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老李并没有感到太大的吃惊,蕾蕾毫不含糊地就承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她承认是她和母亲戴燕燕一起,共同谋杀了马文。她告诉老李,事到如今,她不准备再隐瞒什么,她将把过去的事都如实交待。她告诉老李,是她们,也就是说她和戴燕燕将马文用毒药毒死了,然后扔在了小院子的井里面。她告诉老李,如果还有什么怀疑的话,公安局可以在那个废弃的井里找到马文的尸体。
这一点老李似乎早就预料到了。现在,马文失踪一案,终于有了满意的答案。
不过,这一次老李仍然必须小心谨慎。一切必须尽可能地照规章制度办。老李必须吸取上次的经验教训,别再把事情弄砸了。事情永远不会像想象中那么简单,必须防止新的意外发生。既然蕾蕾已经供认不讳,为了不让她有机会串供,公安局拘留了蕾蕾。经过几次审讯,老李相信蕾蕾的供词基本上还是可以相信的。谋杀毕竟不是一个小罪名,没有人会把这罪名硬往自己的头上拉。
“我们上一次,实在是上了你母亲的当,”在审讯的间歇中,小朱仍然在计较戴燕燕上次在公安局服毒自杀的事,她耿耿于怀地说,“结果弄得我们很被动,弄得局里面就跟出了什么大事似的。当然是大事了,好家伙,居然跑到公安局来喝毒药。”
蕾蕾自始至终都显得平静,她很歉意地对小朱笑了笑。她过分的平静,带有一种说不透的神秘感。
“很显然,戴燕燕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老李打内心里产生了一种同情,“在过去,她没有保护好你,我想,她的内心,一定非常内疚。”
蕾蕾毫无表情地看着老李。这一天也许等得太久了,她的情感已经麻木,她相信自己眼前这位经验丰富的警察,很多事目前还不知道,但是她相信他很快就会什么都知道。多少年来,这样的场面,已经在蕾蕾的脑海里预演了无数次。她是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当她决心将马文置于死地的时候,她就等待着面对这样的审讯场面。她想好了许多话要说,她将把经历过的一切恶梦都说出来。
“如果你母亲上次真死了,也许共同谋杀的罪名就永远落不到你身上。”小朱一边整理着记录,一边观察蕾蕾的表情,“干吗非要采取这么极端的手法呢?其实你们完全可以告他。对了,你们为什么不告他呢。碍于情面,觉得这种事见不得人,可是谋杀就能解决问题了?”
“谋杀不会解决问题,可永远还会有谋杀。”老李对工作进展感到满意,叹了口气说,“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稀奇古怪,就像我们注定永远要和谋杀打交道一样,明知谋杀没什么用,明知道杀人要偿命,可是仍然还是要谋杀。这可能是一种非常迷惑人的冲动。”
一直不开口的蕾蕾突然问她能不能去上厕所。她不动声色地看着老李,等待他的表态。
“当然可以,”老李摆了摆手,示意小朱陪她去。
在厕所里,蕾蕾磨磨蹭蹭地拖延时问。小朱有些不耐烦地让她快一些。曹蕾红着脸,犹豫着问小朱能不能帮她弄点卫生纸。“我身上正好来了,真倒霉。”蕾蕾岔着腿不知所措地站在那,“你最好能帮我买两包卫生巾,我给你钱怎么样。真是不好意思,你帮我买行不行?要不然,你陪我上街一起去买?”
小朱有些嫌烦地看着蕾蕾,皱了皱眉头说;“算了,你等一会儿,我那正好有,你在这别动,我去拿。”
蕾蕾果真岔着腿站那一动不动。她的样子很怪,一名女警察在小朱出门的时候,正好火烧火燎地进来上厕所,她和小朱说了句什么,手忙脚乱地解着裤带。女警察大约是尿憋急了,蹲下去,声音很响地撒起尿来。好半天才完事,女警察站起来,忍不住一次次偷眼看站着撇着腿不动弹的蕾蕾。蕾蕾也盯着那女警察看。
小朱跑回审讯室,老李很奇怪就她一个人回来。她跑到自己的提包前,拉开了拉链,又立刻锁上,拎着提包便往外走。老李笑着追问她在搞什么名堂,干吗要如此慌张。小朱说:“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别问。”到了女厕所,她看见蕾蕾还是先前的样子站在那,人像木桩似的,又好气又好笑,打开提包,将自己用剩的半包卫生巾递了给她:“你先拿着用着吧,以后我再让人替你买。”
蕾蕾和小朱一起回审讯室,在进审讯室之前,她忍不住停下来问:“和你一起的那个老头姓什么?”
“姓李,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是个很有经验的警察,对不对?”
