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哉悠哉
(2004年12月17日写了片段2005年1月末开始全力以赴)
美国喜剧导演伍迪·埃伦在一部他的半自传电影的开头,先打破银屏的障碍,演员与观众固有的关系,对着镜头旁若无人地讲了两个笑话,用来诠释他的人生态度。有一次,大家正在上早自习,我突然心情特别激动,觉得天朗气清,人们幸福健康,不由对坐在我前头正在学习的超超喊了声:“超超,我真喜欢你!”现在我要写写我的女朋友们,但怎样开头?那么就让我用这个故事,来描述自己是如何“爱”女生的吧!
秋雨沙沙落落在我心上在我发病的第二天(2004年3月25日),入住中日友好医院,在楼道外等待进病房加床的时候,小云匆忙的电话就打过来了,我与她当时具体说了什么,现在已经记不清,因为时间紧张,我也只是报告了一下病情(其实现在看来,我对自己的病情还太不了解)。那个星期六,3月27日中午,老师率领着马勃、王钊、连连、小云、超超几个人来,算是第一次比较重要的外交活动。我穿上爸爸的裤子,和大家一起去外面馆子吃饭,翻看在医院门口照的相片,所有人里只有我和小云的表情比较怪异,不知道当时怎么了。
吃饭细节自不必说,反正我是最不会点菜的,又因为已经在医院吃过了,只有慢慢喝茶的胃口,见满桌子的水煮鱼等等好吃菜,毫无兴趣。座上欢声笑语,还是平常的高兴样子,可我怎么能猜到紧坐在我右边的小云的心思?人心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无论与对方挨得多近,也听不到她半点心声。分别时我和每个女生握了手,开始了我对女生“亲密接触的妄想”。
在之后小云交给老师的题为“关心他人,关爱生命”的命题作文里,她是这样写的:“我真不知道从何说起,一切就像梦一样,令人难以置信。上午还活蹦乱跳的子尤,下午就躺到了医院的病房里,经检查是胸腔里长了个肿瘤。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所有的人都无法接受。我第二天下午回到宿舍就给他打了电话,和他聊了几句,但感觉他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非常乐观。他向来都是这样,我也就稍稍安心了。只要他自己的情绪稳定,那后面的治疗就会比较顺利。周末和他的几个朋友随彭老师到中日友好医院探望,他穿着病号服,我竟发现他长高了,大概是瘦了的缘故吧!他真的瘦了许多,虽然精神很好,但还是很虚弱,胳膊和小班长一般瘦,让人不忍心看下去。我们和他谈天说笑的时候他依旧手舞足蹈的,可当我们要离开和他握手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已经皮包骨头,心里一阵酸楚。望着他和他妈妈离去的背影,我默默对他说:你一定要坚强,大家等着你回来。”这作文是4月2日搬到国际医疗部,准备开始化疗时,老师给我的,小云还有点不情愿,之后班里同学每次来看我,基本上都少不了她。
小云在那篇作文里还说:“在女生里,我是子尤最好的朋友,平时我们几个总是坐在一起调侃,或者聊天讲笑话。他现在病了,我们当然关心他,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友情胜似亲情,相信他是坚强的,一定会挺过来回到我们中间。”这话说得很有意思,她不说,在男生里,我是她最好的朋友,而敢大胆断定,她是我女生里最好的朋友。何出此言?当然,当时我确实是这个情况,但我们的关系还不太像朋友关系,谁要是和她当朋友,就太可怜了,非得急死。她只能算是我当时最着迷的女生。
妈妈那边正在设法抢救我,十万火急,难以尽述;我的病房却是“别样幽芬满园春”。3月28日下午,小学朋友都来看我,其乐融融。每个人轮流玩医院楼道的轮椅。我还给茜茜喂蛋糕吃。她是个高个子的爽快女生,我最喜欢这性格。自上中学,小学同学天各一方,我还和她一块练跆拳道,自然,她是到国外打比赛的资格,而我是累得满地爬,练了几次就躲着不去,却偶然介绍了一个在北大附中上高中的朋友龙龙和茜茜认识,他们俩成了朋友,都很热爱跆拳道,算是紧张学习以外的放松,不去都不行。
从开始化疗起,小云就不停地给我打电话,我也逐渐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临近我4月10日的生日,班里同学拍了一段录像,每人在摄像机前说几句话。人人说得都无非是早日回来,等你一类的话,惟小云站起,沉思良久,轻轻吐出句:“今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咱们电话里聊。”惹得全班轰笑不止。大半个班的同学都在我生日前一天来了,平时安静的中日友好医院国际部顿时人声鼎沸,每个人都戴了顶绣着我名字的小红帽,爸爸将这场面拍摄下来,还很“心领神会”地多拍了一会儿小云的左顾右盼。热闹过后,我跟妈妈和大姨说小云走时的眼神很不一般,她们说:“我们都看不出不一般,就你能看出来。”生日有很多人来电祝贺,包括茜茜和她的同学潇逸,潇逸在电话里为我弹琴唱《猫》。她们俩的唱歌技术是一流的。这样的生日过得真优美!
妈妈的朋友邓伯伯的女儿嘟儿天生是个精灵,长得就像日本漫画里的人物,大大的眼睛,娇娇小小,非常聪明。我生日过后不久,也举家来访,其间,她和我搂着照相,还亲了我,这善良的一搂一亲可不要紧,我与女生的故事刚刚开始。小云在学校住校,经常在下了晚自习与我“声音会面”,那时候大概是9点多。4月18日,我受到徐志摩从西湖给友人寄一包花的影响,和妈妈跑到医院美丽的后花园捡树上落下的花瓣,装了一巧克力罐,还附了一封信,我已经很久没有写字,突然一写,好看了不少。信上说:小云、露露,多日未动笔,手已经很不习惯,这几天天天右手打点滴。我都怀疑体内流的还是不是人血。不过能有这样的传奇经历我还有些许喜悦与骄傲。以后要大模大样地对你们说:“老子打的点滴比你们喝的水都多。”最近,我果真能呼吸到春天的气息与心跳了。每每窗外片红飞减、娇红四吹,我真的喜欢满园的落花,尤其是窗外开的一色雪白的不知名的花,它们原本艳红,不久也要随风而逝。我是真为其美景而醉。存心要送给班里的女生。却觉得能懂得我情之人惟有你们两个。今折花以寄情,遣词以留意。愿你们能和我同样看到我病房窗外的景色。这样,我仿佛看到你们花样的笑。
收到信请给我来电话。
子尤
2004年4月18日星期日下午六点
当天晚上,收信人小云和露露给我来了电话,她们都是住校生,来电话时马上就要熄灯,而她们刷牙、洗脸等事情还没干,于是两人轮流打电话,一个先与我说着,另一个就跑去刷牙、洗脸,然后又赶忙浑身是水地过来接替前一个人和我说话,如此接力般,直到熄灯让她们伸手不见五指为止。电话里,我告诉露露自己开始掉头发了,她说先别剃,等着她们来看我,我答,等着你,等着你来揪,直笑得她满地找牙。
4月23日应该是个星期五,吃晚饭的时候小云就来电话,我告诉她自己先吃饭,吃完饭再聊,过了一会儿她果然又来电话,我或躺在床上,或坐起来,或站着,反正一个动作代表一种心情。我让她闭上眼睛(也不知道她闭没闭),给她背《当你老了》,不知怎么的,我读了它一遍就背下来了,算是我惟一一首能背下来的诗,或许是喜欢它的翻译吧!“多少人爱你年轻漂亮的时候/真假爱只被你的美貌引诱。/只一人爱你年轻圣洁的心灵,也爱你年老时脸上痛苦的纹沟。”如今再次轻易默写此诗,诗似当时,人似当时否?往事水迢迢,流去不复返。4月21日我刚刚写完《童话房间》这首诗,老师在班里给大家念过。于是电话里我就问小云:“你知道诗里哪句是我送给你的?”
小云微笑着说出了那句,她竟然还丝毫不差地记着。“电话是倾吐声音的爱恋。”我劝她有时间的话读《红楼梦》,她说好呀,一天读一回成不成。我心想,这得读到哪辈子去呀?我说:“等你读完,咱们可以用里面的话语玩游戏。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
那天的电话我们打了3个多小时,下个星期就要期中考试,我问她周末复习吗?她说懒得复习了。我在床上尖叫:“太棒了!我太喜欢你了!”差点跳起来,谈起兴趣爱好,她说她喜欢看英达的情景喜剧,哎呀!我找了10多年都没找着一个爱看情景喜剧的女生知己,原来在这儿呢!再谈深入一些,她又说她喜欢相声,我已经激动得快背过气了,我8岁以前,所有认识我的人如今谈起来,津津乐道的,都是我追着人说相声。好!她说她喜欢奇志大兵的相声,不错,如今相声界也就他们俩不让观众难受了。我听到她不同凡响的事情,就大喊:“我太喜欢你了!”如此喊了几十声,我乘机问:“说了半天喜欢你,你喜欢我吗?”她笑着说,当然了。从大姨那儿,我学会bighug这个词,就问她期中考完试能不能他们来看我时对她说:‘Iwantabighug。’她说:“到时候我就说我听不懂。”可还是笑着同意。于是我就倒下,再也爬不起来了。
如此长时间的电话,把太阳都聊下山了。我和她相约挂下电话互相写首诗,她说她从来没写过,可还是答应了。挂下电话,我手起笔落:绘
不要问我你的眼神是苦是甜
微笑是你的呼唤是你紧闭的眼帘
我抱抱你好吗?
像置身苹果的清香
让我把你的陶醉
缝在夕阳的云天。
任红流滚过我的心头
落下的头发
弹奏在波动的心间
口齿间倾吐着似言非言
追逐春天的劲风
将浪漫的音符洒遍
桃色绘满了你的面庞
你眨眨眼
调皮地写出
艳若桃花,翩翩红颜。
第二天醒过来,怕打扰小云家人,我就等着她来电话。吃完早饭,属于她的铃声像闹钟一样准时响起。给她念完了我的诗,小云却磨蹭起来,先是央求只念四句好不好,又嘱咐说自己从来没写过,最后才缓缓吟出:我只能在这里想像满城飞花的情景
狭小的空间
却容得下漫无边际的思绪
如果阳光可以洒向枕边
但愿能留下我恬静的侧影
虽然无法在旷野上奔跑
但我可以拥抱蓝天。
这首诗最大的意义就是说明,每个孩子都是天赐的诗人。经常大人看见我的诗说:“哎呀!真棒!我都写不出来!”废话,你肯定写不出来。听多了小云在电话里的声音,每天都会享受几个小时她嘴里吐出的字句为我做的沐浴。她从来说话都像是嘴里含着东西,常常我们说有的人说话带哭腔,她却是说话带笑腔,如柔弱的嫩草。我总说她像“东风无力百花残”,可如今念诗的时候大不一样。虽然仍是声声伶俐小巧,却严肃了许多,是在朗诵而不是读的感觉。那是缓缓的、有板有眼的朗诵声音,世界这个时候都安静了。我可以感受她沉静的心声。读完后,像春风般吹过,“八句?”我问她。
她轻轻数:“一、二、三、四……八,是八句。”
这样默默无言一会儿,我让她快复习去吧,她说要等着我开始打点滴,听见我扎针时的喊才行。就这样僵持了好久,护士还不来,她才同意挂。到这时还有一个节目,我有喜欢让对方先挂电话的习惯,可恰好小云也有这个我称之为“优秀品质”的习惯。两人为此又要推让上好一会儿,直到逼得小云都要喊了她也不先挂。最后还是我让步,说了一大通每次必说的“我喜欢你,我挂了啊,快来电话”的话,然后匆匆放下听筒。我和妈妈将化疗病房的墙布置得跟卢浮宫一样,贴满各种装饰品,我将小云的照片也贴在睡觉时一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4月27日,晚上,头发实在掉得止不住,妈妈毅然决定亲自给我剃秃。脑袋第一次这么光,凉飕飕的,戴上头巾以后很舒服。我给小云打电话,告诉她这个消息。她马上急了,质问我为什么不多等一天,她还想看我有头发的样子。
4月28日,上午,我突发奇想,准备开始写歌词。写多了自由诗,写起歌词跟玩儿似的。受李敖的影响,也是几个字就一句的。秋雨沙沙落,
落在我心上。
昨夜你在做什么?
月色影迷茫。
迷茫处迷离,迷离独神伤。
你笑着摆手去远方,
梦我在枕旁。
电话不再响,
倾吐含唇上。
你笑着摆手去远方,
远方的远方。
梦中见到你,
侧影明又亮。昨夜你在做什么?
