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命运中突如其来的出轨

五年后。

五年会发生很多事。

例如,大学生可以结婚了,飞顺应潮流结婚了,413寝有了新女婿。例如悠悠毕业后找到工作了,然后又失业了,在这座城市飘着,马上就要沉底了。

是不是所有生活节俭的人都注定要口袋空空啊,比如我,节俭了快半辈子了,结果是什么福都没享过,每天在疯狂地计算如何让收入和支出平衡中渡过,连做梦都在想怎么才能让自己手头宽松一点。终于,我失业了,这一下倒是轻松了,没有了收入就不用想钱该怎么花,也不用做梦了,我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老老实实地回我的东北老家,然后熬到岁数大了找个男人嫁掉。

提着少之又少的行李,我来到了火车站。

时正年前,火车站里人声鼎沸。我好不容易在候车室里找到了一个座位坐下来,手里握着火车票,心里郁闷得要死。想来有四句话可以形容自己,混到现在,一事无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记得后两句是我的高中老师添志愿的时候鞭策我们的话,其含义是让我们志愿添得低一点,考出去的人自然会多一点,他老人家面上光一点。结果我考出来了,却仍然的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我头上方有一台大号的闭路电视,只能看到图像却听不到声音。我不愿看到站内杂乱的景象,人人欢天喜地回家过年的面孔就盯着电视看。电视上正在播放一则新闻,是对一场车祸的报道。

看到那个躺在担架上,被送上救护车的男子,我的心突然泛起一阵抽痛。我和正熙分别了五年,我和我的感情世界也分别了五年。曾经,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见面,连思念都会掉到海沟里被埋葬。可是五年后,我还是见到了他,用这种电流传递的方式。

我奔到闭路电视前,想更清楚地看见他,可是那个镜头很快就过去了,画面切换了,一个面色生冷的男人开始演示怎样斩杀一条体积巨大的鱼。

满火车站找电视,终于在货物寄存处找到了一台,求着主人转到那个台,可是新闻已经播完,电视上正播放着“清嘴”。

“去往北京方向的次列车开始检票,请旅客同志们到第三检票口检票,在第四站台候车。去往北京……。”

望着偌大的候车室,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无力的感觉。五年前也好,现在也好,相遇不一定相识,相识不一定相聚,而相聚不一定相伴。也许,这就是命运。

我搭上了回家的列车。

正值春运的高峰期,火车上别说是过道,就连厕所里都挤满了人,如果不是为了安全国家曾三令五申,相信连车厢上也会站满不怕死就怕回家见不到亲人的忠肝义胆英雄们。我对面是一个商人打扮的男子,一上车就把笔记本电脑往面前的几上一放,大模大样的霸占了属于四个人的小桌,然后聚精会神地挥动十指在键盘上弹动了起来。看着他,我心中好不羡慕,人家在回家的途中还在为着事业打拼,我回家,是等待岁数大了好嫁人。

“你这笔记本能上网吗?”过道上一个一头红发的小青年趴在靠背上问商人。看他那一副对电脑垂涎欲滴的样子,我想他一定是个打反恐或传奇的网虫。

“能啊,手机上。不过火车上不行。到站点能上几分钟。”商人按部就班,有条有理地解释,十指继续挥动。小青年深深点头:“了啦。”

我在沙丁鱼罐头一般的车厢里坐了一天一夜。计算时间,我还得再坐一天一夜。

随着火车的行进,头脑乱糟糟的,觉得好像有好多的事情要想,可是真正地思考一下,又觉得是一片的空白。终于,当我理清了自己心头的思绪,发现脑中只余下了一个画面,就是火车站内闭路电视上那匆匆的一瞥。

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伤的是腿,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他,金正熙,现在痛不痛?

火车在行进着,颠簸着。我的心,却被这些问题困住了。

到了北京站,列车停车半个小时。过道上的人们下车的下车,不下车的也集体去放风,座位上的依然坚守,因为怕回来就没有了自己的位子。大过年的,谁也不愿为了坐位和某个不讲理的占座大汉发起口舌之争。

商人累了,合上电脑。红头发小青年早已下车,没准幸福地钻入了某个网吧。越往北越冷,人们不约而同地在单衣外加上了外套。

望着车窗外灯火通明的世界,我的心突然涌上一股骚动,好像听到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有一种力量在向我召唤,或者说有一种呼吸在约我停留。心中涌起了一股冲动,我对对面的商人说:“先生,刚刚发生了一场车祸,在北京二环路附近,伤者名叫金正熙。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在网上查一下,看看有没有这场车祸的消息?”