“那当然,”小朱看了看蕾蕾,怀疑她的神经是否有些不太正常,“老李是我们这儿最棒的警察了。”
继续审讯并没有得到太多的新东西,蕾蕾端端正正地坐在那,搓捏着自己的手指,老是情不自禁地偷看老李,她觉得自己该说的,已经都说了。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吞吞吐吐,有些细节不太容易说出口,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然而很快她便尝到了一种大胆暴露的甜头。大胆暴露有时候也是一种快乐和享受。她仿佛是那些具有优美体形适合做模特儿的女人,赤裸裸地站在大庭广众面前,起先还有些感到害羞和难堪,渐渐地不知不觉地便陶醉在别人赞叹不已的目光中。她觉得把那些隐藏在心灵深处的秘密暴露出来,津津有味地说给别人听,那种特别的乐趣前所未有。
蕾蕾断断续续说了许多,在她歇下来喘气的时候,老李看着她的表情,轻轻地咳了一声,问着:“你想想看,还有什么要说的?”
“该说的,我好像都说了,”蕾蕾的表情很认真甚至有些天真,她喝了一口水,看看小朱,把目光移向老李,充满疑惑地问,“你们还想知道什么呢?”
十二岁的蕾蕾有一天从梦中惊醒过来,突然发现马文睡在她身边。她只是觉得奇怪,朦朦胧胧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觉,但是她快睡着的时候,又被什么东西弄醒了。她发现马文的手像只老鼠似的,正伸在她的短裤里动来动去。这是一个十分下流的动作,她毫不犹豫地将他的手拨开,问他怎么睡到这来了。马文说,他睡不着。困意朦胧的蕾蕾嘀咕了一句,说你睡到这儿来,就能睡着了吗。马文口齿不清地又说了句什么,蕾蕾也没听清楚,她心里觉得这似乎不太好,然而很快便又一次进入梦乡。
等到蕾蕾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明白了马文想对她干什么,她第一个念头就是马文把她当作了自己的母亲。这种事对她来说已不陌生,她不止一次有意无意地撞见了他们的秘密。她已经知道男女在一起做爱是怎么一回事,她觉得这事很神秘也挺有趣。她发现自己的短裤已经被马文褪掉在膝盖处,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拉短裤。她用极快的速度将短裤拉好了。
马文见蕾蕾又醒了,这一次十分惊慌,他停止了动作。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蕾蕾故意严肃地说:“你想干什么。”马文不作声。蕾蕾又说:“你干了什么,我全知道了。”马文还是装睡着不作声。蕾蕾生气了,说你不说话也没用,你说话呀!马文结结巴巴地说话了,他不知说什么好,他连声说我没干什么,又说这事不能告诉别人,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以后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蕾蕾说:“真的,你说的是真的。”马文说:“我说话算话,你说,我明天就给你买。”蕾蕾说:“那好,你给我买一件有那种白杠的棉毛运动衫,不,是买一套。”
马文立刻满口答应,他突然搂紧了蕾蕾,在她身上胡乱捏着。蕾蕾说:“明天你要是不去买,就是小狗。”马文又赌咒又发誓,蕾蕾相信了他的话,也就随他的便。那种带两道白杠的棉毛运动衫她已经渴望了很长时间,她想象着自己穿了这么一身运动衫的模样。蕾蕾曾经跟着学校去县城参加过一次运动会,县城中学参加比赛的女运动员,清一色都穿这么一身运动衫。
蕾蕾没想到会那么疼,她突然大声叫起来,说马文弄疼了她。我不要你的棉毛运动衫,我不要了,她很不高兴地对马文说,这么疼,我不要了。马文急得直喘气,说你是个好孩子,你真是个好孩子。你只要让我进去就好了。蕾蕾孩子气地说,我就不让你进去,疼得不得了,你讨厌!
