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他呃了一声,仿佛一个破裂的水泡,语气陡地硬了起来:

“我真的不再要什么孩子了。你让我怎么跟你说?我无法跟你说我现在的情况。为了你想要孩子这个念头,我就必须听你的,听你的错误,谁来听我的?你一点余地都不给我,逼得我没有退路。”

“不是念头,而是,孩子已经存在,我没有权利杀死他,你也没有。”旨邑十分冷静。

“那只是胎儿。求求你做掉吧,否则我们都会很难堪。有些事,我以后会告诉你。”水荆秋语气软下来。

“不能,做掉他我便一无所有。他是生命,与我相依为命,我已经爱他了。”旨邑滴水不进。

“本以为我们能相互提升,与众不同,却始终不能逃脱一般男女的下场,眼睁睁看美好的故事变成悲剧。我……呃……对不起你。”

“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灾难。我的肉体,我的灵魂,都将严重受损。你所谓的灾难只是你的声誉。你说过,人最大的卑鄙就是贪恋声誉。”旨邑继续武装自己。

“那骗子说我将栽在没害人之心和没防人之心上。其实那天我带了安全套。”

“什么意思?难道我在害你吗?我拿自己的生命与幸福来害你吗?教授,难道还需要我来告诉你谁是受害者?去他妈的骗子,他说什么我不管,可是你,教授,你的良心哪里去了?”旨邑怒不可遏,水荆秋的混账话令她浑身颤栗。

“宝贝,求求你把孩子做掉吧。否则,我将得不到我的孩子,得不到父母的谅解,我……呃……真的只有下地狱。良心在撕咬我,我……呃,难啊。”

“你真认为你的精子价值超出常人?需要我不择手段不惜一切来怀上你的孩子?我告诉你,现在,我恨你的种。”旨邑被他那句“害人”的话几欲气绝过去,脑子里嗡嗡回响,耳朵里听不见别的声音。

水荆秋为自己的话道歉,表示并非旨邑所理解的意思。然而,他们已经无法继续谈下去了。

旨邑放声恸哭,说哪怕那次死于高原车祸,也比遇上水荆秋要幸运得多。

这一次电话令旨邑疲惫不堪。胎儿在吸收她体内的营养,获取能量,消耗她的体能。水荆秋在摧毁她的精神。这对父子(女)在要她的命。这以后,旨邑内心滋长对水荆秋的厌恶,怨恨填满胸腔。她知道,如果重新全盘考虑,再做决定,必定是另一种残忍与不堪。更需重新评估的是水荆秋,他到底是块什么玉?是有瑕疵的美玉,还是仿真的赝品,或是地道的次货?去哪里寻来行家掐尖?鉴定一个复杂深奥的人是好是坏,有什么参照与标准?人既不是天使,又不是禽兽,在他努力成为天使的时候,也有可能表现为禽兽。她想,水荆秋最好是个禽兽,她犯不着为禽兽的言行痛哭流涕,更犯不着为禽兽下的种搭上一辈子。

她在心里骂他,恨他,慢慢冷静了,一筹莫展。

秦半两的电话打进来,她几乎无力接听(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说他在“德玉阁”门口,可是门上一把锁,他要和她见面。

她眼泪一涌。他唤醒了她,她忽然感觉,其实幸福近在咫尺。

“野菊花呀野菊花,哪儿才是你的家,随波逐流轻摇曳,我的家在天之涯。野菊花呀野菊花,哪儿才是你的家,山高云深不知处,只有梦里去寻它。”她听到远处传来歌声。

她对秦半两说道,她在山西。

一夜美好月色,清晨却是阴霾愁苦,一副要下雨的神情。她吃了蔬菜,鸡蛋,牛奶,比往常分量有加。她打算去医院。听那冰冷器械悦耳地碰撞,把命交给神情举止不无蔑视的医生护士。那享受欢快的器官,有难了;邓承受痛苦的器官,有福了;那长着器官的人,便成了欢快与苦难的器官。没有好树结坏果子,没有坏树结好果子,真心相爱就会美好,假意恩情必遭败坏,而事实并非如此。真正有福的,是那无情的人。看那地上的动物,蚂蚁渺小无力,懂得在夏天预备粮食;沙番软弱,却能在磐石中造房;蝗虫没有君王,也知道分队而出。它们都是聪明的动物,惟独女人,愚不可及,只能依靠那终结的手术台,以自相残杀的血腥宣泄报复与仇恨。

