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

魏大若傍晚时分才离开成安县城。他没有去岳母家吃晚饭,就在街边的小吃铺里,吃了碗拉面,就回家了。回家之后给郝麦打了个电话,又给女儿打了个电话,让今晚让女儿住在外婆家。

魏大若需要独立的时间,想一些问题,譬如江士勇白天提到的那个人。

原以为躲在家里,就安静一个夜晚的,谁知道刚坐下,泡了杯茶,就有人敲门了。是于亚洲。

"白天去看江士勇了?"于亚洲直截了当的说。

"你的消息很灵啊。"魏大若笑笑,"是的,我总该去看看他吧。"

"应该的。"于亚洲坐了下来,"刘埕案我能帮忙吗?"

于亚洲的话使魏大若很不解。

"你别愣着。"于亚洲点着香烟,"我可能要去美国和家人团聚。"

于亚洲平静的话语,对于魏大若来,无疑遭遇了闪电雷鸣,越发的愣住了。

"奇怪?是不是?"于亚洲冲着发愣的魏大若说,"别傻站着啊,给我泡杯茶啊。"

魏大若坐了下来,拿起茶杯,自顾喝着茶,"你又不是不知道茶杯和茶叶在哪里……真的当官做老爷了。"

"好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啊。"于亚洲果真自己动手泡茶。

"官场受挫折了?"魏大若看着于亚洲,"就用这一套来对付,甩手掌柜,一走了之?这可是消极的方法……"

"是积极。你懂不懂?积极。"于亚洲拎着热水瓶坐到魏大若的身边,"积极的人生态度……就如同你愿意在你觉得有很价值的工作中,百折不饶一样,不一样的选择,一样的生活态度,积极的向上的人生态度。"

"给我来上课,你可找错对象了。"魏大若看了看于亚洲,"你想脱胎换骨……还真的不好说……何况你现在的位置也很好啊,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做了不少事情,为这座城市的建设出了力的。"

"给我做盖棺定论了,为时尚早啊。"于亚洲像是忽然明白一切事情,"-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对佛家弟子来说,可能有这样的顿悟,而我做达不到这个境界,最近,我时常在想的是-树是菩提树,台是明镜台,时时勤擦拭,不教惹尘埃-而我多少年来,总觉得自己不需要擦拭了,总是洁净的,这就是我的错误所在……"

"你今天想告诉我什么?"魏大若被于亚洲弄糊涂了。

"我不想告诉你什么。"于亚洲十分坦城的说,"只想找你说说话,说说真心话,这么多年来,我离开了检察院,担任了延江市副市长之后,我说过很多话,官话,套话,就是很少说真话……更不要说是和亲人朋友说话了……这是我最大的悲哀,众叛亲离……"

"别说得那么严重……"

"你别打岔。"于亚洲摇着手,"你知道为何我妻子去了美国不回来吗?她是不想看到我的变化,这样的变化。你知道为何我妻子要把孩子从我身边接走吗?她是不想让我成为孩子的榜样。"

于亚洲在情绪上,魏大若也不好说什么。

"你千万别跟我说老孔给你的盘,本来就是要给一张空盘;也不要说老孔一时大意,拿错了。"于亚洲苦笑一笑,"是信任,是对我信任的却失……应该说是我这个人不再被朋友信任……"

于亚洲身子仰靠在沙发上,"我没说错吧?"

魏大若还能说什么呢?处于于亚洲这种身份地位的人,确实有太多的难言之隐,职业使然。许多人,无所谓这样的处境,于亚洲以前好像也是那样的,忽然的就无法释然了。这是魏大若很不明白的。

"我办刘埕案时,本来可以把他绳之以法的。"于亚洲坦白说,"其中有了不光彩的交易……也是那种不光彩的交易,使我离开了检察院,得以担任延江市政府副市长……别人可能这么想过,包括你魏大若在其中,不会不想,但谁也不会在我面前这么问我说我。"

于亚洲的话,真的使魏大若迷惘起来。于亚洲今天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样的刺激和打击了。让魏大若觉得不可理解的是,晚上于亚洲来和他这样说话,而白天在成安县法院,江士勇又有那样的提醒。

