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从山海关到京师,正东西走向。其间五百余里,平野广袤,峰峦起伏,滦河、白河、青龙河在川原上滚滚流淌,雄伟的古长城在燕山山脉间蜿蜒,永平府就在这山川接界的地方。

都说永平府的风水对王者不利。二十二年前,大清朝廷还在关外,同太宗皇帝共执国政的二大贝勒阿敏,就因为弃守永平问了死罪。

到了大兵入关,定都燕京,八旗亲贵在京师四周跑马圈地时,摄政睿亲王多尔衮又看中永平,禁止他人圈占。不久,皇上亲政,追论多尔衮谋逆大罪,削爵削谥,籍没家产人口,[欲驻军永平以篡大位“,便是主要罪状之一。

有些亲贵却不在乎前车之鉴,多尔衮一垮台,便纷纷来永平府设立王庄、田庄。这两年山川秀美的所在,不时出现楼阁亭台点缀的花园、歇山顶的高大堂屋、卷棚式的青砖住房,一派华美富丽,乡下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了。

在老百姓眼里,永平府何止风水不好,它简直是个大劫大难之地。就说那次二大贝勒阿敏弃守永平,临行时一次屠城,将归降的明朝官员和所有百姓,不管男女老少,杀了个一干二净。后来,这里又成为明军、清军、李自成军反复争夺的战场,走马灯似地杀过来杀过去,终于无人可杀,只余下遍地瓦砾,满目榛荒。

偏偏小民眷恋故土祖坟,一俟战事南移,便络绎回到残破家园。趁着朝廷蠲免三饷、轻徭薄赋,也仗着永平府圈地较少,居然人口渐增、耕地渐复,近年才又成为京东较为繁盛的大府。

到了顺治十年,除去南明永历据有西南一隅,郑成功还在东南海上抗争,十分天下,八分已归大清。对于远处北方的永平,战乱已成为过去。农事方毕,秋霜初降,逢着此地最有名气的东岳庙会,三村五庄的进香赛神队伍,便从四面八方涌向东岳庙的所在地——虹桥镇。

虹桥镇的东岳庙前和通向四乡的大路口,早已布棚林立,摊贩如云了。火势旺盛的炉边,热气腾腾,铜勺敲着锅边当当响,卖的是油炸果子、油豆腐、豆浆、豆腐脑、杂碎汤;提篮提筐的小贩声声吆喝,叫卖着酱鸡、卤蛋、夹肉火烧、点红馒头;茶棚、酒棚随处可见;落花生、炒栗子、金黄柿子、山里红,更摆得一堆一堆的。小地摊最多,在兜售用麦草、箔纸编制的各种玩具:身上写着“富贵有余“字样的红鱼;手捧大元宝笑嘻嘻的“招财童子“;盛满银锭、金光闪闪的“聚宝盆“;象征福气的红绒蝙蝠,等等。摊贩的主顾主要倒不是赛神队伍,而是这些来自方圆百里内的游人看客。这里既有身着直领衫、交领衫、毡帽布鞋,被满洲人称为“蛮子“的汉人,又有长袍短褂、皮帽皮靴,被汉人叫作“鞑子“的满洲人、蒙古人;既有缠腰带、背褡裢、一脸风霜的庄户人,又有长衫翩翩、满面书卷气的文人。不管是哪种人,都将在这纷纷攘攘的庙会上吃饱喝足看够,然后买点小玩艺带回家:买个“聚宝盆“,叫作“求财如意“;买只绒蝙蝠,叫作“戴福还家“。只这吉兆,就够叫人舒心快意的了。这就难怪太阳才上一竿,镇上已经万头攒动,一片嘈杂了。

“来了!”“来了!“镇北欢声四起,人们纷纷涌向路口,直直出去半里路之遥。他们让出主道,翘首北望。可不是!两个村的赛神队伍已在镇外一里处的岔路口会合,仿佛地面突然生出了一片五颜六色的小树林!锣鼓喧天动地,越敲越近,盖过了一切声响,把虹桥镇那年节般的气氛,撩拨得更加红火。

