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风绿了川原,又是清明时节。
坡上一株老杏树,曾经繁茂得有如一团淡绯色的云,此刻却在春风中零落了,花飞满天,片片飞花扑打着坡下青冢,也扑打着几株弱柳下的蓝衣少妇。她跪在两座并列的新坟面前,象落花一样惨白、憔悴。
谁还能认出这个目光痴呆、神情木然的女子,就是曾被人赞为“大乔“的梦姑?两年了,梦姑一肚子苦水向谁诉说?
当她的身孕再无法遮掩时,小道士还俗与她成婚。这引起哥哥的愤怒,臭骂梦姑无耻下流,败坏门风,象摔破抹布似地摔给她一百两银子,叫她滚蛋。母亲好说歹说,才倚着娘家的后墙,拿这银子盖起一所小院,安置了这对小夫妻。
梦姑怕她的丈夫。怕他忌刻阴沉的目光,怕他终日不言不语的恶毒的静默,尤其怕他无休无止的对她的欲念和作践,仿佛她连娼妓也不如,只是一样东西,一件衣服。她有身孕后,丈夫不踢她的腰了。梦姑明白,这是为了她肚里的孩子,他的后代,而不是为了她。就连白衣道人最终决定要小道士还俗,不也为的这个吗?他们要她生儿子,生朱家的后代。梦姑自己也盼望生个儿子,好改变自己的悲惨境遇。
不幸她生了女儿,一对可爱的双胞胎。所有的人都失望了!小道士冲进产房,凶狠地盯着自觉有罪而觳觫不安的梦姑,一步一步逼近,猛一伸手揪住梦姑的头发,让她的脸正对自己,然后慢慢地、象在一次一次地积蓄力量似的,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直到梦姑嘴角出血、乔氏跪在地上哀求为止。从此以后,小道士象是从中获得了乐趣,几乎每天都要折磨梦姑。在这种时候,他总要梦姑面对着他,他要仔细地观看她脸上的痛苦表情,听她凄惨的哀叫。他嘴角挂着一丝残忍的笑,仿佛在欣赏一幅美丽的图画。这个小道士,把对家族败亡的痛心、对自己一落千丈的愤懑、对恢复祖业的绝望和对新朝世人的仇恨,一古脑儿发泄到梦姑身上。
梦姑无处诉怨,经常带着一身又青又红的创伤去向母亲哭诉。母亲只能陪她掉泪,决不敢埋怨。她不时悄悄抚慰女儿说:只要大功告成,梦姑就是王妃娘娘了!忍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
命运还嫌梦姑受苦不够,又给她准备了更大的折磨。
半年以前,白衣道人往南边联络了一路人马,说要在重阳节起事攻占县城,不成功便扯旗上山。小道士看着这种热热闹闹、成功在握的样子,甚至露出了笑脸。谁知南边有人首告,事情败露了。小道士吓得泪流满面,浑身哆嗦,脸色比纸还白,冷汗湿透了衣衫。白衣道人见他太不成话,跪在他面前,求他拿出点高贵气概来面对危局。偏偏褚衣老仆在村外遇上一队队满兵,回来一禀告,他们都觉得自己已被包围,决无生路了。小道士吓得抖作一团,光张嘴,发不出声音,好不容易说出了一句话:“女人们……一概给我殉节!“这样,他们三个就可以轻装逃出,免得家眷被俘受辱,从此灭了活口。
小道士原想效法崇祯帝,亲手杀死女儿,却没有崇祯帝的胆量。他命令褚衣老仆抱走了两个孩子,转脸又立逼乔家母女三人和袁道姑师徒三人自缢。女人们哭哭啼啼,不肯就死,白衣道人竟发疯似的拔剑威逼。危急之际,乔柏年在院外叫喊母亲和容姑回家吃饭,意外地止住了白衣道人即将发作的凶杀。白衣道人并不放松,扣住容姑,只让乔氏出去跟乔柏年周旋。乔氏再次回来时,破涕为笑,原来村外鞑子骑兵是王爷的护从,为保护王爷登高远游而在附近巡逻的。一天乌云散开,白衣道人松了口气,小道士却瘫倒在地了。事后他们才知道,南边与他们联络的人已经逃走,知道他们真情的两名首领,一个投崖自杀,一个被官兵射死,他们竟安然躲过了厄难。
当时梦姑的第一件事就是抢出去救女儿,但褚衣老仆回报说已将她们扔进深山了。梦姑不顾一切地攀上山顶,见到的只是破碎的木箱……从此她失去了唯一的安慰和欢乐,变得痴痴呆呆,再也不会笑了。
清明节,她为两个女儿在乔家祖坟边筑了坟台,埋下她们的小衣服、小帽子、小鞋,为她们烧纸、祭奠,就象墓里真的躺着她们小小的身体似的。她默默祝祷,愿心爱的孩子每日入梦,安慰她苦透了的心……一阵轻风,柳条拂过她的头顶,她抬头望了一眼:柳树!
这柳树啊!……柳树是那年同春哥第一次从京师回来时栽的,那时候,他还悄声地问梦姑:“你说,我为什么把柳树栽到你家坟地上?“梦姑怎么会不懂呢?他姓柳啊!他要与她生死相依啊!那时梦姑又喜又羞,头都抬不起来了……这一切已经多么遥远,好象发生在几十年前、梦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又好象发生在别人身上……梦姑手扶弱柳,凝望着天边的白云,仿佛在云间看到了同春的淡淡面影。她深深叹了口气,喃喃地说:“同春哥,你在哪儿?这辈子还能见着你吗?……。“两行清泪,汩汩而下。
“大姐,打听个事儿!“轻俏柔和的女人声音响在梦姑背后,她微微一惊,赶忙回身。离她不远,一个长相好看的年轻女子微笑着,一身行装,还背了个包袱,首帕拉得很低,几乎遮住眼睛。稍远的路边还有两个女子伫立着,头低得看不清面貌和年龄,也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你们庄子上有没有个白衣道人?”
梦姑一惊,再次打量眼前的几个人:蓝布长袍,黄白色茧绸裙,腰里束一条青罗带,打扮毫不起眼。她们表情恳切,温和的微笑和求人帮忙的低下口气,减少了梦姑的疑虑。她问:“找老道有事?“女子更加谦和了:“方圆百里都传遍了,说他医道高,我们是诚心诚意来求仙方的。“梦姑放心了,一指环秀观:“就在那儿,每天下午行医赐药。“女子低头弯腰谢了,并不就走,又小声问:“白衣道人有个徒弟叫月明,也在这里吗?“梦姑咬住嘴唇,心头怦怦乱跳。月明,这是她丈夫的道号。她慌乱地不知所云:“这……我不知道……”三个女子很快走向环秀观。梦姑呆呆地朝她们后影儿望了片刻,叹了口气,开始慢腾腾地收拾祭品。她迟延着,真不想回家。不知她那丈夫又会在什么时候发作。一想起他歪扭着脸的怪笑,她就浑身发抖。
大路上静悄悄,只有梦姑一人踽踽而行。自从垦荒政令下到永平府,马兰村的无地平民非常高兴。他们有的按规定从县里贷得耕牛、籽种到山边去开荒,有的干脆举家离开永平,回到河南、山东去垦田。朝廷垦荒政令规定,新开土地六年不征赋税,这下可救了不少穷苦人。如今正值春耕大忙,村子里大白天也难听到人语,只有狗吠鸡鸣,东一声,西一声。
梦姑走过哥哥门首,正遇哥哥手持书卷在院子里一面踱步一面吟哦。他看见梦姑,略停了停,梦姑连忙躬身请安,再抬头时,乔柏年已转过身,用脊梁对着她了。他自梦姑成亲以来就是如此,梦姑早已习惯得不觉得什么羞辱了。她低头慢慢转过围墙,迈进自家院子,仿佛染上了寒热病,从心底里打起了冷颤。
小道士盘腿坐在炕桌边习字,这是白衣道人再三请他坚持下来的。梦姑进屋,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又写了几个字以后,便厉声吆喝:“倒茶!“梦姑心里害怕。她战战兢兢地捧着茶盏一步挨一步地走近,一抬头又看到他那不怀好意的假笑,她不觉后退了一步。
小道士一拍桌子站起来,梦姑顿时浑身哆嗦。
“砰砰砰“,院门被打得山响,白衣道人的声音在叫门。梦姑放下茶盏,遇赦似地奔了出去,小道士也站起身,掸掸袍子,在房门前站定。
门一开,一群大哭小叫的女人冲进院子,扑上前来,环跪在小道士周围。她们后面,跟着阴沉着脸的白衣道人,最后是抹着眼泪的乔氏和满脸心事的袁姑姑。乔氏回身把门闩好,一见门边站着的女儿,搂着她就哭开了。
梦姑又惊又怕。她认出来,是刚才问路的三个女人,此时都去掉了首帕,一个个可算得年轻美貌;袁姑姑的两个徒弟没戴压发冠,全然俗家女子打扮,虽不及那三个漂亮,但正当十七八岁豆蔻年华,面色鲜艳,体态轻盈,也很招人看。
这是怎么回事?梦姑偷眼看看丈夫,只见最后一点尴尬已从他唇边消失,代之而来的是一脸毫不在乎的冷笑。他稳稳地站着,说:“怎么都跑了来?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哇]的一声,问路的女人放声大哭,其余的也跟着哭,哽哽咽咽,无休无止。小道士脸一沉,大喝道:“不许哭!我又没死!“女人们一齐怔住,哭声戛然而止,好半天才化为轻轻的抽泣、咳嗽、擤鼻涕。问路女人终于声调凄切地说:“主上一走就是三年。古时候还有个孟姜女万里寻夫呢,小女子就没有这份志气?千辛万苦来到永平,路上遇到她们,只说是找老道求仙方的,谁知她们也是你的……”她捂脸又哭了。
“主上!主上!“一个小道姑着急地嚷:“你可是已经封过我们姐妹的了!你没有说过还有别的女人……”乔氏一脸严正,提高了嗓门:“胡说!我女儿明媒正娶,你们谁敢夺她的位分!“刹那间女人们吵成一团,这个申明自己也有媒证,那个证实“主上“亲口应许,有的说成亲在先位分最高,有的争辩同居时日最长的是正房……乱纷纷的一片喧嚣,吵得唾沫星子乱飞,眼看就要动手揪打。梦姑一声不响地倚在门边,静静流泪。小道士斜眼看着她们吵闹,仿佛很是惬意。
“不要嚷了!“白衣道人喝道:“你们找死哇!“女人们停嘴一想,寻思过来,赶忙低头,不敢作声了。白衣道人郑重其事地走到小道士面前,深深一揖,十分庄严地说:“道人于草泽之间得遇主上,多年来披肝沥胆,竭尽忠诚,无非想辅佐主上复兴祖业。当年弘光、隆武在艰难之际,不是荒淫无耻、沉湎酒色,便是昏庸懦弱、毫无作为,使甲申、乙酉几度复兴局面毁于一旦。主上必得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方能重开天地另辟河山。如今未见分毫成就,却缠绵于女色,一而再再而三,全不以大业为念,所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道人实不能再忍,就此告退!“白衣道人一拱手,小道士慌了,满脸陪笑,拦住举步要走的老道说:“是我不好!念在我年轻任性,思虑不周……”“你年轻,如今占着你家宝座的人更年轻!“白衣道人冷冷地说:“如今他奖励开荒、严惩贪赃、清理刑狱,天下人心尽被他笼络而去,复兴大事还有多少指望?”“先生息怒,先生息怒!“小道士陪笑继续说:“本朝三百年来深仁厚泽,万民岂不怀想?人心思故乃是常情。那人纵然聪明有为,不过是夷狄之君,难为华夏之主,平天下汉人百中九十九,岂能容他?先生谏正,我已知错了。一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些人生不出一丁半男,我心里着急;二来《礼》中有论,天子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八十一世妇……““如今你身在草莽,性命尚且时时有危,如何便以宫中妃嫔之数为法?”“是是是,我知错了!……”小道士一再陪笑认错。
两人态度都很认真,又都有些惯熟,这一幕已经演过不止一次了。两人心里都明白,他们是一根线上拴的两个蚂蚱,谁也离不开谁。小道士需要老道帮他恢复失去的天堂,老道必须有小道士为号召才能成就大业。所以到了矛盾激化的关头,总有一方退让,维持他们的联盟。可是女人们都听呆了。
她们争做王妃,却没想到“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她们争夺的这个对象,究竟是谁?她们怀着更大的敬畏,跪在那里不敢动弹。当小道士对着老道突然用粗话嘲骂她们是“不会下蛋的老母鸡“时,她们居然羞愧得红了脸,自觉有罪地落了泪。
白衣道人面色转霁:“但愿主上以复明为念,时刻不忘……”“且慢!“一个粗嗓门一声大喊,后墙头忽然跳下一个人来。人们大吃一惊。小道士拔腿蹿回屋里,女人们尖声叫喊,老道“飕“地拔出了腰间的短刀,寒光一闪,直刺向来人前胸。乔氏和梦姑同声惊叫,叫声未落,老道却失色地喊出声:“啊!……”原来,来人略略一扭身躯,躲过白衣道人的刀尖,动作快如奔电,一把攥住老道握刀的手腕向后一拧,夺下武器,便架在敌手的脖颈上。这是乔柏年。他不变色、不喘气,站在那儿象一座铁塔,黑红的脸上一双锐利的眼睛令人发抖,低声喝道:“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乔氏连忙劝阻:“儿啊,不要鲁莽……”“娘!“乔柏年扭头向母亲:“这道人说的是卖头的话,干的是卖头的买卖,咱可不能马虎!“白衣道人挺身昂首,对着亮闪闪的短刀毫无惧色,冷笑一声:“不错,是卖头的事!你告官府去吧,你娘你妹子都跑不了,诛你们九族!“乔柏年哈哈一笑:“告官府?我那么傻?就手结果了你们师徒,叫做毁尸灭迹!这二十来年,死人死得海去了,不多你们俩!“老道不由自主打个冷战。乔氏拉着梦姑跪倒了:“儿啊,看在娘的面上,看在妹子面上……”“哈哈哈哈!……”白衣道人忽然扬头大笑,笑声拖得很长,虽然显得勉强,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悲愤。
乔柏年诧异道:“你,笑什么?”
“我笑我道人聪明一世,竟把粪土当了珍珠!我只道一位前朝贡生之子,自幼读的圣贤之书,定是个顶天立地、大义凛然的男儿,不料无君无父、无仁无义、鼠目寸光,不堪共语!罢!你杀了我吧,算我道人瞎了眼!“老道说毕,竟挺着脖子往刀刃上撞。乔柏年猛地缩回短刀,发光的眼睛盯住老道,冷冷地说:“讲清楚再死不迟。“道人尖锐地看了乔柏年一眼,镇静地掸掸道袍,抚起弄散的乱发,从容地讲起来:“我记得那是十四年前,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狗奸贼曹化淳这个阉党开了彰义门,李闯流贼潮涌而入。我烈皇帝登上煤山,眼望满城烽火,叹曰:苦我民耳!“老道平静的面容渐渐发红,稳定的声音渐渐发抖,越来越激动:“之后,我烈皇帝回乾清宫,令送太子及永王、定王到戚臣周奎、田弘遇府第;又剑击长公主,令皇后自尽;次日天色未明,遂再登煤山,以帛自缢于古槐之下……“说到这里,白衣道人岂不成声。乔柏年咬牙切齿,竟然滴下泪来。
老道极快地瞧了乔柏年一眼,又吞嚥着泪水继续说:“嗣后,太子被周奎出首,死于满廷,永王也在乱兵中被杀……”呜咽至此,仿佛底气突壮,他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唯有三殿下流落民间,得以存活至今。”“什么?”乔柏年一惊,几乎跳起来。
“三太子乃先君亲子,难道不比永历、隆武、弘光这些藩府更具人君之分?……““他,三太子,现在何处?“乔柏年嗫嚅着问,激动得发抖。
白衣道人深深地看了乔柏年一眼:“他遇到一位先朝旧臣,二人扮为道家师徒。近年他入赘一乔姓士子家中,士子之母深明大义,那士子反倒……”他盯住乔柏年不说了。
乔柏年直跳起来:“你,你是说我那妹夫,他?……”老道慢悠悠地点头,捋髯,努力掩饰住胜利的神采。
“拿证据来!”
