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项明春一拍大腿,说:“阎王好说,小鬼难缠。我们已经有办法了,就用古代衙门里走‘门子’的方式,向具体经办的领导和人员努力吧。别看这些人官职不大,权力却很大,他们糊弄上级有的是办法。”

杜思宝上任不久,县里就面临着乡镇体制改革的硬任务。县委统一安排,让杜思宝临时分包了黄公庙乡。省委要求,要用最短的时间,把这项带有攻坚性质的任务啃下来,彻底精简乡镇的机构,精简乡镇的富余人员,让乡镇真正消肿,从最基层开始,把行政成本降下来。

杜思宝知道,这项工作确实是硬任务,牵涉到方方面面利益的再分配,稍有不慎,全盘皆输,的确是一件难办的事情。接受任务后,一直想,自己的压力再大,也没有项明春他们肩上的担子沉重。乡镇的工作实在是太难搞了,上边千条线,下边一根针,上边开口子,下边拿票子,一个小小的乡镇,几乎浓缩了整个社会。自己做市直部门的干部和现在做常务副县长,都可以对下边呜里哇啦,下指示,定调子,具体工作起来,让基层作不尽的难。他从以往对乡镇工作的了解,真有点替项明春担忧。

杜思宝对上次乡镇搞的那次流产了的“双减”工作,至今记忆犹新。“双减”也是与这次的工作同样性质,无非是减少“七所八站”,压减膨胀出来的人员,任你如何做思想工作,人们宁可喝稀饭,也不愿意下海挣大钱。当然,杜思宝当时在市里干,没有参与这项工作,但从自己家乡高楼乡的党委书记那里得知,实施起来,阻力强大。高楼乡的党委书记告诉他,当乡里动员一部分干部职工,分流到企业去时,这些职工不干,比扒他们的祖坟还恼火。第一次张榜公布,就一下子捅了马蜂窝,立刻激起了一部分乡镇机关干部聚众上访。

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有几个乡镇的“刺儿头”联合起来,市访、省访不解决问题后,干脆搞京访。这些人为了扩大事态,竟然异想天开,闹出了到北京东交民巷一带,外国大使馆的聚集区去“告洋状”的笑话。他们本来串通一气,要到美国大使馆去闹,把舆论造到这个世界上影响力强大的国家去,以期引起中央领导的高度重视,进而为他们解决问题,让外国人迫使中国的县乡领导就范。结果没有人懂得外文,弄不清星条旗与其他国旗的区别,没有找到美国大使馆,却见到了一处欧式建筑群落,推推搡搡,终于有人带头,奋不顾身地去冲击一个小国家的大使馆。当这批人还没有突破大使馆的第一道警戒线时,就被武警战士们抓的抓,驱的驱,少部分人进了看守所,大部分人作鸟兽散。(见《怪味沧桑》下卷“回乡”一章)

消息传来,让丰阳县的领导很丢面子,省市两级领导严厉地批评了他们的工作不力,责成丰阳县委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维护社会大局稳定,杜绝此类事故发生。这一天下奇闻,曾经弄得县里的信访部门和乡镇主要领导整天提心吊胆,严防死守,部署专人监控了那些带有上访倾向的人。好长一段时间,上上下下神经兮兮的,到现在还没有对这一批上访人员彻底消除疑虑。

省委对乡镇机构改革工作下了最大决心,下达了一系列指示,要求做到“无情改革,有情实施”。三个月内,保证完成改革任务。指标任务是硬的,时间表是死的,不能讨价还价,纪律处分动真格。

市委上行下效,把这项工作摆上了最重要的议事日程,专门召开了乡镇党委书记参加的动员大会,一竿子插到底,要求各县、各乡镇,向省委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在大会上,市委方书记慷慨激昂地表示,在这场攻坚战中,一把手要亲自抓,负总责。对于不能如期完成工作任务的县乡两级主要领导,市里的纪律处分还要加码儿。我就不相信,有人胆敢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

由于省委明确规定,在改革期间,所有干部配备工作一律冻结。尤其是县乡两级的一把手,绝对不允许调整,必须坚守岗位,实行严格的“首长问责制”。曹明祥曾经担心,自己因为徐立身事件,可能被市委引咎调整的问题就不存在了,于是,精神抖擞、雷厉风行地抓起了工作。正应了那句老话,“老大难,老大难,老大出来就不难”,曹书记把县级干部全部分包到乡镇去,成立了临时机构,明确职责,严格督察督办,跟踪问效。这项深层次的政治体制改革运动,立刻蓬蓬勃勃地在全县开展了起来。