一张长二丈、宽三尺的红色长幡,由一群吹鼓手簇拥着,首先进镇了!长幡白边白字,写着“庄户屯进香赛神会“。随后的十面神幡同样高大,色分黄、橙、红、绿、黑、白、蓝、紫、翠、粉,一张张非常精致漂亮:有的顶着生动的莲朵,有的悬着鲜艳的流苏,有的垂着长长的飘带,彩线满绣的流云海水、花草鸟兽,围绕着一行行或白或黑的斗大汉字:“敕封北极悬天真武大帝“;“敕封天仙圣母碧霞洪德元君“;“敕封忠义仁勇伏魔关圣大帝“;“敕封五湖四海行雨龙王“;“敕封山神土地财神三圣之神“;“敕封青山水草马王元神“;“敕封山川地库煤窑之神“;……每面神幡前都有数人抬着一尊神像。神幡神像之后,便是庄户屯拿手的过会:五虎棍、秧歌、十不闲。色彩缤纷的队伍载歌载舞,变换行列,煞是好看。路两旁人群涌动,喝采叫好不绝。最热烈的一声满采,抛给了手持头幡的那位壮汉。二丈长的幡旗,碗口粗的撑竿,加起来重量不下百斤,他竟把竿底顶上肩头、前额和肚皮,高高的幡旗摇摆着看看要倒,惊得人们尖声怪叫,他却快移脚步,轻扭身躯,刹那间恢复了平衡。

“北地民俗果然粗犷,也就难免粗俗!“人群中一个身着紫红漳绒披风的文士对同伴大声说,力图压过震耳欲聋的锣鼓响。他的同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猛然间,一派箫笙管笛,歌吹盈耳,又一队赛神行列进镇了,长长的黑色头幡上,一行白色大字格外醒目:“马兰村进香赛神会“。

犹如海面刮过一阵烈风,人群中顿时卷起一重兴奋的大潮。疯魔了似的观众,你推我拥,拚命朝前挤,后边有人合掌念佛,前排又跪倒几位老妇人频频叩头。原来,头幡之后,那绣满绿竹、白底红字、大书着“南无南海观音菩萨“的神幡,冉冉而至,幡下的观世音却是活生生的真人所扮:云髻高耸,顶着雪白的佛巾,两绺青丝轻飘飘地垂向胸前,长眉入鬓,杏眼半垂,朱唇微努,粉腮娇艳,眉间一点佛痣鲜血似的红,一手托净瓶,一手持柳枝,一动不动,活脱脱是“净瓶观音像“的再现。难怪采声如潮,压过了锣鼓吹打;难怪有人随着这面神幡一步一揖、三步一叩首地同往东岳庙祈福。

“好一个南海水月观音!“着紫红披风的文士眉飞色舞,鼓掌大喊。他的同伴却拈着胡须看呆了,半天才喃喃地说:“宝相庄严,宝相庄严!真如青莲化出,狮驯象伏,令人尘心顿洗!……值得访他一访!“着紫红披风的文士哈哈一笑:“我料他不过三流歌童,笑翁岂有意乎?”“什么话!你初次北上,还不知道,如今京师歌场浪荡妖淫,不堪入目至极。此童姿秀神朗,眉目轩爽,若能有所成就,堪扫梨园颓风也未可知……”

两人谈论间,神幡神像、高跷、旱船、狮子舞渐次过完,路边观众也在队尾合围,簇拥一团,即将进镇。

忽见一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冲进镇,象条小红鱼似的从人群的缝隙中钻过,极力向前追赶。她汗水涔涔,面色发白,瘦瘦的小脸仿佛被惊恐的大眼睛占去了一半,小嘴艰难地翕动着,很引人注目。她终于追上了马兰村的进香行列,一把拉住那高大魁梧的跑旱船的“艄翁],放声大哭。她呜呜咽咽地说了几句什么,周围的村民顿时惊呆了。“艄翁“摘下头顶的破草帽,慢慢地在胸前揉成一团;而那位标致出众的“观音大士“却猛跳起来,直眉瞪眼地嚷道:“我不干了!回村!”“回村!回村!“众人醒悟过来,一呼百应,人人心急火燎,大吼大叫。于是,幡旗、神像、旱船、高跷和两头杂有金箔丝的卷毛黑狮子,花花绿绿、高高大大、神神怪怪,拥着又瘦又小的红袄女孩,掉转头,一阵风似的冲出了虹桥镇。

“怎么回事?他们不进香了?”