“伤者是你的亲人吗?”好心的商人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好奇地问。

“是。”我立刻回答,“我想知道他现在的情况。”

不是很漫长的等待过后,商人抬起他带着金丝边眼镜的头:“你要找的人正在北京医院治疗。”

我一时间怔住了,不知该赞美还是诅咒发明了电讯和网络的人。心中的那种悸动的感觉更加强烈,是他在召唤我,是他的呼吸在我的耳边回荡,对吗?

怎么办?我要不要在这个城市停留。

现在的我,身上只有几百块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无亲无故,而且五年了,他就不会改变吗?如果真是这样,我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可是要命的,五年前那个夜晚,玻璃窗后他的背影在我的眼前越来越清晰,清晰地让我回想起了与他相识的每一个片段,想起那段只能追忆无法重来的纯纯的大学时光。

站起身我要下车。过道上的人大叫:“下什么车,车门都关了,早干什么来的。”

拉开窗子,我决定跳车,于是一车厢人集体惊呼。身边的朋友们立刻伸出援手,七手八脚地把我送出了车厢,安全地放在了站台上。

“过个好年。”伴随着火车启动,他们挤在窗边对着我大喊。

“谢谢,谢谢。”我也对着他们用力地挥手。

借你们的吉言了,但愿我会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渡过一个难忘的好年。

因为违规跳车,我被站台的大盖帽请到了候车大厅工作室。微笑,微笑,我一直微笑着,直到他说要罚款。

“只要别管我要钱,怎样都好。”就那么几百块钱,罚完了,我还过不过了?

他铁面无私:“违规了你知不知道,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不走车门走窗户,那还了得,一定要罚。”

“可是我没钱啊。”

“坐车外出,怎么会没有钱,快,一百元罚款。”

完了,我得哭了。我心里想着,立刻就付之行动。因为这些日子一直心里郁闷,所以感情根本就不用酝酿,眼泪成串地落了下来:“我不是故意要违规的,本来是要回东北老家过年的,可是刚才接到一个电话,我在北京工作的男朋友被车撞了,生命垂危。要不是为这个我能跳车吗?难道我不知道危险吗?我也知道我应该接受罚款的处分,可是我也不知道我男朋友伤成什么样子,要不要紧,这一百块钱没准就是救命钱。要不你先给我登个记,等他没事了我回头再给你补上不行吗?”

听了我声泪俱下的话,大盖帽不出声了。我掏出火车票给他看,他一看我真是回东北的,立刻相信了,脸上写满了同情:“不用登记了,下不为例了,你走吧。”

“谢谢,谢谢你。”我由衷地感谢他,不是为他放了我,而是因为他善良。走了几步,我又转回身,陪着笑容问他:“你知道医院怎么走吗?”

大盖帽帮我打了车。我坐着出租车一路来到了北京医院。

北京的天空正在下雪。下了车,我立刻被卷到了纷纷扬扬的白雪中。望着对面这座医院,我知道自己和正熙已是近在咫尺。五年的时光征服不了直拗的性格,于是我换得了这一百多米的咫尺,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叹息。现在,我已经无法回头,只能一直走下去。

正熙,我来了,你会接纳我吗?

一路找到了金正熙住院的病房。鼓起所有的勇气,我敲响了病房的门。

没人应门,让我高悬的心就在嗓子眼那里停留着,他去了哪里?不会逃跑了吧。不会,五年了,他怎么还会那么任性呢?第三次敲门未果后,我轻轻推开了半掩的房门。

病房内干干净净,一束盛开的玫瑰在窗边点缀着一室的雪白。

“喂,你是谁,干嘛在这里探头探脑的?”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我陡然回首,立刻,我看到了拄着拐的金正熙,真实的高大的他,就立在我的面前,依然是帅气的面孔,白晳的皮肤,薄薄的俊秀的眼睑。

