指定的防区无锡、常熟一带,周历各营,部署慰问,觉得这两支土兵,慓悍善战,纪律很好,而且乐于合群,并没有排斥不同系统队伍的积习,很可以抽调一部分,分发到各地,与友军混合编组,发生示范的作用,将坏的带成好的。

永保两土司彭翼南、彭荩臣起初不肯,怕自己的弟兄到了别处,势孤力单,为遭人歧视而吃亏。无奈卢镗认为这是整饬狼土兵纪律的极好办法,再三好言相商,两彭虽不通情,也只好答应。但有一个条件,须张经完全同意,而且充分支持,方可照办。

卢镗有把握,张经必会同意他的建议,因而欣然许诺,趁机提了一个相对的条件:请两彭在永顺、保靖土兵中,各挑一千人,开拔到嘉兴暂驻,以便与张经商定混合编组的细节以后,随即可以将这两千人分发到各地。

编组的细节尚未商定,来了赵文华的这么一道“飞咨”。

张经心想:恰好有此两千人可用,真是天助成功。

看罢赵文华的公事,卢镗很沉着地问:“大人意下如何?”

“赵某人诡诈百出,处处与我为难,实在是个妄人。你看呢,”张经问道:“这个谍报,是真是假?”

卢镗想了一下答道:“胡汝贞不是妄人。这个谍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张经深深点头,“我亦是这么想!”他说,“你比我看得透彻,胡汝贞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不过做事不妄,既然是他得来的谍报,应该可信。如今该商量歼敌之计了。”

“要信就信到底。”卢镗说道:“本文既说:‘大致取道青浦、松江间’,不妨就从这条路上迎击。”

“好!此刻不容我们从容筹划,就这么办!现成的两千人,我另再多调1000,都归你指挥。偏劳了,请吧!”

张经下达命令,向来简单明了,卢镗知道他的个性,不必白花功夫跟他多说,当即领了军令,回去与两彭商议进兵。谈到一半,总督衙门送来一纸公文,墨犹未干,拆开一看,是张经的亲笔,将他的护卫亲兵,拨了1000人交卢镗运用。

“两位地形不熟,只好我带队在前面走。请两位善为接应。”

“是!”两彭齐声答应。彭翼南又说:“这是效命朝廷第一仗,亦与永保兵士气有关,一定要旗开得胜。”

听此一说,卢镗深感欣慰,随即带着张经的1000亲兵,连他自己的两百“家丁”,领头先走,由嘉兴向东,往青浦、松江之间搜索敌踪。

前队走到日落时分,抵达嘉兴之东的第一大镇,叫做魏塘,两年之前,升镇为县,名叫嘉善,而且修建了城池。卢镗下令暂驻城外,等候侦察敌情的谍探有了报告,再定行止。

起更时分,谍探到了,跑得满头大汗,喘不成声,但兴奋之情,溢于词色。卢镗知道有好消息来了,和颜悦色地说:“不要慌,不要慌,慢慢来!先拿水给他喝。”

那谍探将一壶冷茶,喝得干干净净,抹一抹嘴唇,舒服地喘了两口气,大声说道:“报告将军,倭寇跟海盗,在石湖荡死了上千,是今天中午的事。”

“喔,怎么死了上千?是,”卢镗问道:“当然是遭遇了伏兵,是哪里派的伏兵?”

“不是遭遇了伏兵,是中毒死的。”

“中毒?”

“是!”谍探答说,“今天午前到了石湖荡,照例大抢大杀,抢到了一船绍兴酒,都高兴得了不得。哪知一喝下去,不到半个时辰,都喊肚子疼,喝得多的,七窍流血,做了醉鬼,倭寇死得比海盗多。”

“有这样的事!”卢镗不暇细问何人下的毒,只问:“此刻呢?未死的倭寇海盗,可曾退去?”

