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取暖运动

长春的冷慢慢地逼近心窝,巫小倩慌了。她不断地给南方的死党打电话取暖,死党们说,找个长春男人恋爱吧,没有爱情滋润,女人容易枯萎。这道理巫小倩哪里不懂,只是要找个男人恋爱,真比考研还难。巫小倩英语也就是个二级水平,不似某些人考研考博,轻松上线,如搞一夜情那般洒脱。巫小倩确实有点想恋爱,在冰天雪地里拥抱接吻,较之南方的情调,必定别有滋味。巫小倩记得有一次在乐购超级商场排队买单,遇一超帅型,极具艺术家气质的男人,侧面令人着迷。但是,非常遗憾,这位艺术气质的男人直到买单离开,也没有回头,错过了与巫小倩一场可能死去活来的恋爱。直到如今,巫小倩都在设想一种假如,假如那个男人回头,即便是一晌偷欢,巫小倩似乎也会心甘情愿。

到后来,到底是想做,还是想爱,巫小倩搞不清楚了。某一天清晨,一种具体的身体需求,使巫小倩屈服了,她对着天花板说,天气凉快了,被子里睡两个人挺暖和,只要他不在屋子里晃来晃去。到处都在结婚,天天有人搞外遇,闹离婚的也不少,冬天太冷了,找个人一起睡吧,天气暖和了,再说拜拜,有什么大不了的?

爱情不是东西,可是没有爱情,人活得就不是个东西。所以,尽管巫小倩拍床垫把男人骂遍,爱情这东西,仍乘扁舟在她心头兴风作浪。有时它单枪匹马在黑夜里呐喊,巫小倩辗转难眠,只得把原本属于精神范畴的爱情,转移至肉体领域;有时它在她心里沏一壶茶,默不作声,却搅得她涕泪横流;也有的时候,爱情被某个男人拎着出现了,它细脚伶仃,头大身轻,飘飘欲仙的神态,衬托出男人的坚硬质感,不过眨眼间就被男人的屁股碾碎,填补了床褥的沟壑。巫小倩放眼街心,满街唾弃爱情的面容、东试西探的爪子、捕捉爱情气味的鼻孔,大伙似乎已经达成共识,把精神夹在腋下,虚伪地活着,才是真实。

某个翻来覆去的夜晚,巫小倩写了一首诗,题目叫《翻来覆去的夜》:

深夜,十二点十分/搂着妻子的睡了吧/搂着儿子的睡了吧/搂着男人的睡了吧/搂着小妾地睡了吧/服安定片的,药性也上来了吧/即便是那搂着枕头的,也该折腾够了,和枕头一样,沉睡过去了吧/才发现,还没有吃晚饭/家里,只有几根面条/和已经失去水份的青瓜/也许凑合着,能做一碗青瓜面/奇怪的是,到处都在讨论自杀/这件美妙的事情/跳进长江,破冰船一样挺进/在珠穆郎马峰上,摊开双臂飞翔/用所爱男人的领带,套上纤细的脖子/或者是用他的剃须刀,抹向喉管/啊,那时红梅开放,玫瑰开放,牡丹开放,百花齐放/抱着你的情人睡吧/天亮的时候,别忘记穿上衣服/替她打开门,在门缝里挥一下手/抱着你的孩子睡吧/别忘记早点醒来著他的牛奶,鸡蛋/抱着你的小妾睡吧/习惯了,听到响动,不再心惊肉跳/抱着枕头睡吧/一整夜,它决不会翻来覆去,要和你这样那样/或者是没有这样那样,才翻来覆去/天反正是要亮的。

脸儿光溜如鸡蛋的刘夜,让巫小倩暗吃一惊,她迅速得出一个结论,他是她在长春遇到的继具有艺术气质男人之后的第二个超帅型男人。如果在故事后总结,还可以说刘夜是巫小倩男朋友当中最高最帅的一个。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脸儿太光滑了,没有一颗青春豆,没留一根须,即便是那双眼睛,也清澈得纯真。当然巫小倩没想到会和刘夜也会曲曲折折,她边走边和刘夜聊,得知刘夜刚刚毕业,正在考虑工作还是出国。刘夜一路把巫小倩送到家门口,巫小倩不失时机地请刘夜进屋喝茶。刘夜坐定后,抓耳挠腮,像个处男般极不自在。刘夜是不是处男,巫小倩无法判断,但刘夜拘促不安,要不就是心里有鬼,要么就是对异性接触不多。此时,巫小倩已经喜欢刘夜了,只是巫小倩未曾试过主动勾引男人上床,女性的矜持还有,所以两个人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对耗着。

过一会儿,刘夜支着耳朵问什么声音,巫小倩说水笼头坏了,关不牢,滴漏半个月了。刘夜便起身转到厨房,把水笼头反复拧了几圈,道,老化了,很简单,哪天我给你带一个过来换上就行。刘夜说完又四处看了看,问还有没有别的问题。巫小倩一直盯着刘夜,心想,难道东北人真是活雷锋?第二天下午,刘夜带着新水笼头、扳手、钳子、锤子,叮叮哐哐地进了门。不过,他要巫小倩帮忙,他的手指头受伤了,不得劲。刘夜亮出胡乱缠绑的食指。巫小倩问怎么搞的?刘夜说,中午菜不够,把手指头切了一块。巫小倩乐了,说我这儿有创口贴,先换一下。刘夜把食指给了巫小倩。

后来,巫小倩做了红烧鲫鱼、辣椒炒肉、白菜。饭间,刘夜说你家的碗和我家里一模一样,感觉像在家里吃饭。巫小倩听出某种暗示,便笑道,我做的菜肯定没你妈妈做的好吃。刘夜便不客气地说,我妈妈专在家做饭,伺候我和我爸,多少年了,你虽然比不过她,不过,很有潜力。边吃边聊,巫小倩不时被刘夜赵本山式的幽默逗得喷饭,这种挤一块吃饭的感觉很不错,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做了很温情的铺垫。

巫小倩后来才知道,刘夜也是很单纯地想做爱,之所以找了巫小倩,首先当然是巫小倩吸引了他,其次,对于比自己大五六岁的巫小倩,刘夜无需顾虑,她是个外地人,她即将离开长春,并且,她是个经历丰富的女人,不会像其它小姑娘那般,缠着要嫁给他。也就是说,和巫小倩这样的女人上床,干净利索,无后顾之忧。

饭后,巫小倩靠在床头,刘夜坐在沙发上。沙发与床头是并排的,所以刘夜与巫小倩也是并排的。男手臂几乎和女手臂碰触一起。万事开头难,在巫小倩与刘夜的事儿上,也是如此。两个人干耗了二三个小时,往杯子里添了无数次水,到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事情才有一点实质性的进展。那是因为谈到了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区别,刘夜说南方人的脑袋不圆,前突后凸,并伸手摸巫小倩的后脑勺。巫小倩也伸手摸刘夜的后脑勺。也不知谁手腕用了力,两个人突然抱到一起,滚倒在床。