她很快对水荆秋给予了谅解,变得十分宽厚。她想,此事并非孰对孰错,她必须承担自己的行为后果。她完全理解他的难处。在关键时候,他与阿喀琉斯一样有忠实的本性,尽忠于自己的家庭,这使他的优点更加突出,即便是他朝她狂吠,也足不咬人的和善,更何况他边吠边摇尾巴,显示友好协商的良好态度。作为梅卡玛的丈夫和孩子的父亲,在这件事上,他理当博得赞美,得到一块骨头的赏赐,或者一条新的狗链,一次郊游。只可惜梅卡玛全不知情,不知道丈夫如此良好的品性,为了妻儿,他可以跳墙,可以把人咬死。

旨邑相信,强盗的一家相亲相爱,气氛和睦宁静;刽子手的刀刃总是朝外,床上不会有血腥,他们也有假日,也有温情,看上去比普通人家更加美满,更富人性。

积极妥协。她认了。看在情深意重的过往,她认了。《圣经》上说,好嗜酒的,必致贫穷;好睡觉的,必穿破烂衣服。酒虽咽下舒畅,终究是咬人如毒蛇。她呢,必是那好奸淫的,她接受惩罚。她怀着对自己的仇恨。踏上去医院的路途。

街道两边的树叶正在变黄,路上行人没什么两样。看那些愉快穿梭的女人,想她们随身携带的子宫,她忽觉十分惬意:她们也将(或已经)遭遇流产、失恋、遗弃,痛苦,洒了眼泪,得了无助,而那些树木,正在老去,被虫蛀空内心,变成一堆烧火的废柴。

她面对妇产科的教授。“教授”称谓令她不适。也可疑。“教授”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东西,老年斑长满一脸,嘴唇涂得鲜红,傲坐台前,矜持而又自信,努力让人相信她可能还长着弹性十足毫无创伤的年轻子宫。

当教授听旨邑说先前有过堕胎经历,而此次又要重蹈覆辙,不免惊叫起来,说旨邑还是大学本科生,又不是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怎么能这样无知与草率。旨邑承认教授批评得正确,她原本希望教授骂她一个狗血喷头,她再哭着请求教授的原谅,抱歉给教授添了麻烦。可是教授闭了嘴,摇摇头,仿佛暗中领悟旨邑的期盼而予以拒绝。旨邑便小心翼翼陈词,是在安全期出了事。教授将笔一掷,几近愤怒地说道,谁跟你说有安全期?你们这些年轻人,全拿身体不当回事。旨邑说书上写有安全期,并像个村妇般羞得满脸通红。她真想告诉教授,她虽已受孕,但当时并没有快活,罪可轻罚,教授也不能断言她不拿身体当回事。教授仿佛觉得旨邑无药可救,即便旨邑问些妇科常识,她也不予理会,叫她先做B超检查.确诊没有其他问题,才能手术。

旨邑躺上B超床,交出小腹,由英文歌“whenthemanlovesthewomen”想到“当精子遇上卵子”。有两件东西把全部的人性教给了人:即本能与经验。本能是对幸福的渴望,经验是对人类经验与堕落的知识。她感到此刻她是堕落的,一个未婚女人子宫里隐藏的与已婚男人的爱情故事,凝结成小小胚胎,它注定是一种耻辱与不幸,苦难与罪孽。因为堕胎,她获得了关于堕落的知识(包括教授的无安全期之说),而她不灭的对幸福渴望的本能,反而更加决绝。她知道精神之痛将远甚于肉体。她想有孩子,上帝不允许,上帝自有他的道理。

