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现实 1、我是处长

“每个人都想上天堂,但是天堂的门不像地狱之门那样一推就开,我是将地狱之门误当天堂之门的人。”这是我从今天的报纸上关于一位高官堕落的报道中看到的话。说实在的,这句话让我很震撼。我时常想,人世间除了天堂之门和地狱之门,是否还有第三道门?如果没有,人是为什么而奋斗?仅仅是为了推开地狱之门吗?经过一番冥思苦想,我发现在我的生命中,每天必须推开的只有一道门,这就是我的办公室,也就是东州市政府办公厅综合二处这道门,因为我是这个处的处长。每天推开这道门的时候,既是我最踌躇满志的时候,也是我心灵最虚无的时候。

昨天晚上,我去看望了我服务多年的老领导,他病了,病因是尿中毒,对,是尿中毒,而不是尿毒症。很多前往探望的人都以为是尿毒症,难以理解是尿中毒,但经老领导一解释,探望的人才恍然大悟。老领导之所以尿中毒是由于长期喝尿造成的。尽管老领导因尿中毒而住进了医院,但仍然不失时机地向探望者推广他多年秉持的尿疗法。他不厌其烦地向探望他的人讲解喝尿的好处,还搬出《本草纲目》背诵道:“溲,小便、轮回酒、还元汤。气味咸、寒、无毒。主治久咳涕唾、绞肠沙痛、跌打损伤、痔疮肿痛等。”还说什么尿疗法是国粹,和我五年前为他服务时一样,观念一点没变,不仅没变,而且一直身体力行至今,直到病倒住进医院。

一提到尿疗法,我就本能地反胃、恶心,就像萨特一样,他起初恶心是因为面前晃晃悠悠地出现了一个庞大而乏味的思想,他不知道它是什么,而且不敢正视它而感到恶心。我起初也以为尿和思想是两回事,但是当我在老领导的劝诱下喝了尿以后,才发现,尿疗的确是一种思想,是一种类似于国粹的思想。

尽管老领导退休多年,但无论是论级别,还是论资历,他都是东州市的泰山北斗。老人家选中我时,我在市委老干部局办公室任正处级调研员。老领导之所以选中我给他当秘书,是因为看了我发表在《东州政研》杂志上的一篇关于老干部如何养生的文章。为了写这篇文章,我参阅了大量关于老年人如何养生的资料,老领导相中了我的文笔和关于养生方面的功底。其实,我哪儿有什么养生方面的功底,不过是应《东州政研》国粹栏目之邀,写了一篇闲笔,只是这篇文章深得老领导的赏识,鬼使神差地选我做了他的秘书。

一上任我才知道,老领导之所以选我给他当秘书,是想利用我的文笔为他整理一份重要书稿,当然这份书稿在我上任之时并没有付诸文字,还只是老领导一个迫切的想法。后来,这份书稿在我上任以后五年才得以完成,题目就是《关于尿疗法的哲学思考》。

书稿虽然是我写的,署名当然是老领导,老领导花五年时间完成这部呕心沥血之作,并不是为了出版,而是为了把自己的养生经验记录下来与老干部们分享,当然也给年轻干部们留下一份精神遗产。

让我痛苦的是,起初我并不能充分领会老领导口述的尿疗感悟,因此在文字上老领导一直不满意,老领导笃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在他老人家的一再诱劝下,也是为了完成好本职工作,我只好亲自体验了尿疗的感觉。想不到,这一喝就是五年。每天除了整理老领导关于尿疗感悟的口述之外,老领导还严格要求我也将自己的尿疗感悟写下来,文字不少于两千字,他风雨无阻,像批阅文件一样为我批阅,而且是用红笔。五年下来,我不仅为老领导写了一部《关于尿疗法的哲学思考》的著作,还为自己积累了近百万字的尿疗感悟。

离开老领导那天,我被安排到市政府办公厅综合二处当处长,朋友们为我祝贺,我望着倒在杯子里冒着白沫的黄乎乎的啤酒痛哭流涕。朋友们都以为我是因为升任综合二处处长喜极而泣,谁也不知道我是因为太委屈了而哭泣,要知道我是陪老领导喝了五年的尿才当上这个处长的。此时此刻,一想起这五年喝尿的痛苦,我就像刚刚逃出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囚徒,精神像尼采一样分裂成两个我,一阵阵的恶心涌上心头。

本来我应该重回市委老干部局的,但是和老领导选中我惊人的相似,我发表在《东州日报》上的一篇理论文章,是关于东州城市建设发展的,深得刚刚升任常务副市长的彭国梁的赏识。当然在此之前,逢年过节彭副市长都来看望我的老领导,因为老领导一直关心彭副市长的进步,在彭副市长走上局级副市长领导岗位上操过不少心。因此,彭副市长对我也熟得很。刚好《关于尿疗法的哲学思考》书稿已成,并在市委老干部局的帮助下,由市委印刷厂印了一千本,老领导心愿已了,到了该放我走的时候了。恰逢春节,彭副市长看望老领导时,先倾述了身边没有大笔杆子的苦衷,然后对我的文笔赞赏了一番,提出想调我到市政府办公厅综合二处任处长,老领导欣然应允。

我就这样走上了处长的岗位。我做梦也没想到,老领导竟然因喝尿而病倒了。当然这是西医的诊断结果,老领导是笃信中医的,他坚持认为,这次病倒不是因为喝尿造成的,恰恰是因为断了两天尿造成的。之所以断了两天尿,是因为老领导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前列腺出了问题,撒不出尿来,造成尿疗中断。昨天晚上我去看他时,他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大有“喝自己的尿,让别人说去吧!”的劲头。

说句心里话,我也喝了五年尿,对尿疗法是最有发言权的,起初在老领导的劝慰下,我也以为喝尿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但是经过一段实践以后,我突然顿悟,尿本来就是肾脏好不容易过滤并排泄出来的废物,再喝下去岂不是更加重了肾和肝的负担?不中毒才怪呢!说一千道一万,尿不是水,虽然以水为主要成分;尿是毒,是人体新陈代谢出去的排泄物。其实社会犹如人体,通过历史的新陈代谢排泄出很多文化垃圾,这些文化垃圾是最有害的,但是我们常常把最有害的视为最伟大的,并当作传统文化继承并发扬。我的那些尿饮感悟其实就是这样的垃圾。

就在我当上综合二处处长,朋友们为我庆贺的当天晚上,我喝多了,朋友开车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就感到阵阵恶心,我望着车窗外的霓虹灯,发现一个行人的脚下踩着一张烂纸,很快那个行人就发现了,他用脚使劲在地上蹭了几下,烂纸几乎被碾碎了,离开那人的皮鞋,被一阵风吹得四处奔逃,我一再提示自己,不要轻视那阵风!

回到家里,我顾不上阵阵恶心,迫不及待地找到我呕心沥血写成的尿饮感悟,足有一万多页,头两年写的都已经发黄了,像枯叶一样,我找了个僻静之处,一把火烧了,火光照红了我的脸,火苗发出咝咝的嘲笑。

我接手的综合二处算上我虽然只有五个人,但是情况非常复杂,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也难怪,进入了办公厅的综合处室就进入了市政府的决策核心,综合二处就相当于常务副市长的办公室,我就相当于彭办主任,谁不想当彭办主任呢?当然最想这个位置的是许智泰,他是综合二处副处长,而且是正处级副处长,别看他是个小个子,脸长得像板砖一样,动起心机来,就像他的名字一样,让人不敢小看他。我最讨厌他时常挂在脸上的笑,阴森森的,让我反复想起“笑里藏刀”这个成语,这样也好,随时提醒我对他多加小心。我之所以对许智泰刮目相看,是因为我的前任就是被他搞掉的,那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政变”。

说起来,我的前任赵忠根基很硬,起初只是莲花区商办的副主任,是刘一鹤升任东州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之后亲自调赵忠任综合二处处长的。刘一鹤是彭国梁的前任,刚刚升任清江省副省长,许智泰就是抓住刘一鹤调离东州之机,暗中怂恿全处集体向厅党组告发赵忠,据说列了七大罪状,厅党组派人事处处长挨个找综合二处成员谈话,当时众口一词,可怜赵忠当时正在日本享受北海道风光,回国后厅党组连话都没找他谈,就被调到后勤新成立的机关服务中心挂了起来。赵忠一番挣扎之后,不堪其辱,愤然辞职下海。

这件事在市政府办公厅引起轩然大波,让我不解的是当时几乎没有人同情赵忠,按理说赵忠离开综合二处是迟早的事,因为一朝君主一朝臣,刘一鹤虽然高升了,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本来刘一鹤走时已经暗中安排赵忠到市经济技术开发区任副主任,但是还未等市委组织部来考核,就被许智泰领导的“政变”给搅了,七大罪状全都找到了证据。