“八成家里有人得了急病……可也用不着众人都回去呀?”“我看是回村救火!“人们惊异不定地猜测着,议论纷纷。嘈杂的喧闹中,蓦地挤出一声惊慌的锐叫:“圈地啦!有人去他们村圈地啦!……”

圈地!这两个字象晴天霹雳,落在虹桥镇上空,落在这上万百姓的头顶,人群猛的一静,跟着就爆发了海潮般的喧嚣,密集的人堆里的骚动,很快就扩展成可怕的拥挤和混乱。

前几年京畿一带的跑马圈地,已使人们成了惊弓之鸟,如今马兰村又圈地了,莫非是个先兆,永平府都得遭殃?人们再也无心进香祈福了,各村赛神队都想赶快出镇;所有看热闹、做生意、赶集的百姓也急匆匆地要赶回家去。许多股人流纠结一团,你冲我突,不知有多少人被撞倒、挤伤、踩翻,霎时间这里暴喊,那里惨叫,大人吼,小孩哭,乱撞乱挤的人群腾起的黄尘,直冲上天,把整个虹桥镇都遮没了……黄尘散落以后,虹桥镇如同遭了一场劫难,满地是丢弃的大小鞋袜、破碎衣服、踩坏的筐子篮子、摔烂的柿子鸡蛋、碰翻的杂碎汤。只有几个肮脏的乞丐,在印满杂乱足迹的尘土中寻拣吃食。

清晨那繁荣的市面、热闹的年节气氛,仿佛是一场梦幻。

马兰村头,十一面长大的神幡靠放在树上,一尊尊神像,排列在道路两旁,而那些身穿红绿彩衣、一脸脂粉黛色的村民,早已散进村南开阔的川原,象棋盘上摆满的棋子,一个个守护着自家的田地。村边老槐树下,站着几列手持蓝色小旗的骁骑兵。许多百姓围着骁骑兵领队跪求哀告、哭叫争辩,“艄翁“、“观音“和红袄小姑娘也挤在人群中。

领队听得不耐烦,掏出鞭子,左右开弓地一顿猛抽,才把围着的村民打散。他大喝一声:“圈!“骁骑兵们嗷嗷怪叫,放马狂奔,在一大片田地周围插满了小蓝旗。一个村民扑跪在地头,呼天喊地,捶胸恸哭:“我的地!我的地呀!……“那位“观音大士“的云髻、佛巾和净瓶,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变成穿着肥大白道袍的秀美少年,他蓦地暴跳而起,照着一名骁骑兵的肚子,猛撞过去,骁骑兵一个跟头摔出去好远;另两名骁骑兵大怒,立刻举起长枪一左一右逼住了他。

少年心慌,撒腿就跑,骁骑兵拍马追去,长枪的枪尖只在少年后心弄影。银光忽的一闪,少年叫声“不好!“纵身一跃,就地急速地打了几个滚,但那飞起的一枪还是刺中了他的左臂。他一把按住伤口,殷红的鲜血从指缝间渗流出来。少年一扬脑袋,眼睛喷出怒火,一脸豁出命去的倔强神态,挺胸正对一拥而上的骁骑兵和他们的长枪。

“嘎啦依里剋!“一声大喝,仿佛炸响一个暴雷,只见人影飞动,刀光闪闪,“嗖“的一声响,两支长枪枪尖连着红缨突然一起落地。冲在最前面的两个骁骑兵大惊,一勒缰绳,战马扬蹄嘶鸣。一位壮实得象铁塔似的老满人站在他们和那小蛮子之间,用快刀削掉了他们的枪尖。更令人惊异的是,这老满人尽管衣袍敝旧,却佩着皇族的标志——红带子。这些骁骑兵们显然是汉军旗的,立时傻了眼。

老满人挥刀大骂:“阿济格居色波哀特拉拉波阿衣巴图鲁色木比!“他说的满语,骁骑兵们可能全都没听懂,但都吓得跪倒了,静听着甩过来的一串臭骂。只有最后一句他们听得明白:“多霍罗!“他们立刻照办,恭恭敬敬地叩了头,乖乖地拉马走开了。

