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光阴的故事

暑假,我跟着父母和弟弟一起回老家。没有直达的车,我们从北京火车站一直坐到潍坊,然后再坐三、四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才能到三姨所在的小城。休息一天半天,还要继续坐几个小时的车回村才算到达目的地。

潍坊站和所有中小城市的火车站一样,混乱拥挤,地上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到处都是纸屑和垃圾,苍蝇四处乱飞,人们的表情不是痴呆就是聪明得过了头。我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坐长途车的前几个小时能睡就睡,睡醒了就吃几根我妈给我准备的黄瓜。

看妈妈的眼神好像对我很担忧,是啊,坐汽车确实是我过不去又不得不过去的一道坎。还有一百多公里就到镇上时,我终于忍不住吐了起来。

三姨工作和居住的城镇是个临海城市,这座小城市治理得不错,市花是月季。小学时学校还组织我们每人捐两盆花献给每年都举办的月季节。这个小城市几年以后网吧遍布,也和国际接上了轨。

我有一个大家庭,每个人都爱我。我平时经常去姥姥家找舅舅陪我玩,夏天时我的两个表哥常带我粘知了、爬树、下河捞鱼和跟村里的小伙伴们打扑克。

有一天,和我住在一个村里的波哥哥带我去西边村里找光哥哥,我们走过一条小河,光哥哥就站在河对岸等着我们。

他们两个神秘兮兮地叫我闭上眼睛别动,我闭上眼睛,“睁开吧!”他们喊,“给你看个好东西!”原来是光哥哥给我抓的几条小鱼,看着他们笑得那么开心,我感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比我小一岁的表妹住在十里地之外的张格庄。她从小就听我的,我们什么心里话都说。

哥哥们宠着我,姨姨和姨夫们都怜爱我,表妹让着我,有时候我真想有个姐姐,如果有个姐姐,我会听她的话吗?我会服她吗?如果有个姐姐,我就能学到更多成长的道理了。

成长于这样无私的爱中的我,长大之后再也无法感到满足,无论别人怎么爱我,我都觉得无法和童年时代的亲情之爱相比。我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任性孩子,但也知道怎么讨大人的欢心,我会头扎三姨的蓝蝴蝶结去给邻居家的大爷跳我自己编的舞。

有时候我也会触怒到大人,小学五年级时常老师就曾经拍着桌子骂我无法无天,心里藏着许多主意,根本不把大人们放在眼里。

啊,小时候,童年!无忧无虑胡作非为的童年。小学一年级的“六一”儿童节,女生要在舞台上表演“采蘑菇的小姑娘”,村里有家人是做生意的,没有店铺,就在家里卖。我在他们家看中了一双红绿相间的长筒袜,闹着让三姨给我买。三姨不同意,我就软磨硬泡,还差点躺到地上打滚。袜子到手后刚穿了一次就破了,结果儿童节时大家都穿着学校发的白色长筒袜。

那家做生意的家里有两个女孩,妹妹如花似玉,娇滴滴的;姐姐长得高,模特身材,就是佝偻着腰,面黄肌瘦,吃得再多也不长肉。父母对待那个不好看的女儿更好些。村里有人议论她是他们捡来的。

小学二年级的春天我一个人跑去离村子好几里地的草地摘野花,碰到了许多中学生,他们跟我聊天给我讲故事,说我特有意思居然一个人跑出来玩儿。后来我美美地在草地上睡去,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醒来后他们都已走了。我揉揉眼,刚才发生的事情就像做了个梦。

后来的故事大家就都知道了:小学三年级我来北京了。临走那天晚上,我在蚊帐里睡觉,三姨特地送给我一个铅笔盒,悄悄放在我枕头下面。我一直以为是那种塑料的设置先进的,没想到是铁的。就像我刚入队时以为我的红领巾是绸的没想到是布的。

夏天我们总是想着偷邻村地里的葡萄,大人吓唬我们“地里有地雷”。老家的冬天总是特别冷,我跟这两姐妹一起上学时都呼哧呼哧地,姐姐更瘦,就觉得更冷些,直埋怨昨晚不该洗澡,要是身上泥多点还能挡风。“你真恶心……”我们笑着跑了。

想起这些童年趣事真让我觉得温馨啊……

刚见到村头的小卖部,我就特激动。里面的老板娘对我特好,上幼儿园时我和她儿子眉来眼去,抱着在村前的大树下边亲吻边打滚。当然他的妈妈不知道这些。

村后面孤零零地耸立着一座房子,正对着马路,看起来很不协调,像是这座村子分出去的一部分。那是云姿一家。

我们躺在地上,用她家的老式熊猫牌录音机听罗大佑的《那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无聊的日子总是会写点无聊的歌曲,无聊的天气总是会下起一点毛毛雨,笼中的青鸟天天在唱着悲伤的歌曲,谁说它不懂神秘的爱情善变的道理……一阵一阵的飘来是秋天恼人的雨……”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静静地躺着,不说话。我看池莉的《绿水长流》,她在想心事。

外面哗哗下起雨来,我们穿着塑料凉鞋到门口看了看大雨中的村庄。空气清新无比,天气暗淡,像笼着层雾。

啊,我的乡村。下着雨的乡村。夏天曾脱下鞋光着脚走在软绵绵的乡间土路上和妹妹一起给收麦子的大人送午饭,和妹妹在田地里捉蚂蚱;在打谷场上坐着数星星看月亮,我能一直翻跟头直到晕头转向。

现在我又回来了,我的农村。我就站在这里,和我童年时期的小伙伴。我站在村里地势最高的地方,贪婪地打量着整座村子。

我一直认为云姿长得很漂亮,她是真正的浓眉大眼,皮肤白净无暇,一笑就露出酒窝儿和两排整齐的白牙。她美得很标准,不像那个生意人家里的妹妹那么妩媚。

这么漂亮的女孩家庭生活却不是很幸福,她爸妈重男轻女,更宠爱她的弟弟,小时候经常看到她搂着弟弟默默流泪。村里还有位女孩家也是这种情况,让人印象很深的是那个女孩经常拉着弟弟的手,碰到人也不多说话,只是眉宇间流露出一种紧张和惶恐。

