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非我 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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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日伪时期,杭州城区还没有现今的五分之一大,但这座城市的魂:西湖,一点也不比现在小,湖里与周边的风景名胜也不比现在少多少,像著名的苏堤、白堤、断桥、西泠桥、望仙桥、锦带桥、玉带桥、锁澜桥、三潭印月、平湖秋月、阮公墩、湖心亭,和西泠桥头的苏小小墓,清波门边的柳浪闻莺、钱王祠,孤山上的西泠印社、秋瑾墓、放鹤亭、楼外楼、天外天等,以及南边的白云庵、牡丹亭、净葱禅寺、报恩寺、观音洞,北边的保俶塔、双灵亭、岳庙、双灵洞、栖霞洞等。统而言之,即我们通常所谓的一山二月,二堤三塔,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在那时光都有,日本佬来了也没被吓跑。日本鬼子在杭州城里扔了不少炸弹,据说现在西湖里还经常挖出当年鬼子扔下的炸弹,没有开爆的,连制造商的商标都还在。炸弹像尸首一样从天上倒栽下来,没有开爆都吓人,更何况大部分都是开了爆的,爆破声震天撼地的响,爆炸力劈天劈地的大,炸死的人畜无以数计,把杭州城里的人都吓跑了。西湖和西湖里外的景点,如果能跑大概也会跑掉。但它们不会跑,只好听天由命。有些景点就这样被炸了,像岳庙和孤山上的不少景点,都是挨了炸的。

从岳庙往保俶塔方向走,即现在的北山路一带,当时建有不少豪宅深院,当然都是有钱有势人家的。有钱有势人的消息总比平民百姓灵通,鬼子炸城前,这些人都准时跑了。日伪政权成立后,城里相对平静了,这些人又恰如其时地回来了。即使主人不回来,起码有佣人回了来,帮主人看守家业,以免人去楼空,被新的日伪军政权给霸占了。其中有个傍山面湖的大院落,院主姓裘,曾经是一个整高档色情服务业的大老板,自己没有回来,派回来的下人又回来迟了几周,就被当时新组建的日伪浙江警备司令部占据了,院里的几幢主要建筑都派了新用,像前院的三层主楼,做了司令部军官培训中心兼军官招待所;后边竹林里的一排凹字形平房,做了中心的办公地;再后面的两栋相对而立的小洋楼,西边的一栋成了首任伪司令官钱虎翼的私宅,东边的那栋做了他几个亲信和保镖的公寓。1941年冬天,钱虎翼一家老少十一口被神秘人悉数暗杀(当时传言是除奸队干的,但至今都查无实证),新任的伪司令官张一挺又把钱虎翼的亲信、保镖统统赶走了。于是,两栋楼又是人去楼空。总以为,这么好的楼一定会马上迎来新主,却是一直无人入住,或派新用。究其原因,有权入住的,嫌它闹过血光之灾,不敢来住,敢来住的人又轮不上。就这样,两栋楼一直空晾着,直到快一年后,在金秋十月里的一个月朗星疏的深更半夜,突然接踵而至地来了两干人,分别住进了东西两楼。

入住西楼的是五个人,四男一女,都是伪军官,伪司令张一挺的属下。其中官职最高的是副参谋长吴志国,此人是伪司令部首任剿匪队头目,负责肃查、打击抗日军事力量,年初在湖州一举端掉了一直在那边活跃的抗日小虎队,深得新任长官张一挺的器重,不久便官升一职,当了堂堂副参谋长,主管警务、特务、军机三处,现在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正旺之际,趾高气扬,前程无量。然后第二号人物,是掌管着全军核心机密的军机处处长汪大洋,此人也是当中年龄最长者;其次是副处长兼总译电师李宁育。童小年既可以说是第四号人物,也可以说是第一号,他是张一挺司令的副官,属于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官级不高,正营,但权限可以升及无限。唐一娜是惟一的女性,军机处的译电员,年轻,貌美,高挑的身材,艳丽的姿色,即使在夜色中,依然夺人双目。五个人,乘一辆日产双排越野车,在夜色的掩护下,像一个阴谋一样悄然潜入幽静的裘庄,最后消失在久无人迹的西楼里,令这栋闹过血光之灾的空楼,变得更加阴险可怖,像一把杀过人的刀落入一只杀过人的手里。

阴谋似乎是阴谋中的阴谋,包括阴谋者本人,也不知道阴谋的形状和内容。他们在睡梦中被人紧急邀集,然后像梦游似的来到这里,至于来干什么,谁也不知道。带他们来的是特务处处长王田香,他告诉他们:这是张司令的指示。

王田香说:“司令要我转告大家,你们将有一项非常特殊的任务,以后的几天可能都睡不了一个安稳觉。所以,今天晚上一定要抓紧时间,好好睡一觉,司令将在明天的第一时间来看望大家。”

这个夜晚对王田香来说,是兴奋的,也是忙碌的,将他们安顿在此只是相关的一系列工作的一个小小部分,还有诸多成龙配套的事宜需要他去张罗完成。所以,言毕,他即匆匆告辞,其形,其状,令人激奋,又令人迷惑。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笼罩在西湖水面上的雾烟尚未消散,张司令的黑色小车已经孤独又招摇地奔驰在西湖边上。还没有到八点钟,小车已经驶入墙高院深的裘庄,径直奔往西楼。绕过假山和一架紫色的藤萝,车里的张司令已看得见西楼。王田香已接到门口哨兵的通报,恭候在楼前;在他背后,是两个荷枪的哨兵;哨兵的身边,竖着一块明显是临时立的木牌子,上书军事重地闲人莫入八个大字。这些都是王田香在夜里落实的。奇怪的是,张司令的司机也被列为闲人,在他随行前往时,哨兵客气地挡住了他。

哨兵说:“对不起,请在白线外等候。”

司机愣了一下,看地上确有一道新画的白线,弯曲有度,把房子围了个箍,像迷信中用来驱邪避灾的画符。

因为夜里睡得迟,更因为没想到司令会这么早光临,一干人都起得晚,唐一娜甚至在司令上楼时都还在床上。司令如此之早(绝对是在第一时间)来看望大家,让各位都感到受宠若惊,有一种天降大任于斯的庄严性和紧迫感。后来当他们下楼来,看到楼前的两位荷枪哨兵时,这种感觉又被加强了一倍。他们是去吃早饭的,餐厅在前院招待所大楼里。王田香像个主人似的,带他们去。虽然夜里没睡好,但王田香的精神还是十足,脸上一直闪着足够的神采,好像奉陪的是一群远道而来的贵宾。这也给他们增加了那种庄严和贵重感。

待大家一走,西楼里便来了两个人,着便衣,携工具箱,在楼里楼外、楼上楼下察看了一番,好像是在检查什么线路。张司令是吃过早饭的,这会儿没事,便随着两人把楼里楼外看了个遍。这是一栋典型的西式洋楼,二层半高,半层是阁楼,已经封了;二楼有四个房间,锁了一间,剩下三间,看得出来,唐一娜独自住着一间,对门的一间住的是汪大洋和李宁育,另一间在楼梯那头,是个有阳台和卫生间的大房间,由吴志国和童小年住着。一楼除了厨房饭厅外,另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小的以前可能是仆人住的,现由楼前的两名警卫人员住着;大的是会客室,现已经布置为会议室,会议桌由长条形的餐桌代替,看上去也挺像回事。最后,张司令在会议桌前坐了下来,翻看起带来的文书,酝酿开会的事情。想到他将给大家开个什么样的会,他脸上露出了讥讪的笑容。讥讪中又似乎带点儿厌恶。

张司令的家乡在安徽歙县,他自幼聪慧过人,十八岁参加乡试,名列第一,是全县有史以来最年少的秀才。这使他的志向变得宏大而高远,但横空而来的辛亥革命打乱了他接通梦想的步伐,多年来一直不得志,不如意:心怀鸿鹄之志,却一直混迹在燕雀之列,令他过多地感到人世的苍凉,命运的多舛。直到南京城里挂满了膏药旗,他都已经年过半百、两鬓花白时,前途才开始明朗起来。但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前途?一年前,他回乡为母亲送葬,被乡人当众泼了一瓢粪,气恼之余,他从勤务兵手上夺过枪,朝乡人开了一枪。乡人没打死,只是腿上擦破了点肉皮,而自己的心却死了。他知道,以后自己再不会回乡,从而也更加坚定了一条路走到底的决心。所以,在前任惨遭灭门暗灾、四起的风言把诸多同僚吓得都不敢继任的情形下,他凛然赴任,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勇气。快一年了,他对自己的选择没有后悔,因为他已经别无选择。现在,他想着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和这楼里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同样有一种别无选择的感觉。

待那几个人用毕餐回来,会议即开始了。会上,张司令先是老生常谈地讲了一番当前全省“肃匪剿匪”工作的艰巨性和紧迫性。他强调指出,当前地下抗日、策反活动出现了新动向,就是共匪活动比蒋匪还要频繁,还要猖獗。众人明显感觉得到,司令今天的心情似乎比往常要好,脸上一直挂着轻浅的笑容,言说的声腔也是爽朗有余,显得底气十足。这会儿,他不乏亲善地对大家说道:

“你们都知道,昨天下午,南京给我们发来一份密电,密电上说什么呢?一个代号叫老K的共党头子已经从延安出发,这几天就要到我们杭州。他来干什么?你们也知道,他是来阴谋策反的。策反的事情我们见得多了,所以也不足为怪。但是,这次策反行动来势之大,布置之周密,后患之严重,必须引起我们高度加高度的重视。南京的密电确凿地告知我们,老K实系周恩来的特使,他将代表周在本月29日深夜,也就是三天后晚上11点钟,在孤山文轩阁客栈秘密召集在浙抗日、排日组织头目开会,并签署有关联合抗日、反汪协议。大家可以想一想,这个会一旦开成了,联合活动搞成了,结果会怎样?结果就是弱不一击的鸡蛋变成铁蛋,耳聋眼瞎的散兵游勇变成统一指挥,小打小闹的活动变成军事力量。这无疑将给我们的剿匪工作带来前所未有的困难。所以,我们该庆幸,发现得早啊。”

顿了顿,环顾了下大家,他又接着说:“俗话说,好事成双,昨天是我的吉日,当然也是在座各位的吉日,下午是南京来电,一字值千金的电文呐。到了晚上,”指了指王田香,“我们王处长又给我送来了礼物。什么礼物?在这儿。”说着,把面前的一本厚厚的、脏不拉几的,似乎是从泥泞中捡回来的书给大家看,“这是什么?是一本新版的《中华大字典》,各位也许家里就有。你们可能会想,这算什么礼物?是啊,我当时也这样想。但是王处长告诉我说,这不是一本普通的字典;这是一个倒霉的共党在逮捕之前扔出窗外,企图抛尸灭迹的字典。”掉头问王田香,“王处长,是这样的吧?”

王田香点头称是,继而解释道:“共党住在青春中学的教师公寓里,在二楼,房间有个后窗,我怕他跳窗逃跑,上楼抓他前专门在窗外守了人。结果他人没跑,来不及了,但把这玩意从窗户里扔了出来,刚好被我的人拣到。共党命都要没了,还想着把它丢掉,不让我们得到,我想这里面可能有名堂。”

张司令接过话头,“是啊,我也这样想,这里面一定有鬼名堂。他扔的不是字典,而是字典里藏的鬼名堂。所以,我细心地翻看起来。但是从头翻到脚,看得头昏脑涨,也没看出什么名堂,里面没有多一个字,也没有任何异情别样。后来,我去外面散步,出门前我把端在手上的茶杯顺手一放,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放在了字典上。等我回来再翻看字典时,奇迹出现了,扉页上有一些模糊的字迹,都是阿拉伯数字,圆圆的一摊,像是图章盖上去的。用手摸,那摊地方还热乎乎的。我晓得,这是因为我刚才把茶杯放在上面的缘故。这等于是破了天机,我马上想到,鬼名堂就在这扉页上,或许给它加一点温度,鬼名堂就会显露出来。就这样,我找来热水袋将这扉页焐了个透,然后你们看,就成了这样子。”

张司令举起字典,翻开封皮,大家看到,麻白色的扉页上写满了浅黄色的阿拉伯数字,像电报一样,一组一组的。虽然字迹驳杂,但足以辨识:

012320100921174771461……

“这是什么?”张司令说,“你们应该比我知道,这是一份加密文书。换言之,是一份密电码。为什么要加密?因为里面有重要情报。共党害怕它落入我们手头,那么害怕,以致死也不怕就怕它被我们得到,这又说明什么?说明里面的情报对我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是我们打着灯笼在寻觅的,你们说是不是?”看看大家,自己回答道,“是的。那么现在想必你们也该明白了,我为什么深更半夜把你们拉出来,集中到这里来,就是要你们来破译这份密电。”

各位有些惊异,唐一娜似乎还嘀咕了句什么。但张司令视而不见,闻而不听,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情绪里,他啊啊地感叹道:“真是天助我矣。”一边起了身,踱着步,边走边说,“接下来我需要你们来助我矣。老天帮我显了形,但这还不够,我还要它显神,要把它深藏的谜底挖出来。我担心,我估计,这一定跟老K将在文轩阁客栈的密谋行动有关。若真如此,”说到这里,他停下来,走到座位前,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口气说,“那就是事关重大,我们必须破译它!”

也许是经历的坎坷太多,老秀才的脾性欠佳,有点喜怒无常,加上长期弄权,德性也是积重难返,不乏辣毒。如是这般,他在下属面前的威严是足够的,这会儿声腔一变,下面人的目光都静了。不过,今天他心情好,不想耍威风,点到为止。他看下面肃静的乖样,笑了笑,坐下来,尽可能和蔼地说道:

“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感到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你们。虽然你们并非专职的敌报破译师,对共党电报缺乏了解,但是你们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为什么?一、我相信这份密电不会太难,难了共党也就无需扔它了,反正是破不掉的嘛,扔什么扔。二、在座的各位各有所长,吴副参谋长,对匪情了如指掌,可谓是匪情的活地图;汪处长和李副处长,都是老机要,破译的电报成千上万;唐参谋嘛,年轻有为,脑筋活,点子多,敢说敢想。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四个人加起来,我敢说绝对顶得上一个专职破译师。总之,我对你们是充满信心的。老实说,松井将军对此密电的破译工作非常重视,我向他一报告,他就说要派专人来协助我们破译,现在人已出发,下午即可到。当然喽,我希望我的人自己能破译,就是你们。这是你们,也是我,向松井将军效忠的最好机会,希望你们在这里抛开一切,集中精力,尽快破译这份密电。无论如何,在本月29日之前,也就是老K在文轩阁客栈行动之前,必须破译出来。我有种预感,密电的内容必定跟老K的密谋行动有关。换言之,我们这次最终能不能彻底粉碎他们的阴谋,胜机或许就捏在诸位手中,你们要珍惜这一机会。成败论英雄,我衷心希望你们都成为英雄,扬我军威,也为自己美好的前程铺平道路。”

张司令的一席话,说得大家有点云里雾里,首先这封密电的来历之奇令人惊讶,然后把他们四个人聚在一起来破译这份密电,也是令人称奇的。如果说难,他们都没有专业从事破译敌报工作,平时破译的都是自己的电报,译电员而已,凭什么信任他们?如果说容易,又凭什么要让他们来立功领赏,而且还这么兴师动众。另外,司令今天的谈吐也是有些异常,亦庄亦谐,举重若轻,故弄玄虚,好像司令换了一个人,又好像司令说的这些,并不是真正要说的。他们以为司令还会继续说下去,并且在下文中来解答他们心中的疑团。但是司令再说的话已是告别之言,他交代童副官和王处长关照好诸位的生活和安全,随后便乘车而去,令吴汪李唐四人倍感失落,失落得心里莫名地发慌。半个小时后,当他们轻易破译了密电后,方才还是莫名无实的慌张,顿时像剥掉了掩人耳目的皮,露出狰狞的本质,把他们都吓瘫了。

正如司令说的,密电不难破,甚至可以说是最容易的,容易得不能成其为“密”,只要初识文字即可以破解。其实,这不过是司令为等“专人”的到来,心血来潮跟大家玩的一个游戏而已,所谓破译,不过是根据页码数和行数、列数,去捡字而已: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如此这般,有了第一个字:此。

继而有了二,有了三……有了如下全文:

此份密电是假

窝藏共匪是真

门旮旯里拉屎

总有一日要天亮

当了可耻共匪

总有一天要被抓

全军第一处

岂容藏共匪

吴汪李唐四

你们谁是匪

这部密码我要破

检举自首都欢迎

过了这村没这店

错过机会莫后悔

可能也只有一个老秀才,得意之余才有这种雅兴:以诗讨伐。可作为一个老秀才,这诗文作得实在不美,或许是戎马多年耽误了他对美文的领悟力,喜欢直抒胸臆,主旨明确,力透纸背之类——就此而言,这又无疑是一篇无可指责的力作,别说“吴汪李唐四”,连“之外”的童副官,都觉得它寒光四溢,后背凉飕飕的。

下午的早些时候,张司令的小车又驶入招待所,几个拐弯后,最后没有朝西楼开来,而是往东楼那边驶了去。车停之后,张司令忙煞地抢先下了车,打开后车门,点头哈腰地将车里的另一人迎接出来。此人穿的是便服,小个头,白皮肤,面容亲善,举手投足,略显女态。他年不过四十,司令的年纪足可做他的父亲,但司令对他恭敬有余,感觉是他的儿子。即使扒掉了军服,但贴在人中上的一小撮胡子掩饰不了他的身份:鬼子。他叫肥原,自小在上海日租界长大,又长期从事特务工作,跟中国人交流毫无语言障碍,哪怕是你说浙沪土语,他也能听个半懂。他曾是鬼子驻沪总部司令官松井将军的翻译官,一年前出任总部特务处机关长,是松井老鬼子的一只黑手。他刚从沪上来,带着松井的秘密手谕,前来督办老K要案。