老满人愤愤地将腰刀入鞘,对谁也不理睬,倒背着双手,大步回村去了。

“同春哥!“红袄小姑娘直扑过来,面无人色,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怜惜。她一把托住少年的左臂,结结巴巴地说:“你伤,伤着啦!……”一语未了,眼泪倒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少年脸一红,勉强笑道:“擦破点皮,不碍的……”村民们终于聚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

两个文士走近村民,想要弄清来龙去脉。谁知村民们对他俩一打量,立刻变了神色,眼睛里透出一股冷冰冰的敌意,象避瘟疫似的纷纷躲开了。

穿紫红披风的那位打了个哈哈,说:“你我的装束把他们吓跑了。“确实,他俩的便袍、便帽、披风,都是满洲式样的。村民们虽然都已薙发留辫,但衣裳大都是前明通行的交领衫、直领袄,妇女还是短襦、长裙、发髻,全套汉家服饰。留须的一位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站在一边筒着手看热闹。仔细端详,他竟是个身着袍褂马靴、头戴皮暖帽的满洲娃娃。留须的文士招呼他:“哈哈珠子!哈哈珠子!“那孩子高兴得一蹦,跑了过来,用流利的汉话快活地说:“哎呀,你会说我们家的话!““告诉我,哈哈珠子,这是怎么回事?”“圈地呗!那个粮户小头目,拿地投充了安郡王,又去投佟皇亲,连带着把跟他有仇的人家的地都投充了去,冒说是他自个儿的!……”孩子指手画脚,热心地介绍着。

“哦?安王爷……”留须的文士一惊,定定神,又问:“那位红带子是什么人?“孩子自豪地一挺胸脯:“是我的玛法呀!”“你们是哪个旗的?怎么住在这儿?“孩子脸一沉,喊道:“我不告诉你!“说着扭头就跑了。两位文士瞠目相视:这古怪的地方,有这许多古怪的事,古怪的人!

沉默许久,穿紫红披风文士黯然道:“我只说南边冤狱伤天害理,今日才知,北边圈地也……唉!“留须的一位看看同伴清秀白皙的面容,触到他眸子深处的冷光,沉吟道:“这样吧,明天一早,我就去见安王爷。“穿紫红披风的眼睛不看同伴,低声说:“那么,我在京师候你?”“一言为定!“马兰村口,二人拱手作别。

惊蛰方过,一场春雪又不歇气地下了一天一夜。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屋顶、楼台、道路,遮掩了一向的纷乱和肮脏。熙熙攘攘的京师南城,一时变了模样。街上行人稀少,小黑驴载着主人,不紧不慢地穿街走巷,撒下一路清脆的串铃响。驴蹄在雪地上翻出一个个银杯似的印痕,随即就被紧跟驴尾巴的淘气孩子踏碎了。

转进莲子胡同,小黑驴竟自踏上一处朱红大门的石阶,蹄声得得,串铃丁当,吓得门丁一把拦住,大声叱道:“你这人,讲理不讲理?怎么骑驴往人家里闯?……“驴背上的人推开风帽,露出一张笑眯眯的脸。门丁喜得一跳:“啊呀,是吕爷!“他转身对门里高喊道:“吕爷来啦!“里面一递一声地重复着向内通报。

“笑翁!你到底来了!等得我好苦!“有人一路喊着,转过影壁,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双手扳住来客的肩膀,笑道:“雪天故人来,大吉大利!“二人相携进门,过影壁,入游廊。数月前他俩在永平马兰村分手,至今才得重见,自然很是愉快。迎客者显得格外潇洒豪爽,笑着说:“园中红杏将开,不料飞雪又来。春寒料峭,不亚于寒冬哩!“来人略一沉吟,低声说:“文康所托,极是不巧。安王爷还未来得及过问,便拜宣威大将军,统兵戍防归化城去了。有负老友,惭愧得很!“迎客者眼里掠过一道失望的阴影,旋即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又何必挂怀?我原本未抱多少期望……”这是两位江南名士。来客姓吕名之悦,字笑天,家在钱塘,人称笑翁。他四十三四岁年纪,长髯及胸,神态蔼然,眼睛里常含笑意,令人可亲。迎客者陆健,字文康,籍贯仁和,世家子弟。他面白无须,眉黑发青,虽然已过而立之年,仍然显得年轻,不失一翩翩佳公子。只有特别留意,才能发现在豁达、从容风度的掩盖下,他眼睛深处的冷漠和无情。钱塘和仁和同属杭州府,两人早年就诗酒唱和,十分相投。国变之初,吕之悦因文名受聘为一位满洲将军家的塾师。陆健却因人诬告谋反,陷入了江南十世家狱。这件牵连江南最大的十家士族的案子,延续数年,时紧时松,始终不得了结。陆健仗着万贯家财,上下打点,也仅买了个不入狱受辱的处境。

