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是冬季里的第一场雪,来势凶猛,整整下了一夜。李芹提议大家一起去赏雪,拍些照片,好好地谈一次话。考虑到这次谈话是最后的摊牌,某些事要做一个最后的了断,李芹建议不要带马文的儿子马虎,因为有些话,不适合当着小孩的面说。杨欣说,为什么不听听小孩子的意见,也许我们最后还都得听他的话。在开车去接人的途中,李芹很伤感地对马文说:“杨欣这女人够厉害,其实就是不带上儿子,也是稳操胜券的,我说什么也不是她的对手。”

李义和杨欣带着马虎在大门口等候着,马虎一上车,对着马文的脑袋瓜就是一个雪球,弄得车厢里到处都是雪。自从事情明朗以后,李义和马文这是第一次面对面,大家都有些尴尬,脸上都不太好看。好在女人是天生的外交动物,虽然各自心存杀机,李芹和杨欣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若无其事地敷衍起来,一路上,两人大谈马虎的学习成绩。马虎最近的考试又没考好,最怕别人提起他的语文,抱怨说他们的老师神经病,总是考成语。杨欣说他这态度不对。马虎说,什么对不对,我考你几个成语试试看,你还不是不会,上次问你五个成语,一个都没答对,问你“不速之客”的“速”是什么意思,竟然好意思说是速度跑不快的客人。

李芹笑着问:“马虎,真不好意思,阿姨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速’就是邀请,现在知道了吧?”

李芹连忙点头,说她长这么大,今天才真正明白。马虎于是很得意,一连报出几个成语来,要大家猜。一车的大人,没几个能说得准,猜着猜着,便到了一家公园门口,大家先下车,马文独自将车开到停车场,付了存车费,脸色沉重地走回来。李芹等他走近,迎着他,和声细语地说:

“你别板着脸好不好,对了,还有李义,都别板脸,我们今天先好好地玩一玩。”

来赏雪的游客很多,都在选不同的风景点拍照,李芹也拿出相机,先给马虎拍了一张,接着给杨欣拍,杨欣也为李芹拍。噼噼啪啪拍了好几张,李芹说:“来,为我和马文拍一张。”说着,不由分说地把马文拉了过去,挽着他,让杨欣拍照,拍完了,又情意绵绵地偎在他身上,让再拍一张。然后便要回照相机,要替杨欣和李义拍照,李义赌气说他不拍。李芹说拍个照又怎么啦,搭什么臭架子。李义说,我就不拍。李芹说,我跟你合影。李义说,跟谁也不拍。李芹拗不过他,便提议拍一张合影。马虎闹着要由他来拍,结果就真拍了一张。当时李义站那没动,是大家走过去迁就他的。

拍完照是在公园里散步,走了很长的一截路,还在一个茶座喝了茶,又继续散步,终于走到一个人少的角落里,大家不约而同放慢步伐。李芹出其不意地拉住马虎的小手,问他愿意跟爸爸在一起,还是愿意跟李义叔叔在一起。

马虎说:“我无所谓。”

李芹又问:“你是希望你妈和你爸在一起,还是希望她和李义叔叔在一起。”

马虎看了看马文,又看了看李义,说:“我希望他们都在一起。”

“这不可能。”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就是不可能。”

马虎于是不说话。

李芹非要他表态:“你究竟愿意和谁在一起?”

“我,我随便。”

“不能随便,一定要选一个。”

杨欣在一旁对于这样的问话已经烦了,她直截了当地说:“算了,别兜圈子了,用不着折磨一个孩子,我们都是大人,干脆自己把话说开,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李义,你先说。”

李义气鼓鼓地说:“我说狗屁。”

李芹说:“有话好好说,你别这样。”

李义又说:“我他妈想打一架。”

马虎在一旁拍手,说打架最好玩,问他想跟谁打。李义于是转过身来,朝马文脸上就是一巴掌,马文没有防备,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转眼间两个人便扭在了一起,马虎没想到会玩儿真的,在一旁吓傻了。地上滑,李义和马文很快跌倒在地,在雪地上打滚。两个大男人一会儿你占上风,一会儿我处于优势,都不像会打架的样子,各自累得气喘吁吁,不一会儿,引来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最后,谁也打不动了,李芹上前把他们拉开,再一次要求大家有话好好说。

李义将掉地上的眼镜捡起来戴上,说:“好好说你妈个×,×你妈的,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

那么多人围着看总不是个事,李芹和杨欣挥手请观众们离开。马虎在一旁发呆,还没缓过神来,他没想到会是真的打架。有几位好多事的观众仍然不愿离去,其中一位穿红滑雪衫的女孩子兴高采烈,情绪激昂地说,有什么好看的,该走多远走多远,该上哪就去哪玩。马文也虎视眈眈地瞪着看众,他的脸上青一块,牙缝里好像也有些血渍。李芹有些心痛地过去观察他的伤情,她这么做,杨欣也只好过去关心一下李义,然而李义丝毫不领情,一下子把她推多远。

“我今天根本就不应该来,这是吃错了药。”平时文绉绉的李义今天粗话连篇,一口一个妈,“让我跑这来说说清楚,真他妈的是毛病,对不起,不陪你们玩了,你们爱怎么谈怎么谈,我他妈先走一步。马虎,你今天下午还要训练,我这是提醒你一声,还是那句话,去不去,是你自己的事,你不要借机逃避训练。”马虎一连声地说他不想逃避,今天这场面不是太有趣,这小家伙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李义本来想一个人开溜,可是马虎这会儿更情愿跟着他先走。马虎目前的长跑成绩,在省里已经十分优秀,如果坚持下去,成为专业运动员似乎已不成问题。每次训练都是李义送他去,习惯成自然,今天跑这么远,怎么回去倒成了个问题。李义在前面走,马虎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还为怎么去操心。李义说:“急什么,我们他妈的打出租去。”

李义走了,剩下的人才发现其实也没什么话可谈。他们想在今天做一个快刀斩乱麻似的了断,但是有些事并不是说断,就可以断的。很多事都是只能做,不能说,做了不会白做,说了也是白说。再耗下去,未必会有什么好结果,而最聪明的办法是赶快结束这尴尬的局面。马文耸了耸肩膀,说:“算了,还是先开车送马虎去训练。”李芹和杨欣想想也对,今天的会议继续开下去已没有意义,于是一起匆匆往大门口赶。可惜已经晚了,李义和马虎走得很急,早没了影子,不可能再追上。马文让李芹和杨欣站门口别动,他去取汽车,取了汽车过来,李芹打开前门,坐在了马文身边,杨欣不甘示弱,不愿意独自一个人坐后面,也拉开前门,让马文坐到后边去,说由她来驾驶:她的用意很明显,不愿意看着马文和李芹坐在一起,马文怔了一下,无可奈何地下了车,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车厢后回。

杨欣很熟练地发动了汽车,掉头,将车开到了一个三岔路口,懒洋洋地问现在该往哪开。李芹对两边看看,回头问马文,让他赶快表个态。马文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这会儿,他脸上发青的地方隐隐地有些疼,路当中站着一个交通警察,手举了起来,很愤怒地指着他们。开车的杨欣十分紧张,李芹也忐忑不安,但是马文却还是心不在焉,他看着警察,说:

“往哪都行,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