护士问孩子要不要留下。旨邑说不留。护士说道,有两个。旨邑问两个什么。护士说双胞胎。旨邑弹起来,两眼直瞪前方,呆了。瞬间,有股巨大的幸福冲向她,人欢喜了,活乏了,猛地捂面哑哭。她兴奋了,骄傲了,噙着眼泪满脸笑容。她忘了之前的不愉快,忘了水荆秋的态度,在医院僻静处给水荆秋电话,告诉他这件天大的喜事:双胞胎,两个孩子。上帝。菩萨。骗子。两颗樱桃梦。都与这两个孩子有关。水荆秋听了,竟也发出惊喜之声。她又哭了。她不断地说是两个,两个孩子,她原本不想为难他,来医院打算做手术,但是B超后发现,是两个孩子。他们在一起,在她的身体里,怪不得她总是那么饥饿,那么疲惫,原来是两个,两个孩子。她不能做手术,她原本就舍不得,现在是两个孩子,她根本没有权利剥夺他们的生命。做掉两个孩子,几乎是大屠杀。她爱他们。她听见他们的呼唤。她是母亲,要保护他们。她说着渐渐清醒,知道自己面临的困境,几乎要顺着墙根跪下去。水荆秋动了情,竟说了几句缓和的话,不再决绝。她看到曙光,暗自发誓,她的命和两个孩子连在一起。

旨邑将B超结果递给教授时,手在颤抖。教授发现是两个孩子,不免在B超单上多花了几秒钟,态度变得极温和,说都很正常,想清楚,做掉了就没了。旨邑连忙说不做了,她要孩子。旨邑的话得到教授的表扬,心情激动,对未来跃跃欲试,回家仔细看B超图中的孩子,两个神奇的小黑点,沉默不语,对生命的秘密守口如瓶,她知道,在未来的日子里,他们会慢慢告诉她。

仿佛早料到结局,上帝在旨邑身上加重了筹码,获得力量的弱者认为势均力敌,力可匹敌,她和孩子的三条人命,与水荆秋一家数量相仿,决非不战而败的悲惨。理想的趋势是,不出一兵一卒,以静制动,以守为攻,以尊贵血性傲视烽火——旨邑不屑于哭闹相逼,也不宜于催之过急,她只需等待。然而,孩子等待不起,每天都在长大,他们也逃生似的,视最佳手术期限为生命危险期,在腹中心惊胆颤,时刻显示自己的存在,将旨邑闹得疲惫困乏,胸闷呕吐。她对育婴一无所知,紧张惶恐,买了多本这方面内容的书,浅水涉足,才发现自己的无知与世事的复杂,再深入学习,对那些养育孩子的父母,不觉肃然起敬。她摸着小腹,警告自己,这是她最后的孩子,她千疮百孑L的子宫,将不可能再着床与孕育。温暖的小腹,仿如孩子的肉身,她手贴着它,将爱与情传递给他们,他们因此微笑,因此歌唱。

婴幼儿店里的服务员像童话人物,牵引旨邑走进神奇的世界,不觉目眩神迷。在此之前,她根本无法想象,在婚姻与外遇的生活里,还生长这种五颜六色的童话之花。她第一次认识到,已婚男人们在紧张的偷香窃玉之余,要换尿片、洗奶瓶、贴拼图、讲故事,煞费苦心。那孩子的母亲目睹此情此景,一壁厢幸福,一壁厢满足,无怨无悔,甚是可敬。旨邑抚摸婴儿鞋,有些心不在焉,想到不少已婚男人在家是父亲,出门为嫖客,总是有她这样的女人,配合他们搞点爱情,来一点肝肠寸断的婉约与石破天惊的豪放,罪归谁人,难有论断。她有一丝不快,一丝悲伤。

婴儿鞋太可爱,她忍不住想买两双。服务员问她,孩子几个月了。鞋子是一种幸福的假象。水荆秋没有答复,没有消息。期待被拉长,被充满,被飞舞的乱虫咬得斑驳不堪。痒。痛。尖锐。潮湿的空气。泥泞。累。翻过一座山,需要呼吸。信念。爱。她听出服务员的怀疑,或许她不像有家庭生活的女人,且注定没有。她把每个人的话视作卦,当作卜算。她用《圣经》卜卦,寻找上帝的预言。合上书,随意翻开,竟是“论嫁娶的事”:

我对着没有嫁娶的和寡妇说.若他们常像我就好。倘若自己禁不住.就可以嫁娶。与其怒火攻心,倒不如嫁娶为妙。至于那已经嫁娶的,我吩咐他们,其实不是我吩咐,乃是主吩咐说:“妻子不可离开丈夫,若是离开了,不可再嫁,或是仍同丈夫和好。丈夫也不可离弃妻子。”我对其余的人说,不是主说,倘若某弟兄有不信的妻子,妻子也情愿和他同住,他就不要离弃妻子。妻子有不信的丈夫,丈夫也情愿和她同住,她就不要离弃丈夫。因为.不信的丈夫就因着妻子成了圣洁,并且不信的妻子就因着丈夫成了圣洁。不然.你们的儿女就不洁净,但如今他们是圣洁的了。倘若那不信的人要离去.就由他离去吧!无论是弟兄,是姐妹,遇着这样的事都不必拘束。神召我们原是要我们和睦。你这做妻子的,怎么知道不能救你的丈夫呢?你这做丈夫的,怎么知道不能救你的妻子呢?

