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徐海是想到了与汪直临别之约。半个月的约期,转眼将到,该当有个妥当安排,否则不但接不上头,而且惹祸上身。他有他的打算,说得准足些,是该有一番打算。这是由王翠翘表白了深情真心才兴起的念头。既然决定跟她一起过日子,当然要想法子去弄那三千两银子,至少也要弄一半。而她又不要烫手的钱,这个算盘就难打了!

难打也罢,易打也罢,有一点是很清楚的,眼前动什么脑筋,都离不开汪直。所以非跟汪直派来的人接上了头不可。

汪直是相信得过的。毛猴子呢?他将当时的情形又从头到尾,点滴不遗地回想了一遍,始终觉得等汪直打马走后,毛猴子先要请他进城洗澡吃饭,从而又问他的住处,实在是件可疑之事。因为有了这样的戒心,他决定多费一道手脚,避开王翠翘找到王九妈,先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干娘!”然后投其所好地问道:“你老人家想不想买珠花?”

王九妈最爱珍珠,听他这一问,先就喜逐颜开,“想倒是想,”她故意客气一句:“就是买不起!”

“是便宜货。”徐海答说,“‘肥水不落外人田’,本来我不打算管闲事,只为想起干娘专收好珠子,为啥不效效劳?”

“好说!好说!阿海,你先说说,东西怎么样?怎么个便宜?”

谈来谈去,看着将王九妈的兴致引起来了,徐海便编了一套鬼话,说是在钱塘江的渡船中,遇见一个大言炎炎的乘客,讲的是一套海外奇谈的见闻。这只好骗骗乡愚,在徐海根本无心听它,奇怪的那乘客气爱与他搭讪。三言两语一过,那乘客请教他的姓氏,便随口答说,人称“周四官”,做的是酒生意。

“干娘,”徐海说道:“我是假冒的。也不是存心假冒,看他吹牛讨厌,我想拿句大话给他压住。干娘,你晓得周四官在我们绍兴是何等样人物?”

“我不晓得。想来名气响当当?”

“他的名气外头人不晓得。晓得的人晓得他是这一个,”徐海将大拇指一伸,“最殷实的土财主。那个家伙吹得天花乱坠,说是结交多少多少阔人,所以我特冒充周四官,心里在说;考考你!这个人你晓得不晓得?如果你连周四官都不晓得,就趁早闭嘴免谈。”

“噢!”王九妈兴味盎然,好奇地急急追问:“那么,他晓得不晓得呢?”

“我也不晓得他是不是晓得?当时只是他换了一副面孔,拿我从头细看到脚,方始点点头说:‘都说周四官少年英雄,我一直不大相信。今天看你的气派,果然名不虚传!’”

徐海装模作样,讲得一本正经,而在王九妈心目中,越正经,越滑稽。笑得捧着肚子,直不起腰,插得一头的通草花,起码掉了一半。

这一笑,将院中的姑娘都惊动了,无不想知道,是什么有趣的新闻,如此好笑?一个个掀帘张望,甚至有人走到面前,含笑驻足,出神地望着徐海,好像在想分享他的快乐。“干娘!你也是!”徐海轻声埋怨她说,“当着这么多人,下面有出入的话,我就不便讲了。”

王九妈慢慢收敛了笑容,站起身来;很沉着地说,“阿海,你要是骗了我,怎么说?”

“任凭干娘处置,哪怕从此不准我上门,我也认了。”

“好的,我们换个地方谈去。”

换到一处极隐秘的地方,是王九妈的卧室,也是她接待不同泛泛的客人的地方。

“干娘,昨天下午我又遇见他了!”徐海装出又惊又喜的表情问道:“你们猜,这是个什么人?”

“我猜不出!”王九妈答说,“不要卖关子,细细讲给我听!”“他是镇守太监的贴身厮,替镇守太监把家,外号人称十千岁——”“十千岁不就是万岁了吗?”王九妈四面张望了一下,很紧张地说:“这个称呼实在不好。以后呢?”