当时刘一鹤主管外经外贸,综合二处出国的机会非常多,一年有七八次,但是所有的出国机会全被赵忠包了,就连许智泰也轮不上。不仅如此,赵忠就任综合二处处长以后,一份材料也没写过,名义上是主管处内全局工作,实则是全部材料都推给了许智泰和黄小明。别看材料是许智泰和黄小明写的,但是向领导汇报时却轮不上他们俩,在这一点上赵忠拿捏得特别到位。如果领导对材料大加赞赏,他便揽功归己;如果领导对材料不太满意,他就推过于人。

更有甚者,赵忠还控制处内所有人与刘一鹤保持一定距离。综合二处正处级调研员黄小明是处内唯一的硕士,写得一手好文章,是市政府办公厅公认的才子,处内许多急难险重的材料都出自黄小明之手,但是黄小明却从未进过刘一鹤的办公室,因为赵忠不给黄小明进刘一鹤办公室的机会。

有一次,赵忠感冒发烧没上班,香港一家大财团派团前来东州洽谈收购东州黑水河啤酒厂事宜,刘一鹤亲自在市迎宾馆接待并洽谈,需要处内有人陪同,许智泰手里刚好有一个大材料,就派黄小明去了。这要是在平时,黄小明边儿都摸不着,赵忠会亲自陪同。让赵忠没有想到的是,黄小明就跟了刘一鹤这么一次,就被刘一鹤喜欢上了,回来后就找赵忠谈,以后让黄小明专跟自己,也不知道赵忠怎么和刘一鹤说的,反正从那儿以后,黄小明在处内就彻底废了,什么好事也轮不上了。这些都是后来我到综合二处了解到的。

我们处内还有一位主任科员叫朱大伟,小伙儿二十七八岁,一表人才,在大学是学企业管理的。朱大伟进综合处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希望有机会给某位市长当秘书。朱大伟之所以有这种想法多半源于他父亲朱文武,朱文武原先在市委办公厅房产处当过处长,后来下海搞起了房地产,现在是东州市有头有脸的大房地产商。朱文武原本想在政界叱咤风云一番,无奈一直不得志。儿子大学毕业后,本来想出国留学,他未同意,费了一番心思,让儿子进了政府机关,又千方百计调到了综合二处。当时朱大伟的父亲判断刘一鹤的秘书宋道明干了五年了,应该安排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想到刘一鹤常务副市长干了没有两年就高升了,还带走了宋道明,朱大伟的梦想暂时落了空。

朱大伟刚到综合二处时就与众不同,非常会来事儿,特别是对赵忠毕恭毕敬的,朱大伟进综合二处主要是他父亲求市政府办公厅主任肖福仁办的,但是为了进综合二处能得到赵忠的关照,朱大伟的父亲也暗中请赵忠吃了几次饭,俨然朱大伟进综合二处是赵忠点的头。因为有这层关系,赵忠用起朱大伟就像用贴身秘书一样。

有一次,赵忠的老丈人病了,有半身不遂的征兆,赵忠知道朱大伟的父亲门路广,就问朱大伟陆军总院神经内科有没有熟人,刚好朱大伟父亲的同学在陆军总院神经内科是副主任医师。为了讨好赵忠,朱大伟不仅帮助赵忠在医院找了熟人,还陪同赵忠的老丈人到医院做了全面检查,事办完了以后,赵忠没说一个谢字。瓢泼大雨下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大雨仍然没有停的迹象,朱大伟在被窝里睡得正香,家里的电话响了,朱大伟不情愿地接了电话,竟然是赵忠打来的,让朱大伟冒大雨去医院给他老丈人取化验单,朱大伟当时鼻子都气歪了,但是为了当市长秘书的梦,他还是忍了,乖乖地披上了雨衣去了医院。这件事似乎让朱大伟倍感屈辱,我到任很长时间了,朱大伟还时不时骂赵忠是“周扒皮”。

最有苦说不出的是我们处唯一的美女,副处级调研员欧贝贝。欧贝贝不仅是我们处唯一的美女,也是市政府办公厅第一美女,外语学院毕业,讲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其实,欧贝贝已经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少妇,但是她的外貌却透着尚未开垦的处女地的气息,她的一双大眼睛像一对黑蝴蝶,谁看了都会有非分之想。非分之想最多的当然是赵忠,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不仅要吃豆腐,还要喝豆浆,碍于赵忠与刘一鹤的关系,欧贝贝敢怒不敢言,搞得她苦不堪言。

究竟赵忠与刘一鹤是什么关系,谁也说不清楚,不过厅里有许多猜测,最集中的说法是刘一鹤的父亲在“文革”期间挨整,赵忠的父亲给送过饭。反正是父一辈子一辈的关系。赵忠有这么硬的靠山,难怪在处内霸道。

不过,许智泰在赵忠靠山不稳之际,断然下手,其心智不能不让我刮目相看,何况许智泰的“革命”并没有取得最后的胜利,因为他取代赵忠的梦想被我的突然上任给彻底打破了,这就注定了我与许智泰之间关系的微妙,我必须随时提防许智泰发动第二次“革命”。一般来说,革命不是由外部原因和条件决定的,而是由内因决定的。内因是什么?经过我反复思索,我觉得是赵忠与处内同仁之间的关系发生了灾难性的变化,这种灾难性是由赵忠的专制造成的。赵忠妄想通过在综合二处搞君君臣臣,来达到掩盖他无能的目的,进而维护他通过投靠刘一鹤而换来的既得利益,于是大搞人处合一,综合二处就是我,我就是综合二处,使处内同仁无不发出“书生老去,机会方来”的慨叹,以至于导致许智泰率众“革命”。然而许智泰不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他无法拒绝把石头变成面包的诱惑,其实,石头不过是莫尔笔下的“阿布拉克萨岛”,一切都是虚幻的。

其实,像许智泰这样的人,用不着用石头诱惑他,他只想得到面包,给他面包好了。我上任以后不久,就有一次去美国的机会,而且是彭副市长亲率招商考察团,我把机会让给了许智泰,许智泰的板砖脸顿时笑成了面包。

我采取的措施很简单,也很实用。因为我深知人世间没有谁会把烤得滚烫的沙漠里的那些石头变成面包,除非上帝,然而上帝却拒绝了,他相信人不可能单靠面包活着,因为人生的秘密不仅在于活着,还在于为什么活着。其实芸芸众生无不向往耶稣在沙漠中遇到的三个诱惑。从本质上说,人们就是为这三个诱惑而来到世上的。耶稣是属灵的,他视一切物质皆如无物,因此他能经得起撒旦的各种各样的试探。然而,人归根到底是属肉的,即使有一点点灵也是寄托在肉中,世界上一切圣人君子,都要经过魔鬼的引诱与试探。最初,魔鬼引诱亚当、夏娃偷食禁果,后来用美女绊倒了英勇善战的大卫王,就连智慧之王所罗门也难免拜倒在异邦偶像的脚下,撒旦又在上帝面前控告义人约伯,闹得他家败人亡、牢骚满腹……可见一切血肉之躯,要想抵挡住撒旦的蛊惑,简直是天方夜谭。何况综合二处的全体同仁只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的一分子,就如同沙漠中的粒粒沙子,他们不需要上帝,他们需要的是蚁王或者蜂王,也就是分发面包的人,我的目标就是将综合二处变成一个没有争吵、和睦一致的蚂蚁窝或是蜂巢,因而我必须使自己成为蚁王或者蜂王。

然而,我注定只是综合二处的蚁王或蜂王,因为当我面对彭国梁时,我也只是只普通的蚂蚁或蜜蜂,甚至面对肖福仁时也是如此,这一点不光我意识到了,我们全处的人都意识到了。因此人人都想挤走我,因为只有挤走我,他们才能离真正的蚁王或者蜂王近一点。

最开始行动的还是许智泰。我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当人们得到了面包以后,还要解决崇拜谁的问题。综合二处的人总不能崇拜我吧,不可能,因为一个小小的处长只能拜倒在权威脚下,怎么可能成为权威本身?在全处同仁都出国巡游一圈之后,我发现他们向往高山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了。最让我寝食难安的是,欧贝贝告诉我,许智泰最近和彭副市长吃了顿饭,这顿饭竟然是在好世界吃的,要知道只有彭副市长最重要的客人才在好世界宴请。欧贝贝告诉我这顿饭只有四个人参加,彭国梁、胡占发、许智泰和一个神秘的老男人。之所以称为神秘的老男人,是因为此人已经年过半百。胡占发既是彭副市长的秘书,也是一个拈花惹草的色鬼,欧贝贝从他口中得到这个消息并不奇怪,问题的关键在于那个神秘的老男人是谁?他与许智泰是什么关系?彭国梁为什么屈尊宴请他?一系列问题搅得我寝食难安。

