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普斯情结

俄狄普斯(Oedipus)是传说中希腊底比斯的英雄。有关俄狄普斯的神话传说曾在公元前五世纪被索福克勒斯改编为伟大的悲剧《俄狄普斯王》。在近代文学中,俄狄普斯的形象也曾使高乃依、伏尔泰、雪莱、普希金等人获得创作灵感。

这是一个有着强烈艺术魅力的神话故事,由于弗洛伊德对它做出的精神分析,并提出了所谓“俄狄普斯情结(Oedipuscomplex)”,它在现代就更加广为人知了。俄狄普斯的神话

以及弗洛伊德有关“俄狄普斯情结”的分析,将使我们在透视人格的探索中找到新的启示。

相传俄狄普斯是底比斯国王拉伊俄斯和皇后伊娥卡斯忒的儿子。国王拉伊俄斯听到预言说,自己将死于亲子之手,因此,当俄狄普斯出生后,就刺穿了他的双脚(俄狄普斯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肿脚的”),并命令一个奴隶把俄狄普斯扔去喂野兽。这个奴隶可怜孩子,把他送给了科林斯国王波吕玻斯的牧人。后来,又被波吕玻斯收养下来。俄狄普斯渐渐长大,从未怀疑过国王波吕玻斯是他的生父。俄狄普斯成人之后得到得尔福神示所的预言:他将弑父娶母。怵于神示,他决定永远离开国王波吕玻斯及皇后墨洛珀。在漂泊和漫游中,他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遇见底比斯国王拉伊俄斯,在一场冲突中杀死了国王。国王的侍从除一人逃走外,也全被杀死。神示的前部分就这样应验了:他成了弑父的凶手。

在前往底比斯的途中,他遇见了怪物斯芬克斯。守在通往底比斯城的十字路口的斯芬克斯,让过路人猜一个谜语:“是谁早晨用四条腿走路,白天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猜不出的人就会被吃掉。俄狄普斯猜出了这个谜语后,怪物斯芬克斯立刻堕下深渊,通往底比斯的道路从此太平无事。底比斯人感激不尽,把这位救星选为新的国王,并让前国王拉伊俄斯的孀妻伊娥卡斯忒做他的妻子。他们生下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俄狄普斯当了几年治国有方的国王以后,底比斯发生饥荒和鼠疫。得尔福神示所预言,只有放逐杀害前国王拉伊俄斯的凶手,灾害方能消除。俄狄普斯忧国忧民,全力缉捕罪犯。最后,他找到了那个惟一脱险的老国王的侍从,才知道杀害底比斯老国王的凶手竟然是自己。凶杀案的见证人恰恰又是曾把婴儿时的俄狄普斯交给波吕玻斯王的牧人的那个奴隶。俄狄普斯惊骇万状,不祥的预言全部应验了:他不仅杀害了父亲,而且娶了母亲。

俄狄普斯弄瞎了自己的双眼,其母伊娥卡斯忒自杀身死。关于他的残生众说纷纭。最古老的神话说,双目失明的俄狄普斯在底比斯渡过余年。后来的神话说他遭到儿子们的放逐,他离开底比斯时,曾诅咒儿子,父亲的诅咒竟成了兄弟不睦和死亡的原因。

对于这个神话还能够做的简单说明是,在许多民族中都曾广泛流传着一个带来不幸的孩子的传说,俄狄普斯的神话是这种传说的一种。禁止父母同子女通婚起源于远古时代,俄狄普斯遭受惩罚就是这方面的反映。俄狄普斯可能是希腊时代以前的神。希腊南部和中部还保留着古典时代对他崇拜的遗迹。(参看《神话辞典》【前苏联】M·H·鲍特文尼克等人编著商务印书馆1985年中文版)