2

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的江士勇,毫无困倦的意思。他站在办公室的窗户前,凝望着成安县城的夜色,想着他的心事。妈的,魏大若究竟是在唬我,还是真的知道那些事情?江士勇苦笑着。没想到就因为自己当初,没有把那件事情与魏大若沟通,如今是沾染了一身的膻味。怪不得谁,要怪只能怪自己。

江士勇打开自己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录音笔,调了一会儿,插上耳机,听着。越听,这眉头皱得越紧。为什么以前自己就没有觉得这一些录音的内容,竟然是这样的重要呢?江士勇真的希望刚才无法调到那一段录音。那样就可以对魏大若说,自己想不起来了。并且确实是想不起来了,可现在录音在这里,更可恶的是当江士勇重新听了一遍录音之后,说什么也不会再把它抹掉,这一段录音,可能要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必须让魏大若听。

这段录音对于他江士勇来言,可有可无,可知可不知,因为他没有这个魄力去办这样的案子,而魏大若有,延江市也只有魏大若这个不顾身家性命的人才敢碰这样的案子。

而那些狗日的贪官也算你们倒霉,谁让你们在延江遇到魏大若的呢?

江士勇把录音笔重新放回抽屉里,想想不妥,又把录音笔放在自己的包里,然后站起身来,想,这个录音笔放在身边不保险,得另外找个地方存放。

3

"郝麦感染一事,说明了什么?"于亚洲问魏大若。

魏大若摇摇头:"我无法做任何说明。"

"你是觉得不好说明?还是不想说明?"于亚洲追问着。

魏大若没说话。

"代价太大了啊,大若。"于亚洲看着魏大若,"也就因为老孔的那张空空如也的光碟,也就因为郝麦的毒品感染,使我想通了很多事情。"于亚洲站起身来,走到魏大若家的窗户前,看着外面,"也许我没能力去做一些事情,但我目前还有能力对自己纠正一下,或者终止一下自己的行为吧?"

魏大若真的不明白于亚洲今天来是想表达什么意思,所以谈话间,也无法融合到他的话题中,只有不说话,保持沉默。

"当初我离开检察院时,并没有想过会遇到后来的一系列问题。"于亚洲转过身来,走回沙发前,坐下,"我原以为离开检察院之后,事情就会逐渐的朝好的方向发展,朝我自己能控制的方向发展的……可我错了,我完全想错了。古人说得好,一步错,步步错。这个真理,在我身上得到了印证。"

魏大若想,自己总不能一直不开口说话,于是劝慰道,"你也别想得太复杂……"

"不是我想得太复杂。"于亚洲再次打断了魏大若的话,"而是事实本身,比我想的更复杂,我无法应付……"于亚洲自嘲的笑笑,"或者说我无法融入那一种社会的生活,可能更贴切些。"

于亚洲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魏大若注视着于亚洲有些沮丧的神情,这样的谈话,对魏大若来说,也很累。魏大若忽然意识到,自己与于亚洲之间,存在着的某种芥蒂,已然很深了。那一层隔膜,好像薄若蝉翼,却又无法撩开、无发捅破。大概,这也是让于亚洲觉得痛苦的地方。

"好了,我该回去了。"于亚洲一下子站起身来,拿起包,打开,从中拿出一只粘了了口的信封,放在茶几上,"这里面有一把钥匙,是人民银行保险箱上的,密码是我们一起到检察院报道的日期,里面有些材料,我相信这对你有用……但我有一个要求,先存放在你这里,等半个月之后再看。"

魏大若坐在那里,看着于亚洲,点点头,"我保证做到。"

魏大若刚想站起身来,于亚洲的一只手压在了魏大若的肩膀上,"你坐着别动……有时间,我们再聊……还有,在我身上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必惊讶。"

"亚洲……"魏大若握住于亚洲的手。

"放心,我是个很尊重生命的人。"于亚洲也紧紧的握着魏大若的手,显得有些激动。

4

翌日,江士勇还是赶回延江了,带着他那支录音笔。他对成安县的环境太不熟悉,不敢贸然把东西存放在银行租借的保险箱里。

不过当江士勇驱车来到市交通银行门口时,他觉得周围似乎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江士勇下意识的四下打量着,周围十分的平静,来往行人中,没有异常。江士勇才朝银行里走去。