项明春很乐意杜县长来帮助工作,他们自从在“后进村整顿”验收时,交上了朋友,到后来在萧干病房里相聚,一直不断有来往,两个人意气相投,甚是相得。

冯司二曾经当着两个人的面奉承说:“项书记,你和杜县长都是我们县真正的大才子,在咱们县所有的才子中,他们的名气没有超过你们俩的。”

项明春说:“别瞎说了,人家杜县长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一些。”

冯司二说:“那是没有让你到那个位置上,要不,你不比杜县长逊色。”

杜思宝说:“我是不是才子,需要打问号,项书记是当过‘大师爷’的人,给他阳光,就肯定会灿烂无比的。”

项明春忽然想起来,他刚刚进入县委办公室的时候,到春水镇搞农村第二步改革的调研,原来的镇党委书记马春德,曾经把自己比做“柳床儿”,说插在哪里都能成活,现在杜县长又有新的比喻,说明自己这个人还是有价值的。(见《侧身官场》“调研”一节)

平心而论,项明春对于这项改革认识是很到位的,早就有心理准备。但在操作过程中,存在着相当大的困难。先不考虑如何精简机构和富余人员,在他和副县长杜思宝的面前,首先出现了一只拦路虎。

这只拦路虎是,省里不仅要求精简机构和富余人员,还要砍掉一部分乡镇。省里制定了严格的标准,除了山区乡镇外,人口不足三万人的平原或丘陵地区的乡镇,一律撤并到其他乡镇去。并且对于符合条件的县市区,只要撤掉了一个乡镇,省政府要给这个县市区以奖励和财政补贴,带有悬赏的性质。

黄公庙乡一直认为自己是山区乡镇,人口虽然差一百五十口不足三万人,可只要是山区乡镇,就能保留下来。谁知道大意失荆州,等报纸上把第一批保留下来的乡镇予以公布时,杜思宝、项明春和冯司二,以及所有的乡干部、乡直部门的干部职工全都傻了眼,保留乡镇的名单上竟然没有黄公庙乡的名字。大家再也不为自己的去留担忧了,而是集中在乡机关里,人心惶惶,忧心忡忡,哭爹骂娘,唉声叹气。要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啊?众人同仇敌忾,要求上级把黄公庙乡保留下来。试想,出现这种状态并不奇怪,眼看就要“亡党亡国”了,谁还有心思考虑自己的个人得失?先把自己的乡镇保留着再说。

矛盾立刻集中到了杜思宝和项明春这里。杜思宝马上让项明春向县委临时组建的办事机构请示,得到的答复是,原来历史上统计的报表内,黄公庙乡不属于山区乡镇,按人口算,又达不到法定人数,只得切掉。

杜思宝和项明春得知这一重要情报,马上赶回县城,找到曹书记和郗县长,共同研究解决问题的办法。曹书记非常同情黄公庙乡的遭遇,觉得上级的这条政策,把一个经济发展的区域中心切下去了,实在可惜。黄公庙乡一带的经济发展很可能因此而受挫,再也没有发展的机遇了。而且,这么多的乡镇干部、职工,更难让县里消化处理。

议来议去,曹明祥书记明确表态:“我们不稀罕省里的奖金和表彰。做任何事情,要两利相比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不按山区考虑,就黄公庙乡的土地面积,有一百八十多平方公里,足够成立一个乡镇了。黄公庙街又是多年历史形成的集镇,如果一定砍掉,当地的政治、经济将损伤惨重,付出的代价太大,多少年也不一定恢复过来。邓小平同志最强调的就是实事求是,‘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也不允许这么做,毛主席教导我们,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就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们应该多想一点主意,针对政策存在的漏洞下手去解决问题。黄公庙乡不就是差一百五十口人吗?派出所与计生办的数字历来对不上号,不上册子的黑人口估计不下一千口人,你们完全可以在这上边做做文章。上级的政策是铁定的,但人终归是活的,活人不能让尿憋死。郗县长,你看这个意见怎么样?”