这次并不如何美妙,刘夜太过紧张。

完事后,两人基本上失去了联系。巫小倩打刘夜手机,都是关机,她开始怀疑刘夜是个专搞女人的骗子。想到骗子这个词,巫小倩有点脸热,她有什么理由说刘夜是骗子呢,她也只是想和刘夜做一做而已。但女人的心理就是这么怪,一旦发觉男人不在意自己,很自然就认为男人是骗子。但巫小倩很快就笑了,磨着牙想道,谁骗谁,还真说不准,不就是一场取暖运动么,没必要费那么多脑筋。

大约一周后,刘夜来了。这次珠联璧合,妙不可言。刘夜自豪地说,我以为我真不行呢。然后他说起他的历史,处男之身在十八岁那年,给了抚顺的一个小妓女,在车里硌痛了腿,两年前和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开了一次房,这便是他所有的两性经验。巫小倩,说,把第一次给妓女,太亏了啊!刘夜说,这就是我们八十年代人和你们七十年代人的区别。第一次不是什么宝贝,给妓女省事多了,我敢说,很多人一辈子为第一次的事耿耿于怀。对于这个问题,巫小倩有点诧异,倒没去深究,聊了些无所谓的事情,然后说再见。如此反复持续了半个月,某一天,刘夜裹着被子敲开巫小倩的门,两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同居,开始了肆无忌惮的取暖运动。后来发生的事情,更是出乎巫小倩的意料之外。

这里稍微说明一点,巫小倩呆在长春,是为了完成一部报告文学作品,采访、收集资料,熟悉人物,与长春某著名企业家面对面的交流,这些完成一部优秀报告文学作品之前的工作,巫小倩打算花费半年时间。很不凑巧的是,感情生活一向丰富的巫小倩,在这个半年时期内,正好跌入一个真空时期,连救命稻草型的男人都没有,更甭提暖心窝的爱了,其寂寞可想而知,于是巫小倩对身体的温暖陷入空前的渴望。她掘好了陷阱,等待猎物,没想到掉进刘夜这样身强体壮、激情澎湃的雄性动物,算是雪中送炭。巫小倩内心里的窃喜自不待言,刘夜的出现,简直是老天对于巫小倩几个月冰冷肉身的怜悯。巫小倩频繁地热身,以至于刘夜有了意见,说巫小倩根本不管他的身体能否承受,拿他当取暖工具,只顾满足自己。巫小倩暗自一想,便有点惭愧,需求如狼似虎,真的是年纪来了。于是巫小倩收敛了,但是刘夜却正在势头,宛如打娘胎出来,便一直挨饿,这会儿放开肚子狼吞虎咽。这样一来,两人势均力敌,半斤八两,一个月下来,几乎是水乳交融。这一交融就坏了,主题有变,渐渐偏离初衷,本来干净利索的事情,也麻烦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打刘夜卷了铺盖进门,屋子里一下子拥挤了。取暖运动如火如荼地开展一段时间后,一向喜欢清静的巫小倩就开始烦躁。刘夜是个不爱读书的人,热衷于玩电脑游戏,张口“我妈说”,闭口“我爸说”,似乎还未断奶,这种嗷嗷待哺的依赖,让巫小倩心生鄙夷,她怀疑这具一米八三的躯体的结构内容,是纸糊起来的。刘夜有意在外面居住,本是想学会独立,却总是将父母挂在嘴边,说明他有家庭温暖,也说明他在心理上根本没有独立意识。刘夜的身体无疑是火热的,但这种热,仅是肌肤之热,要让巫小倩的心热起来,刘夜还欠火候。所以每回身体磨擦取暖之后,巫小倩就想独自呆着,又不好意思开口叫刘夜走,尤其是让他卷着铺盖走,怕态度过火,伤刘夜自尊。于是巫小倩只得忍耐,等待适当时机。时间和空间被刘夜打得零碎,巫小倩失去了创作的整块时间,心里的焦灼影响了取暖运动的正常延续。很多时候,巫小倩觉得莫名其妙,居然让一个陌生男人进了房,上了床,并且朝夕相处。

以前,巫小倩认为,要干掉爱情,最好的办法是和对方睡觉、生活,那么,对于这种取暖运动,自然是不消几回,就可以灰飞烟灭。巫小倩熟知自己的身体,取一阵暖,可以维持一个季度。头一个月内,她可以不手淫,一个季度之内,基本不想男人。刘夜不坏,脾性也好,巫小倩虽谈不上爱他,但和他的取暖已成惯性,竟没有更大的力量从中抽身。

巫小倩与刘夜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彼此的交流,经常是没有一窍相通,两人惟一共同所干的就是取暖运动。事情转折于某天夜里,巫小倩和刘夜像所有在一起呆久了的情侣那样,辩驳与争论,巫小倩为刘夜的固执所激,把屁股对着刘夜。这边刘夜道歉完,去抚摸巫小倩,巫小倩厉声喊道,别碰我!刘夜缩回即将作案的手,小声嘀咕了一句,巫小倩霍地坐起来,声音冰冷,如压缩饼干,高度浓缩了她当时的愤怒、羞辱、委屈、痛恨等诸种因素,缓慢地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借着进行取暖运动时必备的桔黄灯光,刘夜只见巫小倩半低着头,翻着眼白,神情如《午夜凶铃》里的女鬼,刘夜陡地紧张了,心里升起一股寒气,想含糊过去,巫小倩一把掀开了刘夜的被子,刘夜自我保护意识很强,立刻蜷曲双腿。巫小倩这时开始咆哮,滚,给我滚,是呀,我是被很多人摸过呀,不用你稀罕!头一回见巫小倩怒成这样,刘夜知道祸惹得不小,更紧张了,坐也起来,尴尬地有些话不成句。巫小倩见他嗫嗫嚅嚅的,脸上便挂了些轻蔑,继续说,咱俩就是嫖客和婊子,说你是嫖客是抬举你,说你是鸭子恰当点。刘夜在巫小倩这里白吃白住,腰一软,无言以对。但是这半夜三更,天寒地冻的,卷起铺盖回家,父母问起来,不好回答。刘夜是个极有韧劲的人,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口干舌燥,让巫小倩相信他那句“谁稀罕,不知多少人摸过”的话,是口无遮拦,说话不经大脑,属毛头小子常犯的毛病,于是巫小倩与他言归于好。那时窗户微微泛白,能听到赶早市的脚步声,巫小倩才释然睡去。一觉醒来,发觉刘夜行李包已打点好,正坐在沙发上发呆。巫小倩一愣,立马发现成她小看刘夜了,她从前对刘夜的了解,不过是九牛一毛。巫小倩甚至觉得,刘夜有点奸诈了。