白衣道人不慌不忙,郑重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放在地上,对它三跪九叩,然后一层层解开,露出里面的三件宝物:一块九龙玉佩,是三太子幼年金项锁上的镶嵌;一颗端本宫印章,是三太子所居宫殿的金宝;一幅崇祯皇帝的御笔诗,写明了赐给三子慈炤。
乔柏年脸色煞白,对着这无可怀疑的三宝,“扑嗵“跪倒,伏地大哭。周围的女人们此时才回过神来,跟着一同跪倒,一片痛哭,虽然都那么有声有色有泪,但是悲是喜,是愧是惊,只有各人自己知道了。
乔柏年拭泪而泣,对白衣道人一拱双手,慷慨陈词:“我乔柏年自幼从学,岂不知礼义廉耻!鞑虏入关南下,灭我之国,毁我之家,败我之纪纲,夷我之祖宗,所谓妻子可杀,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孔子著《春秋》,要义在严夷夏之大防,汉族衣冠,岂能就此沉沦终古?我早有誓言:不降志,不辱身,不灭胡氛死不休!“白衣道人满面喜色,竖起拇指:“好!是英雄本色!……那么,方才你是…………“乔柏年嗬嗬地笑了,说:“这就叫不见真佛不下拜!况且我早就疑心你不是寻常道人,正好借此机会弄它个水落石出,也试试你的胆量!你没看见吧,我是拿刀背对着你脖子的!”
白衣道人笑道:“这还看不见?正因此,我才敢吐露实情呀!“两人互相注视、打量片刻,一齐大笑。乔柏年把短刀往地下一摔,刀锋“刷“地插进土里,直吃到护手。白衣道人先是一惊,随后连连喝采:“好力气!好身手!“…………乔柏年从襟怀里掏出一个红绫小包,很快打开,露出一颗两寸见方的虎纽银印,翻出印文,对老道说:“请看!“老道看罢,微微一笑,也从怀中掏出一个黄绫小包,拿一颗相同形状的银印,翻出印文。两颗印并排挨在一起,一方印上刻着“大明永历朝总兵官乔印“,一方印上刻着“大明永历朝总兵官朱印“。两人相对大笑着收起了樱乔柏年拱手向老道:“先生想必是一位宗室了?”“正是。我祖乃贤宁侯。”“失敬失敬。先生何不将三太子之事奏知朝廷?“白衣道人蓦地变了脸色,剑眉紧皱,目光阴沉:“尊兄想必记得当年弘光朝之伪太子案……那太子十有八九是真,却被弘光帝下入监狱,满虏破了南都,太子便遭毒手……前车之鉴啊!况且,此间人马势头,远不及西南桂王,正名之事,还须待以时日。不过,有三太子在,何愁宏业不就!“是的,朱三太子是帅旗,是号召,可以招兵买马,可以招降纳叛,可以把永历桂王的人、把郑成功的人都拉过来!名正,这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就是他乔柏年,辅佐朱三太子,将来便是皇亲国舅、开国元戎,不是比效忠永历朝更加名正言顺吗?
拿着永历朝的印,使着永历朝的钱粮,却暗自经营着三太子的大业,这明明是吃里扒外的不义行为,却因了朱慈炤的“名正“而成为良臣智士的义举!“名正”真可以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啊!
乔柏年立刻整顿衣裳,领众人进屋去叩见三太子。屋里哪有小道士的踪影!大家慌了,你看我,我看你,几个女人又要哭,忽听一阵轻微的“嗒嗒“声,眼见墙边那躺柜的盖子不住地颤动。白衣道人叹了口气,上去掀开柜盖,朱三太子“哇“地惊叫出声,他正缩成一团,在柜里发抖呢。见是老道,总算放了心。几个人把他扶出躺柜,他才渐渐恢复常态。
乔柏年不敢迟疑,立刻走到小道士面前跪叩见礼,并口称:“以往不知实情,多有冒犯,乞三太子殿下恕罪。“小道士一贯害怕乔柏年,此刻他心中尚有余悸,慌忙扶起说:“呃,呃,快请起,快请起。“乔柏年走到梦姑面前,直挺挺地跪倒:“王妃娘娘,千万恕臣无礼。臣枉读诗书,空有见识,万不及母亲和贤妹的慧眼,能于风尘之中识真龙!“乔氏笑得合不拢嘴。梦姑又酸又苦的心里略添了点甜味。
乔柏年又说:“敝处窄狭简陋,实在委屈了诸位。我想自明日翻修,就后院盖出中、东、西三套房,供娘娘们起居……我家贤妹,自然是要住中房的啦?“女人们喜出望外,小道士也很感激,梦姑的地位就在这不经意之中确立了。老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分派住房、用具、钱粮的乔柏年,慢慢捋着长须,默默点头:这真是个人才,也可能成为劲敌……必须细心谋划、加意笼络,即使做不到肝胆相照,也需要同舟共济,好渡过重重难关……袁道姑一直没有开口,此时突然说道:“日后居家过日子,这些大礼都免了吧!万一露了破绽,大家都得送命!”老道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就是平常亲友称呼才好。“乔柏年笑道:“说的是。娘,你陪同女眷们进屋歇息,喝茶说话儿。道长、妹夫,请过我家书房叙谈。“三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同时又是前明的一太子、两总兵,互相谦让着走出梦姑的小院,绕墙而行,进入乔柏年近些日子新盖成的两进双院的砖瓦住宅里去了。
三伏日洗象,是京师一年一度的佳景盛会。洗象的地点,在宣武门的响水闸。每年到了这一天,达官贵人、文人学士、市井商民乃至优倡隶卒,无不前往观赏,聚集两岸往往达数万人。有钱的主儿自有他们的好办法,出大价钱租赁响水闸两旁的房屋。由于争相抢租,租金越抬越高,一天竟达二十两银子。有的房主更聪明,在临河一面设座,一座租钱两三千文。不少房主因此发笔小财,转而做起买卖,开起了小店。
乔柏年租到了这么一个座位,不慌不忙,吃过早饭,慢慢由虎坊桥的住所向北漫步。
乔柏年怎么敢进京师呢?
乔柏年和白衣道人彼此亮明身分以后,决定合为一家共同应付越来越艰难的局面。在此之前,他们各自进行的那些秘密联络、准备起事,都没有成功。寻访的贤士们表现冷淡,不愿就“辅佐故主“的高位;平日接触的百姓村民,则对十多年的动乱大有切肤之痛,只求温饱太平,不肯“从龙“。况且新朝蠲三饷免赋役、奖垦荒等项新政,比前朝留给百姓的活路要宽一些。老百姓可不象读书人,讲什么殉故主、念前朝。
为此,乔柏年和白衣道人兵分两路:白衣道人师徒三人和袁道姑,着力于联络招抚各地义士,特别是那些占山为王的绿林豪杰;乔柏年原本领有永历帝的旨意,要打进新朝充当坐探和内应。要混进朝廷的中枢,除了需要大量的银钱之外,还必须有一个正途出身。银子,南明的供给绰绰有余;要挣个出身,乔柏年这位贡生之子,自然要走科举这条路。今年是顺天乡试的丁酉年。乔柏年已在县、府花钱买了一名拔贡,过了端午便大摇大摆地进了京师。他要凭自己的有贝之财和无贝之“才“,去敲开宦途的大门。
“冷在三九,热在三伏“,乔柏年走到宣武门时,已经大汗淋漓。他抬头一望,叫苦不迭。响水闸周围,早已车轿成山,万头攒动,喧嚣嘈杂,几无插针之隙了。他仗自己力大气壮,在人群中挤来推去,竭力想靠近他租了座位的临河小楼,谈何容易!他象置身于海潮中,一会儿被人流挤到南面街口,一会儿又被更大的力量推向西边护城河桥头。他大口大口地喘气,热汗横流,不由得想起古书上“嘘声成云,落汗如雨“的典故。
宣武门里传出的一片金鼓、大铜角和画角的悠长的呜咽,盖过了嘈杂得令人头昏的喧闹。“来啦!”“来啦!“人群更加兴奋,也更加拥挤。乔柏年急了,使出蛮劲,一双胳膊抱在胸前,竖起两个生铁铸成似的厚肩膀,左冲右撞,向前夺路而去。
“乔、乔大哥!“一声高喊,止住了乔柏年的脚步。
“你,你不是同春吗?“由于同春是乔柏年回故乡见到的第一个人,也因为同春和梦姑的一段婚姻纠葛,乔柏年对他印象很深,一见面就认出来了。他一把抓住同春的手,热情地摇晃着:“两年多不见,又长大了,象个小伙子啦!……也在京师啊?做什么呢?……”他乡遇故知真是一种奇妙的感情。同春刹那间忘记了旧日的怨恨,兴奋地摇晃着对方的手,高兴地嚷:“什么时候来京师的?村里乡亲们都好吗?……”三伏的炎热、拥挤的闹哄哄的人群,使他通红的脸上流着一道道汗水,明亮的眸子闪着热诚的光彩。
乔柏年快活地说:“乡亲们都好。我母亲身子骨不如过去,总是上了岁数。容姑可长大了,她们常念叨你的好处呢,当年圈地那会儿……”同春的眼睛暗淡了,笑容在消失,脸上肌肉隐隐抽搐,紧握的手也松开了。这时人群又在骚动,几股强大的人流一齐拥往护城河桥头,喊叫声震耳欲聋。原来,大象出城了!乔柏年和柳同春之间猛然挤进一大股人流,隔开了他们,他俩身不由己地被巨大的力量卷向相反的方向。乔柏年挥手大喊:“你住在哪儿?“同春挥手回答着什么,但人们被那些大得如同小山丘的象弄得如痴如醉,狂喊乱叫,乔柏年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哪能听见同春的回答?
乔柏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挤进了小楼,出示楼主人开给他的条子,被领到临窗的一张椅子上就座。乔柏年用力擦汗,并向窗外观看。只见护城河边象是突然凸起一道灰色的巨堤,二十四只大象齐刷刷地排列在那儿。鼓声阵阵,似急雨、如闷雷、若海涛,两岸数万名嘈杂喧闹的观众刹那间一平静寂下来:哦,大象动了!迈开沉重的石柱般的粗腿,走动了!它们一个接一个地进入护城河,仿佛苍山颓倒入水也似的,眼看河水涨上了岸边,岸边的人们哄笑着、惊叫着向后躲闪。炎热的天气、清凉的护城河水必定使这些南国巨兽很开心,方入水中,便快乐地游动,一如矫捷的蛟龙,笨态全无。它们不时扬起巨大的头,扇动两片蒲扇似的耳朵,长长的鼻子舒卷自如,吸足了水往身上喷洒,满意地用细细的声音长吟着。二十四头大象,背上都坐着一个象奴,赤膊短裤,随着大象入水的深浅,他们也时时浸没水中。一只淘气的小象入水那么深,象奴有时在水面上只露出一个发髻。
乔柏年不禁感叹:“果是奇观!三千钱花得不枉!“背后有人轻轻一笑:“洗象奇观不只在象,也还在人。“口吻里多少带点嘲弄,却不使人难堪。乔柏年回头,看见一位俊书生肯手立在他椅后,面带笑容,悠哉游哉。
楼窗边座位是三千文一客,已经客满;座位边拥挤着许多站客,都是楼上茶座的买主,二千文一位,既能看洗象,又少花一千文,不过此时无座而已。所以二千文座比三千文座还难得。乔柏年不是京师人,哪里懂得这些诀窍。京师人却能由此断定,乔柏年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老财。
“人?有什么奇观?“乔柏年不解地问。那书生笑而不答,只对河岸扬了扬头。“嗬!“乔柏年惊叫道:“这么多人!“洗象这段护城河两岸的绿槐树下,密密麻麻尽是人,从水边直到堤岸高处,看不到一点黄土的地面,连槐树上也爬满了人,有些树枝都给压弯了,颤颤悠悠,很是惊险。
背后又传来书生悠闲的声调:“人道是两岸头脸如鳞次贝编,尊兄以为如何?“乔柏年觉得他在问自己,连忙回头友好地笑笑:“我看,更象向日葵黄熟之日的那个葵盘!“书生放声笑道:“比得当,比得当!妙极了!“大象浴不多时,岸上鸣金,锣声嘡嘡,象奴们依令吆喝着用棍子赶打,令大象起身出水。它们不情愿地拱起肥厚的背,进三步退两步地慢慢上岸。淡灰色的身体因着了水,变得黧黑了。岸边的人群给它们让开一条路,自然又引起一番拥挤叫喊。
“这么快就洗完了?“乔柏年有些失望。
“不能久,“俊书生和蔼地解释:“一久它们便要相雌雄,相雌雄就要发狂,乱跑乱踏,岸上诸君将血染尘沙了。“鼓声咚咚,长号呜呜。大象列队,在銮仪卫的彩旗导引下,迈着落地如石的使地皮发颤的步子,消失在宣武门那古老而高大的城门洞里。响水闸附近的几万名看客又是一番喧闹拥挤,终于渐渐散去。护城河的水恢复了平静,凉气从岸槐的绿荫中缓缓透出,沁入临河的楼窗。租赁座位的客人们,经过这半天的兴奋、流汗、叫喊,都有些累了。伙计们按照惯例送上茶水和点心。
乔柏年桌上是头等点心:一笼水晶小包,一碟鸡茸虾仁酥饺,一盘两面黄的芝麻小烧饼,一大碟明盛斋酱牛肉。乔柏年邀请俊书生来自己桌上用茶点,他也不过分推辞,很大方地移座相就。
乔柏年爽快地笑道:“真所谓一见如故!在下乔柏年,永平府拔贡,应顺天乡试来到京师。”“在下姓张单名汉,祖籍嘉兴,国子监生。“两人拱手,彼此道了失敬,方举盏推让间,旁边桌上爆发一阵大笑,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那一桌五六个人,都是儒生装束,围着茶桌正说得热闹:“……许巨源,你们还记得吗?几年前写《南渡记》骂陈名夏、龚鼎孳变节的那位,今年乡试,他竟也列名与考!”“这有什么奇怪!真才子里除了徐元文、熊赐履等十数人,应试者不在少数。在下有诗一首,正咏此事:圣朝特旨试贤良,一队夷、齐下首阳。家里安排新雀帽,腹中打点旧文章。
当年深自惭周粟,今日翻思吃国粮。非是一朝忽改节,西山薇蕨已精光!”“哈哈哈哈!“人们笑得东倒西歪。乔柏年与张汉对视着微微一笑,都不说什么。一位老年儒生抚须叹道:“笑什么呢?
人各有志嘛!
“不错!确是人各有志。“另一湖色衣袍的儒生笑着:“有诸客围坐饮酒,各言其志。或欲生财进宝,或欲为广陵刺史,或欲乘鸾升天。一客闻而笑曰:我愿兼而有之,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笑声中,一位颔下无须的少俊立起,作手势要众人肃静,然后摇头摆脑地讲起另一个故事:“昔日一人下了地狱,应投生人间,因向转轮王道:要我为人,必须依我心愿方肯去。阎王问何心愿?此人曰:父是尚书子状元,绕家千顷五石田。
鱼池花果般般有,美妾娇妻个个贤。充栋金珠并米谷,盈箱罗绮及银钱。身居一品王侯位,安享荣华寿百年。阎王道:有这样的好处我自去了,还等到你?“又一阵笑声哄然而起,整个楼上的茶客都被这几个人有趣的笑谈吸引了。
柳同春匆匆忙忙上得楼来,一眼见到张汉,又抱怨又急切地说:“大爷,你叫我好找!上茶楼也说一声啊!……”“同春!“乔柏年惊奇地站起身:“这位张相公是你主人?“柳回春一回脸看到乔柏年,先是惊讶地一笑,后来脸红了红,没有那么热情了:“是。你认识我家大爷?”“同春!“张汉也惊奇地说:“你认识这位乔先生?”“是。我们是同乡。“同春老老实实地回答,转而一想,不由得惊奇地问:“怎么,二位大爷也相熟吗?“乔柏年哈哈大笑,道:“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张汉也笑着说:“这就叫有缘千里来相会!“两人心里高兴,拘束少了,喝茶吃点心,说些轻松的笑话。乔柏年初来京师,需要有依托;张汉为了生计和前程,正要寻找来京应试的财主;同春站在张汉身后,也有他的想头:要是他们俩交得好了,便能间接听到梦姑的消息了……满脸是笑的张汉忽然一愣,夹着水晶小包往嘴里送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微微把头偏向那些闲谈的儒生,对乔柏年使了个眼色。原来他们谈起了最使人关心的本科顺天乡试:“……学使遴选八府之秀,有四千余名;而合天下之拔贡、岁贡、官生、民监,又有一千七百余名。今年举人名额只有二百零六人,我看多数将为贡生所得!”“这却为何?“好几个人同声问。
“君不见贡生者,乃四海九州拔尤而进之者,不是父兄为高官,就是家内称豪富;不是交结缙绅以博高名,就是挟诗文、结坛社以相恐吓。人人自以为高魁探囊可取,折桂唾手而得,实则哪一个不去通关节,探路径?生员焉能与之匹敌!““正是正是!今年北闱出头怕是极难。一个个考官不是贪财受贿,就是结纳权贵。仅同考官李振邺一人,就不知卖出几多名额了,哪里还有公道可言!”“唉!新朝会试已经五科,科场之弊愈演愈烈,孤傲才高之人岂不永无出头之日了?新朝当政者竟不闻不问!”“这还不明白?分管科举事务的主考官、同考官哪一个不是汉员?满大人中谁个识得四书五经?关外人直爽憨厚,恐怕什么叫通关节还不明白哩。如李振邺这班少年科举名进士,哪里把不通文墨的满大人放在眼里!……“乔柏年轻声问张汉:“老弟,这位李振邺是何许人?“这一问,正搔着张汉心头的痒处,他舒心地吁了一口长气,得意地笑了:“若问别人,我或许略识一二;若说振邺夫子,再无人比我知之更深的了!“看他那神气,仿佛儒生议论的李振邺不是在贿卖作弊,竟是在完成什么丰功伟业。自明末流传至今的多年习俗,不是都把那些精通关节路径的人视为干才而恬不为怪吗?