可是他还是变了,真的变了,眉宇间不再是青涩莽撞的少年意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成熟稳重,虽然拄着拐,可是全身上下却散发出一种凌利的气势。我心中为他这种气质上的改变而叹惜。时光,果然是最伟大的造型机器。

正熙望着我,目光中散发着一种炫目的光芒,我不知这是因为光线的关系,还是我的错觉。这种光芒凌利而灼热,像粒子波一样一层一层地透视着我。

“悠悠?”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低唤。

“是我。”我如同被他的目光蛊惑,低声应着。可是他还是用那种不太确信的目光望着我,然后,他居然用一边的拐杖用力地向我挥来,重重地打在了我的大腿外侧。好痛,用这种方式来对待老友?我用手按住腿一侧的痛疼的地方,恨恨地说不出话来。没想到他见我不讲话,居然用另一边的拐杖向我的另一只腿打来,居然又是重重地打中了我的腿。太过分了,这个混蛋。我忍无可忍,抬手一把向他推开。他本来就为了打我站得不稳,被我一推之下,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这一次,他的目光终于安定了,一边惨叫一边看着我笑。

看到了吧,我是悠悠,如假包换的悠悠。这下你满意了吧。

“正熙哥,你没事吧?”

咦,是谁在说话?

很快我就知道这清脆美妙的女声的来源了,一个长发披肩的少女蹲下身子轻轻地扶起被我重重推到地上的正熙。立刻,一种不安的感觉飞速地窜到了我的心中,直觉告诉我,她与正熙的关系一定很亲密。

完了,看来这一次我跳车一定是跳错了。

“我,我来看个朋友,没想到会遇到你,世界真是很小。”我一边强作他乡遇故知般开心地说着,一边看着那个很漂亮的女孩扶着正熙上床,帮他放好双腿,又亲昵地为他理好衣角,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百味杂揉。

“你现在北京工作?是什么工作,你家住哪里?”正熙很兴奋,追着我问。那女孩提了花瓶,对正熙说:“我去换水,你们慢慢聊。”她连眼角都没有扫我,提着花瓶就走了出去,看来她很讨厌我这个野蛮的,推了她的正熙哥的人。

那束玫瑰是她在照料吧,是她让这病房如此整洁干净的吧,如果这是家,那么她就是女主人了吧?

“喂,我问你话呢,你在哪里工作?”

“嗯,你的腿没事吧。”

“喂,悠悠,好像应该是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我,嗯,”我心底思量,既然一开始就说了谎,就把谎说到底吧,“我在一家公司做秘书,小得很,不值一提。哎,现在钱难赚啊。你当老板了吧,我记得你爸爸开得是大公司,如果在中国有分公司,一定要关照我,如果我被现在的东家炒了,还可以请你赏我口饭吃。”

听了我这一番很世故的话,正熙的脸上的兴奋消失了,目光有些迟疑地望着我。时间啊,你可以让人成长,现在,在正熙的脸上,没有了少时的轻狂,有的,是属于成年人的戒备和精明。一瞬间,我心头升起了一种想哭的感觉,因为我好想回到从前。

“当然。”他笑笑。

“你好好养病,我先走了。”我站起身,抓起手提包欲走。

“把手机号留下,我们再联络。”

“不用了。”我强笑,我已经决定这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留下消息,为谎言徒增麻烦有必要吗?可是他突然一把抢过了我的手提包,掏出了手机,然后记下我的手机号码。

“我打电话你不许不接听着没有。”他笑着,“我把我的手机号也给你存下了,我的手机一辈子不会换,你如果没有了工作,给我打电话。”

我不太高兴地接过他递还给我的手机,决定一出这个门就把他的号码删掉。我饿死也不会找他。

那个漂亮的女孩抱着一瓶玫瑰走进,笑着问正熙:“好看吗?”

他眼中泛起了一丝温柔:“好看。贞淑,悠悠要走了,你送她。”

这是逐客令吗?虽然是我先说要走的,可是也用不着这么快地让我消失吧,“再见。”我闷闷地说,天哪,我居然为他跳车,为他去骗善良的警察。我真是天字第一号的笨蛋。

“再见。”他打发我,就像挥一只苍蝇。

什么再见,永别了,金正熙。

被贞淑挽着手臂走出病房,我扭头望着那道门缓缓地合拢,心里空落落的,突然手臂被一股很大的力量推了一下,害得我差一点摔倒。

这位美丽的贞淑小姐给我的第一个见面礼就是在走出病房后用力地抽出了她的友谊之手。

“您走好。”虽然她比我高不了多少,可是看我的那个表情也是有仰角的。真是的,韩国人的下巴只有这一种角度吗?