本想让欧贝贝再探探胡占发,但我作为一处之长却不好开这个口。要知道欧贝贝是个心中藏着一个天堂的女人,我除了一点小恩小惠什么也不能给她,我不是见了漂亮女人不想云雨情的男人,我甚至想,给老领导当秘书那五年如果喝的不是自己的尿,而是欧贝贝的尿,一定是人生最美的享受,我的每日尿饮感悟一定会成为千古绝唱的美文。然而,欧贝贝越是在我面前妩媚娇俏,我越是装作柳下惠在世。车尔尼学夫斯基说,革命者为了锤炼意志睡钉板,我心想睡钉板算什么,有本事在欧贝贝面前站一站什么想法也没有,那才叫真意志呢!我每天就是顶着这么大的诱惑,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一晃我都当了两年处长了,虽然再也没有每日喝尿的痛苦,却有一种死海茫茫不知何处是彼岸的迷茫,处里的墙上挂着一个圆型的石英钟,每天我看见它就觉得像一个白色的洞,像一个陷阱,我每天看它时,都觉得自己正在陷进去。我又觉得它像一张脸,这张脸喜怒无常、变化多端,但总是围着处内几个人的脸变化,有时变成许智泰皮笑肉不笑的脸,这是我最讨厌的一张脸,因为他有可能变成哈姆雷特的叔父;有时变成黄小明充满阳光的脸,这是我最嫉妒的一张脸,因为他总是透出一股高贵的傲气;有时变成欧贝贝娇媚可人的脸,这是我最想入非非的一张脸;有时变成朱大伟貌似单纯的脸,这是我最可利用的一张脸;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像我的一张脸,一张喝过尿的脸,一张像钟表一样摇摆着的脸。其实这个石英钟更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无时无刻不看着我们的内心世界。

我当上处长以后,只见过赵忠一面,那是我刚上任不久,他请我吃饭,我之所以给他面子,是想借机了解一下综合二处的情况,特别是把他赶下台的那次“政变”。赵忠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我也不是吃干饭的,一直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过他还是提供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情况。他说,处里的“政变”真正的领导者不是许智泰,我听后大吃一惊,连忙问:“不是许智泰,那是谁?”

赵忠叼着烟笑道:“杨恒达呀杨恒达,我以为你比我精呢,原来也是个‘大愚若智’型的,我问你,如果许智泰当上了综合二处处长,谁最可能当副处长?”

我恍然大悟地自言自语道:“莫非是黄小明?”

赵忠讥讽地用食指点了点我,自闷了一杯啤酒。赵忠的意图非常清楚,我的位置要想稳当,必须打压黄小明。这恰恰是赵忠最愚蠢的地方。自从我从赵忠口中得知黄小明可能是我们处的“定时炸弹”之后,我就想好了不让炸弹引爆的方法,那就是与黄小明结盟,牵制许智泰,让黄小明与许智泰斗起来,我当裁判搞平衡。政治就是搞平衡,平衡一旦打破,必然出现“政变”。赵忠不懂这个道理,结果黄小明与许智泰秘密联手,把他挤下了台。看明白了这一点,我将处内的好处尽量多给黄小明,工作上给他压担子,让许智泰嫉妒黄小明,形成一山二虎的局面,我坐山观虎斗,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我完全控制了处内的局面,不过,我却忽略了一个人——朱大伟。

我发现朱大伟一方面紧紧向胡占发靠拢,一方面对黄小明耿耿于怀。胡占发已经给彭副市长当了五年秘书了,莫非要换接班人?后来我在办公厅资料室内发现了端倪,因为那段时间黄小明往资料室跑得很勤,有一天我趁黄小明不在,特意去资料室走了一趟,发现黄小明查阅的资料紧紧围绕着国企改革,这显然是在写论文,为谁在写论文?莫非这小子又读博士了?不可能啊,这小子是文学硕士,怎么读起经济来了?我猛然醒悟,彭副市长正在读在职研究生,专业恰恰是国民经济管理,这件事深深刺痛了我。应该说我和胡占发是彭副市长的左膀右臂,但是我特烦胡占发对处内指手画脚,任何材料到他手里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好像材料是给他写的似的,俨然综合二处归他领导,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自从我发现胡占发有指手画脚的毛病以后,只要是彭副市长的材料,我都绕过胡占发亲自向彭副市长汇报,胡占发被我晾了几次后,一直对我耿耿于怀。

胡占发起点低,目前只是个副处级秘书,一旦离开彭副市长也可能相中我的位置,不过他相中,我也不在乎,有老领导在后面给我撑腰,我又是彭副市长亲自选中的,即使让我挪位置,也不会差了,因为彭副市长总要给老领导一个交待。问题是彭副市长的硕士毕业论文这么重要的材料不仅没叫我写,而且瞒着我私下里交给了黄小明,这里面好像大有深意。黄小明是我们处唯一的科班硕士,材料交给他情有可原,但是为什么要瞒着我呢?莫非这是彭副市长考验黄小明?如果是考验黄小明的话,大概有三层深意:一是考验悟性,二是考验文字水平,三是考验能否保守秘密。这三个方面可是市长秘书必备的素质,莫非彭副市长想让黄小明接替胡占发?怪不得朱大伟对黄小明耿耿于怀呢,接替胡占发成为彭副市长的秘书可是朱大伟梦寐以求的,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每天见到胡占发就像见到救世主一样。我知道一定是胡占发背后向朱大伟许了愿,然而这恰恰是朱大伟不成熟的地方,他忘了最重要的一点:能否成为彭副市长的秘书,胡占发有作用,但不是决定作用;我也有作用,但也不是决定作用;即使是副秘书长、厅主任肖福仁也起不了决定作用;起决定作用的只能是彭副市长。朱大伟不哭祖坟,哭乱坟岗子,怎么可能得到彭副市长的赏识呢?相反,黄小明就不同了,一点无用功也不做,他不显山不露水,把功夫都用在了刀刃上。

好在我及时发现了黄小明的意向,暗中推波助澜,既打击了胡占发,也牵制了许智泰,只是彭副市长的真实意图,我始终没有摸到。官场上一向云谲波诡,不到最后揭底的时候,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要知道权力是一种道德的和理性的存在的高峰。它与所有的精神力量的性质是相似的,它犹如一门大炮,可以将人的全部愿望射入宇宙。当然,宇宙虽然是无限的,却隐藏在人的心里。人一向认为“有”是无限的,而“无”是有限的。尽管上帝和魔鬼都是人创造的,但是在权力面前,人们不仅丢失了上帝,而且丢失了魔鬼,只剩下自由,而世人一向认为自由是善,不自由就是恶。“干吗要认识这该死的善恶,它什么时候这么重要了?”我记得这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一句话,我忘了是他们三兄弟谁说的了,不管是谁说的,我都觉得有一定道理。

当我得知赵忠发财的消息后,赵忠在我心目中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谜,因为他发财的方式匪夷所思,他不是炒股票,也不是搞房地产,而是包庙。这两年他将清江省各市的著名寺庙都承包了下来,然后聘请大和尚做住持,紧接着就是为各寺院制造神话,这些神话据说吸引了大量的善男信女,表面上寺庙的香火越来越旺,实际上是赵忠的腰包越来越鼓。

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些“善男信女”真的信佛吗?他们知道自己顶礼膜拜的是什么吗?为什么一夜之间有那么多人成了“佛教徒”?那天我无意间走进书店,选来选去选了一本《金刚经》,买回来又无心看,就扔在案头。我不知道自己这是一种什么心理,不经意间有“悟道”的向往,不过,这种向往又有一种想利用什么的味道,就像两只手在互相撕扯。

赵忠从来也没忘记过综合二处,更准确地说是他一直掂记着欧贝贝。我知道他在综合二处当处长时,欧贝贝是从骨子里讨厌赵忠的一身“猪”肉的。赵忠太胖了,一米七的个头,却胖得像一只水桶,走起路来经常气喘,再加上说话瓮声瓮气的,我也觉得他像一头“猪”。但是不知为什么,最近欧贝贝经常与赵忠通电话,还赵哥长赵哥短的,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

有一天,赵忠心血来潮地给我打手机,神秘兮兮地要请我吃饭,听他的口气似乎请我吃饭只是个幌子,有关子卖才是真的。我知道赵忠这两年之所以包庙发了财,多半是由于副省长刘一鹤的支持。人一旦财大气粗后,就会想办法捞取一些政治资本,以达到富贵相融的境界。赵忠也不例外,他堂而皇之地成了省人大代表。与其他企业家不同的是,赵忠在各个庙的住持都有许多俗家弟子,这些弟子大多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因此,赵忠的脑袋几乎成了清江省的信息库,跟他吃一顿饭,就相当于上了一次网,甚至相当于进行了一次“人肉搜索”。

毫无疑问,赵忠已经今非昔比,请客自然也不会随便找一个地方。傍晚下班时,他亲自开着奔驰车拉我去了东州市最豪华的金虫草食府,这里是东州市吃燕翅鲍参最地道的地方,是市地税局几个处长私下里合开的,到这里吃饭的都是东州市有头有脸的。