就在进银行的门时,江士勇又停下了脚步,回过身去,环视着。仿佛刚才他听到了尾随着他的脚步声。那个声音,显得十分的诡秘。可他的身后,一个人都没有。江士勇迟疑了一下,才进银行的旋转大门。

江士勇拎着包,警惕的朝银行保险箱租赁服务处走了过去。

5

张立勋和倪航已经开着车向延江市公安局的看守所所在地出发了。

"乍一看,丁光辉可够实诚的一个人,人前人后都不高声说话,我认识他快十年了,最多觉得他的医术不够高明之外,没觉得他会犯罪,确切地说,是敢犯罪。"张立勋边开车边笑着,"自古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就是说的丁光辉这样的人吧。"

"你能不能少说点话,专心开车。"倪航白了张立勋一眼。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倪姐……"

"别倪姐倪姐的啊。"倪航假装生气,"以前和你在一个科室时,被你倪姐倪姐叫得我时常为你背黑锅,我可没少挨魏局教训。"

"那不就是说你几句嘛,若是我师傅知道是我犯的错,还不狠狠地K我。"张立勋狡黠地笑笑,"再说了,哪次我师傅说了你,你没乘机敲诈我,让我请客吃饭?"

"就是你,没事拉我出去吃啊吃啊,吃得我发胖了,总是惦记着减肥,现在一到饭餐,人就紧张。"

"嘿,真有你的,倪姐,怎么说都是我的不对了哎。"张立勋摇摇头,"以后你专门请我吃饭,吃肥了我,不怪你。"

"美吧你。"

"我说倪姐,你说我们俩能把丁光辉拿下来吗?"

"你的能耐不是赶上你师傅了嘛。"

"千万别这么说,咱们现在可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再说了,我有多大能耐,倪姐你会不清楚啊,其中还有跟你学的呢。"

"你这么嘴甜着,怎么连个女朋友都难找啊。"

"没意思了啊,专找人的痛处戳。"张立勋苦笑着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名声太大,人家担待不起。"

"那就别整天跟我耍贫嘴,倪姐我一高兴啊,说不准给你介绍一个美女。"

"别介,先把美字去掉,留下后面那个字就行。"

"看你的标准,唉,怪不得人家女孩子不喜欢你呢,品位太低。"倪航拿张立勋开涮,"倪姐不但要给你找美女,这美女还得有才,美才女。"

"既然倪姐这么肯帮我,这么着,倪姐你看我这次的表现,咱们要成为延江市的最佳拍挡。"

"那你现在还是先闭上嘴,小心开车。"

张立勋没想到自己在热情洋溢时,中了倪航的招,也就只好安心地看驾驶着这辆刚由检察长唐恺通知调给专案组的新奥迪A6。

一会儿,林西镇便出现在了视线里。

"倪姐,你说我师傅为何要我们直接来这里,而不是先去公安局接洽一下?"张立勋打了一下方向盘,车子从主道上向左拐去,路边竖立的牌子上标明:延江市看守所。

"等丁光辉关进看守所的号房,这个问题自然就解决了。再说了,我估计魏局现在恐怕已经到了公安局了。"倪航回答道。

"我想也是这样,我师傅在工作上从来都是十分严谨的人,让我们俩先到林西镇来,是掌握对局势的主动权。"张立勋不免有些得意的说着,"这就叫做,不动则已,一动则惊延江。小子哎,你的时辰到了,爷爷我拿你来了……"

小车来到看守所门前,揿了两下喇叭,里面的人一看是检察院的车子,把关闭的铁门打开了,张立勋把车子开了进去,在一边的空地上停了下来,倪航先下车,但张立勋却没有立即下车,在小车里咳了几声,算是给自己镇定了一下,才推开车门,走了下来。看守所所长正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张立勋和倪航视了一下,走过去和看守所长打着招呼。