“以后就跟我谈生意了!他当我是真的周四官,我也冒充到底,装出一副大老板的派头。”

其实王九妈久历风尘,见多识广,加以吃到这样一碗“门户饭”,什么人的眼色都要当心,所以鉴貌辨色,本事是第一等。只要徐海叮嘱一句:有人来找绍兴的做酒客人周四官,应该如何应付?她亦一定能够如言照办,保险妥妥当当。不过那一来,徐海为移名改姓,并且变了身分,就必然会在她心里掀起重重疑云。徐海为了不愿启她的疑窦,不能不煞费苦心,大兜大转地编一套谎话。等将她说得深信不疑,喜孜孜地只想着有一副又好又便宜的珠花到手时,徐海却觉得比十天以前,设计脱汪直于难还要累。

※※※

到了第十四天晚上,牛道存半夜里就醒了。一醒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那封信。他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三个信封上写的是:“从今天数起,到第十四天上午,再拆这个信封。”如今已过午夜,一交子时,便算第十四天,此时拆信,不算错误。

念头转到这里,好奇心勃然茁发,片刻都不能忍耐,赤脚下地、剔亮了油灯,将早就锁了在“枕箱”里那个信封取了出来。细细看完,又惊又喜,定一定神,从头细想,觉得信中所说的情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算其事子虚乌有,让人开了一个玩笑,亦无损分毫,何乐不为。

这件事不难,难在事先的布置,切忌打草惊蛇。这样想着,随即作了一个决定,一切都是自己动手。

于是,等天色一亮,先到后园照信上的指示,用小刀在柳树上切一块一寸宽、五寸长的树皮,斜切两半——毛猴子真是下了苦心,想得极其周到,连如何斜切,留下的是上面一半,还是下面一半,都画了图,细细注明。按图行事,毫不困难。

将半块柳树皮用棉纸包好,揣在怀中,然后就出门了。杭州人一早也爱上茶馆,各行各业,皆有固定的去处,打听行情,有所交易,便在茶馆中接头,名为“茶会”。牛道存这天要去的是个典当业的茶会,座落在岳飞部将施全刺秦桧的众安桥边,招牌叫做“双清阁”。有个朝奉一年三百六十天,风雨无阻,每天必到,洗脸吃点心,不在话下,连登坑都要在双清阁,不然就会便秘,自道是“入阁办事”。

牛道存是凡有茶坊酒肆,无不相熟,进得门来,茶博士老远就喊了一嗓子:“牛大爷到,腾桌子!”

原来熟识茶客,有天天坐惯了的地方,而如牛道存这种在市井中极受礼遇的人物、就得安置在当门中间的一张桌子——茶桌皆是八仙桌,唯独这一张是长方桌,名为“马头桌子”,不是有头有脸,估量自己能够罩得住的人不敢占用。这一天坐在“马头桌子”上首的,是个私盐贩子,一见牛道存,忌惮三分,不等茶博士催促,便即起身让位,陪笑招呼,悄悄避到一边。

牛道存当仁不让,居中坐下,立刻便有许多朝奉前来招呼问讯,他一面敷衍着,一面问道:“吴大炮怎么不见?”

“那不是!”

牛道存抬头一看,矮胖的吴大炮踮屁股似地,一耸一耸奔了来;走到马头桌子前面,满脸堆欢,鞠躬如也,“牛大爷,久违、久违!”他说,“我正在打算着,等下到府上去请安,不想就在这里见着你老人家。岂不是我心诚之故!”

“你必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存好心。”牛道存问道,“怎么,又出了什么纰漏?”

“小事,小事!回头我请牛大爷喝酒,慢慢儿谈。”

“我也有事托你。我们借一步说话。”说着,牛道存向左右望了望。

左右的闲人识趣,纷纷回避,吴大炮便放低了声音问道:“牛大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可是县太爷想找点什么有趣的东西?前天收进来一部书册子,十二大本,工细非凡,真正大内流出来的——”

“不是,不是!”牛道存打断他的话问:“你有什么事找我?先说,不必客气,就别磨功夫!”

“小事,小事!无非捕厅老爷为查贼赃,太顶真一点,想请牛大爷关照一声,请捕厅高抬贵手。小号自然知情!”

“可以。我替你说一声就是。现在要谈我托你的事了!”牛道存说,“我要跟你借一个人用。”

“说什么借?”吴大炮说,“牛大爷看中了我那里什么人,派人来通知一声,我叫他去伺候,何用亲劳大驾来吩咐?”