有人对这种占卜方法深信不疑,对于旨邑来说,无所谓信与不信,只求卜到好卦聊以自慰。然这“论嫁娶的事”与现实惊人的巧合,使旨邑对这段文字不得不仔细研究。结论是,上帝暗示,和睦为主,水荆秋与梅卡玛并不会因为哪一方“不信”而遗弃对方,他们必须因着双方成为圣洁,不然,他们的儿子就不洁净。如若灵验,那么,结局是旨邑必将遭水荆秋的遗弃。

此卜令旨邑大为不快。在她合书郁郁寡欢之时,水荆秋来电,他的意思竟与旨邑占卜的结果一致,他不能接受别的孩子降生,他真的被难住了。他说他这辈子积善积德,年年烧香拜佛,自视为虔诚信徒,可是佛祖爷仍给他出这样的难题,他一夜痛苦煎熬,头发白了一半,两眼昏花不清了。

“呃……我真的被这两个孩子困住了……你真行。”他嗓音低小嘶哑,“让我怎么对你说?我怎么能要求你……呃。”

她感到他老态龙钟,颤颤巍巍。她看见,那漆黑的夜空升起星微的希望,她几乎为此快乐了。

两小时后,水荆秋又打来电话,掐灭了那星点亮光,“我管不了你,你要生就生吧。我无力抗拒你的需要,也无力抗拒孩子。你有你的道理,但是我能够看到将来的一系列后果,涉及家庭法律金钱和你我的声誉。”他又一次提到声誉那件华丽的狗皮。

旨邑陡觉体内血液倒流,浑身冰冷,滴泪未落。她缓了一会,说道:“我只问你,你一心向善,如今要对我和两个孩子下手,血洗事实,你是否已经烧香拜佛许愿求菩萨庇护和原谅?”

“别攻击我的信仰。别逼我。”水荆秋仿佛已经身体前倾低伏,伺机攻击。

“你先是说我害你,现在又说我逼你,莫非你需要公众的同情,赢得道德的审判,证明你上当受骗无辜?难道是你正怀着被父亲抛弃的一双孩子,承受他们的父亲喊着‘杀死他们’的残酷无情与悲痛?教授,你似乎晕了头,完全颠倒了角色。”

“求求你旨邑,你和别人不一样。就算是你救我的命。你是伟大的女人。我真的急疯了。我不能失去我现在的儿子。”水荆秋说。

“你到底爱过我吗?”旨邑摸着腹中的两个孩子。水荆秋始终只想到他活在世上的儿子。她恨不得胎儿立刻长大,双双站在水荆秋的面前。

“当然,过去爱你,现在依然爱你。”

“那你理当爱我们的孩子。两个孩子。”

“我真的不能要别的孩子。也不想要别的孩子。”

“你说你的孩子诞生于意外。那么多的孩子诞生于一场意外。我们的孩子也能。”

“旨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我没脸面对你,更没脸面对家人。”

“我感觉这是观音菩萨赐给我的孩子,我在她的面前许过愿,求她赐我和我爱的人一个孩子。”旨邑哭了。

水荆秋又静默成一片漆黑。

旨邑接着说:“你过来亲手把我们弄死吧。如果你不怕两手血腥,不怕遭天谴。”“呃……我该死。”水荆秋低声。“如果你能在这血淋淋的毁灭之上建立你以后的幸福与声誉,我相信,就算你看不到鲜血,也能闻到血腥,倘若你闻不到血腥,一定能常常听到孩子们的哀鸣。至于我,之后失去生育能力,便是报应之一。”

旨邑感到虚弱。她的情绪惊动了腹中的孩子,小腹微疼,他们在哭。她终止了与水荆秋的谈话。很快发现身体异常,丁点血迹将她惊出一身冷汗。她立刻赶到医院,听从了医生的建议,住院保胎,卧床休息。