6

魏大若到成安县见了江士勇的消息,几乎是在魏大若坐在江士勇的办公室里的同时,刘埕就知道了。这也是刘埕早就预料到的。这对于刘埕来说,是问题,又不是问题。说是问题,魏大若和江士勇在一起,肯定是关于他刘埕的事情,在商讨。而不管是怎样的商讨,对他刘埕是有百害,而无一利。要说不是问题,江士勇被安排到了成安县,不可能再像以前在延江中院时那样,可以利用许多种方式,来对付他刘埕,尤其是江士勇与魏大若挨得近,无论白天晚上,都能凑到一起去。江士勇也是一个点子极多的人,江士勇的脑子和意志不亚于魏大若,两人在一起,如虎添翼,相得益彰。现在把他们拆开了,不能相互作用,能力明显的弱了下来。尤其是现在,加上魏大若妻子感染了艾滋病毒,无论从舆论压力,还是实际精力上,魏大若觉得不可能全心身的来对付他刘埕。

想到这些,刘埕对魏大若与江士勇的见面,也就没有太多的担心。

渐渐的,刘埕对那个使魏大若妻子感染艾滋病毒的人,不是那么反感了。不管怎么说,客观上帮了刘埕的忙。现在的问题是,要弄清楚江士勇去银行的保险箱里存放的什么东西?那肯定是与他刘埕相关的材料。该用怎样的方法,把那东西搞到手。

另外一个从海外传来的消息,令刘埕不是那么开心。

刘埕在南非的矿产,连续性的亏损,到了濒临破产倒闭的地步。在刘埕的计划中,那个矿产,并非为了赚点钱就了事的。若是为了赚钱,不需要费劲周折,在那个地方弄个劳什子矿厂,在国内,就在延江,刘埕赚钱的方式有的是。在南非弄个矿厂,那是为了日后刘家子孙在海外发展有个良好的根基,使刘家这个家族兴旺的一个起点。

为了这个矿厂,刘埕花费了常人不可想象的尽力。

在章好身上,刘埕花去的精力就不计其数,只要算算时间,刘埕培养章好,已有二十年之久。而且向来喜好女色的刘埕,连章好的一根手指都没有碰过,用刘埕的话来说,那是纯洁无暇的感情,比父女感情都要深。

可章好在计划中去了南非之后,给刘埕报回来的消息,没有一个使刘埕有愉快的。这么多年来,刘埕对章好一向宽容,要信任一个人,就必须宽容一个人。在刘埕的眼睛里,章好是一个极好的商人,一切都可以量化,都可以用利益的多少来对某事某人,决定取舍,忠于或者背叛。在资本原始积累的过程时代,需要的就是章好这样的人。

刘埕对章好放心,还源自于章好的那张嘴。这么多年来,除了刘埕和章好之外,知道他们之间关系密切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刘埕的小舅子马正平。至于马正平对刘埕与章好之间的关系了解多少,充其量也就皮毛,泛泛而已。

在柯逍烽去医院寻找章好之后,刘埕觉得章好还是离开延江比较好。刘埕绝对不是不信任章好,觉得章好在这里,会给他带来不利的因素;而是刘埕不愿意有人打扰章好的生活,尤其是柯逍烽这样的人。刘埕眼睛里的柯逍烽是一个具备了职业素养的无赖。章好是不能被无赖纠缠的。刘埕安排了章好辞职、离婚、出境……一切办得合乎章法,在匆忙之中顺理成章。

匆忙?匆忙是否就是南非矿厂连续恶性亏损的原因所在呢?

矿厂破产倒闭,无非是刘埕在瑞士的银行帐户上,每月少打进来一个数字;在刘埕的总资产报表上显得,也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减法。最让刘埕不安的,还是章好。章好比什么都重要。

章好的重要在于除刘埕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的重要。章好自己也从来不知道自己对于刘埕而言,是那么的重要。

刘埕正陷于这些思考之中,他的律师来了。刘埕让哑巴男人把自己推到别墅外面的草坪上,又搬来椅子和茶几。随即家佣布置好茶具,站在一边给刘埕和律师,沏着茶。

"铁观音太暴了些,乌龙倒是温和一些。"刘埕看着家佣手上端着的盘子里,放着的几种茶叶,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普洱上,"还是喝它吧。"