楼里的王田香见他的主子来了,也屁颠颠地出来迎接。三人进了楼里,还没有坐下,肥原即问王田香:“怎么把人关在这儿?我刚才看这里的人进进出出很方便嘛。”那颔首低眉的模样,那温软和气的声音,与他本是责备的用心不符,与他鬼子的身份也不尽合适。

张司令抢先说:“王处长说,这样才能引蛇出洞。”

王田香接着说:“对,肥原长,我选在这儿,目的就是想把共匪的同党引诱进来,这是一张大网。”伸手把大半个庄园划在了脚下。

肥原视他一眼,不语。

王田香又解释说:“我觉得把他们看得太死,什么人都接近不了他们,共匪死了心,我们也就没机会抓到其他共匪了。我就有意网开一面,让他们觉得有机可趁,来铤而走险。只要有人来接头,不论明的暗的,都在我监视之中。我在那边每一个有人住的房间里都装了窃听器,他们在那屋里呆着,我们就在这里听着;他们出来了,去吃饭或干什么,我这里的人也全部都放出去,跟着他们去吃饭或干什么。我在餐厅里也安插了人。总之,只要他们走出那楼,我至少有两个人盯一个,绝对没问题的。”

张司令也讨好地说:“肥原长,你放心,强将手下无弱兵,你的部下个个都是好手。”

肥原打起官腔,“嗳,张司令,田香是你的人哦,怎么成我的部下?”

张司令说:“我都是皇军的人,更不要说他了。”

适时,隔壁房间突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要见张司令!”

是唐一娜的声音,即使经过了导线和话筒的过滤,声音依然显得尖利,蛮横,震得屋子里的空气都发颤。正如王田香所言,那边房间里都安上了大功率的窃听器,那边人的一言一语,这边人听得一清二楚。

然后听到的是童副官带着冷嘲热讽的口吻说:“你要见张司令干什么?”

“干什么?这话应该我问,你们想干什么?”

“这还用我说嘛,事情明摆着的。”

“我不是共党!”

“这也不是由你说的,嘴上谁都说自己不是。”

“你放屁!姓童的,你敢怀疑我,你等着瞧……”

肥原饶有兴致地听着唐一娜急促的脚步声咚咚远去,直到消失了才抬头问张司令:“这人是谁,怎么说话口气这么大哦?”听张司令说她是(伪)国防部唐副部长的女儿,他会意地点了个头说:“走吧,我们过去看看吧,人家不是急着想见你嘛。”

就过去了。

还没有进楼,张司令就料到他们已经破译了“密电”,因为他发现楼里的空气中充满了一种死亡、腐烂的酸臭恶味,好像一年前的血光之灾刚刚又重演过。不一会,他从闻声而冲下楼来的童副官的脸色中更加坚信了自己的预感,于是也没了继续演戏的兴致,朝童副官挥手喝道:“把人都喊下来,开会!”

会议开得比追悼会还要沉重、落寞,大家的目光都含着,不敢弹出来,像怕泄露了机密或清白。张司令请肥原坐上席,肥原谦让了,率先在上席的右边位置上坐了下来,还客气地招呼大家都坐下。大家刚坐定,童副官轻手轻脚走到司令身后,呈上一页纸,后者看了看,冷冷一笑,递给肥原,“肥原长,你看看吧,这是我给他们造的一份密电。”

肥原看着,朗朗有声地念起来:“此份密电是假/窝藏共匪是真/门旮旯里拉屎/总有一日要天亮/当了可耻共匪/总有一天要被抓//全军第一处/岂容藏共匪/吴汪李唐四/你们谁是匪/这部密码我要破/检举自首都欢迎/过了这村没这店/错过机会莫后悔。”

肥原念完,张司令拍拍手,对吴汪李唐四人说:“不愧是破译高手啊,和我拟的原文一模一样。不过,光破译这个不行,这不是真正的密码,真正的密码……”

肥原接着话头,“在这儿,‘吴汪李唐四,你们谁是匪’,是不是,张司令?”

张司令笑道:“对,这才是我真正要你们破译的密码。如果你们自己愿意破最好,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们肥原长是这方面的破译高手。我上午说过,松井将军对我们破译这部‘密码’非常重视,专门派肥原长来,就是为了破你们这部‘密码’。”

“高手不敢当,但非常喜欢破。”肥原和张司令唱起了双簧,“因为喜欢,所以张司令早上叫,我下午就来了,随叫随到呢。”

张司令打开公文包,从里面翻出一些纸张,继续说:“要破译这个密码,你们可能也需要一些资料,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里有一份电报,来,汪处长,你念一下。”

汪大洋接过电报,有气无力地念道:“南京来电。据可靠情报,周恩来已委派一代号为老K的特使前往杭州,并定于本月29日夜11点在孤山文轩阁客栈与在浙抗日、排日组织头目密谋有关联合抗日、反汪之计。此事……”

张司令打断他,“行了。汪处长,你这不是第一次念吧?”

汪处长第一次念是昨天下午三点多钟。电报是两点半钟收到的,当时在破译室里值班的是唐一娜,她看电报的等级极高:特级,马上投入了破译。但是居然破译不出来,破出来的都是乱字。她很奇怪,也很着急,找李副处长讨教。李宁育是老破译,也是军机处的总译电师,破译经验丰富,下面破译员遇到破译不了的电报都会向他求教。他看了电报,又看了看唐一娜破出来的乱码,判断这是一份密中有密的电报。

密电都是用密码编写的,如果身边没有密码本,形同天书,但只要有密码本,任何人都可以破译,像查字典一样,逐一查对即可。但有时遇到重要密电,有些老机要会临时加上一道密,这样万一密码本落入他手,也可能起到迷惑对方的作用。因为是临时加的密,这个密度一般都很浅,比如把0—9十个数码逐一后移一位或几位,假如0代表1,1则为2,以此类推;假如0为3,则1为4,其他依然类推。这个说来很简单,但起的作用有时是相当大的,像唐一娜就被难住了。可以想像,如果这份电报被第三方截获,而且他们手头也掌握有密码本,恰好又遇到像唐一娜这样的新手,识不破这个小小的机关,这个浅浅的密就可能成就大事,以致给对方造成错觉,以为这边启用了新密码。这种错觉对隐秘的第三方来说是比较容易犯的,因为他们毕竟是第三方,出现这样的问题容易把事情想复杂了。但对李宁育来说,首先他知道密码本没有换,不会去瞎想;其次他也有处理类似问题的经验,对症应变,很快剥掉了假象,破译了密电。

密电译出后,唐一娜按正常程序呈报给汪处长,汪处长又呈给张司令。也就是说,这份密电在落入张司令之手前,只有三个人经手过,就是汪、李、唐。这一点,三人在会上都供认不讳。那么下一个问题,张司令问的是,在密电破译后至昨晚事发前,他们三人中有谁跟其他人说过密电的内容。这个问题其实在昨晚事发后第一时间,张司令就曾婉转地问过他们仨,现在在会上又提出来——当然再不会婉转,而是声色俱严,为的就是要他们如实招来,不容搪塞、欺骗。汪处长发了誓说没有,唐一娜也言之凿凿地表示没有,惟有李宁育说他曾跟吴副参谋长透露过。这也就是说,三人的陈辞与昨晚说的并无出入,只是语气变得坚定而已。

不料,李育宁的话音刚落,吴志国气愤地骂了句娘,责问他:“你他妈的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这事!”

于是,张司令要求李宁育当面说清楚,他是怎么跟吴副参谋长透露的,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理由,有没有证人等。李宁育平静地陈述了“透露”过程,说昨天下午,他们刚破译完密电,唐一娜正在办公室誊抄电文准备上呈时,忽遇吴志国来机要处查看某个文件。

李宁育说:“因为这是一份特级密电,不便外传,唐参谋见吴副参谋长进来后,怕他看见,用报纸盖了电文。这可能引起了吴副参谋长的好奇,他问唐参谋在干什么,唐参谋半认真又半开玩笑说是重要密电,只有司令才有权知道。这可能更加引起了他的好奇,后来他看过了文件,说要跟我说个事,我便带他去了我的办公室……”

吴志国跳起来骂:“你放屁!我什么时候进你办公室了?”

张司令命令他坐下,“你让他说,让你说的时候你再说。”

李宁育继续说,口气平静,口齿清楚,“进了办公室,他问我,我们是不是刚收到上面的一份重要电报。我说是的。他又问我是什么内容。我说不能说的。他问是不是人事任免方面的。我说不是。他又问我是什么,再三地问。虽然我知道按规定是不能说的,但我想吴副参谋长在抓清匪工作,密电的内容他迟早都是要知道的,最后就跟他说了。”

吴志国又想发作,被张司令一个眼色压下去。尔后,张司令问唐一娜。唐一娜证实,李宁育前面说的都是事实,吴副参谋长确实在那时去过她办公室,也确实向她问过密电内容,她也确实那么半真半假地拒绝了,后来李宁育也确实是跟吴志国一道走的。至于他们走后,吴有没有去李的办公室,她说她不清楚。

张司令又问李宁育:“你说他进你的办公室,当时有没有人看到?”