她长得很单薄,尖尖的三角脸,稍有点上吊的眉梢,后来我看琼瑶的小说《青青河边草》,总是无意中想起她来。而云姿要比她健康多了。

我先到贝贝妹妹家住了几天,农村的学校放假晚,她们那时候还在上课。她早晨五点半就得起床上学,等她回来时已经七点多了。我们吃过晚饭就到院里跳绳跑步,总之所有能减肥的运动我们都一样不落。我们都不胖,可现在以瘦为美。阿萌曾和我聊过这个话题,我们都觉得像我们这样的一米六出头的身高八十斤就是极限了。当然我们谁都没达标。

贝贝妹妹从小就比我黑比我瘦,这个夏天她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和蓝色裤子,长发梳成麻花辫,心如止水,像大家闺秀一样微微笑着,像个淑女般矜持。

每个女孩都有最漂亮的时候,就像我小学四年级时和贝贝妹妹现在。她妈,也就是我二姨,还从北京给她捎回一条粉红色的缎子连衣裙,害得我直埋怨我妈怎么也不给我买一条。

晚上我们两个去供销社买泡泡糖,就是那种一粒一粒的五颜六色的小圆球,我最喜欢吃白色的奶油味儿。供销社门前坐着几位村民正围着打扑克,昏黄的灯光照着他们悠闲自得的表情,耳朵后面夹着根廉价香烟。

我贪婪地看着他们,觉得他们真快乐。供销社还跟小时候的记忆里一样,房梁上悬着只灯泡,脚底下是泥地,放在玻璃板下面的柜台里的物品稀少实用,我们挑了两盒糖和别的什么小东西,就出了门去爆苞米花。

“砰……”的一声,苞米都炸成了一个个又大又白的花朵,还有一些没炸开的黄玉米粒儿崩到了地上,像一朵朵未曾开放的小白花。“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一起等爆苞米花吗?刚爆开你就满地找玉米粒儿……”

在贝贝妹妹家住了三天,我迫不及待地回了自己家的村子。表哥已经当兵走了,告不下假,没回家。我就住在他原来住过的小屋,里面还是他走之前的样子,墙上贴着明星海报,客厅的橱窗是《红楼梦》里的经典人物照,抽屉里还扔着几本武侠小说。

每天早晨都有表哥原来的伙伴来敲窗户叫我起来玩,他们都比我大几岁,我也都叫哥。原来起床我都特磨蹭,现在一听敲窗声就“蹭”地爬起来,穿上衣服就去找他们玩。

赶集时在卖眼镜的小摊上我发现了一只心爱的墨镜,他们都说我戴着好看,但最终我也没买。第二天我突然后悔了,他们就笑,说可能没了,只能下回赶集再说了。

以前的小伙伴现在一个个都长成了少年。我和贝贝妹妹一家家过去找他们,看镜框里的照片,吃瓜子和糖块,聊从前和现在的故事。那些熟悉的名字还是那样熟悉,就像我从未离开。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短短几年后,我们都像拔节的小树般成长起来,此时我们还很懵懂,处在成熟与青涩的边界线。我们还没有完全长大,村子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华东比我小一岁,跟贝贝妹妹是同学,小时候好像对他没什么印象。也是啊,那时候年龄相差一岁就好像差距很大了。他又黑又瘦,出乎意料,他也喜欢文学,借走了我带来的几本书。

我、贝贝妹妹、云姿、华东一起结伴走到镇里的“中心小学”,这是我们的母校,我曾在这里度过两年的小学时光。学校门口有几十层高高的楼梯,必须爬上去才能进校门。那时就想为什么这样设计呢?

学校没什么变化,只是地由原来的土地变成了水泥地。几排整齐的平房教室,还有学生在补课。东边是老师宿舍和他们的自留地,稀稀拉拉地种着蔬菜和鲜花。

“要不要去看看原来教你的老师?”他们问我。

“不了。”我有点扭捏,想想挺不好意思的,我小时候虽然也是个听话的好学生,可免不了也有调皮捣蛋的时候。还记得有位老师特别严厉,同学们都说她打起人来可疼了,可我没挨过她耳光。就是有回上课走神突然发现她正站在我身后,她用教鞭轻轻敲了一下我课桌,吓了我一跳。

那会儿我们班有位大队长,全年级可就这一位。她长得又高又好看,学习又好,不知怎么的就有了风言风语,学生都说她转来之前曾经留过级。到现在她的面容已经模糊,就记得她长头发,胳膊上别着三道杠。

我们趴在教室门口看了一会儿,一位男老师走了出来,问我们干嘛来,我们都说过来看看,原来在这儿上过学的。“你也是啊?”他看着我,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她现在在北京上学呢!”他们对他说。

我们慢慢走出学校,回村的路上在附近的中学操场上看到正在打篮球的几个小孩,都是认识的,也就停下来说了会儿话。

现在我真想令时光停止或者倒流,就像村边的那条河水,从小我们就在河里洗头游泳,现在没人在河里洗头洗澡了,可河水仍在流淌不息。河上的那座通往邻村的小桥被冲断了几次,后来没补,就那么断着停在河面上。

舅舅的形象在我心里一直特酷。八十年代末他烫着卷发,戴茶色蛤蟆镜,斜坐在摩托车上的身影潇洒无比。我五、六岁的时候,舅舅在考高中,他的房间就在厨房旁边,我常常去他屋里的壁橱里偷姜糖吃,就是那种黄色的姜片上洒满白糖,一动就往下掉糖。吃多了就胃疼。他的小屋里就一张床一个床头柜,整个感觉是昏黄的调子,像农村下着的春雨,暗暗的,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现在他的双胞胎孩子都已经两岁多了,一男一女,总是哭闹不停。而我留在记忆里的还是我是一个小不点儿,每天缠着舅舅带我玩。有一回他骗我说地里有种虫子一只可以卖五块钱。五块钱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可是笔巨款。