乔柏年不相信地耸耸眉毛:“怎么,足下与同考官相熟?”“正是。“张汉心里如三伏天喝了口冰水一样舒坦。
“啊,失敬失敬!……多半有亲戚之谊?“乔柏年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与在下兼为师友,还沾点儿亲,故为通家之好。”“哦,难得难得!“乔柏年转脸问同春:“想必你也见过这位李大人了?“见同春点头,他暗暗高兴,想不到自己运气这么好,他奉承着张汉说:“老弟好福气,这样的师、友、亲,几世修来的啊!这一科老弟是必中无疑了!“乔柏年笑着,轻轻地拍拍张汉的肩膀。张汉陶醉地微闭双眼,用尖尖的手指抚摸他秀气的面颊,笑而不答。乔拍年凑近去悄声说:“老弟能拉兄弟一把吗?“张汉饧着笑眼、含着醉意说:“这也不难。看你肯不肯出手了……”乔柏年笑着轻轻问:“当真?“张汉回答的声音更轻:“信不信在你……”他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连同春也听不见了。两人凑得更近,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频繁。
“张爷,你在这儿!找得我好苦!“一个短打扮的中年男子进门就嚷:“你家娘子请你立即回家,说有要紧事呢!“张汉起身,亲热地捏着乔柏年的手说:“难得今日相遇。“乔柏年笑道:“但愿一言为定。”“你这么着急?”“大丈夫一言既出,骑马难追!“张汉笑得更加有味道了,“好吧,就依老兄,明日下午佑圣观再会。““一言为定,先欢宴,后过付。望老弟玉趾早临。“两人相对一揖,心里都充满愉快的憧憬,各得其所地告别了。只是乔柏年有几分纳闷:那个来请张汉的中年男人,为什么望着张汉的背影儿笑?笑容里分明带着掩饰不住的诡谲和幸灾乐祸。
小巷深处,一座只有三间正房、一列西厢房的小院,掩隐在一棵浓密的大槐树下。小小的门首也被两株柳树笼罩在绿丝绦般的柳条中。已不能辨出原色的双扇门上,镌刻着不知何年题上去的套话——“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或许它曾是小商人的住宅,眼下却是张汉的“府邸“。
院门紧闭,浓荫遍地。由于槐、柳交盖,这小院虽处闹市,却清凉幽静,别有洞天。窗帘静静地垂着,房门纹丝不动地关着,知了拖着悠长的调子,不厌其烦地聒噪着。
知了突然停了声息,因为窗帘后面透出一个女人压低了嗓子、撒娇耍赖的声音:“主子要是真心爱我,这点事有什么不好答应?不为他,也得为我呀!……“说话的是张汉新娶的夫人,小名叫粉儿。此时,她只带了一张银链挂颈的血红肚兜,一双雪白的胳臂勾着李振邺的脖子,揉搓得这位风流进士、本科的钦点同考官魂飞魄消,浑身骨头都象散了架。
这是怎么回事?
当初张汉结交李振邺,就是料到天子爱少俊,此人早晚要分校秋闱,所以呈身援附,为自己的科第开一条门路。李振邺见张汉交游甚广,也想借以招摇,结识各方面的“善主“,能于秋闱中大抓一把。二人顿成莫逆之交。张汉贫穷,便寄住在李振邺寓所。一对挚友形影不离,日夕相傍,食宿俱共,十分亲密。
粉儿原是南城一妓,李振邺赎出为妾,已相随两年有余。
今春李振邺接到夫人家信,说端午节便要来京安家。李振邺素有河东之惧,便想出让粉儿,但是未得旗人。一日偶尔与张汉闲话,说:“你客中无聊,何不觅一妙妾以自遣?“张汉苦笑道:“除非哪夜一跤跌到金窖里!“李振邺慨然道:“我家眷将来京师,有一妾可以相赠。房屋床帐什物,一切需用由我办理。“张汉欢喜无限,连连叩谢,以为当世豪杰也难与李振邺相比。粉儿见过张汉,别的不说,一张俊脸就很使她中意。就这样,张汉又做了新郎。
新房及里面的床帐被褥,一切物件,是粉儿随身带来张汉身边的,尽是李家旧物。李振邺岂不是厌旧之人,夫人来京也阻不住他对张汉小院的关心。很快,粉儿就成了具有双重身分的人:夕则张氏新妇,昼为李家外室。李夫人当然被蒙在鼓里。张汉呢?
三天之前,李振邺来看粉儿。粉儿趁着过去的丈夫情热之际,娇滴滴地抱怨说:“主子不念旧情,何必又来亲近!真是可怜我,就该选一个富家儿郎了我终身。偏偏随了这么个儿穷鬼酸鬼,难道叫我终年喝西北风?“李振邺连忙抚慰:“别着急,我已筹划多时了。念你多年侍候,颇有情义,必令你稳坐暖炕,煤炭饽饽终岁无缺!我近日将人帘分校。你可悄悄对你那新郎说,教他寻觅好主,每主六千,使用加二,我得整数,你家得使用。倘能觅得三人,你家不就可坐得三千金了吗?你又何需忧虑!“粉儿大喜,当晚就告诉了张汉。张汉高兴得狂喊乱叫,一会儿对着粉儿跪拜,一会儿搂着粉儿乱咬,粉儿又是娇笑,又是尖叫,好不容易才把他推开。他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粉儿说:“与其为人谋,何如自为谋。还不如就把关节卖给我,我以半价相赏,另一半算他惠赐。那样,丈夫我中举,你将做夫人,又何羡于区区三千金?你应以此计相告,他总不会驳你的面子!“今天,李振邺又来这处别院,粉儿撒娇耍赖,就是要李振邺答应张汉那进一步的打算。
李振邺攒着眉头说:“好不容易点了房考官,哪一个不趁此机会多弄点儿?给张汉有什么好处!他一无财帛,二非权贵,三也算不得真名士。眼下嘱托之人极多,而数额有限,恐怕……”“可是你上回说的,让我们寻三个好主,你得一万八,我们得三千六。就算我们不要那加二的使用,每主再多要他千儿八百的,你也吃不了几个银子亏!“粉儿扳着指头给李振邺算,果然相差不大。李振邺倒无言以对了。
粉儿见李振邺有了活动的意思,更加来了劲儿,身子扭得象条水蛇,边哭边说:“这点儿小忙都不肯帮,早知道你不把粉儿放心上!还在这儿做什么?快回你家太太身边卖好去吧!“她翻身扯出床边李振邺的衣服,一件一件扔到床头的木几上:“快穿上!快去呀!……我好命苦啊!呜……我去求见太太,向她告了罪,就去死!有什么活头啊!……”李振邺软了:“有话好商量,你这又是怎么啦?……我看你呀,小心眼儿里全装的张汉,一口一个我们叫得多亲热!……”
粉儿捏着小拳头,使劲往李振邺胸膛上擂。李振邺笑道:“你就象那个齐女一样:东家子富而丑,西家子美而贫,两家都来提亲,齐女却说两家都嫁,但食于东邻而宿于西邻。
你不就是这样的水性人儿吗?……”
李振邺原想用这个笑话逗粉儿,粉儿愣了半晌,伤心地真哭了,泪珠儿一串串地抛落下来,抽抽噎噎地说:“这怪我吗?谁叫你娶我作小婆子?……谁叫你把我让给这个穷酸!……”
李振邺连忙搂住她:“好了好了,依你,全依你!……”粉儿慢慢止住哭泣,扭头对李振邺“扑哧“一笑,象只猫儿似地团起身子,滚进他的怀中。李振邺笑道:“还有一件事,你去对张汉说:我入闱期间,他那书童小同春须要借给我。难得有这般灵秀的使唤小厮。“粉儿瞪他一眼:“你老毛病又发作了!“李振邺连连否认:“不要胡说!棘闱森严,哪容儿戏!……再说,你个粉儿我都应付不过来,还顾得上别人?“粉儿“哼“了一声,说不清是什么意思,懒得再搭腔了。
张汉回到家门口,满心狐疑地站定了:院里房中一平静悄悄。他犹豫片刻,伸出右手,轻轻地竖起尖尖的食指和中指,小心翼翼地戳在门上试着推了推,里面闩着!他咬咬嘴唇,有点不知所措。
同春看了一眼说:“门没锁,新奶奶在家,我来敲门。”“慢着!“张汉连忙抬胳膊挡祝一瞬间,他的脸上飞起一片红晕,直红到耳朵根。他不敢拿眼睛看同春,害怕透露真情。刹那间羞耻淹没了他,任何一个男子汉都无法漠然视之的耻辱啊!……可是,前程呢?仕途呢?……一个寒噤从他羞得冷汗淋淋的背上滚过,他清醒了,咬紧牙关,忍过最初的冲动,避开同春诧异的目光,在柳树下慢慢踱起了步子,努力做出一副悠闲的表情。同春看着纳闷:三伏天,又热又渴,汗湿衣衫,不快回家,在自家门口游逛什么?他不满地说:“不是奶奶差人请你回家的吗?要不,我敲门,奶奶怪罪下来,我担着。“张汉面色恢复了正常,只是望着同春笑而不语。尽管他笑得难看,同春也意会到他的默许,便大胆上前敲门。
“谁呀?“粉儿拖长声音,不客气地问。
“奶奶,大爷回来了!“同春提高嗓子回答。
“等一等!“粉儿的声音仿佛在生气,又仿佛含着笑。
一袋烟工夫,门闩响了,出来的却是李振邺!同春吃惊地张张嘴,瞪大了眼睛。张汉的脸“刷“地又红了,活象煮熟的大虾。李振邺平日的黄白脸,也如抹了一层淡淡的水胭脂,光润照人。对眼前这尴尬的场面,他虽然多少有点难为情,却并非无法应付。他轻轻在张汉肩头一拍,用老朋友的亲密口吻悄声说:“快回去,有好事等着你!“不等张汉回过味儿来,他侧身一拱手,说声“回见“,竟自摇摇摆摆地踏着炎热的阳光走了。
张汉定定神,总算把突然又冒出来的酸苦交加的强烈嫉恨压了下去。他再一次恢复了正常,不理会同春阴沉的脸色,重新在脸上堆满笑容,掀开竹帘走进正屋。粉儿笑盈盈地前来迎他,粉红的纱衫,桃红的撒腿绸裤,懒懒的步子,扭摆的腰肢,张汉从她肩上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卧室里凌乱的情状,不觉又红了红脸,但一点也没改变他脸上装出来的、显得非常自然的赞美——他知道,这是粉儿觉得最受看的表情。
“他答应了!“粉儿笑吟吟地说。
“当真?“张汉直跳起来,脸上倏地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嘴唇竟也发起抖来,抢上去捧住粉儿的一只小白手,咽了一口唾沫,才说出后面的话:“全答应了?”“哟,你怕什么呀,手都哆嗦上了!原先他说给三个数额,其中一个就给你,只要你一半银子;另两个主也着你去找,每主八千,使用加二,使用仍归咱们。呶,这是他要我给你的,让看完千万毁掉……是不是就是关节?……”张汉用颤抖的双手接过来一看,那张白纸上写着:“文章中填出自古人生四字,并用A字为记号“张汉看罢,“扑通“一声跪倒在粉儿脚前,连连作揖:“太太的大恩大德,在下终生不忘,定要为太太挣一个夫人诰命!太太,真辛苦你了!“粉儿的粉面刹那间红云飞起,啐了张汉一口:“看你胡说些什么!……人家还要借小同春呢!““好说好说!“张汉站起来,把那小纸片看了好几遍,“嗤嗤“两下撕掉,揉成一团扔开,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张汉蹭蹬半世,总算有出头之日啦!……”见他手舞足蹈的样子,粉儿扬扬纤细的眉毛笑道:“你发什么疯啊!……事情还没有办成,这么早就高兴上了?“张汉猛地省悟过来:“真是你说的,大意不得!“他向粉儿说到日间听来的议论,不无忧虑地说:“如果他私授关节的仅此三五人,我此科必中无疑。可是如今人言藉藉,通关节者不在少数。将来出价高的上升,出价低的必退,那时还能保定我这只出半价的张汉吗?“粉儿蹙眉想了一阵,晃了晃发髻蓬松的头,很自信地说:“没事儿!等他明后天来,我把这事砸实,非取你不可!“张汉微微一愣,本想说:“他明后天还要来?“可是话到口边,却变成:“那就全仗太太斡旋了……”当粉儿到厨下去备酒菜时,张汉悄悄从屋角拾起那团纸,小心地展开、抚平,藏进了怀中。
同春进院后便径直走回自己那又闷又热的下房,倒在床上,眼睛瞪着黑魆魆的屋顶,一动不动。张汉和粉儿的对话、笑声一阵高一阵低地传到他耳边。他不想听。他已经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内幕。这一切如此肮脏、下流,难道世界上就再没有一个干净的去处了?……他不由忆起铺满山坡的蓝瓦瓦的马兰花,芳草青青的坟场上那绿苞初含的小柳树,那一双清澈、明净、满含深情的眼睛,那个美丽的、绣着并蒂莲花下一对鸳鸯的香荷包……多么美好、纯净的时光啊!象明月一样圣洁、山泉一样清纯!……和那相比,眼前不是地狱吗?……
他苦闷,他烦恼!
佑圣观里酒正酣。宾客虽然不过五六人,却都是出得起高价的财主。张汉请他们作陪,无非是想在他们中间招揽牵头,以名利双收。他们竟也奉张汉上座,围绕着他,神色恭敬地听他吹嘘。此刻的张汉正是兴豪致逸、色舞眉飞:“……李兄少年进士,才高气豪,是朝中难得的人才!此科点为同考官,足见上司看重,前途无量!李兄于汉为师为友,交往多年,声气最密,本人得入监读书,全仗李兄推荐。
至于此科嘛……”
宾客们艳羡之色油然而生,这使张汉心里非常舒服,恨不得停下话头,专意闭眼享受一下得意非凡的乐趣。但观门外匆匆的马蹄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从洞开的窗扇向那边看了一眼,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喜孜孜地说:“太巧了,正说他他便驾到。你们看,振邺兄来了,已在观前下马,必是来寻我的!……我们赶快下楼迎接,我来引见!……”张汉又高兴又得意,语无伦次。李振邺的突然出现使他非常感激,不管李振邺来干什么,都会给他一个出足风头挣足面子的机会。他撩袍急忙下楼,在楼梯上一个跌滑,险些滚下去。幸而乔柏年伸手把他扯住,他哈哈一笑,众人也凑趣地笑了。他们都有些兴奋: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见到这样的关键人物,但凡是来赴科举的人,谁不想入非非?此刻他们对张汉简直如对神明了。在乔柏年扶住张汉的同时,有好几个人争看去拍打张汉袍子上并不曾沾上的灰土,关怀备至的慰问声此起彼伏:“摔着没有?”“千万要小心啊!”“让我搀着你吧!“……在楼前石阶边,张汉和他的朋友们迎着了李振邺。张汉恭敬地躬身拱手笑道:“李兄,来找我吧?“李振邺一头汗水、满脸乌云,迎头就是一句:“不找你找谁!“张汉一愣,还没回过神来,李振邺已逼到跟前,左右开弓,噼里啪啦地连抽张汉十几个耳光,大声叱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我拿你腹心相待,你竟敢在外面诋毁我,败坏我的名望!……”众人惊呆了,作梦也设想到会见到这个场面。乔柏年首先醒悟过来,连忙上前拉住,大家也跟着纷纷说好话,为二人排解。张汉羞惭欲死,简直无地自容。李振邺却不顾这一切,打了骂了出了气,转身大步出观,跳上马背,一阵鞭响马蹄响,一瞬间不见了踪影。
刚才李振邺去和粉儿相会,粉儿按原定计划把张汉的担心告诉他,原想就此把事儿砸实。不料李振邺不审舆论的来历,竟认定是张汉在外面对旁人议论了他的长短,立时大怒,驰马来寻张汉,演了这么一出笑剧。
好半天,张汉方作出反应,跳起来大骂:“李振邺,你算什么东西!你才是真正忘恩负义呢!……列位等着瞧,我今天回去一定骂到他家,痛骂!丑骂!大丈夫决不忍气吞声!……”
众人连忙劝解,嘴里说着堂而皇之的好话,脸上却都掩饰不住地露出鄙夷的神色,不久便接二连三地托故告辞了。最后只剩下东道主乔柏年,强压内心的失望和轻视,勉强陪着赖着不走、仍在絮絮叨叨骂着李振邺的张汉。
乔柏年的不耐烦已形于词色。张汉突然停止絮叨,十分精明地看着乔柏年,说:“昨天你我讲好的事,可以敲定了吧?“乔柏年不快地笑笑,不答话。心想此人太不知耻,分明是个骗子兼无赖!
