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花·月下美人

多年以后,我仍然忘不了长安城内,泠雪繁华而离散的笑容。

盟主大婚,满城都是瑰丽的红。白衣胜雪的独孤泠雪,翩然立于城墙之上,决绝的飞翔。

他心里始终只有叠青而已。

我又如何能期待他为我停留?哪怕一分一秒,他的心也不在这里。

陪伴我的,始终只有清风小筑门边,那一幅他亲手提上的对联。

不顾花前影。

谁怜月下人。

二.郑连城

我身上的银子并不多,倾囊而出,在长安城的另一端开了一间茶楼,取名邀月楼。剑风门的侍女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深谙茶艺,茶楼一色的紫砂壶,袅袅茶香飘香十里。可是因为价格昂贵,所以客人并不多。

闲暇的时候,我就拿出娘亲留给我的琴谱,练一首叫做《碎心云》的曲子。指尖掠过琴弦,仿佛跌入雨雾之中,所有烦恼都烟消云散了。琴谱上说,碎心云是一首可以破开人的灵魂的曲子,驱散心底郁结的仇怨。而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又多是由于仇怨而起。所以碎心云不但可以缓解人的病痛,还可以驱毒疗伤。只是我内力微薄,这几年在泠雪身边又疏于弹琴,所以我的琴音只是悦耳,并无其他神奇功效。

时间久了,发觉总有一个锦衣男子在下午的时候来坐在窗边饮茶。只饮毛尖,从来不与旁人多说一句话。

“连城,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到底要我怎样你才肯接受我?你说,我一定做得到。”今天茶楼里忽然来了一个美貌女子,跟着他来的,径直坐到对面,他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你走吧。”他抿口茶,放下茶杯,淡淡的说。

“为什么?你还忘不了江玲珑吗?论样貌,我哪里比她差,论身家,她更是与我天壤!你……”这女子一看就是被人宠爱惯了的,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受不了一丝怠慢。

“住口。”锦衣男子的声音不大,却充满震慑。“出去。念着你爹的面子我才忍你。从今以后,我不想再看到你。”

“你……”女子一愣,气得面色苍白,拍案而起,怒道,“郑连城,你以为你是什么!”她抽出腰间的碧色宝剑,迟疑片刻,终是不敢砍向他,只好迁怒周遭的桌椅,歇斯底里的乱挥一通,紫砂壶应声而碎。

我赶忙过去阻拦,轻轻挽住她的胳膊,说,“姑娘,稍安勿躁,何必……”

南宫雪看到我的脸,倏的一愣,眼睛里瞬间充满了厌恶,怒道,“滚开!你是什么人,也配跟我南宫雪说话!”南宫雪猛一甩手,我狠狠跌到地上,额头磕在桌角上,鲜血直流。

江湖上盛传炎方帮帮主南宫傲的千金,“艳碧剑”南宫雪性情乖张,出手狠辣,果然名不虚传。她满心怨怼正无处发泄,见我摔倒了还不够,又是一剑劈过来,我直直的看着她,想躲也躲不得。

郑连城忽然闪身挡在我面前,食指轻捏住无坚不摧的碧剑,冷冷的望着南宫雪。二人僵持许久,只听“啪”的一声,碧剑断成两截。

“郑连城,总有一天,我要你为你所做过的事情后悔。”南宫雪震惊的看着他,拾起地上的半截剑,一字一顿的说。羞愤交加转过身,扬长而去。

郑连城扶起我,从怀里拿出金创药,细细涂在我额上的伤口,眉目里竟有若隐若现的温柔。我低了头,呼吸微微急促。除了泠雪,还从没有一个男人与我这般接近。

他却忽然松开我,踩着满地狼藉的碎片,面无表情的坐到我对面的位置上,说,“说,你是谁,有什么企图。”

“你将我的邀月楼弄成这样,反倒来问我有什么企图?”我一惊,随即笑笑,若无其事的说。

“长安城这么大,你却偏要跑到桥宛堂的前面开茶楼。而我每次来,你都会亲手帮我煮茶。你明明有内力,却装出一幅不会武功的样子。这些,你如何解释?”桥宛堂堂主郑连城果然才智过人,心细如尘。随口就可列出诸多疑点。

“北炎方,南桥宛,中剑门。如今,江湖三大门派三足鼎立,我也不过想找个靠山而已。”既然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也索性开门见山。“我本是剑风门的侍女,被少主独孤泠雪逐出门外之后,就来这里开了这家茶楼。”