让我好烦忙。
写完之后,还修改过几遍,让不必要的伤感淡化,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总觉得“你笑着摆手去远方”这句像是在哪儿听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就在那天,正好是期中考完试,露露、小云上午来看我,还有两个追随来的男生,阿峰是露露去哪儿他去哪儿。而马勃呢,初二上半学期小云刚转来时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聊天逗趣的记忆还都没抹去。过了半年多了,现在马勃还是和她坐在一起,真奇怪了。我和王钊打电话每次必问的就是:“马勃还跟她连体婴儿呢?”可能是老师觉得他们两个在一起很老实,不像别人那样闹吧!他们两个坐在一起确实很安静,可安静以外的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马勃喜欢小云,每个人都在拿这个开他的玩笑,可他们都猜不透小云的心思。
六个人在一起,谈笑风生,露露送了我一个日记本,希望我能好好利用。我是这样做的,之后几个月我的种种文笔心声都留在了上面。露露刚才在进医院的时候不知道看见什么吓人的东西,晕得瘫过去一阵,真是为她的身体担心。谈笑间一晃眼就到了中午,他们该回学校,妈妈问我想让谁留下来,我自然点小云。该履行事先说过的事情了,我和其他该走的人都搂着照了相。
她笑着在沙发上坐着,情景有点像我发病前一星期时写她的文章,文风有胡兰成的感觉,描写的是小云看我写她的文章:“得了稿子,她便开始看起来,那腰身侧着看文章的样子格外动人,很正经,但最正经有时是最调皮的。我虽然故意正襟危坐,好像对小云不感兴趣,心里却恨不得瞪着眼睛将小云的表情看个够。
小云与人交往是很少表态的,但能细心看我的文章是对我最大的肯定。第一节课数学课,我只感到小云在那里看文章,悄无声息,可震撼力远胜过霹雳惊雷。老师的讲课对我来说宛若流水,自己静静听着,还不时偷偷向后望一下,发现小云看完一遍后又重新开始看。此情此景让我想起《红楼梦》中,林黛玉在宝玉的招惹下,开始读《西厢记》,我认为《红楼梦》里面那段描写得最动情了。”妈妈买来锅贴让我们吃,我们边吃边看中央8台放《我爱我家》。之后就是漫长的相顾无言,妈妈看我们没话说还出去转了半天以提供机会,可回来一看我们还是无言照旧。她坐在沙发上,我坐在床上。惟一的一点话就是我不断问:“你什么时候走呀?”因为真想让这寂静永远下去。我给她看我上午写的歌词,她乖乖地坐在沙发上,一副沉静的样子,有可笑的事情她就笑,问她话她就答,给她文章她就看。时间过得很快,不允许小云再呆,我期盼已久的时刻来临了,该搂着她照相了。爸爸将这一过程拍了下来,其中生动地记录了我如何故作镇定,脸不变色心还跳,紧张地和小云搂在一起,可一照完就马上触电般将手拿开,相比之下,小云比我自然多了,每次照完我都不满意,借此要求多照,多照就可多搂了。
小云走时,我觉得自己又得到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大概这眼神又是只有我才能看到。所有这次来看我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生病了,小云给我发了一个短信,说自己看来明天不能上学了。我急忙给她家打电话,后来才知道我把她的电话号码记反了,因此不通。4月30日,他们来的两天以后,慧慧、王钊和老师、来看我,小云又给我发了个短信:本来想来,但车太挤了,上不去。她真是为我耗费太多精力了。
5月2日,我还在中日做化疗,王钊那天下午乘濛濛雨色来看我,两个人一起在花园亭台散步聊天。王钊劝我不要老跟女生“混”在一起,还又提到了我寒假时写秋莎的文章,说实在不像话,并对班里的女生横加指点一番,一个个批得体无完肤。我不置可否,仍然“一意孤行。”王钊后来在记我的文章里曾写:“很多同学直到现在都说子尤是个‘花心百倍’的男生;当然,直到现在我也丝毫不这样认为。但是,不能否认的是,他是个很喜欢和女生交往的人。而且交际面之广,可谓是‘大小通吃’。稍漂亮点的女生他会显出兴奋,姿色稍差的他也会十分认真。生活中,假若他和某位女生聊得投机,就算你在他边上‘吹拉弹唱’,他也毫不理会,他这个毛病就连我也不例外,总是让人啼笑皆非,哭笑不得。一般人对他这种‘嗜好’总往那些狭隘的方面想,而我觉得这是他对女生的一种尊重和珍惜。这一点实属难得,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也深受影响。”五一以后小云有几天没来电话我还有点不适应,提笔写了封信章:
“小云,我们是一对可以相互欣赏的朋友。我真诚地希望你能够喜欢我为你创作的作品,我之前从没为任何一个朋友激发出过如此多的灵感。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极其优秀的姑娘,长大后一定会举措不凡的,这一点现在就已经显露出来。能够与你成为朋友,我非常荣幸,并从中品味出许多欢乐。我是个感情敏感的人,而且非常地不自信。面对突如其来的快乐,我会怯懦,左顾右盼和多虑多疑。我得到欢乐的时候,需要得到旁人的肯定,确信自己很幸福。而你的每个一举一动,都会牵动我的心弦。在学校,我真诚地对待你,以期望换取你真诚地对我。我的信念纯洁,将你看做我女生中的好朋友。医院是一个转折点,使得我更加地信任你,需要你,更时常想你。”这文章很逼真地把我的心血淋淋切开给小云看,什么人看了都会觉得我是个品质优良的“好孩子”。我这是在努力寻找我们关系间的合法化,并让自己相信我们只是好朋友。5月4日下午,老等不来她的电话,我就亲自给她打了个电话,小云接电话微觉诧异,问:“你怎么来电话?”
“你老不给我来我只好亲自给你打了。”
小云笑笑。因为她的贪睡,我打趣说:“上午不能给你打电话,因为你没起床,下午不能给你打电话,你还得睡午觉,晚上不能给你打电话,你又早早上床了。”接着我们商量好明天让她来看我。剩下的故事我曾有过动情的描写:“小云来的那天凌晨,我和妈妈跑到医院外头看月全食,眼见着胖黄的圆月逐渐消隐于黑色的夜空,心里说不出的兴趣与惊奇。就这样在夜风中呆了一个小时,实在诗意得很。等夜空中已不留下一丝月影的痕迹,我们才回了医院房间。不过这使得我第二天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听到了小云在门外和我妈妈谈话的声音。这实在是糟糕得很。她素来都是上午根本不起床的人,今天却那么积极,早早就来了,让我很措手不及。但她的此举非常让我感动。之后我让她看了我给她写的那番心里话,在小云面前我是什么都敢展示的。吃完早饭,妈妈就带我和小云去元大都,照了几张相后,妈妈就先回去了,留给我和小云一个多小时在园中漫步的机会。那天上午是我所经历过的最美好的上午,走累了之后,我们就找地方坐下。小云坐在长椅的这头,而我坐在那头。元大都遗址的风光是天然聊天的好地方,无处不荡漾着悠然。我们坐在椅子上聊着班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整整半个小时,当然这是为我后来搂她做铺垫。我从来没想过要是我提出这个要求会有什么结果,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我就说了。后果我是从来没有想过的,从她的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光明,所以我说话的时候也特别真诚。我笑着说自己查了一下,发现hug应该是正面搂抱。小云非常大方。
我已经不记得她是不是抱了我,我的头靠在她右肩上,手在她红白相间的衣服上拍了拍,那一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在机械地进行一个动作,大概仅仅过了不到2秒钟,就赶快和她分开了。这让我后来很后悔,怎么不自私地和她多抱一会儿。我真希望写一篇上万字的论文阐述我们之间的关系。那是种虽是友谊却又胜似友谊的莫名情感。在元大都的长椅上,我真心告诉她五一期间还真有点喜欢她,她闲拾着地上的绿草,略带羞涩地低声说,我们只是朋友。
我是个糟糕的导游,烈日当头,却带着她满公园跑,上山过桥,直到满头大汗为止。坐在长椅上,我们东拉西扯。我戏称她肯定是被公安局通缉逃到北京的,因为原来的学校里男生都开始互相残杀了。班里有不少苦恋她而无果的男生,在身上刺下她的名字。我说他们就是把身上砍得一条条的都没希望。还说她戴墨镜是不行的,因为眼睛太大,镜片遮不住眼睛。小云又笑了。妈妈给我们规定了时间,之后买了肯德基回医院。但我们比规定时间晚了很久。妈妈后来形容来公园找我们,看见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肩并肩走着。叶舒花吐,这一天的天气格外好。”
写到这儿,我还恍惚以为我们俩是携手走着。弗洛伊德曾说:“世上没有记错了这么一说,你记错了,就是心里希望这样,有了幻想。”回到医院,我们吃肯德基,电影频道在放《上帝也疯狂》,小云笑着看了会儿,我拿照相机乘机拍了她几张相片。
小云走后,我才激动地去拿她来时放在桌上的一个小袋子,她在时不想让我看。袋子里装着一叠稿纸,整整齐齐的,是一篇文章,题为《我眼中的子尤》。对于这篇文章,我已经太熟悉了,所以都没力气说它,更何况今天(2005年1月31日)我的血小板只有3000,不能太激动。能看见小云这样认真地写我已经很感激了,文章这样开始的:“一直想写关于子尤的文章,原因有两个,因为他写了关于我的不少东西,包括随笔、诗歌、歌词,让我有了写他的动力,还有就是他的不寻常在我的脑海里形成了许多关于他的特别的形象。”
接下来就是从初二以来的一个个对我的印象,想了解我的人一定要先读这篇“入门”文章,有些事情我都不记得。她还侧面地描写和评价了其他几个男生。文章结尾是这样的:“现在的子尤住在病房里,他有他新的生活,对子尤来说这是一段生活的开始,他有足够的时间发展个性,也有充裕的时间适应一切。我写这篇文章写得十分‘艰苦’,我不知道怎样‘塑造’子尤最实际最恰当,多半是从子尤风趣的性格这个角度去写的,这是他外在的表现,是最浅显的一面,我也只能写到这个层次,不可能说得面面俱到。越接近尾声写得越吃力,不知以何种方式收尾。我希望这篇文章的整体效果是让读者看到较为全面的子尤,然而能力实在有限,毕竟洋洋洒洒两千字我还是第一次用这么多笔墨来描述一个人。我竭尽全力地搜罗我所知道的所有不寻常的文字,去形容不寻常的子尤。”
跟我交往还让小云文笔大有长进,这就是交朋友的好处。我很珍重它。5月11日晚上,和王钊打电话的时候,他突然告诉我,受我的影响,他也开始欣赏小云了,觉得她确实不错。我不禁暗自好笑,王钊每次都说我堕落,劝我不要掉进情感漩涡。可他其实就是这样,貌似有主见,实则经常变。他还向我表达了他的困惑,就是小云到底是什么时候写作业的?她上课睡觉,晚自习的时候读书,回宿舍就发短信。在中日友好医院时,还有一个特殊经历要提,三头六臂的丹云阿姨带着她姐姐和她姐姐的女儿安宁与蒙古族歌手布仁及其女诺尔曼来看我。我特地洗澡换衣服迎接,谁知高兴过头,鼻血狂流,只能老实地躺在床上。五位客人来了,我主动与他们一一握手。布仁的歌我和妈妈早早就从CD里听过,那深情无边的演唱让妈妈当时涕下而不能自制。那天,父女两人的歌唱唱出了一个草原,绵绵延延,这哪里是我小小的病房能够包容的?
诺尔曼上初一,是个极其纯洁的草原女孩儿,会自己写歌自己唱,是个“创作型歌手”,属于实力派。我请她为我的第一首歌词配曲,她配了,只可惜现在还无缘欣赏。她每次唱歌都要恭敬地站起来,一脸的正经。安宁是四中高中的,来时一身很时尚的打扮,牛仔裤衬得她腿很长。大家对她的介绍,一是她出生在美国,所以英语很好;二是她热爱摄影。为了配合这个介绍,自始至终她一句中国话没说,都在拿照相机到处拍,病房里“劈啪”声不断,等到他们快走了,我对安宁说:“你是不是照相照出惯性了?”
