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康红也不搭理我,径直开着小卡车上了山路,似乎也不怕人狼故事了。我和武六一本来想超车给她带一段路,可她蛮横地别着车道不让我们超,只得由她在前面领头飞奔,可是有段时间她停下来,因为路面出现好多青蛙,整齐列队犹如士兵检阅,场面非常壮观。

车到青片河,天降暴雨,雨点像机枪子弹一样扫射着路面,激起白花花的水雾,武六一紧张地说这场雨来得好怪,北县从来没有在这个季节下这么大雨,我说什么叫天有不测风云,自然界的事情要是都能提前测了,就不正常了。

正说间车哐陷进一个泥坑,奔奔马力小,一下就熄火了,武六一赶紧下去推,一个人推不动,我也跳下去,两个人推了很久,奔奔才出了泥坑,突突地重新发动,我们已浑身湿透。武六一连打着喷嚏,我说这样开回去肯定感冒,突然想起后备箱里还有几件制服,上次车被缴送回来后,就一直在后备箱放着,我也不敢扔掉,怕哪天城管大爷突然跑来问我要衣服,说我偷衣服,那才真是随便他们怎么收拾我了。当下庆幸,我俩赶紧换上。

一路紧追,远远看到康红停在路中间,我们以为她的车也出状况了,越来越近时好像发现她的车前面横着一根腰粗的大树干,奇怪间,突然看见山林中蹿出七八个人手执钢管铁锨堵在康红车前,武六一大喊一声不好,车匪路霸。

北县地处川北偏僻山区,属于汉藏彝土家等多民族交界地,经常就有一些当地流氓假借修车为名实则勒索钱财,我拉开车门就要下去,武六一死死拉住我说这些人惹不起,当地民警都不敢惹他们,都是些亡命徒。

我不敢下车去,却见前面的康红猛地冲下车,她身着便服,手里高举着一张证件,我是警察,赶紧给我让开。那帮车匪哈哈大笑,为首那个逼上前来,手伸进怀里,我叫声不好推门下车,只见那匪首也从怀里拿出一个红本本,对着康红一通嗤笑,你有这个本本,我也有这个本本,大家都有这个本本,到底哪个才是真本本……众匪大笑,匪首大吼一声,把钱交出来,公路维修。

康红这天为了参加学校典礼穿的是便装,车也因为拉篮球架借的民用车,她虽一身正气,可根本无法证明自己就是警察,而匪徒蛮横,已欺近身前摸了康红一把,拿钱来,不拿钱人也可以。康红大声呵斥,可已被匪首揽腰抱住上下其手,康红矮身提膝,那匪首就被顶中下身,他勃然大怒,忍住痛就掐住康红的脖子,康红虽然平时在我这里野蛮,可遇到真正的匪徒特别是这偏僻地带的山匪却毫无办法。

有几个匪徒又注意到车后的我和武六一,快步逼近。武六一急得结巴了,咋个办,咋个办。我看着他浑身湿透,那身衣服裹在身上很不得体,焦急中脑中竟一道灵光闪过,赶紧在内兜摸了一把,那东西居然真在,我迅速套到左臂上,我拉着武六一就迎上前去,上去就给了一个匪徒一耳光,我日你龟儿子的妈,快给老子让开路。

那匪徒平时鱼肉乡里,就连普通民警也退避三舍,惊讶地看着我凶悍的动作。

我知道他懵了,为让他更懵,虽然心里害怕可我还是要显得更猖狂,我快步逼近那匪首,上去就是一脚,因为擒贼要擒王,我狰狞喊道,快给老子让开路,信不信老子废了你们。一指左臂上的袖章,那匪首定睛一看,北城区城管委员会执法大队,我斜眼瞪着,伸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证件,不晓得前面这大姐是市局特侦队的么,老子们正在执行公务。其实这时我心里慌得和兔在抓一样,可事到如今,硬着头皮只有把戏演下去,六一,把龟儿子的武器缴了。武六一这时完全明白我在演戏,早就把酒瓶子底取了下来,翻着可怕的白眼就冲上来几推搡,还问我,队长,喊不喊兄弟们下车。