“这我不知道。”李宁育说,“当时我办公室里是没人,外面走廊上有没有我也没在意。”

“现在你来说,”张司令对吴志国说,“你说你没进他办公室,有没有谁可以证明?”

“这……”吴志国给问住了,他没有证人,只有一连串的誓言,赌天赌地,强调他当时绝对没进李宁育的办公室。司令听得不耐烦,敲了一下桌子,叫他住口。司令说:“他说你进了,你说没进,我们信谁?口说无凭的话现在都不要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也没什么好说的。事实上,进去了又怎么了,知道了密电内容又怎么了,问题不在这里,是吧,肥原长,你对情况大致了解了吧?”

肥原微笑着点点头。

“问题在这里。”张司令说着,一边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包前进牌香烟,递给肥原说,“你看,这就是王处长从一个共党手上缴获的,里面大有内容哦。”

烟盒里尚有十多根香烟。肥原把香烟都倒出来,最后滚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肥原拾起那根皱巴巴的香烟,只瞅了一眼,便如已深悉内中的机密一般,用指尖轻轻一掏,掏出一支卷成小筷子模样的纸条。原来,这根香烟是被人掏空了烟丝,再把纸条装进去的。肥原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道:“果然是大有内容呢。”说着,拿起纸条朗朗有声地念读起来:“速告老虎,梁山群英会败露,务必取消!毒蛇。即日。”

念毕,肥原抬头望着张司令笑道:“这又是一份密码嘛。”

这个密码张司令能破。“所谓老虎,”他说,“就是共党在杭州城里的宋江,贼老大的意思,这两个月我们一直在搜捕他,但他很狡猾,几次都逃脱了。”

“能不逃脱吗?”肥原插嘴道,“毒蛇就在你身边,笨蛋也逃得脱啊。”

“是。”张司令知错地点点头,继续说道,“所谓梁山,指的应该就是孤山,现在看那边可能就是共党的老窝子;群英会嘛,无疑就是指老K将在文轩阁客栈密谋的会议了。”

肥原感叹道:“好一条毒蛇啊。”抬起头,假模假式地露出一脸慈善,对吴汪李唐四人好言相问,“你们谁是毒蛇呢?吴汪李唐四人,你们谁是匪?”声音软软的,绵绵的,像一口浓痰。

戏半真半假地演到这里,大家方如梦初醒。这个梦是个噩梦,与魔鬼在一起,又不知谁是魔鬼,弄不好自己将成了魔鬼的替死鬼。因为谨慎,开始谁都没有开腔,大家沉默着,你看我,我看你,恨不得从对方脸上看出“我是毒蛇”几个字。

张司令可不喜欢沉默,他要他们开口说话,要么自首,要么揭发。他时而诱导,时而威胁,好话坏话说了一大堆,也没见谁自首,也没见谁揭发。其实,有人是想揭发的,像吴志国,事后他几乎是一口咬定李宁育就是毒蛇。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噩梦方醒,谜底是那么令人惊愕,人都惊傻了,一时回不过神来呢。

张司令耐不住了,猛拍一记桌子,喝道:“不想说是吧!好,什么时候想说了找童副官说,我才没时间陪你们。”起了身,欲走,“有一点我可告诉你们,我相信毒蛇就在你们几个人中间,在不供出毒蛇之前,你们别想走出这院子半步!”说罢,掉头就走。

肥原也站了起来,但没有拔腿走,而是修养很好地、笑容可掬地说:“我也相信张司令说的。另外,我还相信一点,就是你们不可能都是毒蛇。就是说,我们也知道,你们当中有无辜者,可能大多数都是无辜的。但是谁无辜,谁有辜,谁知道?我们不知道,只有你们自己知道。所以,解铃还需系铃人,现在我们只有这样,你们觉得冤枉也好,无辜也罢,暂时只有认了。我可以说,宁愿错怪你们,也不能让共匪为非作歹。当然,你们要出去也很容易,只要把毒蛇交出来,检举也好,自首也罢,交出来就了事。”

张司令刚才一直立在门口,这会儿又回来,走到桌前,敲着桌子,警告大家:“都记住了!29日之前!这之前都是机会!之后等着你们的都是后悔!”

肥原也说:“对,一定要记住,是29日之前,三天之内,三天之后你们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自己命运了。你们的命运在哪里?”他拿出一只封口的信封,拍拍它,“在这。这是我来之前松井将军交给我的,里面说了什么,实话说我现在也不知道。”笑了笑,又说,“各位,这也是一份密电哦,三天后这密电有可能被我烧掉,里面的内容将成为永远的秘密,也可能被我阅读,里面的内容就是你们的命运。我是烧掉还是阅读,权力其实就在你们几位手上,但一旦你们给了我阅读的权力后,你们也就没有权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就是张司令和我肥原都无法改变的。所以,你们可千万不要跟它开玩笑,跟它开玩笑就是拿自己命运开玩笑。”

这个下午,这西楼,就像一年前那个血光之灾的夜晚一样,有点邪,时间停住了,楼里的人的命运都被一个神秘的未名人掌握了。

据王田香在会上介绍,纸条是他从一个代号叫“老鳖”的共党联络员身上搜出来的。老鳖是个脏老头子,从去年入冬以来,做了伪警备司令部大院的清洁工,每天来打扫卫生,收垃圾,暗中为毒蛇传递情报。昨天下午,王田香的手下捕获了老鳖的下线,他在严刑酷打中叛了变,供出了老鳖。于是,老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了严密监视。整整一天,他们没有发现老鳖在院子里跟谁接头,也没有什么异常。但是在晚上九点钟,老鳖在琴台路口与另一共党接头时,他们发现两人交接了一只烟盒。他们怀疑这里面有情报,便当即逮捕了两人。经查发现,烟盒里就有这张小纸条。

但是,谁是毒蛇呢?

吴志国一口咬定是李宁育,理由是:他诬陷他!

吴志国是第一个被童副官单独请到会议室来谈话的,他不知道“对面”有耳(童副官也不知),先骂了一通娘,自下到上地骂,点面结合,点是李宁育,面——正面是共党,背面是张司令。张司令的轻信,和对他的不信任,让他无比愤慨,愤慨之余,恶语伤人也在所难免。好在张司令从西楼出来就直接回了司令部,这会儿他说什么都听不到了。能听到的是肥原和王田香:一日一伪,一主一仆,但都是诡计多端的货色。他们把童副官推到前台,自己则躲在后台,明察秋毫——这可以说是肥原打的第一张牌:冷眼旁观。

在童副官的一再劝说和引导下,吴志国终于冷静下来,开始一五一十地陈述了昨天下午他在走廊上如何和李宁育分手。最后,他语重心长地对童副官说:“你可以想一想,我连他办公室都没进,哪来他跟我说密电的事。这完全是捏造,是诬陷。我不要其他证据,光就这一点,他诬陷我,就足以肯定他就是共党。他为什么要诬陷我,分明就是想搅浑水,好给自己脱身嘛。”

肥原在窃听室里听了吴志国这么说后,对一旁的王田香笑道:“他说得有道理,如果他能找到人证明他确实没进李宁育办公室,那么我们可以肯定李就是毒蛇。”

“可他现在找不到人证明。”王田香认真地说,好像是怕他忘记了这个事实似的。

“是啊,”肥原道,“所以他说的都是废话。”

王田香顿时嬉笑起来,“包括他对张司令的骂。”

和对面楼里谈笑风生的气氛比,这边的气氛确实是太死气沉沉。吴志国走了,汪大洋来了。汪大洋长得一脸猪相,低额头,大嘴巴,小眼睛,蒜头鼻,烂酒肚。以貌取人,他是只猪。但是又有俗语说,脸上猪相,心里亮堂,谁知道谁呢。这些人中他年龄是最大的,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资历也是最老的,在单位里以和事佬著称,少有是非,有些势利庸俗,也是情有可原。他似乎做惯了猪,老是傻乎乎地申明自己的清白,问到谁是毒蛇,他不是脸上堆笑,就是嗯啊哈的,不表态。不表态似乎也不是知情不报,而是无知难报。他甚至露出了哭相,来表明他内心的无知无助,希望童副官同情他、帮助他,让他顺利渡过这个难关。说实话,不论是眼前的童副官,还是导线那头的王田香,从情感上说都希望他不是毒蛇,现在看着听着他带哭相的样子,也希望他能顺利过去这关。但是要过这关,你如果不承认自己是毒蛇,就必须在其余三人中指认一个毒蛇,哪怕是信口雌黄。这是肥原定下的原则。所以,童副官最后这样对他说:“这样吧,老汪,三选一,你选一个算数。”足见是对他同情了。

在这种情况下,老汪选的是唐一娜,理由是她平时有些亲共的言论,外出的几率也相对比较高。

“她说的那些话,有时都让我怀疑她是唐部长的女儿……”

“她经常在办公室骂皇军,把皇军叫作日本佬,有时什么脏话、坏话都敢骂……”

“如果她是共党简直太可怕了,她经常去南京看他父亲,国防部像她的家……”

肥原听了,一笑了之。

步老汪之后来的是李宁育。面对童副官的道道逼问,扬声器里始终不见人声,倒是不断传出有节奏的嚓嚓声,好像童副官是和一只挂钟在说话。

“那是什么声音?”肥原问。

“那是他在念佛珠。”王田香答,“他信佛,总是随身带着一串佛珠,没事就拨弄。”

童副官被他轻慢的沉默和讨厌的念珠声激怒了,提高了声音,“李宁育,我告诉你,有人已经揭发你就是毒蛇,你沉默是不是说你承认自己就是毒蛇?”