我要走了。刘夜说了一句废话。巫小倩翻身朝里。听到门被带上的声音后,巫小倩坐了起来,心里一阵如释重负后的清澈。她在空荡荡的床上打了几个滚,骂了一句“傻逼”,哈哈大笑。接下来的几天,巫小倩一副吃饱喝足精神好极佳状态,创作非常顺利,很自然地冲破了一个障碍,基本上没有时间难过,或者想念刘夜。在某种意义上,刘夜只是个加油站,或者是一堆寒夜的柴火,她加足了油,取够了暖,开始继续前行。刘夜除了帅,青春勃发,几乎没有巫小倩欣赏的东西,青春激情享用了,就是饿后吃饱了,好比钱,挥霍痛快了,再努力去赚就是。不过,肌肤上残留的温暖,偶尔会在巫小倩心里划过,如流星。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点像剧情的高潮,听起来都很煽情。某个清晨,巫小倩正在梦中,敲门声敲碎了她的好睡。巫小倩问谁呀,外面人就是不应,只是敲门。这时,巫小倩猜到八九分,心里一阵欢喜。刚打开门,就被一股寒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裹了。巫小倩被刘夜裹得透不过气。当刘夜身上的雪花融化,外衣变得湿漉漉,他才松开巫小倩,哑声道,我要娶你。那情那景,令巫小倩恍若梦中,头一回享受到作为一个女人的荣耀,她完全怔住了。并且,刘夜的眼泪为他佐证,他是真心的。既便巫小倩毫无嫁给刘夜的愿望,这个时候,她也幸福了。于是他们像一对真正相爱的夫妻那样,钻进被窝里,连续两次取暖后,刘夜开始回忆和巫小倩的点点滴滴,得出一个惊天动地的结论:我才意识到,我其实早就爱上你了!

这么一来,两人的关系便有了实质性的转变。在取暖运动上,两人都极力想让对方温暖舒服,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只顾自己。这期间,刘夜试探过父母,假如找一个巫小倩这样的女人,他们会有什么反应。父亲听了,说得很委婉,给刘夜灌输找年轻漂亮、出身好的女孩子的观点,认为将来毛病没那么多。母亲的态度则相当激烈,立刻把巫小倩这类女孩子枪毙了,并且对刘夜发出了警告。刘夜不想让父母伤心,也惦记着出国读书还得掏尽父母的积蓄,怕断了前途,因而表明自己并没有想找那样的女人。刘夜父母的态度自然在巫小倩的意料之中,巫小倩虽没打算真嫁给刘夜,但这种“拒之门外”,自尊多少有点挫伤。巫小倩心里的那星微小的激情火花,也熄灭了,重新回归了取暖心态。巫小倩心里默算了一下,离开长春,也就是三四个月的事情,刘夜想结婚的冲动,肯定也将烟消云散。

刘夜的脸上突然有了扎人的东西,巫小倩伸手摸了一圈,惊喜地捧住那只“鸡蛋”,大声喊道,你长胡子了!刘夜笑道,我本来就有胡子,只是怕显老,天天剃。巫小倩又将“鸡蛋”摸了一圈,喜不自禁,胜过喜欢刘夜本人。刘夜说,三天没剃了,我打算留起来,这样可以缩短咱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我得尽力向你靠拢嘛,对不对?我都是有媳妇的人了,脸上要是还寸草不生,会被人小瞧的。长出胡子的刘夜,看起来的确要成熟许多,像那种能承担点责任的男人。那些胡子,又似乎是生长出的承诺,令巫小倩心添踏实。刘夜,留着吧,我喜欢你留胡子,再说,留胡子,性感呢。刘夜听了,二话不说,钻进巫小倩的衣服里,巫小倩开始咯咯直笑,没几秒钟就开始呻吟。

对于夫妻生活最初的模拟,新鲜中带点甜蜜。巫小倩挽着刘夜的胳膊穿过马路时,觉得那马路比平时要窄了许多。他紧攥着她的手,似乎是她的轮子,带她滑过街面。她神采飞扬。刘夜没工作,没钱花,也很是替巫小倩省钱。他比较支持她买萝卜白菜,而巫小倩对于嘴巴总是很慷慨,刘夜只能稍加阻拦,买啥吃啥,还是巫小倩作主。对于刘夜的这种节俭,巫小倩怪不是滋味。既觉得他好,又觉得他窝囊,继而想到生活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支付,心里头便涌起一股疲惫。每回在菜市场,刘夜规规矩矩地跟着,一副鞍前马后的样子,两只大手总是义不容辞地拎起菜来,巫小倩一面暗底里反感刘夜惟命是从的样子,一面又被那他双大手的劳动抚平了心中的不快。刘夜是真未断奶,在家厨房都没进过,啥也不会,买菜回家来,巫小倩还得把生的弄熟,把熟的摆弄好。有很多次,巫小倩思考过这种生活的意义。她完全知道没有任何结果,似乎都是冲着刘夜的“结婚”二字,她甘愿做一回别人所说的“傻逼”。

没多久,刘夜觉得没有必要总陪着上市场买菜,变得恋床。巫小倩死拉活扯把他弄起来,但强扭的瓜不甜,心境大不一样。后来巫小倩也发现,一个人去买倒是干脆。干脆了几回后,巫小倩有点窝火。刘夜未断奶的症状越来越明显,吃麦当劳时,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个成年男人的影子,眼神涣散,只有说“我还要吃一个汉堡”时,眼神聚集在巫小倩身上,神态颇有些楚楚可怜。

巫小倩被街头的烤玉米吸引,很馋,也想刘夜能买一根给她——刘夜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可是刘夜一把拉开她,表情令巫小倩费解。巫小倩说,干嘛,不就是一根玉米棒子吗?你连一块钱都舍不得花吗?巫小倩想起从前和别人拍拖,别说是玉米棒子,就是龙虾鲍鱼,也会让她满足。眼下这个刘夜,就算是她请他进稍为高档的餐馆,他也会扯着她的袖子,急急地离开。这恋爱谈得太窝囊了,难听点说,就是贱。巫小倩恨恨地掉眼泪,刘夜说,我是不爱吃玉米棒子的,我不知道你爱吃啊。刘夜回头要去买,巫小倩道,没胃口,你自个吃。巫小倩火越窝越大,心都快烧焦了,可都是自找的,没有谁拿刀架她脖子上,刘夜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情况,她不是不知道。后来巫小倩变得爱发脾气,总让刘夜莫名其妙,巫小倩终于喊道:刘夜,我不是你的妈!刘夜说,你当然不是我妈,我也没当你是我妈,不过,我妈朝我爸发脾气时,就你这样儿。晚上睡觉,取完暖,刘夜郑重地说,小倩,相信我,我一定能赚钱养你,而且很快就能。

女人要哄,刘夜是摸清这条路子了。大事小事,不管谁对谁错,一律是刘夜哄巫小倩。刘夜也把这哄人活玩得很在行。所以一路下来,自然没有过不去的坎,显得彼此很是和睦融洽,颇有天造地设的感觉。而且,每次见面,刘夜总会带点小东西,比如雪糕,或者糖葫芦,把巫小倩疼得高高兴兴,如果说巫小倩先前还没有嫁给刘夜的打算,这会回儿,就有点那个意思了。

电视突然断电的时候,巫小倩翻抽屉,搬凳子,刘夜说你干嘛去?巫小倩道八成是保险丝又断了,我得重新接一下。刘夜一把抢过巫小倩手中的家什,说,让我来。听起来如顶了炸药包那么壮烈。巫小倩住的房子太旧,保险丝时不时得拨弄拨弄,用钳子拧几拧,有较长一段时间没出毛病了,也算是一个奇迹。以前,每回弄那保险丝,巫小倩都想灌几口白酒壮胆。家里有个男人就是不一样,虽然是微不足道的活儿,主要是刘夜他正拿肩膀让她靠,正拿胸膛让她依,这种精神,不是事大事小可以衡量的。只是,巫小倩没想到,这么小的一件小事,刘夜愣是把它拨弄大了。

话说刘夜捏着钳子站在电阐前(刘夜身高一米八五,用不着搭凳子),对着几条歪歪扭扭的东西仔细思量,他遇到难题了。这玩意儿,不似得修水笼头,弄不好,会电死人。况且,刘夜修水笼头那取得成功,完全得益于他住宿舍时的实践经验。巫小倩正仰视着,眼睛里洋溢着幸福之光,刘夜骑虎难下,事关面子问题,电死也要撑下去。

小倩,哪个阐是你房间的,我先把它关了。

就你左手边那个。

这个么?