“就因为不能派人。”牛道存说,“我也没有看中你那里什么人,只是想要这么一个人一用。你听好了!”

“是。”

“第一,要徽州人——”

“那自然。典当行里要徽州人还不容易?”

“第二,要新来的,面孔越生越好。”

“这有些难,一时还想不起。”吴大炮搔头皮答说,“且莫管!请牛大爷说完了再讲。”

“第三,要聪明伶俐!不,要脑子清楚,听得我的话。”

“还有呢?”

“还有,第四,千万要嘴紧!”

吴大炮不敢马上答应,“牛大爷,”他说,“这四样要合在一起,只怕很难,万一四样不全,哪一样可以迁就?”

“第二样。”

“好!”吴大炮立即答应,“只要不是新来的,当铺里小倌聪明靠得住的很多,我替牛爷找一个好的来。”

“拜托、拜托!”牛道存又加了一句:“麻烦你马上就办。找妥了,中午请你带到舍下来。”

“是了!”吴大炮站起身来,“我马上就办。”

吴大炮办事很巴结。也不过牛道存刚刚到家,喝得一碗茶,门上便来通报,说是恒济典的吴朝奉,带着个后生来求见。

牛道存吩咐在书房接见。所谓“书房”有档案无书籍,向来是牛家的一处“禁地”,下人非奉呼唤,不准擅入,所以门上听得这样交代,心中有数,来客非比等闲,很客气地将吴大炮与那后生引了进来,在院子里等候,直到牛道存出现,方始带入书房。

“这位就是牛大爷。小松,能替牛大爷办事,是你的造化来了!”

那名叫小松的后生,圆圆的脸,黑黑的皮肤,举止沉静,显得很结实可靠,牛道存一看便中意,含笑问道:“贵姓?”

“不敢!敝姓方。”小松用徽州乡音答说。

方是徽州的大姓,加上他那口音,便更像徽州来的人,牛道存更中意了,转脸向吴大炮说道“承情之至!我请这位方老弟帮帮我的忙,下午就送他回宝号。”

“不要紧,不要紧!尽管留他在这里使唤。”

“使唤两字言重了!”牛道存很郑重地叮嘱:“回去,请不必说起,方老弟是在我这里!”

“当然,当然。”吴大炮很见机地站起身来,“我就告辞了。”

牛道存亦不挽留,送走了吴大炮,回入书房问道:“方老弟,吴朝奉是怎么跟你说来的?”

“吴朝奉什么也没有说,只说:‘小松,你跟我出去一趟。’就一直带到府上来了。”

这平平淡淡的两句话,却是要言不烦,牛道存益发中意,“你到杭州多少日子了?”

“五个多月。”

“杭州城里的路熟不熟?”

“平常不大出去,不太熟。不过,上、中、下城是分得清楚的,我可以问。”

“嗯!嗯!”牛道存又问。“瓦子巷去过没有?”

“没有!”方小松答得很快,很坚定。

“像你这样年纪轻的单身人,到杭州五个多月,没有去过瓦子巷,倒真难得。不过,那个地方总听人说过吧?”

“听人说过。三瓦两舍,都是‘粉头’。”

“对了!”牛道存说,“我今天要请你去一趟。你到了那里寻王九妈家,王九妈是个老妖怪,五十岁的人,擦一脸粉,戴一头花,穿的衣服,比十七、八的‘大青娘’还鲜艳,极好认的。”

“是了。”方小松问,“找到了王九妈,怎么说?”

“你要说,你要找从绍兴来的做酒客人周四官。圈吉周。

王九妈也许会问你,从哪里来的?你说徽州。如果再问你,是什么人差遣,找周四官为啥?你都不必告诉她,只说周四官自然知道。”

“是的。”方小松想了一下问:“对王九妈话是这么说,态度呢?是不是有点为难抱歉的样子?”

“一点不错!”牛道存大为中意,兴奋地说:“事情一定成功!有你老弟去,我很放心。”

接下来当然还有一番细谈。牛道存依照信中的指示,费了一上午的功夫,将能想得到该当留心的地方都想到了,当然,有些话不必跟方小松明说,只告诉他该怎么做就是了。

即令如此,方小松也很明白了,他的差使只是到瓦子巷王九妈家,将一个名叫周四官的家伙引出来,照一照面就算大功告成。这个差使好像很容易,其实不然!如果容易,牛道存何必大费手脚,特为托吴大炮找自己这样一个人?