俄狄普斯的神话以及根据其改编的悲剧在弗洛伊德之前,就像通常的神话故事与戏剧一样摆在世人面前。只有当弗洛伊德分析之后,人类才对这个故事有了恍然大悟似的新理解。

弗洛伊德在《释梦》一书中曾经对俄狄普斯的故事做出分析,他指出,索福克勒丝所著的悲剧《俄狄普斯王》之所以对古人、今人都有同样强烈的震撼力,并不在于它在揭示神的意志所代表的命运与个人意志之间的悲剧性冲突,因为其他种种描写命运与个人意志冲突的

所谓悲剧都没有产生过像《俄狄普斯王》这样震撼心灵的力量。他认为,这个悲剧的震撼力是由于它触发了人类社会每个成员都有的一个深刻心理情结,这就是儿子的“恋母憎父情结”,或者更尖锐地说是“弑父娶母情结”。弗洛伊德把这个情结称为“俄狄普斯情结”。这已成为世界范围内精神分析学的通用概念。

弗洛伊德在他的研究中发现,俄狄普斯情结见于三至五岁的儿童,在这个年龄段的男孩都有过这样或那样“弑父娶母”的梦想,它成为一个情结潜藏于儿童的深层意识中。同样,这个年龄的女孩则是“恋父憎母”的,有着恋父憎母的本能愿望,弗洛伊德把它称为“埃勒克特拉情结(Electracomplex)”,这名字来缘于参与杀死自己生母的希腊神话人物埃勒克特拉(Electra)。

弗洛伊德认为,三至五岁儿童的俄狄普斯情结(以及埃勒克特拉情结)通常结束于儿童与同性家长认同并抑制其性本能的时候。如果与双亲的关系比较亲密,没有带来精神创伤,而且双亲的态度既不过分抑制,又不过分刺激,这一阶段就会顺利地通过。但若存在着精神创伤,便会发生“婴儿神经症”,成年后还会发生相似的反应。弗洛伊德认为,“超我”是一种道德因素,支配着有意识的成人心理,也起源于克服俄狄普斯情结的过程中。对抗俄狄普斯情结的反应是人类心理最重要的社会成就。

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我们清楚地看到,俄狄普斯的故事之所以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就因为它触动了潜藏于每个人童年深层记忆中的情结。俄狄普斯无意中“弑父娶母”的经历,以隐蔽的方式满足了人们心灵深处“弑父娶母”的愿望。而俄狄普斯最后弄瞎双眼的自惩,又表明了人类对俄狄普斯情结的罪过感与忏悔。这种自惩与忏悔本身就表明人类文明在对抗和克服俄狄普斯情结的努力。

弗洛伊德对俄狄普斯情结的发现是破天荒的,虽然随后的精神分析学家以及其他学派的心理学家曾指出弗洛伊德的描述并不完全精确,在某些方面仍有局限,但这并不能抹杀弗洛伊德这一伟大发现的光辉。

俄狄普斯情结的发现是人类探索自身过程中的一个重大成果。那个守候在通往底比斯王国十字路口的怪物斯芬克斯给出的谜语正隐喻着人类必须认识自己:什么东西早晨用四条腿

走路?是人生的早晨即童年阶段手脚并用地四肢爬行;同样,又是人生的中午也即成年阶段用两条腿走路;最后,到了人生的夜晚也就是晚年拄上拐棍,用三条腿走路。当世人无法回答斯芬克斯的谜语时,就只能被怪物吃掉,因为对自身缺乏认识的人是不能获得生存权利的;一旦人类认识了自己,吞食我们的怪物即刻就会堕入深渊,通往自由王国的道路才能敞开。

现在,我们不仅要抓住弗洛伊德的发现,还要从此出发,克服弗洛伊德的局限,做出更深刻的发现。我们要在对俄狄普斯神话的分析中,在对我们自身经历与耳闻目睹的观察中,更透彻地发现俄狄普斯情结在人类社会中的表现。