我看看,唔?好像是。

到底是不是?

是,不会错。

刘夜把电阐往下拉的时候,电阐噼噼啪啪直冒火星,吓得刘夜迅速地推了回去,推回去的时候,右侧的几个小阐啪啪冒出星点火花,刘夜又赶紧往下拉,又是一阵噼噼啪啪,如此上下反复三次,刘夜将电阐开关于中立位置停住了。

怎么冒火?刘夜大为不解。

我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没事,把保险丝接上就没事了。巫小倩笑道。刘夜便用试电笔探了探,确信断了电,才将两根保险丝搭上,正用力将它们拧成一股绳的时候,楼上下来一位老太太,怨气冲天,说,咋回事昵?我那正洗衣服昵,洗衣机一会转一会不转,我说,你们这是干哈捏?啊呀,你们,怎么把整栋楼的阐都给拉了呀?把人家电器烧坏了咋整呀?老太太一口气说一长串,最后一句话把刘夜整傻了,他飞快地估摸了一下整栋楼的电器价值,怎么着也得赔个五万八万,这一惊吓非同小可,他居然敢朝巫小倩使用霸权语气了,两人在楼梯口吵了起来。

你干嘛让我拉这个总阐?我不是问你好几遍吗?

我也搞忘了,你没看到旁边还有个小阐?

哪管哪,我怎么知道?是你在这儿住,又不是我。

你就会添乱,我自己三两分钟就弄好了,真见鬼。

好好好,我错了行不行,我错在不该相信你的话。我原本打算拉旁边那个小阐的。

这件事使刘夜诞生了一句名言:相信女人,就是相信错误。刘夜不敢再动电阐,他主张找小区管理处来处理这事。刘夜为那未知的被烧毁的电器紧张,眼下住户们都去上班了,等他们下班回来,天知道这祸闯得有多大。总之,刘夜五内俱焚,却得强装镇定。这么一件小事,搞砸了,在女人面前丢脸不说,重树威信,工程也不会比三峡截流小啊。

老太太刚走,一妙龄女子,人到声到,尖声喝道,你们什么人,怎么敢乱动我们的电阐!电都断了,怎么办!一听便知来者不善,不善的来者一只手叉腰,满头卷发被震得直打颤。这东北小娘们顿了一顿,咚咚咚咚跑下阶梯,踮起脚尖把电阐推了上去,嘴里也没闲着,道,好好的,瞎整啥呀,吃饱撑的!刘夜本来便丢尽脸面,窝一肚子火,这回被小娘们一激,火势腾地旺了。你骂谁呢骂谁呢!刘夜一只手钳住小娘们的胳膊,小娘们被动了机关似的,音量迅速拔高,喊道,干嘛呀,打人呀?快来看呀,打人呀,我在自家门口被人打啦!巫小倩见状,赶紧把刘夜扯到身后,对小娘们说,你真是欺人太甚,血口喷人啊!小娘们劲头更足了,说,谁欺负谁呀,你搞清楚没有?你们两个人欺负我一个人,我胳膊都紫了!

小娘们那张嘴关不上阐,词汇量极其丰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刘夜一急,东北人的倔劲也上来了,他怒吼一声,我干死你!刘夜真要动手打小娘们,巫小倩死抱住刘夜,被刘夜用力一甩,脑袋撞到墙上,额头当即血流不止。这边小娘们往楼上狂奔,打电话找救星去了。

巫小倩伤得倒不严重,血很快就止了,贴了两块创口贴。刘夜把门反锁好,叮嘱巫小倩不要吭声,假装家里没人,否则局面难以收拾。巫小倩哭了。刘夜抱着她,她感觉他的心跳得相当剧烈,便知道他有些惊慌。

刘夜,我怕,他们要是砸了门冲进来怎么办?

万不得已就打110报警。

那本书说没错,《千万别惹东北人》。你这里还没动手呢,她那就喊疼了。

巫小倩真是开了眼界。小娘们搬的救兵会怎么做,巫小倩完全没有把握。她惧怕的,和刘夜惧怕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巫小倩怕东北人不讲理,真把门砸了,再来砸她,而刘夜是怕居民们下班了,发现家里的电器烧了,纷纷来讨债,再有,万一那小娘们提前报了警,揭发他俩未婚同居,处罚款不说,最怕通知父亲来领人,伤了父亲的心,那就更完蛋了。总之事情已经开了锅,就看他们怎么把刘夜扔进去煮了。

果然,楼梯口很快便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脚步声和人声一起涌向门口,紧接着门被擂响了,夹杂着男人和女人的怒骂声。大人不在家,欺负咱家小孩,啥男人呀,你出来,出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一个男人在外头极为凶狠的吼叫,女人在附和,门被拳打脚踢,发出惊心动魄的声音。

巫小倩小声说,那小娘们要是小孩,你刘夜也是。她紧张得手心出汗,心快嘣出嗓子眼了。

小倩,这几晚我必须去同学家住,未婚同居抓了要查处的。你放心,你一个女的,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不在,这个问题也好处理一点。

只要他们是冷静的,我就不怕。我可不想和疯狗打交道。你们这儿的警察,能管到别人床上来?