郗县长非常同意曹书记的意见,对杜思宝和项明春二人说:“曹书记的指示你们一定要认真领会,狠抓落实。依我看,杜县长和明春同志你们两个,要赶快到省城去,找到乡镇改革的指挥中心,陈述我们县委、县政府的观点,要不惜代价,钻窟窿打洞,千方百计也要把黄公庙乡保留下来。”

得到了书记、县长的支持,杜思宝和项明春有了保留黄公庙乡的信心和决心。回到乡机关,把领导的意思向党政班子作了传达贯彻,班子里的同志们精神振奋,一致支持杜县长和项书记到省城去做工作,一竿子捅到顶,让黄公庙乡永远落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上。

杜思宝到项明春办公室里,和冯司二一道商定这一次谁去省会。最后决定三个人一起去。杜思宝说:“明春啊,咱们三个人一起去,你就不用带车了,乡里的经费困难,能给你们省一点就省一点。”

项明春说:“还是杜县长体谅基层的难处。可这一次去,少不得要请客送礼,这笔资金上哪里筹措?”

冯司二说:“项书记,你不用发愁,我自有办法。找几个大单位一凑就够了。”

项明春有点不相信地说:“这些单位整天向党委、政府叫穷,他们会甘心出这笔钱?”

冯司二满怀信心,大义凛然地说:“县长、书记你们放心,这些单位只要知道咱们是为了保护全乡的利益而去的,没有不支持的道理。让他们忍痛先凑出来,大不了我把自己的新房子抵押上,贷了款还他们!”

冯司二到几个大部门转了一圈儿,没有出机关大院就凑上来了几万块钱。项明春想,冯司二这个家伙对下属的理解,有时比自己吃得还透,能力见长了。

在去省会的路上,杜思宝、项明春和冯司二不断地分析,究竟如何才能达到目的。

项明春说:“杜县长,你在市直干了那么多年,没有少参与跑项目,在同上级打交道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这一次去,我们全都仰仗你了。”

冯司二也是这个意思:“我们这些乡镇干部,别说到省城,就是到唐都市,也是土老帽一个。主要是认不得人,两眼一抹黑儿。向人家介绍自己是乡镇干部,人家就翻白眼,瞧不起我们。有你杜县长带队,我们心里就有了依靠。”

杜思宝说:“说起来惭愧,我和宋炯书记一起去北京跑项目那一次,除了提供一些文字材料外,什么作用都没有。十几天下来,连国家有关部门的大门,朝哪个方向开都不知道。这次动身之前,我就一直想,你们肯定对我寄托的希望很大,其实我这心里一点准稿子也没有。论社会经验,我远远不如你们两个丰富。”

项明春说:“咱们谁都不用谦虚了。我看,是不是换一种思路?杜县长你设身处地想想,你在环保局工作时,我们这些基层单位到你们那里跑项目,你是怎么做的?手下人是怎么做的?我们这些来自基层的人应该怎么跑,才是最简捷的途径?”

杜思宝沉思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不无遗憾地说:“市里该有什么项目?顶多是个中转站。不过,说穿了,基层到上级办事,最好是要打通主管人的环节,他们的变通能量大得惊人。你要是直接找到领导了,领导反而囿于政策限制和政治影响,不好表态。实在躲不过去,顶多交代那些具体办事人员办理。这些具体的办事人员,当然不敢硬顶,想给你办,就能给你办,然后把责任推到领导头上。不想给你办,就会拿出条条框框制约你,让领导干着急没法说话。”

项明春一拍大腿,说:“杜县长,这正是你出的好主意嘛。俗话说,阎王好说,小鬼难缠。我们这次去省里陈情,事关重大。正在风口浪尖上,直接去说服领导,不要说不容易见到,就是见到了,只能碰一鼻子灰。要想让领导出面表态,肯定是难上加难的。听你的指示,我们已经有办法了,就用古代走‘门子’的方式,向具体经办的领导和人员努力吧。别看这些人官职不大,权力却很大,他们糊弄上级有的是办法。我就不相信,省委书记和省长大人,会把一个一个乡镇的情况亲自进行审查。”

杜思宝和冯司二都认为,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能这样办,死马当做活马医。可是,究竟怎样才能与乡镇机构改革的办事处挂上钩,心里仍然没有数。

项明春说:“正面攻不上去侧面攻,我们动用在省城里工作的乡亲和朋友,不信找不到打开问题的缺口。”

冯司二说:“对,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没有锯不倒的大树!”

杜思宝当即给省环保局熟悉的领导和同志打电话,并没有说明来意,只是说到省城来了,顺便看看你们。对方说,你这个家伙,悄悄地离开了环保系统,当官去了,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好吧,我们等候着你的大驾光临,一定要灌美你!