我内心哆嗦,暗怪武六一你龟儿的演过了,要是匪首真要去车上看个究竟,你手无缚鸡之力,康红女流之辈,我也经不起几拳,那今晚直接就交代在这荒山野岭了。可我又不能退缩,不能说这么大的雨兄弟们淋感冒了这么弱的话,只得点点头,喊老三小五子他们下来,再带根电棍,老子让龟儿子们尝尝电棍在嘴巴里短路的滋味……武六一得令真就跑向后面的奔奔,当时,我绝望了,直想把武六一直接推给车匪们,老大,这个人就交给你了,他最坏了,扮城管是他的主意,平时总骂你们是土匪也是他,打他,打他我没意见。

武六一边跑边喊,老三、小五、丁丁、麻圆,莫斗地主了,下来收拾龟儿子……这狗东西居然把学校里孩子的名字一并端出来冒充,显得人多,也不能这么不人道。

我万念俱灰,觉得胆囊都飞出体外,却见那匪首眼睛里闪出恐惧,突然连连作揖,哎,久闻城管大哥威名,小弟不知大哥驾到多有得罪,改天喝茶,喝茶。我像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一根木头大喜过望,正要喊住武六一时,心里却觉得还得再加一道紧箍咒,所以我上去又推了一把,龟儿子吃钱吃到老子头上,害得我淋这么多雨,快拿点茶钱来。

那匪首赶紧掏钱,哆哆嗦嗦掏出一百元,我拿过来就喊,六一算球了,这兄弟还算懂事,让他们继续斗地主,这么大雨懒球得下车。我转身向奔奔跑去,还注意了身形不要太慌张。

横着的树干被移开了,康红先冲过去,我和武六一摇紧车窗也使劲冲,见车匪们还向我们招手,城管大哥,路上小心点哟……

一口气狂奔了30公里,才在一个桥头停下来。康红把车停在边上,捂着胸口直喘气,我两腿发软走上前去,呆了半晌才说,城管的面子比公安还大,城管大爷威名远扬,谢谢城管大爷救了我们。康红第一次没有瞪我,使劲点点头。

然后她轻哼一声,倒了下去,我急喊怎么了,见她摇头,嘴唇乌紫,浑身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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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气无力地躺在简陋的病床上,听康红在旁边轻轻地呼吸。她睡着的时候真像一个婴儿,纯洁、透明、毫无抵抗力,也许是麻醉剂药劲还没过,她呼吸并不均匀,有时还会短暂停顿,这时,我就会轻轻爬起来把手指放在她的鼻前,试试她是不是死了。

我有些怕康红死了,她要是死了,这世上就没有关心我的人,就在刚才输血的时候我暗想,宁肯自己先死了,也不愿她死。这样的想法连我都觉得奇怪,这一年来我和她像两根纠缠不清的藤,她咄咄逼人让人窒息,我一度想逃离她,可现在发现,要是那根藤不见了我也没了支撑。

刚才在山上,我并不知道她得的什么急病,只见她蜷缩在座椅上,浑身颤抖着说肚子痛得都快穿了,我大声问她到底是哪里痛,是胃,是小腹,还是肝胆,她嘤地一声,休克了过去。

这是青片河边的一个桥头,我们不能再掉头回北县,离最近的宁县也有60公里,雨越下越大,山路越发崎岖,可我怕再拖下去康红会死的,一咬牙,把那辆小卡挪到路边藏好,开着奔奔拉着她使劲往山下狂奔。

雨点像乱舞的妖魔一样击打着车窗,根本看不清前路,要不是武六一熟悉路况,几次都会冲到山下的急流里。我一边看路开车,一边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以我有限的医疗常识,休克的病人一定要尽快清醒过来,否则体能急剧下降脑供血不足,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使劲拍打着她的脸、摇着她的身体,她时而昏迷,像个死人,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她就抓着我的手使劲掐着,嘴里念着,可乐,可乐……我不要她再度昏迷,大声讲述着我和她过去的事情,讲她怎么打我,我怎么咬她,她其实长得很好看,发脾气的时候更好看。

康红很想笑笑,可刚一笑,就痛得再次昏迷过去。

我疯了一样向山下开去,我知道只要看到有灯火的地方,康红就有救了,武六一不断提醒慢点慢点,我说日你龟儿子少废话,赶紧打电话找援助,武六一拿起电话拨了拨,说山里没有信号。

我也记不清开了多久,只记得当我终于看到灯火、看到医院的红十字,竟然哭了。我抱着她冲进宁县县城唯一的一家医院,跑过空荡荡的走廊,踢开急诊室的门,大喊,要死人了,快来医生。那个趴在桌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医生抬头看着我,莫名其妙。