意会到此,他不免自问:县衙门里要多少跑腿的没有,必得找到自己?这样看来,自己总有他人所没有的长处。然则那又是什么?第一是徽州人,第二是陌生面孔,可以冒充刚到杭州的徽州人。

“牛大爷,”他想到该装得像些,“要不要弄套满身是土的衣服穿,看起来好像刚刚经长途赶到。”

“这倒不必!因为一到地方,先落栈房,当然洗洗脸,换了衣服再去找人。不过,”牛道存又赞了他一句,“你的想法是好的!心很细。”

“牛大爷夸奖了。不知道还有啥吩咐?”

“我想就这样了!顶要紧的是,声色不动,也不要自作聪明。‘开口洋盘闭口相’,只要说一句的,千万不要说两句。”

“是!”。方小松说,“徽州来的班船,通常未牌时分进城,落栈房安顿好了,总要申酉之交才能到瓦子巷。”

“对!这样当真的去做,就天衣无缝了!”

※※※

霜降已过,快将立冬,白昼短了,申时刚过,暮色已至。瓦子巷是纸醉金迷的地方,王九妈家临街的楼窗上,四盏纱灯已点得明晃晃了。

方小松虽然老练,却还是第一次来到勾栏人家,望着那些衣帽光鲜的阔客,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忽有自惭形秽之感。可是,这分怯意,却使他意识到自己更像一个来自异地的乡巴佬,所以索性装得畏缩缩地向前问讯:“请问,这里可是王九妈家?”

问得很巧,正问到王九妈的侄子,他是受了嘱咐的,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反问一句:“你要找哪位?”

“我要找王九妈。”

“有什么事吗?”

“是的。”方小松答说:“有要紧事,要跟王九妈当面讲。”

“好的。请进来坐一坐再说。”

王九妈听得果然有此来访的生客,自然不敢怠慢,先通知了徐海,然后依照预定的步骤将方小松延入帐房后面的小房间相谈。

“贵姓?”

“我姓方。”

“方爷找我,有什么贵干?”

“我要看绍兴的做酒客人周四官。”

“方爷跟周四官是朋友?”王九妈照徐海所教的话问,“还是十千岁派方爷来的?”

方小松不防有此一问,完全摸不清是怎么回事?本想含糊糊地答应,而话到口边,忽然想起牛道存的告诫:“不要自作聪明!”因而立即改口,照实回答:“什么十千岁?我不知道。”

“那么,是哪位派你来的呢?”

“这,”方小松陪笑答道:“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王九妈觉得很满意,完全相信徐海说的是真话——徐海告诉她,为镇守太监把家的“十千岁”,预备盗卖一批珠宝,将会派人来送信接头,而送信的人绝不会承认是十千岁所派,自然也不会透露是谁所遣。经此问答印证,果如所言,那就完全“对路”了。

“方爷,”王九妈又问:“你可有信物?”

“有的!”

“请拿出来看看。”

“不便!”方小松答说,“只好给周四官看。”

“我不勉强。”王九妈问道:“方爷——住在哪里?”

方小松暗叫声“侥幸”,果然牛道存想得周到,作兴有这样一句,老早就关照好了的,不然,急切之间还真想不出妥当的答复。

心中这样在想,口中便轻快地回答:“我住在长发客栈西跨院朝北的那一间。”

这话一出口,躲在隔壁,从门缝里在张望的徐海,心头疑云大起。心想:这个姓方的,看他的答话,十分谨慎,显然是受了教来的,却何以到最后轻泄行藏?照常理说,王九妈问他住处,他至少应该反问一句:因何问此?等王九妈告诉他:“周四官此刻不在。等他回来,告诉他去回看。”那时候,再说住处,亦还不迟。甚至再问:何时回来?以便再到这里来看他。根本不吐露起身之地,才是最谨慎的做法。如今一问便答,倒象是早就想好了王九妈会这样发问,或者早就料到“周四官”不会出见似地。岂不可怪?