她高高在上的目光从我的面前哗啦地划过,好像给了我多大的恩惠,又因此要从我这里得到我的谦卑和感谢。

“走,当然会走啊,我长着脚呢。”

她听了我的话,立刻瞪圆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可是很快,她的目光跳过了我,眼睛由圆圆的转变成了弯弯的,“太宇哥,你来啦。”

我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只见一个高个子的男子走了过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让我嗅到了一股好闻的男士香水的味道。这个男子没有理睬贞淑,越过了她,径直打开门,走进了正熙的病房。

贞淑的表情顿时僵住了,她看看我,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你不是有脚吗?还不走。”

恼羞成怒了?真没气质。看在那个高个子男人帮我打击了她那高贵的下巴的份上,不理她。

走出医院的正门,那雪,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冷颤。真是冷,好冷,在东北的老家都没有感觉这么冷过。我无法控制地不停地打着哆嗦,晕车的症状集体出现,头晕,胸闷,还恶心。

难怪有人说如果你用尽了吃奶的劲儿做完一件事后,一定就会得场大病,这是因为身体不堪重负,要用休息犒劳自己。我现在车也跳了,想的人也见了,也因为长着腿被人赶出来了,是该让身体找找平衡了。

找个墙根儿大吐了一场,直到把苦胆都吐出来了,胃才稍稍舒服了一些。我拖着步子坐到医院门前的台阶上,任一天的雪飞快而冰冷地落在我的身上,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掉了。

正默默地流着泪,废然待死,一只手突然从后边拍了拍我的肩,然后递了一只手帕给我。我抬起我的梨花待雨,狼狈不堪的脸,望见一个高个子的男子立在我的身旁,一头的长发顺滑地垂在双肩上。

咦,这不是那位贞淑口中的“太宇哥”。

他见我只是呆呆地望着他,手又向前探了探,“给你。”

“哦,谢谢。”我傻傻地接过手帕。一股好闻的香水味迅速地飘进了我的鼻子里,让雪的味道也变得沁凉了起来。

他没再理我,转身走开了。高高的个子迅速地化入那一天的飞雪里边的。

望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还没到那种该绝望的地步。

于是,我在首都的街头流浪。

还是夜,还在落雪,因为没有了奔跑和追寻,所以会感到寒冷。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身无分文在一座不属于自己的美丽的城市走路是人生最大的痛苦。

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金正熙那个一把抢过我提包的动作一下闯入我的心中。带着也许一种期待,也许是一种无助,也许是由衷地期盼的繁杂的感觉,我打开手机,把它放在耳边,看着自己口中呼出的白汽,心中怦怦直跳。

“你死到哪里去了?怎么没有按时回来。”

原来是我妈,她一急就会骂人。许是听到了久违的亲人的声音,我鼻子一酸,泪无声地落下。

“你到底在哪儿,今天是大年夜,怎么不回家?”哦,对啊,今天过年,难怪街上这么少人。

“妈,过年好。我…现在,在北京?”

“什么?北京,你在那里干什么?”那边的声音立刻高了八度,“你今天回不回来?啊?”

“对不起啊妈,我可能是回不去了。”

“好,不回来!今天不回来你就永远都不要给我回来!”她一气之下挂了电话。我望着手机屏幕上那闪动的字幕,泪水无法克制地流淌。对不起,对不起,真得对不起。我是个笨蛋,我怎么会这么笨。按了关机,蹲在雪地上,我抱着头痛哭了起来。

坐上了地铁,车厢里空空的没有几个人,整条列车好像就是为我一个人运行着。回家吗,今晚的火车票会很便宜,而且估计没有几个人,我可以一个凳儿一个凳儿地挑着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对回家产生了一种恐惧,因为我悠悠跳了车,已经离开了命定的那条轨道,就这么回去,回到那老去结婚生子的轨道上去,我真的不甘心。对于回家的恐惧像气球一样越想越大。后来,我终于决定了,我要赌一把,试着在这座城市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