我有朋友遇到过这样的事,罚了一千多块钱。

那你朋友是个傻A。

都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破财消灾。

刘夜,我怕。巫小倩有点发抖。你知道吗?前几天有个女大学生被人谋杀在出租屋里,尸体被碎,腿和胳膊都找不全了。

那是情杀,你又不欠人感情。记得锁好门窗,防小偷倒是真的,你房子里贵重物品不少。我得马上离开,记住,有情况随时打我手机。

刘夜走后,巫小倩忐忑不安,耳朵捕捉外面的动静,倍觉孤单。大约晚饭时分,楼上老太太劝和来了。老太太说,那闺女精神有点毛病,大家既是邻居,你上去跟她父母解释清楚,就没事了。巫小倩正好找个台阶下了,免得总担心他们报复,便说,怪不得,正常人哪会那样,我这就去。老太太语重心长地说,该道歉的,道个歉便完事,左邻右舍的,别弄僵了。巫小倩随同老太太进了门,那小娘们还哭得不可开交,小娘们的娘劈头就说,那男的呢?他说要干死我闺女,他人呢?好好的闺女,被你们吓出毛病来怎么办?老娘们真厉害,小娘们本来就有毛病,她要真想栽赃,这可真是有点洗脱不清。巫小倩立即陪笑脸,说,我男朋友他回家了,他脾气不好,说的是气话,就算他真要干……我也不同意呀。老娘们和小娘们都愣了一下。巫小倩接着说,对不起了,我代他向你们道歉。我保证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到底是没断奶的孩子,遇事首先是怕家里人知道,怕父亲的惩罚,巫小倩还有另一感觉,刘夜总是在紧要关头开溜。他这种脚底抹油的做法,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巫小倩两晚不曾安睡,怕有贼从窗户里翻进来,又怕夜里做恶梦,没敢关灯,直熬得眼圈发黑,脸色腊黄。在保险丝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刘夜回来了。刘夜似乎很是受挫,他用软不拉唧的语调说,这么一件小事,让我搞砸了,小倩啊,你一个人在陌生城市生活,的确不容易。背着行囊浪迹天涯,每个人都很向往,但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得来的,我确实是没有经验,没照顾好你,倒给你添乱了。刘夜这番话让巫小倩忍不住稀里哗啦地哭起来,刘夜是没有坏心眼的,她十分迅速地原谅了他的幼稚。紧接着刘夜表达了春节想去看巫小倩父母的愿望,他说要亲口告诉他们,请他们放心,他将很好地照顾她,爱她。这种话,即便是花言巧语,也足以让人感动,何况,刘夜是个除了真诚以外,一无所有的男人。巫小倩是常常感动加特别感动,感动的后果是,对于刘夜,总是不吝惜开销。她原本没打算回家过春节,准备把一路的费用省下来,再把钱寄给父母。她似乎被刘夜的爱搅晕了头脑,她真的很想带刘夜到南方看一看,这种心情,如母亲想带儿子开眼界一样。

巫小倩这一想法的代价是巨大的。首先,刘夜必须和父母回铁岭过年,初四返回长春。也就是说,巫小倩得一个人在长春过年,要等到大年初五,刘夜才能和她一起去南方。这一切,刘夜仍需向父母隐瞒。其次,两人来回的交通费用,仅仅是机票,就得花掉七八千。刘夜不知巫小倩的家底,巫小倩自己有数,心里疼。另外,巫小倩发现,她给了刘夜她有钱的错觉,刘夜不再替她省钱,他挺感慨地说,自从跟你在好餐馆里吃习惯了,也不太愿意去街边大排档了。这并不意味着,巫小倩把刘夜从“大排档”的水平,调教到了“中高档餐馆”的水平,而是让刘夜吃惯了嘴。巫小倩心里腾地升起一股坐吃山空的恐惧,她可不想沾上“养小白脸”这样的耻辱。

和刘夜的关系算不算养小白脸,巫小倩和刘夜探讨过。刘夜说,养小白脸是得给钱花的,我从来没找你要过钱啊?再说,我的脸也不白嘛,你看,胡子拉茬的。巫小倩道,我连一件小礼物都没收到过。刘夜说,等我赚钱了,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买,我总不能拿我爸的钱买东西送给你吧?是个男人都不会那么做啊。巫小倩想一想,刘夜说的有点道理,但是收不到小礼物,心里始终有个疙瘩。不过,这疙瘩不碰没事,碰到就有点疼。

有一段时间,经济上巫小倩有点扛不住了,准确点说,是心理上有点扛不住了。好歹是两张嘴,平时自己一个人还可以随便对付,两个人,总得讲究一下,弄点像样的菜,更甭说有时候还要外出玩上一圈。巫小倩感到疲倦,甚至厌倦。关键是刘夜对于她掏腰包的习惯与默认,让她心里总窝着火。对于这么一种理所当然她花钱的情侣结构,巫小倩始终不能从心底里接受,难以平静。春节来临前,巫小倩打算暂时逃避一下现状,她想带刘夜到南方看一看,暂且划一个较为圆满的句号,然后她将离开长春,去北京。巫小倩和刘夜谈这些的时候,刘夜半天没吭声。在刘夜来看,当时两人正如胶似膝,很是恩爱。刘夜当然不知道巫小倩心里压抑了那些事情。刘夜表现得很伤心,说,你不要离开我。巫小倩笑道,“两情若是长久,岂在朝朝暮暮”,北京离长春不远,每个月见一两次,小别胜新婚呢。刘夜却开始想像人去楼空,悲从中来,居然哭了。

小倩,不要离开我?我们不要分开,好不好?

谁说哭只是女人的武器?哪知男人使用起来,威力更大。巫小倩瞬间心软了,也开始泣不成声,两人生离死别似的抱头痛哭。过一阵,刘夜做出让步,说,过完年,我们再好好地呆上一个月,然后你再去北京。其实,这段时间,你的心思基本上都放在创作上,你的事业,总是比我重要,我明白。所以,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我只是想看看,我能不能留住你,看看你到底有多爱我。

刘夜去铁岭过年,巫小倩在长春便真正无亲无故了。大年三十这天,气温零下二十度,巫小倩被鞭炮声吵醒后,一个人在网上折腾到午饭时分,找一个张灯结彩的馆子把肚子填饱了,无处可去。笼着袖子在街上晃悠了几站路,东看西看,越看越凄凉,越看越想哭,心里越升腾起一股对刘夜的怨恨。她甚至有立即买张机票回家的冲动。但是,容不得她鲁莽,她已经和家里说过,大年初五,她会携同男朋友一块回家,家里人非常高兴,早就热情地张罗开了。街上人很多,烤羊肉串的青烟在人头上缭绕,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一群一群,最刺眼的是那些小情侣,她在心里骂刘夜不是东西,扔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年,骂完她开始回忆,怀疑刘夜和她在一起的目的,怀疑刘夜是个骗吃骗喝的家伙,要多卑鄙,就多卑鄙。他居然不给她打电话,不向她表示慰问,他居然不怀歉疚,不觉得在这合家欢聚的日子里,他抛下她,是何等残忍。

就这样,巫小倩终于在大街上把自己弄哭了。

你不是本来就打算一个人在长春过年的么?就过年的问题,刘夜曾这么说。

没有亲人和死了亲人,感觉能一样吗?巫小倩打了个恶毒的比喻。

刘夜没有选择和巫小倩在一起的权力,连一起过春节的权力都没有。一个这样的男人,是不是窝囊废,这样的窝囊废,还是不是男人。巫小倩边哭边想。她感觉到眼泪是热的,流到脸上就凉了,如果不立即把它们擦去,马上就会变成冰块。她的脸绷得很紧,肌肤疼痛欲裂。其实她很清楚,自己倒不是有多想念刘夜,而是忽然怀疑,她为他所做的,有没有价值。到东宇书店门口时,她的眼泪干了。她想起了和刘夜的初遇。她和他相互怀着不健康的心理,彼此接近,一路演变成今天这种局面,她在这里等他回来,除了解释为爱情的力量,还会是什么?接着她又想到自己是个成年人,所有的决定都是自己思考过的,她必须承受得起,必须面对现实。东宇书店的卷阐门拉下来了,上面贴了一张红纸,“大年三十至正月初二休息”。她才发现,她原本是来这里消磨时间的,书店关门,真的是无处可去了。黄昏时,巫小倩到一家绍兴餐馆,要了一碟茴香豆、热了一壶绍兴黄酒,炒了一盘杭椒牛肉,外加一锅水煮鱼,在餐馆大厅吃饭,看电视,左右没有其它食客,戴瓜皮帽的男服务员对这位珍贵的客人显得格外殷勤。巫小倩受不了服务员同情的微笑,喉咙发堵,胃口全无,没吃几筷子,落荒而逃,回宿舍蒙头大睡。然除夕宛如得不到满足的女人,一夜辗转,不得安宁,鞭炮声到凌晨才稀稀落落,熬了一夜的巫小倩,如清洁工般早早地上了街。大街上荒无一人,鞭炮纸屑满地都是,整个世界竟如一个巨大的坟墓,在经受了千万人的凭悼与扫墓之后,人去坟空,只有阴冷荒凉的风,从细微的缝隙里钻进来,要到巫小倩的身体里取暖。