于是,徐海悬起了一颗心,凝神细想了一会,蓦然意会,可能已经上了圈套,此时正是祸福决于顷刻的紧要关头。幸好发觉得早,有一步之先可争!

念头刚转,脚下已动,悄没声息地从侧门溜了出去,抓住一个卖花的小郎,将五两银子的一个小元宝塞在他手里,匆匆说道:“阿狗!你不要多问!替我去办一件事。长发客栈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阿狗手托小元宝,惊喜莫名。

“知道就好!”徐海将他的手掌合拢,“你听清了!替我到长发客栈去问一问,西跨院朝北那一间,住的客人可姓方?快去快回。卖花篮子丢在这里!”

“有数!”阿狗丢下卖花篮子拔脚飞奔。

刚走得几步,却又为徐海喊住,“回来、回来!”他问,“长发客栈到底在哪里?”

“在三元坊。近得很。”

“好!”徐海说道:“你打听到了,到城隍山火神庙来找我,另外送你一个小元宝。”

阿狗答应着飞奔而去,徐海亦不敢怠慢,抄小路上了“立马吴山第一峰”的城隍山,在火神庙附近找到一处视界良好而身子可以隐蔽的地方,专等阿狗的消息。

心里本来七上八下,思虑不能集中,息下来喘一喘气,神志渐定,从头细想,憬然有悟,自己不知不觉中又害阿狗惹上麻烦。那“西跨院朝北”的一间屋子,必然有人埋伏着,专为等候自己去投罗网。如今阿狗到柜上一问,正好为埋伏的人扣住,小孩子容易对付,几句话一吓唬,就可以让他说实话。然后——

想到这里,徐海打了个寒噤。自己躲的地方虽好,到底城隍山并非林深草密之地,七八个人围住一搜,哪里去逃?还是早早脱身为妙。

但是一开溜,却又如何跟阿狗再接得上头?想想还是不能溜,至少暂时不能溜。算一算阿狗从三元坊到这里,至多半个时辰,如果等够了辰光还不见阿狗来,必是出了毛病,就不必再等,趁早翻山到六和塔为妙。

在他的意料中,阿狗总不会再来了。谁知大大地不然,未到半个时辰,阿狗兴匆匆地奔上山来,走到火神庙前,游目四顾,当然是在找人。

徐海确确实实看看清楚他身后无人,方始一闪而出,喊一声:“阿狗!”

“你躲在哪里?叫我寻半天。”

徐海不理他的埋怨,只问:“去过了?”

“当然去过了!”

“柜上怎么说?”

“我没有问柜上,问也没有用,那批人不会理我的。”阿狗得意地说:“好在那里我去卖过花,认得地方,自己跑去看了。啥也没有!”

徐海一听火冒,“啥也没有,就是啥也没有打听出来。”他说,“我要你打听的是,那里住的什么人!你说,那里住的什么人?”

“住个鬼!”阿狗也有些不高兴,顶撞他说:“房门开得笔直,里面空宕宕什么都没有。我还走进去细看,摸一摸桌子,灰尘积得老厚,起码三天没有住人了。”

听这一说,徐海才知道自己错了,摸摸阿狗的头笑着说道:“这倒是我错怪你了!”他灵机一动,又摸一块碎银子塞在他手里,“索性再辛苦你!回瓦子巷去看一看,王九妈家出了什么事?”

“她家会出什么事?”阿狗睁大眼睛问。

“你不要管!”徐海很认真地叮嘱,“第一,你到了那里,只要细细看、细细听,什么也不要问;第二,如果有人问你,看见我没有?你就说:没有看见。”

“这容易。”阿狗问道:“打听到了,是不是仍旧到这里来告诉你?”

徐海想了一下,为了溜方便,还是在这里好。抬头张望,不远处有家夜酒店,灯火昏黄,人影幢幢,热闹得很,便回答说:“喏,我在那里等你!你来了我请你吃夜饭,尽你挑好东西吃!”

“好!”阿狗很兴奋地说,“我马上就回来。”

阿狗这一下就去得久了。徐海越等越焦急,心里七上八下,很不是滋味。不过,他还不想开溜,因为他此刻对阿狗已具信心,决不会被捕,只要阿狗置身事外,自己的行藏就不必担心泄露,且等个确实信息,再定行止。

无奈酒店已经座客星散,灯火阑珊,老板算帐,伙计上排门,欲留不可,只得付帐出门,决定仍旧在要路口去等阿狗。

走到火神庙前,黑头里与人撞个满怀,定睛细看,影绰绰地一条矮小的身影,便即问道:“可是阿狗?”