“刚才这事必是误会,尊兄不可一叶障目,失却良机啊!“乔柏年忍不住说:“同考官如此待你,还有什么关节能到手?“张汉翘着尖尖手指,抚摸着被打得通红的脸,笑道:“你不知内情,也难怪。此人有两样把柄在我手中,日后他不能不就范。“乔柏年微微摇头,他不相信。刚才李振邺的行动,决非有把柄在人手中的人所作所为。
张汉犹豫一阵,终于下了决心,小声地说了粉儿的来历和李振邺借同春的事,然后得意地眯着眼儿,道:“事关内宠和外宠,他岂能不顾念几分?“乔柏年心头作恶,很想朝他无耻的俊脸上再搧一顿耳光!
他别转脸好不容易才勉强忍住,望着观院中的松荫,说:“粉儿的事,你们两厢情愿也就罢了。同春偏是那路人!“张汉笑道:“我倒忘了,同春是贵同乡哩!同春倒真不是那种人,不然也不会脱籍了。就算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吧,也是钓鱼的香饵,他李振邺总要照拂一二的。况且,那关节我已到手了……”“哦?“乔柏年转脸过来看他。
张汉斜眼看看乔柏年,忽然哈哈大笑,说:“尊兄真可谓谨慎,在下如此推心置腹,你还不信吗?……这样吧,你先付半数,事成之后再付一半。”“若不成呢?”“不成?“张汉脸色一变,面颊上肌肉抽搐着,使他眉眼都扭歪了,咬牙切齿地低声说:“若叫我身败名裂,一无所得,我就跟他拚了!“他抬头触到乔柏年诧异的目光,连忙收敛,又在脸上堆起笑容,爽快地说:“我立字据,如果不成功,这一半退还你!“乔柏年望着张汉,半天没作声。
为了达到他必须达到的目的,他不能放过一线希望,只得同意,付给张汉四千两的银票。
回到住处,乔柏年止不住阵阵恶心,后来扶着桌子痛痛快快地呕吐了一阵,把佑圣观里那一顿丰盛的山珍海味吐了个干净。
九月里,秋闱榜发,人情大哗,物议沸腾,落榜的秀才们义愤填膺,纷纷指骂考官行贿通贿。监生张汉首先发难,愤而剪发告状,刻写揭帖投送科道各衙门,揭露分房考官李振邺纳贿;不久,嘉善考生蒋文卓再写揭帖遍传京内,嘲骂了酉乡试行私舞弊;接着,又传出杭州贡生张绣虎借张、蒋二人事由为囮子,从李振邺等考官处诈得一千二百两银子的消息。人们的情绪被这些事件搅动得日益汹汹,连街谈巷议也拿这当作最有兴味的题目,津津乐道,一浪高过一浪,都要等着瞧瞧后面还会有什么好戏。
大学士傅以渐宅中也不例外,虽然主人从来严禁下人谈论国事。两个书僮、两个茶童,在书房小院的走廊里围着主人的贴身侍从德寿,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这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伤毁一点点都是罪过。那位张监生竟然剪去头发告状,大闹科道衙门,显见是怨愤至极了!”“哼,考官纳贿作弊,从来如此!“德寿不免要卖弄他知道得多,教训似地说:“跟你们说吧,那同考官叫张我朴的,早就动手了。考前三个月起,客厅檐下就挂上一个鸟笼,养一只黄鸟。凡有人来求关节,他就故意当着来人逗引小鸟,时时盼顾,还大声训诫下人,要好好喂食喂水、清扫鸟笼。客人不免要问:此鸟何处得来,大老爷恁般珍爱?他便说:此鸟从禁中来,一飞冲霄,可以上达天听。你看秀才顶子上一丢丢儿锡也值三百两,我这里难道不该十倍、二十倍?求关节的来客自然心领神会,还不大捧银子大捧银子地送!”“岂不送钱的主儿呢?”“没钱,有势也行。你看京官里三品以上的大老爷家子弟,不是一个个都中了吗?”“可就苦了才高志大的寒士了。”“可不是!“德寿晃晃脑袋,仿佛是个主讲。俗话说,宰相家人七品官,况且是一位状元宰相,家人们一个个说话都尽力转文,德寿是主人亲随,“七品官“味儿就更足,他清清喉咙,道:“新举人王某,不过仗舅舅是显官;赵某全凭他那有钱的老婆,一副金簪,一双珠环,就值万金!……”“真的?“没见过世面的小茶童瞪大了眼睛。
“没听说三位士人喝酒行令么?一人道:京师有一舅,顺天添一秀,舅与秀,生人怎能够!另一人曰:佳人头上金,举人顶上银,金与银,世间有几人?第三位说:外面无贵舅,家中无富妻,舅与妻,命也如之何!“德寿的怪腔怪调和一脸夸张的悲酸表情,使四个小厮忘乎所以地放声大笑。
“住口!“一声断喝,大学士傅以渐满面怒容,出现在前廊月门前。他那魁梧的身体几乎挡住了半扇红门,团龙朝袍、仙鹤补褂、青金石朝珠、红珊瑚顶子朝冠,这一身上朝的礼服,使他更显威严。德寿和小厮们登时变了脸色,连忙跪倒请罪。他们没料到主人今日散朝这么早。
“大胆!放肆!“傅以渐继续训斥着:“国家大事是你们可以议论的吗?为什么犯禁?德寿,你知罪吗?“德寿抖作一团:“求老爷……饶奴才这一回!……“傅以渐阴沉着脸,看也不看他一眼,说:“正不能饶你,不杀一儆百,哪能令行禁止!”“老爷!……”德寿哀声求告,小厮们也不住叩头。
客厅执事手托名刺盘,快步走来跪倒:“禀老爷,刑科给事中任克溥任大人求见。“傅以渐看了名刺一眼,扭脸恨声说:“等我回头收拾你,仔细你的皮!……请任大人在前院客厅待茶。“主人的脚步声消失了,奴婢们才站起身来。德寿慌得满地乱转。大学士轻易不惩处下人,一旦犯在他手里,那可真要大吃苦头了。小书僮出主意:去求夫人劝解。德寿一拍脑瓜,拔脚就往后堂跑。
后堂厢房一间精致深密的小花厅,清凉喷香,素云正在这里接待她的好友、龚鼎孳夫人顾媚生。素云横躺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顾媚生斜靠着榻边的竹床,身边都摆了一张放置香茗、梅汤、茶点的小圆几。两人都没心思去动那些东西,慵懒娇柔地放松全身,津津有味地说着她们的体己话。从二十年前说到眼前,从亲朋好友说到儿女丈夫。顾媚生当然想通过素云、也就是通过傅以渐设法使丈夫复职;素云由丈夫那里知道皇上看重龚鼎孳的才学和他在文坛的地位,对顾媚生也很顾念旧时情义。她们正在议论的,是一件使她们很感兴趣、却又不敢公然说出来的秘密。
“素云,“顾媚生压低嗓门:“听说了吗?皇贵妃生了一位皇子。”“嗯。听我那口子说,皇上近日心宽体胖,神采奕奕,想必也在为此高兴。不过……至今不见宗人府宣告。“素云说着,轻轻一笑。
“可是我听说,皇子四月初七就降生了。“顾媚生的声音已近似耳语。
“是吗?”素云轻声一问,听不出她是否知道这消息。她们俩都是受过诰封的命妇,重大节庆不时出入内廷,有些事比她们丈夫知道得还多、还详细。
“皇贵妃几时进宫的?”
“去年八月底,八月三十。“素云记得一清二楚。
“九月、十月……到今年四月初七,“顾媚生故意扳着手指算:“才七个多月呀!皇子怕是早产了吧!……”说罢,她拿那张粉红色纱绢掩着嘴嘻嘻地笑起来。素云从榻上瞄她一眼,也跟着笑了。她俩越笑越止不住,索性拍手哈哈大笑。素云笑得还不象顾媚生那么放肆,但春兰秋菊同在轻风中摇曳,妩媚倍增,直笑得喘不过起来了,她们才尽力止住了笑。顾媚生一句话说出了她们这阵大笑的全部含义:“天潢贵胄尚且如此,我又何需为风流世家羞耻!”“阿姐,说话要小心些!……不是一族,风俗总归有些差异的……哦阿姐,我敢跟你打赌:这位皇子非同小可,一旦宗人府宣告他出生,只怕就要立为太子啦。赌不赌?“顾媚生拿纱绢轻俏地往素云身上一甩,笑道,“鬼精灵,想得倒好,明摆着的事儿,谁跟你赌!……”侍女端了几样新鲜点心进来换碟冲茶,她小心地看看女主人的脸色,陪笑道:“夫人,德寿求见。”“哦,什么事?“素云和顾媚生都坐起身。
“他不知为何冒犯了相爷,来求夫人宽解。“素云掠了掠鬓发,说:“带到门上。“她笑容尽敛,端庄沉静,俨然一位德言工容俱全、威重内含的宰相夫人。
德寿跪在花厅门口,不敢仰视,只顾叩头。
听罢德寿的叙述,素云静静地、不动声色地说:“你到市上买一条大鱼,送到厨下,午饭上席。去吧。“德寿莫名其妙,不敢违拗,连忙退下。
花厅中只留下两位闺中密友时,顾媚生忍不住问:“你卖的什么关子?连我也糊涂了。“素云只管笑着让顾媚生品尝新送上的点心:“这是我家厨子的拿手菜,虾茸酥饼,阿姐尝尝。“顾媚生拈起一块金黄油亮的酥饼,咬了一口,果然鲜美无比。但她顾不上赞叹,又回到方才德寿引起的题目上:“顺天乡试确是弊端百出,人心愤恨。你——,你那口子听说了吧?“素云笑笑,把一只玉盏里的梅汤小口小口地喝下去。
“垣台的御史、给事中们,一个个就无动于衷?“素云笑道:“阿姐至今还有兴趣过问外事?——快尝尝这碟里的冰酪奶品,这可是关外传进来的珍馐。“顾媚生无可奈何地端起了银碟,说不上是赞叹还是不满,暗道:“好一位宰相夫人!“午饭席上,傅以渐双眉紧皱,一脑门心事,对着满桌菜肴,颇有些不愿下箸的意思。素云同往常一样,面带微笑,从容而关切地为丈夫布菜,令侍女为大学士斟上一杯色如红宝石的晶莹醇美的珍珠红。她说:“天大的事儿也不用在吃饭的时候费神。忘了仇真人的养生术了?“道家名流仇真人从江西进京,王侯士大夫纷纷延请。傅以渐在宴请他的席间问起养生术,他说:“相公如今锦衣玉食,即神仙中人。“他还指着桌上的烧猪笑道:“今日食烧猪,便是绝好养生术,又何必外求!“傅以渐对他非常赞赏,对素云说:“唯有真学道者,方能有这番见地。“素云提起仇真人,为的要傅以渐放松情绪,从容随分。傅以渐却推开酒杯,摇头道:“你我终究不是修道人。顺天乡试闹得沸沸扬扬,朝野不安。曹本荣曹大人,你记得吧?年初和我领旨同修《易经通注》的,他是本科主考,不知为何如此糊涂,被那些分房考官搅得乌烟瘴气!”“相公,你是内国史院大学士,修书修史是本分,科场事与你何干,你怎好越俎代庖呢?”“唉,实在是顺天乡试太不成话!听说各房考官各有私人,千余试卷虽然糊名易书,但通关节者没有不举目了然的。为了寻到私人,考官各房甚至打纸团交换,寻剔翻索,一片混乱,成何体统?榜下之后,舆论大哗,人言藉藉,那些房官就该谨言引罪才是,偏偏那帮少年进士毫无顾忌,如李振邺辈,还动辄向人吹嘘:某某中举由我之力;某某本来不通,我以交好而使之登副榜;某某我虽极力欲使其中,无奈某老作祟,未能如愿。如此等等,竟历指数十人,能不使怨恨者更加怨恨!”“相公并未参与此科,哪里得来的消息?”“方才刑科给事中任克溥来访,谈了许多。”“刑科给事中!难道他想弹劾此事?““嗯。据他说,左副都御史魏裔介也有此意。“素云心中暗暗吃惊,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丈夫的情绪。她缓缓问道:“任大人此来必是探你的口气。你欲何为?”傅以渐漫不经心地夹了一片解笋送进嘴里,顾不上细嚼,回答道:“科场流弊自前朝到如今,延绵不绝,世人原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但我朝新立,抡才大典关系最重,况事出京师,有关各省观瞻,岂能听之任之!如今物议沸腾,连走卒奴婢也……”说到这里,傅以渐火气上来了,对素云讲了德寿的行径之后,声严色厉地说:“若是下人竟也侈谈治国要事,岂不反了!德寿现在哪里?叫他来,决饶不了他!……”素云连忙对侍女使个眼色,说:“上鱼!“一只椭圆形的鱼盘上,躺着一条尺多长的红烧鲤鱼,身上浇了一层酱红色的浓汁,香味扑鼻,使人馋涎欲滴。傅以渐一向嗜鱼如命,立刻抛开处置德寿的事,用筷子在鱼胸处揭了一大块送进嘴里细细品味,随后一口喝干了那杯珍珠红,从袖中扯出雪白的纱绢擦擦胡须,非常满意地笑道:“真难得!
此鱼为何如此肥美?”