初次交谈,谈的竟是这句,这一个问,问出了我们两人其后的故事。冷雨拥抱着回忆的我空遗下春风依旧。
之后小云不怎么来电话,我每天心里还在想着她,但读书写作看电视仍得继续。趁着身体还好,我很想回一次学校,就给老师打了电话,结果这一打不要紧,牵动了学校许多根神经,招惹上不少麻烦,最后几经商量,终于决定在5月12日去学校短暂呆几分钟。
事后看录像都觉得我那天光临学校的打扮像去抢银行。期间我的种种精彩表现难以尽述,这是一篇写女孩儿们的文章,我还得接着描绘她们。在和同学们见面的时候,我当众把小云叫到台前,边叫边让大家闭眼。我将5月5日时,我们搂着照的照片给了她。她微笑接受。我还让她翻到照片背面,只见背面写着:多愁多病身赠倾国倾城貌。学校之旅结束,我又得迎接第三次化疗,连着难受了好几天,然后再是几天休养,就该准备出院了。不过这卢浮宫般的墙壁要收拾干净还花了不少工夫。爸爸戏称得请搬家公司的人才能解决问题。出院第二天是6月1日,年级在圆明园有个退队入团仪式。初二是我们最后一年能过六一儿童节,场面浩大,一眼望去,废墟旁来回奔跑的都是我的同学。我们班格外显眼,每个人都穿着特别制作的印有迈好青春第一步字样的短上衣,还分组,一组一色。我那天的打扮也不一般,红头巾,黑墨镜,花上衣,早上特别和妈妈剪出口子的牛仔裤。
我一到场就蜂拥上许多学生,争着要我给他们签名,他们的衣服上已经布满了字迹,我净顾着给别人签,自己身上还是空空荡荡。我和几个朋友商量仪式后到我家来聚会,有王钊、慧慧、燕燕,自然还有小云,马勃因为感冒,不敢请他。其他人纷纷同意,惟小云一直是含糊其词。还在医院时,我和她商量这件事情,她就总推托说:“看老师怎么说吧!”我想,这件事情跟老师有什么关系?她的冷落,她的话语,让我奇怪又不痛快。
这件事情的结果是,我在家等了他们几个小时都没等来,过了好久,王钊来了电话,仪式结束,他们俩出了圆明园就找不着其他三个女生,他们一路寻找,一直追到了北大附中女生宿舍,也没她们的影子。于是我就给小云打手机,而她已经在回家的地铁上了。当天晚上,慧慧燕燕来电话拼命地赔罪,对这件事情的解释是,出圆明园时,小云说她不来了,慧慧便也说她不来了,她一不来,燕燕就不来了。
对此,我没什么可指责的,因为我根本没搞清楚这是什么逻辑,似乎总有很多结是我没发现和解不开的。那个星期的星期五,除了我上次邀请的五个人再加上马勃,六个人一起到我家。我给他们看我在中日医院的录像,他们笑;我给他们念我写的《我爱我班》的剧本,他们也笑;我们一起聊天,大家笑,反正每次人家来看我,都是我在那儿逗他们。言谈间,我在那儿偷眼看小云,但小云只是坐在那儿不断地和王钊打趣,让我心痛。
我给他们听从屁网站上下载的五种屁声音,一个比一个震撼,慧慧和燕燕当场倒地不起,笑得死去活来,王钊喊:“这得出东西了。”马勃很腼腆地说:“挺好听的。”只有小云屹立不倒,连笑都没怎么大笑,只是说:“最好把它做成手机铃声。”后来他们跟我说,原来小云和马勃在一起快乐聊天的情景已不复存在,她不再理马勃,但马勃却爱她心切。马勃想跟大家一块来,小云扬言,他要来,她就不来。好一个小云!那次热闹的见面只能使我心情更加怅然,一切仿佛都变了模样。《诗经》一开始就说: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没在家呆几天,6月10日,我就急急进了301医院,那天当头的已不仅仅是烈日所能形容的。因为是解放军总医院,病人也被军人一样管理,极其严格,难钻空子。我一呆就不能接受,因为是加床,位子终归是人家的,人家做完手术,从重症监护室回来,我就得让地方。这样在各个病房里来回奔波。
那时已彻底没有了小云的消息,不再来电话,不再有她的身影,只有我独自躺在床上遐想。小灵通信号太差,当饰品还行,通起话来山鸣谷应,光有响动没说话声;不能用电脑写作;又严格规定不让进家属,所以我情绪低落。右胸的压迫每日加重,行动都已受到影响。无法蹲下,更别说弯腰。但我又是个不能没事情干的人,拿了妈妈买的回宫格,一遍遍临摹诗经,临摹完了就背。露露送的笔记本上当时有我这样的记录:最近背《诗经》,很有感觉,要背就要会用,我是为用而背。
要是给小云写信,我就这么写:
式威式威,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威式威,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曷至哉?如之何勿思!苟无饥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心伤悲,莫知我哀!Idon’tknowwhatIdidwrong?Butshecouldn’tsay!
这个笔记本太珍贵了,我的歌词原稿,随笔,漫画,剧本提纲,不跟别人说的话,做的梦,全写在上头了。我是永远不会停歇思想的,不停歇思想的后果是我永远不会停歇工作。《羞涩小男生》歌词四首,我在301医院写下了绝望的第四首:回忆总发生在雨后,
已经熄灯的教学楼。
被窗影拼接成的地板上,
孤独的我睡意浓稠。
回忆总发生在痛苦的时候,
想起的却都是美梦悠悠。
忘不了春色的五月五,
用雨水编织成舟。公园的山坡很陡,
你紧跟在我的身后。
随风拂摆的枝柳,
舞蹈在你我左右。
还能不能再拉你的手,
凝视你火热的双眸。
还能不能提出尴尬的请求,
看着你微笑害羞。
还能不能再收获阳光,倾听你春风的问候。
还能不能用火包裹寒冰,
融化了我的心头。
且把回忆折成信纸,
寄给那无奈的缘由。
你远去的身影已渐渐黯淡,
只有我痴痴询问着无止无休。
当黑夜吞噬了阳光,
失却了你的问候。冷雨拥抱着回忆的我,
空遗下春风依旧。
连我自己写完了都觉得写得不错。但有谁看呢?我老是说自己伤透了心,心从这边透到那边,中间全是伤。手术前情况危急,医生对我实行了许多手段,打点滴是一瓶一瓶又一瓶。我则仔细看身边躺着的手术完了的病人,看他们术后会碰到什么麻烦,心里想像未来。我一连看了好几场“拔引流管表演”,又看了好几场“拔导尿管表演”。听他们说拔导尿管疼,我盘算着自己这病用不用插导尿管。总之,复杂极了!
每次同学探望,都传说小云也会跟来,随着病痛的折磨加重,我只能用笔在笔记本上不断书写,现在意外找到它,如获珍宝。从上面,我看见自己在重复着写:我对小云只有恨没有爱,她要是跟燕燕来看我,我让她怎么进来,怎么把她轰出去。
自然,小云不会被我轰出去,因为她根本没来看我。
笔是一声霹雳的锋芒电话是倾吐声音的爱恋
学校里已经临近期末考试,大家都在紧张复习。在这个时候,有位春风牡丹人与我交了朋友,她就是天儿。天儿的父母与我父母认识,从小就有来往,但我太小,不记得。在我初一时,她曾和我一起去滑过雪,当然我是所有人里最不灵活的,基本上是从山顶滚到山底。而且好不容易爬到山顶,没几秒钟就下去了,让我觉得很不划算。那次活动不知怎的,我如中了魔般,极其开朗爱说,积极与众人握手笑谈,天儿坐在我前边,我与她聊了很多。她看的次数最多的书是《红楼梦》,其次是《神雕侠侣》,极爱曹雪芹,对金庸的书如数家珍,还痴迷周星驰的电影。这样分裂的人,我从没见过。
那次滑雪后,我们根本没联系。这样过了一年,去301医院前在家休养的那几天,妈妈联系让天儿来家里与我聊《红楼梦》。《红楼梦》我是知道的,可过去读它的记忆已经一片模糊,要想与这位“劲敌”谈几个小时而不倒,就必须得用上唬人的演技。
天儿与她妈妈准时来了,她高高个子,皮肤黑黑的,得体时尚的衣服穿在身上很合身。还是一年前滑雪的样子。我与她对坐,大观园景色被我们言谈间跑了个遍。她的表情常不动声色,心里像揣着什么惊喜,大眼睛躲在镜片后,连微微一笑都是狡猾的。我与她谈话时每一个举动都是经过百般考虑才做出的,稍有差错,就会被她识破我的外行,比如:“你知道《红楼梦》里有个某某人吗?”
“她呀!”我一甩手,一扬脖,好像很懂的意思,“就她呀!对,知道,不就是她吗!”心里还在想这个人到底是哪一回出现的。据说阮籍见礼俗之人给白眼,遇到志趣相投者,就给青眼,后来青眼就成了互相尊重的意思。那这么说,我与天儿就要互相对给许多青眼。我们有太多的话题可以分享。听说天儿对于学校的学习有很多苦恼,我更是有患难知己的想法,学校之苦闷我体会最深。我是从小学一年级就一直吃力学过来的人,偶然的发病及时将我解救,不然要是继续苦闷压抑、日复一日地考试下去,我仍会发病,只不过发病原因不一样而已。这么神奇的女孩儿,女生里难得有此爱好,可她又不沉闷迂腐,而是轻灵的作为。经历上又复杂古怪,像我。男生里一万个也出不了一个我,她于女生也是如此。千万不能用纯洁淑女的形象想像她,她的鬼主意多着呢!
话题回到301医院,在期末考试临近时,她用一种大无畏的勇气,坚持天天给我打电话,隔三差五晚上就和天儿妈往医院跑。天儿把曾经谈话中提到过的一瓶汽水带给我,又给了我一本《男孩来自火星,女孩来自金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搭配关系,我记不清楚了。她还带来一本书,将红楼梦诗词收录全了,那本书她包了皮,但书皮薄如纱,我屡屡翻阅,但也小心没有将其弄破。
我喜欢穿怪异的衣服,天儿痴迷cosplay,好像是动漫社还是什么,我对她的那些事情极其不明白。她听说我的这种喜好,就告诉我有地方能租,我自然欣喜若狂。我们商量着她来贞子的打扮,我来绝地武士的打扮,两人上街一起去看《星战前传3》。有一次和天儿通话我说:跟你打电话像吸毒。天儿说:吸毒是物质的。我说:那我就是精神吸毒。病房里我感受到了她的关心,还因为我们同样面临着困难。考试是她的心头大患,肿瘤是我的胸头大患。天儿痛苦地告诉我,说她们快要期末考试了,我笑着解释期末就是期待末日,她忙改口说一般称其为期终考试,我又说那就是期待终结。倒也形象描述了她的处境。
每次她来,我们就在病房楼道里遛弯,聊天,我给她讲了一个笑话,说黛玉葬花其实是在偷偷把她打碎的花瓶埋起来,她笑。她说:“女生都会喜欢你,第一,你有文才,第二,你说话幽默,第三,你长得也不丑。”我听了,非常高兴。临分别时,趁家长们在聊天时,我紧紧地搂了她一下。那阵子,几乎天天下雨,这些无端轻薄的雨,吹得我反而越来越胖,满脸是包,是整个生病期间最胖的时候。王钊有一次来看我也碰到天儿,我问他天儿好不好?只可惜王钊读古书太多,对女人有天生的歧视偏见,不像我。我声称但凡有女权游行,我肯定是举着旗子走在最前头的。
白天,我独自在病房读《红楼梦》,见书里描写宝玉挨打,全家热闹成一团,他躺在床上,黛玉和宝钗皆来探望的情景,不由联想到自己,在书上记下了自己的感想。“我现在的感受是挨了贾政打的宝玉,他们这般关心我生病,到时就是我死了,也定是心满意足,无可遗憾……”
6月25日,星期五,我就要“上刑场”了,之前最后一次盛大的“探监”不能不提。老师倾尽全力,带了许多人来,可医院是何等戒备森严之地?我们就相约后花园见,电话里使劲嘱咐老师不要带太多人,别把防暴警察招来。星期三下午,我睡完觉让爸爸带着去洗澡,穿上新衣服,包了头巾,一身都很漂亮。
这一日,好花好天气,我让爸爸拿摄像机在旁边拍下了全过程,大家见我只会笑,凑到跟前也说不出一句话,都自顾自玩耍。王钊和男生们坐那儿聊足球,女生们坐到更远的地方。小云一个人站在树旁。妈妈把我推到小云跟前,此时我们已经近一个月没有见面了。我坐着轮椅在小云身旁,四目深情,却无话可说,《红楼梦》里宝玉黛玉久别,重新相逢,无言良久,才吐出句:“宝玉,你好。”这种简单,却有无数凄凉。不过时代真是不一样了,我不会说:“小云,你好。”而是对她说,“我一直觉得你的脸像一只桃子。”
其时我呼吸已经困难,说起话来很艰难。但也若无其事地与小云说了几句,妈妈又把我推到众女生跟前,小云也跟了过来。我还是平时谈笑风生的样子。我告诉她们:“在医院我不喜欢穿病号服,所以这个时候仍是穿休闲服装。”女生们把我围成一圈,我在里头给她们说英文,让她们解释lover等词语的意思。她们是班里头的精英女生,与那边聊天着的精英男生都关系错综复杂,有很多传说的暗恋事件。男生和女生都在一起照了相,不知怎的,小云那天所有的照片表情都很难看。其他人都好看,尤其是小辉,她已经笑开了花。我在13岁文集里曾写:“一次在体育课上锻炼时,看见小辉坐在乒乓球台上,一色红衣,眼睛调皮地望着服装呆板的男女学生,异常惹眼。看胡兰成的小说,其实是在看他的自大和自我欣赏,不管人家女的因为他哭成什么样,他也只说出一个艳字,好像这人终生为艳而活着,但他的艳是他自己的。看看小辉坐在乒乓球台上的样子,才是真正的艳,更何况那一色红是燃烧在蓝白相间的校服群中。”
她肯定还记得我的这些文字,301医院期间,她天天放学后给我打电话,也聊到了这些事情。她是我上初一以后在这个班留心过的第二个女生,第一个女生叫晓晓,曾经是马勃喜欢的女生(你瞧这个关系多乱)。留心晓晓的原因是我觉得她像电视剧里的林黛玉。集体照照完了,我开始和男生们拥抱,可惜没照下来。我从轮椅上站起来,顿时女生们一片惊呼:“好高呀!”