这次他北上进京设法解脱,正巧与老友重逢。原来吕之悦随东家进京后,被满洲亲贵中的“南派“安郡王慕名延为宾客,便自告奋勇要为陆健向安郡王说项。安郡王出猎永平,在王庄驻跸,于是才有二人同往永平之举。可惜终未成功。

说话间他们已到花厅门首。陆健道:“你来得正巧,今天,在京的南边故交旧友为我设一日酒戏饯行,尽都是些愤世嫉俗、不得志的他乡之客,你听。“花厅传出一阵阵哄笑,有人鼓掌,有人喊叫。“来吧,我给你一一引见。好多朋友都对你仰慕已久了。”“不必不必!“吕之悦连连摆手,“你还不知我?最爱独坐独酌,听诸人言,观诸人行,细细品味,乐无穷也!……你方才说什么饯行,你要南归了吗?“陆健略一迟疑,哈哈一笑,并不作答,迳直领老友进了花厅。在这宽敞华丽的厅堂里,充溢着酒香和薰炉飘出的檀香气息。十多个人或坐或立,围着正中一张镶大理石的紫檀雕花圆桌,大说大笑。花厅东西两侧,用四套相同的紫檀雕花短榻、台儿和太师椅,隔出四个小间,面向正厅,若断若连。各小间布置不同:或以山石盆景取胜;或悬琴剑、列古鼎;或陈书画以悦情;或供鲜花以迎客,最宜于清谈品茗。吕之悦舒服地向短榻上一靠,顿觉梅香扑鼻。数盆古梅怒放,为这精致的小间平添了一派江南风韵。吕之悦推陆健出去,愉快地说:“你既卖关子,就请去应酬别人吧!让我在红梅花下享享清福!“陆健笑着走回正厅。两个书僮正扶一位醉者离席。此人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扬眉挺胸,口齿不清地吟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他摇摇晃晃,“咕咚“一声躺倒地上,招得众人鼓掌大笑。

陆健端起桌上那只光华灿灿、镂刻着凤凰牡丹花色的双耳银觚,眼睛遥遥呼应着吕之悦,笑着大声说:“我再讲一遍:这只银觚容酒三斗,能胜饮不醉者,银觚奉送,陆健陪饮,以谢诸君厚意。自辰时起,已醉倒十八人。难道此觚终将无主吗?……”院中一声“客来!“一个年轻人打中门阔步而入,喧闹声戛然而止,靠门边的几个人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好一个风流倜傥的人物!但见他月白风帽,月白长衫,一领湖色披风飘在身后,细眉长目,隆鼻朱唇,皎如玉树临风,有飘飘欲仙之概。他登上台阶,直入正厅,扫视一下一双双流露出惊诧和赞美的眼睛,傲然一笑,大声道:“来!银觚注酒!“书僮赶忙奉上斟满美酒的银觚,他接过来,对酒面轻轻一吹,然后如长鲸吸川,几大口就吸去了觚中酒的一小半。他仿佛来了兴致,一甩头挥去风帽,一伸手撩开披风,“咕嘟咕嘟“不歇地开怀畅饮,直喝到头仰身倾,银觚倒扣。他高声赞美道:“好酒!好酒!“一手倒拿银觚向众人示意,又十分洒脱地深深一揖,清湛的目光望定陆健:“在下徐元文,特来为陆健兄饯行!“陆健立刻接过银觚,示意侍童注酒,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来人,心里很激动。