“还没有。不过看样子,今天晚上会开溜。”

“喔,”卢镗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那谍探很细心,有条不紊地说出三点理由:第一、中毒而死的有几百人,而中毒较轻,动弹不得,需要急救的更多,所以一时走不了。

其次,倭寇海盗窜到哪里,抢到哪里,除了随身可带的金珠首饰以外,有古董、有字画、有皮货,体积不大,分量不重,但积少成多,亦颇可观。在撤退之前,先要将这批值钱的东西运走。

最后,倭寇海盗吃了这么一个亏,当然要报复,此刻正在石湖荡大肆搜索,未逃的百姓,被害的很多。

至于可能在这晚上开溜的道理,不必再问,亦可意料得到,官军得到谍报,当然会派兵进剿,株守原地,白白挨打,岂不太傻?

不过,卢镗此时还不能作任何决定,只命左右拿特大号的“银牌”奖赏谍探;同时要求他即刻返回石湖荡,并且另派一名得力小校,随之同行,一个坐探,一个供奔走,将敌军的动态,特别是交通要道,诸如桥下、隘路等处,有没有伏兵,打听明白,急驰回报。

遣走了谍探,卢镗即刻派人,分头通知两彭,即刻到大帐议事。在等候之中,默默考虑,首先要解答的疑问是:究竟何人在绍兴酒中下的毒,这批毒酒是不是专为对付倭寇海盗的陷阱?想来想去,总觉得起民百姓不会也不能作此惊人之举,必是赵文华,而更可能是胡宗宪的奇计。

如果这个猜测不错,可又有疑问来了:第一、既有下毒之举,当然有进兵的后续行动,以期扩大战果。第二、既有这样的计划,何以不通知张经,协同一致,克竟全功。

后一个疑问,卢镗很快地自我获得了解答。他到浙西虽还不久,但从张经以及他人口中,已听到了许多赵文华如何拔扈妒功的话,那就可想而知,若有这条奇计,必定秘不示人。

所不可解的是,赵文华所能动用的队伍虽然不多,但倭寇海盗,经此行击,战力大损,惧他何来?何以不捡个现成的便宜?

疑团莫释,而两彭已连袂到达。卢镗匆匆说明谍报内容。然后征询他们的意见:“是即刻出兵,还是打听确实、谋定后动?”

有此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大好良机,两彭兴奋万分。

“兵贵神速!”彭荩臣跃然而起,擦一擦掌说:“请将军发令,马上就走!”

“万一扑个空呢?”

“扑空又怕什么?中了毒的人,走不快的,我们连夜追下去!”

一句话提醒了卢镗,“说得是!”他起身说道:“请两位回营,即刻开拔。多备火把,索性堂堂正正进攻。”

这是因时因地而制宜的措施,因为永保士兵对江南的地形不熟,必须有火照明,同时,这一来也易于发现伏兵,而且在形势上亦有先声夺人之妙。

二更未到,全军皆已出动,卢镗居中领先,永保土兵,左右夹辅,三路劲卒,齐头并进,只见田野之间,火把联缀,恰如三条夭矫的火龙,蜿蜒向东,一个更次不到,已经抵达介乎石湖荡与嘉兴之间的风泾镇了。

风泾又称枫泾,一名白中市,是个驿站。行军之际,谍探多以驿站为联络地点。因此,一到这里,卢镗一面下令暂时休息,一面派人到驿站去联络,得到的报告是:“谍探一个不在,驿丞马上过来伺候。”

这至多不过一盏茶、一顿饭的功夫,谁知由二更三点等到三更一点方见驿丞赶到,即令卢镗性情宽和,亦禁不住发怒,因而就没有好颜色给他看了。

“贵官尊姓大名?”

驿丞还未听出语气不妙,只觉得这位将军,不是平常粗鲁的武夫,因而很尊敬地答道:“不敢!卑职姓马,单名一个骏字。”

“马骏!看这个名字,倒是注定了要当铺丞的。你姓马,管的是驿马,又说马上就来,怎的到这时候才到?”卢镗突然疾言厉色地质问:“你说,你是有意延误军机,还是藐视本帅?”

马驿丞吓得脸色大变,扯高了嗓子,先喊一声:“冤枉!”然后开口分辩,“一奉将令,马上赶来,既不敢延误军机,更不敢藐视将军。将军这话,屈煞了卑职!”