律师刚要说话,刘埕做了个手势,制止了,"先喝茶,先喝茶,不要让俗事坏了茶的意境。"

律师看了看手表,刘埕只当没有看到律师看表时的小动作。

喝了一会儿茶之后,刘埕手一挥,把家佣支走了,只有哑巴男人忠实的站在刘埕的背后。

"你坐下来到现在是……"刘埕看了看手表,"三十九分钟,你的律师谈话费从三十九分钟前开始算……"

"刘先生……"律师没有料到刘埕有这一手,而刚才律师看表,是一种职业习惯,并非要与刘埕计较谈话时间的长短,退一步说,他自觉还没有资本和刘埕刘老板计较,找他来,让他做代理,那是瞧得起他。无论代理的事情结果如何,是成是败,对律师来说,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在延江律师行中,获得很好的名声:那是被刘埕刘老板聘用过人。那样的羡慕与荣耀,不亚于封建王朝某家的女人,被皇帝睡了一下,那叫御幸。

"你在这行中的名声不太好,是不是?"

律师万没有想到刘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是,刘埕说他不好了,他能辩解自己是好的吗?

"不过没关系。"刘埕笑着说,"只要能安排当事人的要求,把事情办好了,那就是好……如同一个商人,有丰厚的利润,就是一个好商人。律师是与法官做买卖的,只要大家都赢了,都有钱赚了,就是好买卖。"

刘埕见律师有要表达的欲望,"你说,你说。"

"关于刘先生要求出境治疗的事情,好像……很难。"律师小心的措辞。

"不是好像很难。"刘埕看着远处,像是一眼就看到了南非,看到了章好在矿上驾车行驶,咽了口口水,"就是很难……但你必须不厌其烦的去追,去找,把你所有找的人找到怕见你的地步,找到他们只要看见你的人影、听见你的声音,看到手机上显示着你的手机号码,就头疼,就恶心……"

律师惊讶的看着刘埕。

"明白吗?"刘埕冲着律师问。

律师点点头,连连回答道,"明白明白。"

"明白了就去办啊。"刘埕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

律师吓得站起身来,拎着包,迅速离开。哑巴男人伸手抓住律师的手臂,吓得律师浑身打颤,"刘先生……刘……"

哑巴男人朝律师手里塞了一张纸,律师胆怯的打开,看着,是一张刘埕签字的资料,上面的数字,是律师满意的。律师朝刘埕鞠躬,"我去办,我这就去办,刘先生……"

看着律师快步离开草坪,上了停上别墅主干道上的小车,刘埕情不自禁的笑了。

7

魏大若到延江市公安局时,公安局几个局领导正好在开碰头会,魏大若要找的人都在。公安局局长副局长们见魏大若来,就觉得肯定有事情,而且不会是小事情。平时检察院与公安局之间工作上的接洽事宜,魏大若很少出面,除非有案子,而且还是棘手的案子。公安方面的人对魏大若持有各样的看法,原因也在于魏大若给公安方面带来了许多尴尬。大多数人似乎都有本位观点,都不希望自家的丑闻被人戳穿,面子上毕竟不好看,不管工作还是生活,许多人觉得说到底就是一个面子问题。而魏大若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却很少给人面子,这就使许多人觉得魏大若不该这样,凡事,其实是可以通融的,也一样办好,魏大若却照样用戳痛人的非常直接的方式,当然在桌面上无法挑剔魏大若的工作,即使有瑕疵,也是很难摆得上桌面的瑕疵。

魏大若没有晋升到延江市检察长的位置上,足以使许多人获得了不小的满足了,看着隔壁人家被偷,有着不可言表的快感,幸灾乐祸。这许多人中摸着良心说,魏大若应该是延江市检察长的最佳人选,现实则是另外一回事情,这给许多人曾经在面子上的损失,带来了安慰和补偿。