众人惊叹不已:原来是江南世家昆山旧族徐府的公子徐元文!人们望着这两位一见相许的风华人物,小声地传说着这位徐公子的才名轶事:“……人都说他年方髫龄,已具公辅之量。一日自书馆回家,过门槛时偶然扑倒地上,他的父亲扶他起来,戏曰:跌倒小书生。他应声而对曰:扶起大学士!……”“知道吗?他的亲舅父就是一代大儒顾亭林先生啊!”“所以嘛,云游两京,浪迹天涯,至今不肯入仕……”银觚酒满,陆健举觚朝徐元文、又向众人一揖,高声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吟罢,俯身就觚饮酒,渐渐直腰、抬头、仰面,一饮而尽,不漏不滴,无声无息,仿佛细流汇入深潭,自然而又冷静。他把空觚掷给徐元文身后同来的小童仆,又向众人举手高高一拱,道:“多谢!“众人喝采鼓掌,满堂喧笑。唯有远远坐在短榻上的吕之悦,望着陆健,紧皱双眉,拈须沉吟。

宴桌摆在大厅,东道主们来请众人入席。陆健是主宾,被首先让进。酒过三巡,鼓乐齐鸣,粉墨登台,一齣《南渡记》开场了。随着剧情的发展,观众的笑骂声一浪高过一浪。

第一出是李自成进北京,明朝进士、户科和兵科给事中陈名夏、龚鼎孳投降,被授为直指挥使,巡查北城。两人洋洋得意,不可一世。第二出,清军入关,李自成败走,陈名夏、龚鼎孳吓得逃往江南。他们抖着水袖,丧魂失魄。第三出,二人逃至杭州,追兵蹑踪而至,一时情急,躲到岳坟前铁铸秦桧老婆王氏胯下。正逢王氏月事,当追兵过后二人出来时,头上尽是血污……事实上,龚鼎孳降清后曾升任左都御史,不久又被罢免;陈名夏才高品劣,虽然现任内秘书院大学士,却是人人唾骂,满、汉都瞧他不起。《南渡记》以他们为靶子,既少忌讳,又很出气。所以,当两人走出王氏胯下,满头满面污血淋漓时,举座狂呼叫好,喧闹声险些掀了屋顶。

“啪!“一声山响,一位清瘦、严肃的文士拍案而起,大喝道:“岂有此理!不成体统!“他虽气得满面通红,却在强自抑制,好不容易换了冷静一点的声调:“污秽如此,焉可入目?快取清水来!“人们瞠目相视,认出他是湖广文士熊赐履,以文章道德闻名于时。这是怎么了?难道要作法事?童仆连忙捧上一盂清水。熊赐履背对戏台,面朝大众,从容取水清洗双目,然后闭眼肃立片刻,大步走出客厅。众人先是愕然,随后哄然大笑,一时“假正经”“假道学“的喊声响遍厅堂。

笑骂声渐渐停息,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格外清晰:“诸君何需嘲笑熊公子!此人严正耿直,道学深湛,来日方长,不可限量。“说话的是笑容可掬的吕之悦。

陆健笑道:“笑翁应许他什么?”

吕之悦捋着须髯,说:“一代宗师,道学大家。诸公子孙将争列门墙。”“那么徐元文徐公子呢?“吕之悦象吟诗般颇有滋味地说:“其淡如菊,其温如玉,其静如止水,其虚下如谷。有经世之才,具宰辅之量,大器也。“许多人都不相信地笑着交换眼色。徐元文给众人的印象并非如此。唯有徐元文本人不自觉地抓紧自己的手腕,眼睛里闪过一道惊愕的光芒。

一位相貌异常俊美的年轻文士坐不住了,挨上前深深一揖:“学生张汉,祖籍嘉兴府,二十四岁,请笑翁赐教。“吕之悦眯眼看看他,笑道:“且赋诗言志。“张汉挺胸凹腹,神采飞扬地吟道:“十年勤苦事鸡窗,有志青云白玉堂。会待春风杨柳陌,红楼争看绿衣郎。“《南渡记》的作者许巨源已届中年,却十分粗豪,此时也赶来赋诗言志:“飞雪初停酒未消,溪山深处踏琼瑶。不嫌寒侵人骨,贪看梅花过野桥。“吕之悦点头笑道:“张子十年勤苦,仅博红楼一看,当为风流进士。许子嘛……”他望望浓眉大眼的许巨源,停了片刻,才说:“许子虽寒,必当大用。“张汉又高兴又懊丧,脸儿红扑扑的;许巨源哈哈一笑,并不介意,各回席上。