今天是初一,年,终于过去了。巫小倩快慰地想。接下来的三天,巫小倩几乎没有想刘夜,她着手收拾东西,初五飞机到北京中转,会在北京停留一夜,巫小倩正好可以放下三大箱行李。初四晚上,刘夜过来了,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分别最久的一次,拥抱的热烈出乎巫小倩的意料之外,但巫小倩立即感觉刘夜的变化。只见刘夜小脸精神焕发,属小孩过节特有的兴奋,她确信,这几天,他玩得不错,把她忘了。她伸手在刘夜脸上摸了一圈,刘夜的脸重新变成一只鸡蛋,光溜如昨日,她的心立即凉了。

没办法,架不住我爸和我叔的攻击,只有剃了。他们说我搞得满脸苍桑,跟个大老爷们似的。刘夜神情欢愉。巫小倩蓦地发现,刘夜留胡子,留得很累,而自己要往少女那方向打扮,拼命减去五岁,同样也不轻松。巫小倩很不快乐,这种不快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打的士去机场的时候,矛盾进一步激化。首先是刘夜对三个大箱子表示不满,刘夜的不满是复杂的,巫小倩真的就这样决定去北京,有点冷酷,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觉得自己是个力工。他不愿意当力工,因此在的士停下来后,他动作迟缓。见女司机费力地从后尾箱拖行李,巫小倩忍不住喊了一声,刘夜你还愣着干嘛,快搬呀!人越自卑,心越敏感,巫小倩的这句吆喝进一步证实了刘夜关于力工的观点,他很不爽。即便是头一次坐飞机,他也阴郁着脸。巫小倩找不着半点情侣旅行的感觉,刘夜只是一个处处需要照顾的“儿子”。

巫小倩没想到姐姐和姐夫会到机场来接她们。他们借了一辆桑塔纳,还借了司机,从一百公里以外的另一个县城赶来,完全是因为刘夜。而到家后的盛情款待,使刘夜异常感动,在夜里对巫小倩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头三天刘夜兴致勃勃,到后园东看西看,又到远一点的田野转了几圈,满是新奇。第四天,刘夜就有点郁郁不乐。巫小倩没意识到刘夜的情绪变化,直到她大嫂提醒她,是不是带刘夜到附近的镇里,县城里看看,要不然,他挺闷的。巫小倩这才明白,刘夜生气了。

刘夜,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儿子”,我大老远回一趟家,只能呆上七八天,你就不能替我想想?巫小倩立马要哭的样子。

是谁说要带我到南方看一看?

你没看到南方吗?你这不是在南方吗?

是啊,我来南方看了,看到一个南方的村落,和一群听不懂他们说话的人。

刘夜,你什么意思?你指望我带你游遍祖国大好河山?我没那能力,也没那兴趣。

你早说不就行了,干嘛说带我到南方看一看?你有什么目的?

是谁说要看我的家人,要对他们说照顾我?我是顺便带你到南方看一看,你以为我钱多?我钱多也不会这样花!我有什么目的?你以为我有什么目的?你有什么可以利用的?

你自己知道。刘夜不温不火。

巫小倩好心被狗咬,一股积压已久的怒火从她的胸腔内喷发出来,刘夜你他妈的狗屁不是,你有什么可利用的?利用你来证明,我身心都没有毛病?宽父母的心?你他妈的也太可笑了,大把男人等着我领回家,对你好,你他妈的却不识好歹。滚,现在就滚,收拾东西,马上!

巫小倩的愤怒盖过痛苦。

刘夜果真动手收拾东西。

屋外的薄雪已经开始融化。巫小倩站在楼上,看见远处田野里行走的人和狗,一只麻雀在天空飞过。她开始后悔带刘夜回家,她没想到那狗娘养的,那样自私,那样无情与无知。她想到在长春的那些日子,她带刘夜吃遍了附近的馆子,甚至打车去更远的有名的菜馆,她真的像对“儿子”那样,连看电影、逛公园等等的费用,都无一例外由她支付。他只需几串冰糖葫芦和几块雪糕,就让她心满意足。带他到南方看一看,这是她的想法。而事实上,仅这一次,她就让他实现了许多第一次: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到北京、第一次住四星级宾馆、第一次到南方、第一次到南方人家里作客、第一次吃南方农民家的饭菜……他居然怀疑她有目的。

是啊,我是有目的,我真是个傻逼,我的目的居然是想让你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这辈子做过的惟一后悔的事,就是不该带你回家!我真是个傻逼,还一个人留在长春过年!巫小倩痛哭,但怕家里人听见,又憋住了声音,如窒息般瘫坐在地。刘夜彻底乱了方寸,他抱起巫小倩一个劲儿赔不是,他说我真不是个东西,我误会你了,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是一时糊涂,原谅我,我不回去,我们按原来计划的,过了正月十五再走,多陪你家里人几天。巫小倩推开刘夜,说,我的心寒了,回去,你不回,我回!刘夜,春节以前,我们就应该分手的,我傻逼,把这个错误延续到现在!我无法向家里人交待,我原以为我会心甘情愿,不,我后悔,我带你回家,却让自己受伤,一点都不值!我告诉你刘夜,我们彻底完了!

不,小倩,明年我一定会再来,一定会再来看你爸你妈。我发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别在这儿说得太早。你一时激动,我理解。但你也记着,我不会把你的话当真。你没断奶,可我断奶很多年了。

小倩,你看。刘夜伸出手,手背上几道渗血的伤口。

巫小倩心疼了一下。

挺好,一辈子都留着你的痕迹。走哪都忘不了。

活该。巫小倩一边骂,一边找出两张创口贴甩给刘夜。

我要你帮我贴,像我帮你修水笼头那次,你贴的好得快。

第二天天气依然很冷,雪完全化了,地面一片泥泞,通往县城的交通要道,坑坑洼洼。巫小倩和刘夜坐在小型人货车前头,东摇西晃,脚趾头冻得生疼。现在温度已是零上,比起长春的零下二十多度来,算挺暖和的天气,感觉却比长春更冷,把刘夜冷得嘴脸乌青。巫小倩完全是赌气,愣是要拉他完成他看县城的夙愿。在大桥南端下了车,走到桥北,都不说话,桥底下的船只如虫子那么小,江水透着凛凛寒意。从桥北再走回桥南的时候,刘夜牵起了巫小倩的手,说南方的冬天,真绿。巫小倩说,是么,就这个样子,城市变了很多,但这桥没变。巫小倩原来打算到检察院的同学家吃晚饭,或者在县城的宾馆住一宿,看刘夜敷衍的表情,顿觉索然无味,便召手叫了辆的士,回家拉倒。勉强凑合挨到正月十二,巫小倩扛不住了,她说刘夜,你他妈的别哭丧着脸,回长春咱就掰,我就当学雷锋,放心,到长沙我会带你看兵马俑,反正都花钱了,不吝啬那一点。刘夜说,你说什么,你的钱花给你家里了嘛,跟我什么关系。巫小倩说,刘夜,你不知道你的机票要五千?行,我就当叫鸭了。巫小倩想不出更泄愤的话。