“因为我?”郑连城沉声说,刀削一样的轮廓,看不出一丝丝喜怒。

“是。”我点头。“曾经有人说过,我跟桥宛堂前堂主夫人江玲珑有七分相似。所以我才会来这里。不过是想遇见你。”我淡淡的说。

“你倒是很坦白。”郑连城深潭一样的眼中掠过一阵悲喜莫辨的,寒星一样的光亮。

“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利用价值。”我嫣然一笑,走到他身边,俯身说,“传闻桥宛堂堂主是个武痴,喜欢收藏天下有名的兵器。剑风门的御风剑你一定听过吧?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帮你拿到它。”

郑连城唇角含笑,不动声色的看着我,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我坐到他腿上,看着他的眼睛说。“把你给我。你的一切也就属于我了。”

三.御风剑

我想,郑连城心里是看不起我这种女人的。背叛旧主,投怀送抱,玩弄心机。所以将我带回桥宛堂之后,他只是把我安顿在府内角落的宅子里,隔好几天才来看我一次,很少交谈,有时下棋,有时饮茶,有时听我弹琴,有时只是安静的睡在我房间的藤椅上,视我为空气。

转眼,明日是十五。

“我明天会回剑风门。”我为他沏茶,淡淡的说。

“为了御风剑?”他挑眉,依旧看不出丝毫喜怒的表情。

“是。我想我们还是明码标价比较好。既然你不想要我,也不必勉强自己到我这里来。”我靠在椅背上,浑不在意的说。“只是请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冷漠如郑连城,也许跟我多说一个字都觉不值。

“如果我活着回来,御风剑就是你的,我只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我朝他笑,眼中却再无虚伪的风情,顿了顿,接着说,“如果我没有回来,就请你为我报仇。……不要殃及他的家人,只要杀掉剑风门门主独孤一方就好。”

郑连城微微一怔。原以为我熟悉剑风门地形,又熟悉主人的习惯,偷剑原应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可是事实上,御风剑是独孤一方的贴身宝剑,寸步不离身。

与其说我去取剑,不如说是取一个真相。

我也不过是借着这把剑,卖他一个拿不准的人情,给自己留条后路罢了。

“想不想听个故事?与我们的交易无关。只是单纯想出来而已。……如果我死了,这些回忆也再也不会再有人知道。”走到窗边,今夜的月亮已经很圆,掠过树影,一地清霜。

我径自走到院中,坐在石椅上,望向郑连城,清澈的笑。

我只是想讲出来而已。他听与不听,都无关紧要。

三.苏叠青

像泠雪那样的男子,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可以把他长久而稳固的据为己有。我可以微笑着看他身边桃花片片,却不能容忍他爱上苏叠青。

第一次见到苏叠青,是在独孤府后花园的水榭中。一个身穿红衣的娇小女子赤着脚在水池中行走,欢笑着撩起串串水花,漆黑的眸子如精灵般,纯洁而狡黠。就像一朵红色的茉莉,又清淡又妖娆,不同于我所见过的任何女子。我端着茶盘,生生就愣在这里,不好的预感。蓦的回头,就看见影影绰绰的翠色树林中,泠雪痴迷绝美的笑容,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闪动红色的火焰。

我的手一松,茶盘轰然落地,片片碎裂。

泠雪,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任何人。亦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

何况这个女子岂是我可比。长安城内,有谁不知名女苏叠青,秀美灵动,才貌双全,又是炎方帮帮主南宫傲的外甥女,占尽天时地利。

我看着泠雪迷醉的眼神,便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已经改变了,并且再也回不到从前。

苏叠青待人温和,偏偏对我处处刁难。那次泠雪不在,她刻意失手,将滚烫的茶洒在我身上,紧接着扣我一耳光,说,“泠雪跟我说过,他的近身侍女仰慕他许多年。今日一见……呵,真想不通为何你这种货色也配暗恋他。”

我的心一凉。原来我的心意,泠雪一直都知道。原来我对他的心意,不过是他和她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我扬手一个耳光挥过去,说,“我跟泠雪之间的事无须旁人操心。管好你自己。”

不会武功的苏叠青脸上,立刻呈现出暗红指印。她望着我身后,嘤嘤的哭泣。

我回头,看见一脸铁青的泠雪。

如果说,我最初时对泠雪的倾慕是因为他的身家地位,那么后来,我是真的甘愿为他赴汤蹈火,画地为牢。甚至有些隐隐的希望高高在上的他有一天会落魄,这样他便不能没有我的照料,久而久之,也许我会变得重要。