赵忠似乎比头两年更胖了,但是气度已经迥然不同了,列宁头干脆剃成了光头,脖子上挂着一块猫脸大小的翡翠贴金弥勒佛,手里捻着沉香念珠,给人一种披上袈裟就是大师的感觉。

席间,我抑制不住好奇心,问他当初怎么就想到了包庙?他卖关子地问我:“中国人的灵魂里缺什么?”我不解地摇摇头,没有理解他问这句话的意图。他圆滑地笑道:“当然是最缺信仰。”我豁然开朗地点点头,有道理。赵忠一副奸商的嘴脸说:“伏尔泰说,如果上帝不存在,就应该把他造出来。中国人当然是很少信上帝的了,在中国最有土壤的宗教当然是儒释道,在儒释道中最接近灵魂的只有佛教。恒达,既然中国人的灵魂里没有信仰,那么信仰利用好了就是最挣钱的买卖。”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

这家伙摇头晃脑地说:“你一旦掌握了一个人的灵魂,他当然要对你顶礼膜拜,你想想看,一个灵魂需要救赎的人,连生命都舍得给你,何况身外之物了?你不发财才怪呢!”说完他得意地大笑起来,然后点上一支烟补充说,“权力可以真理化,信仰当然可以财富化了。恒达,不瞒你说,不离开官场是不会明白这些道理的,这就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旁观者想发当局者的财,一发一个准儿。要不是那次‘政变’,我也不会有今天,说句心里话,我还真得谢谢许智泰、黄小明、欧贝贝和朱大伟。恒达,你想过没有,这几个人当初为什么要造我的反?”

我冷哼道:“还不是为了你当年屁股下的那把椅子?”

赵忠深沉地摆摆手,“恒达,你只看到了问题的表面。人的心灵从本质上讲是根本对立的,正因为如此,人才不得安宁。人的心灵都是不安宁的,这是由人的本性决定的。人的本性不是理性的,一定是非理性的,这种非理性决定人渴望为所欲为,但是不管你有没有信仰,每个人心中都有个神,谁都渴望造心中这个神的反,甚至杀死它,因为杀死这个神,心灵就自由了。这个神是什么?就是痛苦和恐惧,这是与生俱来的,为了战胜痛苦和恐惧,每个人都想成为叛逆者。”

我插嘴问:“成为叛逆者能获得幸福吗?”

赵忠津津有味地说:“追求幸福的是一种人,追求自由的是另一种人。当然芸芸众生更渴望幸福,为了安宁和幸福拒绝自由,但是有叛逆精神的人渴望获得为所欲为和受苦受难的权利,他们厌恶一切束缚,渴望自主,虽然不可理喻,但是我们只有从这些人身上才可以看到人格和个性。这是人类最主要也是最宝贵的东西。”

“赵忠,”我讥讽地打断他问,“你是不是钱多得烧昏了头,官场本身就是一块没有个性的土壤,怎么可能产生有个性的人?你是不是高看许智泰、黄小明他们了?”

“当然,这几个人在‘政变’中的心理是有区别的,这几个人中其实最有叛逆精神的是黄小明,正因为如此,他藏得最深,许智泰不过是被黄小明当枪使了,至于欧贝贝和朱大伟不过是盲从。”

赵忠煞有介事地做了一番分析,我虽然不敢苟同,但是又找不到强有力的语言反驳,一时间心里有些发窘。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地感到自己缺乏深度。

我忽然想到欧贝贝曾经告诉我,许智泰在好世界和彭副市长吃饭,席间有一位神秘的老男人,我情不自禁地讲了这件事,想用来反驳赵忠对许智泰智商的低估,没想到赵忠竟然知道那个神秘的老男人是谁,而且解开谜底之后,我不禁暗然惊叹!

原来最近全国各省纪委书记进行了交流,清江省交流来一位女纪委书记,叫齐秀英,曾经在K省办过几起震惊全国的大案,搞得K省官场上一些人寝食难安,心惊肉跳。最近她刚从K省交流到清江省,来势汹汹的气势让很多人感到了压力。

齐秀英离婚很多年了,一直未嫁,但一直与初恋情人保持着深厚的友谊。这位初恋情人是齐秀英的大学同学,也多年丧偶,齐秀英办案一向以铁腕著称,很少交朋友,不过对这位老同学却情有独钟,即使在K省时,两个人也要定期见见面。

齐秀英这位老同学不是别人,就是彭国梁宴请的那位神秘老男人,此人不过是《清江日报》的一位资深记者,叫林永清,由于敢于直言,一向抗上,一辈子也没熬到一官半职。许智泰在调入东州市政府办公厅前,曾经是《清江日报》的记者,当时就与林永清坐对面桌。

赵忠介绍完林永清与齐秀英的关系后,我顿时明白了许智泰从中扮演的角色。我心想,就凭你许智泰的分量也想当托儿?也不怕把脊梁骨压折了?不过我还得承认,许智泰的确抓住了一次跃龙门的“天机”,这就是“运”,或许彭副市长真的急需许智泰当托儿!这么一想,我不仅心中打了个寒噤,总觉得彭副市长有些饥不择食,为什么这么急着博取新任省纪委书记的欢心?竟然屈尊宴请人家的老情人?我早就有耳闻,这个齐秀英是个铁面无私、六亲不认的“女包公”。这样的人是彭副市长平常最不屑的人,因为彭副市长曾经对我说过一句我一生都无法忘怀的话,“恒达,如果有人求到我们这儿了,说明人家已经难得不行了,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我觉得这句话充满了人情味。应该说,齐秀英与彭国梁之间应该是两条平行线,即使延伸到天边,也不应该交叉,如今彭国梁主动前去交叉,难道是……

我正在沉思间,赵忠又告诉了我一件惊人的消息,“恒达,年底换届,老市长到市人大当主任,你知道谁来接班吗?”

我不假思索地说:“从哪方面讲都应该轮到彭市长了。”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知道彭国梁正在抓紧活动,也向我透露过,他有接任市长的可能性,当然我也从骨子里盼望他能接任市长,这样我就会跟着水涨船高。

没想到赵忠轻蔑地笑道:“恒达,看来你白在官场混这么多年了,根本不懂政治,你什么时候见过东州市的常务副市长直接任过市长?”

我连推了几届,还真没有,便不耐烦地说:“赵忠,你别卖关子了,快说是谁?”

赵忠一脸得意的表情,深吸一口烟说:“当然是刘副省长啦。”

“刘一鹤?”我脱口而出,情不自禁地问。

“恒达,你仔细想想,”赵忠露出一脸奴才相笑呵呵地说,“还有比刘副省长更合适的人选吗?”

望着赵忠意得志满的肥脸,一股隐忧袭上我的心头。当年刘一鹤任东州市副市长时,与彭国梁为争当常务副市长,明争暗斗得不可开交。如今两个人在争市长的位置上,彭国梁又败下阵来,彭国梁会善罢甘休吗?刘一鹤果真回来,怕是东州官场又要电闪雷鸣了。官场上是最讲究圈子的,一旦跟错了人,很可能一切努力都成虚妄。

席间,赵忠暗示我向刘一鹤靠拢,这叫做“良禽择木而栖”,我顿时警觉起来,我弄不清这是赵忠的意思,还是刘一鹤的意思,但赵忠暗示的这种意思绝不是空穴来风。我顿时陷入两难境地。官场上是最讲一个“忠”字的,但是任何一次改朝换代,都宣告了“忠”的虚妄,和“不忠”的胜利。

我一直以为公务员不过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就像工人做工、农民种地、商人做买卖、教员教书一样,但是传统文化赋予从政太多、太高的理想色彩和道德要求,特别是“公仆”两个字,像泰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说句心里话,自从我走上仕途以后,一直为领导服务,先是为老领导,陪他老人家研究了五年尿疗法;再就是为彭国梁,为彭副市长殚精竭虑熬夜爬格子,一年写上百万字的材料,全都署上了彭国梁的名字,干的是为人家做嫁衣的活儿,我感觉还不如一个作家,作家写小说有名又有利,我这可好,一分钱稿费都没有,写材料抽烟还得自己花钱,这哪儿是什么“公仆”,根本就是“私仆”。

面对赵忠的劝诱,我虽然未动声色,但是赵忠也看出了我的犹豫,说心里话,谁不想跟一把手,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

赵忠的话让我深受触动。任何圈子都会有核心、次级核心。任何核心都不会轻易让次次核心与之抗衡的,而次级核心又不甘于自己的次级地位,这就难免有斗争。在这种斗争中,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如何不成为大人物争斗的牺牲品,这才是最要紧的。怪不得官场上有那么多人信奉“有奶便是娘,无奶走他娘”。走上了仕途,就相当于走向了李白笔下的“蜀道”。在这条路上,既有难以逾越的崇山峻岭,又有撞过岩石的激流狂潮;既有铺满鲜花的陷阱,又有暗藏水底的礁石。能不能顺利到达彼岸,全看自己的悟性了,何况有没有彼岸也未可知。

吃完饭,我没让赵忠送我,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想一个人在马路上走走。新鲜的空气使我很舒服,只是路两边的树下站着三三两两的女人,每个人都像三流画家画布上的影子,“这些可怜的鸡!”我心里讥讽道。有人向我招手,也有人走过来向我搭讪,说实话,这些女人与欧贝贝比起来太不足挂齿了。我想起席间赵忠跟我吹自己已经把欧贝贝拿下了,让我心里直反酸水。继续往前走,很久没独自一人在夜幕中走走了。原来散步是一种享受。在办公室里坐久了几乎忘记了人是应该散散步的,是否会走入永恒?天道远,人道近,何必舍近求远呢?