到北京工作是巫小倩的愿望。从南方回到长春,在刘夜的要求下,巫小倩答应留一段,和刘夜好好生活几天。因为就要离别,这段时间回光返照似的,既有点悲戚,又显得格外宝贵。谁也没有提掰的事情,或者说谁也没打算真掰。回南方的不愉快,因为刘夜的弥补、道歉以及积极表现,很快淡化。其实,刘夜请求巫小倩陪他,陪到六月份他的出国签证下来,大家再各奔前程。刘夜说,你现在就这样走了,余下的日子,让我怎么面对?巫小倩也不含糊,说,你一拍屁股去了异国他乡,余下的日子我怎么面对?我们相互都需要一个适应的空间。巫小倩喜欢自己掌握主动权,历来如此。

刘夜后来一直没有提过娶巫小倩,关于出国后对于两人的安排,倒设计了无数种。巫小倩笑道,成熟点好不好,一边读书一边刷盘子,你哪还有功夫顾及别人。刘夜这种年龄,不切实际的幻想太多,面对现实问题,多半是一筹莫展。巫小倩离开长春去北京的时候,刘夜不愿去火车站,他不想在那种场合哭。他送巫小倩上了的士,巫小倩笑着说了再见,回首见刘夜仍站在马路边,于是为这一对似乎曾经相恋的男女流下了泪。

从火车站出来,坐地铁,再转了一站公交车,到目的地时,已是晚上七八点钟。尽管有一男同胞引路,那条长达三分钟的黑胡同,把巫小倩吓得脚步弹跳。房子是出版公司帮忙租的,在四环边上,月租九百,中介费五百,房租首付一个季度,押金九百,以后每月支付。某建筑公司的家属楼,一共六层,巫小倩爬上六楼,双腿直打颤。接下来的问题更是让巫小倩痛苦:厨具一件也没有,热水器坏了,菜市场要走两站路,上班要坐一小时公交车……尤其是那条漆黑的胡同,两边是高墙,白天经过时,巫小倩也是慌里慌张。

不过,巫小倩心理上舒畅多了。想一想,一个人的钱,一个人花,自己吃饱,全家不饿,真正是无爱一身轻。巫小倩以为摆脱了与刘夜纠缠不清的情感,她心底里认为,这一次是和刘夜的彻底完结篇,她相信刘夜也是心照不宣。若是身在长春,巫小倩根本不能和刘夜分开。刘夜就像他身上的一个毒瘤,和他在一起取暖的那种惯性,是一种自己无法控制的病菌,它们每天夜里从身体里滋生出来,它的生命如白昼黑夜那样,自然交替。

三月四日,北京下了一场鹅毛大雪,令巫小倩恍惚身长春,那时候,给刘夜打一个电话,半个小时后,他就会钻进她的被窝里。巫小倩电话打过去时,刘夜在家睡觉,他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那口吻,似乎巫小倩早已淡出他的生活。巫小倩火了,觉得刘夜辜负了她,便道,刘夜你变得真快,无情无义。刘夜道,你到北京寻找自己的事业,难道要我在家,天天以泪洗面?巫小倩没想到,刘夜连颗救命稻草也不愿意当,她忍不住在电话里哭,说,我工作好辛苦,住得又差,上下班要经过一条胡同,下班回来时,胡同黑漆漆的,我真的好害怕。刘夜说,你也会哭啊,你那么坚强。我告诉过你,北京不是你呆的地方,至少不是你现在该去的地方。是你执意要走,是你放弃了美好的东西。巫小倩说,刘夜,我,我没有放弃你,我们不能总缠在一起,什么事也不干,我得有自己的事业,我得赚钱啊。刘夜轻笑一声,道,你不是在赚钱么?我能给你什么,给你安慰?温情抚慰?然后,在你慢慢习惯北京生活的时候,不再需要我,再将我离弃?巫小倩哑口无言,她听得出刘夜满肚子怨恨,而这些怨恨,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一句也不有提过。

刘夜,我真的……想你,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巫小倩有点泣不成声。

要是觉得累,回长春吧,至少,长春还有我。刘夜把抒情话也说得实实在在。

长春现在有你,六月以后呢?六月以后,我到哪里去?迟早要面对的问题,我既然迈出了这一步,多折腾一次,便多痛苦一回。巫小倩任何时候都神智清醒。

小倩……我争取去看你一次。好好工作,好吗?

嗯,什么时候来?找你妈要钱吗?火车票一百多,回去我给你买。

刘夜在一周之后到了北京。巫小倩在火车站等了足足一小时。当时广场上人来人往,许多扛大包跨小包的人东张西望,初春的风吹得巫小倩直打哆嗦。她躲到走廓的一根大柱了后面,等身体稍微暖和一点,又重新站在显眼的地方,以便刘夜一出火车站门口,一眼就能看见。刘夜分别一个月了,巫小倩暗自激动。手里的那罐可乐都快被捂热了,手指头酸疼。又一个哆嗦,刘夜一身黑衣出了站门,正鹤立鸡群地张望——仍是超帅。巫小倩赶紧举起那罐可乐,脸上的笑比火车站口的人群还拥挤。巫小倩奔到刘夜眼皮底下,刘夜才看见她,他的态度与巫小倩的兴奋成反比,显得很客气。巫小倩把可乐递给他,他如见过大世面的绅士拒绝农民的地瓜,摆着手笑着说谢谢。

刘夜,怎么对我这么客气?

刚才在火车上认识一个女孩子,在酒店做前台,她说有五六千块钱一个月,比你当编辑的工资高多了。

她跟你一块下的车?你怕她看见我?你觉得我让你丢脸?