我当时因为肿瘤压迫,右胳膊已经抬不起来,走一步都喘,却行动自若。和男生拥抱两人扭扭捏捏,旁边人都在笑。宇宇站在女生边上,我狡猾地最后向他靠近,和他近乎做做样子地拥抱完,我突然转向小辉,说:“我也搂搂你吧!”说着一把搂住,小辉在我怀里挣扎,像被捞出水的鱼儿一样扑腾。这一搂完,我就开始挨个“进攻”,顿时女生们在周围蹿上蹿下,像鸡笼里到处扑叫的小鸡。我第二个搂的便是小云,我向她笑了笑,然后紧紧搂住她,还来回深情地晃了晃,她在我怀里好像一个轻便的玩偶,任我摇来舞去。这是当时最真实的感受。
我把能找着的人全搂了一遍,包括老师。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我被推着往楼里走,还在扭头想看清每个人的面孔,他们都是笑盈盈地在挥手。后来看录像时,王钊妈妈问我是不是有生离死别的意味在里头。我笑答不是,是怕以后没理由搂了。
前些日子一个叫王正的和我同龄的少年写了一本武侠小说,名《双飞录》,破碎了我成为90后开山鼻祖的梦想。在那本书里,王正写了侠客们中伤后的疗伤,也写了少男少女们的朦胧爱情,他的体验肯定没我的刻骨铭心。手术的时间越来越近,我的情况也越来越差。饭是一点不能吃,我享受着皇帝级别的待遇,桌子上摆满佳肴我也毫无胃口。星期四的上午,因为又出了很多节外生枝的坏事情,气氛紧张,我给小云打电话,她在家中备考,又是备考,期中考试前也是这样的情景,也是在打电话。她一接电话就说:“我本来打算下午给你打电话的。”
我请她在我手术后写一些信来,能让我反复看,她肯定地答应了。燕燕也来电话,为她星期三没能来道歉,我当时必须得吸上氧气才能舒服一些。她说老师给她们女生单独开会,指出她们心里浮躁,心里在想别的不好的事情,不安心学习了。暗示当然是明显的。我要是根据老师的标准,绝对是全世界最浮躁的人。我告诉她,让她继续浮躁下去。因为嘴上说,心里是没有改变的,连可爱的学习成绩最好的雪雪尚且会出问题,
难道她不应该是全班的表率?老师不让我们对异性有感觉,大概言外之意是让我们对同性有感觉。那天晚上,恐怕是最难熬的晚上,手上还在打着点滴,那是我最恨的东西。灯黑了,周围的病人都在睡觉,给我喝的灌肠的药水好像还没起什么作用,搞得我一会儿就得进厕所一趟,却都无功而返。我高烧不退,呼吸困难,反正所有坏情况我身上都体现着。
这时又是那个神通广大的丹云阿姨,她带来了《教父》剧本的复印件,上面还有《教父》制片人莫根写的祝福,真珍贵。安宁也来了,就是那个上次拼命照相的女孩儿,她站在门口,还是不说话,不知道她对我的这副尊容是什么感想。妈妈事后说,这个孩子特别有爱心。当她临走的时候和我妈妈拥抱。她还是那种美国式的表达方式,是在以此来表达心情。第二天,病房里挤满了我的亲人,我颤颤巍巍地去洗澡,结果鼻血又在狂流。我高烧不断,因为从当天0点就不能吃饭喝水,护士给我打上点滴,补充营养。爸爸拿来湿毛巾,在我脸上盘成个圈,像面包圈,又冰了头,又止了鼻血,就是形象太怪异。
马上就该“启程”了,我却关键时刻掉链子,灌肠药到这时候才起作用,爸爸只得拿着吊瓶陪我不断进厕所。我倒不怕别的,就怕在手术台上我大小便失禁就完了。护士给我打防止唾液分泌的针,比较疼,然后就是被推着徐徐进入电梯。几天前看《半边天》讲一个女士得癌症,节目表扬了她难得的上手术台仍面带微笑的精神。我看了不以为然,我所有的照片全都是微笑的,虽然,平时人们想像着,癌症即挨整。
进了手术室,大夫们在我脚上打上点滴,我估计就是它使我睡过去的。刺眼的灯就在头顶,他们让我再说点话,我就背了WhenYouAreOld。事后想,我要是死在手术台上,那我光辉的一生干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背诗!当然,我到底是下了手术台的,被推出电梯时,我麻药劲没过,精神还恍惚着,但能听见妈妈在叫我。做完手术的人要先进重症监护室,有人来看我,我还是对答自如,谈笑风生,只不过现在想起来都是只记得片段,不记得全部。
夜漫漫,我迷迷糊糊地说要喝水,但还是按规定渴了30多个小时,而我渴完之后最开始喝的水你们绝想不到。那是妈妈从外面买的一瓶冰镇冰红茶,我仰脖全喝了,感觉爽极了,然后马上开始难受,要吐出来,但也没吐。因为不是突然醒过来,而是有一个从半醒到全醒的过渡过程,我对我全身的管子不是惊奇,而是欣喜。长得像一个外星人,在口含雾化管的情况下更是如此。此时感觉是不一般的,好像身体不属于自己,尿尿没有感觉,因为有导尿管;两根引流管插在体内,也无感觉;刚做完手术的人都极其痛苦,有的人直到出院前一天还是难以入睡,让护工推着床绕着屋子转,我一点疼痛也没有(当然听相声笑除外),这福气肯定是天赐的。
在重症监护室呆到不用监护了,就进了一个两人间,很舒服。当我拔得还剩下一根引流管的时候被允许下床,在屋里稍稍走动。我坚持不让护工扶,努力站稳,享受了一会儿“腾云驾雾”的感觉,然后转头出屋子去楼道散步了,当别人还在被搀扶着一步步在楼道挪时,我就应该算是大步流星了。当时天儿正在紧张地准备高一期末考试,我就有心给她打个电话,帮她轻松一下。毕竟我已不是我。
拨了号码。“喂?”正是天儿的声音。
“喂,”我故意说,“请问天儿在家吗?”
“哦!”她一惊,“稀客稀客,有失远迎。”用一个“稀客”轻松化解,生死间的这般沉重被她搞得犹如老友小别重逢。好一个天儿!我大喊:“我的天呀!”她忙拒绝我这么喊,因为她不知道这是在叫老天爷还是在叫她。
因为经过化疗,皮肉组织与人不同,按常规该拆线了,对于我却是拆线拆早了,伤口有的地方没有长好,大夫希望我能自己愈合,就每天死命往外挤血水,再用胶布把胸部勒得紧紧的,这时我都会拿一个小镜子反照下他们的操作情况。最后实在没办法,还是重新缝过(不打麻药),期间我要求边缝能边听猫王的《温柔地爱我》。再有就是又给我做了一次胸穿,抽出了一大碗液体。这就是术后遇到的种种麻烦,我在医院呆到最后真有些烦了。这是我在电脑上的一段随感:“7月1日晚上,在电脑上看我拔管子的照片。景象骇人,不仅清晰展现一条长蛇般的伤口,上面还缝着线,而且也逼真地反映出了管子从体外到体内的情况。人在这一刻仿佛成了《黑客帝国》的人,是一台台死沉沉的机器。想起来都是不寒而栗。我忙乱着翻照片,就在这时,突然翻到了手术前天同学们来看我的照片。心情豁然开朗,明媚无比。尤其是一个个女生,笑容灿烂,让我真是喜欢死了!太喜欢女生了,女生天然的美丽,是一种纯净的美。而将她们放在这样一种即将手术(何况我刚刚看过手术的痕迹)的环境中,更让人为之心动。
在医院的那几天里,我天天躺在床上唱歌,调子是朴树的《生如夏花》,歌词却是自己的。只要一有护士进房间,我就开始声嘶力竭地喊:我要出院!就要出院!啊!医院呆得没劲,好好回家玩一玩。我真的想离开无聊的医院!我要回家好好地玩一玩离开这无聊的医院。我要出院!”日复一日的点滴快把我逼疯了,就像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里描写的囚犯一样,在没有任何逼迫的情况,囚犯们也会因为每天看见相同的、没有任何改变的屋子而疯掉,最终招供。
7月3日,是个星期六,天儿下周就要期末考试了,但她保证白天好好学习,想到医院陪我吃pizza,我自然是激动和感动交织。天儿和她妈妈来了,衣着是精心打扮过的。一色绿的裙子长垂到脚,后面背着一个小蓝包,已经清新得让我无法比喻。她的到来让我渴望楼外的火辣辣的太阳,《日出》里陈白露有句名言:“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借用它的话:“夏天来了,但夏天不是我们的,我们要吃pizza。”
天儿这样对我,我却不知道怎样表示,只知道闷头吃。直到那么大个的pizza实在吃不动了。短暂谈过后,天儿必须得走了,在电梯前我才低着头说:“你的衣服很好看。”也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我是最不安分的人,身体稍微好点,就换掉病号服,躲过警卫的贼眼睛,顶着毒日头,往旁边妈妈住的宾馆跑。前门被拦走后门,后门也被叫住就走旁门,真是惊险而刺激。
晚上往宾馆跑,白天呆在病房打点滴,我左右手都扎得快烂了,因为连续打了三个多月点滴,血管顽固,针在手里头乱绞也扎不好,使我非常痛苦,心说一辈子的点滴都被我这时候打完了。有一天躺在床上,右手打着点滴,但心中的写作之欲依然存在。我拿左手在露露给的本上歪七扭八写了许多文章。突然,我脑子里有了写诗的欲望,并且冥冥中感觉那会是我写的最好的诗,于是我先努力手写几句,后来又在电脑上打了一稿二稿三稿,是我写作耗时最长的诗。献给永远的
我是你家台阶前的参天树,
呼唤你名字的岁月流进旋转的年轮。
我是你窗外徐徐蔓延的爬山虎,
记录下那无奈光阴的皱纹。
我只愿化作那满城的飞花,
飘过你生命的清晨。
融作地平线升起的第一缕阳光,
陪你直至落日黄昏。
如果我是那默默无言的参天树,
会扯下肢体,为你做一扇护风的门。如果我是那绵连无边的爬山虎,就固执地依偎在你左右,感受那跳跃的体温。
当你欢笑,我是你忘情的眼神,
悄然藏在风中,与你共享落英缤纷。
当你失意,我爱抚那破碎的伤口,
擦净你独自流下的泪痕。
或者,我是个无名的邮递员,
每天早上只为看你接信时睡眼发困。
不要嘲笑我春心萌动的痴情,人生何曾再有过这记忆的稚嫩。忘记我,我们从未相逢,
我只是你身旁陌生的过路人。
但看看我,再看我一眼呀!
因为我们那永恒的名字,青春!
写完它,我已经疲惫不堪,并对妈妈肯定地说:“这是我给小云写的最后一首诗。”除了紧张的学习之外,大家津津乐道的都是男生和女生间的事情,同学之间打电话也是如此。记得一次跟慧慧打电话,我说了自己的观点:“我从来不把我的感情看得多崇高,只是没有结局的故事。这是青春时期很自然的,应该好好享受青春。”慧慧大为赞赏,说我明白。
我从9岁开始写自由诗,一直到生病以前,其实都是在重复一个主题:人类终究会毁灭自己。生病以后来了个大转变,深陷情沼不能自拔,倒也是很好的纪念。人们常说某人生病表现坚强。这不是什么好事情。坚强意味着苦闷,孤独,有谁能像我一样幸运?快出院的那几天,我的身体好像也得知这个消息。原本因为缝合伤口而极其小心,背驼得头都快沾着地了,现在也挺笔直了。早上一醒就兴奋地到园子里去散步,在棵棵参天树下,空气格外清凉。我们像过节一样,清点行李,到宾馆结账,找来了车,高高兴兴回到姥姥家,呆了几天又回到燕北园的家,小学同学春子、阳华、然儿来电话问候,原来他们消息闭塞,还以为我在做化疗呢。我忙请他们来看我。会面过程不用多说,反正我乐呵呵地给他们看恐怖的录像,阳华送了我一本《莫奈画传》,里面夹了一张纸,上面写着:
“你是能给大家带来欢乐的人,你是最具天赋的文学爱好者。你的才华,幽默与充满爱的心,让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你。我们永远是你的朋友和最忠诚的支持者。”小学同学与中学同学是太不相同了,大家在一起的亲热是难以言表的。我没办法描述得更详细。由此,我希望所有的人与我结识的理由,不因为我是一个病人,而应该我是个“好看”的人(引号也可以去掉)。谁能够认清楚这一点,他就是理解我,真正愿意与我交往的人。
王钊他们来家里看我,原定是三女一男,最后好像商量好了一样,慧慧、燕燕全因为异常麻烦可恨的学习班退出。那天下午聚会,我顶着酷暑,戴上墨镜出去迎接,除了迎接来一身汗没迎接出别的,突然,人行道上走来一个女孩,仍是眼帘低垂,正是小云。她看见面前的“戴墨镜的怪人”,下意识地避开。
“嘿嘿,找谁呢?”我笑着说。
她认了我足有半分钟才认出来,只得笑着跟我走了。进了家门,她还是对书房我小时候的照片最感兴趣。正低头看着,我妈妈突然进屋,让她措手不及,略显慌乱,赶紧将头躲开。直到王钊喘着赶来,这场聚会正式开始。燕燕来短信道歉,并突然说:“我现在在发短信,已经被老师发现了,你千万别回。”让我们感觉有一种奇特的现场效果。
聊着聊着,我才意识到,以后还是少见小云为妙,因为见一次,心里就难受一次。我好像成了爱上烛火的飞蛾,即使全身烧到最后一刻,都不会怀疑退却。
我倒没飞蛾那么英勇壮烈,但我需要时间缓过来。暑假王钊正处于用短信和小云通得酣畅淋漓的时候,手机铃声不停,烫得如烙铁一样。王钊已不是在中日医院大骂女生的王钊,他对此的解释是:“小云和其他女生不一样。”我是眼睁睁地看着王钊一步步陷入“天上的云堆”中的,这个云堆不是一般的云堆。因为基于对他和她作风的认识,我即使在电话中王钊拼死否认也能听出来他的真实心声。有一
次暑假来电话,我正在写小说,他应该是以得意的口气跟我说:“小云打篮球,一投没投中,转身对旁边的人说,这球就送给子尤吧!我和他有缘无分。”我听了,心思沉静,说:“这不是很好吗?”