我钱迷心窍,立刻开始挖。挖了好几只后,让舅舅带我去卖,他哈哈大笑说逗我玩儿,气得我几天没理他。没他陪着玩儿心里又空落落的,只好把绳子拴在两棵树中间开始荡秋千,一荡一荡,不知道在想什么。

现在一转眼舅舅的孩子都能满街跑了……

就像四季总是如此分明,我也不知为何记忆里的极乐总是发生在夏天。可能是因为我们在天气干燥、阳光明亮、雨水充足的北方。我们这个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小农村,离海近,村子四周是农田和丘陵,有连绵起伏的山脉。出产大理石和黄金,最常见的花是月季。

在我们以前住过的小院子里还种着缠绕着盛开的小朵白色和淡粉红色的蔷薇花,不像月季这般大家闺秀,反倒有种羞涩的情怀。墙边种着棵石榴树,我喜欢它们艳丽的橙色花朵,常用它们和凤仙花一起来染指甲。

姥姥家的葡萄架每年夏天都长得枝繁叶茂,每年我们都坐在下面吃葡萄。现在这个院子给了舅舅,他们不擅常打理,使院里有点荒芜,葡萄架也干枯了。姥姥姥爷却不觉得怎么可惜,他们就是这样自然、淡泊。

屋子前的一小块水泥地是我童年时夏天洗澡的地方,每次想洗澡了就放一大盆井水晒在阳光下,等水被阳光晒得滚烫了就跳进去边晒太阳边洗澡。我最初的性别意识就是我可以约别的女孩一起玩,但不愿意和她们一起洗澡。有回我正在洗澡,有个女孩正好来找我,她说她也想洗,我就给她也晒了一盆。

我们洗澡的时候肯定得聊天,但我一直目不斜视,不肯转头,目视前方好像在对空气说话。

我知道她为什么想在我这里洗澡。跟我正好相反,她算是个不受人待见的孩子。父母早就离婚了,这在村里不多见,她妈对她爱搭不理,只有爷爷对她好。

她妈妈略有姿色,村里常有妇女议论她不正经。平时她自己单住一间房,行踪神秘。她和爷爷分别住在东屋和西屋,两屋之间则有个小院相隔,里面种着几株海棠花。她们家很穷,没什么经济来源,一个月只用两度电。

这个女孩子的变化很大,以前总是很邋遢,没人愿意理她,只有我愿意跟她玩。如今她变成了一位皮肤白嫩的高个子少女,她的眼眸不是黑色,而是褐色的,很灵动。头发也是黄褐色,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像洒满了金粉。她妈妈已经不在村里了,听说嫁到了山西。

还有四姨夫,小时候总给我讲在东北深山里挖人参的故事,听得我和贝贝妹妹又期待又害怕,常常他讲着讲着,我们就蜷在被窝里睡着了。四姨家离我们村比较远,大概二十多里地,那边地势略高一些,他们的家就像住在山上,四周都是一座座的风干后的土黄色的坑,我常望着它们发呆。

四姨家里种着许多果树,还有栗子和草莓,白天时他们带着我和贝贝妹妹到地里去摘草莓吃。这些草莓没城里的大,我们顾不上洗,直接在衣服上抹一把就开始吃。再后来我和贝贝妹妹还答应四姨父去他们家玩,临到他来村里接我们时,贝贝妹妹又变卦了,说想留在姥姥家。

“都答应了……”我求她跟我一起去,她就是笑着不答应,看着四姨父期待又带着失望的眼神,我一咬牙跳上他的自行车后座自己去了。

刘颖的信

林嘉芙小妹妹:

你好!

今天是9月2号,刚开学就收到你的来信,心里真是高兴。你们也开学了吧?在校可要好好学习,以后要考大学。

大连这两天天气特别好,我班同学约好一起去海边游泳,一共四个女生,五个男生。游了一下午,海水真蓝,人特别多。不过我不太敢往里面游,虽然男生在旁边又是鼓励又是保护,可还是不敢去,浪头太大了,挺害怕的。我们游了一会儿便在海滩上玩扑克。傍晚回来后,我们又到学校附近的海边捉螃蟹,小螃蟹一个个能有瓶盖儿那么大,我们十多个人一起翻石头捉了好多好多,一翻石头,下面的小螃蟹就乱跑,那么多,我都忙不过来了。而且还不敢捉,总是喊男生来捉。到后来他们干脆只让我提方便袋跟着,不让我捉了。晚上回来,我们在宿舍里支了炉子,炒熟了螃蟹,提到男生宿舍里一块儿吃光,真香呀!

现在又有一大批新考上大学的学生来报到了,我这两天忙得很,正忙着接待新生,负责安排他们的住处。还有同学到火车站、码头去接新生,半夜时就来了,真累死人,白天还要上课,有时课也不能上。

嘉芙,你是个单纯而又开朗坦诚的孩子,对人很热情。这样的女孩子在大学里是很受欢迎的,男孩子总爱跟活泼的女孩玩。当然这也需要你好好学习,你既然想上大学,就得好好学。因为考大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你回校后就念初二了,还有一年就要考学了,千万别落后,姐姐可不希望你做个落后生啊。你现在和楼下的那个男孩子聊得怎么样了?开心吗?我以后有机会一定会去找你玩的,希望你长成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好了,这次就聊到这儿吧,以后我会慢慢讲给你听我们大学生的故事。

我也很想你,还有你家那位挺有意思的小弟弟。

远在海这边的姐姐:刘颖

我们又搬校舍了,这次随着所有初二同学一起搬到上一届同学上课的地方,那是一座小灰楼,我们都说这是危楼,很快就要拆掉。新班主任叫白茹,教数学,年纪不大,倒挺成熟稳重,戴一副金丝眼镜,估计有点洁癖。

我们班在二楼,维多利亚的班就在我们对面。楼道里黑压压的,白天都需要开着灯。每天早晨去上学时楼道更是透着一股死静。年级主任给我们开会时说等上到初三时,学校就给我们换教室。

刚开学,我们班的体育委员和初二(10)班的班长的恋爱就成了公开的秘密,他们经常成双成对地出入,见了老师也不躲避。他们两个穿一身耐克运动服,拉着手走在学校的校园里,一个高大帅气一个娇小温柔、长发飘飘,真是天生一对,估计老师看了也这么想。所以没有人批评他们。