康红是急性化脓性阑尾炎,阑尾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穿孔,要是脓包破了,整个腹腔流满脓水就是腹腔炎,很快就会死亡,即使不死也是一个废人。医生说,这是长期劳累和作习不正常造成的,要是再晚一个小时,这姑娘就完了。最近,康红太忙了。

虽然这家医院条件简陋,但值班外科医生很快进行了麻醉、消毒、手术,康红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一路小跑着紧紧抓住她的手,平时英姿飒爽的她,这时已没有知觉,她就像一张轻飘飘的纸,飘落在白色的床单上。

护士匆忙跑出来,病人血小板很低,手术中出现大出血需要紧急输血,医院条件有限,血库里没有A型血。武六一结结巴巴地说他是B型,我却想不起自己的血型,赶紧跟着护士去验血,等待验血报告的时候,我祈求着我是A型,或者是万能输血的O型,救你,老天。

当化验单上的A落入眼帘,我跳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这个英文字母。

继续手术,我坐在走廊上的长椅上,嘴巴发苦,眼睛干涩,我看不见康红,可隔着手术室两道门,我努力想象着500CC鲜血进入她体内的情景,她苍白的脸慢慢红润,呼吸也逐渐平稳,无影灯照着她漂亮的脸庞,她像睡过了头的孩子一样,对一切毫无所知。

坐在椅子上,竟然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躺在病床上了,武六一说刚才你也晕倒了,医生说,你体力消耗过大,加上输了500CC血,所以必须在医院里休息两天。我看天已经亮了,就让他找人把小卡开下山,再出去买点营养品给康红,他刚要出去,我喊住他说,看看有没有鲜花,武六一懂事地点点头,出去。我浑身乏力,又睡着了。

我再次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正在看我,我也看着她,不说话。

这时,大雨之后窗外的鸟儿啾啾鸣叫,阳光透过窗檩,照得出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我很喜欢这干燥的明亮,温暖的感伤,我和康红,像一对早产儿蜷缩在烤箱里。

康红说,谢谢你的花儿。又想了想,她叹口气,想不到我居然输的是一个坏人的血。

我看着她,笑了,她问我笑什么,我说坏人的血也是血,以后你不用再抓我了,我的血已经进入你身体了,你天天都抓住了我。

她的脸红了,我很有成就感,又笑了,她有些嗔怒,说不准笑,我说我笑自己关你什么事,她说就关,因为你是个坏人。我还看着她笑,她就瞪起丹凤眼,眉毛上扬,李可乐我告诉你,不准对着我笑,不准为自己的行为感动,不准想着我会报恩,不准偷偷逃跑,不准觉得自己的血进入我的身体,就想入非非……我又笑了,你怎么能想到我在想入非非这一点去,这证明你才在想入非非。

她说不过我,于是又作势要打我,啊地一声伤口疼痛,只得躺下,恨恨地看着我,任由我对着她放肆地笑。她赶紧闭上眼睛,说,总有一天我要把你抓进去。

我黯然地说,你就那么想把我抓进去么,那以后谁陪你说笑话。她闭着眼睛不说话,好像睡着的样子。

康红没有给局里说她在宁县,更没有说她刚刚动了手术,因为同事知道后肯定会跑来看她,包括那个暗恋她的杨警官。康红并不想让人们知道她和我在一起,她悄悄给局里打电话时我听见了,她说,在调查瘦子马他们的案子,一时回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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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康红在宁静的小山城,度过了美好的七天。宁县以老街、木雕、牡丹著称,正值五一节,可由于刚刚取消了黄金周,所以来这里旅游的客人并不多,我们难得清闲,似乎一时忘记外界的存在。

宁县地处龙门山脉,最早只是一个小山村,有一天发现这里有银矿后,大量淘银者涌来,铺了好长的青石板路,修了好多木头房子,夜夜笙歌,繁花似锦,夜晚月亮升上来的时候,把山脚下一条河照耀得闪闪发光,白水河因此得名。历经百年后银矿已被淘空,大多数人就走了,浮华散尽,却留下当年悠长的青石板路、一排排漂亮的木楼和精湛的木雕手艺。

急性化脓性阑尾炎虽然凶险,可由于抢救及时没有穿孔,手术过后恢复倒是很快,康红的底子不错,第二天就能坐起来,第三天就能坐着轮椅跟我到镇上的老街上乱转。我们天天晒太阳、喝茶、听评书、吃当地特产的梨花糕,有时也会到那些木雕店里看匠人们雕花刻朵,这几年为了招揽客人,还有匠人在教游客们雕刻自己的画像,就是用电脑扫描出画像,贴在楠木上一刀刀镌刻,一般人学上小半天就可速成。康红为我雕的像嬉皮笑脸的,相当神似,可我使出浑身力气,却始终无法雕得成形。

