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驱车到古镇度周末吃海鲜,已成了一种热门的休闲方式。朱妙是第一次来古镇,这次出行是她张罗的。许知元的那一句“谁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挫伤了她的骄傲自信,元气大伤。许知元的表现超出她的估料之外。朱妙曾想咬牙把孩子生下来,永不认许知元这个当爹的,他侮辱了她,要让他承受一辈子的折磨。但是,牺牲自己的人生,进行这么长久的报复,代价太大。唯一立竿见影的效果就是,立即和他断绝关系,不让他知道她如何处理肚子里的孩子,一个稍有良心的男人,必定会因此夜夜噩梦,不得安宁。

找谁陪自己到医院做人流,朱妙经过十分细致的考虑。公开的朋友没有一个,忽然却怀了种,给人的印象就会是淫乱的。找女伴不行,女人的嘴漏洞太大,无论是古雪儿还是龙悦,虽然这样的事情已极为普遍,朱妙自己还是挺当回事。男伴,想来想去,觉得张超最可靠。张超是那种什么都心领神会的人,她相信他会把她照顾好。打电话给张超一说,张超也没问是谁的种,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不过,他责怪朱妙太不小心,都三十岁的人了,还不懂得保护自己,怎么着也得匀出几秒钟做好安全措施。

张超陪朱妙去医院时,俨然家属模样。朱妙怕疼,医生说药流不痛,张超认为药流副作用太大,并举例说,龙悦做过药流,内分泌大半年都是乱七八糟的。他表示手术是会很疼,但有他在,朱妙一切不用担心。这个时候的朱妙十分脆弱,她听张超的话,选择了手术。手术过程中,痛得冷汗湿了内衣,眼泪一滴也没落,想到许知元说“谁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心里分外仇恨。

没想到为自己炖鸡汤,煮红枣,洗洗涮涮的竟是张超,没想到张超这般细心细致,无微不至,朱妙又分外感动,觉得龙悦真是个捡芝麻丢西瓜的笨蛋。

张超是穷点,如此看来,穷也是一种品德。

躺在床上养身体的那几天里,朱妙以为力量彻底从身体里消失了,意志彻底萎靡了。她以为她会成为忧伤的林黛玉。但一切随着身体的鲜活复苏了,并且神清气爽,污秽之气一扫而光,因而呼朋引伴到古镇游玩享乐。

驱车四个半小时,山路弯弯,一路蛇行,朱妙肠胃里翻江倒海,好在古雪儿技术不错,加之笑话不断,适当缓解了晕车感觉,才不至于呕吐出来。龙悦与她的小男人坐在后排,古雪儿聊天的时候,便往反光镜里看一眼,不聊天的时候,也会拿眼睛往反光镜里瞟。小男人一脸青春羞涩,忠心耿耿的模样,小手和龙悦的手缠在一起,相依为命。中午时分,到得古镇,但见古镇青砖灰瓦,古朴遗风,镇头一棵古榕遮天蔽日,树下石桌石凳,摆着一盘象棋残局,大约是对弈者暂时离开。经过古榕,很快进入古镇核心,也就是两条狭窄街道交汇处,依旧气派威武的将军府,霸占了古镇大块地盘,甚至可以说,这将军府就是一座古镇,古镇其实就是将军府,古镇因将军府而闻名。进去转一圈,才发现这里成了爱国主义的教育基地,一群中学生如痴如醉的听导游或者老师讲将军先前海上打仗的英雄历史。朱妙说撤,无聊,古雪儿说肚子饿了,吃海鲜去。龙悦的小男人却对这段历史很有兴致。龙悦说,这样吧,四十分钟后,我们吃饭时再碰头,便兵分两路了。

龙悦的小男人比她小五岁,刚从西安来到南方。本来说好是三个女人一同出来度周末,搞起艳遇来也比较方便,龙悦不忍将初来乍到的小男人晾在家里,又不能在家厮守着毁了姐妹的约定,只好破例“携家属”一同前往。

一条海鲜大排挡食街,足足有五百米长。一边是五十米外的海边打捞上来的海鲜,一边是加工的饭店,嘴馋的食客来来往往,讨价还价,顺着海鲜排档儿不厌其烦的一路看下去,问下去,都从这种极为琐碎的交易中,尝到放松筋骨的乐趣。