“我现在在黑暗中进行得很顺利。”这是乔伊斯笔下斯蒂芬的感觉,我可没这么顺利,这不,又过来一位“美人”,她嗲声嗲气地说:“大哥,玩一玩吧!”我摆摆手,觉得斯蒂芬认为夏娃没有肚脐眼的观点很有见地。不过他认为人的脐带是天下众生的一条肉缆,我不敢苟同,我认为天下众生的一条肉缆还应该是在男人身上的那个部位,它才是善和恶的根源。

人生而有欲,于是将利生的一切当作善;人类畏死,将避死的一切也当作善。殊不知,善恶都是自由之子,都是非理性的,要知道恶也是人的道路,恶的秘密就是善。每个人内心都隐藏着恶,这是另一个自我。真正的恶源于自由,真正的善也源于自由,自由是不寻常的、难以置信的和不确定的东西,一旦变成放纵就是恶。为什么绝对的权力产生绝对的腐败?因为绝对的权力产生绝对的自由!自由一旦变成放纵,就再不想要任何神圣的东西、任何界限。就像赵忠,他自己可以把自己当成佛,那些善男信女们表面上是供养佛,实际上是在供养他。在赵忠心目中,灵魂救赎是最赚钱的,连信仰都可以用来发财了,这说明赵忠已经拒绝了善恶。赵忠活得比我洒脱,比任何一个公务员都活得洒脱,我是从骨子里羡慕他的,我为什么要羡慕他?想来想去总觉得赵忠是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另一个我。

回到家里,我老婆还没睡,她总是这样等我,主要是对我不放心。也难怪,外面的世界诱惑太多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诱惑,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诱惑,无论是小人物还是大人物,要想抵挡住那些诱惑,除非成为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可是,我一向认为世界上根本没有特殊材料,不过我老婆倒是经常弄一些材料,不对,不是材料,应该是药材,配到一起熬成药汤让我喝。别看她是学西医的,却笃信中医。

自从我就任综合二处处长以后,由于经常熬夜爬格子,还经常出去喝大酒应酬,又很少运动,身体一天比一天虚,那条“普度众生”的肉缆越来越不听使唤,已经到了将就的程度。我老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搞了好多偏方,回来就拿我做实验,但收效不大。昨天她又给我搞了一个新偏方,我估计已经熬好了,正等着我做实验呢。

果然,我一进屋,我老婆就从厨房端出一小碗黑糊糊的汤汁儿,妩媚地递给我,说是祖传六代老中医的偏方,我当然不愿意让她失望,谁不想金枪不倒,于是我接过碗,一扬脖子,就干了。老婆不是天仙,但体型恰到好处,除了两个xx子养得肥肥的,哪儿都瘦。没到综合二处之前,老婆在我眼里就是个宝儿。可不知为什么,自从当上综合二处处长以后,怎么看老婆也没法和欧贝贝比。

老婆埋怨我喝了五年尿,金枪疲软是突然断尿造成的,劝我接着喝,我一听就火了,我说,与其让我喝尿,不如让我去死。老婆害怕了,只好作罢,便到处找偏方。说来也怪,在外面扯王八蛋从来没疲软过,一回到家里就不好使,不好使不要紧,在老婆面前说话再也没有以前硬气了。好在老婆是学医的,她认为是我工作压力大造成的,每次在床上行云雨情时,都倍加温柔了。

一小碗中药汤下肚,我感觉心里热糊糊的,看老婆妩媚迷离的眼神,就知道今晚的实验是躲不过去了。果然,我一钻进被窝,她的滑嫩柔软的舌头就像小蛇一样在我身上的敏感部位游荡起来,两个白花花的xx子硬挺挺的,好像我没喝药,她喝药了似的。说实话,我是很想让老婆尽兴的,可越这么想越觉得做爱成了责任、成了义务,就像每天我爬格子一样成了工作,往常还可以将就,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彻底熄火了。老婆忙了一身汗,终于抹着眼泪放弃了。望着大失所望的老婆,我恨不得将自己阉了。

这次疲软的代价是从明天早晨开始我必须重新喝尿。没办法,喝吧。我一连喝了一星期,仍然没有什么感觉。

你别说,白天欧贝贝买了一本《家庭生活》杂志,杂志扔在办公桌上,大伙都传着看,我也翻了翻。里面有一篇文章说,如果男人阳痿了,大多是喜新厌旧心理造成的,可以在做爱时将老婆想象成自己向往的女人,病症就会立即消失。我看后心中暗喜,心想,我向往的女人当然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要不是秉持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我还能让赵忠那猪头抢了槽子!

不过,晚上我是急不可耐地自己要做实验的,老婆还以为我喝了一个星期的尿恢复了“亚洲雄风”了呢,老婆呻吟得特别刺激,我把这呻吟声想象成是欧贝贝在叫,下面一下子膨胀起来,这一胀不要紧,就像他妈的吃了伟哥似的。

我常常做一种怪梦,特别是在做爱之后,一旦睡觉,梦境就浮现在脑海里。其实,我的梦很简单,一到夜里,政兴花园就找不到一个男人。政兴花园住的都是处以上干部,当然也包括局级和市级的领导,我就住在这个花园的葵花苑里,葵花是向阳生长的,意味着“讲政治”;我不喜欢局级干部住的松菊苑,有一种永垂不朽的味道;我最羡慕的还是副市级以上领导住的青莲苑,很有点出污泥而不染的味道,不过我羡慕的不是青莲苑的寓意,而是房子。副市级领导住的房子,不论是户型、结构,还是面积,都让我垂涎不已。我去过彭副市长的家,将近三百平米,上下三层,配上得体的装饰,任何一个公务员看了这样的房子,心里都会藏起来一个市长梦。

不过我的梦与众不同,在梦里我就像一个幽魂迷失在政兴花园里,政兴花园犹如一座幽暗的黑森林,我游荡其中,路过青莲苑时,大铁门前蹲坐着一只母狼,瘦骨嶙峋的,母狼呲牙咧嘴地拦住我的去路,我吓得转身就跑,慌慌张张误入松菊苑;还未等我站稳,一只雄狮冲过来,高昂着头,张着血盆大嘴,我只好继续逃,希望能遇上什么人救我;好不容易跑到葵花苑时,又窜出一只五彩斑斓的花豹。我心想,这下完了,却发现欧贝贝站在我家凉台上向我招手,我喜出望外地想喊:“贝贝,快来救我!”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彭副市长,我又惊又喜地问:“彭市长,真的是你吗?”彭国梁像吊死鬼一样吐着舌头说:“我从前是人,现在不是人了。”我大惊而醒,冒出一身冷汗。

关于这个梦,我没跟任何人讲过,我翻过弗洛伊德很多著作,也没找到做这个怪梦的缘由,只是对彭国梁“我从前是人,现在不是人了”的话不寒而栗。彭副市长不是人了,会是什么?莫非是鬼不成。我是不相信这世间有鬼的,但是我相信有魂。比如梦,人分明睡在床上,却感到做了种种事、见了不少人,这是怎么回事?显然是有魂灵在活动。

赵忠提供的信息千真万确,刘一鹤成了东州市委副书记、代理市长,还不到两个月就在两会上高票当选东州市市长。一开始我担心彭副市长的“常务”两个字怕是要不保,想不到两会以后彭国梁仍然是常务副市长,我提着的心虽然放下了,但彭国梁对我的态度似乎不像以前那么亲切了,我怀疑是胡占发从中搞了什么鬼。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很多材料彭副市长不交给我,而是直接交给黄小明,我虽然表面没露声色,但心里却有些沮丧。

处里资历最浅的就是朱大伟,但是最诡道的也是这小子,别看平时他见谁都嬉皮笑脸的,好像什么事都不走心,这不过是假象,作为处长我看得很清楚,这小子在卧薪尝胆。

傍晚下班时,许智泰、黄小明和欧贝贝陆续先走了,只剩下我和朱大伟,这小子端着处里的象棋盘走了过来,嬉皮笑脸地说:“处长,杀一盘怎么样?”