魏大若被请进了公安局领导碰头会的会场,魏大若也没有推辞,既然大家都在,该说的话,就得在这样的场合说,该解决的问题,在这个场合能得到很完备地解决。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省了我去一个个办公室找了。"魏大若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中华牌香烟,自己摸出五元一盒的南京,点上一支,抽着,这些举动,在座的各位早就习惯了,不管你魏大若真廉洁还是假廉洁,你愿意这样,随你去。魏大若抽了口香烟,说,"丑话还是说在前面,我来,也就是来麻烦各位的……检察院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看守所的狱医丁光辉犯了严重的妨碍司法罪,涉及其中的人,还可能有看守所的所长、教导员,我来这里,是请求各位局领导的支持,希望你们今天能够派人把看守所的所长和教导员全部换下来,并以适当辅之以措施……"

无意中扔了手榴弹,公安局在场的所有领导,面面相觑,大家毫无思想准备。在魏大若来到之前,会议上正在讨论有人反映丁光辉有问题,刚决定先把丁光辉调离狱医岗位。没想到,会议没有结束,检察院的人就到了。

"这是检察院的相关的法律手续。"魏大若把准备好的一些必要的文件从包里拿出来,放在身边的一位副局长面前,副局长拿起来,但没看,而是直接递过去,传到局长手里。

"检察院的人现在该到林西看守所了,希望各位领导能够支持检察院的工作。"魏大若喝了口面前给他倒的水,放下杯子,注视着在场的所有人。

局长的脸色很不好看,毕竟这又是延江警界的丑闻。可除了心里不快,还能怎么样呢?局长把手里的那些文件放下,显得十分镇定的对魏大若说,"我们随后就会按照检察院的要求做出人员调整,并且把他们暂时控制起来,四十八小时之后再说。"

"谢谢公安方面的支持,谢谢。"魏大若说完,和大家打了招呼,拎着包,走出了公安局领导的会议室。

8

看守所所长是张立勋的校友,高出十多届,叫高大校,外号高冲锋。张立勋在大学里时就知道,一是名字特别,二是在警界高冲锋赫赫有名,一次外商人质绑架案中,高大校独闯虎穴,把人质交换出来,身上被绑上了遥控炸弹,在被犯罪嫌疑人携带逃跑的路上,高大校居然在五名犯罪嫌疑人的监视之下,能把遥控炸弹拆除,在面包车急速行驶中,拉开车门跳了下来,毛发无损,犯罪嫌疑人忙乱之中,引爆了炸弹,车毁人亡。高大校因成功解救被绑架人质,并且把犯罪嫌疑人从繁华街区,引诱到城市郊区,使人民的生命财产受到了保护,而受到公安部的嘉奖,被授予一等功,被全国总工会授予五个一奖章。六年前因与犯罪嫌疑人搏斗身负重伤,离开了延江市公安局刑警察大队,调入延江市公安局看守所所长。

延江市就这么大,一个系统里的人大家经常有机会碰面,加上张立勋与高大校有校友那一层关系,相互之间关系说不上密切,但熟。

高大校见张立勋和倪航来了,热情地把他们俩迎到办公室里,张立勋当然清楚高大校对检察官的到来有怀疑,即便是高大校再是怎样的一位反侦查高手,也有他的破绽。譬如,高大校只字不问张立勋和倪航来看守所干什么?既然高大校不问,张立勋也就正好不说。其实呢,张立勋还真的顾虑高大校问他。

"今天就高所一个人在啊?"高大校不问,张立勋问。

"教导员临时有点事情,刚出去。"高大校给张立勋和倪航泡了茶。

"最近忙不忙?"倪航也随口问道。

"每年一进入秋季,就是收监的高峰期。"高大校微笑着说,"秋天,收获的季节,这句话在我这里也适用。"

倪航的手机响了,倪航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号码,接听着,不过马上就说,"你打错了。"

张立勋看了看倪航,喝了口茶,"高所,我们今天来,主要是找看守所的医生丁光辉有点事情。"

"丁光辉啊?"高大校想了想,"他今天一早打电话给我,家里来亲戚了,临时请了假。"高大校看看张立勋和倪航,停顿了一下,"必须……今天找他吗?"