杜思宝在省环保局里的领导、朋友们,果然极其热情地招待了他们这一行人。在敬酒的过程中,杜思宝说,我带我们黄公庙乡的书记、乡长来,除了答谢你们多年的支持,更重要的是有要事相求。就把这次的来意向主人们陈述了一遍。

一个朋友说:“我就知道你这家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然不是专心致志来看我们的。”

另一个朋友说:“是啊,共产党的干部就像大闺女,嫁给谁了,就跟谁一心,我们真拿你没办法!”

几个人冥思苦想,谁也没有想到自己和那个办事处的有关人员熟悉。最后,一个朋友说,你们不用着急,明天到机关里去,我们都打听打听,肯定会有办法的。项明春说,是啊,几何拓扑学上就有一条原理,说全世界的人,不用排上五十个关联,就会找到任意两个人之间的某种联系。

环保局的一个领导听了这话,立刻对项明春刮目相看,他们不曾想到,原来乡镇同样是藏龙卧虎之地,党委书记竟然也有如此高的理论水平!于是,敬酒就更加热烈了。

第二天上午,不到九点的时候,省环保局的办公室主任来电话说,巧了,正是他们办公室的一个女同志的老公,就在这个临时办事处里上班,通过她就可以找到有关人员。

果然不假,他们终于通过这个女同志,找到了具体负责处理乡镇撤并工作的任处长。当即让那两口子找了个高档酒店,请任处长赴宴。

碍于这个女同志和她老公的面子,任处长终于来到了,一行人才松了一口气。任处长没有过多地拿架子,他表示,你们为民请命的心情我很理解,但已经上了黑名单我就不好办了。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们明天下午去找办公室的小王,我事先跟他交代一下,让他帮助你们想想办法,怎样才能从黑名单上撤下来。记住,上午人太多,吵得厉害,你们千万不要去,下午最好也是晚到一点。

有了这个承诺,三个人觉得有了一线希望。送人家出来的时候,冯司二分别给三个人意思了一下,大家都笑纳了。

三个人心急火燎地等待下午接近下班的时候,觉得人生中唯独这一天特别漫长。见到小王的时候,这小王一脸疲惫,就要关上电脑下班了。说明来意后,小王冷淡地说,我知道这件事儿,任处长已经交代过了,不好办。项明春打躬作揖,急切地央求人家,务必给予通融,我代表全乡干部、群众感谢您的大恩大德了。你这么手指头稍微一动,就决定了我们几万口人的前途和命运。

小王说:“既然你们的心情这么迫切,把你们的上报材料交给我看看吧。”

三个人一看有门儿,冯司二就把那个厚厚的信封递了过去,小王看都没有看,塞进了抽屉里,然后问他们乡卡壳的原因。小王在电脑上翻出来黄公庙乡的一栏,果然不在山区乡镇一列,面积超过了一百平方公里也没有用,人口不是差一百五十口,而是差四百多口。

项明春说:“小王领导,你看是不是在电脑上把我们的人口数字增大一些,让我们过关?”

小王说:“那哪成?这是根据你们市统计局的公布数字输入进去的。法定的东西,谁敢动?只要你们能够打通市统计局的环节,让人家给你们出一个权威数字,我就可以操作了。”

三人得了这话,急忙赶回了唐都市。市统计局的领导当然同情他们,让档案员搬出历年来的硬皮年度统计书来,仔细审查,在国家搞国情普查,确定山区、平原乡镇的那一年,的确把他们打入了非山区乡镇,这显然是不可能变更的了。他们只好又在人口数字上打主意。在最近的年末人口数字上,由于计划生育的原因,人口增长的速度一直控制在国家限定的范围之内。计划生育实行“一票否决”制,黄公庙乡从来没有被否决掉,而且连黄牌警告也没有受到过。这样一来,到去年年末统计,人口并没有突破三万人。

项明春想,真是想不到世界上的事情这么复杂,相互制约。公鸡头,母鸡头,得了这头失那头,按下葫芦瓢起来,大风大浪过去了,却在阴沟里翻船,看起来是个岗,跳上去却是一条沟。忽然灵机一动,问统计局的领导,今年的统计数字出来没有?

