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宁:小说,故事和事件(1)
◆周嘉宁VS.七月人
周嘉宁,1982年生于上海,第二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现于复旦大学攻读中文系研究生。出版有《流浪歌手的情人》,长篇小说《陶城里的武士四四》《女妖的眼睛》《夏天在倒塌》等,其中《夏天在倒塌》直逼张悦然而去。
周嘉宁关于夏天的故事缘自于与某位摄影师的一次未尽的合作,她的童年回忆为整个小说定下了基调。周嘉宁执着于小说的语言,在她的小说中“故事”退居其次,只要保住“事件”这一底线,不断地探求语言技术是写作的最大快乐。
七月人:谈谈你最新的中篇《我的夏天》和你的新书《夏天在倒塌》之间的联系,你怎么会想到写这样的一个小说。
周嘉宁:当时我在《完全生活手册》实习,那里有一个香港的摄影师,他以上海为背景拍摄了一系列的照片。当时他非常想为自己的照片配一些文字,于是就找到了我。我们进行了一些讨论,觉得单纯是为图片配上一些散文化的文字并没有什么意思,能不能做一个情节性比较强的一个故事?当然整个作品的内容还是以照片为主。我们当时讨论出了整个故事的框架,我就开始着手来写。
当我只是写了一个开头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整个事情已经不能这样来做了,因为我无法去写好一个事先已经定死了的故事。我无法想像当我已经知道了从开头到每个人的命运再到结尾每个人的结局以后,我还能描写它们。更何况当时我还必须接受画面上的许多限制。我喜欢结局并不确定。于是我在写完开头以后,停了一段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动笔。而在这段时间里,摄影师也由于“志气消沉”,不再继续拍摄他的这组照片。于是这件事情就停滞了下来。但是我仍然认为这个故事本质上是非常不错的,而且也很符合我感觉中的真实的上海。于是两个月以后我又开始写这个故事,但是已经和原先的计划是没有任何关系了。这个小说我写得很慢,从4月份到8月份,终于完成了这个中篇。
七月人:在这个小说中出现的永安里,在你的记忆中它是否有它的原型?
周嘉宁:它的原型实际上就是我以前所居住的一条弄堂。弄堂的隔壁就有一所小学,而小学里就有一个儿童乐园。事实上在写完《夏天在倒塌》以后,我并不完全满意自己的这部小说,我本来是想写一些上海比较当下的内容,不是那种光怪陆离的生活状态,而是一种很普通的不管是小男孩还是小女孩,他们的青春随着年龄和上海在一起变化的那种状态。
《夏天在倒塌》由于某些原因,我的第二稿做了很多修改,出版后我发现实际上很多东西我都没有表达出来,而现在的中篇《我的夏天》吸引我的有三点:首先它是一个有悬念的故事,一开始女孩坠楼,直到最后被证明是他杀,读者不容易想到凶手的身份。第二点就是这个故事涉及到了小孩子在童年那种很容易将一些微小的恐惧无限放大的心理。我小时候也对这样的心理有着深刻的体会,在小说中描写这样的心理一度令我着迷。再就是上海这个地方的大背景吧。以上就是令我想写这个小说的最重要的原因。
七月人:提到上海,很多人笔下的上海似乎是被“妖魔化”了的,似乎整个上海就是一个巨大的消费场所,而在你的小说中你则更加关注在城市表象之下的那种市民化的东西。这是你说的上海的地方背景的含义么?
周嘉宁:你所说的对于上海的描述很可能是出自不了解上海的人之手(笑)。任何一个从小在上海长大的人的视角肯定会与之不同。
七月人:而事实上你是否觉得,如同你笔下的永安里渐渐消失于上海的城市生活之中了呢?