素云微微一笑,直视着傅以渐的眼睛,象吟诗那样一字一句柔曼地说:“没有别的,但水宽耳。“傅以渐一怔,略略回味,恍然而语,看着素云哈哈地笑了:“人常说微言谈笑可以解纷,不想夫人亦谙此机,真所谓闺阁智士也,难得难得!……好,我免惩德寿就是。“素云嫣然而笑:“你道我只是为了德寿吗?“她敛起笑容,眼睛里的神色变得非常冷静,“相公,我不讲将相顶头堪走马,公侯肚里好撑船,也不说不哑不聋,做不得阿翁,只说本朝入关便连岁开科,科场考官取士尽是汉人,早已为出左诸大老所忌恨。科场流弊虽然可恨,若一旦揭发,不正遂山左大老之心?他们必定以此为借口生出大事。你周旋于满汉之间已然不易,何苦陷入此事,做倾害汉官的发难之人?“傅以渐看着素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顾媚生出了傅宅,乘轿到前门廊坊头条珠宝市取了定做的珠环首饰,又亲自去买了四样好酒,这才摇摇摆摆地回到她的顾园。她还没下轿,就从轿侧小窗上看见丈夫正立在大门前送客,客人骑马离去,还转身向龚鼎孳拱手致意。
“啊,夫人回来了。“见顾媚生掀帘下轿,龚鼎孳抚着开始花白的胡须笑逐颜开,夫妇俩相随着同回后堂,一路上龚鼎孳就没有停嘴,那万分体贴的口气全然象是对待一个娇宠惯了的女孩子——这是老夫少妻常有的现象:“累坏了吧?口渴吗?饿不饿?快到家躺一躺,洗洗干净,我给你预备下了你爱吃的烧鸭……”顾媚生瞟了丈夫一眼,鼻子里哼一声:“就是烧鸭?“龚鼎孳连忙笑道:“哪里会忘呢?炸骨头要热吃才又酥又香,我早叫人备好了料,只等你一声吩咐就开炸。“见顾媚生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笑了,龚鼎孳轻轻吁了口气。顾媚生最爱把鸭骨头炸得又焦又脆,就着下酒,嚼得咔嘣咔嘣响。
回到寝室,顾媚生并不肯躺下休息,拿出从珠宝市取回的玉钗金簪珠环,对镜打扮。她已经三十五岁了,看上去还很年轻,一双横波欲流的眼睛亮闪闪的,在镜中与金玉珠宝争辉,引得龚鼎孳俯在她耳边笑道:“横波真乃天人,鼎孳如此艳福,不知哪世修来!“顾媚生抿嘴一笑,瞪了丈夫一眼,突然兴奋起来,猛地站起身说:“你等一等,别进来!“她很灵活地一扭身,闪进寝室一侧的小屋,那是她梳妆更衣的地方。龚鼎孳笑笑,不觉心旌荡漾:有这样一个尤物伴在身旁,虽死何憾?他醉迷迷地微微阖上了眼皮。
“喂,看我呀!“顾媚生娇媚的声音里分明有一股自骄自矜。龚鼎孳一睁眼便不得不连连眨动,眼前的人儿太光彩眩目了:云髻高耸,双头凤钗左右贯穿;光灿灿的金步摇缀着点点水钻,垂向前额,垂向双耳和双肩,仿佛闪烁在乌云间的星光;点蓝点翠的银饰珠花,恰到好处地衬出黑亮的柔发和俊俏的脸;月白小缎袄外,披了一幅湖蓝色绣着云水潇湘图的云肩,一颗鲜红的宝石领扣在下颏那儿闪光;玉色罗裙高系至腰上,长拖到地,鲜艳的裙带上系着翡翠九龙珮和羊脂白玉环;长长的、轻飘飘的帛带披在双肩,垂向身后,更映出那潇洒出尘的婀娜风姿。龚鼎孳忍不住喝采:“极妙!极妙!宛如二十年前初见君!岁月催人老,独独对你留情……”他心里忽然“格登“一跳,住了声。因为他认出来了,这是前朝末年最时兴的装束……满心骄傲的顾媚生并不理会丈夫情绪上的微妙变化,一转身,迈着早年在舞台上练就的“水上飘“的台步,又飘回她的小屋。再出来时,已换了另一副行头:鬓角抿得油光水滑,头上的高髻不见了,头发全梳到脑后,做成两个短燕尾;戴着金丝点翠的发箍,两边各插一朵拳头大的朱红娟花;耳戴三孔三坠的金环;身穿长及脚背的宽大氅衣,银红的底色上绣了八团翠黄的秋菊图案,周身镶宽白缎绣花边,外压狭花绦子;脖子上围一条长及衣裾的雪青绸巾;衣裙下露出一双金钱绣云头的高底花盆鞋;右手拿着乌木细长杆烟袋,铜烟锅,杆上坠着红缨穗的烟荷包,左手拿一只钿子——这是目下时兴的满洲贵妇出门作客的打扮。
龚鼎孳被眼前这五颜六色的一团刺得眼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言不由衷地称赞道:“好!洒脱,大方!“顾媚生笑了,把手中的钿子——那个嵌了翡翠、碧玉、东珠的贵族妇女的头饰——戴到了头上,得意地问:“如何?这钿子,听那珠宝商家说,是宫里最时兴的样子哩!“龚鼎孳勉强笑道:“果然华贵,非同一般。不过戴上钿子,这一身衣裳就太寒酸了,须穿朝服礼服才配……”说着说着,他走神了,声音越来越轻,后来竟瞪着眼睛呆在那儿。
搔首弄姿的顾媚生还转着身子问:“我穿哪一身好看?汉装还是满服?“她听不到丈夫回答,才转过身来,一见他那副样子,顿时败了兴头。近些日子他常常这样,顾媚生认为这是他开始衰老的最早象征,不由得心头火气,那张粉面胭脂脸,直如窗上的竹筡,说摔便摔了下来,说话也不自觉地变成地地道道的苏白:“呆鹅头!阿是吃了砒霜?发啥呆?菜油麻油,侬倒寻一件由头好啵?“龚鼎孳皱皱眉头,顺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闷闷不乐地说:“谁料到许巨源那个狂生,本科竟能中呢?“顾媚生不作声了。秋闱榜发后,她已不止一次听丈夫说这句话了,有时愤概,有时恼火,今天这种口气倒是第一次听到。她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正是她任情改装取乐,使他回想起三年前看戏受辱的痛苦。她能说什么呢?当时她不是也大哭出声,脸上发烧,背沟淋汗的吗?不过她终究是女人,事随境迁,不大在意。谁想到年过半百的丈夫,心头还有那么深的怨毒!她收起横眉怒目,打叠起一片温柔,软声说:“本科考官弊端百出,他侥幸得中,未必有真才……““不错!“龚鼎孳一拍大腿:“方才任克溥来,论的正是此事。他要上疏弹劾呢!““好哇!该出口气,你要撺掇他干!“顾媚生叫起来。
“哪能这么讲话!这事关系重大,不可轻率!”“至少也要摘了他的举人顶子!“顾媚生尖声嚷着。
“唉,总要出以公心,权衡利弊啊……”顾媚生瞪大了眼睛盯住丈夫。她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前龚鼎孳曾哭叫着说:“必杀以泄忿!“……她还想问点什么,侍女在门外喊道:“禀太太,炸焦脆来了。“龚鼎孳忙道:“上席!“两个使女走进寝室中堂,调好桌面,摆下杯盘箸匙,然后把食盒里的菜肴一样一样地摆了满桌,都是下酒的美味:南炉烧鸭、白鲞冻蹄、卫水银鱼、江南冬笋。被许多碟盘围在正中的大盘,就是顾媚生最喜欢的焦炸鸭骨,酥黄喷香,热烘烘的,还轻微地噼啪作响。顾媚生顿时眉开眼笑,一叠声地叫添酒杯,她和龚鼎孳要一人四只杯。
龚鼎孳正在奇怪,侍女已把太太今天买回的酒斟上了。霎时间酒香飘散,满屋醉人。再看那酒杯,更令人惊叹:宝石般红、琥珀般黄、水晶样清湛、翡翠般绿。龚鼎孳故意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装作吃惊非凡的样子。顾媚生高兴得“格格”直笑,推了他一把:“憨大!天天宴客,什么没见过,做出这副鬼样儿给谁看!不认识吗?那红的是珍珠红,黄的是瓮底春,白的叫梨花白,绿的叫茵陈绿……“龚鼎孳打着哈哈朝顾媚生一揖,“总是娘子好色,难为你集四美酒于一席,我酒福不浅!“顾媚生伸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拍,嘲笑道:“天下若推好色之魁,除了夫子还有谁?小妇人哪里敢当!”“哈哈哈哈!“龚鼎孳开怀大笑,夫妻相对干杯。龚鼎孳又不服地说:“鄙人乃多情而非好色。说到好色,登徒子之俦大有人在,无过于李振邺、张汉!”“哟,这二位不都是贵门生吗?”“所以,我才颇知内情啊!这二人既好内又好外,内争粉儿,外争灵秀,闹得不可开交。粉儿的事你是知道的。那灵秀,两人都不得到手……”“灵秀是谁?”“哦,忘了告诉你,张汉那长随书童柳同春,给李振邺入帘时借去当亲随,改名灵秀。据我所知,张、李二人都有不利于孺子之心,但张汉乖巧,一心以情感之;李振邺少年进士,轻狂孟浪,在闱中必有无礼之行,被灵秀峻拒。榜发之后,张、李势成水火,于是才发生了剪发告状。仇愤虽发于出榜之日,怨恨实结胎于粉儿再嫁、灵秀易主之时……““那么,灵秀对李振邺在闱中所作所为,一定很清楚了?“顾媚生脸上满是笑容,但眼睛已经不笑了。
“那是显而易见的。”
顾媚生不笑了,认真地问:“方才任克溥来,你有没有把这些内情告诉他?”“哎,什么话!“龚鼎孳拂袖而起:“二人都是我的门生,家丑怎好外扬,况且我还是师辈。“太太的细眉皱了起来:“倒也是。任克溥也是晚辈,当初你在左都御史任上时,他才是一名新进御史吧?……不如找内院大臣。傅以渐胆小怕事,未必有用……王永吉如何?当初他与你相交甚好,如今又兼领吏部。”“不妥,不妥。“龚鼎孳背着手,站在那里连连摇头。
“有什么不妥!这事揭发出来,左不过革职废考。就李振邺辈的所作所为看,还不该是怎么的?……难道你就不明白,这是你起复的大好机会?“龚鼎孳的眼睛里刹那间闪过一道光亮,又很快消失,仍在缓缓地摇头。顾媚生气得直跳起来,用低沉的语调急促地说:“你那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不肯讲,还要逼着我讲!……我讲就我讲!满、汉势如水火,皇上虽然尽力弥合,谈何容易?你的才学早为皇上认可,欠缺的只是满洲权贵的心许了。
把科场舞弊揭发出来,一定能得到满大人的欢心。你还会以寓公了此一生吗?……“龚鼎孳望着顾媚生,说不清他眼里是什么表情,似喜似悲,似笑似嗔,既有赞叹、惊异,又有屈辱和羞愧。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一句话也不说,转过身去。
顾媚生火冒三丈,一手指着龚鼎孳的后脑勺,气得连说了几个“你“字,又突然火气全消,冷冷地说:“随你吧!反正从秦桧老贼胯下钻出来的,不是我顾媚生!“龚鼎孳猛地一扭身,满是皱纹的脸和一双眼睛都血一样红,狂怒地冲到顾媚生跟前,一把揪住她银红氅衣的前襟,抡开巴掌,“啪啪“抽了她两耳光。
顾媚生倒退几步,惊呆了。不要说嫁他以后,就是从小懂事以来,也没人敢弹她一手指头!她登时就要撒起大闹,可是只对丈夫看了一眼,便愣了。龚鼎孳面色惨白,脸被强烈的感情刺激歪扭得几乎变了形,大口大口地喘气,张着的右手下意识地按着胸口,全身在簌簌发抖。霎那间,顾媚生全明白了。她慢慢走到丈夫面前,轻轻跪下,拉了拉丈夫的衣襟,小声叫道:“芝麓……”龚鼎孳一哆嗦,低头看了一眼,俯身搀起顾媚生。顾媚生就势倒在他怀里,他无力地抚着妻子丰满的肩膀,两行清泪凄凉地流了下来。
十月小阳春,风物宜人。万绿如海、芳草芊绵的南苑,迎来了秋郊射猎的浩大队伍。龙旗猎猎,画角长鸣,黑骏玉骑迈着矫捷欢快的步子,振响了銮铃,把欢乐的一串串铃响飘洒向一望无际的秋原。
南苑,是皇家禁苑。周围城垣回环延绵一百二十里,四方九门:正南南红门、正北大红门、正东东红门、正西西红门,此外还有回城门、黄村门、小红门、双桥门、镇国寺门。
苑内有海子多处,河流纵横,林密草深。元代这里就是天子纵鹰射猎的飞放泊,明代又将这里扩展为如今的规模。清朝因袭旧制,并设海户一千六百人,各给地二十四亩,养育禽兽、栽种花果,既供天子射猎,又用于大阅讲武。苑中有行宫数处,皇上不时来这里居住,有时也在这里处理政事。到了炎夏,皇太后和宫眷也时常到这里避暑。今天来南苑的,是刚刚散朝、用罢晚膳①的顺治皇帝。
福临穿了一身射猎的便服,披了一幅黑丝绒披风,骑着他心爱的玉骕骦,英姿挺拔,神采焕发。他没穿龙袍,也没戴皇冠,但谁也不会把他只当作贵族子弟。除了他本人的品质和胯下这显而易见的千里驹之外,还有一顶没有第二个人敢戴的红绒结便帽和珍贵的嵌东珠珊瑚马鞍。这马鞍以金银丝镂花为边,上嵌豆大珍珠二千余颗,米珠三万余粒,豆大红珊瑚珠二百五十颗,小红珊瑚珠一万余颗。鞍前象印章般突起的圆形珠托上,闪耀着列成品字形的三颗龙眼大的东珠。这具马鞍的造价或许能够估计出来,但由于它是御用之物,便成了无价之宝。
年轻的天子坐在无价的马鞍上,迎着爽劲的秋风,顶着碧蓝无际的天空,纵目四望,宽舒地长长吸气呼气,那满意的神情,竟如孩子一般带着几分狂喜,仿佛就要张开双臂大声叫喊。但他的手一收,收回胸前,带住了马。庞大的侍从队伍也跟着停下。福临微微扭转身躯向侧后方远望,后面跟上来一队人马,桃红柳绿、莺叱燕咤,仿佛把春天唤回到了寥廓而斑斓的秋光里。那是宫眷队伍,她们年轻貌美,马上功夫都不弱。女子乘马本来就好看,这些宫眷在皇上面前,自然更加婀娜多姿。福临却目不斜视,只不转瞬地盯着前面的那匹桃花马。
马上那位美人,玉容映着斜阳,艳如碧桃初放。她戎装窄袖,上下一色绯红,身后飘扬着玫瑰色的丝质披风,恍如暮霞飞落人间。这朵红云飞到福临身边,美人儿就要翻身下马向福临请安,福临连忙笑着作手势拦住:“不必了,不必了,上马下马太麻烦。你来得真快。两年没骑马,在宫里又闷了一年多,趁着秋高马肥,正好散散心!”“皇上挂怀,妾妃不敢当啊!“董鄂皇贵妃笑盈盈的,催马上前,于是二人并骑,缓辔同行:一个天亭表表,一个花枝袅袅,看上去那么和谐、美好。两人的随行队伍按常规自动调整:董鄂妃带来的宫眷、宫女环绕着皇上和皇贵妃,她们的后面,是皇上的侍从、侍卫。
福临微倾上身,靠近乌云珠,轻声笑道:“你过我马上来好吗?我带你。“乌云珠雪白的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嗔怪地瞅了福临一眼,低声说:“看你!……““哎,我是好心啊!“福临认真地说,“你分娩刚刚半年,千万不要劳累了,看你脸色多白,况且你体质本来就弱埃“乌云珠笑着,神采飞扬:“皇上,你太小瞧我了。忘了我头一次瞻仰圣容,不正是马上驱驰之日吗?“福临深情地盯着乌云珠,只觉心头仿佛灌满了蜜,甜得有些呼吸困难;一股欢乐在胸间回荡,就要奔突出来。他不愿抑制,扬头大笑,青春的热血在全身奔腾。他一勒缰绳,右手高举那柄镶金嵌玉的马鞭,朝座马后臀一抽,猛松丝缰,玉骕骦欢快地一声嘶叫,飞箭一般向南猛冲,尥开四蹄,如一道白色流星,划过黄绿相间的平坦坦的草原。乌云珠心里暗暗着急,连忙鞭马追赶,侍从宫女也紧紧跟上。但福临的那匹神骏蹄下就如生风一般,她们哪能追得上!眼看那白色的流星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向东边弯过去。乌云珠灵机一动,掉转马头向东,猛加三鞭,抄直线近路去拦截福临。桃花马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情,跑得又快又稳,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地上的杂草拉出了长线,乌云珠果然在二里以外,跑到了福临马前数十丈的地方。玉骕骦见到了同类,自然而然地追跟在后,当桃花马放慢步速时,它也无意超过可爱的伴侣,并和它一样改用碎步慢跑了。
福临大笑道:“你真灵巧!竟然抢先一步。“乌云珠微微笑着,略略喘过几口气,说:“是侥幸取巧。“福临审视着乌云珠,不禁挨上去替她擦拭额上的汗珠,感叹道:“贤卿秀外慧中,真令人爱煞!天地钟灵秀,我们满洲也能诞育仙女!”“陛下快不要这样说,叫人羞愧死!“乌云珠顽皮地笑笑:“天地无私,并不独爱一族。即使妾妃蒙皇上誉为天人,也忘记不了妾妃之母乃江南才女啊!”“正是正是,塞外风云,江南秀色,才使朕得以有你这样一位才貌双绝的贤妃啊!“话未落音,玉骕骦踩着一片湿漉漉的草丛,前蹄一滑,马身往前一闪,差点把福临摔下去。乌云珠惊叫了一声,陡然伸手去拉她根本够不着的福临,也几乎从马背上掉下来。好在福临用力一勒缰绳,玉骕骦猛地纵身跃起,又恢复了平衡。福临得意地笑道,“如何?朕的骑术还说得过去吧?……你怎么啦?脸色雪白雪白的,吓坏了吧?“乌云珠抹了抹额上的冷汗,说:“陛下继承祖宗鸿业,讲武事、练骑射,自是安不忘危的意思。但马蹄怎能靠得住?以万民仰庇之身轻于驰骋,妾妃深为陛下忧。”“贤妃这一番咬文嚼字,可以做得一齐奏章了。“福临不在意地开着玩笑。
“陛下驰马疾速如飞,又凶野异常,实在叫人提心吊胆,你……也该为我想一想,为太后、为皇子……”福临心里一阵感动,笑道:“今天我不过是太畅快了。天高地阔,风爽马健,真使我一舒怀抱,烦闷顿消!”“怎么?”乌云珠敏感地扭头注视着福临。
“唉,你不晓得,议政王大臣那帮老头子,真不知是什么心肠!……”他向乌云珠细说起这件使他长期以来十分恼火的事情:春天,郑成功被赶到福建沿海岛屿上,定远大将军济度班师回朝,于是福临的注意力便完全集中到朱由榔占据的西南。对南明的战事,福临已全权交给大学士洪承畴办理。自洪承畴出任以来,各种诽谤诬蔑之词就不断从满洲亲贵那里灌进福临耳中。尤其近两年,洪承畴围而不攻,长时间屯兵湖南,不见进取,弹章更如飞雪一般呈进皇上。福临不为所动,始终信任洪承畴。因为他知道,洪承畴正在苦心孤诣地贯彻福临的剿抚并用的方略。谁知这一来,又引起议政王大臣中的另一番议论,说什么南明拥有的李定国、孙可望,都是张献忠的养子,两员虎将啦;什么地险兵悍,攻入不易,不如划地以守啦;甚至有人提出干脆放弃云贵两省,同南明小朝廷两相和好。这把立志要做一代雄主的福临气得七窍生烟。