让我们首先探究俄狄普斯情结在人类社会的一般性表现。

作为生命的萌芽,可以断言,一个人在其胎儿时期已经开始逐渐形成性别,这是被现代生理学轻而易举证明了的事情。生命从这个时候起已经在生理上有了最初的性别特征。随后他出生了,以一个完全定型的、一般情况下不可逆转的完整形式表现出了自己或男或女的性别。

就生理而言,他(她)以一个确定的性别出现在世界上。倘若他有一个鸟雀般翘起的男性生殖器,他就会被作为一个男孩,被他的生身亲长(父母)以及整个环境所认定。这种对性别的明确认定会带来一整套相关的态度。

当父母及所有相关的环境把他看成一个男孩时,他们的整个态度体系从孩子诞生的第一天起就给了他一个特定的心理环境。这时,他的性别不仅具有了生理特征,而且具有了心理意义。他从出生的第一刻起,就被当做男孩对待。所有的目光,所有的爱抚,所有的嬉笑,所有的照料,以及所有在他身边的言语,都将一种男孩的心理标志印记在他幼小的生命上。

孩子成长在性别分明的文化中。小婴孩一天天长大,他在生身亲长和与之相关的环境中越来越具有明确的性别。当社会环境越来越把他当做男孩对待时,这种带有性别特征的心理哺育随同生理的哺育一同造就着小男孩的成长。小男孩在性生理与性心理两个方面同时发育着。他的性意识越来越明显,在一两岁时,就有了很多分明的表现。而到了三至五岁时,我们便看到了典型的俄狄普斯情结。在他的世界中,主要地只有一个异性,那就是母亲,主要地只有一个同性,那就是父亲。他的性意识便非常集中地表现为恋母憎父。

当人类没有得到弗洛伊德的告诫时,当一般社会民众缺乏心理学常识时,这一切不仅在小男孩本身是不自觉的,在他的父母及周边的成年人中也是蒙昧的。当一个小男孩在嬉戏中举起玩具手枪,吵嚷着“打死爸爸”时,周边的大人们连同父亲本身都会哈哈一笑,引以为趣。当成年人逗笑地问着小男孩“你长大娶谁呀?”小男孩脱口而出“娶妈妈”时,又引来成年人包括其父母的欢乐大笑。这在千万个家庭都发生过的小小场面,已经天真无邪然而又确实无疑地暴露出小男孩的恋母憎父情结。

在儿童的那个年龄段,这种恋母憎父甚至可能变为幼稚而痴憨的娶母弑父妄想,这一现象曾被弗洛伊德等心理学家屡屡在精神个案中发现。这一阶段小男孩的俄狄普斯情结表现得十分强烈,特别是某些家庭环境,尤其会使这个情结滋长壮大。

如果不是男孩而是女孩,俄狄普斯情结便成了埃勒克特拉情结。除了比较特殊的情况以外,几乎没有例外。正视这个事实是认识自我的必要环节,是人类战胜斯芬克斯怪物必须有的智慧。

俄狄普斯情结在儿童的某个年龄段可以说是最有力的情结,它控制着这个年幼的生命。也正是从这个阶段开始,人类的文化对他实施规范,使他开始了对抗和克服自身俄狄普斯情结的漫长过程。

这个过程最初可能是从意识到了恋母的羞耻开始的。当母亲不再与他一起洗浴时,当母亲不再搂着他同床睡眠时,他朦胧意识到了这些变化所划定的界限。也许昨天母亲还领着他

去女浴室一同洗浴,而在今天这个享受就被剥夺了,他只能不情愿地跟着父亲走进男浴室;也许昨天晚上他还睡在母亲的怀抱中,今天他就必须习惯独自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这种变化对一个小男孩心理的深刻影响可以说如闪电雷鸣。在一系列“儿大避母”的文化影响下,无论他怎样留恋与母亲同浴同眠的情景,那样的日子都一去不复返了。一天天的,他在人类文化的规范中知道了自己企图的非分与羞耻。