统计局领导说,清样已经出来了,还没有开印。然后,马上让人把正在校对的清样拿过来。几个人头对头,在一起一一对照,上面仍然是现在省里的那个数字,差四百多口人。他们请统计局领导出个证明,证实他们的人口已经突破三万人。统计局的领导苦笑着说,出证明有个屁用,上边根本不认我们的证明,如果那样的话,我们不知要出多少张证明了。各级领导的眼里,只有印在本子上的数字才有效。再说,这是逐级报上来的,我们不敢更动,担不起这个责任。

出了统计局,三个人非常苦恼,想不到在这里又碰了壁。正在无计可施时,项明春突然想到,他清楚地看到,那本新统计书的印刷厂是淮水市印刷厂,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要到淮水市印刷厂去碰碰运气。他对杜思宝说,杜县长你不用再去了,你在家里休息,我们去做最后的一搏。不管成与不成,随时和你保持热线联系。

杜思宝同意了这个办法,让他们火速赶向淮水市。

等项明春和冯司二走后,杜思宝习惯性地打孙丫丫的手机,电脑播音员说,你拨叫的号码已停机。杜思宝知道,孙丫丫坚决不会再理他了。也不知道那个叫自己母亲奶奶的孩子,是不是上了幼儿园?一阵牵肠挂肚的思绪涌上心头,却像项明春他们那样无计可施。

想到项明春,杜思宝忽然觉得这家伙处事不乱,脑子特别机灵,点子特别稠,有许多惊人的急智。不禁回忆起那一年,他带队到丰阳县验收后进村整顿工作,县委组织部用大小纸蛋的办法,让自己随意摸出了县里安排好的整顿村,说不定就是这个项明春出的点子。他们这一次的活动,一路上,别看项明春事事谦虚地请示自己,其实左右了整个工作进程。但愿他们去淮水市马到成功,自己的面子上也有光彩。

项明春和冯司二果然马到成功了,他们直接找到印刷厂的厂长,请他到淮水市最豪华的“巴西烧烤”连锁店里吃喝。厂长说,你们市统计局在签字前,我们是不开印的。冯司二掏出五千元,塞在厂长的衣袋里。项明春说,我们只要一本就够了,况且,只须把我们乡人口数字那一栏临时变动一下,我们走后,你们仍然可以按校定后的数字出书,这不会有什么风险的。厂长踌躇了半天说,念你们这么心诚,又是为老百姓办事,我就担一次风险吧。不过,开一次机,没有几百元的花费是办不成的。冯司二马上又掏出一千元交给厂长,这事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他们回到唐都市,在孙二孬的酒场上,找到了杜思宝。孙二孬在县里闹腾时,项明春就很熟悉,于是不客气地坐在一起吃喝。孙二孬说,我小宝表侄当了咱们老家的常务副县长,我这个儿时的老同学打心眼里感到高兴。项书记、冯乡长,你们要好好地支持他的工作,让他的官当得顺溜溜的。这些大实话,谁都会说。项明春立刻表示,贵哥你放心,我们保证在杜县长的领导下,把工作搞得好上加好。孙二孬两眼放光,说自己开金矿时,就知道老家马寨村的地气动了,该出个大人物了,想不到就应在自己的好朋友身上。在孙二孬心里,当环保局的副局长算不得官员,当上了副县长,才是真正的领导。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那一本说伪造又不是伪造的统计年报书,发挥了巨大的威力,没有费多大周折,小王留下这个本子,把黄公庙乡从撤掉乡镇的黑名单上删除了。

在返程的路上,一行人心里的阴霾散去,又像当年后进村整顿验收时那样,说起了跑这件事情的过程和一些笑话。

冯司二说:“杜县长啊,我看你这个人一点架子也没有,平易近人啊!”

杜思宝说:“在你们面前,我摆什么臭架子?我这是跟宋炯书记学的。明春啊,这次行动,我真的非常欣赏你的才能。要不是你想出了这么多的好点子,恐怕这件事儿要办黄。”

冯司二说:“杜县长,你不知道,我们项书记其实是怀才不遇呀,如果让他当上了县领导,肯定比有的领导高明。”

项明春吃不得人夸奖,又怕伤了杜思宝的自尊,急忙拦着冯司二的话头说:“你不要瞎吹。我们能够把这件事儿办成,都是杜县长英明指挥的结果。我那些小点子,偷鸡摸狗的,不大气,实在算不了什么。”

杜思宝说:“你不要谦虚,鸡鸣狗盗也是三十六计中的妙计之一。我已经看出来,你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我回去要给曹书记和郗县长好好地汇报汇报,要他们想办法,把明春的事情考虑考虑,确实不能再埋没人才了。”

冯司二非常高兴地说:“好,杜县长是个伯乐,发现了千里马,项书记的进步就快了。”

项明春揶揄地说:“你这个老兄啊,我知道你巴不得我早日离开黄公庙,腾出位置,你好抢班夺权呀!”