阿狗气喘如牛,又撞得摔了一跤,疼得越发说不出话。

“怎么了?”徐海拉住他的手臂问。

“出祸事了!王——”

王九妈三字不曾说完,徐海已伸手掩住他的嘴,轻声喝道:“轻一点!”然后引他到路边,低低问说:“王九妈怎么样?”

“让‘牛头’抓走了!”

“牛头是谁?”

“牛头你都不知道?刑房的牛大爷!”

徐海倒抽一口冷气,知道案子闹大了,事已如此,不可自乱步骤,定定神说道:“你慢慢说给我听。”

阿狗打听到的情形是如此:当方小松说了“寄寓”的客栈,王九妈便用“周四官不在,回头去看你”的假话,将他敷衍走了,原已没事。哪知隔不多时,方小松去而复回,后面跟着一个人,就是牛道存。

据说:牛道存早就悄悄躲在王九妈家斜对面的梅香院喝酒,方小松出了王家,便到那里覆命,只说了几句话,牛道存起身便走,带着方小松迳自到王九妈家来找人。

“我听他们说:牛头见了王九妈,眼珠都凸出来了!开口就说:‘你把徐海交出来!’王九妈答得一句:‘我不认识什么徐海!’话还不曾完,牛头一巴掌拿王九妈的假髻都打掉了。徐二爷,”阿狗问道:“牛头要抓的那个徐海,可就是你?”

“不是我!”徐海紧接着问,“以后呢?”

“以后,牛头喊了一嗓子:‘人在哪里?’马上就有好几个挺胸凸肚的公差赶到,把赖在地上撒泼的王九妈抓走了。”

“噢!”徐海吸了口气又问:“还有呢?还抓走别的人没有?”

“怎么没有?徐二爷,说出来你不要难过,另外还抓了王翠翘。”

“怎么呢?怎么单单抓她?”

“是有人多嘴。牛头问说:‘哪个是姓徐的相好?’有个家伙就指王翠翘。牛头大吼:‘把那个骚货也带走。’不过,王翠翘倒很有种,一点不在乎,收拾替换衣服,还带了个镜箱,又托人替她看房子、看东西,倒好像是回娘家。”

徐海心里又难过、又着急、又惭愧,堂堂男子汉,闯了祸倒连累妇道人家去受罪!就算他人不指责,自己晚上又怎么睡得着觉?

他从来遇着疑难,都是自己作主,此刻却觉得必须要找一个人商议。而眼前只有一个阿狗。

阿狗也好,聊胜于无。“我跟你说实话,我就是徐海。阿狗,”他说,“我跟你商量件事。”

“好!”阿狗老气横秋地,“你说!”

“大概是有人吃里扒外,通风报信,牛头要抓的是我!我不去投案,王九妈、王翠翘就不会放出来。你看,我去投案好不好?”

“不好!没有用的。”

“喔,”徐海急急问道:“怎么没有用?这个道理你倒说说看!”

“王翠翘很硬气,王九妈出名的会耍赖,硬赖不知道你是徐海,牛头拿她们莫奈何!你一去了,反而不妙!”

“啊,啊!”徐海恍然大悟,自己一出面,不反倒坐实了王九妈与王翠翘窝藏要犯?

“还有,徐二爷我倒问你:那个吃里扒外的贼,你晓得不晓得是哪个?”

“当然晓得。”

“晓得还饶得了他?”

“嘿!阿狗,一言惊醒梦中人,我要拜你为师了!我决定不去投案,人在外面,才好一面救人,一面报仇。不过,阿狗,我要重重拜托你。”

“一句话!”阿狗重重地当胸一拍,“我阿狗也是懂义气的,你徐二爷看得起我,拿我当个人,我怎好自己看不起自己?”

“多谢,多谢!你帮我的大忙,我这时候也不必说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将来你就知道了。闲话少说,”徐海将一条腰带解了下来,“这里头有二十两金叶子,你找个妥当的地方去卖掉,托你走走衙门里的路子,照应照应王九妈、王翠翘。”

“我知道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打听消息。如果要跟你碰碰头,怎么样来找你?”