他也便渐渐意识到了父亲与母亲关系的真正含义,也意识到了父母同床而眠的关系。父母的床是他不该觊觎和企及的,一个越来越长大的男孩要习惯独自睡在自己的小床上。这时,他常常会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环绕和打量着父母的卧床:一方面,他可能会在心灵深处敌视那个将他与母亲分隔开的父亲;另一方面,他知道这是自己不得不接受的秩序。

在父母得当的规范下,小男孩逐渐适应着自己一天天长大的事实。他也便不仅看到了父母之间的特定关系,也看到了世界上所有一男一女的夫妻关系。他开始逐步明白。他在逐步理解男女结婚的含义。

当他活动的半径逐渐扩大之后,他便在与同龄女孩的交往中一点点意识到自己更完整的男孩角色。现在,他不仅是母亲面前的男孩,而且是女孩面前的男孩。各种类似过家家的游戏,各种美丽的童话故事,大人对他和小女孩关系的种种嬉戏玩笑,都使他朦胧地梦想和猜测着他和这些女孩在未来的关系。正是在与同龄女孩的接触中,他逐步形成着真正的男性自我意识。

这样,他有了对父亲的某种认同。他开始以父亲为榜样。因为他要面对同龄的女孩,他要面对世界,他要扮演一个男人的角色,这时,高大的父亲便是他人生的第一个楷模。对父亲的认同和模仿是男孩在儿童阶段特别重要的心理成长。

倘若他的父亲强大而慈爱,这个成长就会顺利。如果他的父亲无能且又凶恶,成长自然会比较困难。在这个发展阶段的男孩,母亲依然是他最为爱恋的对象,然而这种爱恋会被逐步抑制起来,更多地成为一个温暖可靠的源泉。而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则是复杂的:在人类文化的规范下,他逐渐将对父亲的敌视克制下来,变为一种越来越不自觉的潜意识,同时又滋长起对父亲越来越多的崇拜。父亲的权威是最不可渺视的巨大存在,如神像一般高高矗立,成为必须遵守的秩序的象征。这种崇拜自然含着敬畏,正是这种敬畏,可能成为一个人通往宗教信仰的心理基础。

五岁以后,孩子的活动半径逐渐超出了家庭,父母在他生活中的比重下降了。特别是当他背上书包走向学校时,与父母的关系进一步松弛了,他有了独自的社会生活。他不仅要和同龄的男孩女孩交往,还要和不同年龄的孩子们交往。这时,他对俄狄普斯情结的进一步克服就有了更充分的条件。如果他所经历的家庭生活、学校生活、社会生活都正常,那么,这个小男孩就会逐渐接受秩序,能够正确对待父母,正确对待不同年龄的同性和异性。在很多时候,我们常常看不到他曾经有过的恋母憎父情结,看到的是他以和睦的态度对待和睦的父母。

通常的严父慈母的家庭中,成长起了一个顺应这个家庭体制的正常的儿子。

十七八岁后,儿子逐渐成年。这时,他与父母的关系又开始了一个有着重要意义的变化。对父亲依然是尊敬的,然而,他可能会对父亲的指示有更多的商榷与保留。而真正明显的变化是对母亲的态度。不知不觉中,他变得比较经常地指导母亲。因为他的知识,还因为他的主见,使得他越来越多地发出了训导母亲的声音。母亲这时常常显示出甘于接受儿子的教导,并且由于这种来自男性世界的保护和支配而感到幸福。

儿子的男性角色日益成熟,他多少把母亲看成同龄的女人,他在表现男人的优越与责任。当母亲凡事要和儿子商量,而儿子也惯于发布指导性意见时,儿子成长了。这时的母亲脸上往往会是听从的微笑,儿子则是振振有辞的自信。面对这个和谐的画面,一旁含笑不语的父亲心中常常会生出一种他不愿意流露的不自在。当他宽容时,他在内心独白中赞叹儿子的成长;在他狭隘时,他感到了被排斥的刺激与嫉妒。