王钊奇怪,不断对我惋惜慰问,替我可惜,我却为此结果庆幸。到了开学,他又碰巧与小云坐前后,他更是乐得欢。小云把自己保护得好好的,好到精致,就像身边围了一条光圈,外人都进不去这个光圈,只在周围留下一颗颗受伤的心。说她是海市蜃楼太恰当了。一天,王钊又来电话。我跟他说了小云身边围光圈的比喻,他自信地说自己肯定进出自如。又突然苦恼地说自己状态有点不对,自己也搞不清楚喜不喜欢小云,我对他推测,说是不是一开始对她有好感,之后大家就蜂拥编派,最后就很迷茫了?他很兴奋地说就是这个感受。他突然问,自己每当要和小云说话时,就会看到马勃在旁边绝望的目光。自己这样是不是对不起朋友?
我听了说,是呀!(我们所有的电话只要提到马勃都会故意说,马勃怎么样了?又老了不少?)我还没发病时,有一次一个女生不小心把水泼在马勃身上,她顿时不安极了。因为隔壁班里半个班的女生都深爱马勃,她们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忘了说,马勃身高,面白,大家都说他美,马勃也老是说自己长得好看,不过按朋友们的说法,“他每天站在楼道窗前,黯然望着东方升起的太阳,鬓边已有白发。”王钊对我说,他不知道到了高中还能想起几个初中同学。他说自己和小云肯定会保持联系,会想着她。
我听了不置可否,又过了几天跟他提起此事,他却摇手否认一切说法。他说上课的时候,小云会突然叫他或拍他一下,没有原因的,只是笑。我听了居然有毛骨悚然之感。还是说那次暑假聚会,我们三人正聊着,突然马勃来电话说想来,这马勃呀!也是不容易!“文学四杰”,怎么全军覆没了!
笑谈间,我把小云叫到书房,那里孤灯一盏,书堆成山。我打开电脑,将那最后一首诗展示出来,让她看,我独自离开。过了一会儿,她自己又从书房里出来,也没说什么话,就又投入到谈话中,我看见她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似乎有几秒的凝视。希望别又是“只有我能看出来别人都看不出来”的眼神。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开始准备小云的生日礼物。我想把自己几个月来给她的作品结集成册,再配点照片,肯定很有意义。我让爸去干这件事,心里还是充满期盼。这天家里来了不少人,有老师,还有学生家长,我们正说着话,突然门有些响动,开门一看,小云站在外面着,蓝上衣,黑短裤。我请她进来,她还是爱往我书房跑。人最后走光了,就剩下小云和慧慧,我让她们等到11点,因为那时我爸爸会来。果然,到了11点,爸爸带来了两小本线装书,她们俩抓住就不放手,我坐在旁边给她们照了两张像片。那本小册子的开头,是我写的一个生日献辞:
小云,你15岁的生日来到了,祝你生日快乐。你可真大,看来无论我怎么拼命长,都超不过你了。我认识你已经一年了,这一年对我来说,真是激烈而刺激!我得到了太多,也感受到了太多。而你,你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抹明亮。有人说,被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但我相信,懂得去爱人是更大的幸福。我希望与你成为朋友。我渴望带你去欣赏广阔的世界,领略你从未见过的事物,欢快地畅谈一切,让我们互相感染。
有很多男生喜欢你,愿意接近你。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有我的思想,我厌恶个别无聊的男生,我和他们的出发点太不相同了,我是那样真诚地希望与你成为“神圣”的朋友。虽然我没有马勃的沉默内敛,没有席西的胡话连篇,没有王钊的傲然不羁,但作为你男生中的朋友,我应该还算称职吧?无论是给你写东西,还是送你花,邀请你到我家,都表达我对你与众不同的欣赏。
我将不上学,在家遨游艺术的海洋(保证不会寂寞无聊)。初三课程的繁忙会使我和你很少联系,这让我有些伤心。或许我们从此将不再通话,不会再见面,彼此失去音信,但我会记住你,我给你的文章不会褪色,你的形象留在里面———一个总含笑不言的大眼睛坏女生。懂得我那首诗的意思吗?现实使得我们俩已经越来越远,但当你开心的时候,我将远远凝望,当你悲伤,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在家里时间很容易安排,所以随时欢迎你来电话。当然,如果你喜欢哪个男生,也别忘了告诉我,我会第一个拍手庆贺。还是那句话,我真诚地对你,以期望你能真诚对我。知道吗?因为手术难度之大让医生都不敢去做,加上病情的加剧恶化,我和妈妈都相信手术前周三的那次会面有可能是永别。但上帝比较喜欢我,想让咱俩的友谊时间长点,所以就把我留下来了。
小云,让我们做一生一世的朋友,你愿意吗?
她们如此一页页地看,也不表态。看完就完了,倒也干脆。之后我们聊天,聊《特洛伊》,小云问:“什么洛伊?”我冷冷地说:“不用问了,就是讲你自己的事情的。”慧慧在旁边听了不敢说话。原来听别人说特洛伊是红颜祸水的故事,我就很气愤,什么红颜祸水?分明是男人好色!但后来我就意识到,如果女生不尊重男生对她真诚的感情,这就是她的错误了。
我问她生日准备怎么过,她笑说连她妈妈都忘了她生日了。从那天的日记上,可以看出她们走后我一下午都很苦恼。我写的一篇题为《永远》的文章可以或多或少描写我那时的心情:
“昨天,小云永远地与我分开了。我终于放松下来,如释重负,但一种失意久久徘徊在我身边,我无法摆脱。新构思出的小说让我着迷,却没有思绪写下去,这种失意促使我决定写一篇记录我这段生活的作品,可它太复杂,我没有力气也没有耐心去记录它。昨天我给了小云自己费尽心思编出的生日礼物,这个礼物算是对我们过去4个月的一段总结。礼物给了,我对她的那种理也理不清楚的乱乎情感也就彻底结束。我对这倒是没什么留恋的。她们和她们的那个小团体———一些女生和一些男生竟然“神奇”地组合在一起。小云、慧慧、燕燕、我还有钊子。就在昨天,我惊异地发现自己和她们已经越离越远(略)。”
任何人看了我给小云的生日礼物都会感动,之然就问我,难道她没有热泪盈眶吗?我想,我都快热泪盈眶了,她却没一点表示。只能安慰自己说,她表面没表示是因为她心里有感动。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有感动。接下来就要讲讲之然的故事了。8月4日的晚上,我之前说的那个在北大附中的朋友龙龙正在和我聊天,之然与她的爸爸就来了。她爸爸是我妈妈的朋友,之然现在上高中。这个女生不一般,从小就四处奔波,游历过不少地方。从北京到温州,又到了英国,再到香港。她秉着“吃透书本”的思想,光二年级就上了四次,因此不同地方的学校都留下过她的身影。
之然的初中也是在北达资源上的,再加上龙龙兄,三个人因为相似的求学背景,不由心灵拉近不少,见面就谈起许多学校事情。她的特点就是爱笑,特别爱笑!每进一个屋子参观都要“哇”一声。这举动让我非常喜欢。因为我是浑身布满惊喜的人,总得找朋友分享。各种精巧的布置令之然流连忘返,痴迷其中,不断大叫,这也是爱生活的表现。人要是整天埋头学习,闷闷不乐,有人皮没人气,毫无声色,哪里会关注生活中更美好的惊奇?
我和之然聊起来就没完,因为有太多话题可说。当天色已晚,不能不走时,她只能无奈地一声叹息,然后临走时跟我说:“暑假前我还会来。”当然,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化疗的结果。智慧是我耕的犁我跟上帝借支笔
不久我们选择了肿瘤医院做最后一次化疗,那儿的环境自然不同于中日,但好歹做上五天就回家。我住的是个根据一人房间改的两人房间,所以环境小,空气不好,没厕所,厕所在楼道的一个地方。等我开始做化疗哪儿还有力气动呀?我心想。化疗前一天我先和妈妈去万圣书店买了许多书,供化疗时读,8月15日的日记上写:
早起抽血,写作,睡觉,看《鲁豫有约》,后写作到下午5点,龙兄来,晚上洗澡,纪念禁澡两个月,拍照庆贺。我说:“小说都该是成年后再写,但所有的少年作家最先写的都是小说。”我在同时兼顾一个话剧两个小说很吃力。现在我不会再那么忙了,还是专心读书或写一些小文字比较好,我还有其他爱好。最近我发现自己八大艺术除了雕塑尚未接触其他都颇有建树,还有舞蹈我自我感觉良好,但妈妈不认可。我这个妈妈不是一般的妈妈,而是个从五岁开始跳舞,到三十五六岁还跟金星跳舞的妈妈,她现在的任何动作在我看来都惨不忍睹,劈叉踢腿都跟骨头折了一样。现在给大家看看化疗日记,文字简单,让大家了解一下外部局势。
8月16日,星期一
早上到医院。11:45开始化疗到晚上11:30。花下午的时间看完《挪威的森林》,觉得写得极烂。晚9:30吐一次。8月17日,星期二
点滴从9:30打到晚上7:45,晚上还下楼转了转。
8月18日,星期三
8:40开打,吐了4次,疼得实在受不了,拔了,我表现得很没出息,哭了。8月19日,星期四
9点开打,晚7:00结束。吐了4次,血小板60000,开始商量输不输血,我妈拒绝。8月20日,星期五体重59kg,9:00开打到晚上7:30,晚上痒到发疯,打了一针抗过敏。我说今天不洗澡誓不为人,也没洗。化疗结束!