他今天对董鄂妃说起,不免又形于词色:“一统天下,金瓯岂能有缺!入关才十四年,这些人便如此老朽昏庸、怯懦无能,当年平定天下的锐气都哪里去了?真想挑几个最不中用的,严加惩处!“乌云珠非常文静地说:“这等事情妾妃安能置喙?但以妾妃愚见,诸大臣纵有过失,终究是为国事着想,并非为自身谋利。陛下不必生气,喻以理动以情,总能使其心服。不然,大臣尚且不服,何以服天下之心?“福临望着她感慨地说:“有你在身边,朕心中着实松宽多了……”他们并马交谈,又亲密又愉快,不知不觉,东行宫就在眼前。福临看看天色还早,便说:“你先去歇息,我随意去转转,射几只山鸡野兔,明天就有下酒物了。“乌云珠蹙紧眉头:“陛下驰马千万当心,以天下为重埃“福临温存地笑着,摆摆手,领着侍卫们驰走了。
太阳落下西山,暮色渐浓,福临才余兴未尽地回到东行宫。他连正殿也不曾进,直接走向后面的寝宫。刚转过正殿屋角,就见乌云珠站在后殿的汉白玉阶石上翘首盼望。她已换上了宫中常服:松松挽就的飞燕髻,只簪了一只莹洁的玉簪,淡绿的夹衫外面,加了一件长长的、镶了雪白毛边的果绿貂皮半臂,领口和衫子的下摆,都滚着银丝点缀的绣花边,拖到地面的玉色长裙在衫子下面只露出不到一尺长。她浑身几乎没有什么金银珍宝之类的华丽饰物,却绰约多姿、淡雅飘逸,有如青娥素女——她永远使福临感到新鲜,不论在装扮上还是在性情仪态上。
她立刻下阶来迎接福临,担心地说:“太阳下山以后,风冷露寒,你衣裳穿少了吧?真怕你受凉。快进殿歇息吧。“进到寝殿正间,福临刚在为他专设的宝座上坐下,乌云珠便象扑通宫女似地斟了热茶送到他手上,并仔细察看他的面色,说:“回来这么晚,一定很累了。先喝杯热茶。“福临接茶,又一把拉住她的手,笑道:“我一点不累,也不冷。射猎大有所获,光山鸡就三四十只,肥得都飞不动了……““看你手这么冰凉,还说不冷。“她抽身走进东梢间寝室,拿出一个双云头式的珐琅手炉,递给福临,让他赶紧放进怀中。福临笑道:“跟你说多少回了,这些事叫侍女宫监去办就行了,你忙些什么!“乌云珠象没听到似的,忙着出殿去传膳。
当一桌酒膳摆上来时,乌云珠侍立在福临身边为他布菜,为他剥去虾皮、剔去鱼刺、鸡骨,为他盛上燕窝冬笋鸡汤,轻轻吹去热气,吹开浮油,捧到福临面前,催他快喝。她比用膳的福临更忙。
福临说:“你坐下,跟我一道用膳。”
乌云珠笑道:“皇上厚意,妾妃心领了。皇上还是多与诸大臣共餐,他们也好多沾皇上宠惠,常承皇上笑颜……”“又是这话!我已听了你的,常与王大臣共餐,也不时赐以克食。我就要你现在跟我共餐。”“陛下,妾妃位卑,不敢……““胡说!你不是我儿子的亲娘吗?“福临带笑斥责着,并“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再不答应,今儿这顿饭我可就不吃了!”“陛下……”“人家百姓家夫妻要是也这么拘礼,还有什么朝夕唱随、闺房之乐?你我真不如生在平民之家。“福临伸手一把拉住乌云珠,硬拽她和自己并排坐在那张宽大的雕龙御榻上。乌云珠满面惊惶,急忙挣扎着站起来,连连说:“陛下,千万不能这样!千万不可!皇后娘娘也不曾有此礼遇……”“皇后?“福临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后摇摇头,轻声叹了口气,说:“眼下不在宫里,那些劳什子礼节全数免掉!咱俩过几天轻轻松松的好日子!蓉妞儿,你们端一张软垫椅子来,让你主子坐下吃饭!“蓉妞儿是乌云珠的亲随侍女,连忙同两个宫女一道,把软垫椅搬到御榻右侧,乌云珠只得坐下,拿起了包银象牙筷。
福临刚才阴沉下去的面容才重新开朗了。
饭后,庄太后的侍女苏麻喇姑领着福临的乳母来到行宫,董鄂妃连忙将她们迎进寝宫正间。福临从北炕宝座上站起来,受了她们的跪拜,向乳母笑道:“嬷嬷回来了?老家都好?怎么去了这么些日子?“他又转向苏麻喇姑:“太后安好?这么晚了还打发你来南海子,有要紧事吗?“苏麻喇姑笑道:“我的事不要紧,嬷嬷的事要紧,嬷嬷先说。“乳母是个面目慈祥的妇人,满面红光,身体健康。两年前她回关外老家探亲祭祖,今天刚回宫就闹着要看看福临。可是,她进了门,却一直不错眼儿地盯着乌云珠。这会儿笑着说:“有什么要紧的呢?就是两年没见皇上,心里想得慌。托太后和皇上的福,家下这二年日子都好。皇上身子骨也好?这位娘娘眼生,老奴才给主子请安了。“她对乌云珠跪下去,乌云珠赶忙搀住,柔声说:“嬷嬷,我年轻不晓事,当不得你的大礼,实在不敢。”“当得的!“苏麻喇姑笑道:“嬷嬷,这是新近进位的皇贵妃董鄂娘娘。你今儿在宫里见的那个白生生的四阿哥,就是董鄂娘娘诞育的。”“哎唷唷,佛爷保佑,竟给皇上降下这么一位天仙似的娘娘来,叫我这老婆子可开了眼啦!”“嬷嬷,“福临装作不高兴的样子:“你不是来给我请安的吗?进屋来也没看我几眼,尽盯着她瞧了!”“哎呀,该死该死!“乳母轻轻拍着自己的脸,好象在掌嘴:“一进屋,我这心就全在娘娘身上了,谁叫娘娘生得这么受看呢?瞧瞧,可不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哪儿去找这一对金童玉女呀!……”她乐不可支,说话就少了忌讳。福临和乌云珠都身着便装,并肩站在那里,年轻美貌、风度翩翩,真象一双并生的白荷花。苏麻喇姑心里也在暗暗赞美,但她可不象乳母那么毫无分寸,连忙打断:“嬷嬷喝酒怕喝多了,高兴得这样!……”她双手捧上随身带来的锦缎包袱,说:“太后命我专程送来这两袭貂皮褂子,说是南苑比宫里冷,请皇上、娘娘保重,别着凉。“福临和乌云珠连忙起立,接了母后的赐品。
“太后还说,没什么大事就早点回宫。要是皇上想多呆几天射猎,就让娘娘先回去。“福临笑着瞟了乌云珠一眼,乌云珠没有理他。
“太后让奴婢转告皇上,娘娘产后不久,要经意保重,不可劳累了。伤了身体,唯皇上是问。奴婢出宫时,太后又嘱咐一句,要娘娘早日回宫。“福临笑着又瞟了乌云珠一眼,说:“朕是太后亲子,反不如她得母后宠爱,真真羞煞人!“谁都听得出这是他心中得意的反话,都凑趣地笑了。
乳母同苏麻喇姑走回她们的住处——东配殿后的平房,小声说着话儿。苏麻喇姑埋怨乳母:“看在咱俩有十几年交情的份上,我得嘱咐你几句。你老糊涂了,怎么胡说八道呢?刚才说的那些要叫坤宁宫的人听去,有你的好儿吗?”“唉,唉!我真是老背晦了。我一见她那模样儿,就把什么忌讳都忘了!……”“这位娘娘啊,模样儿还在其次,难得她心眼儿又好又灵,品性儿和善,会体贴人。本来就招人爱,又识大体、明大义,太后哪能不疼她!今年三四月间,她父兄相继亡故,那会儿她正临产,闻信大哭,太后和皇上都加意安慰她,也真为她忧虑。她听说后,就发誓不再哭了。太后、皇上问她为什么忍泪,她说:我怎么敢因自家悲痛而使太后陛下忧伤呢!我之所以痛哭,不过念及养育之恩、手足之情罢了。我父、兄都是心性高傲的人,在外行事时有悖理之处,深恐他们仗恃国戚为非作歹,那岂止辱没我的名声,举国上下也会说皇上为一微贱女子而放任他们肆无忌惮。我为此也曾夙夜忧惧,生怕他们闯出大祸。如今幸而安然善终,我还有什么可悲痛呢?……”
“果然难得,果然难得。“乳母赞不绝口。
“她学问深,琴棋书画样样都会。太后也喜爱这些,自然更疼爱她,一时一刻离她不得。你看,她才出宫半日,太后就叫我来催啦。”“唉,真可惜。“乳母轻轻叹息。
“可惜什么?”
“别怪我胡说。皇上要是早选上她,只怕有皇后之分啦!“苏麻喇姑好半天没搭腔,后来也叹了一声:“唉,这些事,咱们为奴婢的哪里说得清。皇上已经废了一位皇后,还能再废一位吗?再说,太后、皇上不管怎么疼这位娘娘,也抹不去她那大缺欠呀!”“啊?什么缺欠?”“你不知道?这娘娘的额娘是个南蛮子!……“她们不知道,那蛮子额娘的女儿,此刻也正在谈论她们。
“陛下,这嬷嬷是你最早的一位嬷嬷?”
“是啊,我从小儿吃她的奶,八岁以前都是她陪着我睡,管着我的衣食住行。““可是陛下六岁就即位了呀。”“不错。我还记得即位那一天,就是她抱我出宫的。“福临已用膳完毕,一手端着茶杯,随意坐在一张软垫椅上;一手揽过乌云珠的腰,把头轻轻靠在她胸前,愉快地回忆着:“那天天气特冷,内侍跪进貂裘,我看了看,便推开了……”“为什么呢?”“别着急,听我说嘛。御辇来了,嬷嬷想搂着我一同入座,我说:这不是你能坐的。嬷嬷又惊又喜,把我抱上御辇,便在道边跪送。你瞧,她不是很懂事吗?进太和殿登了宝座,看殿内外密密麻麻的文武百官,我倒没有发慌,可是瞧见许多伯叔兄王都在殿前立候,叫我心里有些疑惑,我悄悄问身边的内大臣:一会儿诸位伯叔兄王来朝贺,我应当答礼,还是应当坐受?内大臣说:不宜答礼。后来钟鼓齐鸣,王公百官分班朝贺,我果真一动不动,端坐受礼……”“圣天子自幼便有人君之度埃“乌云珠笑着赞美,低下头把面颊贴在福临乌黑的头发上。
“不过,看伯叔王们偌大年纪,向我这六岁的人儿跪拜,心里又着实不忍。所以朝贺完毕,朕便起立,一定要让礼亲王代善伯先行,朕方肯升辇。记得代善伯白发苍苍,见我礼让,竟然落泪了……朕得承继大统,代善伯当居首功。”“以妾妃度想,首功当归太后。“乌云珠和悦地说。
“那是自然。我是仅指宫外而言。“福临捏住乌云珠的一只小手,轻轻摩挲着。
“貂裘的事呢?陛下还没有说完。”
“哦,貂裘,“福临笑笑:“朝贺完毕,朕回宫后才对那进貂裘的内侍说:貂裘若是明黄里,朕自然愿着;那里子皮是红的,朕岂能穿它?内侍连连叩头请罪,朕倒也不曾罪他。“乌云珠笑道:“陛下六岁便如此敏慧,晓得上下尊卑贵贱,自是世间少见。方才邀妾妃同席,又作何解?“福临哈哈地笑了:“此一时彼一时也。顺我心者,叫作顺天行道;逆我心者,我岂不另寻出路?不然,做皇帝也太少乐趣了!……”乌云珠正想回驳几句,养心殿首领太监领了几名太监前来送奏章,这些奏章都是奏事房和内院今天送到的。福临随手翻了翻,便把奏章堆在御案上,置之不顾。他心里恼恨这些奏章破坏了他们温馨而又宁谧的交谈。
乌云珠不安地望着那一摞奏章,说:“这不都是朝廷机务吗?陛下怎么搁置不顾呢?”“没关系。都是些循例旧事,让他们去办吧!今晚我们可以清清净净地共度良宵……”乌云珠想了想,笑道:“陛下,就算那些都是奉行成法的事情,安知其中没有需要因时更变,或因他故必须洞察内情的呢?陛下常说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一身承担祖宗大业,就是疲倦困顿之时,也当勉力支持,何况今日如此悠闲。“福临轻抚乌云珠的背,笑着感慨地说:“你呀,真成了我宫中谏臣了!……来,一同阅本。“乌云珠连忙站正了躬身答道:“妾妃闻妇无外事,岂敢干预国政。千万不可,陛下还是专心批本,妾妃陪伴始终。”“就依你。“福临笑着说,坐在御案后的宝座上。
乌云珠叫宫女们端上两盏白纱笼的珐琅桌灯放在御案上,点亮两侧的四盏紫檀框梅花式立灯,加上屋顶吊着的九盏宫灯,东次间明亮得如同白昼。乌云珠又命宫女把她的绣花绷架放在御案一侧。宫女们悄悄侍立,福临专心批本,乌云珠则静静地在绷架上刺绣,寝宫一片宁静,只能听到蜡烛芯毕剥的炸响和镂空梅花薰炉内木炭清脆的燃烧声。
看到一本,福临几次提笔又放下,面露不忍之色。乌云珠放下绣针,站起身:“什么事使陛下如此牵心?”“是今年的秋决疏。其中十多人,只等朕报可,便要立即置于法。朕一时不忍下笔。“乌云珠走近,对那秋决疏望了片刻,一行行黑字透露着死亡的气息。她脸上顿时升起悲哀的阴翳,皱眉道:“这十多人并非陛下一一亲审,妾妃度陛下之心,即使亲审也未必全得真情,而所司官吏中有不少愚而无知的人,怎能保这十数人尽无冤抑?民命至重,死而不可复生。恳求陛下留意参稽,凡可矜宥者竭力保全。“乌云珠的声调有些哽咽,接着又补充一句:“妾妃以为,与其失入,宁可失出……”临福默默点头,又看了一遍,提笔在几名死囚犯的姓名上写了“复谳“两个字,在另几个死囚犯的姓名上做了减等的记号,随后折了页码。
“陛下,那逃人窝主一抓就斩,不是也太……”乌云珠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她看到福临怕冷似地缩缩肩膀,并紧紧皱起了浓眉。她连忙返身取过太后赐给的貂褂,给呆想着什么的福临披上。福临趁势抓住她温暖的小手,苦恼地看着她温柔的眼睛,低声说:“你还不知道我?我当然知道逃人法太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是不得已啊!……”他猛然松开乌云珠的手,重新拿起笔,仿佛又要埋头批本。但是,他抑制不住因刚才乌云珠的提问而产生的烦乱和不安。乌云珠在他身边默默站了片刻,安慰地摸摸他无力地放在案边的左手,轻轻退下,转身去料理那两只三尺多高的青铜鎏金、镂空作梅花纹的四足熏炉,往熏炉里撒了两把沉香,并命宫女再给福临取来一只脚炉。
当福临终于合上最后一本奏章时,夜已深了。乌云珠小心地把绣针插在绣绷上,起身到西次间的小火炉上为福临端来一直燉在那儿的冰糖银耳。福临背着手踱来踱去,看着好似悠闲,乌云珠却能感到他神情上的不安。她把玉碗递给他,看看他的眼睛,轻声说:“还有事?“福临接过碗,用匙子在碗里调了调,喝了一口,然后说:“前日召见安郡王,他说起顺天乡试考官受贿作弊,物议沸腾,寒士怨愤,一些饱学之士不肯应试,是否预见到科场弊端?我朝新立,此事尤其不能轻视。榜发已近一月,言官奏折竟无一人提及此事,怪不怪?“乌云珠道:“顺天乡试一事,我也听说了,京里怕是已经传遍。满洲御史对科举一向生疏,未必体察内情;汉官多半心有疑虑,不敢贸然上疏。况且有关者多是汉人汉官,相互回护徇情也在所难免。“福临皱眉道:“朕从来不分满汉,一体眷遇委任,尤喜接纳汉人文士,为何汉官总生枝节?”“陛下若设身处地略加体味,此事此情实在不足为怪。得民心得士心,确非一日之功。科举本是得士心的大事,万不可掉以轻心。君臣如父子,陛下何不训诫臣下以为后戒?”“这几日,我正想下一道训诫谕旨,又觉得不够分量。看来……”他停了停,连舀了几匙子,把一碗冰糖银耳吃下一大半,随后把玉碗往炕桌上一顿,主意定了,目光闪闪地说:“明日,朕面召汉大臣及科道官。”“明天就面召?“乌云珠口气中虽有点儿惊奇,但脸上的笑容和眼睛里的神采,分明表现出对年轻皇帝的赞赏和爱恋:“回宫吗?”“不,就在南苑。“南苑西行宫的大殿,虽没有太和殿、乾清宫的规模,却也十分宏伟庄严。宝座的设置同乾清宫的一样,很是辉煌。宝座边陈设着一对铜胎珐琅嵌料石的象托宝瓶——御名为“太平有象“,还有一对质量相同的角端和仙鹤。宝座后有绣了日月星云的宝扇,宝座前御陛左右有四个香几,上面的三足鼎式香炉里焚着檀香,香烟缭绕,大殿气氛肃穆。
丹陛之下,光润似墨玉的金砖墁地,按照品级,跪着一排又一排的汉大臣。前排是举朝知名的内院大学士:秘书院大学士王永吉、成克巩,国史院大学士金之竣傅以渐,弘文院大学士刘正宗。其次一排是九卿,其中有户部尚书孙廷铨、礼部尚书王崇简、吏部尚书卫周祚、左都御史魏裔介,后面还有各部院衙门的副职长官,如兵部侍郎杜立德、户部侍郎王弘祚等人。这里还有一批风华正茂、才堪大用的内院学士:李霨、王熙、冯溥、吴正治、黄机、宋德宜等。不过,人数最多的还是朝廷的言官: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给事中和十五道监察御史。他们品位不算高,在朝中却有很大影响。他们有负责稽察内外百司之官的职责,有直接向皇帝上书指陈政事得失并弹劾官吏的权力,不过,他们的职守,和所有官吏一样,也受着各种因素的制约,不能真正发挥作用。
三年前,言官们此起彼伏地就逃人法的弊政上书言事,被议政王大臣会议全部否决,言官李呈祥、季开生、李裀、魏琯等人先后受到流徙处分,便是一个例证。今天皇上面召汉大臣训诫,主要的用意就是针对他们的。
大殿中,除了御前侍卫、当值内监以外,只有内国史院大学士额色赫、内秘书院大学士车克、内弘文院大学士巴哈纳和吏部尚书科尔坤几员满官,再就是侍立皇上左右的带刀领侍卫内大臣鳌拜和苏克萨哈了。他们都肃立丹陛,面对着上百名匐伏在地的汉官,虽然都是蟒袍补褂、朝靴朝珠,心情到底不同。
福临的声音响亮又缓慢,不似他平日的语调。大殿太高旷了,他的话声仿佛在空中震颤,引起嗡嗡的回声:“……朕亲政以来,夙夜兢业,焦心劳思,每期光昭祖德,早底治平,克当天心,以康民物。乃疆域未靖,水旱频仍,吏治堕污,民生憔悴。朕自当内自修省,大小臣工亦宜协心尽职,共弭灾患。“这一段话相当平和,皇上并未把责任全推给臣下,听上去还是亲切有理的。
“国家设督、抚、巡按,振纲立纪,剔弊发奸,将令互为监察。近来积习乃彼此容隐,凡所纠劾止于末员微官,岂称设职之意?嗣后有瞻顾徇私者,并坐其罪!“指斥督、抚、巡按,为什么要说给这些不是督、抚、巡按的人听?