父亲的心理反应注释了儿子行为的潜在意义,那就是他在不自觉地争夺着父亲的位置。他之所以对教导母亲有如此大的热情,不仅因为对母亲的爱,不仅是表现自己的成熟,不仅是受到母亲信赖的鼓舞,更重要的一个潜在冲动是,教导和保护母亲曾经是父亲特有的责任与权利,他因为不自觉地争夺这个位置而激情满怀。

当母亲听从地仰视着高大英俊的儿子滔滔不绝的训导时,这时的父亲也便在人类文化的规范下逐渐消化了自己受到的刺激,以宽容甚至显得欣喜的微笑接受家庭的这一新事实。这个并非很好忍受,但也不是很难忍受的刺激经过一个不长也并不很短的时期,终于忍受过去了。做妻子的和做儿子的都不曾理解到做父亲的心理支出。

新的一页开始了。儿子走出了家门,组成了自己的小家庭。父母与儿子的关系终于圆满地渡过了共同生活的历史。

再往下,儿子将成为父亲,他同自己的父亲一样,也将面对新生的儿子。新的俄狄普斯情结又将从一个新生命的胎儿时期开始其萌芽、生长的历程。

我们看到,俄狄普斯情结是普遍的、强有力的情结,它几乎存在于每一个儿童身上,并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影响一生人格的重要情结。我们也看到,人类社会的道德、伦理、秩序等文化可能是更强有力的,在它的规范下,每个人都在经历着一个抑制和克服儿童时代形成的俄狄普斯情结的过程。

对于多数人来讲,这个过程会比较顺利地完成。他们在人生中不仅学会了如何正确对待

父母,也学会了如何正确对待子女。我们在上一节中描述的男孩成长历程,就大致代表了这种正常情况。

然而,深入研究各种心理现象,我们不得不指出,每个人在抵抗和克服俄狄普斯情结时都需要一定的条件。条件不同,抵抗和克服的结果不同,会造成人格的巨大差异。由于条件的缺陷,非健全人格和病态人格也是并不鲜见的社会现象。

弗洛伊德在《释梦》一书中曾经讲到一个俄狄普斯情结造成的典型病例:“在另外一次机会里,我对一个年轻男子的潜意识有了很深刻的了解,他因患强迫性神经症几乎无法生活。他不敢上街,因为他怕他会杀掉任何在街上遇到的人。他整天准备各种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以防他被控告与城里所发生的谋杀案有牵连。顺便补充一句,他是受过良好教育也有良好道德的人。对他的分析(顺便提一下,分析导致了他的康复)表明:这一症状的基础是来自杀害他有些过分严厉的父亲的冲动。令他惊讶的是,这种冲动在七岁时就已有意识地表达出来,而实际萌发时间比这个时间还要早得多。当他的父亲因病而痛苦地死去之后,病人的强迫性自责就出现了,他(当时31岁)采取了一种转移到对陌生人的恐怖形式。他觉得一个想把自己亲生父亲从山顶上推下去摔死的人怎么可能去尊重那些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人的生命呢?所以,他把自己闭锁在房间里,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根据我的经验(这个经验已很广泛),在所有后来变成精神神经症患者的儿童的精神生活中,父母起到了很大作用。爱其中一个而恨另外一个是诸多心理冲动中的一个基本的构成因素,它在儿童时期形成而在现在的病症中起主导作用。

“我并不相信精神神经症患者在这方面与正常人有多大的差别,即他们可以创造出新的特殊东西来。更有可能的,是他们的区别在于他们比其他大多数儿童表现出对父母更明显以及更强烈的爱和更深切的恨,这在偶尔对正常儿童的观察中便可得到验证。”(《弗洛伊德文集》第一卷457页—458页车文博主编)