李宁育终于抬起头,看着童副官说:“我也告诉你,童副官,十五年前,我父亲是被共匪用红缨枪捅死的;六年前,我二哥是被蒋光头整死的。”

“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不是共匪。也不是蒋匪。”

童副官嘿嘿冷笑道:“既不是共匪,也不是蒋匪,又为什么要诬陷吴副参谋长?”

李宁育也笑了笑说:“如果是我诬陷他,那我就是先知了。”说得童副官莫名其妙。但是具体一解释,童副官包括肥原和王田香,都觉得他言之有理。他先是反问童副官,昨天晚上他知不知道他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当然是不知道。他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你去想吧,我在来这里干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又怎么去张司令那儿诬告他?”

确实,昨天晚上谁知道司令的心思?谁都不知道。这时候,你说李宁育诬告谁似乎都是不可思议的,除非司令与他串通一气。而这——怎么可能呢?退一步说,若真是如此,那就更要与李宁育站在一起……这么想着,童副官基本相信“诬告”是不大可能的。

既然不是诬告,就说明吴志国在狡辩。他为什么要狡辩?童副官想了想,问李宁育:“那你是不是认为吴副参谋长就是毒蛇?”以为一定会得到李宁育的首肯,起码是默认。但李宁育却不肯苟同。

李宁育说:“他是不是毒蛇我不知道,但我认为,光凭这个是不能指认他就是毒蛇的。因为他向我打听密电内容这事,本身就是不光彩的,然后在上司面前拒不承认也不是不可能。”

问他谁是毒蛇,李宁育又沉默了。长时间的沉默,任凭童副官怎么诱引,他始终置若罔闻,置之不理,令童副官又气又急,又响亮了喉咙,“你哑巴啦?李宁育,你说话啊。”

李宁育突然发作地吼道:“我哑巴说明我不知道!你以为这是可以随便说的,荒唐!”言毕,居然抽身而起,掂着佛珠,疾步而走,像所有的佛徒离开一个难缠的俗人一样,把童副官愕得哑口无言。

王田香对肥原说:“他的脾气怪得很,平时在单位几乎无声无息,但有时又会勃然大怒。”

王田香还说,他以前当过张司令的勤务员,在江西剿共时,有一次司令上山遭了毒蛇咬,身边无医无药,危在旦夕,是他用嘴吸出了毒汁,才转危为安。就是说,他救过司令的命,想必两人的关系一定好。王田香认为,他胆敢如此小视童副官,也正是靠着与司令有素交私情。

正这么说着,扬声器又开始出声了:“你别以为我是来接受你审问的,我下来是要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我不是毒蛇,他们是不是我不知道,你去问他们就是了。”

是个女声,当然是唐一娜。虽然看不见她人,但从她轻慢的态度和言语可以想见她刁蛮凌人的盛气,没等童副官发问就来了个喧宾夺主。听他们对话,肥原觉得最有意思——

“我每个人都要问,他们说他们的,你说你的,我现在是在问你。”

“我刚才不是说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共党,我只知道我不是。”

“你拿什么证明你不是呢?”

“那你又凭什么证明我是毒蛇呢?”

“你起码有四分之一的可能!”

“那你就杀我四分之一嘛,是要头还是要脚,随你便。”

“唐一娜,你这是在跟张司令和肥原长作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童副官,你这么说就干脆把我弄死在这,否则等我出去了我弄死你!”

“我知道你父亲……(讨好的笑声)小唐,可是这是我的工作啊,我希望你配合我。”

“我确实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我总不能瞎说吧。”

“这么说吧,小唐,老汪和老李都是你的领导,你应该了解他们,如果在他俩之间你必须认一个,你会认谁?”

“我没法认。”

“前提是必须认一个。”

“那我就认我自己,行吧……”

肥原没想到,谈话的结果会是这样,人人过关。他原以为,这些人都已经吓破了胆,一定会竞相撕咬,狗咬狗,咬出血,咬出屎,让他看够中国人的洋相。他甚至想,只要这样随便审一审,毒蛇就会显形大白。在他多年积聚的经验中,共匪也好,蒋匪也罢,都是十足的软骨头,刀子一亮,枪声一响,就趴下了,好可笑。他经常对人说,他为什么总是那么笑容满面,就是因为他在中国人身上看到的可笑事情太多太多了,经常笑,让笑神经变得无比发达,想不笑都不笑不来了。但是,刚才这一圈走下来,他没看到料想中的可笑的东西,所以不免有点失望。不过,对揪出毒蛇,他的信心一点也没受到打击。他手上有的是制胜的杀手锏。他相信,只要需要,他随便打一张牌都可以叫毒蛇露出原形。就是说,对揪出毒蛇,他充满信心。只是,他觉得现在时间还早,他想跟毒蛇玩玩,看他(她)有多少能耐,玩得出什么花样,熬得到什么时候。

到底谁是毒蛇?

一个哨兵给肥原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说好像是唐一娜!

事情是这样的,童副官跟各人谈完话后,按肥原事先的要求,应去东楼向肥原汇报谈话情况。情况才汇报了一半,西楼那边的哨兵急匆匆推开门,说有情况。原来童副官刚出门,楼上的唐一娜便下楼来,把哨兵喊进屋,先是绕来绕去地说了些闲话,主要是把她父亲的身份抖落出来,后来才道出真情,要哨兵帮她给一个人打个电话,请那人速来这里看她,她有要事相告。为此,她许诺事后一定“好好感谢他”。至于那人情况,哨兵说他姓金,是个男的,还有个电话号码,其他情况不详。

金先生到底是个什么人?唐一娜为什么这么急着要见他?而且使用这么鬼祟的方式。这太令人怀疑了。肥原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不一会,他转过身来,吩咐哨兵:“你回去告诉她,电话打了,但没人接。只要她问你,你都这么说,没人接电话。”

哨兵一走,肥原重听了刚才唐一娜和童副官谈话的录音,末了问王田香:“你听出什么了?”不及王田香作答,他又说道,“我听出了两个唐一娜,一个是仗势欺人、行为放肆的泼女子,心里想着老爹的权威,天不怕,地不怕;一个是经验老道、胆识过人的毒蛇,通过装疯卖傻来迷惑你,玩的是一个反常和大胆。”

说得太高深,王田香无言以对,他又解释道:“她不是放肆地说自己就是毒蛇嘛,我们刚才的直觉是她在耍赖,无理取闹。但是现在看,也不一定。你想过没有,如果她就是毒蛇呢?这就是智慧啦,胆识啦。你们老祖宗不是留下来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小偷去财主家偷东西,小偷在屋内翻箱倒柜地找也没发现财宝,原来财主把财宝当干货一样,跟一大排腌肉、干辣椒一起,挂在屋外檐下。这是一种逆向思维,是一种魔鬼的智慧,出奇不意,出奇制胜。”

王田香看主子已经在深刻怀疑唐一娜,献殷勤地说道:“刚才汪大洋也说她有共匪的嫌疑。”

肥原沉吟道:“汪大洋的说法本身并不可信,但是放在现在的唐一娜身上,一个要急于与外界联络的人身上,也变得值得重视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找到一个最简单有效的方式来证实我们的怀疑,是真是假。”

最后,肥原决定打一张兵家老牌:借力用力,诱敌入瓮。他要王田香马上给金先生打电话:“你就说唐一娜现在公务在身,走不开,托你给他带了点东西,你要见他。”

带什么东西呢?带什么东西其实是次要的,关键是要设个机关,把唐一娜和金先生的身份试探出来。肥原认为,假定唐一娜就是毒蛇,那么金先生多半是另一条“毒蛇”,她见他的目的就是要传递情报。按照这个思路,肥原设计出一个老办法,就是在所带的东西里夹藏一片纸条,以毒蛇的名义,通知金先生速去“何地取货”。

东西选来选去,最后选的是肥原从上海带来的一铁盒饼干,纸条被放在铁盒底部、饼干底下,无意中是发现不了的,有心找又是找得到的。肥原认为,如果唐一娜是毒蛇,金先生受礼之后一定会去找这纸条,并且找到,继而“按约行事”,去某地“取货”;否则,另当别论。