"是的。"张立勋点点头,回答道。

"你们检察院的事情啊,都是立时三刻要办的,好吧,我这就让他过来。"高大校说完,皱了皱眉头,很不情愿的拿起电话,拨了电话号码,"我是高大校,丁医生在家吗?……让他接电话……丁医生啊,还没呢……有点事要你来一下……现在,对,就现在……噢,那等一下啊……"高大校一手捂着话筒,看看张立勋和倪航,说,"丁医生的老母亲从乡下来了,刚到,丁医生说想陪老母亲吃了饭再过来,怎么样?"

张立勋和倪航对视了一下,张立勋回答说,"好吧,那就等吃了饭再过来吧。"

高大校把花筒凑在嘴边,"……那你一吃过饭就过来……对,我在办公室里等你……好的,再见!"

高大校放下电话,瞥了一眼墙壁上的钟,说,"至少还要两个小时,这样吧,咱们找个地方先吃点饭……二位也是难得来,上门是客,让我尽点地主之谊,不喝酒,咱们不违反纪律……"

"再等一会儿。"张立勋说。

"还有人?谁?"高大校敏感地问,随即脸上又恢复了常态。

"魏局。"张立勋告诉高大校。

"丁光辉有很重要的问题?"

"也没什么太重要的事情。"张立勋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打马虎眼。

"不可能吧?"高大校笑着说,"魏局出马,没有小事。"

就在高大校和张立勋说话间,又听到看守所外面又小车喇叭鸣了一下,随即大铁门响了起来。

一辆桑塔纳2000敏捷地进了看守所大门。

魏大若到了。

9

高大校迎了出去,与正好从车上下来的魏大若紧紧地握着手,寒暄着。高大校与魏大若虽说来往不多,但很熟悉,彼此钦佩。

"魏局一到,我这里就吃紧了。"高大校一语双关。

"噢。"魏大若一怔,环视一下看守所大院,故做惊讶地说,"你这里出什么大事了?"

"魏局说出什么大事就是出什么大事。"高大校说完,笑了起来。

魏大若也随之笑着。

张立勋和倪航站在所长办公室门前,看着魏大若和高大校手拉着手地走过来。张立勋和倪航闪在一边,让魏大若和高大校先进了办公室,随后跟了进去。

"又要忙了吧?"魏大若一坐下,高大校给泡了茶放在魏大若的面前。

"何以见得?"魏大若点上自己的香烟,抽着。

"刚才我还跟他们二位说起,魏局上门,素无小事。"

"什么时候我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了?"

"哪里哪里,欢迎,当然欢迎。"

"我也不隐瞒你。"魏大若看着高大校,"丁光辉出了点事情,我得找他好好谈谈。"

"多大?"高大校警觉地问。

"他们俩没说?"魏大若看了看张立勋和倪航。

张立勋告诉魏大若,"丁光辉今天没来。"

"他老母亲从老家来了,丁光辉请了假,不过刚才我打过电话给他了,让他一吃过午饭就过来。"高大校解释说。

"噢。"魏大若朝张立勋伸出手,"拿来。"

张立勋立即从包里把对丁光辉的刑事拘留证拿了出来,递给了魏大若。魏大若把它递给了高大校。就在高大校伸手接过对丁光辉的刑事拘留证时,魏大若在高大校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丝一擦而过的恐慌。高大校在看完对丁光辉的刑事拘留证之后,没说话,把它放在了魏大若的面前。

刑事拘留证上拘留理由一栏里写的是"妨碍司法。"

这短暂的沉默之中,外面响起了警笛声,高大校随即站了起来,张立勋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高大校朝外走。

张立勋和倪航也随之朝外走,只有魏大若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依旧抽着他的五元一盒的南京牌香烟,谁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他在想着什么。若是魏大若现在能告诉其他人他在想什么的话,那魏大若会说,这临战的前夕,他在想着此时此刻正躺在北京佑安医院里承受着HIV煎熬的妻子郝麦。

容不得魏大若多想,高大校又回来了。随着一起进来的还有公安局干部处主任,纪检处主任和公安局政委,一位分管看守所的副局长,以及看守所的教导员。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干部处主任宣布了公安局的意见,看守所所长和教导员暂时停职,停职期间,先到公安局招待所住下,纪检处的同志需要了解一些情况。看守所的工作,暂且由公安局分管副局长徐沛军代理。