中午的阳光,如新婚的女人,妩媚,体内的热不由自主地就被逼发出来。古雪儿把春天的奶黄薄毛衣脱了,披在肩上,袖子在下巴下打个结,余下的长度垂搭两侧Rx房,双手插在前面的牛仔裤兜里,迈着小猫步。花蛤多少钱一斤?十块。来两斤。螃蟹呢?膏蟹六十,肉蟹四十,大闸蟹七十。给我来四只大闸蟹,要大的。扇贝怎么卖?二十五一斤。来一斤,要活。九节虾一斤多少钱?三十八。一斤好了,石斑鱼呢?一百。给我抓这条。

古雪儿不还价,也不看秤,付钱十分利索。不一会儿,她与朱妙的手指头都挂满了塑料袋,里面的东西活蹦乱跳,弄出哗哗的声响。两人提着随便找了一个馆子,古雪儿交待了虾要椒盐,蟹要清蒸,扇贝加粉丝不要放蒜,花蛤要炒辣,石斑鱼怎么好吃怎么做,另外再加一盘蔬菜,要半打金威啤酒,略冻。一切都准备好,菜也下锅了,龙悦和她的小男人还没出现。

“你说,龙悦和她的小男人躲哪去了,还没亲热够?她可真是百折不挠。”就窗边坐定,朱妙开了一个玩笑。“龙悦就是被激情烧死的人。一个月时间,就让人家小男孩抛掉西安一切,躲到她裙子里来,不服不行。”

“服她不如服你,她怎么折腾也没富起来,你恰恰相反。”朱妙原想说“你都快成结婚致富的专业户了”,怕古雪儿听了不爽,为确保古雪儿能快活的买单,便咽下了。

“我是离婚致富。呵呵。今天出来,也算小庆祝一下。我离了。”古雪儿说。

“哦,女儿归谁?给了你多少?”朱妙知道古雪儿不需宽慰。

“女儿我留下了,我不想再生孩子,也不想再结婚。他一次性给了抚养费五十万,另外还有一小笔数目。”

“你是达到了目前许多女人理想的生活状态了。至少我是希望这样,没有男人,但有女儿。”

“不想成天为他手机的秘密震动情绪恶劣,我现在以及将来的状态是最理想,最具尊严的。”

“古雪儿,你结婚好像很容易,我他妈的为什么就这么难呢?”朱妙笑骂。

“在错过了相信爱情的浪漫年纪后,如果你还要找到爱情才肯结婚,当然很难了。”

桌面铺着一次性塑料薄膜,有只饭蝇飞舞。饭蝇使古雪儿想起吃饭这回事,便给龙悦打电话,说你们亲热够没有,都准备上菜了,在顺风餐馆。

龙悦说十分钟内到。

“你如果是龙悦,要结婚也容易,她有点逮谁爱谁的势头。不过,按爱情的化学规律,她和她的小男人烧完这一段,也只会剩下麻烦。”古雪儿对爱情和婚姻的看法,显然已经跃居朱妙与龙悦之上,看来,她的几次离婚教育课,没有白体验。

“我从来没有很饱满的爱过一个人,男人这动物,似乎不具备让人昏头转向的功能。真是头疼,你觉得张超怎么样?”朱妙说。饭蝇落在她的头上。

“不错啊。你不会想和他结婚吧?他可是龙悦的前夫啊!怎么说也是她用旧了的啊。”古雪儿认真了。

“当然不会。我只是觉得他不错。你敢说龙悦心中无悔么?”