匠人说不要急,要心中有画,自然就成了。康红就生气,说我心中没有她的像。我说主要是太怕她,所以一时间想不起什么样子。康红就有些怨,我对你那么好,你怕我干啥子……

有时我们也上山看牡丹,宁县的牡丹是出了名的,我就搀着她一步步慢慢上去,山坡上尽是牡丹花火一般绽放,把康红苍白的脸映得画儿一般传神,春暖花开,空气流动,她身上出了汗,散出一股香味,那香味让我迷茫不解,不知为何身在这里,也不知为何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我想不通,就笑了。康红瞥我一眼,说李可乐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得意,一个坏人居然能和警察一起看花儿。我就说再好的花也不如你这朵警花。

终于上了小山顶,猛吸一口,肺叶隐隐作痛,放眼望去,眼前是一幅漂亮的木刻画,只要纵身一跳就成了最懒散的一笔。

康红幽幽说,我要不是警察就好了。

我心中一阵酸楚,你要不是警察,我也不认识你了,所以我宁肯你是警察,认识了你,再被你抓起来。

康红别过脸去,说下山。

可我们还是快乐无比,每天去茶楼喝茶,晒太阳发呆,听评书,刻木雕,我忘记了我是骗子,她忘记了她是警察,有时木匠会说你们两个好般配,我高兴得抓耳挠腮,她也不去反驳,一个劲催促我赶紧把她的雕像完工。

有天我偷偷听见她在接电话,说谢谢,不过满一岁就又老了。心中一动,趁她出去化验时偷看了她的身份证,原来她是5月9日的生日,满24岁。就是明天了,我深夜爬上山,摘了好多牡丹花,偷偷摸摸抱着花下山,活像一个采花贼,我还记得要武六一去订一个生日蛋糕,再买点烟花。这些,我都藏在小护士的屋子里不让她看见,我要给她一个惊喜。

整个白天我俩都在茶楼里晒太阳发呆,我不提此事,她好像也忘了,只是在茶楼里随便吃了些点心,她说有点累,让我扶她回房休息了。这时她已不需要轮椅,可以慢慢走动,我俩的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空空作响,听着让人恍惚。

进门,屋里面是黑的,康红让开灯,我不理她,她又喊了一声,嗤地一声,桌子上亮起一根火柴,康红紧张地问谁,响起了生日歌……丽君、麻圆、大狗、丁丁、武六一捧着点了四根蜡烛的蛋糕,整个屋子全是娇艳的牡丹花,映得平时简陋的病房熠熠生辉。

康红捂住嘴巴,呆呆看着眼前一切,她感动地连连说谢谢,俯身吹灭了蜡烛。孩子们围绕在她身边祝贺她满18岁,这是我专门交代的,不能说24岁,而要说18岁。康红转头过来对我说,李可乐,你真的很坏。

我拿出雕刻好的一个木像,说这回刻得像了吧,她看了满意地点点头,问我俩天天在一起你哪有工夫雕而且怎么能雕这么像,我说哈,这是晚上你睡觉后我去偷师学艺的。其实我骗了她,我是找木匠帮我雕的,给了他100元封口费。

那个雕像,康红扎着两根毛辫,穿着农家的裙子,正在采蘑菇,旁边还跑着一条狗。

我们还一起在院外放了烟花,烟花依次升空,一闪一闪的,像灵魂。

孩子们回去了,因为第二天要开学,丽君又提起了小布熊,我说六一节叔叔一定来。武六一说,这两天山上的温泉咕嘟嘟直冒泡,等回城前可以去洗个温泉,不过要小心青蛙,那些青蛙们都疯了,满山到处乱蹿,还奋不顾身往温泉里跳。

这天晚上人群散去,康红正式地问了我,可乐,你到底有没有骗庄家。

我想了想,发誓没有,说要是骗了庄家我就是龟儿子龟孙子,下辈子还是当龟儿子龟孙子,这个我不怕,因为庄亦归那么有钱,当了龟儿子龟孙子是福气。我不想失去康红,至少我想尽量延长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尽量留下一些好印象。

康红说,不准发这些没用的誓,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心思,美死你了,还去当庄家的孙子。