陆健悄声问,“笑翁,你看许巨源,似有难言之隐?“吕之悦低声答道:“英华太露,诚恐不寿。”“那么,你看我呢?请直说。”“你?半世坎坷,晚来得福。“陆健大笑:“我的事你都清楚,自然说得好听!“吕之悦看得明白,陆健的一双眼睛毫无笑意,倒是掩藏着难以名状的、深深的忧虑。就象这整个聚会的情调一样,高呼大叫,狂饮大笑,乃至那不成体统的《南渡记》,这一切玩世不恭、故作旷达的名士派头,都是为着掩饰和发泄:掩饰内心的悲酸,发泄不得志的愤懑。吕之悦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信不过老友么?”陆健笑容倏失,对吕之悦默默注视片刻,然后探手入怀,掏出一封信,默默递过去。吕之悦抽出信函展开,寥寥数十字,个个都写得很大,很潦草:“江南十家谋反案风声日紧,诬告者辈出,君将被陷拿问。

近期切切不可返杭,事急事危矣!千万千万。“吕之悦倒抽一口凉气,紧皱眉头,低声道:“若是这样,则京师也非善地,不可久留,万一通缉文书呈送到京……“陆健叹道:“今日不已饯行了吗?”“出京后,你意欲何往?”“如今我是有家难归,有友难投,只好云游天下了。“吕之悦沉吟片刻,说:“文康不妨时时通个音信。待安王爷回京,我设法为你求一道赦书……”陆健一摆手:“不必了!陆健一人何足道,十家十族,几百户,数千口啊!……”他说着,眼里突然涌出泪水。吕之悦望着他,也说不出话了。

陆健用手指缓缓抹去泪水,平静地说:“尚有一两件琐事要办,日内就将离京,不再聚了,后会有期!“这天正逢初八,是石镫菴的放生日。

菴堂前的石阶上,摆着一笼鸟雀;石阶下的双轮推车上,放了一盆鱼虾、一筐螺蚌。鸟雀叽叽喳喳叫个不了,水中鱼游虾跳,螺蚌不时探头出壳。陆健赶到这里,已是最后一名,赶忙把一尾二斤多重的红鲤放进水盆,便退入四周的放生善主行列中。

石镫菴的几位僧人低眉合掌,对着放生物诵经祝福毕,开笼放鸟。鸟儿获得自由,争先恐后地冲出樊笼,展翅高飞,在天空快乐地鸣叫。也有的呆头呆脑,留在笼中;或虽飞了出笼,却停落在屋角房顶。据说这鸟雀的放主便是孽缘未了,还须修善。至于鱼虾螺蚌,则由僧人用车送进皇城,投入金水河中。因为禁城之内,少有网罗钓饵之灾也。

得生的鸟雀的喜悦,使陆健十分感慨。放生车出菴往皇城去,他也不由自主地跟在车后,直走上西长安大街。

陆健并不崇佛信道,但他是个有名的孝子,必须替母亲完愿。

许多年以前,陆健不过七八岁,父亲为内阁学士,举家居京,母亲每月初八都要往石镫菴放生。这次陆健进京,母亲再三嘱咐此事,但陆健忙于奔走请托,几乎忘却。眼下就要离京,非办不可了。如今果真亲手放生,陆健却又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说不清是替母亲完愿还是为自身屁佑了……西长安门遥遥在望,陆健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悲酸。当年他家就住近西长安门,在李阁老胡同里面,周围尽是国朝名臣名士的旧居。他曾指着李东阳故宅,稚气地斥骂这位三朝元老的虚伪圆滑;他曾钻进袁宗道寓所的抱甕亭外,在凉荫满阶的六株大柏树间捉迷藏;米万钟的湛园,更是他幼时的天堂,那石林、竹渚、松关,那曲水、欹云亭、仙籁馆,留下了他多少小小足迹!如今这一切,都被那些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蛮夷之族霸占了!他自幼心爱的“天堂“,想来已被糟践得不成样子……不知不觉,已来到西长安门。放生车进了皇城,陆健等几位善主被拦在门外。他转身向南,打算取道棋盘街回南城,却见登闻院门口聚了黑压压的一堆人,在看门边张贴的文告。