8月21日,星期六
吐了4次,打点滴一上午,边滴边看电影。在电脑上看《我爱我家》。8月22日,星期日
打点滴一上午,情况和昨天一样。看《未来水世界》。
因为是肿瘤医院,对于做化疗极其娴熟,再配上中药,情况比前三个疗程好多了。所以也就不用担心没力气去楼道上厕所了。8月23日,我的血小板就掉下去了,15000(正常值10~35万),白血球1600(正常值4000~10000),血色素7克(12~16克)。大夫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听了就吐了,十万火急,开消毒灯,抽血,忙乱一团。当晚输两袋血小板。此后,每天或隔天都要输两袋血小板。血小板还是不长光掉,我被折磨得要死要活。
本来期待可以快乐地回家,现在也化成泡影。重新布置好的书房与装修一新的厨房现在也得再等等它们的主人了。每天都输两袋血,也不管结果高低,绞尽脑汁用许多办法治,我又进入化疗般的痛苦状况中。现在输进我体内的血大概有三个饮水机桶那么多,提升血小板的针也有数十针,由此带来的副作用痛苦异常。同学们度完暑假(其实暑假与上学的区别就是学得更紧凑痛苦了些),开始日复一日地学习了。老师又有新主意,号召全班同学轮流每天往我这写信,当然这里面属小云的最有深意:“你应该甘愿回到学校来过一个正常学生的生活,即使这生活充满‘黑暗’,而你也拥有我们不可能拥有甚至妄想的东西,你过着我们从未体验过的好生活,所以,你出色,不同寻常,你喜欢与众不同,我相信你会试着喜欢这样的生活的。”
班里的女生里,小云是最理解我的。
肿瘤医院的化疗让我又秃一次,且在其后的三个月里都没有长出头发来,可见药物抑制之严重。我和妈妈打定主意,要拼命留长头发,留到一定程度就剃光,然后再留。把在学校里干不成的事情全干了。
管我的实习护士,只有十六七岁,让这个略显古板的病房有了些朝气。从哪儿看她都还是小女孩的清新,但一穿上护士服,她就是个护士。动作麻利熟练而面目正经一丝不苟。她也很注意自己形象,妈妈说她走路身子挺拔,显得身材好。她在单调的衣装上总要弄点鲜艳的装饰。如果借用胡兰成描述张爱玲的话:她进来病房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护士,又连
女护士的成熟亦没有。
因为老是关注她,全科的护士都知道了,护士甚至于让她多来陪我,搞得她都不好意思理我了。有一天我让她临下班时来病房里。没过一会儿,她就来了。脱下护士服的她自然更会打扮,浑身是时尚。我和她在一起照了相,还告诉她会给她送像片。她告诉我,明天她就要转到别的科了。真是幸运!在我日夜受着煎熬的情况下。那时我每天疯狂写作,看到钱钟书的《写在人生边上》,我就写《写在校门外》,用一个局外人的视角审视学校里的种种不合理。在序言里我是这样说的:
“我的右胸长了个肿瘤,那是上帝送给我最美好的礼物,它在我身上长了10多年,一直很安分。2004年3月24日,它终于发出了一语清脆的啼声,硬是将我从这个工厂里拉了出来,在医院呆了五个多月,不能回去,而且,或许还要在外面多呆一阵子。于是,我难得地拥有了在校门外的时光,我可以自由地思考,因为天花板实在是灵感制造机,古往今来,多少浪漫的故事都是诗人们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写出的。我还可以自由地写作,认识了许多平时没时间认识的朋友。”《写在校门外》的第一篇就是《我谈早恋》,算是表达了一些自己的想法。虽然是谈早恋,其实还是指出学生们在考试压力下被压榨得生活毫无乐趣。暑假里我的朋友们都在上各种学习班,他们在上课期间互相发短信聊天,欣欣每天手机充值100元,这是我无法想像的。
同时我还在写《我爱我班》情景喜剧,挖掘出自己的喜剧天赋。说笑话容易,但要落实到笔上,且结构严整就不容易了。我自己的生活是这样的,该说说病情了。肿瘤医生请北大医院的血液科医生会诊,吃上激素了。那时我们得空还是会往姥姥家跑,一天,王钊打电话告诉我,准备9月30日,学校放假的那天请朋友们在pizza饼店吃饭。当时我同时吃着许多药,有了副作用都不知道根源在哪儿。听完这消息又扑到厕所一阵猛吐,吐完之后面如死灰,一动不能动。测完血,结果又是很差,我们只得又往肿瘤医院跑。医生坚持要求做骨穿,妈妈只得同意。我没什么意见,唉!只要有意义,就来吧!
记得当时看身边的病人去做骨穿而自己不用做,心里非常高兴,谁知现在就轮到我了。所有跟我的病沾边的措施全用了,一样都没逃过,为什么?因为我把最坏的情况都赶上了。我后来总结,自己是:一个大手术,两次胸穿,三次骨穿,四次化疗,五次转院,六次病危,七次吐血,八个月头顶空空,九死一生,十分快活!
做完骨穿,我一瘸一拐躺倒在床上。轻薄凄凉雨在窗外下着,那边是pizza桌上笑声暖,这边点滴瓶下我心寒。病房里白墙白床映满了眼,秋风秋雨的冷我是深刻记住了。出了医院,我被吹得一步三摇,走一步吹退三步,好不容易打了车,往姥姥家走,车上我恶心欲绝,回到家,我倒在床上,纳兰词《潇湘雨》里有一句:长安一夜雨,便添了几分秋色。奈何萧条,无端又听……
第二天去姥姥家门口的协和西院测血,风大得睁不开眼,动不了身,从胃一直往上到喉咙,哪儿都不舒服。到了医院里,听见旁边一个人在不断呕吐,让我觉得他一个人吐太单调,颇有跃跃欲试,陪他一起来吐的想法。结果出了医院门,我就倒在树旁一阵猛吐,那风刮得更起劲,带着我的泪水不知吹向何处。离家短短几百米的路,实在走不回去了。
(哎呀!我突然拼出一首词:树旁一阵猛吐,泪水吹向何处?短短几百米路,半点力气全无。)我刚刚14岁半,但我看见太多别人不可能看见的东西。那种人情间最微妙的东西都被我捕捉到,别人拜年,绝口不提我,好像没我这人。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只有亲人是你永远都不会失去的,这是最深刻的道理。
胡兰成《山河岁月》再版序言里写:当时因为身在忧患中,于人于事转觉异样的亲切柔和。我是在生死成败的边缘、善恶是非的边缘上安身的人,明白昔人说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那大胆与小心是怎样的,我是有我的不介意与绝不苟且。这话有些地方也可以用在我身上。
10月初在姥姥家的日子是不容易的,因为开始吃激素,我担心自己发胖。虽然没发胖,但全身系统紊乱,吃饭是根本不可能了,其他事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同学们“十一”七天肯定很忙吧!我躺在床上想。王钊“十一”有一天来了,津津乐道那天欢快的场景,说马勃很想往小云那儿凑,结果最后还是王钊自己与她坐在一起。我面无表情地听着,小云?对我来说已经很遥远了。我当时正在兴致勃勃地写《记王钊》,他说他最近记我和记小云的两篇文章的文笔远胜于我,我们俩相约某天晚上互相发给对方。
哎!堂堂王钊也拿起他的笔记小云了。写得当然是很好了,但还是充满了王钊式的傲气与居高临下。某些记录的地方很有历史价值,如:“我和她逐渐熟起来,经常聊天或彼此开一些有趣的玩笑。渐渐地,我对她似乎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说喜欢,谈不上;说友情,似更高。不是单纯的欣赏,更非纯粹的敬佩。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形容,更无法理解这感觉,只觉得惟妙惟肖,相得益彰。”
看来幸福的时候都是相同的,不幸的时候各有各的不幸。
文章的结尾有几句很押韵,于是我将它稍微组装,再加上自己的句子,成了一首诗:罢了,不想她了,去选择那不会拥有的拥有。对于小云,我给她的已经太多了,多过我给其他人,也多过其他人给她。王钊后来的文章里也写过,这诗的最后一句他深刻地记住了,虽然表面上仍不肯苟同。后来,我将最后一句作为诗的名字。
从电话里我已经深刻体会了班里同学们的苦痛,但考试的结果并没有比过去提高多少,慧慧嚷着要吃维生素背降落伞跳楼,其他人也都是疲惫不堪,无话可说。就像我在《我爱我班》里写的主题歌歌词一样:当狂风鞭打在脸上我会有几丝难言的痛
任误会和冷语袭来只无奈浮现不屑的笑容不知道不考试我的前途在何方想桀骜不驯却又怕迷失回家的路老师规定学生不准早恋可却有了恋爱的冲动
从小志气当个中国一条龙为上大学榨干朝气成了一条虫
喊着减负有谁真把青春尊重到头来全是一场空
忘记最美的夕阳只把头埋在书堆中
迷离梦醒才知道丢掉了永远的彩虹
一个人能掌握自己的生活是很不容易的,我身边的人被学校生活鞭打得喘还喘不过来呢,哪里还能掌握?我问天儿十一怎么过的?她说,一天去电影院看电影《2046》,一天去圆明园,到姥姥家玩会儿,再自己读书,然后就是学习。这就很丰富了!我想。她说,自己在电影院看电影时,在片头意外看见《功夫》预告片,异常期待。我告诉她,等自己病好了,陪她一起去看。我就这样慢慢享受着黑暗中摸索的痛苦。身体稍微好点就在姥姥家呆着。姥姥家于我就像张爱玲一生都在描绘的她童年居住的布满鸦片烟的老屋子。能走路,就去门口的胡同转悠,那是我小时候走过上千上万遍的地方。
骨穿报告出来了,说我是MDS-RAS,它是骨髓增生异常综合症,白血病前期,10月12日肿瘤医院请了肿瘤方面的专家与血液方面的专家一起会诊,最后商量着把我转到西苑医院血液科。
你在信的那头等我我在信的这头读你
阳光在哪里呢?哪里寻阳光呢?我搬了个长椅在姥姥家一楼的阳台,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10月16日中午,安宁突然从四中来电话,告诉我她们刚开完运动会,下午带些朋友来家里成不成?我还没反应过神来,只能老实告诉她自己中午要睡觉。可要是下午再来,就太晚了,她的朋友们还有别的事情。于是还是商量着中午直接过来。我躺在床上忐忑不安地等着,等到最后,可能是北京的建筑奇迹———胡同实在太迂回,她们一行四人找了好长时间,找得妈妈出去迎接了七八回,我都死了心,快睡着了,她们还没来。突然电话铃声响起,正是她们为找不着我家而苦恼,妈妈再次出门迎接。没过多久,屋门打开,四股刺眼的阳光射了进来……
其后的会面场景,我是这样跟龙兄讲述的:自己的感受像《围城》里的四喜丸子对苏文纨,十四年来的人生观像大地震时的日本房屋。谈起我与四中女生的相识过程,我讲,我妈妈的朋友的姐姐的女儿率“心连心艺术团”来我家“献爱心”,我一看她们,就说,这个妹妹我见过。她们看见我,心里说,咋就那么眼熟呢?对于这“四股阳光”,我要想一下子说清楚真是难上加难。因为她们的美丽是无法描绘的。这四个女生分别是安宁、卓卓、泓、雨薇。不知道安宁在班里是怎样的,至少她在我面前很少说话。我们之间几次打电话都话语节俭。在中日时看她打扮挺时尚,这次倒好,一身校服,风风火火就来了,有种朴素的大气自然,更惹人喜欢。
初次见面,都没怎么深交流,就看见卓卓一人来回蹦跳说话。她总是说自己样子好看,这倒是事实,有种很俏的感觉。她个子也高,得1米7多,再有四中校服增色,亭亭玉立。卓卓一个劲盼望能当全校校花,后来看见真校花的样子倒觉得没她好看。使人想起那首古诗《桃叶歌》,简单动人,让我稍加修改就很配她: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我想当校花,谁来选举我。我给她拍许多照片,她也爱做姿势,摆这儿扭那儿,照出的结果喜人,我都快被迷倒了。还有那雨薇,人显得娇小,脑袋倒挺大,很卡通的样子。我后来给她写过一篇文章,是这样的:
“有这样一个女孩,她不多说话,却已经说明一切,不多表现,又胜似千言,她就是雨薇。我们至今相见不过三面,匆忙中望得两眼,再从泓的信里侧面了解一点。第一次安宁率‘心连心艺术团’四个人来姥姥家,卓卓左一闹右一闹让我觉得满屋子全是她的身影,惟雨薇在旁边静静的。她的样子能唬人,一脸正经,让我对她只能有敬。如果不是意外看到她的‘沉痛检查’,我还看不透她的真实面目。在检查里她除了外星人基本把所有物种全对不起了一遍,后来见到亦飞也这样写检查,才知道四中学生有这个“对不起”的传统,真不知道四中老师是怎么挺过一个又一个噩梦般的三年的。如此淘气让我对雨薇另眼相看,她敢颠覆,因为她有这个眼界。
之后我与她没有接触,第三次来我家,她给我看过她拍的小狗,如果这也算是一种交流的话。她不需要什么表示,是因为已经看明白了一切。雨薇笑起来好看,面如牡丹初放,怎么样都是神情自如。我畅快一十四载,交得真心朋友,陶醉于爱人与被爱,心如一片月,有希望,有寄托。写作算是遮蔽心灵的挡风盾牌。如今一病,更见到生的渴望,死的轻易,人的无力。一切本来清晰分明,但有了种不服输的,夹杂着爱的精神力量在里面,感觉就复杂多了。就因为这一个个美好的人,我才热爱生活。
她的字好,所以能居高临下看我的笨拙,横加评论,又让我无可奈何。要说大眼睛、含笑不言,会让人联想成我的小云。她们太不同了。她是个智慧的女孩,智慧都聚集在与她身子相比大得出奇的脑袋里。上帝是公平的,既然给了雨薇那么好的头脑,就用个小模子来造人。不像我,个子都长到l米8了。”
这文章我最初想游戏一点,学李敖的笔法,最后偷懒,干脆还是保持本色。那篇检查是这么回事,趁着雨薇上厕所,她们给我看了她写的检查,算是让我大开眼界。我后来给王钊念,他仍是不以为然。看检查:“十一点关闭大灯。后老师站在门口听到我等谈话,时间不详,老师不悦而我等愚钝,未能及时认识到。于是老师要求我们不许关门,我们啰嗦话过多,实有不敬。更过分的是,
在老师教导我们不要在十一点之后再用洗手间之后,我们又上了厕所,虽然没冲,但仍违反了规定,出来后便被告知写此检查。我对不起国家栽培,对不起党和人民的厚望,对不起农民伯伯养活,对不起革命先烈的前赴后继的牺牲。
我还占用学习时间写检查,更是对不起全世界劳苦大众。
雨薇在此向以上人民赔礼了!”瞧瞧,挺好的一个女孩,怎么检查写成这样?还有泓不能不提,我和她第一次没怎么说话,就无意提起了日本电影《情书》,她惊喜地问我也知道呀?