徐海想了一下答道:“你提个篮子到六和塔下来卖花,我自然会来跟你碰头。”

“好的!就这样说了。”阿狗将腰带紧在腰际,扬一扬手,掉头走了。

徐海是向另一个方向走,认准西南方向,翻凤凰山、玉皇山,直往六和塔而去。彻夜疾行,也还到天光大亮,方始走到。

“五叔!”

“你还想到回来!”四空将他从头看到底,“这样子狼狈,一定又不干好事了。”

“五叔,”徐海低声说道,“我有话说。”

四空看了他一眼,从蒲团上起身,一直向外走去;徐海跟在他后面,到无人之处,方见他站定。

“阿海!”四空将徐海的身子一拨,让他向东面对阳光,然后细看了一下,神色凛然地说:“你的气色坏透了!印堂发黑,有杀身之祸。”

四空虽懂麻衣相法,却哪里又能凭气色断人生死?无非根据种种迹象,判断徐海有着不可告人的极大的秘密,有意用言语吓他,好教他说实话。

果然,徐海再乖觉,不防其言是诈,顿时变色,却还不大肯说实话。

见此光景,四空越觉所料不虚,因而喝道:“孽障!死在眼前,还不回头。”

“五叔,”徐海不由得松了口,“我确是有件祸事在身上,原要跟你老人家说。”他四面看了一下,指着松树下说,“五叔,你请那边坐了,听我细细禀告。”

松树下有块精光滑溜的大石头,四空盘腿坐定,徐海便蹲坐在他面前,将这两年投入汪直帮中,一直到昨晚上由城隍山逃到这里的经过,和盘托出,毫无隐饰。

四空听得惊心动魄,不断吸气。要救徐海的念头,也一改再改,最初想将他藏在六和塔中,继而想助他逃走,最后决定,只有劝他出家。

“阿海,你的祸闯得太大了。如果不下大决心,还会连累父母兄弟,有灭门之祸。”

胸中秘密尽皆吐露的徐海,感觉上已不似刚才那样惊惶,沉着地问道:“五叔,下什么大决心?”

“出家!”四空答说,“佛门广大。只要你回心向善,自然容得下你。”

“做和尚我不干!又要吃素,又要念经,这还不去说它,当今皇帝,宠道灭僧,做和尚没意思。”徐海大摇其头,“要出家,做道士还差不多。”

那副吊而郎当的神态,将四空逗得又好气、又好笑,沉吟了一会,觉得唯有断然处置,“由不得你!”他一把抓住徐海的左臂,“我受你父母之托,许了你父母一定照应你,你就得听我的!”

说着,手上加了一把劲,五只手指,就似五只钢钩一般,掐进徐海的肉里,疼得他满头大汗,不由得极口告饶。

“五叔,五叔!我领教过你的‘鹰爪功’了。你老人家松松手!”

“要我松手,先要你松口。”

“是,是!我当和尚就是。”

四空松了手,徐海捋袖细看,左臂上五条红印子,犹自火辣辣地痛。

“你当和尚,于我什么好处?我是救你。”四空气静地说,“你不愿意也随你,赶快替我走!我不是怕你连累我,是怕你连累开化寺。你晓得的,当今皇帝宠道灭僧,戒坛说法,尚且严禁,如果发觉你在这里,拿开化寺安上一个窝藏奸人的罪名,怎么得了?”

“五叔的好意我知道——”徐海没有再说下去。

“你可少在我面前掉花枪!”四空忽又换了副神色,“你平日好以英雄自命,英雄就是能提得起、放得下。阿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英雄也好,菩萨也好,总要在紧要关头,把握得住。你的一生,就在此刻一转念之间。千万不可自误。”

“五叔的开示,我也知道是好话。无奈有件事提得起、放不下。”

“好,你说来看看!”

“五叔请想,我倒是托庇佛门,也许可以逃过一场灾难。瓦子巷一老一少,无端为我受累,莫非我就能抛得开了?”

这句话将四空问住了。沉吟了好久,方始问道:“为今之计,又待如何?”