可是泠雪,他为了苏叠青,第一次责罚了我。

那一次,我跪在御风楼的石屋里,心疼得几乎碎掉。

开始想要离开泠雪,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我跟苏叠青,注定无法共存的。

从那之后,苏叠青收敛了些,看我的时候,眼光里带着不屑的傲慢。旁人为了讨好这位未来少主夫人,争相在她面前排挤我。泠雪不再袒护我,他的眼中,只看得到她。

苏叠青喜欢看戏。尤其是那出《牡丹亭》,为了讨好他,泠雪在府中搭起戏台,夜夜笙歌。

原来两个人的未来,容不得第三个多余的人。我冷眼看着台上人的爱恨情愁,似是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可是望着台上青衣花旦那凄凄楚楚的肝肠寸断,却忽然羡慕起那些历尽爱恨悲欢的戏中人来。亲身经历过,总好过始终冷眼旁观。甚至宁愿被他爱过了再放弃,也好过从未入过他的眼睛。风流贵公子,本就该是桃花不断,我也不以为意。七年了,我眼见他在长安城内众星捧月,风光无二,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直至苏叠青出现。这枚通透碧绿的叶,从此在泠雪的世界里,遮天蔽日……

那花是什么时候开的,那心是什么时候不属于自己的?一切的一切,就好像我不知道为什么相伴七年却敌不过她一个梨窝浅笑。

苏叠青搬入飞花楼的第二天,我像赌徒一般负气而走,以为他也会怕失去我。卑微的期盼着他会选我。

……他却终究选了她。

我从小就很独孤,又是府上的卑微的奴仆。从来就没有人在乎我。所以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让他在乎我。

可是,没有人在乎。

……

讲完这个长长的故事,我望向月光下长身玉立的郑连城,以为他早已听得不耐烦。却只见他定定的望着我,那目光好像想透过我的眸子,直直照到我心里去。

相望的瞬间,一阵熟悉的花香阵阵袭来。

我这才发现,这里四周竟然种满了与御风楼前一模一样的花。记忆里浮现出我离开之前,泠雪真实而温暖的拥抱。

“原来,你也喜欢这种花。”眼泪片刻间溃不成军。我喃喃自语一般地说。

“这叫昙花。在夜里开放,花开时间只有两个时辰。”郑连城递给我一方锦帕,淡淡的说。

原来这就是昙花。

所以我跟泠雪的感情,注定只如昙花一现。只得相爱的片刻。

“昙花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月下美人。”郑连城忽然扳过我的脸,说,“――就如你现在这个样子。”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柔,就像雪花落在水面上。

三.御风剑

“你来了。”剑风门对我来说自是轻车熟路,可是奇怪的是,独孤一方对我这个被逐侍女的到来一点都不奇怪。

独孤一方练功的玉室里,寒气缭绕,那个矍铄的老人坐在屋子正中的玉石椅上,神色有些疲惫。

“你知道我是为何而来?”我定定的看着这个老人。原来我在剑风门这七年,他什么都知道。

“你跟你娘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独孤一方眯着眼睛,似是陷入久远的回忆。“我只是没有想到,你到现在才来找我。”

“我六岁那年,我娘哄我入午睡,说等我睡醒了她就会回来……那是她惟一一次骗我,因为她之后就没有回来。那天有人在剑风门看到过她,我来是想问你,我娘到底去了哪里?”我的语气仍是淡淡的,今天既然敢来他面前,就没打算要活着出去。

“看来,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独孤一方睁开眼睛,灼灼的看着我,“十一年前,玉琴仙子沈碎心在江湖上名噪一时,一曲碎心云不但杀人于无形,还有疗伤续命的功效,一时间没有人是她的对手。我为了得到那本琴谱,用计把她软禁在剑风门,她说琴谱已经毁了,我便让她默写出来。”独孤一方站起身,望向窗外,背对着我。“结果你娘写了假的内功心法给我。……我本来舍不得杀她,可是她心里却只有你爹。”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这个事实与我心中推测所差无几,可是经他亲口说出,我还是觉得震撼。

“心里有个秘密总是很不舒服。更何况,死人是不会出卖我的。”独孤一方的笑容忽然凝在脸上,动作极快的抽出御风剑向我劈开,早有准备的我跳向一旁,拿过旁边的琴,弹起那首苦练多时的碎心云。

独孤一方挥剑抵挡,没过多久,如虹的剑气便将我的琴劈成两半。我的五脏六腑都受到重创,一口血自嘴角涌出。我果然此生都不是他的对手。

他的剑尖指着我的喉咙,忽然笑了,说,“为什么这么晚才找我报仇?呵,真像一个笑话。当年我放下身段,全心全意的对你娘,她却看都不肯多看我一眼。而你,守在我儿子身边七年,他却从来没有把你放在心上。”

就当御风剑要刺破我喉咙的时候,忽然有个白色的身影穿过窗口腾空而来。

泠雪握住剑刃,鲜血直流,他跪在地上说,“爹,可不可以放过清颜?”