一个未被抑制和克服的俄狄普斯情结,就制造了这个看来有些触目的强迫性神经症。正是以这个病例为引子,弗洛伊德才在该书进入了对俄狄普斯神话故事和剧本的解析。

俄狄普斯情结不仅是普遍的情结,而且它得不到正常的克制就将造成心理疾病。有充分的证据说明,类似由俄狄普斯情结造成的心理疾病不胜枚举。但由于各种迂腐的传统观念束缚,今天的社会依然在很大程度上忌讳谈论俄狄普斯情结这样的性心理问题,似乎这个话题破坏了父爱母爱、子女亲情等一系列美好的说法,颇有些大逆不道,其结果是,真正大逆不道的心理疾病却由此丛生。

即使在那些完全开放的现代社会中,有关俄狄普斯情结的心理常识也常常被束之高阁。也可能是忙于各种现实的钻营与活动,也可能是心理上的本能排斥,有关俄狄普斯情结这样的心理学问题成为很多现代人的盲区。由于俄狄普斯情结没有得到正常的克服,其结果是在高楼大厦成堆的现代社会中活动着许多不健全的畸形人格。

这样,我们就必然要研究人类克服俄狄普斯情结所需要的正常条件是什么?是哪些条件的缺陷在制造人格的悲剧?

根据弗洛伊德的发现,也根据更多的心理现象概括,我们清楚地看到,一个人能够顺利抵抗和克服俄狄普斯情结,需要以下条件:

一,在童年时与生身亲长(父母亲)的关系比较亲密而且没有创伤。

这种创伤会因为许多比较特殊的情况发生,譬如父母离异,譬如父母一方有精神疾病或其他影响子女基本生活境况的残疾,譬如父亲酗酒,粗暴对待子女,譬如父母中有一人虐待子女,又譬如父母对子女的乱伦,都可能给幼小的儿童造成创伤。

如果更认真地面对心理疾病案例,可以说相当多的创伤是由一些比上述平常得多的情况造成的。有时候,父母一次失当的谴责、批评、处罚和冷落都可能造成儿童与父母关系的创

伤。

二,生身亲长(父母亲)对子女的态度亲密适度,没有过分地抑制与刺激。

倘若儿子得不到足够的母爱,对母爱的渴求受到了过分抑制,那么就会使儿子克服俄狄普斯情结的人格发展受阻。倘若儿子被过分溺爱,使恋母感情受到过分刺激,儿子同样会在人格成长中受到阻碍。

倘若父亲对儿子过分严酷,甚至表现敌视,使儿子在需要认同和模仿同性亲长的过程中受到了抑制,同样,他克服俄狄普斯情结、逐渐发育完善人格的过程将受到阻碍。如果父亲对儿子过分溺爱甚至在儿子面前百依百顺、软弱可欺,那么,儿子也将失去人格正常发展的必要条件。

俄狄普斯情结五

当医学生的时候,一天,教授拿着一支新柳走进教室。它嫩绿的枝管上,萌着鹅黄的叶蕾,大梦初醒的样子。我们正不知一向严谨的先生预备干什么,教授啪的折断了柳枝。绿茸茸的顶端顿时萎下来,惟有青皮褴褛地耷拉着,汁液溅出满堂苦苦的气息。教授说,今天我们讲骨骼。医学上有一个重要的名称,叫做“柳枝骨折”,说的是此刻骨虽断,却还和整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的职责,就是把这样的断骨接起来,它需要格外的冷静,格外的耐心……

一次,到了大兴安岭。老猎人告诉我,如果迷了路,沿着柳树,就能走出深山。

我问为什么?老猎人说,春天柳树最先绿,秋天它最后黄。柳树成行的地方必有活水,水往山外流,所以你跟着它,就会找回家。

心中一动,记下了柳树如家。

一位女友向我哭诉她的家庭,说希冀的是家的纯洁,家的祥和。可怕的是最近这一切都濒临破碎,虽是藕断丝连,但她想手起刀落……

我知她家虽已摇摇欲坠,并非恩断义绝,就和她讲起了柳枝骨折。既然一株植物都可凭着生命的本能,愈合惨痛的伤口,在原处发出新的枝叶,我们也可更顽强更耐心地尝试修复。

女友迟疑说,现代的东西,不破都要扔,筷子全变成一次性的……何况当初海誓山盟如今千疮百孔的家!