一切准备妥当,王田香出发了,在金先生家,与金先生按约而见。见了面,王田香总觉得金先生有点面熟,原来他是当今杭州城里的名人,年初演过一出反映中日友好的话剧,海报贴得满大街,后来还专门到他们单位来演过专场。以王田香之见,金先生的表现还算正常,给人感觉好像是和唐一娜在搞对象,写字台上有唐一娜的相框。但是丢在沙发上的一本书,又让王田香觉得有些警疑,那是左翼作家巴金的新作《秋》(1940年7月出版)。后来在书架上又发现有巴金的好多作品,什么《家》、《春》、《灭亡》等都有,还有鲁迅、茅盾、丁玲、蒋光慈等左翼甚至“赤化”作家的很多作品。后来,肥原在电话上听了这情况,立即变得煞有介事地交代王田香:“盯着他,只要他去了你约定的地方就抓他。”

但金先生没“去”,起码是没有马上去。王田香亲自守了一个多小时,看天色已晚,便安排一个兵守着,自己则回来向肥原汇报情况。肥原一五一十地听了,左右分析,认为唐一娜的嫌疑不可排除。他说:“现在不去,不等于晚上不去,即使晚上也不去,也不等于他们是清白的。”言下之意,他怀疑王田香行事不慎,被金先生识破真相。当然,总的来说情况不尽如意,似是而非,没有速战速决,只能暂且撂在那,以观后效。

殊不知,到了晚上,在餐桌上,肥原的视线里又多了一个人:李宁育!

晚饭是肥原招待他们吃的,在包间里,伙食很好,有鱼,有鸡,有酒。肥原就是要他们吃酒,多多的吃,吃出个酩酊,好失控吐真言。所以,酒杯是大杯子的。肥原开始就带头举起酒杯,“这是我们在这里吃的第一顿晚饭,我希望也是最后一顿。”

意思是说,他希望尽快把毒蛇揪出来,好让大家散伙。

换句话也是说,他希望毒蛇在酒精的作用下露出尾巴。

但是李宁育不肯举杯,他说他酒精过敏,喝酒等于是要他的命,他不喝,绝对不喝。由于他带了个坏头,以致其他人都喝得保保守守,让肥原甚是气恼。这是引起肥原怀疑他的理由之一:他不是怕酒精过敏,而是怕酒后显真相。之二是,用餐快结束时,他和吴志国大干了一场。这是难免的,两人从房间里出来,从碰了面就开始大眼瞪小眼,在来餐厅的路上,吴志国还暗暗对李宁育挥了拳头,威胁他。到了餐桌上,吴志国一直怪话连篇,指桑骂槐的。但李宁育一直没有接腔,忍着,当没听见。后来,吴志国像突然想起似的,要求李宁育当着大家的面,把他下午说过的话——他是如何带他进了办公室,他又是如何跟他说了密电内容一一重新说一遍。

他对肥原说:“如果他说的不一样,就说明他在撒谎。”

李宁育问他:“那如果一样呢,是不是说明你就是毒蛇?”

吴志国说:“一样就说明你太狡猾,连把谎言都记住了。”

李宁育说:“既然这样,说得圆和说不圆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说。”

吴志国说:“你是不敢说,你连酒都不敢喝,怕酒后露出毒蛇的尾巴……”

话音未落,只见李宁育突然操起酒杯朝吴志国脸上泼了个“酒流满面”。太突然了!也太过分了!在肥原看李宁育这是露了破绽,他想,李对吴之前的那么多挑衅都忍得住,为什么这时候突然忍不住了呢?肥原觉得李宁育这是在有意制造骚乱,以回避吴的要求。进一步推测,说明他可能真的怕自己说不圆老话;再进一步推测,说明他可能真的是在撒谎;再进一步推测……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奇怪的是,肥原一点也不觉得恼怒,似乎还有点高兴。也许他从内心里说,并不希望唐一娜是毒蛇,毕竟人家是国防大臣的女儿,于(伪)国(伪)军都是有干系的。这个政权本已经遭人唾弃,高层要再闹出什么丑事,岂不是丑上添丑,越发遭人骂嘛。当然,希望归希望,事情归事情,现在说谁是谁非还早,等着看吧。

看什么呢?肥原想,就看看他们的字吧。就是说,肥原准备验他们的笔迹。

本来,验笔迹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总共只有十九个字,你在上面念,喊他们在下面听写即是。但肥原却把它整得复杂死了,他首先请童副官用这十九个字造一封信,收信人是各位的家属或亲人,信的中心内容是“在外公干,给家人报平安”,字数在一百字左右。肥原解释道,这样做的目的之一是为了麻痹他们,不让他们发现这是在验笔迹,之二也是给各位家人有个交代,免得家里见不到人,疑神疑鬼,惹出是非。

“尤其是毒蛇,”肥原说,“万一他一家子都是共党呢,他莫名失踪会引起家人警惕,搞不好节外生枝,坏了我们大事。”

说的也是。所以,童副官充分理解,并充分调动自己的笔力,像模有样地写了四封大同小异的信,分别喊吴汪等人下来抄。这工作由童副官主持,地点在会议室,性质是欺骗。但这仅是开场,当人从会议室出来,还要被门口的王田香请去隔壁的小屋里连抄三遍“原话”:速告老虎,梁山群英会败露,务必取消。毒蛇。即日。这是明的,也是重头戏。从时间上说,抄三遍原话和抄一封信的时间大致差不多,所以可流水作业。一时间,吴汪李唐四人,上楼下楼,出门进门,写信抄话,楼里呈现出一派繁忙景象。

其间,张司令也赶来凑热闹,他是怕冷落了肥原,专程赶来,想请他去城里玩玩。这地方以前的夜生活是丰富多彩的,笙歌燕舞,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如今已物是人非,变了模样,天一黑,安静得跟个寺院似的,只听见老鼠在黑暗里打家劫舍,四处流窜。张司令想请肥原去看看城里的活色生香,反倒给肥原留下来验看笔迹了。两人严阵以待,调动了全部心智和精神气,只怕稍有疏忽,被毒蛇蒙骗过去。作为一个特务长,肥原对笔迹略有研究,他相信“墨迹指纹”,每个人的字体、笔迹都是不同的。可另一方面,墨迹毕竟不是指纹,指纹是一成不变的,哪怕割了皮,长出来还是老样子,想破坏都破坏不了,而墨迹是可以变的,即使万变不离其宗,但有时候要发现“其宗”也不是那么容易,尤其是那些练过书法的人,翻手是云,覆手是雨,搞得你晕头转向。但今天两人的运气好极了,张司令才看到第二张纸条,就兴奋地叫道:“你来看,有了。”

肥原只看了一眼,即认同了张司令的感觉。随后,两人将此人的四道笔录一一验看,每看一次,张司令都叫一次:“就是他!”肥原嘴上不叫,但心里也在叫。他简直难以相信,毒蛇就这样显了形,而且——又是难以相信,居然还不是李宁育,也不是唐一娜。

是吴志国!

也许是慎重起见,也许是为了与人分享这份横空而来的惊喜,肥原把王田香和童副官也喊来验看。在毫无提示和暗示的情况下,他们得出的结论“惊人的相同”。

王田香说:“肯定是他。”

童副官说:“绝对是他。”

肥原望着张司令,“这么说,就是他了。”

张司令脸一沉,“把他押下来!”

不一会,吴志国被王田香带下楼来。

押下来当然是要审问,可肥原并不想有个婆婆在身边,他跟张司令耳语两句,劝其先走:审问这种小事怎么是司令干的呢?司令只需要下达命令,然后在家静候佳音即是。说得张司令骨头都松了,留下了指示,走了人。

肥原送了张司令回来,吩咐王田香把吴志国带到了对面东楼,进行突击审问。有了铁的物证,审问的用词都是程式化的,肥原和王田香几乎都背得出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左右开弓,轮翻出击——

说,你是什么时候加入共党的!

说,你的上线是谁!

说,你的下线是谁!

说,把你知道的都给我说出来……

吴志国开始还显得很强硬,头脑清醒,用词讲究,神情坦然,从容不迫。但当肥原把“原件”和他晚上写的四份笔录一起丢在他面前时,他傻了,像看见了鬼,双目发直,脸色骤然而变,心头惶恐万分。肥原和王田香都是吃特务饭的,观察言色是基本功,看他表情的骤变,知道这事已近尾声。

“招了吧,吴副参谋长。”肥原拍了拍他的肩膀。

“听到了没有,招了!”王田香的手指像匕首一样戳在他额头上。

肥原挪开王田香的手,好言相劝:“我记得你们中国有句老话,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你再抗拒就不是俊杰了。”

王田香说:“孙悟空会七十二变也变不了他的字。”

“是啊,”肥原指着桌上的一堆纸头说,“你不招,但你的字已经招了。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啊。”

王田香说:“就是说不见棺材不落泪嘛,你现在已经站在棺材面前还有什么好撑的。看看吧,”拿起一个纸片,给吴志国看,“就是瞎子用手摸也知道,这是你的字!”