人家给我留了电话,问我有没有地方住。

做夜总会工资更高,你不知道啊?你去住吧,我不会妨碍你。

问题是,我有地方住了不是?逗你玩呢,小倩,别生气,你还是那样小心眼儿。

在地铁里,刘夜一只手紧抱着巫小倩,只要刘夜站稳了,巫小倩就不会倒下。有肩膀依靠的感觉,让巫小倩眼圈热了又热。穿过那条漆黑胡同,爬上六楼,在屋子里转完一圈,刘夜突然说,小倩,我要带你回去。巫小倩幸福地晕倒在刘夜怀里,她真想把自己的生活交给刘夜,让他来安排。而刘夜似乎明白巫小倩的心思,对未来两个人在长春的日子做了设想,他将承担一半房租和生活费用。

也许到了国外,我只有靠回忆生活。刘夜说。

千辛万苦租好了房子,都打算和和睦睦过完刘夜出国前的日子。刘夜从家里拿了杯子勺子筷子碟子毛巾被子茶叶咖啡拖鞋等等,大包小包气喘吁吁上得楼来,仿如一只尽职的公鸟,正儿八经地开始垒自己的窝。巫小倩见状,心窝不轻不重地被暖和了一下,接着又被那种“暂时”的概念冷却了。不过,巫小倩已经准备充分利用这一段时间创作,所以,既便和刘夜没有任何结局,也可以赋予这段时间的意义。那刘夜似乎也深谙巫小倩之意,情投意合半个月之后,发出了惊人壮语,说,你巫小倩回长春,并不因为我,而是你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巫小倩有不想在北京呆的因素,但被刘夜这么赤裸裸地指出来,自然很不舒服,况且,她回长春,当然是因为长春有刘夜,否则,她可以到任何别的城市去的。然而巫小倩心里发虚,底气不足,喊不出那句“我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才回来”口号。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要和我住一起?巫小倩毕竟老练,还击起来,让刘夜招架不住。对于刘夜心里的某些想法,巫小倩猜到七八分,知道他多少有点无所谓的想法,能把肉体放到一个稍微舒适的地方,释放某些积压的欲望,自然不能以得失论之。到此时为止,双方都有些心照不宣的个人利益,心底里都明白,当初曾经感动彼此的爱情,虽尚有余温,似乎无法再燃起火焰来。

四月,一种叫做非典型性肺炎的病,从南方入侵北方,长春也笼罩一股神秘的气息。出国签证也停止办了,也就是说,刘夜啥时出国就读,忽地也成了一个未知数。一切正常旋转的齿轮,因为非典被打乱了。假若刘夜不能出国镀金,混个洋文凭回国,在国内,他基本上就只能是个没有出头之日的小混混。虽说他聪们明,但优柔寡断,志大才疏,憧憬多过行动,日子终究会被他蹉跎完毕。因此,刘夜在巫小倩的眼里,自然黯淡了几分,那种让日子得过且过的心理便越发清晰。刘夜被父母强制性地留在家里,不能出门,也不敢出门,谁都怕一不小心便感染了病菌。巫小倩好几天都没有刘夜的音讯,便觉“大难临头各自飞”,很是难过,觉得人间感情不过尔尔,心灰意冷,对非典自然也少了些畏惧。巫小倩秘密去了一趟南方,回来后身体不适,竟有全身发冷、呕吐等等疑似非典的症状,这才着急,给刘夜打了电话,说自己快要死了。刘夜笑道,你想见我了,也不用以死相逼呀。巫小倩说,刘夜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我刚从南方回来,你不要报警啊,我怕隔离。刘夜一听,吓个半傻,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命啦!还往南方跑!

巫小倩觉得手脚一下凉了,几乎要哭出来。

刘夜,我不想死啊,更不想被隔离。

不想隔离?真自私。

失去自由更可怕。

你可别到处乱跑,等我亲自送你去隔离。

你别过来,万一真是非典,那就害了你了。

小倩,从头至尾你都不了解我。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

刘夜,你别过来,你爸妈就你一个儿子,你得想想他们啊。

眼下,你最需要我。要死,咱们一块死。

巫小倩哗啦哗啦淌热泪,心想就算是死也值了。十五分钟后刘夜就到了,只见巫小倩裹件黑色羽绒衣,在床边缩成一团,如失了水份的苗子,没有往日那勃勃生气。以前的巫小倩,总是一副干练、果断、坚强的样子,使刘夜一腔护花温情稀有用武之地,刘夜索性耍起未断奶的脾性,凡事由着巫小倩做主,也没料到在巫小倩眼里越发什么东西也不是了。此刻,刘夜头一回见巫小倩柔弱无助,被压抑的东西陡地膨胀开来,一股男子气概迅速填满心胸,他终于有机会像个成熟男人那样说话了。他首先摸了摸巫小倩的额头,再探了探自己的额头,问咳嗽不?头晕不?总之,他对巫小倩“望闻问切”一阵后,用铁碗盛了醋,就着蜡烛,把醋烧得咕噜咕噜直翻滚,冒出浓烈的酸腐味。他吩咐巫小倩伸长鼻子,把那些热气腾腾的东西吸进去,并用一片废纸,极轻地将醋气往巫小倩鼻子里挥赶。半支蜡烛烧完,熏香沐浴般,巫小倩竟奇迹般好了。其实要真是感染了非典,醋根本不管用,所以刘夜说,这是爱情的力量。到这个时候,巫小倩有如从生死边缘挣扎过来,被刘夜的壮举感动得无以复加,刘夜还从来没有表现得如此让巫小倩倾心过。

接下来两人度过了回长春以来最甜蜜的日子,身体抱得比任何时候都紧。

但没过多久,日子又把巫小倩的感动抹平了,一切又恢复“淡出鸟来”的单调。刘夜还是如以前一样窝囊,除了年轻帅气,竟无任何出色之处。加之出国的音讯没了,未来的那圈光晕散去,刘夜的超帅也变得异常空洞。

六月的时候,天气已经很暖和得不行了,脱了厚毛衣,自然的温度恰到好处,身体也不需取什么暖了。其实五月中旬的时候,巫小倩就感觉到两人睡觉时的闷热,完全没有寒冷冬天的那种温馨与快意。不知道是天气的原因,还是其它。巫小倩也没有深究过,似乎是一种黑暗随着黎明消失了,当然这样说不妥,刘夜给巫小倩的,毕竟是温暖,体温和人气,在天寒地冻的时候,在她巫小倩需要取暖的时候,是他毫不犹豫地覆盖上来。现在,她感到热,闷热,几乎想温和地解下刘夜这件毛衣,在不损毁毛衣的情况下。季节的转变,是脱衣的理由,然而,要名正言顺地脱掉刘夜这件毛衣,巫小倩还真是找不着籍口,尤其是那种温和、且让刘夜舒适的籍口。

自卑的灵魂多是敏感的,刘夜也察觉到巫小倩的变化,他应是隐秘地做了思想准备的,所以当巫小倩说要回南方工作时,他表现得极为淡定,不像春节巫小倩要去北京那次,哭得伤心欲绝。他甚至做了一个很有型的表情,是那种经历了“烽火戏诸候”之后的神态,巫小倩一时半会没弄清楚。刘夜这种不痛苦也不依恋的表现,使巫小倩觉得很亏,她原以为刘夜会很激动。她说,刘夜,我知道你厌倦了,你还是喜欢水灵的小姑娘,你只是在我这儿找点成长经历。刘夜从容地一笑,说,你想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刘夜的话很刺,一下就把巫小倩哽住了。通常,巫小倩无话可说时便会发怒,这次也不例外。她大叫道,刘夜,你把话说明白点。刘夜说,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巫小倩一呆,心里承认了。刘夜接着说,你随时可以抛弃我,从不考虑过我的感受,先是北京,这次又是南方,你活得很自私,你只爱自己。你走了也好,我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

彼时楼下响起当当地敲打声:卖糖包子花卷馒头喽!

一对狗男女。巫小倩喉咙里咕噜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