陆健好奇,也挤了进去。那正是登闻院告示,说,凡是圈地投充案件,因积压日多,不再受理,告状民人均应赴各县府州衙门申诉。

西长安门下这三间厅堂,叫登闻院;院内一座小楼,悬着一面鼓,叫登闻鼓。明朝旧制:民有冤抑,有关官府不为审理又不代转达,便可击登闻鼓告状。大清沿袭明制,每日派有满汉科道官各一人,轮班掌管此事,隶属都察院。眼下辰时已过,登闻院栅门尚未开启。

看罢告示的人渐渐散开,却没有一人离去。天气奇冷,人们呵手、跺脚、搓耳朵,抵御着刺骨寒风,也不时互相打量一眼,目光都很沉重,谁也不作声。

两名兵丁来开门,人群忽拉一下围了上去。栅门“喀啦啦“响着刚拉开一半,一位少年象扔出去的一块石头,倏地冲向登闻鼓,从棉袍下抽出一把短斧,照着鼓面连击两下,蒙劈破,露出一个黑窟窿。众人大惊,立刻有兵丁赶去按住少年,把他连人带斧推上厅堂。告状的人们挤在院里门外,全吓呆了。

堂上官员怎样审问少年,院里听不清楚,但人们看到,几名差役按倒少年,举起水火棍就打。棍子扑落,劈劈啪啪,声声入耳,打在满院告状百姓的心上。足足打了三十棍,少年居然一声不哼。两名差役拖着少年推出院门,人群中一个满面愁容的魁梧大汉赶忙冲过去,扶住了他。另有一名书办站在阶前对众人喊道:“大人念他年幼无知,棍责逐出,不然要治重罪!现今登闻鼓劈破,登闻院无法理事,诸人都回去!何日开门,要等上司裁决。走吧!都走!“众人被驱赶出门。有人埋怨少年鲁莽,有人可怜他挨打,围着卧在路侧喘气的少年看了片刻,便各自走开了。一直站在门外的陆健,见那孩子眉目清秀的脸惨白如雪,沁满豆大的汗珠,却仍是神情倔强、不肯认输的样子,心中十分不忍,又很感佩,于是上前说道:“我京中有住处,随我回去养伤……”少年看他一眼,警觉地摇摇头,转向大汉道:“梓年哥,只得倚仗你了!……”大汉眨了眨厚厚的眼皮,低声嘟囔道:“我,我要是回不来……”少年咬牙道:“放心,梓年哥!咱马兰村多的是有良心的人!“马兰村?陆健心里一亮,拉住少年的手:“去年秋天虹桥镇赛神,你可是扮过观音?你可是叫同春?可是为圈地的事来告状?“同春和大汉一起望定陆健:“你?……”陆健连忙说明情由。同春恨恨地说:“为圈地,我们来击过两回鼓了,每回都说我们不该越督抚官来京控告,赶出院门了事。乡下穷得吃不上饭,哪有盘缠上督抚衙门告状?县府州官又不受状子,还有法活吗?左右是个死,豁出去了!……”

陆健叹道:“即便如此,不也没有告准么?你们以后怎么办呢?“少年和大汉都不说话了。大汉背起少年要走,陆健忙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塞在少年手中,说:“我帮不了大忙,好孩子,收下吧!“少年一怔:“先生!……”大汉背着少年对陆健跪倒了:“给爷叩头……”陆健一扭脸,匆匆走开,再不曾回头。

一个时辰后,那大汉又出现在东安门外,破旧的棉袍外罩了件隶役穿的黑色号衣。他看准了两位御史大人进皇城的机会,混进跟从的隶役队中,顺利通过了东安门,从东华门边顺着紫禁城墙,一直进入阙左门。大汉走到高耸入云的午门之下,就转而向北,从队列中单独分离出来。他远远望见几名守卫禁城的护军营军校朝他大步走来,深深吸了口气,发出一声震耳的尖厉喊叫:“冤枉啊!——“人们惊悚地看到,一个穿黑褂的大汉,扬着双手、迎着护军校、高呼着向北疾奔,在距护军校们三五丈远的地方,突然掏出亮晃晃的匕首,照着自己的胸膛狠命一刺,又踉跄着朝前冲了几步,慢慢地倒下了。他仰面倒下,躺在了午门前的长条石板御道上。即使离得很远,人们也能看到,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定定地望着,不知是望着天空,还是望着那遮尽天宇、黄瓦红墙的威严的五凤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