朱大伟平时净陪肖福仁下棋,肖福仁是个象棋迷。我刚到综合二处时,朱大伟还是个臭棋篓子,但是没出半年,处内就没有对手了,连打遍办公厅无敌手的黄小明也甘拜下风。我这才觉得不对劲儿,这个朱大伟棋艺进步如此之快,好像有什么高人在背后指点。慢慢地我才发现,朱大伟苦攻象棋的原因。原来这小子主要目的是为了成为办公厅主任肖福仁的棋友,这招儿投其所好颇见效果,如今肖福仁有事就喊朱大伟,朱大伟俨然成了肖福仁的秘书。

我知道朱大伟找我下棋,一定有自己心里的小九九,说不定从这小子嘴里能套出点真东西,便欣然应允,棋局就在我的办公桌上摆下了。

下棋和谈恋爱一样,必须有个对手,但是按朱大伟现在的水平,我很难赢他,但是,这小子似乎故意拖延时间,迟迟与我周旋。第一局竟然下了个和局,于是又摆上第二局。尽管朱大伟故伎不变,但他的棋下得极其稳健,无懈可击。我故意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棋上,等待着朱大伟说出找我下棋的真正意图,果然,他一开口,就让我吃了一惊。

“处长,”朱大伟拱了一个卒子说,“欧贝贝怀孕了,而且正在闹离婚,你知道吗?”

我听罢心里咯噔一下,欧贝贝结婚好几年了,怀孕是正常的事,不怀孕才是不正常的,但是怀了孕还闹离婚就不太正常了。按理说妻子怀孕是好事,哪个做丈夫的也不愿意在这期间惹老婆生气,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欧贝贝的丈夫王朝权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但是,这么漂亮的老婆怀孕了,还要闹离婚,这背后一定大有文章。

我跳了一个马,讥笑着问:“大伟,贝贝怀孕了,你怎么知道的?莫非你小子成了第三者?”

朱大伟赶紧解释说:“处长,我是无意间发现她办公桌上的化验单的,至于正在闹离婚也没什么稀奇的,她当着我的面在电话里跟她丈夫吵了好几次了。”

虽然朱大伟和欧贝贝坐对面桌,但是我对他的“无意间”也倍加警觉,想不到朱大伟如此有心机,很显然朱大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颇感兴趣地问:“贝贝因为什么和王朝权争吵啊?”

“处长,”朱大伟迟疑了片刻说,“我也只是猜测,我怀疑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王朝权的。”

朱大伟的话惊得我将马当作炮飞了出去,心中暗叹,想不到我身边竟有一头“巴兰的驴子”。

“不是她老公的,那会是谁的?”我情不自禁地追问道。

“处长,”朱大伟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仍然只是猜测,我怀疑是赵忠的。”

朱大伟一句话点醒了我,赵忠的确跟我吹嘘过已经把欧贝贝拿下了,想不到欧贝贝竟然怀了这家伙的孩子,这个朱大伟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赵忠不止一次地跟我说,刘市长赏识我的文笔,希望我能到综合一处当处长。这件事我一直没答应,不是我秉持“忠臣不侍二主”的古训,谁不想成为一把手的人,只是彭副市长对我不薄,而且即使调到综合一处,我也逃不出彭副市长的手心,他毕竟是常务副市长,主管办公厅。

今天朱大伟突然找我下棋,难道是想提醒我什么?我知道朱大伟做梦都想成为市长秘书,但看彭副市长的架势,似乎是看上了黄小明,为这事朱大伟一直在讨好胡占发。莫非赵忠劝我调到综合一处的事胡占发知道了,怎么可能呢?

我虽然心里胡思乱想,但嘴上却不动声色地提示道:“大伟,话可不能乱说,这可涉及到贝贝的名誉啊!”

朱大伟察言观色地点着头说:“那是那是,不过处长,我还是坚信我的判断,欧贝贝会打掉孩子,而且肯定离婚。”

我冷静地问:“你凭什么这么说?”

“处长,”朱大伟既诡谲又坦诚地说,“王朝权和我一样,不过是市招商局一个小小的主任科员,托不住欧贝贝的,离婚是迟早的事,即便是赵忠那样的男人,也罩不住欧贝贝,他们之间不过是钱色交易,欧贝贝心中的男人是像彭副市长那样有权有势的男人,处长,所以老弟提醒你一句,少拜佛多问道。”

朱大伟说完举起当头炮就将,将得我竟然无路可走,只好认输。不经意的一盘棋,让我重新认识了朱大伟。说心里话,在综合二处我很看重黄小明的才气,一直利用他牵制许智泰,想不到忽略了朱大伟。官场上很难找到说心里话的人,朱大伟敢对我说“少拜佛多问道”这句话,足见这小子对我的这份真诚。

我把棋盘一推不下了,动情地拍了拍朱大伟的肩膀说:“老弟,走,大哥请你喝酒。”

昨天晚上,我又做了个怪梦,我觉得自己像个老鼠一样在政兴花园里乱窜。奇怪的是母狼、雄狮和花豹看见我不再死命地追杀我,而是不屑一顾。也许是我变成老鼠太丑陋了,或者它们嫌我太小,不够塞牙缝的,但是,我坚信丑到了极点就美到了极点。那些美好而崇高的东西只能隐藏在肮脏和罪恶里,怎么可能随处可见?这恰恰是美好而崇高的东西的精妙之处。

“对于梦的理解,我们实际究竟达到了什么程度,只有实践和经验才可以做出判断。”弗洛伊德如是说。我至今对我的怪梦都无法解释,看来是实践得不够,也就是做梦的次数还不够,不足以达到可以称之为经验的程度,因而也就无法判断。不过,弗洛伊德认为,人们的整个心理活动都自动地受唯乐原则的支配,也就是尽力地获取快乐而避免痛苦,我倒是颇有同感。因为每次做完这个怪梦,我都会产生一种历险后的快感。要知道我的生活都是计算好的,我每天都按部就班地工作,就像在稿纸上写字一样,每一张稿纸三百字,这是规定好了的,我就像一棵禾苗一样生长在宛如稿纸的土壤里,既然是土壤,当然是一成不变的,因为是大自然进化好了的,一切都是进化的,人类是进化的、时代是进化的、社会是是进化的、历史是进化的,这世界上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不是进化的。

思来想去,我还是发现了不进化的东西,这就是我的肉体,它不仅不进化,而且退化,将来走向死亡。这也是自然规律。我们太习惯按规律办事了,好像有了规律就有了一切,就有了善恶,就可以无需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就可以非常幸福地生活。这说明规律已经代替了意愿。医学对人体已经进行过无数次解剖了,并没有发现什么意愿,但是我却明明感觉到它了,尽管是我在爬格子时感觉到的,但我也强烈地希望自己不要成为稿纸上的任何一个格子。人毕竟是人,而不是稿纸上的格子。但是无论我怎么珍视我的意愿,我的意愿都被我符合规律的利益规定好了,怎么办?我只能躲在梦里,在梦里还不能堂而皇之地变成母狼、狮子和花豹,耀武扬威一番,只能变成老鼠东躲西窜。正因为我在梦里变成了一只老鼠,才增加了历险的快感,要是变成了老虎,见了母狼、狮子和花豹,大家都彼此彼此,没什么感觉,就不会有历险的快感。

自从我开始做这个怪梦,我就怀疑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症,后来我翻弗洛伊德的著作发现,精神病患者的梦与正常人的梦在实质上都是一样的,没有多大区别。健康的人并不缺乏那些形成梦或症候的因素,健康的人也可以构成压抑,而且要花费一定能量来维持压抑的力量。他们的潜意识里储藏着富有活力的被压抑的冲动,而且也有一部分力也多不受自我的支配。这些与精神病患者比较起来没有什么两样。看到弗洛伊德的这些观点,我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放了下来,看来健康的人和精神病患者并没有实质的区别,谁都有为所欲为的幻想,只不过健康的人将自己的意愿压抑在梦中了。

今天上午,刘一鹤主持召开常务会议,专题研究招商引资工作。由于要将全市招商引资的项目捋一遍,直到中午也没完成全部议题,只好下午接着开,一直开到三点钟。

开完会,我刚走进办公室,准备整理一下会议记录,内线电话就响了,欧贝贝接完以后对我说:“处长,彭市长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招商引资、外经外贸这一块归彭副市长主管,开了一天的会,看来彭副市长对会议纪要有指示,我拿起记录本就走。

走到彭副市长办公室门前,我就听到屋子里谈笑风生,便轻轻地敲了敲门进去了。原来屋子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市招商局局长温华坚,另一个是市财政局局长陈实。这两个人是彭国梁一手提拔的,在东州官场无人不知这二人是彭国梁的左膀右臂,然而,我对这两个人一点好印象都没有。起初也不知道为什么。从面相上看,这两个人都长得肥头大耳的,都算是好面相,但总觉得眼下的面相不是他们的真面相,他们不应该是这样的面相。我记得弗洛伊德说过,梦的伪装包括“显意”与“隐意”,此时这两个人的面相大概就是“显意”,我没有看到的那一面就应该是“隐意”了,就像在梦中我变成一只老鼠东窜西窜的,这大概就是我的“隐意”。当这两个人满面红光地与我握手之际,我忽然发现陈实堆笑的脸像一只猫脸,不对,不是猫脸,是豹脸,这分明就是我怪梦中那头花豹的脸;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一下叼着一支烟的温华坚的脸,拱出来的嘴很有点像狗嘴,特别是与嘴快连到一起的鼻子,很像正在嗅着什么的狗鼻子,但仔细一看,没有狗鼻子威猛,分明是狼鼻子,再看看眉眼,我恍然大悟,怎么和我在怪梦中遇到的那头母狼的脸一模一样,真是太奇怪了,还缺一头狮子,莫非……?