谢不周正将前妻吕霜送到机场。那时候,吕霜只是猜测谢不周或许会有情感际遇,没想到他竟让鸠占鹊巢,彻底背叛。吕霜性格刚毅,纵使谢不周苦苦哀求她的原谅,她虽爱他,仍觉得婚姻和感情受到玷污,非离婚不可。史今那边也哭哭啼啼地使劲,谢不周被迫离婚。离婚并没使吕霜解脱,独自在长沙郁郁寡欢。吕霜的家人和朋友一致认为她离婚之举过于轻率,应该给谢不周改过的机会。而吕霜听从内心的指示:非如此不可。《圣经》早就写过以和睦为主,不要离开不信之人。看来,不信之人有福了。吕霜离婚后的一系列遭遇,证实抛弃不信之人有难,包括车祸、疾病、孤独与后悔,她只是从一个深渊掉入另一个深渊。即便谢不周仍是照顾有加,她也无法开始新的生活,最终选择离开长沙,去北京摆脱纠缠的阴影。

飞机被云层吞没。谁舞秋风,让凋零的无可挽回,开花的不能结果,使忏悔的得不到宽恕。

谢不周在车里闭目凝眉,因为秋意愁煞,惟愿吕霜在北京有花开的春天。临行前,他又给了她账户打人三十万。亲爱的人民币。亲爱的前妻。谢不周恨不得倾其所有,买回他与吕霜的婚姻。他将车发动,歌声随起:“在我的冬天你不要一言不发,不要折断那棵树枝它还在风中发芽;在我的冬天你不要离开我好吗,我的枝头开满火花请不要吹灭它。”车里的流行音乐唱片本属史今所喜欢,此时此刻,这首火热的流行歌曲让谢不周为之动容。手机铃响的瞬间,他竟以为是吕霜。

“兄弟,你是否闲着,我有事跟你谈。”旨邑奄奄一息的声音使谢不周一阵紧张,他说:“出什么事了,别唬人,老夫现在很脆弱。”旨邑说道:“出了大事,我现在人民医院住院,不能说太多话,可能会死掉。”谢不周听出她带着哭腔,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严肃地说:“你少胡思乱想,我马上过来。”他关了音乐,脚踩油门,急速往医院赶。

谢不周不喜欢医院。他总会想到第一个当医生的妻子,及那段不快的婚姻。消毒水散发死亡的气味。走廊上的垃圾桶总有带血的东西。缠着绷带的病号面色不堪。贫民的汗水与药味混合成刺鼻的怪味。这一次,谢不周完全没有在意这些,为旨邑的情况焦灼万分,注意力的转移使部分功能暂时废止。

他很快找到旨邑的病房,焦躁满面地进来,一眼看见旨邑躺在昏暗中。他说怎么不开灯。她说适应死亡的光线。他生气了,正言厉色地制止她开这样的玩笑。旨邑第一次见他这样严肃,仿佛是她的监护人。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不敢问她的病情。她凄然一笑,试图回到和他之间的那种轻松愉快,结果却哭了(他的神情激起她的依赖与委屈感),待哭泣稍弱,才说道:“医生说,这次如果流产,将永远没有孩子了。”旨邑终于把这件事说出来,给自己开了一扇窗,感到一阵轻松和短暂的呼吸顺畅。她想过很多次,她无法独自扛起这沉重的秘密,甚至无法单独解决这个问题。不能告诉母亲,徒增母亲的痛苦与担忧;说与原碧她只会幸灾乐祸,让秦半两知道便是自取其辱,是对她和秦半两的亵渎,无疑会使他遭受强烈打击,她已经毁了他的婚礼,不能破坏他的爱情。

谢不周立刻明白旨邑的意思,他在她床边坐下来,“的确是个大问题。”旨邑说:“不是我要难为他,我本来打算做手术,可是……”谢不周点点头,“可是你想要孩子,而这又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可是……”旨邑哽住了,抓住谢不周的手臂艰难地说:“可是……是双胞胎,两个孩子……”谢不周眉头一皱,身体矮了几分。他原本很有信心帮她理清思路,分析现状,认识未来,一听说是两个孩子,蓦地更为吃惊,无言以对。他只是默默扶她躺好,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示意她别动,他很理解。