“还说马上赶来!你的马是什么马?比牛还慢。”

听这一说,马驿丞从额头上撂下一把汗,甩落在地,“将军,我的马是两条腿。”他拍拍自己的大腿,又看看身上,“将军看我,衣服上汗都湿透了。”

“怎么?”卢镗愕然,“你是跑路来的!那么多驿马,怎不牵一脾气?”

“有驿马,莫非我不会骑?回将军的话,十七匹驿马,都让钦差赵大人牵走了。”

卢镗越发诧异,急急问道:“这是为什么?”

“是——”马驿丞想了想说:“这话犯不知真假,我是道听途说;赵大人要赶着去拦石湖荡的倭寇海盗——也不知拦倭寇海盗,还是拦他们掳了去的贼赃,要赶在他们前面,所以征用了驿马。”

卢镗恍然大悟,赵文华所能动用的队伍,是派出去担任这样的任务。那也好!他心里有了计较,随即又问:“石湖荡那面怎么样?”

“不十分清楚。只知道黄昏时分,已经集合在一起,准备开路了。到此刻,不见他们往西来,大概是向东退了去了。”

“好,你请回吧!辛苦你了。”卢镗随即传令,“马上开拔,加紧往东赶。”

赵文华的动向,已经明了,他的目的是仿佛“趁火打劫”,不像堂堂正正官军的派头。然而也难怪他,兵力有限,不敢与倭寇海盗正面对敌,只好出此拾小便宜的下策,无论如何总比贪生怕死、按兵不动要好些。

仔细想一想,却又与自己这方面的攻势有很大的影响。这影响又可以分做两方面来看,往好处想,赵文华以轻骑出松江向西拦袭,两相配合,可收夹击之功。朝坏处看,西门迎头一拦,正好将倭寇海盗逼了回来,自己这方面的压力就加重了。倘或阵脚不稳,一下子冲垮,直扑嘉兴,轻取空城,那一来罪过就大了。

卢镗久经战阵,用兵以稳为主,未算胜,先算败,找了两彭来,细细告知情况,然后切切叮嘱:“务必请关照贵部兄弟,敌人可能被迫反扑!果然遇到这样的情形,切不可贪功轻进,能不让敌人闯过去,便是大功一件。”

“如果是这样,火把就不能用了!”彭翼南说,“敌暗我明,会吃大亏。”

“说得是!”卢镗倒费踌躇了,“没有火把又不行。弟兄们若是迷途失散,人生路不熟,更为麻烦。”

“我倒有个计较,不知可有用?”

彭荩臣说了他的计策,卢镗鼓掌称妙,决定照计而行。将近石湖荡时,四更已过;残月在天,星光熹微,走了半夜路的狼土兵,都有些困倦了。

突然间,听得塘路上马蹄声疾。塘路筑得很讲究,一色青石板所砌,马蹄敲打在上面,清脆异常。在田野间带队当先的卢镗,立刻勒住了马,派一名马弁上了塘路,迎接来人——他已经料到,来人必是侦察军情的谍探。

果然,谍探带来令人兴奋,也令人担心的消息,赵文华派兵在石湖荡东面设伏,拦截敌人的辎重。等倭寇海盗的大队赶来援救时,埋伏在土阜背后,竹林深处的官兵,用强弓硬弩封锁去路。倭寇海盗不愿硬冲,已经回窜了。

刚刚报告完毕,隐隐听得人声杂沓。卢镗和左右都侧耳静听,那谍探更是行家,辨一辨风向,是东南吹向西北,所处恰在下风,随即跳下马来,伏地贴耳,听不片刻,一跃而起,奔到卢镗马前,大声嚷道:“来了!人数还不少。”

“果然来了!”发觉中军停顿,赶了来探问消息的彭翼南,高声接口,“荩臣那一计,用得着了!”

“对!照计而行,即速准备。”

于是左中右三军,都将排面拉开,调集弓箭手压阵,严守以待。卢镗和两彭并都重申前令,不听号炮,不准擅自行动!