“我也还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不过,这时候教我削发受戒,胸中横亘着这一段心事,便是六根不净,向佛未免不诚。”

四空心想,说来说去,嘴皮上还是耍不过他。只是他的话在理上,自己就不能动蛮,只好再跟他商量,如何脱王九妈与王翠翘于累,了却他这段孽缘。

“我在想,”徐海又开口了,“那个阿狗很管用,也很靠得住,若非今天,明天必有信息。看是如何,再作道理。总归我答应了五叔,这个和尚就算当定了。”

“也罢,暂且依你。”四空怕王家的官司难了,拖住了徐海,特意先开导他:“你们是前世的业债,王九妈与王翠翘是前世少欠了你的,今生还报。你如果能救得她们出来,因果两讫,自然是好事。不然,你只要皈依佛门,忏悔宿业,也就一了百了,无须为她们牵肠挂肚。”

“是!”徐海依旧坚持原意,“只等阿狗来了再说。”

※※※

这时候的阿狗,正在偷看王九妈与王翠翘被讯——他的本事很大,也得力于徐海给他的那几两银子,不惜工本,采办时令鲜花,装得满满一篮,赶到县衙门后面,拉开一条极清亮的嗓子,喊一声:“卖花!”

这是专门喊给县衙门小厨房的一班丫头听的,果然,立刻就见小门开启,将阿狗唤了进去选花。花好而且便宜,随便给价,决不争论,他甚至自动地饶上一两朵。有人便问:“阿狗,你可是发了财了?要不就是偷来的花,做没本钱的生意。”

“不是,今天我没有心思做生意。卖光算数,以后也不卖了。”

“为什么?”

“我的干娘出了事,在‘坐班房’。阿姊,你想,我哪里还有心思做生意。”说着,拣一朵紫红瓣、黄蕊的菊花,为她佩在辫梢上,“这朵好!送你。”

“真不好意思。”那丫头问道:“你干娘为什么‘坐班房’?”

“我也不大清楚,只晓得让刑房牛大爷抓了来了!她家里急得要命。我干娘年纪大了,只怕她受不得起,吃不得苦,一命呜呼。”

这个丫头名叫春红,是二姨太太娘家的远亲。今年才十四岁,生得很纤瘦,美在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一望而知“人小鬼大”,跟阿狗恰好是一对。此时不知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白戴了他的花,觉得不好意思,或者春心潜动,情苗暗滋,总觉得阿狗可怜,非帮帮他的忙,心里不会好过。

可是她发觉已有人在注意她了!如果再跟阿狗谈个没完没结,回头姊妹们一定会取笑不休。这样想着,便背着人向他呶一呶嘴,使个眼色,然后掉转身子,很快地走了。

阿狗知道有了路子。虽还不明白她的用意,但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已明白告诉:若不是那班讨厌鬼在看着,还可以跟你谈下去。既然如此,不必再磨辰光。于是卖花越发“放盘”,最后还剩下七八朵拣下来的花,送了烧火老婆子,笑嘻嘻地走了。

他不曾走远。只在那条平静的长巷中打转,走过来,踱过去,眼睛只望着小厨房的门。心里不断在琢磨春红的暗示,料定她必有下文。

这样等了有一顿饭的功夫,果不起然,小门启处,探头出来张望的,正是春红。

“阿姊,”阿狗连蹦带跳地奔了过去,“我在这里!”

“你倒没有走。”她是有意提高了声音说话,“二姨太交代,明天多带好花来挑。”

“有数了!”阿狗也是高声回答。

“你的干娘,”春红朝里看了一下,悄悄问道:“可是王九妈?”

“是啊。”阿狗又惊又喜地问道:“阿姊,你怎么知道?”

“还不是一问就清楚了。”春红面有得色,“我做件好事,替你托好人了,你到头门口去找章二爷,见了面,你只说你是二姨太的亲戚,有事拜托。什么事,你自己跟他说。可弄清楚了,头门上有两个章二爷,一个弓长张,一个立早章,你要找立早章。”

春红说一句,阿狗应一句,等她说完,作了一大揖,眉开眼笑地说道:“阿姊,多谢,多谢。你待我的好处,我一定会报答。”

“哪个稀罕你的报答?”春红将脸一扬,又很快地将头一扭,长辫子飞了起来,几乎扫着阿狗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