冯司二憨厚地笑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杜思宝说:“我也看得出来,你们两个的配合,真的不错,在乡镇工作能有如此好的搭档,不仅是两个人共同的福气,而且是一个地方广大干部、群众的福气。”

项明春敬佩地说:“杜县长看问题是非常准确的,我要不是离不开冯乡长这个好搭档,早就要求县委给我找一个部门调休,让这个老兄干了。”

大家一时无言,还是项明春提出,别说这些酸不拉唧的奉承话了,说点笑话,我们大家开心开心。

冯司二说:“县长带头,当兵的加油!请杜县长先说。”

杜思宝想了想这次跑的事情,忽然联想起和宋炯一起进京跑项目的轶闻趣事,就对大家说了,几个人觉得非常好笑。

项明春有所感悟地说:“这当官呀,全凭机遇,碌碌无为的人不见得进步慢,相反有本事的人说不定受到压抑。历史上多少草莽英雄,让知识分子俯首帖耳跟着人家干。旧社会,我们乡里出了一个有名的绅士,大字不识几个,当时却统治了方圆几百里。抗日战争的年月里,大城市里一批知识分子来投奔他,他为这些人热心地办了学堂,让他们发挥作用。有一次到学校视察时,学校的主持人为他特意准备了一场篮球赛。他对学生们打篮球在场上乱抢不理解,让手下人给学生一人买一个,说这样拼命地抢来抢去,成何体统?弄得学校老师费了不少口舌,才让这个大后台老板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后来,蒋介石把他请到南京开会,他回来后,学着外边的社会风气,倡导实行新生活运动,自己只喝白开水,说这个要求好,人老几辈子,就喝这东西才养人。说起南京市来,赞不绝口,真让人开眼界,却对在马路上让行人靠右边走的规定想不通,对身边有知识的人说,这老蒋不知怎么搞的,行人都靠右边走,难道让左边空着?”

杜思宝说:“你这是老掉牙的段子了,没有什么新意。我听说,这个人非常正直廉洁,疾恶如仇,天天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土布衣服,为老百姓办了不少好事。”

冯司二说:“这倒是真的,几十年过去了,一些老年人仍然有口皆碑。但他脱不了所有男人的套儿,爱江山也爱美人,老婆就娶了三个。据说,那次他从南京回来,蒋委员长封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他回来后,当着众人的面,把那张委任状给撕了,说这玩意儿顶屁用!我这一生,最讨厌当官的,摇着笔杆坑害老百姓,老子有的是枪杆子,难道还怕他们不成?到了晚上,和他最宠爱的那个小老婆睡觉时,小老婆出于好奇,摸了摸他的下身说,咦,我以为皇帝封你了大官,你的家伙也跟着变大了,谁知还是这么大小。他对小老婆说,正是因为这东西没有变大,我才不要那个没用的委任状了。”

就这样说说笑笑,回到了黄公庙乡机关里,项明春领杜思宝到自己的房间里洗涮。冯司二没有进屋,脸黑着站在院子里,仿佛生很大的气。

机关院子里乱七八糟的,那棵大梧桐树下,拉了一地白乎乎的鸟粪,没有人打扫。显见得人心散了,谁也没有心思整理卫生。

机关院里的干部职工见到杜思宝的小车进院,呼啦啦地跑了过来,全部围上了冯司二。院外的部门也有人听说他们回来了,赶紧跑了过来。

没有多大工夫,冯司二的周围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没有人敢先说话,就像犯人等待判决时的心理,一个个眼巴巴地等着冯司二说出吓人的坏消息。

终于,一个老同志战战兢兢地问:“冯乡长,事,事,事情办砸了?”

冯司二虎着脸说:“办砸个毬!办成了!”

人们立刻欢呼起来。有几个小伙子,把冯司二抬了起来,高兴地向空中一阵猛抛,仿佛迎接的不是他们一贯害怕的冯乡长,而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英雄。人们多年没有这么欢腾过了,庆祝的鞭炮立刻在机关内外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