因此,官军都是两眼不眨地直视前方,永保土兵则在紧张之外,还充满了好奇,因为他们是第一次得以见识倭寇。但见面正如暗夜涛生,黑色的波浪,似浮似沉,似有似无;转眼之间,已涌到视界之内,白布裹头,褐衣蔽体,上身仿佛不动,而一双短腿,移动如飞,手中高擎的倭刀,时或闪出白亮的光芒,那凌厉无前的悍气,着实不可轻视。

两彭分领左右翼,马上凝视,丝毫不敢怠慢。他们曾听多少与倭寇对敌过的老兵谈起,倭寇不出声便发不出劲,因而沉着以待,在马上齐举手臂,手心向下,示意抑勒;眼看距离越来越近,不由得心意浮动,不约而同地向中顾视,想看一看中军是不是该发令攻击了?

照卢镗的意思,非到短兵相接时,不愿下令;只是顾虑永保土兵,初会倭寇,不够沉着,因而决定只等对方开口呐喊时,便放号炮。主意刚刚打定,只见敌人脚步加快,同时似被激怒了的野兽一般,口发闷吼,便毫不迟疑地将马鞭使劲往下一甩。

发令的小校就在他身旁,线香燃着药线,一声号炮,冲天而起。正面持火把的士兵,蓄势已久。此时一起用足了劲,各找自己目标,将火把摔了出去,接着,箭出如雨,然后,在“呜嘟嘟,呜嘟嘟”愈吹愈急的笳角声中,三军如不羁之马似地冲了出去。

这一条火把阻敌之计,就是彭荩臣天外飞来的灵感。倭寇海盗原以为以暗攻明,先占了便宜。不想刚要冲出之际,形势突变,万点火焰,迎面飞到,一个个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准备拿手中的刀去格阻火把。不想,箭比火快,脚未站定,身已倒地。

这先声夺人,突出不意的一支火把一支箭,便消折了倭寇海盗的锐气;斗志一失,那双腿便不待使唤,就向后转。而官军已如旋风般地卷到,尤其是永保土兵,左手持盾,右手挺矛,奋勇疾进,个个“杀人如草不闻声”,转眼之间,已打了一次仗——一次大胜仗。

倭寇海盗不知死了多少?余众四下溃散,往东逃去,卢镗怕永保土兵地形不熟,追下去会吃大亏,急急传令,鸣金收兵。

于是锣声镗镗,三军收足,各归队伍。卢镗十分满意,连连拱手,向两彭致贺称谢。

“恭喜,恭喜!这一仗打得太好了!”他满面含笑地说,“荩臣兄胸有丘壑,更了不起,我应该格外道谢。”

“将军夸奖,不敢当。”彭荩臣答说,“这一仗得力在和衷共济,彼此信任得过。永保兵能够不辱朝廷期望,都由将军成全,感激之至。”

彼此推许尊重,卢镗和两彭于对方都深感满意,亦都深具信心,必能驱倭下海,肃清东南。

平时石湖荡的百姓已经得到消息。本来为避倭寇海盗的蹂躏,百姓都已四散逃开,荒庙古冢,密林深涧,都是暂时托足,躲避凶焰之地,一闻捷报,奔走相告,家家敞开大门,人人笑容满面。少不得有那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匆匆商议,延请官军进村,斗酒相劳,以表敬意。

于是卢镗与两彭命令士兵在村外暂驻,只带少数要办善后的军官进村,找座庙宇歇足,一面酬谢当地父老,一面发号施令。第一道命令是搜索附近的敌踪;第二道命令是清理战场;第三道命令是遣派一名干练的亲信,专程到嘉兴报捷,并请示今后的行止。

经此一翻处理,方能与代表全村来慰劳的父老们接谈。说过一阵子门面话,卢镗问道:“倭寇海盗所饮的毒酒,是哪里来的?”

这一问将那些父老们问得面面相视,无从置答;好一会方始有人开口:“怎么?卢将军会不知道?那不是巡按大人安排下的吗?”

“喔,是胡巡按!”