我看又被她识破,咬牙切齿地说,要是我骗你,开车时就被这山里的石头落下来砸死,被洪水涨上来淹死,被野兽咬死。这么发誓让我心里害怕,不过想到以后再来这里就不开车了,我坐车,见到下雨涨洪水我躲得远远的,总不至于淹到山顶上,野兽我倒不怕,动物园里的野兽关得好好的,我又不进深山老林……

康红叹一口气,说我也愿意相信你是个好人,你要是骗了我,就太辜负我了,虽然我现在不太管这个案子了,但你要是骗我,我一定给领导主动请缨,亲手把你抓起来。

一夜无语,我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回头望去,康红眼睛亮亮地,警惕地看着我。

我恍恍惚惚好像睡着了,梦到我正被一大队警察追捕,为首的就是康红,她身着警服,英姿飒爽,像一杆漂亮的红缨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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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的路上我们没有去洗温泉,一是因为康红刚刚手术还不能入水,二是她突然接到局里紧急电话,说有新任务,至于内容,没有说。

连续两天,我都找不到康红了,电话打不通,短信不回。我隐隐觉得不妙,左兄罩用公用电话给我打过一个,说巴豆好像顶不住了,杨警官天天动粗,你也准备一下。我问张杰,左兄罩说这小子却硬得很,当初还真没看错,就是几次私下问我那钱的事情。

左兄罩不安地问我,兄弟,你顶得住不。想到他后来虽不太仗义,但过去一向对我还是挺关照,我豪爽地说,当然顶得住,就算谁给我100万300万也顶得住。说完暗想,100万当然顶得住,这还不够还欠庄家的钱,但要是300万呢,正好可以还债,好像就有点难下决定了,算了,还了债自己却成了骗子也不太值,不过,要是1000万呢,那恐怕,恐怕就只有招了……当下也没有细想了,因为,反正也没有谁真会给我1000万去供出左兄罩,庄家想的是怎么找到孙子,而不是骗子。

但左兄罩电话里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慌张,康红也从来没有这样消失过,挂了电话,我感到一张大网正向我笼罩过来,我像袜子那样嗅嗅空气,想闻出有什么危险,除了隐约嗅到楼下包子店味道,没有别的。

摸出一个硬币,花是平安,字是祸,向上一抛,字。这把不算再抛,还是字,再抛,一连六把都是字……我急了,使劲再抛,可用力过猛,那硬币滚着,向外滚到了阳台,我追过去,它叮地一声,落了下去。我把头向下探,看见一辆警车正好在楼下靠边,下来两个警察,我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把头缩回来,心里一阵狂跳,仔细聆听动静。

听见一楼主人在寒暄,好久都没来打牌了哈,听说老赵最近又高升了……

把心收回腔子里,暗怪自己心理素质不好,我李可乐是谁,这一年都顶过去了,警察翻来覆去就是那些,巴豆招了也不怕,因为那手镯早不见了,张杰硬朗,才不会招呢,即使他们都招了,我也打死不招,我会说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我也是受骗者,我会为自己做非常有效的无罪推定。

不过,我一边想一边却在收拾行李,我解释这和心理素质没有关系,这是以防万一,要是事情真收不了场,我就去云南玉屏,那里有杜丘,老子不寻人改寻玉了,康红即使要大义灭亲带公安去抓我,但杜丘在那里人缘地头都很熟了,边境上藏个把人也很容易,实在有风吹草动,一伸腿就过境了,中国公安总不至于不顾国际法公然越境抓一个骗子。

对了,我还得带上袜子,它虽然长得丑,但是我的福星,我和它一起在云南快活。

我想得很仔细,如果一旦出现紧急状况,飞机肯定是坐不了的,火车也可能被监控,我就开上我的奔奔,明天再去买个假牌照,天下奔奔有如过江之鲫,我融会到车河里,哪里还找得到我李可乐。实在不行我还可以走山上的小路,四川离云南本来就不远,四五天就到了,我车上还载有不少方便面、火腿肠、矿泉水,到时肚子问题是可以解决的,哈哈。只是想到曾经给康红发过关于山石的毒誓,心中不安,但很快想明白那只不过是一个白眼誓,我那山区其实是特指北县宁县、龙门山脉,老子离它远点就是。

又想起陕西那个提供孩子线索的黑车司机,许诺他的一万块钱还要不要给。该给,因为人要重信用,可我是个重信用的人吗,不是,不是凭什么装好人给一万块钱,那可是一万块钱,是杜丘给我寄过来的。当下决定不给,我安慰自己,其实也不是永远不给,这段时间紧急,要是情况好转,再中个1000万大彩什么的,也是要给的。