周嘉宁:我在写这个小说之前,因为当时说是要配照片,所以我也回过很多次我以前生活的地方。回到那里以后,我发现整条弄堂包括里面的人,都基本没有变化。而我小时候的玩伴们很多也还住在那里。当我回去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那就是虽然所有的事物对我来说都是那么熟悉,但是却已经和我现在的生活全然没有关系了。我感觉这样的状态倒反而能够让我更好地去对这些事物进行描写。如果要让我来写自己如今身在其中的生活,记录目前的变化的话,我可能倒写不好。
七月人:可能以一种追忆往事的姿态能够让你更加清晰地面对你所想要涉及的东西。
周嘉宁:在我这样写作时,当时的情景、当时的生活状态,并不是以一种确定无疑的面貌浮现出来的。这种记忆的片断有些可能已经完全混淆起来了。但是我觉得这是一种有趣的情况,可能更符合我写东西时所追求的一种状况。如果我的记忆过于清晰,我完整地记得当时的一句话、一个人的容貌,或是某位邻居的生活习惯,我反而觉得那样让我无从下手。
七月人:在我读这个小说的时候,感到它的节奏和你以前的一个小说《三点二十九分的镜子》比较接近,整体上看来有一种缓慢的调子,你在写作时是否有意识地对此进行控制?
周嘉宁:我感到我对节奏快的小说缺乏经验,可能那样需要一种非常强烈的叙述欲望,似乎你要急于将你所知道的告诉读者。而我觉得自己可能缺乏这方面如此强烈的欲望。我之前在写《杜撰记》的时候,是抱着想试试自己一心一意讲一个故事的能力的意图来写的。后来我发现没有必要给自己强加上这样的一个要求。可能我写东西并不过于关注这个故事情节上的跌宕起伏,而是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在《我的夏天》里,最令我激动的地方一个是结尾,另一个是我安排那个小孩作为凶手。并不是因为我要安排离奇的情节让读者大吃一惊,而是实际上在我自己身上,童年的一种恐惧给我留下的烙印是很大的,我想把这种恐惧用另外一个故事来表达出来。对我来说故事就像是一种可以被利用的东西,让我来表现某种心理或者情绪上的变化。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想为了达到这个效果,小说不得不这样显得慢下来。
七月人:童年的恐惧对你来说具体是什么?
周嘉宁:比如我现在还很害怕老鼠。我现在还很想写一个小姑娘和老鼠的故事,可能我的下一个短篇就是写这个。
七月人:让我们来说说你的另一个小说《女妖的眼睛》,事实上你在两年前就已经完成了这部小说,是吗?
周嘉宁:是的,这本书我自己写完以后都很久没有看了。只是在大半年前,编辑让我自己再重新校对一下,我才重新又看了一遍。我记得我当时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一直在看弗雷泽的《金枝》以及与此有关的一类书。我对书中涉及到的某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产生了兴趣。
我把《女妖的眼睛》的故事设定在了一个村落里。在那里有着各种迷信和神话,比如每个村民死后,在他们被埋葬的地方会长出一颗树,叫做死亡树。而故事讲的就是村子里的一个家庭,其中有一对姐弟,和村子里的其他人都不同。姐姐出生时,母亲是在一颗死亡树下分娩的。当时有一个异乡人为她接生,于是从她小时候开始她就一直在寻找这棵树,因为她觉得这样也许能够让她找到自己和亲生父亲之间的联系。而令我感到有趣的是在这样一个虚设的背景下,发生任何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是不足为奇的,在这个小说里我的想像力得到了满足。
七月人:看似不可能的事情?
周嘉宁:在小说的结尾,村庄里所有的人在饥荒过后都睡不好觉了,整天恍恍惚惚,他们的梦境和现实都已经难以分辨,比如他们梦见鱼离开水到天空中去游,然后就真的在天上看到了鱼。而当他们把那个女孩儿送去神庙以后,那天晚上所有的人都无一例外地睡着了。直到他们醒来,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因为之前所有时间的推算都是由长老在一个本子上进行记录的,而在他们昏睡的这段时间,由于潮湿,本子上的字迹都褪了颜色。于是这个村庄失去了以往的时间,于是他们把他们醒来的时间定了一个日子,然后日历就从这一天重新开始。又比如弟弟有时候犯了禁忌,就会招致奇异的事情发生,像鸟类从村子上空飞过,影子却留在地上,于是整个村子都布满了候鸟的影子,诸如此类。有些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后来我在自己做校对的时候,我又把自己的小说看了一遍,我发现我看完一章以后,连自己都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了,就好像这个小说已经不是我自己写出来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