“我们先也不知道,只知道昨晚上来了几条漕船,船上装了不少绍兴酒,天旱水浅,船身太重,管船的一位老爷,说私货不能带了,不然误了漕米到北通州的期限,是充军的罪名。所以下令拿绍兴酒运上岸,暂时寄顿,漕帮的水手不服,大闹了一场。”

说话的老者,须眉庞然,一口气说到这里,歇下来喘气,卢镗急于要知下文,便催问着说:“是怎么闹起来的,闹些什么?”

“漕帮水手不肯搬酒上岸,管船的老爷一定要搬。先是讲情,不听;讲理,更不听。也没啥理好讲,管船老爷派人动手搬,这样就闹起来了。”

“闹得好厉害!”另一个人接着说,“一面要搬,一面不让搬,两面打了起来,跳板一抽,连人带酒,掉在河里。打得兴起,索性乱摔酒缸子,河里岸上,到处酒气扑鼻。”那人仿佛喉头有酒虫大爬,咽了口唾沫,不胜向往而遗憾地说:“真正好酒!道道地地的女儿红,可惜,糟蹋的糟蹋,抢走的抢走——”

“嗐!老兄,”又有个人忍不住拦他:“怎么好算糟蹋?若不是酒香扑鼻,三五里路以外都闻得见?怎么能引得倭寇海寇来送死?”

“原来如此!”卢镗爽然若失地自语:“胡汝贞竟有这么一计!”

“这是条好计!虽然我们这里百姓死了好些,能打这么一个胜仗,也值!”

“那么,”卢镗又问:“怎么知道是胡巡按安排下的呢?”

“是漕帮的头目说出来。那些水手,当时打得头破血流,事后亲热得像亲兄弟一样,这不就明明在告诉人,打是假打。”

“不错!真的是假打。”卢镗问道:“漕船在哪里?我想请漕船上管事的来谈谈。”

“开走了!到巡按大人那里领赏去了。”

石湖荡的捷报,松江的赵文华与胡宗宪,是天色刚明就接到了的。当时,他们正为毒酒歼敌,以及有所虏获而兴高采烈地在作长夜之饮。听说卢镗率领永保土兵打了个很漂亮的胜仗,酒兴就此被打消了。

明慧可人的绿章,困惑之至,“怎的?”她扳着赵文华的肩问,“打了胜仗,人人高兴,独独你老闷闷不乐。莫非不愿意打胜仗?”

这最后一句话,无意中说着了赵文华的心病,竟使他恼羞成怒了,“你不懂就少开口!”他厌恶地将她的手从肩上推开,“没有人当你哑巴!”

绿章几曾受过这样的屈辱?自己觉得话并没有说错,而赵文华无缘无故的恶声相向,令人气忿不起,因而颜色大变,双泪滚滚而出。

“别哭,别哭!”胡宗宪急忙摇手止住,“赵大人跟你闹着玩的,怎好当真?来、来,你们到另外屋子轻快轻快去,要吃要喝,各随喜爱,不必拘束。”

将那几个官妓遣走,天也就大亮了,但赵文华与胡宗宪都还不能上床睡觉,进入书房,闭门密商,对卢镗的这个胜仗,应该持何态度?

“可恼、可恼!”赵文华连连顿足、重重叹气,“明明自己可以打一场大胜仗,只为无兵可用,功劳拱手送人,这口气真教我咽不下。”

“华公不必气恼!”胡宗宪劝慰他说,“推原论始,这场胜仗总是华公你洞烛机先,预先通知张总督的结果。事实俱在,叙功当然该华公为首。”

“我倒不想功劳——”说到这里,赵文华突然浮起一个念头,赶紧定神抓住,想了好半天想通了,面现微笑,自言自语地说:“对!我就是这个主意,准定这个主意!”“华公,得了什么好主意?”

“稍停自知。”赵文华问道:“汝贞,你是不是回家睡觉?”

“只怕没有睡觉的功夫了。”胡宗宪想了一下,老实答道:“我想去看看卢镗跟永保兵,华公可是有何差遣。”

“本想请你和我弄个奏疏。不过,你去看看卢镗跟永保兵也好。汝贞,你记住,在卢镗面前,你不必太客气,你可以指挥他的!”

胡宗宪不知他这样嘱咐,是何用意?只好先记在心里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