一切准备妥当,忽然又想起那?琴和那个装琴谱的匣子,这个需要交给一个信得过的人,就交给刘一本吧,他虽然为人自私小气,但活得仔细,上次连那些大米矿泉水都没敢扔,更别说这琴和匣子了。免得我妈拿去卖了,她老人家一直对这匣子蠢蠢欲动。

准备妥当,也安慰妥当,这一夜睡得很轻松,早上起床,我又带着袜子去楼下吃了包子,吃着吃着,突然有些想念康红,她为什么三天不联系我,她说过回城之后要去看电影的,我还说要买个包包送给她当生日礼物,当时她还质问,是不是假包包。

懒心无肠拉了一个客人,满城乱转,不知不觉就转到了康红单位门口,我心里发慌,胡乱抽着烟,远远地看见院里有个女警察像是康红,幻觉。

这时手机又响了,不认识的号码,我掐掉,又响,里面是左兄罩火急火燎的声音,暴了,张杰招了。

我脑子嗡地一下,坐在车里傻笑。这一天终于来了,虽然我无数次设想过我被抓时的情景,我可能表现得很酷,主动伸出手让公安铐上,也可能狂躁地拒捕,也可能吓得失声痛哭,但都不是,我只是傻笑,一切好像不是真的,我脑子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继续傻笑,继续抽那根还剩一半的烟,远远地,我看见康红了,她一脸正气,一身戎装,正大步流星向我走来……

我是被烟头烧得清醒过来的,我像一只被火烧了屁股的猴子蹭地一下蹿逃出去,我开着奔奔没头没脑地狂奔,家是回不去了,也不能在这城里藏身了,连左兄罩现在都可能在逃跑,我必须让自己以最快速度消失在光天化日之下。现在城里到处安装着天眼系统,我还没来得及买假车牌,只得往城外开。从此之后,我将不在这座城市出现,这里的人和事情,都和我没有关系。

我一路夺命狂奔,一边计算着逃跑路线,正是上班高峰期,城里很堵,东绕西绕,心里隐隐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袜子在我身边,剩下的钱在上衣兜里,路上吃喝的东西在后备箱,换洗衣服也放在后座上了,身份证这时已成罪证,没有用的。等着绿灯放行,这时一个女人骑着自行车挨在我车旁,后座上搭了一个抱着布熊的小女孩,那小女孩指着把头伸出窗外的袜子说,妈妈,这狗狗比我的布熊熊还丑……我突然想起心里那件事,答应过丽君要送一个布熊,还答应过丁丁、麻圆。

就在等绿灯这短短三分钟,我心思千回百转,到底是逃命重要,还是买布熊重要,废话,当然是逃命重要;不过,为那所学校做了那么多事情,或许该留个最后的好印象;算球了,一个坏人还留什么好印象,又虚伪了,但,坏人难道就不需要形象么,坏人难道就不能做好事么……

最后让我决定去一趟青镇的原因,是我觉得警察一定先去我家,找不到再去朱亚当、毕敬、刘一本这些地方,再抓不到我就会去云南,因为康红知道那是我最可能逃命的地方。所以我反其道而行之,这段时间不去云南,先前往北县,警察一定没想到我不逃命却去学校送啥子布熊,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等休养两天补充给养,再绕道都江堰,南下云南,一路过去已是半个多月,躲过了第一波抓我的风头。这比直接去玉屏安全得多,也好让杜丘在那边有所安排,他绝对不会干出出卖我的事情,说不定等我半个多月到了玉屏,他连缅甸护照都准备好了。

当即在路边超市买了一堆东西,想到逃命过程中可能要睡在荒郊野外,还买了一个睡袋。一路向北,急急开去。

路上康红给我打了几个电话,我都没有接,她还发了一条短信,李可乐你跑不了的,你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回来自首。我很想给她回一条,我要是自首,我就是天下第一大龟儿子、龟孙子、龟末孙子。但赶路要紧,她现在一定会大义灭亲,站在人民公安无产阶级专政的立场上,她无数次说过,如果有证据我是骗子,一定亲手把我抓起来,她恨我欺骗了她。

路过宁县,路过青片河,路过那个遇到车匪路霸的山口,路过她突然昏倒的桥头,我心里一阵发酸,深觉过去的一切都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