她们给我看了之前运动会的录像,我呢?则给她们看电脑里的照片,我给小云的那些诗歌文章。她们四个人凑在电脑跟前,瞪着眼睛看,我在旁边也学习一下中日时的安宁,一个劲照相,照出了不同的,生动的风采。第一次见面是短暂的,10月18日,周一,我进了西苑医院,找地方加了个床。第二天又做了第二次骨穿,然后就是无穷无尽的药物治疗,但结果没有起色。一日正在打点滴,妈妈回家拿午饭,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厚厚的一信封信,让我直看了一中午,这信正是那泓写来的。对着一封接一封的信,我茫然不知所措,可真看进去,又觉得看不够。按张爱玲的话说,就是:“才抬头已经完了更使人低徊不已。”让鲁迅说,他会说:“大约这些的确看不够,或者竟是太少了。”
翻开第一页,她是这样写的:
子尤:正在上课,忽而想写些话给你。我是个做事情历来坚持不下去的人,今天突然想改变,想每天给你写一些话,一周寄给你一次,如果我做不到,你可以催促我。卓卓画了绝好的画,也一并寄予你。
前日去看你,有感你的好,就触及了我的劣。觉悟自己是个对周遭没有什么好作用的物事。这种悲哀使我欲及涕下而又不能,于是只好奋起改变。越往后看,她写得越神采飞扬,让我只得不断感叹:女生可畏!之前对她的介绍就是文学才女,我后来上网一查,在她们班级主页上还专门有泓的作品集,这个女孩不一般,我可得小心谨慎,慎重对待。之后我们就开始了通信,泓在学校住宿,每天一封信,一周寄一次,我则是一周回一封。同时,我又收到了一个大大的信封,里面有安宁的一封信,一开始就说:
和你见面的这三次以来,也并没有与你多说什么。若你说你讷于言,那我和你境况应该差不多吧。那天我只是不知道如何一个人去看望你,于是我便拉着她们几个陪我去。我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我从未发现我亲爱的同学会这样的热情,我太久没有意识到人也可以活得如此真实,有血性……当天晚上,卓卓翻出她家所有资料,为了找提升血小板的方法。第二天,泓向我要你家地址。泓是个可有才气的女孩儿了,说什么都头头是道。班里几乎所有文学工作都由她负责,在网上她也有不少作品,高一的英语剧多亏了她。
第三天,雨薇读着你的作品集不放手。
四中高二(1)班的同学们集体签名在一张纸上,他们还每人捐一毛钱,都夹在一个精心制作的蓝色小夹子里,据说这也是有含义的。这些东西都伴随着安宁美丽的信在大信封里静静地等着我。回过头整理,泓的信已经很是壮观,看着每页的开头都有一个亲切呼唤———子尤,真是温馨。就像我给她回的信里说的:我惊讶于你的开阔,有种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欣喜,或许自己是井底蛙,没见过世面,不能想像青春有这样如火如荼的热烈,却又有遍地的轻巧活泼。
通过她们,我看见一种新的生活,一种我梦寐以求的生活,我以前没有接触到的生活,这些从泓的信里也能看出。泓也非常懂电影,她在学校上着电影选修课,电影选修课!这是我做梦梦想的课程。随手翻翻信,在她的东拉西扯中,我看到她们合唱队又开始风风火火地活动,大家一起唱《Ibelieve》;泓某天中午在地下教室上自习,有人在外面弹琴,几个孩子和着唱“长亭外,古
道边……”她坐在地上看书,就仿佛坐在白日里的草坪上;体育课上大家玩叫号,跑得她热死了,脱得只剩下单衣还在继续奔跑;游泳课上的嬉戏胡闹;她对金海心歌的想法;在和台湾学生联欢时,她作为主持人脱口而出了一句“中台”,为此懊恼几天,哭得眼睛肿了。多好的女孩呀!爱生活的人最美。难得听见别人对我的诗的评价,且看她怎么说:
“今天看了你的诗,不知道你以为如何,我是最喜欢你给小云的那首。你是一棵参天树,这一首与其余的相比显得成熟,真实而又足够跳跃。我最喜欢的一句是‘或者,我是个无名的邮递员。每天早上只为看你接信时睡眼发困’还有那句‘忘记我,我们从未相逢’,我看到那一句时心中充满了无限的依恋与不舍,还有那一句‘但看看我,再看我一眼呀’,真是触动了我的心,让我觉得千回百转。”嗨!反正表扬我的话我都喜欢,有时从信中我还会看到她的喃喃,她期望与男朋友旅行欧洲,忘了说,泓同时和两个男生关系很好:“我希望那里有高大的稻草垛,我要躺在上面睡觉看星星。”
多浪漫!好了,忽略其他的信,直奔重点,新年时她来信讲了她班里热闹的新年联欢会和夜晚的疯狂舞会,哎!这是何等气派。四中是中西教育理念的结合,有“硬”试一套也有软试一套,可谓软硬兼施。想想我们学校,什么时间都得穿校服,那哪儿叫校服,是孝服,开联欢会也得穿,有种开追悼会的感觉。然后她就讲了自己和男朋友夜不归宿的经历,看得我刚长的头发差点倒抽回去。且看她是怎么想的:
“人一生,成年前,一次夜不归宿的冒险都没有,就太逊了。基于这种宏观的理论我们尽量不让自己的少年时代太寂寥,太落寞,太平淡,太了无生趣。后来折腾了一夜我重感冒,嗓子也哑了,不过我认为值得。包括和我关系不错的语文老师也说:‘注意安全———挺好的,很值得。’”她的思想跟我很吻合,但过去在学校里我虽然努力追求摸索,对这种事却是想也想不到的。感谢肿瘤,能让我有这样的机会接触,不然我们永远只能是两条永不相接的轨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堂堂九尺男儿王钊趴在书桌前写作业吐血的情景又浮现在我脑海。
接下来的经历她描述得绘声绘色,泓见识多,随便什么事情她都是信手拈来,看起来我也是兴奋激动,非常喜欢,甚至能感受夜色中风吹衣裳的美丽。泓这样忙忙碌碌,无所不看,无所不享,世间声色都被她取尽了。我给她的信也从稚嫩慢慢娴熟起来,这是进步。从里面能看出我的所思所想:
“闲时读一套自历史上的女作家的随笔文丛,很佩服,太强了!看到过去的(18世纪~19世纪)上流社会的妇女们聊天玩牌玩倦了,就设文艺沙龙,请一些学者名流来,人称‘蓝袜社’,‘蓝袜社’成了女才子们的雅号,对此我很受启发,干脆以后叫你‘泓袜子’得了。你也该办一个类似‘蓝袜社’那样的团体。不过你实在忙得不可开交,唉!可怜!”给四中同学的信中,一般我会先介绍病情,一封封看下来就像一步步拼接石子路一样。若是这样美好的通信能长久就好了,时光就是这样无声地从笔底淌过,连想喝住再看一眼都不行:“吃了一堆药,吃得我吃饭没胃口,举步艰难,直喘粗气。现在你要是再看见我肯定认不出我了。体内什么都乱了。一到晚上就变身,满身过敏,要不是腿有你八条腿加一块那么粗,要不是手肿。又红又肿,都能上嘴吃了,五个指头鼓得没地方放,在一块都排不下,没脸见人!我兴奋地找照相机照下来,你什么时候来看吧!”
说到忙,还有这么个故事。我在医院给泓发过一个短信,问她怎么样。她回信说,忙呀!我联想到王钊他们的刻苦场景,就同情地说:“学习很忙吧!”她回信说:“忙呀!今天有个话剧得排,合唱队的事情还没解决,还有录像的事情……”我听了,心想,白同情你了,我要是能那样就高兴死了。这些信我都仔细保存,放在一个大盒子里。从此,“四中女生”成为一个深含寓意的词
语,被小心使用。这让人想起福尔摩斯侦探傲绩不断,最后却败在一个美丽女人手下。从此他要是称呼她,就会意味深长地说“那女人”。信中的她们与见面时的她们是很不一样的。见了面,我反而会陌生起来。第二次聚会,卓卓见了我就说:“觉没觉得我胖了?”
果然,她因为贪吃,不仅吃属于自己的饭,还抢别人的饭,最终明显胖起来。一来我家,她见着东西就吃,我又乘机照了好多她“贪婪”的照片。而且她到这时才露出了她的本来面目,一个“糊涂虫”。展示一些有趣的照片,大家全轰笑完了,才见她眯着眼睛用怀疑的口气问:“怎么了?”又糊涂又贪吃,那要成加菲猫了!第二次来了8个人,七女一男,每个人都是深藏不露,身怀绝技。唱歌的唱到电台,古筝十级,一切都让我觉得更加新鲜。那天她们走后,晚上我就突然发作,也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喘不过气。后来我给她们写信讲述这段经历,开头是这样写的:“周六(11月13日)你们来我确实是太高兴了。每个人都那么精彩,可我太不像一个周到的主人,把大家招待好,连几周来强忍着不吃的巧克力最后还是忘记给你们吃。我记不住新来的四个朋友的名字,虽然他们的印象深深刻在我脑海里。那个大个子男生我太喜欢了,他朗诵我的《大唐读书节目访谈》(顺便问一下我写得怎么样?)朗诵得太好了!他装尸体也装得太好了!我们班可没见过能和女生相处得如此融洽的男生。由此我对你们班的男生也有了一个大概的想像。
噢!还有她,她和她!我的回忆太多了以至于我恨不得用上脚趾头打字。我要感谢一切,8位访客让周六的下午变得天地增光。”我曾在给泓的信中这样写:你信里一会儿一个BF,我很落后,半天拼不出什么意思,后来搞懂是boyfriend,突然想到butterfly也可以简称BF,不过也是,男朋友跟蝴蝶没什么区别,都爱在美丽的花儿前打转。
这些花儿,让我在血小板低的危险日子里多了许多难忘。
就在第二次聚会的时候,我因为心情太激动了,导致双手冰凉,这让妈妈很担心。泓马上将我的小冰手放进她温暖的手里,攥紧。这真是一个善意而危险的举动,因为如此激动的时刻几乎让我的心瞬间停止跳动,一股喜悦的暖流传遍全身。就在我现在写的时候,我努力回忆当时的所有细节。她是怎么要求的?我们俩是什么表情?但我忘记了所有我应该记住的事情,可能天底下所有人都会与我有同感吧!安宁她们仿佛商量好了一样,生日都会扎堆过。先是安宁的生日到来,她在家里办了一个极其热闹的聚会,我当时身体又到了一个新的低谷,只好写首诗送给她,我还用一个在家里圣诞树前照的相片发给了她,祝她生日快乐。
诗该怎么写呢?我始终相信自己的诗才快枯竭了,不敢轻易写。我想起安宁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照相,还有她在我家沉静地弹古琴的样子,所以我诗是这样写的:我在你的胶片上留下身影,将一段开花的日子暂停。你在我心上留下纸笔,写出袅袅琴声的空灵。不去谈魂牵梦萦,不去把笑颜倾听。你就藏在信的字句里,享受着我阅读的安宁。
12月18日晚上,安宁来短信:谢谢子尤,如果可以的话,元旦带录像看你,昨天的礼物收获颇丰,但静下心来,最特别的还是子尤的,再道声谢谢。泓的生日紧随其后,我随手就写出了三句备用,后来觉得三句不够,就在一个晚上充实了一下。我用笔在贺卡上小心地这样写道:
我的泓:
新年刚过,春节将至。你也真会找过生日的时候。以你这性格,不庆祝到天崩地裂誓不罢休。我,“一介病夫”,除了动笔没别的本事,只好默默祝你快乐。诗,原本只有一句。今天又添到圆满。你能不能猜出添的哪句?写这些文字时,心情是甜
蜜而安静的。你的形象在眼前乱蹦乱跳。
我可爱、美丽、聪明的泓啊!去尽情享受生活吧!你在做的就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想做却做不了的。一种亮得刺眼的性情融化在你身上。过几天是你的生日了。我写此文,配诗,送给你,请微笑回应。子尤
捉迷
让我们来做一个游戏,
游戏的名字叫捉迷。
从起首的冒号到结尾,
走过热烈的字字句句。
纸面上低低的呼唤,
伴随每一次轻盈的记忆。
“你的好触及了我的劣,”就这样开启尘封的叹息。
想起后海旁的漫步,
夜空下丝丝的寒意。
一枝或喜或悲的笔,
绘出不凡的意义。
写完了满眼光怪陆离,
草草记下日期,
你在信的那头等我,
我在信的这头读你。“你的好触及了我的劣”就是泓第一次给我写信时用的句子,其他的诗句都很好理解。我对祝贺生日原本还有更宏大的想法,比如运一箱子碎纸片到她们学校,碎纸片上写满她的名字,但现实和理想总归有差距。每到这时候我都会联想我们学校的朋友们,他们为什么总是那副费劲的样子?是他们自己天生的“质量”问题,还是“厂家”的问题?我觉得还是学校在教育上有问题,搞得人惨兮兮。有一天,同住一个小区的同学来家里,他是被班里指派做通信员的,一进家门,他随口一句话,就是绝对的触目惊心,这更使我下定决心,准备做一个与朋友间的采访集。这次他送来的是露露的信,这让我很奇怪。因为很久没有和班里联系了,除了平时偶尔和王钊打个电话,听到的也是满耳朵愁怨。
来信是薄薄两小页,展开一看,里面竟有大半缕头发,吓得我大惊失色,以为露露学习学到崩溃,决意出家。后来才知道,是她考试做不出题,急得揪下来的,我真恨不得让她揪我的,只可惜我还是秃顶。信一开头,她称我为沉默不言的幻想者,微笑示人的普通少年,我很喜欢。接下来的内容真应该让所有的家长老师好好看看,里面她记录了小云的一句话:“我还是找卷子当我的男朋友吧!保证他天天不会离开我。”我看了,轻轻一笑,还是那个小云,那个“可恨”的小云。
“我真的真的真的不知道学习对我的意义何在?我学习的目的何在?甚至,我都想不明白我的意义何在,什么是‘绚丽多彩’的生活。”没有比这更值得人深思的发问了。我给她回了信:
“很高兴收到你的信,我躺在躺椅上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真可谓字字血、声声泪,我特别能理解。知道吗,天天从你们那儿了解学校魔鬼般训练,我觉得自己真的幸运。看看自己初一初二是怎么糊涂过来的,我就知道我要是上初三非哭死不可。我真的要比你们幸运。因为你们的艰苦漫漫征程是在黑夜中的,是看不见前途的,是异常寒冷的。“瞧瞧,谁比谁苦?你们被鞭子驱赶着,顶着十面压力地往前走,可怜呀!或许还能呻吟几声,发发牢骚,可完之后,还是得一步步前进呀!”