“也许吧。我公司下个月开张了,到时一定来哦。”

“动作真快。隆重庆祝。”

清蒸大闸蟹上来时,龙悦携她青春羞涩,忠心耿耿的小男人回来了,于是进入热烈的食物扫荡过程。龙悦对她青春羞涩,忠心耿耿的小男人无微不至,小男人的眼神对所有的异性绝不多粘一秒,好比一辆的士,严格遵守指示牌上“即落即走”的交通规则。他穿着朴素,新到南方的痕迹十分明显,所以龙悦打算度完周末,带他去逛街,换上本地的流行服装。接下来还要向他灌输一些本地的文化,习惯,总之,在短时期内,把他培训成一个南方通。

青春羞涩,忠心耿耿的小男人不胜酒力,一杯啤酒下去,满脸绯红,说是酒精过敏。大家不好劝酒,喝的很难尽兴。在洗手间,龙悦逮住古雪儿说:“怪不得男人出去玩,都不怎么爱带老婆,我算是明白怎么回事了。”古雪儿道:“你今天是特殊情况,不过,我替你感觉累。”龙悦笑道:“不累,找一个忠心耿耿的男人不易。”古雪儿泼冷水,“你别太天真,等你的小男人长大,劣根性也就暴露出来,除非你一直把他捂在怀里,不见阳光。”龙悦说:“他不是这样的人。”

古雪儿笑笑,对镜洗手,梳头,又说:“美好的愿望而已。”她知道龙悦是理想主义者,一旦聊得投缘,就觉得这个男人是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东西,是奇迹,不轰轰烈烈的跟他爱一场,对不起上帝的苦心安排。

饭毕,驱车五分钟,到酒店开房休息。房开两间,兵分两路,龙悦和她青春羞涩,忠心耿耿的小男人同住,朱妙与古雪儿一间。推开落地玻璃门,便听见海浪轰轰的响,茫茫大海一望无际,渔船漂浮,一湾白色沙滩,绵延并消失在青山背后。朱妙只觉得此地似曾相识,问古雪儿,这是什么酒店。古雪儿道,你不识字么。朱妙说没留意。古雪儿道,“古镇大酒店”,四星级,政府机关开什么会,搞什么活动,通常都住这里。朱妙“啊”了一声,当初曾“嘭嘭”激动地心跳重新撞了她几下。她记起来,和方东树情感迅速升温的那个夜晚,方东树就是住在这里,住在“古镇大酒店”。他喝醉了,脆弱温情,孩子般听话。

海浪把那个夜晚推过来。

海浪把那个夜晚卷回去。

“我去沙滩转一会,马上回来。”朱妙说。

古雪儿说“一起去吧”,朱妙已在门外。

原来还可以掰着手指头数的情人,忽的一个也没了,好比兜里的钱,不小心花的一个子儿也不剩。先前曾经“富过”的阿Q精神,运用到感情领域里,好比搬石头砸脚,连心的痛。朱妙原打算对着大海哭一场,但是海太大了,眼泪就是出不来,连假装悲伤的情绪都难以成功酝酿。她明白找错地方了。或许该找一小片池塘,比如家乡那种,种满莲藕,铺满荷叶。小池塘的作用好比一根小草,在鼻孔里挠几个痒,就可以打出爽快地喷嚏。可乘飞机转汽车的跑回去哭,又显得矫情,且兴师动众。

站在海边,两手空空。为什么两手空空,朱妙算了算账,简单反省了一下,有的她知道原因,有的莫名其妙,好比花掉的钱,一部分帐可以算出来,一部分却不知花在何处。钱花掉了可以赚,情人没了可以找,本来都是无足轻重的事情,只是结婚的愿望终究打了水漂。青春年华这东西,可是赚不回来的。朱妙沮丧,三十的槛一过,各方面都觉急转直下,那时钟的速度仿佛也经调拨了似的,呼啦啦转的飞快,眨眼中午,悠忽黄昏,只是夜还是很长,辗转不得天亮。朱妙赤了脚,鞋子提在手里,见沙滩上不少大大小小的洞,便蹲了下来,用手指或贝壳连扒带挖,仿佛对躲藏里头的螃蟹充满仇恨。许知元打过电话,上门找过朱妙,朱妙毫不客气的打发了他。“谁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这是世界上最恶毒的话,是对朱妙最大的侮辱和伤害。无论许知元采用何种方式,都不可能得到她的原谅。

两手空空,孤家寡人,看远处海阔天空,碧水蓝天,白云堆絮,这是白天的海。朱妙想起方东树,他答应过陪她看夜海,不知他是否记得,什么时候会与他站在这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