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 谈 性感褪去,尚余妖气

佟彤

严歌苓说她的故事都是听来的,我信也不信。

信是因为生活确实精彩、残酷过人们的想象;不信是因为不是每个听到故事的人,都能写出小说,特别是像《寄居者》这样,不时有让人惊异的情节和惊艳的文字出现的小说,而这,正是严歌苓最独特的本事。所以,看严歌苓的书向来需要看两遍,第一遍是看故事,第二遍是看文字,委屈了哪个都是损失。

在我的猜测中,严歌苓应该是个数学不太好,生活没有规律而且喜欢吃零食的人吧,因为她的文字始终会出其不意,灵性洋溢。我从严歌苓还远没有现在著名时就很喜欢她了,那时候她刚出版小说《扶桑》,写一个十九世纪被卖到美国做妓女的中国女人,叫“扶桑”。严歌苓笔下的扶桑,是个“天生的妓女,一个旧不掉的新娘,能使每个男人体验到失去童贞的隆重……“

这就是严歌苓的文字,就是非严歌苓不能表达的性感,带着别人效仿不得的魔力和妖气,这使她的小说更具备文学的意味。她好像始终手持爱情,随时可以附着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背景上,即便是血腥乃至畸形做底色,也仍能感受到生命的纯熟与浑圆,比如她的《扶桑》,她的《第九个寡妇》……对此,她当初解释是因为她选择了野性未褪的原始女人。其实,能使人物在文字中始终饱有蓬勃的生命活力,并不是每个作家都能做的事。

但是,这个《寄居者》不性感,或者说,它令我感到的是更多的母性。

那个被严歌苓描述的犹太男人的眼神是无辜而无奈的:“彼得的眼神只能偶尔从以圣经为主题的古典画中看到。被委屈了的,被误解了的,被虐待了的,这么一个灵魂,他还是为你的粗野愚昧暴躁而难为情,因为他知道,你对你的粗鄙也没办法,一切天性使然,这正是他为你窘迫的地方。”

一个中国女孩儿为此深深地爱上了他,她要通过欺骗一个和这个男人模样相近男人的爱情,给自己所爱的男人换一个美国护照……这个女孩儿有着之前严歌苓笔下女主角没有的强势和灵气,这种爱情的结构大约和严歌苓现在的年龄和胆略有关吧,她描绘并俯瞰着一场有理由萌发却没理由生长的爱情……

原著节选——

夜里的外滩是情侣的。没钱的情侣。还不是情侣的人在这里荡一荡,分手时就差不多了。就像我和彼得。

我也讲了我自己。唧唧喳喳的一个年轻女人,大概就是我那天晚上留给彼得的印象。我怕一安静下来,彼得就会总结性地说:谢谢你给我这个美好夜晚。江水的声音越来越响。我们四束目光投向远处,投向气味不好的夜色深处。我转过脸,嘴巴离他的耳朵只有几英寸。他的头发好密,一定是一个毛孔长了三根头发。只有风把头发吹起,你才发现他的额头有多么宽大,典型的犹太额头。他等我转过去,再去面朝江水时,便也转过脸来看我的侧影。我的侧影没什么看头,欠缺一点起伏,过分含而不露。一个不怎么漂亮的侧面。我在他来不及转头时,猛地接住了他的目光。

我过去不这么瘦。彼得为他的瘦弱道歉。

我就那么看着他。我又不是在看他的模样。他明白了,把一条胳膊围揽过来。我的腰和背是他的了。渐渐地,我的肩、手、脖子、脸颊,都是他的了。我整个人在一分钟内全是他的了。

我说了一些傻话,现在就不跟你重复了,都是些不难想象的傻话。他说的傻话比较少。但我知道我不该对一个刚从集中营出来没多久的人要求太多。他若说了跟我一样多的傻话,我说不定会失望。

我说:我等你都等老了。

他明白这意思。我是指自己等待这场天定的缘分。他把我搂得紧紧的。

海关大钟敲了一下。十二点半了。

我叫了一部黄包车,跟他挤在车座上。车先送他去外白渡桥,还有二十分钟就要戒严了。然后车再送我回我那十平方米的橡木地板亭子间。这样就免了彼得掏车钱。可我到达自己亭子间楼下,车夫告诉我彼得偷偷地把两人的车钱全付了。他已经开始预支我随口许诺的那些工作的工钱了。

这时我猛地想到,我无法兑现我的诺言。荡外滩荡得两人忘了人间烟火,最后该交换住址电话时交换的是长长的一个注视。那么急需工作和工钱的犹太小伙子应该现实一些啊!而正是他对现实的短暂疏忽令我感动。什么都挡不住恋爱,饥饿、前途渺茫都挡不住。

所以,你看,我那时把跟彼得的恋爱看得那么重。对于我们那个年纪的男女,可以没有面包但不能没有恋爱。我们对于荷马、莎士比亚、海涅、普希金、拜伦、雪莱,以及贝多芬、勃拉姆斯、门德尔松、舒伯特的解读其实始终留着一些乱码,要到一次真正的恋爱爆发,才能最后将它们解密。这就是二十岁的我。

北京晨报200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