我不经意地望了一眼彭副市长,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望着他那一张一合的大嘴,我仿佛听到了狮子的吼声,怎么会是这样?我知道我开了一天会,大概是精神又分裂了,我一直不知道我的潜意识为什么这么活跃,却一直形不成意识,但我知道梦是有意义的,怪梦具有特殊的意义,尽管这种意义还没有显现出来,但我有预感,早晚有一天梦会变成现实。对于潜意识的活动,“求是”是得不到正确答案的,只能“求非”。有时候荒谬就是真理,因为真理这东西充满了幽默,也的确滑稽。

彭副市长对我再次强调了对招商引资有突出贡献人员给予奖励的重要性。目前东州市最大的招商引资项目是朱文武的房地产集团与香港万通集团合作开发的位于黑水河畔五家庄段的河港花园。这是目前东州市开发的最高档的住宅社区。为了起到示范带动效应,常务会议上决定奖励在引进这个项目中有突出贡献的人员,但究竟奖励谁、奖励多少,刘一鹤故意卖了一个好给彭国梁,由主管市长定人员、定奖励额度。彭国梁可能以为这是刘一鹤对他礼让三分,但我却觉得这是刘一鹤下的一个套儿。因为这个权力太大了,如果主管市长对招商引资有功人员愿意奖励谁就奖励谁,愿意奖励多少就奖励多少,那么这就不是奖励,而成了赏赐了,还有什么套儿比这更明显的。但是,彭国梁似乎有自己的小算盘,他盘算了一下香港方面的投资额后,决定按千分之三奖励。但是他嘱咐我千分之三不要写到会议纪要里,只写市政府常务会议决定按一定比例奖励招商有功人员,而且着重嘱咐了这一点。

我心领神会地记下以后,彭国梁和蔼可亲地说:“恒达,明天是老领导的生日,我给他老人家准备了两瓶好酒。”说完他哈腰打开书柜下面的两扇柜门,取出两瓶包装精美的茅台。“恒达,”彭国梁将酒递给我说,“这是两瓶五十年以上的茅台,给老领导做生日礼物吧,我知道他喜欢喝茅台,本来我应该亲自送去,祝他老人家生日快乐,但是明天我和华坚、陈实去香港,你就代我转达心意吧!”

说心里话,我真佩服彭副市长的记性,每年老领导过生日他都有所表示,我还真为他们之间的这份情义而感动。只是离开彭副市长办公室后,我心里空落落的。在东州官场上,彭国梁、温华坚和陈实都是属马的,人称“三驾马车”,近半年来,他们为了招商引资,三个人频繁地一起去香港、飞澳门,大有天马行空的气势。最近有传言,有人在澳门的大鸟笼子里见过他们,这种流言就像粪坑里飞起的苍蝇一样嗡嗡叫着讨人嫌。其实每个人都梦想成为天马,为所欲为是人的天性,但是人还有另一种天性;那就是喜欢钻鸟笼子,喜欢被囚禁的刺激,这或许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寻找。应该说,人一生下来,就开始寻找另一个世界,很多人找来找去,不知道为什么就钻进了鸟笼子。

我发现伟大的建筑设计师一共有两种:一种是设计水晶宫的,另一种是设计鸟笼子的。但这两种建筑没有一种是按照灵魂的样子设计的,灵魂喜欢飞,但不是鸟;灵魂喜欢沉思,但也不是我笔下稿纸上排列整齐的方块。柏拉图将灵魂分为理智、激情和欲望三个组成部分,并认为理智是灵魂最高的部分,它来自于神,是不死的;欲望的本性是贪得财富,它占据灵魂最大部分;激情如果受到适当的训练,将成为理智的辅助者,共同领导欲望。激情和欲望都应该服从理智,但是恰恰相反,激情和欲望常常领导理智,这是为什么?

一切都被朱大伟言中了,欧贝贝突然向我请了半个月的假,自从我到综合二处当处长以后,欧贝贝从来没有请过假,突然要请半个月的假,本来我应该问一问请假的原因,但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没有问出口,而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望着欧贝贝离去的背影,我心中一边暗叹红颜薄命,一边羡慕赵忠那个假和尚,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了钱和权,癞蛤蟆也能吃上天鹅肉。但转念一想,欧贝贝也算不得白天鹅,以她现在的身份,无论长得多漂亮,也只能算灰姑娘,而且是饥不择食的灰姑娘。我心想,如果朱大伟透露的信息是真的,彭国梁得知灰姑娘做人流了会怎么想?要知道朱大伟他爹是东州市有头有脸的大房地产商,哪个大房地产商不揪着几绺土地爷的小辫子,否则生意怎么可能做得下去?一想到这些,我就有一种因灵魂裸露而感到的羞愧。尼采说,这诱惑之神和天生良心的陷阱,他的声音可以深入每个灵魂的深处。他杜撰了一个查拉图斯特拉竟敢质问太阳,结果尼采疯了,我可不想重蹈他的覆辙。

昨晚下半夜就开始电闪雷鸣,大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中午也没有停,下午两点钟,欧贝贝披头散发地冲进办公室,说难听点,那样子就像刚刚被强暴了似的,我刚想问:“贝贝,不好好休假到办公室来干什么?”还没等我开口,她抄起电话当着全处同事的面,破口大骂起来,谁都能听明白,她在骂她老公王朝权,骂着骂着便痛哭起来。

我见大家像听戏似的面面相觑,便起身示意大家先出去,我的意思是无论在欧贝贝身上发生了什么,总得给人家留点面子,毕竟是同事。黄小明第一个先出去了,紧接着是许智泰,朱大伟离开时诡谲地看了我一眼。我本来想等大家走了劝几句,但站了一会儿,发现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摇摇头也离开了办公室。

欧贝贝的确休了半个月假,上班那天没精打采的,人也瘦了一圈。我从那天她在电话里骂她老公的只言片语中能听出来,她做完人流回到家里,两个人就吵了起来,欧贝贝是冒着大雨到办公室的,要不是致命的矛盾,她老公怎么会让刚刚小产的妻子冒着大雨离开家?

上班当天,欧贝贝就向全处同事宣布她离婚了,让大家有好男人想着她点,许智泰和黄小明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只有我和朱大伟没露声色。欧贝贝就这样成了小单亲,每天望着她楚楚动人的脸蛋,我又心旌摇荡起来。

其实,按照黄小明的能力和水平,根本不适合做市长秘书,那他适合做什么呢?这话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因为我觉得我也有这个能力和水平,这一点在我给老领导当秘书时就已经得到了充分的验证,我写的尿饮感悟要比老领导口述的关于尿疗法的哲学思考深刻得多,这就说明我的实际水平高于老领导,当然黄小明的实际水平比我还高,尽管这一点许多人特别是领导们没看出来,或者装作没看出来,但是,我是他的处长,我看出来了。我认为黄小明不适合做市长秘书,按照他实际的能力和水平,他适合做市长或者比市长更高的其他的什么长。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凭借着实事求是的原则说出来的心里话。当然,我认为我也有这个能力和水平。正因为如此,我才只能把这种话憋在心里,因为这种话也只能憋在心里,说出来不符合实事求是的原则,因为太真实了。

我的从政经验告诉我,千万不要相信真实,因为越真实的东西越接近谎言。黄小明大概非常明白这一点,他将真实掩盖起来,像一只羊一样,混在羊群中咩咩地叫着,但我知道他不是羊,他是狼,是一只找不到同伴极度孤独的狼。他知道一只孤独的狼潜入羊群,要想生存下去,最好的出路就是由狼变成狗,否则,非死在牧羊人之手不可。黄小明由于本质上是狼,因此一旦做狗当然是最优秀的狗。这一点彭副市长看得最清楚,好狗谁不喜欢?因此黄小明成为市长秘书是我预料之中的事。

黄小明堂而皇之地接替了胡占发,胡占发卧薪尝胆五六年刚解决正处级没多久,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了古桥区副区长,于是朱大伟又一反常态成了黄小明的跟屁虫。我心想,朱大伟要想有黄小明的城府,真还得历练几年。

都说群众的眼睛是最亮的,我从来没相信过这句话,我觉得最亮的还是自己的眼睛,因此,我也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不过,群众的眼睛的确在黄小明身上亮了一回,自从他当上市长秘书以后,上作隆中对,下打洗脚水,超出其他市长秘书十万八千里,其他市长在羡慕彭副市长的同时,都觉得自己瞎了眼,怎么就没选黄小明给自己当秘书?这一点似乎群众都看见了,于是在年终评先进时,市政府办公厅七百多人无记名投票,黄小明高票荣立三等功,这在市长秘书的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黄小明的市长秘书干得似乎如鱼得水。

很长时间没有和赵忠吃饭了,自从刘一鹤回到东州市任市长后,这小子除了包庙发财以外,还干上了房地产。令我不解的是,自从欧贝贝打胎离婚以后,没看出她与赵忠再有什么瓜葛,欧贝贝给我的感觉好像鸡飞蛋打什么也没捞着;至于彭副市长与欧贝贝之间也没有发现什么暧昧的迹象。我开始怀疑朱大伟这小子的判断,看来还是年轻啊!