“你这是太夸张了,”肥原呵呵地笑道,“瞎子是摸不出来的,但我们看得出来。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我给你统计过,总共十九个字,你起码有十一个字跟毒蛇写得十分相似,可谓神似啊,而其中四个字那就像是用图章盖上去一样,或许瞎子也是摸得出来的。招了,免得受罪。”

但吴志国就是不招,坚决不招,时而以大言相誓,时而以哭诉相求,力辩自己的清白和冤屈,把肥原在一群软骨头中养成的脆弱的神经和耐心折磨得死去活来。他终于失去了和蔼的笑容,对王田香丢一句:“看你的!”扬长走了。天不早了,今天他一路奔波,人累了,要去睡觉了。他在吴志国忍刑的叫喊中上了床,又在他痛苦的呻吟中睡去。

第二天早上,天方朦胧亮,楼里人都还在睡觉,肥原却被梦中的吴志国的哭声吵醒了。他梦见吴志国像一条垂死的蛇一样蜷曲在他脚前,苦苦求饶,声泪俱下。起了床,肥原下楼去审讯室看,发现吴志国果然像条大虫一样,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地蜷曲在地上。但却没有对他声泪俱下地苦苦求饶,而是怒目相视。肥原休息了一夜,精神十足,笑了笑,用亮丽的声音对他说:“何必呢?”

吴志国闭了眼,既哀又怒地说:“肥原长,想不到你也是个草包,把一个对皇军忠心耿耿的人当作了毒蛇……”

肥原抢白道:“你要真是忠心耿耿,为什么见了棺材还不落泪呢?你现在马上招供就是最好的忠心耿耿。”

吴志国睁开眼,振振有词,“我是不是忠心耿耿,你可以去问张司令,其实这里人谁不知道,这两年来我在剿匪工作中表现卓著,抓杀了很多蒋匪、共匪,我要是毒蛇,那些匪徒又是谁抓杀的。”

肥原不以为然,“据我所知,你抓杀的多半是蒋匪,少有共匪。”

吴志国辩解:“那是因为共匪人数少,又狡猾,大部分在山区活动,不好抓。”

“不,”肥原笑道,“那是因为你是毒蛇,你怎么会抓杀自己的同志呢?”

“不!”吴志国嘶叫,“李宁育才是毒蛇!”

“你的意思,李宁育还会写你的字?”

“是!”吴志国肯定地说,“他在偷偷练我的字。”

“证据呢?”肥原哈哈大笑。

“证据就是那两个字体太像。”吴志国坐起身,激动地说,“那个你们认为‘瞎子都摸得出来相像’的两个字体,其实就是我被暗算的证据!你看,这也是我写的字,有那么像吗?瞎子都摸得出来的像?”

肥原从吴志国手上接过一页纸,看到上面写满了毒蛇“那句话”,那是吴志国昨晚受刑后写的。也许专事笔迹研究的专家们,最终会从蛛丝马迹中识别出同样出自吴志国之手,但决不是像昨天晚上那样一目了然,“谁都看得出来”。

吴志国说:“如果我就是毒蛇,那纸条确实是我写的,昨晚遇到验笔迹,我无论如何都要刻意变变字体……”

肥原打断他,“开始抄信时你并不知道这是验笔迹。”

吴志国说:“我要是毒蛇就会知道,哪有这样的事,莫明其妙地喊我们抄一封信。不瞒你说,就是我,不是毒蛇,我也猜到了,这肯定是在要我们的笔迹。”

吴志国再三强调说,如果他就是毒蛇,像昨晚这种情况下他一定会刻意改变字体,哪怕变不好,最后还是要“露出马脚”被识破,但决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谁都看得出来”,更不可能有几个字“像图章一样像”。“像图章一样像”恰恰证明不是他干的。这是一。二、反过来说,如果他是毒蛇,在这么“铁证如山”的证据面前,即便不肯投降,但也会承认自己就是毒蛇,没必要为这个挨打。

“承认自己是毒蛇和投降是两回事。”他说,“我不可能傻到这地步,一方面像个笨蛋一样,验笔迹时在自投罗网,另一方面又像个疯子一样为个毒蛇的名分在以死抗争,被打成这样也不承认。”

他恳求肥原相信,有人在暗算他,此人就是毒蛇,就是李宁育:谁是毒蛇,非李宁育莫属!说到李宁育为什么要偷练他的字,他解释道,正因为他抓杀了诸多蒋匪、共匪,就成了那些匪贼的眼中钉。毒蛇李宁育一定做梦都想除掉他,暗算他,然后利用工作之便偷偷苦练他的字,并用他的字体发送每一份情报。他说:“虽然现在只是一种假设,但这种可能完全存在,甚至是每一个做特务工作的人经常干的把戏。”为此,他还举了一个令肥原感到亲切的事例,说他以前曾听人说过,在日本,每一个特务受训时,都被要求掌握两种以上的字体,其中有一种字体是发送情报专用的。

这些都是他在伤痛的失眠中苦思冥想出来的,听上去似乎还蛮有道理。当然,也可能是暗算中的暗算,狡猾中的狡猾。肥原听罢,一言不发地走了,看不出是因为被他的“蛮有道理”的辩解说服了,还是被他暗算中的暗算激怒了。但有一点很明显,就是:不管是“被说服”,还是“被激怒”,事情并不像他想的这么简单。

事情深奥着呢。

老鳖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头,高个,奇瘦,头大,走起路来,腰板笔直,吊手吊脚的,是那种有点异形异态的人;加上连日受刑,蓬头垢面,目力涣散,走路飘飘忽忽的,乍看上去简直像个鬼:饿死鬼。

老鳖是被王田香从城里押来的,目的是认人,认毒蛇。由此可见,肥原是被吴志国的“道理”说服了。确实,肥原本来对李宁育昨晚在餐桌上的表现就心存疑虑,只是后来在验笔迹过程中,突然被吴志国的“如山铁证”冲昏了头脑,一时把李宁育丢在了一边。但早晨吴志国通过顽强又智性的辨证,把他对李的疑虑又复活了。孰是孰非?他在吴、李两人间摇摆起来,于是想到打老鳖这张牌。他不相信他们不相识,即使老鳖不认识毒蛇,但毒蛇不可能不认识老鳖。只要相识,当面相见,辅以一定招术,难免会起“反应”。是狗总是要叫的,是鬼总是怕见光的。他把老鳖押来当狗用,当鬼试,先试了吴志国,套话,威逼,毒打老鳖。没有结果,便又去试西楼里的人,主要是李宁育。还是老一套,引诱,威逼,毒打,察看观者反应。最后,老鳖都快被打死了,但还是无人有一点“活”的反应,简直把肥原气死了。吴、李两人在这件事上几乎打了个平手,惟独的输家是他肥原。他本来以为可以借老鳖这张牌在吴、李之间做出最后抉择的,但打了之后才知道,这张牌白打了,什么收获都没有,既没有想像中的抉择,也没有意外的收获。

不过,这张牌还没打完,老鳖还活着。他要用老鳖的性命来好好再出一次牌。于是,他把老鳖从西楼带回来,带到东楼,推到吴志国跟前,掏出手枪,问吴志国:“是我来毙还是你来?”

吴志国说:“我来。”接过手枪,对准老鳖的脑门连开三枪,把脑花都打出来了。

肥原夸奖道:“你表现很好,让我想到贵国的一个成语——大义灭亲。”嘴上这么说,但在心里,他自有明断。如果说之前肥原对李、吴的怀疑是相等的,那么吴“这三枪”打破了这个平衡:对李的怀疑超过了对吴。于是,肥原策划了下一个行动,是专门用来圈套李宁育的。他叫王田香给吴志国找来纸笔,要求吴写一份临死血书,内容是他亲自口授的,吴志国只要照抄即可。血也是现成的,还在老鳖头上无声地流淌,透散着腥热的热气。吴志国从容地蘸着热乎乎的血,照着拟定的内容,力透纸背地写下一份鲜红的“遗书”:

张司令:我要以死向您证明,我不是共匪,共匪是李宁育。请相信我!请善待我的家人……吴志国绝笔。

肥原看了看未干的血书,对吴志国说:“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死了。”

吴志国哼一声,“我死不了的,李宁育会让我活过来的。”

肥原冷冷一笑,“别高兴得太早。你想过没有,如果李宁育不是毒蛇,你会死得更惨,我不会善待你家人的。”

吴志国大声说:“他肯定是毒蛇!”

肥原瞪他一眼,“那要我说了才算数!”