之前听说体育委员曾经喜欢过班里的刘妍,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和现在的这个女朋友在一起了。刘妍是班里长得最漂亮的女孩之一,也是长发、瓜子脸,唯一的缺憾是她说自己的牙长得不整齐。其实她的牙特别齐,只是前排比后排稍稍突出一点。

班里整牙的同学越来越多,又形成了一股新潮流。阿萌、阿杨和分在10班的维多利亚已经矫正了半年多了,她们鼓动我也整。于是我趁我爸值班不回来吃饭时跟我妈提出想矫正牙齿。

“好好的,整什么牙?”我妈一听我说这事儿,就不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你爸的工资都不高,你弟弟又快上学了。”

我左说右说,我妈就不同意,最后推辞说等我爸回来跟他商量一下。

“哼,什么事儿都要和他商量。”

“我觉得你这两颗小虎牙长得不错,整了以后不就没有了?”

“可是我咬牙不稳啊,而且睡觉还磨牙,就是因为长得不齐,我们班同学有好多都整了,现在不整以后就来不及了。”

在我软磨硬泡了几天后,我妈说我爸同意让我治牙了。我的牙里这才如愿以偿塞满了钢丝,吃饭时一不注意就会磨破嘴,听说要戴两年呢。

刘妍也想整牙,整牙可是很贵的,她们家又没有什么钱。她妈跟郭欣一个单位,她爸爸总是喝酒,醉了就打人。郭欣说,经常在单位见到刘妍的妈妈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好心人都劝她离婚。

她爸长得矮小丑陋,唯一出现在学校的时候就是开家长会的时候。这也是学生们大肆攀比家境的一个好时机。刘妍的父亲就让大家大跌眼镜,就会有人感慨:为什么这两个相貌平平的人会生出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儿?

几乎在体育委员和外班班长的恋爱风靡校园的同时,刘妍和初二(10)班的另一个帅哥好上了。那个男孩是个让老师头疼的学生,当年他眼神里有一抹无所畏惧桀骜不驯的光彩。

“他可是我的初恋啊!”许多年后我们都毕业了再相遇时她曾如此感慨。她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漂亮,和我比起来清纯多了。看到我拿出烟,她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震惊。是的,我逃过了初中的青涩,直接跨到与之相反的另一端。

“后来呢?”我问她。

“和朋友骑摩托车玩时出车祸死了。现在我还能想起所有我们在一起的事儿呢!”

就让我再重返过去吧,那时,死亡离我们那么远。

郭欣在晚饭后敲我家的门,我刚把她拉进我屋里,她就迫不及待地说:“我姨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看她的神情,分明刚哭过一场,眼睛还有点肿。

“怎么这样啊?”我替她不平。

“还能怎么样啊,他又没有北京户口。我姨和我姨父担心我吃亏,非要我跟他断,在这边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她认命地叹了口气。

“啊?那怎么办?”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她坐在我床边,两条腿无意识地一荡一荡悠着,说:“我们现在还偷偷见面,我总是趁上班的时候去找他。我们单位现在有个小男孩追我,我快烦死了,你看着吧,今年过年他们肯定得把我送回老家跟我爸妈说我的事儿。”

临走时,她叮嘱我这件事不要跟郭翠翠说,她还不知道他们还私下来往,“倒不是怕她反对,我是怕她告诉她妈”。

刘颖的信

林嘉芙妹妹:

你好,见信如面!

收到你的来信已有一段时日了,没有及时回信,请小妹妹原谅。你在北京都玩些什么?累不累?姐姐现在也放假回家了,还见到你波哥哥,我打电话给他,他还告诉我他到你家去过,说起你向我问好,谢谢你,希望你能过得比我好!

明年要考学了,姐姐希望你努力学习,考上一所好的重点高中,为以后念大学打下好的基础。不要一直贪玩,有句话说,苦尽甘来,往长远想想,现在累点是值得的,别忘了远方的姐姐在时刻为你祝福!

天气十分的闷热,北京也一定是骄阳似火,有没有去游泳?现在你都会什么样的游泳了?有机会去北京玩,一定和你去游泳。只是不知道从此是否还有机会再见面。大连是个好城市,天气凉爽,气候宜人。我们学校依山傍水,就在海边。每天晚上都可以踩着余辉去海边戏水、听潮或三五成群去唱歌,去聊天,去海边捉螃蟹,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有一次我卷着裙子、光着脚丫在海滩上跑了半天,溅起的海水把我的裙子都浸湿了,正好是涨潮的时候,海水漫得很快,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可惜那时候的夜风有些凉!

一晃一年过去了,真是弹指一挥间。你一定变得更加活泼可爱了,真是很想你!

祝你:

更加美丽,学习更上一层楼!

远方的姐姐:刘颖

我的关于写我们“小集团”友谊的文章《我的姐妹们》,在当时最有名的青少年读物《少年少女》上发表了,这是我的“处女作”吧。雪片般的信件向我家大院的信箱涌来,每天我都要接到十来封读者来信,信件来自天南海北的初中生和高中生。他们都说我是小作家,羡慕我有“真神威”、“和小鸟”、“王可爱”和“苏白羽”这样的好朋友,我也因此交了许多好朋友。

想到陈宇磊每次去看信时都能看到我的信件,我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我用第一笔稿费在“天地小商品批发市场”买了一只毛绒兔子,每天晚上都搂着它睡觉。

王沛沛自从初中就跟我不同班,分别搬了家以后(军队大院里的人总是分批搬家),我们又住进了相近的大院。每次见到他妈我都叫“阿姨”。她对我总是啧啧称赞。

有一回我在传达室里拿着一封刚收到的笔友的信正好撞见了她,她看着我手里的信,便邀请我上楼去坐坐。

于是,我、王沛沛、王沛沛的父母规规矩矩地坐在客厅里,她手里拿着信欣赏半天,赞不绝口,让王沛沛向我学习,也交几个笔友,可以锻炼写作能力。

那时候我认识的人都没把写作当成一种爱好,只把它当成可以通过学习和锻炼而获得的能力。如果有人真的出于爱好喜欢写作,大家便都觉得不可思议了。

我的性格属于外向型,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烦恼,可每当被别人误解时,心里却是难过极了。我必须忍耐,耐心地去解释,就算面对冷嘲热讽,我也必须笑脸相迎,因为我是——班干部!于是每当夜深人静,我常常感觉孤独和寂寞,我是多么渴望有朋友给我一点温暖、一点安慰啊。也许这就是我交笔友的理由吧!