高大校在听完决定之后,朝检察院的三个人扫视了一眼,张立勋和倪航,回避了高大校的目光,而魏大若则与高大校的目光对视着,此刻魏大若的目光里,什么也没有,像个无底的深渊,让高大校无法发觉其中究竟藏着什么。

10

丁光辉今天格外兴奋,以前一直想把老母亲接到延江来住一阵,可自己那两室一厅的房子没法安顿老母亲。自己和妻子住一间,还有一间读高中的儿子住。现在可好,儿子今年高中毕业,直接去了新西兰读大学,家里的房子也换成了两室两厅两卫180平方米的大房子了。丁光辉从小就没了父亲,是母亲把他们兄弟三个拉扯大的,丁光辉多少年来,总是觉得对不起母亲的养育之恩,可也没有办法来报答母亲。现在好了,有房子,有钱了,过上富裕的生活了。这不,丁光辉刚搬进新房子一周,就让人开着小车到乡下把老母亲接来,丁光辉还想过一阵子再回从乡下去一趟,给老母亲带了个保姆来,专门负责老母亲的饮食起居。

吃了午饭,丁光辉让老母亲先休息,就打着车赶到林西镇上看守所里。

看守所里静悄悄的,没见高大校和教导员,而是先看见了分管副局长徐沛军,然后跟着徐沛军到所长办公室里,见到了三位穿着检察官制服的人。丁光辉当时就有点晕,可镇定了一下,侥幸地认为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张立勋把刑事拘留证放在了丁光辉的面前。

丁光辉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掉过看徐沛军,徐沛军却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签字。"张立勋把笔递给丁光辉,短促的说着。

丁光辉拿着笔,迟迟不签字,脑子里一片空白。

魏大若把手上的香烟掐了,注视着丁光辉。

丁光辉看了一眼魏大若,尽量控制着周身的颤抖,心想,完了,落在魏大若的手里,肯定完了。在延江市,他丁光辉就怕一个人,那就是魏大若。偏偏今天遇到的不是别人,是魏大若。丁光辉使劲地眨眨眼睛,看看魏大若。眼前坐在他面前的确实是魏大若,刚才自己怎么就没有看清楚呢?丁光辉看了看办公室,没见所长和教导员在,丁光辉虽说长着一副委琐的摸样,可心里明白着。所长和教导员至少现在已经不再控制着这个地方了。

丁光辉颤巍巍地在刑事拘留证上签下了很漂亮的三个字:丁光辉。

丁光辉再次把目光投向副局长徐沛军,只见徐沛军低着头,朝他挥了挥手。丁光辉有点绝望,他只是想看一看徐沛军此时的目光。

"徐局,谢谢公安局的支持,我们现在就去沿江市看守所。"魏大若走到徐沛军面前,伸出手去。

徐沛军站起身来,握着魏大若的手,不解地看着魏大若,"去沿江市?"

魏大若点点头。

"噢——"徐沛军像是刚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11

倪航坐在驾驶的位置上开着车,张立勋和魏大若坐在后排坐上,中间夹着丁光辉。丁光辉像一瘫泥,他努力想使自己保持镇定,想坐直了,怎奈脊椎不争气,一个劲地向下滑。

魏大若拿出手机,用肩膀碰了一下丁光辉。

丁光辉抬起头来看着魏大若。

"给家里先打个电话,说情况紧急,要出远差,恐怕一两周内回不了延江,免得你老母亲挂念。"魏大若对丁光辉说。

丁光辉看着魏大若,然后伸手接过魏大若手上的手机,拨着号码,可连续三次号码拨错,额前的汗水流了下来,拨到第四次,总算拨通了。

"我是光辉……你跟妈说,我有点急事,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可能要半个月才回来……任务紧急,我也不知道……你照顾好我妈……"

丁光辉的泪水滚了下来。

12

奥迪车全速前进着,把延江城甩出了很远,向沿江市方向而去。

今天晚上,在延江市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度过一个无眠之夜,并且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那些人将惶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