“别着急,会有办法的。多少天了?”谢不周问。“三十八天。胸闷难受。恨不得死。”精神上的伤痛夸大了旨邑的妊娠反应,“为什么我是这种下场,我真的不值得别人做出任何牺牲吗?”谢不周说道:“旨邑,难道你不觉得,你经历的,也是很多女人经历的吗?”旨邑气恼,“你说点善良的,别这样麻木无情。”谢不周依然严肃,“同情与宽慰只会让人更软弱,倒下了起不来。更何况你这种人根本不需这些,只有仇恨和挫折才能让你振作。”

旨邑得到安慰似的看着他(不知道他对她有这样的了解,更不知他从哪里得知),勉强笑了,“……我问你,如果你是那个已婚的男人,遇到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做?”

谢不周答道:“我伤害过女人。我在第一次婚姻时,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不同的是,我不爱那姑娘。有时候,男人的痛苦程度,并不亚于女人。”

太阳突然出来了。一缕淡黄色的阳光破窗而入,照着旨邑的床和被单,与惨白混合,像则寓言使人警觉。饱受折磨的夜晚留在她的脸上。谢不周不过在替水荆秋说话,水荆秋所经历的,正是所有男人经历的(包括谢不周)。

谢不周望着旨邑,目光并不清澈。旨邑问道:“你有近视?”谢不周点头称是。旨邑不免惊诧,认识谢不周多年,居然才知道他有近视,陡觉羞愧。

谢不周从进病房起,完全变了。他神情严肃冷峻,暗藏焦灼,嘴里不吐脏字,不再言必称“老夫”,如军人般严谨、刚毅,仿佛天生如此,原本如此。有他在侧,旨邑稍觉踏实,以前乱飞的鸽子纷纷落到广场上,啄食人们撒下的玉米粒,尔后信步闲庭,眼神温和。她不愿在谢不周面前攻击男人,即便发表了以上言论,在她内心深处,也已将谢不周与他们划分开来。

“我不想去同情他,我也不要强大,我只想要孩子。”旨邑觉得谢不周是她的什么人,“不周,我要告诉你他是谁。如果有一天,孩子活着,我死了,你帮我把孩子交给他。他叫水荆秋,很不幸,他是你所蔑视的知识分子,努力打捞国际声誉的历史学者。你说,接到我的死讯和孩子时,他会不会流泪?”

“旨邑,不许拿死开玩笑。这是个严肃的问题。不要做不切实际的幻想,要具体考虑。以前我跟你谈的国外知识分子的私生活,也不一定是真的。对于这个性格复杂的种群,外人的讲述难免局限与片面。总之不许谈死,晚上想吃什么?”谢不周给她倒了一杯橙汁,虽是征求意见,更像命令。他感到头痛,心也痛,此刻,她就像襁褓中的婴儿。

旨邑说道:“只想吃辣椒。”她想起他的话,她是他前世的妻,简称前妻,便叫了他一声“前夫”。

“好听,受用。记着,不要焦虑,不许哭。躺着别动。等我回来。”他走前嘱咐她。

“你的头痛病不犯了吧?依我看,还是做个检查吧。”她突然追问。

“管好你自己,别瞎操心。”他回过头,仍是严肃。

他离开病房,靠着一根廊柱抽烟,心里难过,头犯痛。他知道,这是一个残酷的现实,无论何种结局,她将会被彻底改变,永不再是从前的旨邑。

是否有人会爱上疾病?当疾病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不得不照顾疾病,准时打针吃药,像长辈般约束它,像恋人般呵护它,并且熟悉它、尊重它,带它到草地上散步,在阳光下奔跑,给它呼吸新鲜空气,喂它营养食品,小心翼翼,无微不至,与它形影不离。

是否有人会爱上疾病?旨邑不停地想这个问题。

她失去一切行动能力,只能躺着等待,好比躺着等死。

原碧似乎并不知情,听不出秦半两毁婚对她的影响。她只是约旨邑一起吃饭,她表妹稻笫将回哈尔滨。旨邑说她在外地进货,暂时回不来。原碧问她声音虚弱不堪,是否生病了。旨邑惊诧于原碧的敏感,这个原本迟钝的女人,何时拥有了狗一样灵敏的嗅觉。虚假的关心令旨邑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