而在众多笔友中,大部分友情都是无疾而终,还有几位无论哪儿都聊得很好,但通信一段时间后就再也不回信。我因此而痛苦,都是付出时间和精力无话不谈的朋友,怎么能说断就断了呢?

我经常在路上碰到陈宇磊,大多数时候他都和那个同班女生并肩骑车,在她面前他谈笑自如。我发现他每次碰到同学,都会友好地点点头,招招手。我的脑海逐渐印上了他的影子,他戴的红色帽子,他背的蓝色挎包。见到他,我的心总会涌起一股暖流,我分不清这是友谊还是别的什么。

他在我心中占的比例越来越大,分量也越来越重。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在课间穿过几座教学楼找他聊天,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上他了。

终于有一天,我写了一封信托张科交给他,其实也没写什么,只是让他多多照顾我。那几天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又有点后悔,他……以后会怎么对我?真是吉凶莫辨,我又何苦去捅破那层玻璃纸呢?

从小学开始,每一个我喜欢的男生都不喜欢我,这次的陈宇磊是不是也是如此?每喜欢上一个男孩我就会给自己制造出一个神话,也给了他们伤害我的机会。

在他们面前,我无助、笨拙、手足无措,拼命想讨他们欢心却达不到目的,最后,他们都觉得我很无趣。我倒霉的爱情运啊!

结果是不好不坏,就像没写那一封信一样,他对我一如继往,我们谁也没有提起过这封信,还像从前一样踢球、聊天。见到我,他还是冲我一笑:这不是林嘉芙吗?从他纯洁的目光里,我明白了,我和他不会有故事。

我把这件事写成了一篇短小说,投稿给《中国初中生报》。我改编了我们的故事,给它安上了一个平静而略带伤感的结尾:“当他隐约知道了我对他的情感,我以为他会不理我,可当见面时,他仍像从前一样向我投来温暖的笑容。我也知道了,青春的故事没有结局。”

我喜欢淡淡的忧郁感,就像紫丁香在夜空开放,就像流星划过天空,就像所有的暗恋永远没有结局。投完稿后每次来报纸时我都迫不及待把报纸前后翻好几次,每次都没看到我的文章,后来我就慢慢淡忘了这件事。

与此同时,另一个男生走进了我的世界。他和陈宇磊是完全不同的类型。陈宇磊稳重、细心、随和,在我心里就像大哥哥,我对他的倾慕完全是仰视,我从来也没有梦想过陈宇磊能看上我,也许我在他心里只是一个小妹妹的角色。这个男生则是我的同龄人,是个老师说的“坏孩子”。

他跟张科住一个院儿,是个外校的男生,和我同年级,也不知道怎么着我们就认识了。我们经常在晚上八点钟约在玫瑰学校的北门口见面,然后去河边散步聊天。

他第一次带我去他家时我很紧张,他倒没事儿一样,他妈妈也不管他。要是我带男孩回家,我妈肯定得跟我急。我看他的手都干得爆皮了,就拿了一盒擦手油要给他抹上,他不干,死活不肯擦。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他,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喜欢我。也许我们只是因为无聊,需要一个人来打发时间。我们每次见面也就是拉着手散步,我们的聊天范围很狭窄,只限于各自的校园生活。就像两个结婚多年的夫妻,没什么激情,经常相对无言。

我们常去的那条河一到晚上便漆黑一片,河边没有路灯,没有栅栏,常常听说有人酒后骑车掉进了河里或者姑娘晚上走夜路被人强xx之类的可怕传闻。我们去那儿是因为那边安静,没人看见。

这天,我们又到了河边。在河对面的草地上,他拉我坐下,隔着毛衣他摸我的Rx房,我表面镇静实则紧张,我真怕他会说“你的Rx房真小”之类的话。他看我不动声,来了一句让我绝倒的话:“其实,我现在还没有勇气干别的……”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吓了一跳。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们站起来走走吧。”

我们继续向前走,黑暗中前方传来几声犬吠,他的身体明显哆嗦了一下,剩下的半条路我紧紧抓住他的手,怕他再害怕。那天他送我回家时,他欲言又止,目光中颇有深意,第一次目送我上楼后才离开。

我不知道如何安排他和陈宇磊在我心里的地位。认识陈这么长时间了,我已经看出来他对我有的只是友情,和他在一起,我会比平常傻十倍。可他却能谈笑自如,也只有他让我有自惭形秽的感觉。

我把对他的爱和对那个外校男生交往的矛盾统统写进了日记本。再次见到陈宇磊时,我发现我对他已经毫无感觉。就连曾经想要打发时间的理由也不复存在——我加入了校学生会,成为体育部的宣传委员,下面管着两名干事,平时忙得一塌糊涂。

学校的学生会里大部分都是高中部的成员,我是仅有的一位初中部的“高层”。让我高兴的是李艳艳仅仅当了宣传部的一名干事,论职位在我之下。

那次的学生会竞选是全校投票,每个人都可以上台竞选。感兴趣和前来看热闹的同学聚满了阶梯教室。我本来想当宣传部的成员,考虑到校学生会宣传部的历史比较久远,人员也比较有实力,我选择了成立时间不长的体育部。

那天也不知道是股什么力量驱使我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写下三个大字“林嘉芙”。我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小时,我甚至忘了我讲了什么。在演讲的过程中,我看着下面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和期待的神情,突然就想起了童年时在老家上小学的一个“六一”儿童节,在学校舞台上表演舞蹈的情景。我终于找回了一些自信。