独孤一方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窗口,猛地推开泠雪,与刚跃入房间的黑影缠斗起来。终究不敌,被那人一掌击中胸口。

我这才看清楚,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郑连城。

他走过来,一言不发的扶起我朝门口走去。

“清颜……”泠雪扶着跌倒在地的独孤一方,犹豫的叫住我。

我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你跟爹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们剑风门欠你的,你来报仇,我不会怪你。”泠雪轻声的说。“如果我说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你,可不可以留下来?”

郑连城看看他,又看看我,轻轻抽回搀扶着我的手。他是在说,如果我要留下来,他不会阻拦我。

“清颜,你可知那天站在月光下流泪的你有多美?香气弥漫,有如花开。

你走了以后,我才知道御风楼前的那种花是昙花。

它还有个让我心动的名字。

月下美人。

清颜,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

我的身体颤了颤,终究踏出了那道门。

心,忽然疼得无以复加。

四.沈清颜

一个月后,剑风门掌门独孤一方病逝。郑连城说,我既然答应为你报仇,就绝对不会食言。独孤一方中的是郑连城的催心掌,一般人会立时毙命,因为他内力深厚才可以拖延这么久。

正好赶上武林盟主的三年期满,大选之时。三大门派之中,独孤泠雪只是个纨绔子弟,武功尚浅,郑连城又不喜过问江湖的是非俗务,盟主之位便落到炎方帮少帮主南宫云的身上。

苏叠青见剑风门大势已去,不久便搬出飞花楼。南宫云是他的表哥,两人自小感情深厚,自是一拍即合。苏叠青不是不想跟泠雪一辈子的,只是那种出身高贵的女子,骄傲自负,心比天高,自知无法去过那种卑微平凡的生活,即使为了自己心爱的人,也不肯放低。

而我却恰恰与她相反。爱得低到尘埃里,爱得天翻地覆,爱得撕心裂肺,他却只是浅淡一笑,望穿我炽热的眸子,把眼光投注到旁人身上。

那时我身上的伤已经快养好,心上的伤也结了疤,痕迹还在那里,却不再疼痛。我很担心泠雪,他是个太害怕失去的人,而现在,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多年以后,我仍然忘不了长安城内,泠雪繁华而离散的笑容。

盟主大婚,满城都是瑰丽的红。白衣胜雪的独孤泠雪,翩然立于城墙之上,决绝的飞翔。

五.尾声

不久之后,郑连城娶我为妻。我成了名正言顺的堂主夫人,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不会再有人小看我,他会在乎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爱上我这种女人?只因为我像你的亡妻江玲珑吗?”我很认真的问他。他明知我当初接近他只是为了利用他,他明知我只爱过一个人,那就是泠雪。他死了,他的地位更是永远无可取代。

“……我不知道。”郑连城认真的想了很久之后,如是回答。可能连他自己也想不通。“那你呢?那天,你为什么没有选择独孤泠雪?”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微笑着说,“将我们的新居取名清风小筑,可好?”

郑连城点头,眸子里闪过一丝宠溺。

所以有些事,就让它永远藏在心底。

我说过,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让人在乎我。所以我最在乎的,始终是我自己。

七年前我没有报仇,不是因为不想让泠雪难过,而是我觉得自己的功力与仇家相去甚远,而且即使报了仇也无法改变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七年之后我去报仇,不是因为找到了郑连城这个靠山,而是我想让泠雪知道我身世的真相,让他觉得有愧于我。

当天晚上我没有留下来,不是因为我不再爱泠雪,而是我忽然意识到,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是郑连城。

我只要我下半生过得风光安稳,至于爱不爱,有多爱,又有什么关系呢?

与其做被选择的人,不如去做选择别人的人。

陪伴我的,始终只有清风小筑门边,那一幅泠雪亲手提上的对联。

不顾花前影。

谁怜月下人。

此去经年,有种叫做月下美人的花,渐渐消失在我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