“你们不知道自己被赶到哪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你信中的思索和困惑恐怕只有我身处事外冷静品味才最懂得。引用我八九岁时的一句强诗:‘不容易呀不容易,一天到晚直出气。’”大家都在努力刻苦着,只有我左一张望右一张望。再往后就是圣诞节,我们把家布置得特别漂亮,那时周星驰的新片子又在放映,可怜的天儿是想看《功夫》却没功夫。圣诞节夜,天儿病了,不能来我家聚会。她老是生病感冒。我们打电话聊天,正巧高三的龙兄在(为什么每次重要的场合都有他在场),天儿声音沙哑而凄惨地说:“问问他觉不觉得前途渺茫?”
我笑答:“他还有五六个月就知道自己渺茫不渺茫了。”
她回答:“我现在就感到自己渺茫了。”
后来寒假的时候,天儿来电话,一开始就让我选择两件事情,说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听得我心想,完了,天儿已经学傻了。最后才明白,她又必须得上补习班,可心里又很想去参加cosplay的活动。寒假教育部发布禁补令,我心想这命令太不合时宜了,我周围的人都成什么样子了,不玩命补课行吗?我告诉她,还是自己心里掂量吧。她心里真是太痛苦了,那些班也是她主动要求上的。
新年的时候,其他学校都在开着新年联欢会,我班里同学正在伏案月考。考完,小云竟然非常主动地提出要来我家,我告诉她,她离家太远,恐怕时间不允许,她却也毫不在乎,带着露露前来,有种让人不能推辞的坚持。恰好王钊也来了,三个人一到门口,纷纷傻眼,因为中央电视台的摄像机都在对着他们。电视台要给我拍摄记录片,所以全程跟踪,此时这么有意义的聚会,怎能错过。只可惜我这三个朋友精神状态不好,王钊除了躲闪摄像机镜头没干别的。大概因为刚考完试,他蓬头垢面,眼神涣散。我们几个人也没说多少话,当时我的身体非常差,刚刚血小板达到历史最低。我给他们看了自己小时候的录像,倒也珍贵而有趣,他们也是边笑边看。最后大家一起照相,四个人里除了我不像病人,其他人全像病人。露露面色苍白,王钊形容枯槁,小云无精打采,时光好像回到了石器时代。我总是很会找一些关键的时候给朋友们群发短信,比如期末考试临近的时候和考试结果公布的时候。快考试时,我给大家发了一个:同胞们,如果你们还没考试考傻就请接受我暴风雨来临前的祝福吧!
王钊回了一个: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之然则回信说:嘿嘿,我快考完了。她不在体制内,相对轻松。考完试我与她打电话,聊了许多,她满脑子流行时尚,最近正打算染头发。我支持,我一想留头发二想染头发,留长头发是没问题了,染发比较危险,我暂时不敢做。打电话时我在吃西瓜,之然便讲起她的同学为了保持淑女形象,吃西瓜不吐籽,我笑说,她胃里面可不淑女。当时我正准备做一个有意义工作,采访数十位单亲家庭的孩子,做成一本书,表达我的思想———单亲家庭的孩子未必不快乐,不健康。我立刻想起了爱笑的之然,就跟她提了采访的要求。她愉快答应。没过几天,她一头绿发地来到家里,我和她在妈妈的书房一起吃炸酱面。那天阴天,更显出书房里陈设的古色古香。桌上的笔墨纸砚,靠墙的书山,屋顶的字画,一切都好像有生命,都像在倾听我与之然的谈话。谈话是生动活泼的,我用摄像机全程拍下,直到事后再看录像,才晓得意义之重大。也只有我这个时候,才有精力干这些事情。
之然最近正在学习画画,我告诉她,别人没时间当模特,我有时间。让她画我吧,把我的伤口画下来。虽然是血液科的住院病人,身体允许的话,我还是会往家里跑。但这就像吸毒,回家一次就再也没心思呆在病房里,每次来医院测血都归心似箭。一日中午,妈妈的朋友们决定在医院门口的向阳屯吃饭聊天,据说还会带上她们的孩子。我和妈妈正好那天要去医院测血,结果不错,便直奔向阳屯与众人会合。到了那儿,进了一个事先定好的名为四好连队的单间,才发现自己是最先到的客人。这餐馆的布置实在太独特,太怀旧了,让人瞬间回到三十年前,我和妈妈放下包就四处参观。
事先就听说董迎阿姨会带她的女儿王晶来,王晶在四中上高二,这消息让我感叹世界真小,上帝怎么把那么多四中的朋友和那么多高二的朋友介绍给我。参观到餐馆门口,只见董迎阿姨迎面而来,后面紧跟着王晶,这突如其来的见面让我措手不及,一时竟还没缓过神来,连点应有的表示都没能说,只是一个劲点头。之后客人纷纷到齐,吃饭聊天开始。当天晚上,我写了一篇《王晶印象》给她:
很冷的天,只有在餐桌上的热闹才能暖人,阿姨们聊得海阔天空,听见她们从各式同学说到同性恋,犹如年年岁岁的故事化进饭菜中,再咀嚼品味。王晶除了偶尔的笑,基本没说话。她的笑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最是动人。她的目光在寻找摸索,好像对什么都有浓厚兴趣。当我们俩目光相接,仿佛我成了一本书,一幅画,被她优雅欣赏。让我只想仔细检查自身的错处,惟恐有什么不好被她发现。那眼里神奇的穿透力,似乎马上就要将我一览无余。光看这点,我只能认为,我是个笨拙的小弟弟,她是个从容的大姐姐。如此有趣地与她认识,真是幸运。坐在她旁边,可以看见她的侧面美丽,只可惜身边没有照相机,让我照下那浑身散发的对周遭事物的好奇。王晶,现在过了晚上七点,我费时近十分钟,终于沉重吃力地绘出了一个轻盈的你。
你们能看出“很高兴认识你”几个字整齐的一行在开头一行在结尾的排列着。发过去没几分钟,王晶就回信了:曾经听过一些关于你的故事,也看过你的相片,欣赏过你的诗。不敢在你面前舞文弄墨,因为没有你那么好的驾驭文字的能力。
在见到你之前,幻想过生活中的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一个沉默、忧郁、乐于并善于用文字表达的诗人。但我一直忘记了,你也是一个普通的男孩,一个仅比我小两岁的孩子———只是经历了更多。第一眼看到你,觉得你比我想的更高大,更阳光,只是更瘦弱,甚至更多时候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妹妹。你给我的感觉和你的诗不太一样,没有那么多悲伤,但相同的是一种蓬勃向上的乐观的精神。虽然命运坎坷,但你没有抱怨,而是更积极的生活。不怎么说话,但乐于交流。最令我感动的,是你和妈妈的那种亲近,或者说是相互信任、相互依赖。患难见真情吧!那是一种我从没有感受过的情感。如果你愿意的话,当然要在身体状况允许的情况下,也可以给我发邮件。我花费了更多的时间,只是说了我想说的话,
Thankyouforyourarticle!
我将看字的文章送给她,她又将着字的文章回馈给我。多么好的女孩,平实的文,平实的人。我们的交往刚刚开始。有一点让我可惜,就是以上所有的这些女生都比我大,不仅年龄大,心也比我成熟,这应该是必然。我这么不懂事,再找比我小的女生就糟了。记得我给泓发短信,告诉她自己有了新邮箱,欢迎她来信。她回短信,说:傻孩子,你倒告诉我地址呀!
这一个傻孩子,叫得亲切,她充当我大姐姐的身份就算定下来了。我给大家写短信拜年,希望大家锻炼身体,以我为戒,并告诉他们自己情人节会给留有地址的朋友发一篇文章。卓卓回信说不要,会耽误事的。我故意问她,是说锻炼身体耽误事吗?我这儿有新得到的德国巧克力。她说“不是,是你情人节寄信耽误事,明白吗?还是孩子呀!”她似乎把我的电脑寄信想成了邮递员寄信,电脑寄信麻烦吗?我回信“愤怒”地告诉她:“你才多大就说我是孩子?你不是刚过17岁生日吗?我快过16岁生日了,当然———是虚岁。”
最后得说说上海的怡劼。我2004年寒假情人节时写过一篇文章,叫《情人节,我给女生打电话》,就是讲我们俩的故事。她画的画当时就挂在我中日病房的墙上。电话中,我了解到了许多怡劼学校的趣事,她是个能惹出很多笑话的人。比如因为太爱睡觉就连上课坐得笔直仍能闭眼睡觉且不倒,给老师以错觉。一日考作文,我这位好姐姐竟“安然”了半小时,其曰作文题为学贵有疑,她把“贵在”的贵理解成了“富贵”之意。又有一次,老师批评了班干部,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同学们皆问老师,您是哪一根?
她高三,该为高考和选择大学忙碌了,我打电话向她询问进展,因为前些日子她报考上海戏剧学院,与我们讨论过面试该如何准备节目。一接电话她就先给我描述出一幅画的样子,让我帮忙起名字。说有一个精灵坐在一堆红花里,表情郁闷。我就起名:怡劼坐在花里伤心。她大笑,说是个男精灵。我就说:子尤坐在花里伤心。最后我们俩合力起了个落花人憔悴。
她皮肤白,我故意问她:“喜欢皮肤黑还是皮肤白的?”她说喜欢黑皮肤男生,男生太白使人想起观世音菩萨。我又问她喜欢眼睛大眼睛小的?她说眼睛小的。她不喜欢陆毅那个类型的。我立刻说:“恭喜你小姐,我就符合你的标准!我皮肤黑到做骨穿时一撩衣服医生都要吓一跳的地步。”“女生会找和自己正相反的男生,”我分析,“那会让大家都很新鲜。”突然我想到大
眼瞪小眼这句话,就忙说:“所谓大眼瞪小眼就是这个意思,不然怎么没有大眼瞪大眼,小眼瞪小眼。”她每次听我滔滔不绝地说话总要笑,不知怎的,过去我对着女生是无话可说的。一年前我那次给她打电话,紧张和激动的我,语无伦次,走来走去,这一回我和怡劼通话时,深情地向她回忆:“一年前的今天,我给你打电话,祝你节日快乐,并撰文一篇以示纪念。过了一个月零十天,我在学校发病。发病后的三个月零一天,我做了手术。手术后不到两个月,我因为血小板急速下降又陷入危险,至今仍是苦难重重。”简单几句,一年匆忙掠过。她听起来也觉得说法独特。我这篇文章,原本已对外夸下海口,声称情人节发给朋友们,后来眼睁睁看着字数增加,却没完的意思,而我也如上满弦的发条,停不下来了。写到前几天的时候,我基本上有点像着魔,只知道在打字,不知道在打什么,春节爱看的节目也牺牲不少,妈妈几经劝阻而无果。今天是情人节第二天,我也没完全失言。写罢,望着窗外,凌晨开始下的雪仍在纷纷扬扬下着,满眼皆白,宛若仙境。
感谢你们,我亲爱的女生,在我生病的日子里,带给我这么多美好的回忆。2005年2月15日,情人节第二天,下午,完成全文,其时窗外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