外校男生给我打电话约我晚上在北门门口见面,我拒绝了他。他说自从那天在河边散步之后,他想了许多,他希望我们能当真正的男女朋友。“我当时很害怕,我知道你知道了我的害怕,我没想到你那么镇静,我觉得我那时候才对你有了了解……”

“别说了,真的……”我觉得特没劲,他对我重视了,我反倒觉得无趣了,“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不,你没错,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放下电话,我根本没有心情再写作业,只好打开日记本,开始写日记。他从我的日记里消失了,那本日记的后半部分就只剩下陈宇磊的存在。

他又来过几次电话,甚至站在我家楼下的传达室等我。和他一样,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变得那么快,那么绝情。

我太烦贾佳了。十分钟前,他向我借语文课本抄字词,我递给了他。过一会儿再向他要的时候,他发现书桌上没有课本了,就特不耐烦地说:“你拿走了吧,还回头找什么呀。”

这时,他身后的程鹏把课本递过来:“不好意思,刚才我拿走看了看。”我刚把课本放到桌上,贾佳突然又把课本抢了过去。我着急地说:“给我,我也得写了。”“哎呀,让我抄抄怎么了?”他阴阳怪气地说。

我不同意,坚决要课本。他好像受了什么侮辱,把本子抛过来:“给就给,什么呀,小气鬼,你们一家都是小气鬼。”

我忍着气,不理他,接着写作业。没想到,这事还没完,他一直在后面唠叨着,大概是看到了开着的窗户,就像找到了把柄似的:“嗤,忘了前天自己还发烧了吧?”说着,“啪”地一声关上了窗。我在前面写作业,他就在后面发泄怒气,好像是要让全班同学都听见。

我回过头,“贾佳,你能不能别闹了?你就这点本事啊?”

“烦死了!我这点儿本事还比你没本事强呢!”望着他那张好像受了多大委屈的、“弱者”的脸,我真不明白,他是不是一生下来就是这样,还是后天受了什么刺激。

“我真可怜你,真的。”我故意一字一顿地冲他说。

他愣了一下,拿了一本书就拍了过来,正触着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很快痛起来,这勾起了我潜在的暴力倾向。我的心像被一团烈火焚烧着,如果不是在学校,我真想抽他一耳光或者当头浇他一盆凉水。

“怎么了怎么了?”我们的争吵把实习老师给招了过来。贾佳一看到老师,立刻来了精神,像个真正的受害者一样诉起苦来。

简直是颠倒黑白,恶人先告状嘛!我接着就反驳,那个看上去面黄肌瘦好像刚从学校毕业的小老师不知所措地劝解了几句,背着手就走开了。

“傻逼,傻逼!”老师一走,他就在我后面狠狠地踹我的椅子。

早晚有一天,我会报复。我边在日记本里写他的恶行边在心里诅咒发誓。

刘颖的信

林嘉芙妹妹:

下周五就是中秋节了,我们正忙着排演中秋文艺晚会,姐姐做主持人,因为还要写台词背台词,认识演员,安排节目,所以忙得天昏地暗。

我们准备在八月十五那天吃烧烤,知道烧烤吗?就是几个人围着一个小铁炉烤羊肉串吃,烤鱿鱼吃,喝啤酒,唱歌。男生呢往往喝得东倒西歪,尽兴而归;女生则轻啜饮料,笑谈古今。还有啦,这几个周末里,总有男孩子过来和我谈天,请我看录像电影、跳舞。唉,姐姐烦得很,实在不爱去,他们就在楼下磨啊磨的不肯走,我只好跟他们随便聊聊,最后才走了。

我还有一个弟弟,今年十七岁啦,比你还大四岁,前天刚刚去上学,考上了兰州的石油学校,学四年毕业。他念了四年初中,是个很听我话的乖男孩子,且聪明漂亮,本来我以为像他这样的男孩子,会不听姐姐的话啦,特别调皮啦,害怕他会早恋啦;结果呢,他安安静静地上完初中,去念中专啦。所以我特别喜欢他。

我的意思是你也要做个乖乖的女孩子,尤其要听话,才会讨人喜欢。姐姐最喜欢你的活泼热情,希望你很乖,好好学习,将来念大学,你会发现许许多多令你开心的事,在大学里你会忙得团团转,你可以跟男同学出去爬山,跟女同学去逛大商场。

谢谢你喜欢姐姐,姐姐也喜欢你!

(对了,告诉你,昨天傍晚我去海边时正好落潮,那景色真美。)

远在海对岸的姐姐刘颖

“祝你周末快乐,天天快乐!”做值日的时候,我望着窗外的美丽夕阳,一时兴起写了张纸条给王姗姗。

她看完纸上的字,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嘲笑又像是无奈:“我也希望这样,可惜不可能。”

看着我不解和失望的脸,她走过来,带着怜悯的语气对我说:“林嘉芙,我知道你喜欢幻想,我也喜欢你写的话,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她总是连姓带名地叫我,让我感觉很严肃。

我没说话,在心里驳斥着她。我隐隐知道她的意思,是啊,都初二下半学期了,快乐确实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每个人都感到了初三毕业考学的压力。尤其是每天早晨上学的时候,黑压压的楼道里竟然站满了等开门的学生。只有班长和副班长有钥匙,有时候他们稍微来晚一点,就要面对早来等门的同学的指责。

每个人都想利用早上上课前的时间复习功课或者搞点人际关系,我则利用这段时间来思考学生会体育部的活动该如何开展。作业我早就不当一回事了,就像红小兵一样,学生会一号召就冲出去。我们成功地组织了几次排球比赛,我的精力全部用在如何印制海报和怎么安排比赛宣传上了。

时间在我的心中陡然珍贵了许多,都用分钟来做计算单位了,什么“开会提前一分钟”、“早到校两分钟”,总之忙得受不了。还好不用没事干了,每天“海报”、“干事”挂在嘴边,也不知以前还特陌生的词是如何被咀嚼熟的。

我们的课业渐渐繁重起来。过多的课外活动令我应接不暇,也让白茹对我大为不满。她警告我学生就应该以学业为主,不要总想着搞什么学生会,一点用都没有,中考的时候也不加分。