“制科取士,计吏荐贤,皆朝廷公典,岂可攀缘权势,无端亲暱,以至贿赂公行,径窦百出,钻营党附,相煽成风?大小臣工务必杜绝弊私,恪守职事,犯者论罪!“训诫越来越接近问题的核心,跪听的臣子中已经有人在努力克制发寒热般的颤抖了。
“至于言官,为耳目之司,朕屡求直言。乃每阅章奏,实心为国者少,比党徇私者多。嗣后,言官不得摭拾细事末员,务必将大贪大恶纠参,洗涤肺肠以新政治!“福临收住话头,不再发探,用几句套话结束了他的训诫。
百官们山呼万岁,再次叩拜,起立,按顺序站列殿前。
礼赞官正要宣布皇上起驾,言官行列中突然闪出一员官吏,此人身材瘦小,显得十分精干,他抢上几步,跪在丹陛之下,高高托着一叠本章,高声喊道:“臣,刑科给事中任克溥,为顺天丁酉乡试科场大弊,有疏本上奏,请圣上过目。“众官为之一惊,顺治不觉一喜。顷刻之间,任克溥的奏章已展示在御案之上了。
大殿里顿时寂静无声,所有的汉官都望着任克溥,耳朵却仔细听着宝座上的声息。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暗暗高兴,自然也有人无动于衷。但这一切都只能放在心里,若形于词色便是失礼,将被当殿纠参处分。
福临看罢奏章,满面怒色,拍案而起,厉声道:“传旨:奏本内有名人犯,立即拿送吏部,着吏、刑二部会审!“当各人犯一起押送到吏部衙门时,又一道圣旨下来:“着内大臣苏克萨哈、鳌拜主持吏、刑二部会审!“苏克萨哈是皇上宠信的近侍大臣,鳌拜在议政大臣中以果断能干著称。皇上派了这样两员大臣,足见对此案非常重视。吏、刑二部的尚书、侍郎,尤其是汉官,不得不格外小心,尽量缄口不言。
内院大学士兼吏部汉尚书王永吉在吏部大门下了轿,进了大门。宽阔的石板路直通大堂。他从大堂傍门进中院,过穿堂,一架紫藤盖满了小院,老干如蟒、盘曲而上,如今落叶已尽,繁密的藤干藤枝纠缠在架子上,仿佛许多绞在一起的灰蛇,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官场上那复杂的、绞缠不清的明争暗斗。藤架的那一边有屋三楹,簷下额匾上有三个厚实凝重的大字:藤花厅。王永吉当然知道,这架紫藤是明初吏部尚书吴宽亲手种植,距今已将三百年。藤花厅,是吏部长官治事之所,平日是科尔坤的公事房。今天,王永吉心中有几分得意,他是来到藤花厅的唯一汉官。不多时,内大臣苏克萨哈、鳌拜和刑部尚书图海都到了。他们要商讨第二审的程序。
仆役送上热茶,便退下了。五位大臣各自安坐,上来就是一阵冷常按皇上谕命,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陆启贤、田耜、邬作霖、张汉、蒋文卓等十多人,全数被拿到吏部审问。由于他们身份不同,是按命官、中式举人和应试三堂分审的。
第一轮会审过后,气氛很沉闷。因为上有内大臣坐阵,中有科尔坤、图海等满尚书主审,平日审案的汉尚书、侍郎如陪坐一般,唯唯诺诺,不出一语。满臣对科举一向不大了然,审不出个名堂。初审下来,什么也没弄清楚,怎么向皇上交代?
苏克萨哈玩着茶盏盖,漫不经心地笑笑,扫了众人一眼,说:“我看,初审不中用啊!“他白白胖胖,容颜滋润,很得皇上欢心,事事顺遂,常常流露出几分心满意足。有时目光一闪,眉头一皱,会突然透出内藏的劲气,但那种情况很少。
鳌拜点点头,喝了一口茶。在内大臣中,他的地位不如苏克萨哈,虽然他比苏克萨哈年长,又军功卓著,但从来以下属自居,又一贯不爱说话。遇到这件主要和汉人打交道的案子,说不好汉话的鳌拜,就宁肯不作声。
图海为人深沉,凡事不动声色,这时却搔了搔刮得发青的鬓角,附和说:“正是,似乎不得要领。“科尔坤较为爽直,忍不住说:“可不是!审案中这也说关节,那也说关节,这关节……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四名满官的目光集中到王永吉身上。
王永吉心里暗暗好笑,脸上也没忍得祝他本来就长得一副笑模样:团团脸,细眯眼,说话之前嘴角先就咧开了,唇上的胡髭也跟着向两边翘起。此刻,他得意地抚着颔下的长须,改变一下坐的姿势,拿出行家里手的架势,用流利的满语解释“关节“一词:“所谓关节,就科场而言,是指考生与考官私下约定的暗号,据此暗号,考官可在千百卷中取出这名有关节的考生。自然,因钱因势或因其他缘故,考官就将关节卖给他的私人。至于关节本身,花样极多。譬如考生将自己姓名、籍贯嵌在文章中,或者造出一两个怪僻的字,甚而事先约好用一句古文、古诗,如此等等。纵然糊去考生姓名、籍贯,试卷另行誊抄,关节仍然可以上达考官。顺天乡试每一关节至少值三千两,高的可达万金。考生若想必中,则多买几位考官的关节,那就要花大价钱了。“四名满官这才明白。科尔坤首先恨声说:“这些南蛮子,如此奸狡,真真可恨!“苏克萨哈带笑不笑地说:“真亏他们想得出来!“正永吉笑道:“自有科举以来,一概如此。所以贫寒之士,科场蹭蹬者,无不怨愤。“科尔坤皱眉道:“这帮南蛮子刁滑无比,初审毫无头绪,二审怎么办?“确实,三名考官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和三名中式举人陆启贤、田耜、邬作霖都不认账;被任克溥在弹章中点为见证的吏科给事中陆贻吉,也只供说他是见到张汉、蒋文卓揭发科场作弊,信以为真,才向任克溥随意提到自己将具疏检举,并无实证;张汉和蒋文卓则一口咬定三名考官受贿,并指出受贿银两数,但又拿不出证据。
王永吉笑道:“列位大人对这帮汉人士子知之不深,不可被他们蒙骗过去。他们之所以口硬,实在是其列位对科场不熟罢了。列位大人若肯依我,自能立见分晓!“当王永吉出厅去时,图海说,“就依他的意思二审吧?“苏克萨哈和鳌拜交换一下眼色,鳌拜皱着眉头说:“他若审清楚,我们不是反居下风了?“图海冷冷一笑,说:“南蛮子审南蛮子,我们正可冷眼旁观,侧耳细听。“苏克萨哈频频点头,科尔坤还伸了大拇指笑道:“好主意!“鳌拜最后也同意了。
二审的第一堂,便是李振邺与张汉的对质。
大堂正中生着两位内大臣,科尔坤和图海在他们左右设座。王永吉的桌案设在他们四个人的左侧前方,旁边还有书记的位置。四人的右侧前方则是吏、刑两部的副职长官。大堂左右,丫丫叉叉地摆了各种刑具:大杖、中杖、夹具、皮鞭、铁链等等,看上去自是一派阴森可怖的审讯气氛。吏部大堂向来不设刑具,二审开始后,王永吉说既是吏、刑会审,就应该摆出刑具来。
李振邺和张汉被押上大堂,看到和初审全然不同的布置,先就害怕得直哆嗦。可是两人一照面,竟都恨得咬牙切齿,忘记了恐惧。张汉恶狠狠地冷笑道:“李振邺,你也有今天!“李振邺不答腔,“呸“的一口唾沫啐到张汉脸上。张汉跳将起来,被衙役按住了。
王永吉故意问:“你二人是新怨呢,还是旧仇?怨仇如此之深,莫非曾经相识?“张汉跪在堂下禀诉:“回老大人的话,我与他相识三年有余,他的劣迹我无所不知。今科秋闱,他竟敢犯朝廷大法,学生不顾私情参揭此弊,为天下失意人吐气!““哦,你倒深明礼义呀!“王永吉赞了一句,转向另一个:“李振邺,你认识张汉吗?”“回大人,彼乃忘恩负义之狠毒小人!可叹我两榜进士、朝廷命官,竟不曾看穿他的蛇蝎心肠。“张汉又要跳起来,被衙役再次按祝“忘恩负义,此话怎讲?“王永吉故作惊讶。
“他当年孤身流浪京师,下官只因动了爱才之念,将他收容府中,为他谋得监生资格。见他孤苦可怜,又为他娶妻买宅。不想此人欲壑难填,见我被朝廷点为同考,便强要关节,以求一逞,被下官峻拒。在佑圣观,下官也曾当众教训他,此后便全然绝交。他怀恨在心,便使出这般手段诬陷下官,大人明察秋毫……““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张汉被李振邺那侃侃而谈,毫不在乎的神态激得火冒三丈,直跳起来,衙役还想按住,见王永吉在摇头示意,便罢了手。于是张汉指着李振邺跺脚大骂:“你这个伪君子、假善人!卑劣至极,无耻之尤!……屈辱和羞怒一起涌上心头,他不再顾什么脸面,也不再留任何后路,首先就出乎意外地喊出了他一向最不敢触及的丑事:“什么爱才、收容,说得好听!他明明是诱我做他的男宠!……娶妻买宅,娶的是什么人?是他不要的小妾……嫁给了我,还要当他的外室!……我也是个人,是个读书种子啊!……”他声泪俱下,滔滔不绝地把往事全部倒了出来。书记不停地笔录,舔墨的工夫都很短。王永吉得意地微笑着,不时瞟一眼满大人,因为他们一个个都听呆了。
张汉直说得大汗淋漓、声嘶力竭,那根剪了一半的辫子象一根秃尾巴,在背上晃来晃去。李振邺有些沉不住气了。不过想到交给粉儿的那纸关节已经毁掉,张汉并无实在证据,便又安了心。张汉话一落音,他就急急申辩道:“全然是胡言乱语,蓄意诬陷!男宠也罢,外室也罢,都是人间游戏,况且你若不情愿,谁能用强?至于出卖关节,断无此事!“王永吉这时才插进来问了一问:“是啊,张监生,口说无凭,你能拿出证据来吗?“张汉发疯似的“嗤“地撕开棉袍,白生生的飞花满堂飘扬,撕碎的布条耷拉到了地面。他从胸口的棉花里抽出了一张纸,双手呈上。
王永吉一看,那是片贴在一张硬纸片上的揉皱的碎纸,上面字迹却很清楚。王永吉笑了,拿起硬纸片对准李振邺:“李振邺,来认认,是不是你的笔迹?“李振邺只扫了一眼,顿时脸色惨白,跪倒了。好半天,他强自挣扎,用无力的声音申辩道:“这毕竟没有成为事实,我……我终究没有让张汉中举……”“那田耜呢?邬作霖呢?“张汉瞪着发狂的眼睛喊叫起来。
“田耜,邬作霖……”面对眼睛象两团炭火的张汉,李振邺第一次害怕,心虚了。他努力振作,翕动着嘴唇,用勉强能听到的声音说:“谁能证明?……谁能证明?”“那两笔五千两银子的过付人可以作证!“张汉尖声嘶叫着,说出了两个过付人的姓名。这沉重的致命一击,把李振邺完全打垮了,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王永吉满意地微微笑了,扭头看看满大人的眼色,他们都对他点头。王永吉扬脸对衙役作个手势:把张汉带下去。
“李振邺,你还有什么说的?”