但肥原至终也无法这样说,因为李宁育把他的牌又打回来了。要说这张牌肥原是打得够精心的,非但亲自出面,还动用了众人、汽车做道具,造足了声势。这是一出戏,经过了苦心编排,有来龙去脉,分起承转合。起的部分主要是肥原的戏,他把李宁育单独约至户外,漫无目的地在后院山坡上绕圈子,拉家常,像是一对多年失散的老友重逢。最后,两人在凉亭里坐了下来,似乎要畅谈一番。凉亭依山而立,地势高,地基也高,所以视野辽阔,由此向外看,院内一切景致尽收眼底。他们刚坐下不久,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停在东楼前,把老鳖的尸体拉走了。与此同时,王田香带一辆绿色吉普车,把西楼里的人:汪大洋,唐一娜,童副官,都接上车,走了。至于为什么走,去哪里,王田香一概不说。这一切,凉亭里的肥原和李宁育看得清清楚楚,肥原也道得明明白白,只是道的尽是假话,把老鳖的尸体说成了是吴志国的,把汪、唐、童的莫名出走说成了回家。

“为什么回家?”肥原自问自答,“因为事情已经结束,毒蛇的真相已经大白了。”

“谁是毒蛇?”肥原又是自问自答,“嗯,先不谈这个吧,我想替吴参谋长了掉个遗愿,死人的事总比活人要紧,你说是不?李先生。”说着,笑眯眯地看着李宁育,要求李宁育再说一遍当初跟吴副参谋长透露密电的过程。肥原认真地说:“你应该知道,如果你说的跟昨天不一样,有出入,我会怎么想。”

李宁育想了想,一边无声地捻着佛珠,一边平声静气地回忆起来,时间,地点,起因,过程,对话,想法,情形,一是一,二是二,一五一十,虽不能说和“原话”只字不差,但可以讲无可挑剔。

“表现很好,要表扬。”李宁育说罢,肥原拍着手叫好,“不简单,不简单呐。不过,用吴参谋长话说,你连把谎话都记得这么清,说明你真狡猾狡猾的。”

“这是事实。”李宁育说。

“是事实吗?”

“是。”李宁育看着肥原,问他,“肥原长,难道你怀疑我是共匪?”

“不是怀疑,而是肯定。”肥原说,“要不我怎么会把人都放了呢?”

李宁育犹豫一会,轻声说,“肥原长,我不是毒蛇。”

“你就是毒蛇!”

“证据呢?”

“在这里!”肥原掏出吴志国的血书,递给李宁育,“看看吧,这证据够了吧?”

至此,戏已完成了“承”部,进入了“转”部,精彩和高潮即将纷呈。

白纸红字,触目惊心,即使有佛珠暗中帮助,李宁育也无法心安,他霍地站起来。这一站,像是将灵魂摔掉了,他眼睛发直,浑身纹丝不动,呆若木鸡,让肥原也惊呆了。这样傻站一会,他又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叫道:“我的天呐……肥原长……不好了,我们上当了……吴志国……我现在知道了,吴志国就是毒蛇……”

“荒唐!”肥原训斥道,“你坐下!搞什么鬼名堂,别演戏了,你才是毒蛇。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你……肥原长……”李宁育痛苦地摇着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招了吧。”肥原倒是很知道怎么说,因为要说的话早晨才跟吴志国说过,“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招还可以将功赎罪,重新做人做事。你还年轻,用一句贵国的另一句老话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他没有威逼,而是诱供。肥原生相女态,性温语软,不适合威逼,而多年翻译官的经历让他在玩转辞令和心计方面学有所长,诱供正是他的强项。

肥原的劝说时间让李宁育相对平静下来,他再次申明说:“肥原长,我不是共匪,请相信我,吴志国说我是毒蛇恰恰说明他就是毒蛇……”

肥原打断他:“我相信死人,不相信活人。”

李宁育沉默一会,突然大声说道:“你把吴志国的畏罪自尽看作舍生取义,难道不怕玷污了你的智力?共匪在被捕后畏罪自尽的例子可以说举不胜举!”

肥原睨他一眼,“现在是你在玷污了你的智力。但我不会被你迷惑的。”

李宁育冷冷一笑,走到肥原面前,针锋相对地说:“请问肥原长,你想过没有,吴志国为什么非要以死来指控我,难道他不能说,不能写?”顿了顿,是因为有长篇大论,“肥原长,我希望你换一种思路来想想问题。你想一想,如果你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我是毒蛇,你会选择这种方式吗?你选择这种方式——死,其实是对我有利,因为死无对证,你死了等于是证人死了,证据也死了,我可以耍赖,可以咬紧牙关不承认。所以,如果我真是毒蛇,我相信吴志国肯定不会死,因为他以死指控我只能对我有利,让我有了逃脱的可能。可我不是毒蛇,他为什么要说是?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是毒蛇。他料定自己活不出去了,必死无疑,索性一死了之,然后利用他的死来蒙骗你,如果蒙骗成了,你把我当毒蛇抓了,杀了,他的鬼魂岂不可以仰天大笑?”

李宁育镇静了一下情绪,又接着说道:“肥原长,你再想想,他对我的指控只是一个说法,没有一个证据性的东西。而我们现在证明他是毒蛇的证据并不是没有,我想昨天晚上你突然抓他一定是掌握了什么证据。这个暂且不说吧,就我个人言,他不死,不自杀,我还想不到他是毒蛇,所以前天我才会贸然跟他说密电内容,因为我没想到嘛。包括他到这后,矢口否认自己知道密电内容,虽然我很明白他是在撒谎,但我也没有因此认为他就是毒蛇,因为我觉得他向我打听密电内容本身是不对的,他要推卸责任,不承认,是可以理解的。昨天童副官找我谈话,暗示我来指控他,但我是佛陀的人,慈悲为怀,凡事都求光明正大,更何况是如此大是大非的事情,怎敢轻率?没有确凿的证据,任何人我都不会指控。但是,现在他的死,他的血书,正是他是毒蛇的证据!因为我知道我不是毒蛇,只有他是毒蛇才会把我说成毒蛇。”

肥原笑笑,想开口,李宁育又抢着说:“我可以这样说,如果他死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我觉得这种证明还有可信的一面。但现在他不但要清白,还要拉一个替死鬼,把我整死。这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可信了,因为我刚才说过,我知道我不是毒蛇,他的底牌是一张诈牌。但这一点只有我知道,你不知道,所以他要诈你。我说我不是毒蛇,口说无凭,你信吗?这正是他诈你的条件,因为你现在对我们都怀疑。他在利用你对我们的怀疑,跟你赌博,如果输了他也无所谓,反正迟早是死,他没有赌资。可如果赢了,他是多大的赢家,多漂亮。至于他为什么不指控别人,只指控我,这是明摆的,因为是我说了实话才把他关进这里。总之,我现在正是从他的死和对我的诬蔑中,敢肯定他就是毒蛇,希望肥原长能明察秋毫,不要被一条不值钱的狗命所迷惑。我坚信如果他知道我是毒蛇,他不需要死,活着更好。”

“完了?”肥原听罢,居然拍手夸奖道,“说得好。都说你不爱说话,其实还是很能说的。”看李宁育想插话,他阻止了,“现在该我说了。如果我告诉你吴志国没死,用你的话说我是在诈你,你又有何高见?”

李宁育心里格登地响了声,感觉心丢入了裤裆里,浑身都没了知觉,眼前一片黑。但这个过程很短,像拉了一下电闸,很快电又通上了,他听到自己这样说道:“这样的话,我收回我说的话。”

肥原惊讶了一声,紧紧逼问:“就是说你认为他不是毒蛇?他不是,你也不是,那又是谁呢?是汪大洋,还是唐一娜?”

“是谁都要凭证据说。”李宁育思量着说,“我刚才说了,我是根据他的自杀和对我的指控来推断他是毒蛇,如果情况不是这样,我的推断也就不成立。我也不认为他不是,也不能说谁是,我说过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不会随便指控谁的。”

肥原思虑一会,站起来,望着山下说:“我认为,到现在为止你的表现非常好。我可以说,我喜欢你,你的智力不俗,你的心理素质很好。但是,我更喜欢抓住你,抓住你这种共匪会让我有一种成功感,你知道吧?”

肥原说的是真话,这出戏看来只能演到这里了,他不想再演下去;如果可能,他甚至想把已经演过的都抹掉。因为,兴师动众折腾的这场戏,其实并无收获。这一点不论是关在东楼里的吴志国,还是守在大楼的王田香,都已经有所预感。王田香把汪、唐、童接走后,其实车子连大门都没出,只是停在大楼前,以为事情很快就会结束的。后来久久没有消息,见吃午饭的时间也到了,便把人放下车,去餐厅里等。等了又等,还是不见消息,王田香担心出事,把人交给卫兵看着,自己则上山来了。走过那架紫藤,王田香远远看见,肥原和李宁育一前一后,已经在往山下走,闲闲散散的,一看就是没情况的样子。由于视野的局限,躺在窗洞后的吴志国要稍后一会才能看到,等他看到两人那个样子——李宁育居然还旁若无人地在念佛珠!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恐惧把他缩小成了一粒珠子,正在李宁育手指下滚动着。

正是正午时分,饱满的阳光在细圆的红木珠子上滚动着,熠熠生辉,给人感觉好像李宁育的手真有一种法力和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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