她说她的,我干我的,我们势不两立,各自为王。跟老师顶撞是没好处,就像跟家长作对没好处一样,幸好白茹从来不管我们这些整牙同学的请假。

每周一、三晚上最后两节自习课,我都要去附近的解放军总医院矫正牙齿。那个医生好像挺喜欢我,每次我去他都围着我团团转,说话也轻声轻气,和一般牙医给我留下的的印象大不一样。有时候我去早了,穿着校服带着满脑子算术题和化学公式坐在楼道的长椅上和一堆形形色色的病人等着看牙时,总感觉医院比学校更能让我轻松点儿。

1996年的深秋,《中国青年报》用一个版面发表了一篇关于《社会需要心理服务,心理服务有待提高》的文章,里面提到了一个中小学生心理咨询热线,我如获至宝,把这篇文章剪下来,贴到了剪贴本上。

我拨通那个热线,一位叫B5的心理咨询员接待了我,从那以后,每次我都找他听电话。于是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但出于纪律和惯例,他没有告诉我他的真实姓名,只说他是北师大的学生,做心理咨询员是义务工作,只是出于爱好。

我竭力回忆,但对B5的记忆却仿佛消散怠矣,就像冬天在玻璃窗下用手指划出的图案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我们当时都说了什么?我是如此幼稚、彷徨而又固执万分地向他倾诉,而偏偏得到了他珍重的对待。那些少年时的言语每当现在回想起来我就忍俊不禁。

即使我能找到当年我们的录音对话,我也不好意思再听。

中午,作为宣传委员的我照例给班里同学每人发一份《中国初中生报》,回到座位上开始阅读时,我突然发现,第四版的右下角正是我写的文章!看着同学们安静翻阅报纸的样子,我紧紧咬着下嘴唇,生怕让自己的兴奋流露出来。

那篇文章我没用自己的学名,也没用我在“小集团”中的艺名,而是引用了一位著名女作家的一篇著名小说中的著名人物的名字。由于下面即将讲到的原因,这个笔名我用了一次就作废了。

我想除了张科她们能看出端倪以外,其他人不会猜到是我,只是在作者名字下面有一行介绍:北京市玫瑰学校学生。

张科一下子冲了过来:“行啊,这是你写的?”

“嗯。”我矜持地答道,不想表现得太露骨。

王姗姗也围过来:“不错啊,我以后也应该锻炼着写写东西,说不定中考还能加分呢!——开玩笑,我特怕写作文!你现在跟他关系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我说,“文章里最后一段我不都写了吗?”

我以为陈宇磊不会知道这件事,可他还是知道了。

“你写的文章我看了。”他说。我大为紧张,哪知他接着说:“写得不错,挺好的!”

正如我小说里写的那样,我们仍然心有默契。和小说写的不同的是,我明显感觉到正是这篇文章,提醒了他我对他的爱恋,让他开始发现了身边还有一个人经常关注着他、在意着他。

我写那篇文章的目的只是告诉自己,这段青春故事在我心里已经结束了(虽然在他心里尚未开始),而陈宇磊却更明确了我的追求,说不定还觉得我这种求爱方式大胆、与众不同哩。

他该不会觉得我现在还应该无条件地爱着他,等待他的垂青吧?他们班同学也知道了有个初中女孩暗恋他,还在报纸上登了篇文章出来,我真是再也不好意思去高中教学楼了。唉,你说不登就不登,要登就快点登,这选稿周期漫长真是害死人!

为了让校团委的郝老师觉得我有组织能力,我对B5说想请他们学校的心理咨询员们来玫瑰学校做一次心理讲座,B5很痛快地答应了。学校也安排了时间,地点就安排在高中部的两间教室。

我乐颠颠地写广告印海报,然后拿给郝老师看。哪知她看了以后突然发起脾气来,说我怎么这么没组织纪律观念,写完稿子应该先让老师看了修改后再印。

“这不是时间不够了么……”我小声嘟囔了一句。

“那也不是你私自就能决定的事儿,这是代表了学校!”她抢白道,“要是都像你这样,都想当领导,还要老师干吗呀?”

从前常老师就骂我满肚子主意,一向温文尔雅的郝老师居然也这么说我,真让我觉得搓火。我本想左右逢源,结果得不偿失。

我第一次见到电话另一端的B5后也大失所望。他相貌平平,根本不是我幻想出来的清秀、忧郁的样版。B5看出我的失望,很痛心。

临考语文那天下午的天气阴沉无比,我的心头也浮躁不安,明天就要考试了,而电视机还在诱惑着我。好无聊呀,放在桌面上的书愣是看不进去。

再回头看窗外,怎么竟像黄昏?也许是云,阳光被滤得那么暗。想到自己还要复习,心里便酝酿着淡淡的疲倦。

我觉得百无聊赖,就拨打了心理热线找B5聊天。我跟他说很无聊,没想到他却很急切地说:“嘉芙,我给你两分钟时间,呆会儿你挂了电话就去复习吧。”

“怎么了,我才懒得复习呢。”我有气无力地说。

“我知道你的心情,以前我就像你一样,常常不顾一切地拒绝随波逐流的生活,结果却让自己失望透顶,得到的都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只有奋斗的人生才是幸福的人生,快去复习吧!”

他讲了一堆道理,我无奈地挂了电话,又坐在了书桌前。

期末结果出来了,除了语文考得不错以外,理科都稀里糊涂,数学只得了70几分,排名一下子落到了班里第二十多名。

自从上初中以来还没考过这么差,在这之前接连几次考试我都在班里排名中等,以前我总是前五名,这次就连王姗姗都提醒我别忘了好好学习。

放学后,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走了,没有人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我。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待在学校,班里没人了解我的苦闷。突然,我想起一个人,一个我的救星,要是能看到他的脸,听到他说话,我就会有点力量。我决定去找他。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曾经熟悉的教学楼。高中学生就在楼的左侧上课。在他班门口,我托一个女生叫他出来。等待的瞬间,我背靠在楼道的绿漆墙上,看着高中男生大声说话,女生和女生窃窃私语。

陈宇磊终于出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男生。

“怎么了?”他看到我一脸沮丧,担忧地问。

“……没事,想跟你聊会儿。”我小声儿说。

那个男生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陈宇磊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什么,他就先下楼了。

“我让他先走,我们要去趟厕所,你在这儿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好吗?”