李振邺瞪着失神的眼睛,说不出话。
“如今你贪赃有据,而张我朴、蔡元禧秽迹无形,看来这次北闱科场大弊定是你一手造成。你到底贿卖了多少关节,以至于士子怨愤、物议沸腾?不重惩你怕是无以谢天下了!……”
“不,不!“李振邺突然高举双手,拚命摆动,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在垂死挣扎,“让我一个人承担罪责,不公平,不公平啊!……”“还有别人通同作弊吗?”王永吉的话象是审问又象是提示。
“田耜、邬作霖的银子他们都来分润,各分去一千两……”“他们,指何人?““张我朴、蔡元禧。再说,他们也各有私人。“王永吉抓住时机,乘胜追击,立刻下令提张我朴、蔡元禧上堂对质。这一下子,初审时坚不可摧的堡垒立刻垮了。这三位同考官:大理寺左签事李振邺、大理寺右签事张我朴、国子监博士蔡元禧,在大堂上象疯狗一般互相乱咬。王永吉稳坐钓鱼船,只静静地每隔一会儿抛出一个新的问题,就把他们之间的隐私全暴露了出来。
这一堂审问结束了。四位满大臣重新回藤花厅时,王永吉拿着满、汉两种文字的笔录呈给两位内大臣。鳌拜只点点头,苏克萨哈笑道:“久闻王中堂才干过人,真是名不虚传!“王永吉谦逊道:“不敢当不敢当!要论才干,原左都御史龚鼎孳比学生高过十倍,当初学生常受他指点。“图海道:“中堂大人过谦了吧?”“哪里哪里。“王永吉一个劲地嘿嘿直笑。
科尔坤道:“我看只要把过付人拿到,人证俱全,此事便可结案回奏了。“王永吉摇摇手:“早哩早哩!此案所涉远不止这些人这些事。必须顺藤摸瓜,一网打荆”“哦?“鳌拜鹰眼闪亮,锐利地直射王永吉:“还有破绽?“王永吉笑道:“正是。请看这几句话。“他翻开审讯笔录,指着这么几行字:李振邺:我叫灵秀到你房中寻对时,你做什么来?
张我朴:我没见灵秀到我房中。
李振邺:谎话!你又支他到我房中寻对!
审讯当时,满大臣被他们三人间的凶狠攻击所吸引,对这话并未注意。此刻科尔坤不解地问:“这不过是房官们闱中无聊,闹出点子争风吃醋,有什么破绽可抓?“王永吉笑笑,说:“不然。这灵秀可是个要紧人物。“苏克萨哈拖长声音问:“王中堂的意思是——“王永吉不笑了,认真地说:“立即审问灵秀。“科尔坤立刻站起来:“我这就着人去拿他。“王永吉也急忙站起来,连连摇手:“千万不要惊吓了他,对此人,必须用软的……”王永吉认为自己是聪明的:既为龚鼎孳说了好话,又没有露出龚鼎孳给他出谋划策的痕迹,这样,既能向龚鼎孳交代,又不至于显得自己没有才干。
审问灵秀的地点,是穿堂东侧的一间小厅。同春,也就是灵秀,走进来时,几位满大臣不觉互相看了一眼:这小厮真个美貌灵秀!幸亏王永吉对梨园戏曲兴趣不大,否则他会立时认出这是三年前驰名京师的伶童。同春不论是当优伶还是当书童,对这些高门贵户的厅院都很熟悉,礼节也懂,不过经官司牵进重案,这是第一次,所以心里还是有些发慌,进门便跪下了。
王永吉在桌案后稳稳坐着,说:“报上姓名、籍贯、年龄。”“小的柳同春,顺天永平府人,今年十八岁。”“你是监生张汉的家奴吗?”“回大人,小的不是奴婢,是平民。受雇张汉家为长随书童,期限三年。”“你为何又当了同考官李振邺的亲随?”“李大人与我家主人交好,入闱前借我去服侍他。”“如今张汉揭举李振邺纳贿贪赃,你可知情?”“小的不知道。”“你随同李振邺入闱,难道不知道他暗通关节的情事?”“……回大人,小的不知。“王永吉笑了,命亲随把椅子从桌案后搬到桌案一侧,他坐下后对柳同春道:“到这里来,跪近一些。“同春不知所措,只好跪到王永吉膝前,心里直害怕。王永吉和颜悦色,用非常亲切的语调说:“听我讲,你不要害怕,找你来只是做个见证,没有别的意思。李振邺贪贿作弊是他的事,你跟他非亲非故,怎会连累到你呢?只要你说实话,不会难为你。“同春低下头,默不作声。
“你看,如今你主人揭告李振邺,要的是实据和见证,否则张汉就要以诬告而反坐得罪,你难道见死不救?……”同春心里乱纷纷的。他有时恨张汉没志气,奴颜卑膝;可是为了功名利禄,天下的士子谁个干净?张汉受欺辱的境遇,张汉对同春的爱护,都使同春同情他。况且同春虽然自尊自重,却是个本分人,既做了张汉的书僮,理当向着主人。李振邺呢?同春讨厌他甜腻腻的笑容,恨他卑污的企图,想到他那副下流的醉脸就恶心!可是,李振邺是官啊!……“听说张汉颇有才学。许多有才之士不能登榜,一辈子落榜,这实在不公啊!如今李振邺坚不吐实,可是已有数名过付人作证了。你在闱中难道没有发现蛛丝马迹?“岂只是珠丝马迹!同春手里握着他们要命的证据,不过当时他收藏这证据别有用途……那天,各房考官都在阅卷,李振邺忽然交给同春一张纸,上面写着二十五个人名、籍贯,要他到张我朴房中试卷里去寻找查对。考官们各有私人,而本房试卷有限,都得派亲信到各房翻找,揭开糊上的名字看了以后再封上。同春知道这是作弊,但他不能违拗,果然查出了一大半。张我朴见此情景,也写了一纸人名,托同春到李振邺房中寻对,也找出不少。事后,李、张两人都忙于应酬门生,忘记了这两片纸。
同春把这纸片留下了。他要用来防身。李振邺多次纠缠他,都被他摆脱了。如果他还不罢休,进一步逼到头上来,同春便打算用这张纸威胁他,叫他乖乖地滚蛋。同春只想以此保护自己,不懂得要挟对方获取好处,所以一直藏着纸片,不露一点痕迹。张我朴的纸片完全是顺便一道留下来的……可是……同春怯生生地偷眼看看王永吉,小声问:“那李大人、张大人若坐实了贪贿,会杀头吗?“王永吉摇头:“不至于。但必得革职,永不叙用!”“革职……那是他们活该!“同春下了决心,解开上袄,从贴身里衣口袋里拿出了那两张纸,说明了它们的来历。这是李振邺、张我朴的亲笔,可说是铁证如山了。
王永吉眉飞色舞。满大人虽然说不好汉话,却听得明白,一起把目光投向王永吉和他手中的两张纸。王永吉得意地点着字纸说:“看看,这头一名果然就是陆启贤!……哦,这里还有许巨源……啊?!“他脸色陡然一变,目瞪口呆,双手哆嗦起来。图海见状,立刻走过来从他手中拿过纸片,细细看了一遍,皱皱眉头,眼睛透出笑意,随即对衙役一挥手,示意带走同春。他目送同春被带出小厅后,才转向王永吉:“王中堂,这关节中第五名,高邮王树德,与足下有什么瓜葛吗?“苏克萨哈、鳌拜、科尔坤听到这一问,都凑到图海身边,仔细观看他手中的纸片。王永吉脸色灰白,一霎那就蔫得象秋霜打过的哀草。听得图海问话,他强打精神地说:“……那是舍侄,不想他如此不肖!……兄弟我……向诸大人告回避。
翌日将上疏自劾,陈请处分……”他说着,竭力作出一副愤慨的样子,但撑了不多时,自觉无趣,叹了口气,垂着头,慢慢出去了。
苏克萨哈对鳌拜使了个眼色,忍不住哈哈大笑;科尔坤骂了一句:“狡诈的南蛮子!“也跟着放声大笑;图海一边笑一边摇头;极少发笑的鳌拜,竟也在唇边露出了笑意。
张汉和同春被拿不过三天,乔柏年已换了三次住处。科场案被揭发,牵连的人又多,乔柏年自然要特别谨慎。只是他这人胆子大、爱冒险,总想知道案子的结果,不舍得立刻离开京师,还想看看动静。
十月二十平日,他去游鹫峰古寺,信步走到西单牌楼,很快就发现自己在逆着人流行进。今天街上的人特别多,扶老携幼,骑马乘轿,都兴致勃勃地往南走。乔柏年一把拽住一个走得飞快的小厮,小厮急得跳脚、喊叫,却一点脱不开身:“你这人,干吗?去晚了就占不着好地儿啦!“乔柏年笑着,并不放手:“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去?“小厮挣扎着,恨恨地说:“看杀头!”“啊,杀谁?“乔柏年一惊,松了手,小厮撒腿跑了。
一向行刑都在午时三刻,现在太阳还在东天。这小厮真是爱热闹!乔柏年摇头笑笑,背了手,迈着四方步,也改了方向,慢慢顺着宣武门内大街向南走去。行人越来越密了。
眼前一座茶楼。乔柏年觉得口渴,反正时间还早,便跨了进去。门边一群长衫秀才围着茶桌又叫又笑,象疯了似的。
一位士子高举茶碗,大声说:“考官认权不认人,知钱不知文章,屈杀多少名士!天网恢恢,天道好还!”“天下寒士今日扬眉吐气!“另一个也举杯大喝一声。
“以茶当酒,浮一大白!“第三个喊声震动屋梁。
“干!“十几个秀才轰然响应,高举十几只茶碗、茶杯,“呯!“的一撞,碰碎了好几只杯、碗,瓷器、茶水飞溅,众人哄然大笑,痛快的笑声把小小茶楼几乎抬了起来。
乔柏年不喝茶了,拔脚就往宣武门跑。但凡行刑杀人,宣武门口都要贴告示。莫非科场案结了?他脚下生风,竟赶上了几位服饰华丽、骑着高头大马的满洲贵公子。他不由得又放慢了脚步,因为这几位贵公子也在议论。他们年不过二十岁,说的却是漂亮的京话:“……任克溥十六日上疏,吏部、刑部十八日拿人,二十六就结案上报,今儿个便行刑,真个干净利落!”“这一回是天威震怒。说是不加严惩,将失天下士人之心。
吏、刑两部的折子一上去,皇上立时就批下来了!”“这些南蛮子,给脸不要脸。仗咱们满洲的余惠才当了官,不好好儿给咱们干事,饶得了他?”“汉官没个好东西。杀吧,杀个干净,我才称心!”“真格儿的,我家老子今儿约了帮老兄弟,喝酒庆贺呢!”“我们家也是。都一样儿!……”乔柏年不再听他们说笑,加快步速赶到宣武门。高大的门洞一侧果然贴着告示。除了克、刑二部宣布行刑的事由以外,上面还有皇上批下的谕旨,盖着鲜红的御樱很多人在围看,又有兵勇把守,乔柏年不敢硬挤,只听有人在朗声宣读:“……贪赃枉法,屡有严谕禁止,科场为取士大典,关系最重,况辇毂重地,系各省观瞻,岂可恣意贪墨行私!所审受贿、用贿、过付种种情实,目无三尺,若不重加惩处,何以警戒来兹?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陆贻吉、项绍芳、举人田耜、邬作霖,俱着立斩,家产籍没,父母兄弟妻子俱流徙尚阳堡……”乔柏年没听完,转身走向菜市口,他一定要看看这次行刑。一个声音在心里幸灾乐祸地喊着:“叫你们再给鞑子卖命!这回可得了上好的报应!……”太阳升到中天。声声大锣和长管、觱篥呜呜咽咽的长鸣从内城传来。宣武门外街道两旁人山人海。松鹤年堂前的大场子上,早就聚集了数万名看热闹的京师人,他们一会儿互相大声传告着“来了,来了!“骚动片刻,一会儿又伸长脖子向北张望,耐着性子等候。
监斩官骑着马,在简单的仪仗导从
下,缓缓地过来了;接着是穿红色外衣、手持大砍刀的刽子手行刑队;最后,便是由众多兵勇押送的那辆囚车。观看的人群顿时一阵哄乱,你拥我挤,指手画脚,乱嚷乱叫,分辨着谁是李振邺、张我朴,谁是倒霉的陆贻吉。
“为什么说陆贻吉倒霉哩?“乔柏年不解地问身边那个象是什么都知道的人。
“他呀,没落几个钱,只当个过付,以知情不举一同正法。”“那个中式举人陆启贤呢?”“他聪明,不必挨这菜市口一刀,落个身首异处。他在监里服毒自杀了。“监斩官已经坐在桌案后的椅子上,桌案上笔砚俱全,放着行刑公文。因时间未到,他正襟危坐,纹丝不动。七名人犯一字排开跪在案前三丈远处,每人身边由两名兵勇把臂,身后刽子手挺刀待命。
正午的阳光晒得热烘烘的,刽子手赤裸的肩臂和脑瓜顶都沁着油汗,闪闪发亮。菜市口的喧闹渐渐平息了。按照惯例,如果朝廷有特赦,就该在这个时候送来。今天会不会有特赦圣旨?看那位张我朴挺着腰、直着脖子的强硬表情,或许有什么门路?
人群的海洋突然起了骚动。引起这阵骚动的并不是特赦使者,而是一个浑身缟素的女子。她头上银白首饰,身上白罗衫、白罗裙,一双小脚穿着白绣鞋,嬝嬝婷婷,一手掩着嘴低声哭泣,一手挎一只蒙着白布的竹篮,一直走到李振邺面前。乔柏年看得一清二楚,惊讶地张大了嘴:这是张汉的老婆粉儿!她是为张汉赎罪,还是为还旧情?……看哪,她跪在李振邺面前了!
李振邺在昏沉中听到有女子喊他,慢慢睁开双目,竟触到粉儿的一双哀怜的泪眼。他很意外,反倒清醒了,苦笑一声:“你来做什么?”粉儿不回答,只管低头从篮里拿出水酒泡饭、几样菜肴,点燃了一尊香炉里的线香。这是法场生祭,监斩官和刽子手都不能干涉的礼节。囚犯旗人,只有李振邺一个获得这样的“礼遇“。李振邺感慨地说:“想我李振邺,亲朋好友遍京师满天下,临死之日,惟有一个被我遗弃的女子为我送行,天哪!……粉儿,你难道不恨我?”
“恨!就因为恨你,我才把你的所有内情都告诉了张汉,原想要你吃点苦头,不料竟……你恨我吧?“李振邺悲哀地摇摇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呢?我是自作自受……你来看我出丑?”“不。就是有千般仇恨万种怨毒,你这一死也都抵消了。
一夜夫妻还有百日恩呢,何况……”粉儿别转头,让泪珠滚下去。
李振邺仰天长叹:“啊!粉儿能够如此,李振邺虽死何憾!……来,酒!”
粉儿隔着香炉和袅袅青烟,对李振邺三拜三叩,然后端起酒水饭,用匙子喂他饭,用筷子给他夹菜。李振邺大口大口地吃着,不停地喊:“酒!酒!酒!“李振邺吃完饭菜,粉儿把那一碗泡饭的烈酒凑到他唇边,象喝白水似的,他咕嘟咕嘟喝个碗底朝天。他笑道:“粉儿,多谢你,让我醉梦归天!……”顷刻之间,他醺然大醉,眼看就要瘫倒。这时,长管铜角响了:行刑时刻到!
粉儿惊叫一声,掩面逃进了人丛。张我朴连喊带骂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你们这些朝中大臣!我忍死不肯牵连你们,你们但凡有点心肝,总该为我请求一道赦书。你们装聋作哑,天地不容!
我死也不饶你们!……”两个兵勇揪住他,狠狠打他耳光,并把口啣勒入他的嘴中,他再也出声不得。他带着满腔愤恨,立眉竖目,但是一下子他就被推倒了,刽子手举起了大刀……旗人正法之后的第二天,他们的家资被抄没,老幼家属被逮系狱中,定案后将流徙尚阳堡。
随后,缇骑四出,提拿有关各犯五十余人,尽是贿买关节的应试士子,不久,这些人的家属也先后入狱。
接着,和这些士子有关的汉官被拿问。再后来,以风闻不举而失职的科道官也进了监狱。法网越拉越大,落网的汉官越来越多。当朝廷下令顺天丁酉科复试之后,各地应参加复试的新举人,象囚徒一样,被府、县衙门拘捕锁项,押送递解至京。这个时候,朝署半空,囹圄尽满。镇抚司前,茶馆、酒馆、饭铺纷纷开张,热闹繁盛超过前门。同这种景况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汉官士子震恐万分,惶惶不可终日,真不知这一科场大狱,什么时候才能了结?
主管此案的,还是那两名内大臣、两名满尚书。他们岂肯轻轻饶过那些奸狡的南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