我说,家是有生命的精灵。正因为家是活的,所以会得病也会康复。既然高超的仪器会失灵,凌飞的火箭会爆炸,精密的计算机会染病毒,蔚蓝的天空也会厄尔尼诺,婚姻当然也可骨折。

我们是自己家庭的制造者,我们是自己家庭的保健医。每一个家庭,都是男女用感情和双手缔造的,那张家庭的保修单,当然也由双方郑重签发。家是一张木制的椅子,要常常油饰修理。阴雨连绵的季节,要搬它晒太阳,不要生出点点霉雾。秋天的时候,要在田野留步,感受清风的抚摸,忆起春天的期望。

修补家庭是双方的事情,万万不可一方包办。疗治骨折要干净彻底地清洗创面,绝不可留下化脓的细菌。焊接两块钢板,要将那对接的毛边,打去陈锈,露出洁净的茬口,才能在烈焰下重新融合。如果没有痛切的割舍磨打,哪怕只是粘合一块鞋跟,也会在几步之后再次脱落……退让妥协绝不是修补,那是藏污纳垢苟延残喘,那是委曲求全自取其辱,等待我们的只会是更大的苦痛。

修补是比丢弃更繁琐的工程。修补是比丢弃更艰苦的跋涉。修补是比丢弃更费时费心的历练。修补是比丢弃更精妙的技艺。

女友听了我的话,半信半疑道,裂了口子连缀起来的家,就像早年间乡下锔过的碗,还会结实吗?

我说,当年我们也曾问过教授,柳枝骨折长好后,当再次遭受重大压力和撞击的时候,会不会在原位爆开?

教授微笑着回答,樵夫上山砍柴,都知道斧刃最难劈入的树瘤,恰是当年树木折断后愈合的地方。

当我们用更宽广的目光考察生活中种种人格个案时,又会发现,那些从小缺乏母爱的男孩,成年后常常表现为悲观主义者。在他们眼里,人生是阴暗的,面对世界,他们表现得孤僻冷漠,怨天尤人,这无疑是有缺陷的人格。

倘若对这些男孩的家庭环境做进一步考察,我们发现:如果母爱的缺乏是因为母亲的心思放在了父亲身上,那么,男孩在恋母的同时会更加憎父;倘若母亲是因为把精力更多地放在社会上而无暇顾及儿子,儿子在恋母的同时,还会憎恨社会。

父亲对于儿子人格的发展同样有着巨大的决定作用。

父亲对儿子施以必要的父爱,又适度地坚持原则,这是帮助儿子克服俄狄普斯情结、发展健全人格的重要条件。

倘若儿子很少父爱,父亲表现得过分严酷时,儿子的俄狄普斯情结就会以十分强烈的形

式表现出与父亲的对抗。这种憎父现象在很多男孩的儿童时期都鲜明地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倘若母亲对儿子还有足够而又适度的母爱,并且由于性格比较强大,能够抗衡父亲,那么,儿子就总能在父亲的统治下感到母亲的支持,心灵上的任何冲撞都能得到及时的抚慰。这时,他的恋母憎父倾向自然是明显的。倘若母亲又是宽宏大量并且善于调节丈夫与儿子关系的女人,那么,儿子就可能不仅在母亲的保护下承受住了父亲的严酷管教,而且逐渐习惯和接受父母并存的家庭秩序,以一种大体看来正确的态度对待父亲。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男孩,大多数还可能保持正常的人格,其中相当一些人还常常成为具有叛逆精神的人物。