“嗯。”我冲他点点头,让他去。他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我。我发着呆,百无聊赖地等着他,连他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都没发现。

看到他真的站在我面前,我突然放松下来,乐了。

“怎么啦?”他把我拉到楼梯口,关切地问我。

“我,数学没考好。”我哽咽地说,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他盯着我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不及格?”

“不是,”我吓了一跳,“70多分。”

“嗨!我还以为怎么了呢!”他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没事儿的,我们班还有好多不及格的呢,我化学就没考及格。”

我也让他逗笑了,“我怎么能跟你比?你都上高中了,肯定比我们题难。”

他又好言劝慰了我一会儿,说以后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就来找他,“我得做值日,你先回家吧。”我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陈宇磊好像是我的药片或安慰剂,我觉得天大的麻烦在他看来都微不足道。而他,对此一无所知。他父母管他很严,我只好接着找冯泽聊天。每当站在楼道的阳台边上和冯泽侃侃而谈,或者在我屋的小阳台上大声读杜甫的《长恨歌》时,我总希望陈宇磊能听见。

他近在咫尺,我知道他也听到了,可他却从来没出来过。

在我忙着校园活动的这段时间,李艳艳倒变成了“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她也是学生会的成员,可从不见她投入过什么热情。当学生会成员对她来说,顶多是罩在头上的一圈虚无的光环。白茹虽然对李艳艳另眼相待,也仅仅表现在对她学习成绩的关注上。

白茹是位冷淡的班主任,跟谁的关系都平淡如水,没人可以在她那里讨到亲昵和欢心。这种无为而治让同学们都很满意。

我没想到李艳艳居然和班长一起得到了“优秀干部”和“市三好学生”的称号。

那天我们所有初二同学聚集在礼堂看教育部的领导给这些“天之骄子”们颁奖,王姗姗在旁边忿忿地说:“哎哟,林嘉芙,你说你亏不亏啊?你给学生会卖命,结果什么也没得着,倒让李艳艳那个马屁精占了便宜,丫平时什么活也不干,中考还能加20分,你说你怎么也不学着点儿啊?”

“你这种性格以后在社会上肯定吃亏。”她最后总结道。

放假前的最后一个礼拜轮到我们班“大值周”。这个星期不用上课,只负责打扫校园清洁卫生。同学们早就盼着借此逃避繁重的课业,只有白茹满不高兴地嘟囔学校为什么还要派快要初三的学生来干活,“你们应该注意成绩,都快初三了,还这么散漫呢!”这是她经常说的口头语。

每天早晨和下午时,我和几个同学都站在校门口值勤,检查同学的校服和校徽佩带,不合格的就记下学号和班名,八点钟以后,我们开始清扫高中的教学楼。

我每天都在盼望陈宇磊出现的那一刻,张科、王姗姗她们每次都盯着陈宇磊审视一番,然后嘲笑我见了他以后哧哧傻笑的举动。

张科跟我说陈宇磊长得还行,个儿挺高,就是她不喜欢那种成熟的男生。我知道王姗姗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小温兆伦”,自从她知道了贺征喜欢的是马小婷以后,她就没跟马小婷说过一句话。

本来她们就不是一个圈子的,现在根本就没有往来。不幸中的万幸是马小婷根本就没看上贺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心有所属了。这让王姗姗的心理有点平衡了。

“大值周”最后一天,已经打过了放学铃,除了几个还在扫楼道的我们班同学,这座楼上的高中生们基本上都回家了。只有一个班还没锁门,里面有几个同学正在教室里布置联欢会的会场。

教室后面挂了一大串颜色鲜艳的气球,红红黄黄,漂亮极了。我最喜欢那几个蓝色的,蓝得那么厚实,那么纯净。“这些气球真漂亮!”我和阿杨趴在高二的一个教室门口,异口同声地感慨。

可能是因为我们那痴迷的目光吸引了一个男生的注意,他走过来问我们有什么事没有。我们告诉他我们是“大值周”的班,负责扫楼道,“可是你们的气球太漂亮了,我们不由自主地凑过来看。”我说。

“噢。”他笑了一下,像是突然决定了什么事似地说:“等一下。”说着跑进了班里。

很快他就抱着一黄一蓝两个大气球走了过来,递给我们,眼里闪动着纯真的情愫:“这是送给你们的。”

我和阿杨每个人的怀抱里突然多了一个大气球,都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祝你们新年快乐。”他说。

“祝你也快乐!”

那天回家时,我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举着我的蓝气球。天上下起雪来,飘飘荡荡。

每当下雪,我的心情也总有些忧郁,但并不烦闷,那是一种淡淡的忧郁。真的,你不知道那些小精灵从哪儿飘出来的,却又一片片地落在地上。

它们蝶般地环绕着你,向你致意。我抬起头,雪花沿着橘红色的路灯灯光从天而降,飘到我的脸上、身上,像一双双小手抚摸我。自从上了初二以后,我第一次感觉生活如此真实,如此快乐。

元旦,B5给我寄来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友谊是无私的,友谊是永恒的,忘掉96之不快,HAPPYNEWYEAR,顺祝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过年时,郭翠翠一家果然回老家了,我不知道郭欣家里的电话,不知道她的事情将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寒假里我去维多利亚家找她玩时给她看了我的两本日记,这是一个大胆的举措,当时我们还没有听说过谁和男朋友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接触。在递给她那本红色的日记之前,我有过一秒钟的犹豫,不知道她会对我这种“脚踏两只船”有没有什么看法。

“你的初吻没给陈宇磊真可惜。”维多利亚看完我整本日记后抬起头,“如果我是你,我会把它给陈宇磊。”

“也许有一天,我会让陈宇磊看看我写的日记。”我在心里默默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