星期天晚上我跟老婆刚吃完饭,赵忠突然给我打电话,非要请我喝茶,盛情难却,我只好开车去了明月轩。当然我开的奥迪车是从市招商局下属的一个公司借的,办公厅各综合处本来不配车,但是毕竟综合处室居高临下,因此各处室都从下面借车开。

明月轩是东州市档次最高的茶楼,老板不是别人,正是赵忠。假和尚开这么一家高档次茶楼,不为别的,就为了附庸风雅交朋友。我在礼仪小姐的引领下走进包房时,这家伙正坐在圈椅内一边品茶一边闭目欣赏琵琶曲。弹琵琶的虽然是一位丰姿绰约的女孩,但是,曲调却有“银瓶炸破水浆迸”的气势。我一进门,赵忠睁开眼摆摆手,女孩抱着琵琶知趣地出去了。服务小姐重新泡了铁观音。

我抿了一口茶,开玩笑地问:“你这假和尚突然请我喝茶,是不是对哪部佛经又有心得了?”

赵忠显得很严肃,既像是心中藏着什么大事,又像沉浸在刚才的琵琶曲中还没有出来,叼着手中的半截烟,反问道:“恒达,你知道刚才的曲子叫什么吗?”

我还真没太注意刚才的曲子是什么名堂,只觉得像有千军万马一样,便随口胡诌道:“是不是《春江花月夜》啊?”

赵忠努力睁大小眼睛深沉地说:“真想不到你杨恒达也让官场熏得索然无味了,《春江花月夜》是首抒情的曲子,乐曲描写的是在夕阳西下、月上东山时分,春江的月夜幽静而安祥,水面碧波荡漾,落日的余晖洒在江面上,恬静、醉人,从远处的一叶轻舟上隐约传来在船上演奏箫鼓的声音,飘渺、悠长,使人沉湎于诗情画意之中,怎么会有‘铁骑突出刀枪鸣’的味道?”

我不好意思地说:“刀枪鸣的味道我没听出来,不过曲调中透着一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算你说着了,”赵忠惆怅地叹了口气说,“告诉你吧,这是琵琶曲中最著名的一首《十面埋伏》。”

我听到“十面埋伏”四个字,心里咯噔一下,我知道赵忠这个人背靠刘一鹤,一直参与刘一鹤与彭国梁的权争,他突然找我喝茶大谈十面埋伏是什么意思?

“赵忠,”我奚落地试探道,“放着赏心悦目的《春江花月夜》不听,却听四面楚歌的《十面埋伏》,看来你这假和尚到底是假和尚,心不静啊!”

“恒达,‘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都说《红楼梦》是将‘真事’隐进‘通灵’之说的假故事中去了,我一直不信,小说就是小说,怎么可能当真事看?不过,我最近又看了一遍《红楼梦》,还真看出一些‘真事’来,而且这些‘真事’即将发生在东州。”赵忠卖关子地说完,不露声色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惊,情不自禁地问:“东州?”

“要不怎么说历史常常是惊人地相似呢!”赵忠像是满腹心事地给我斟了一杯茶,然后神经兮兮地说:“恒达,这就叫‘乱哄哄的你方唱罢我登场’,你说人是迷恋位置多一些,还是迷恋命运多一些?”

我从赵忠的阴风阳气中听出了一些端倪,这张猪脸充满了对金钱和权势的牵挂,他让我感到眼前的猪头里装满了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些秘密很可能让我潺潺流淌的生命之溪奔向一大片死水,进而使我的前途消失在死水之中。我判断赵忠今天请我喝茶一定有所图谋,但是如果不给他点脸色,藏在猪头里的图谋就不会立即暴露出来。

于是我脸一拉,动气地问:“赵忠,你小子阴阳怪气的,到底想说什么?”

赵忠见我动气了,便淡然一笑,拍着我肩膀说:“恒达,送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你要不要?”

我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赵忠慢慢地嘬了一口茶,脸色阴险地说:“欲望犹如恶毒的蜘蛛女,她把贪婪者引入她的网中。恒达,前两天我去了澳门,你猜我在大鸟笼子里看见谁了?”

不用赵忠点破,我心里全明白了,只是前两天彭国梁去了香港,怎么会在澳门?

“赵忠,”尽管我全明白了,可是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便质疑道,“你该不会认错人了吧?”

“恒达,”赵忠狡黠地一笑说,“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在办公厅工作那么多年,你想我会认错人吗?当时迎头碰上,不过他们仨并未注意我,可是彭国梁那身打扮,确实吓了我一跳,穿着大红的T恤衫,手链、戒指、项链、烟嘴,简直像个黑社会老大。看来,人无论爬多高,也爬不出自己的内心,爬不出命中注定的结局啊!”

赵忠的话无疑挑明了彭国梁的命运,这说明刘一鹤已经采取行动了,怪不得这两天黄小明频繁地请许智泰到彭国梁办公室去,看来彭国梁坐不住了,这是想请林永清去做齐秀英的工作呀!其实,齐秀英也未必能左右彭国梁的命运。谁都知道打蛇要打七寸的道理,说不定刘一鹤早就捅到中纪委了,紧接着会发生什么?我实在不敢想,要知道政治是常以“手段”换取“目标”的。我该怎么办?

很显然,赵忠能跟我说实话,就没把我当外人,这种不见外一定是有图谋的,于是我故作镇静地说:“常言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赵忠,几杯茶水再解渴,也救不了大火,更救不了池鱼啊!”

赵忠扔给我一支烟,然后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给我点上火,诡谲地说:“恒达,我非常理解你此时的心情,但是忠诚也要看对什么样的领导,刘市长可是赏识你很久了,刘市长说,老领导在老干部中德高望重,你服务老领导多年,只要你做一做老领导的工作,让老领导不插手这件事,你就算立了大功。”

赵忠的话让我内心世界倒海翻江,这分明是让我演无间道啊!官场上是最讲究圈子的,我现在是彭国梁的人,但是毫无疑问,彭国梁面前裂开了一道深渊,任何人跳下去都将被吞噬,我凭什么跟着往下跳?但是那么大的深渊,只要彭国梁跳下去,整个圈子都将填进去,我根本逃不掉啊!想到这儿,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块石头,立在悬崖边,上面写着“彭国梁殉葬品之墓”。不,凭什么?凭什么他下地狱我就得下地狱?

想着想着,我的手有点抖,我胡乱地喝了一口茶,心神不宁地说:“赵忠,事情来得突然,容我好好想一想,好吧!”

赵忠理解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恒达,我是商人,我只信奉一句话,我不上天堂谁上天堂。”

或许是话题太沉重了,沉默了片刻,赵忠转移了话题,他眯起小眼睛问:“欧贝贝最近怎么样?”

我心想,死胖子装什么蒜,把人家肚子搞大了,还把人家的家搞垮了,你会不知道欧贝贝怎么样?便揶揄道:“赵忠,你口口声声跟我吹牛皮,说把欧贝贝拿下了,你会不知道她怎么样?”

“恒达,”赵忠笑嘻嘻地说,“不瞒你说,拿是拿了,但是没拿下,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哥们儿的老枪就是拉不开栓。”

“别跟我装,”我心想,把人家肚子都弄大了,还耍赖,便讥道,“种都开花结果了,不是你的种是谁的种?”

赵忠腆着猪头说:“这还用说,他老公呗!”

我用质疑的口气说:“别提人家老公了,要不是你小子不负责任,欧贝贝能离婚?”

“离婚?”赵忠瞪着小眼睛问,“恒达,你是说欧贝贝离婚了?”

我动气地指着他说:“还他妈装!”

“天地良心,杨恒达,”赵忠脖子粗脸红地说,“我那天真没拉开栓!”

“那孩子是谁的?”

话一出口,我猛然明白了,赵忠似乎也明白了,他猛然站起身,迈着熊步恶狠狠地说:“恒达,我知道睡欧贝贝的人是谁了,狗屁,真是有点作到头了!”

昏黄的月亮挂在天空,我漫无目标地开着车,我发现宇宙就是一个巨大的子宫,天地万物孕育其中,这就叫存在。我生在存在之中,是存在的一根毫毛,我有所欲,我不知道存在是否亦有所欲,但我知道一个没有个性的世界,无论多么幸福、多么快乐、多么完美,都应该受到谴责,因为人和人类是两个问题,这就是问题的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