倘若父亲十分严酷,而慈爱的母亲又不足以抗衡父亲对儿子的过苛态度时,儿童时期形成的俄狄普斯情结就会以又一种类型畸形发展起来。

有的男孩就是在这种环境中最终成了被多种精神神经症困扰的人。父亲从小到大的严酷训斥,打掉了孩子学习向上的兴趣与自信。对于一个儿童来讲,他在相当程度上是为父母的奖赏而学习。当父亲把接连不断的指责加在他头上时,他也可能有过咬咬牙争口气的对抗情绪,然而,他终于难以承受这种训斥的打击。在学习成绩出现了看来是比较难于扭转的下滑趋势时,他虽然似乎还在努力,但潜意识中已经多少有些破罐破摔,以此报复终日训斥他的父亲。他对父亲可能终生怀有强烈的敌视情绪,同时,又终生为这种情绪产生这样那样的自疚与罪过感。

在家庭中,他没有学会如何正确对待母亲,如何正确对待父亲。因为当父母不能正确对待儿子时,也就剥夺了儿子学会正确对待家长的机会了。而一个不会正确对待父母的孩子,也便失去了正确对待所有人的能力。

倘若在一个父亲十分严酷的家庭中,母亲不仅不能抗衡父亲,而且因为惧怕丈夫而百依百顺,甚或助纣为虐成为丈夫的帮凶,儿子的俄狄普斯情结就有了另一种更畸形的发展。这时候,儿子不仅强烈地憎父,而且还表现出强烈的憎母情绪。在有些情况下,憎母远胜于憎父。

这种心理逻辑十分便于理解。在儿童梦一般的幼稚思维中,母亲曾经是他爱恋的第一个女性,而父亲则是第一个与他争夺的对手。当母亲牺牲了儿子,像应声虫一样站在严酷的父亲一边时,儿子对母亲的爱恋受到了最严重的打击,年幼心灵中恋母的情感必然经失望、绝望而最终转化为憎恨。在这种畸形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男孩,常常终生怀有对母亲难以原谅的仇视。

而这种仇视推广开来,常常表现为对年长女人的极大不信任,日后成为他在社会生活中的误区。

这样的男孩在成年之后,在爱情关系上经常表现出一种“蛮不讲理”的专横。他常常会要求妻子或恋人对他绝对忠贞,同时却允许自己有各种“广种薄收”的恋爱行为。这种专横强烈到甚至会因为对方的一点点所谓非忠诚行为而闹死闹活。只要我们用有心的目光去观察,这样的人格也是不时能够发现的。

倘若相反,父爱超出了界限表现为过分的溺爱,这种情况通常是在母爱不充分时发生的,或者母亲无暇顾及儿子,或者母亲离开了家庭,或者母亲已经离开了人世,父亲单独承担了全部或大部分照料孩子的责任,这种情况也会使孩子的正常人格发育十分艰难。

一个慈祥而又智慧的父亲会用种种适度的态度帮助儿子战胜各种困难,发展健全的人格。倘若父亲的态度有这样或那样的误区,情况就会比较严重。

一个从小缺乏或丧失母爱的男孩,很难建立起完整的自信,也比较难于建立起生活的乐观态度。至于正确对待异性的能力与素质,更难于从缺乏母爱的成长经历中建立起来。做父亲的要有相当的努力和智慧补救这一点,才可能使孩子克服这一缺陷。

客观地说,这类成功的父亲以及成功的儿子绝非罕见;同样,最终失败的父亲与失败的儿子也绝非罕见。

在比较个别的情况中,我们还看到,在仅有父爱关怀下成长的男孩,有可能被种上同性恋的倾向。这并非骇人听闻之语。对那些像父亲一样和蔼而又成熟的年长男人易生眷恋之情,是这种同性恋倾向最表面的显露。

有关俄狄普斯情结的全部理论落实到人格成因的研究上,突出地告诉我们,儿童与生身亲长(父母)的关系是人格形成的重要因素。健全的人格形成要求健全的童年家庭环境,而不健全的童年家庭环境会造成不健全的人格。有一句格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如若把它转译成另一个说法,大概也是成立的:

健全的童年家庭环境都是相似的,不健全的童年家庭环境各有各的不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