马文还是有些不甘心,十分肉麻地哄蕾蕾。他不得要领地哄着蕾蕾,蕾蕾已经完全醒了,说要把这事告诉她妈。她不知道告诉妈妈以后会怎么样,但是她虽然很小的年纪,却已明白马文最怕她这句话。这是最好的拒绝马文的办法。蕾蕾知道自己其实根本不可能告诉她妈。她恨她的妈妈,即使到了现在,也还是恨。
马文说:“我不是人,我是个坏东西。你千万不要告诉你妈。”蕾蕾说:“我就告,谁叫你弄疼我了。”马文于是不停地讨饶。蕾蕾觉得向她讨饶的马文很可怜,也很有趣。马文哄到临了,说:“你就让我称一次心吧,怎么样。”蕾蕾不知道马文怎样才算称心。反正她不许马文再碰她,因为那样实在是太疼了。马文说:“你是个好孩子,我真是难受得不得了,让我再碰碰行不行。”蕾蕾说:“不行,绝不行。”
经过许多晚上类似的纠缠,马文吃辛吃苦千难万险,才最后得逞。这一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是一个不用去上学的星期天,蕾蕾终于让马文称了心。在这之前,他总是说只是轻轻地碰碰她,总是将自己的脏东西弄得蕾蕾一身。蕾蕾从一开始就觉得马文这么做很讨厌。他总是弄得她想睡睡不了,而且每次都是疼得她哇哇叫。马文在她身上花了无数精力,一个大人能用来哄小孩子的伎俩全都被他用上了,他差一点把农场的小卖部全买下来。在那段难忘的日子,蕾蕾就仿佛生活在天堂里,她的口袋里永远有吃不完的零食。马文对她百依百顺俯首贴耳,要什么给什么,说什么,立刻就屁颠颠地照办。
马文终于成功地将蕾蕾像鱼一样地哄骗上了他的砧板。他刮去了蕾蕾身上厚厚的鳞片,剖开了她的肚子,很细心弄干净了,然后下到油锅里,煎成美味佳肴,津津有味地吃了下去,连骨头都没吐。
蕾蕾做梦也不会想到事后还会那么疼,疼得让人想忍都忍不住。星期一去上学的时候,睡了一天一夜的蕾蕾发现自己疼得几乎不能走路,在教室里也坐不住,两条腿老是不知不觉地要夹紧才行。一下课,她便咬着牙赶快往厕所跑。她太小了,因此受到的伤害特别厉害。老师在课堂上讲着课,有声有色地朗读着课文,下课了,同学们在教室里在操场上咿里哇啦大喊大叫,蕾蕾却疼得一阵阵发呆,好像处在另外的一个世界。
好不容易放学了,蕾蕾步履艰难地走在最后。她和同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到了小木屋的门口,蕾蕾发现马文正焦急万分地站在那等着她。一看见她,他讨好地向她走过来,搭讪地说:“蕾蕾,你回来了。”
蕾蕾不理她,赌着气,走进小木屋。
马文追在她后面,跟进了小木屋,又说,你回来了。
蕾蕾还是不理她。
马文说:“我知道,你恨你爸爸啦。”
蕾蕾说:“你根本不是我爸爸,你是个坏蛋。你是个最坏最坏的坏蛋。”
3
蕾蕾的供词:自从那件事以后,很长时间里,我都不许他再碰我,我害怕还会那么疼。他呢,当然还是老纠缠我,常常半夜我睡着了,他就钻到了我被窝里。我因为害怕疼,他一碰我,我就哇哇叫。他呢,也就算了。后来他好像也死心了。我们之间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隔了有一段时间,有一次我从梦中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发现他趁我熟睡之际,已经在做那种事了。这一次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疼还是疼,但是也不是太疼了。我自然还是反对他这么做,但是也没有哇哇哇叫。
再后来,这样的事又发生了好几回,刚开始偶尔还有点疼,渐渐地就好了。我那时候还小,主要就是怕疼。后来他老是哄我,而且事后每次都对我特别好,那一阵他对我好得不得了,我也就不太反抗了。最主要是我那时候太小,他骗我说别人家的爸爸和女儿也这样的,我也就算了,再说,他那时候,除了这一点让我讨厌之外,其他对我都非常好。我那时候才十二岁多一点,当然好哄,而且我也觉得那事很好奇,有时候也觉得蛮好玩的。
更重要的,是他纠缠我时,我很快就知道他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他这人从来就是一条路走到底,临了一定会达到目的,他老是死皮赖脸地纠缠我,死皮赖脸得不得了,不让你睡安稳了,你刚睡着,就又把你弄醒,说一些莫名其妙的废话,你想快点睡觉,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称心如意,早点让他赶快结束了拉倒。我那时候太小了,也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太大的不好。
蕾蕾一直到十四岁的时候,才感受到乱伦和失去处女膜的恐惧。在这之前,她一直觉得她和马文之间的事,只是一种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密游戏。事实上,她并不是像她后来所说的那样反感这种游戏。对于一个读书不好,在性方面又有些早熟的女孩子来说,蕾蕾很轻易地就被引诱了。她是个受害者,但几乎又是一个同谋。她过早地介入了一种她还不应该享有的性生活。她越过了羞耻,把这种秘密的游戏当作了天经地义。从一开始,她就会利用这事,来迫使马文满足她各种小要求。她把能否满足自己的那些小要求,当作是否让马文寻欢作乐的条件。
多少年以后,面对老李和小朱的审讯,蕾蕾仍然没有掩饰自己当年的真实想法。她并没有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马文身上。她承认在最初的日子里,马文很少强迫她,强迫她那是后来的事情。刚开始的时候,蕾蕾认为马文还有那么一点点内疚,还知道这样做不对,是犯罪。蕾蕾并没有掩盖马文当年对她不错的一些细节。她告诉老李和小朱,当年她得病的时候,他整夜地服侍她,而同样是戴燕燕生了病,马文从来不闻不问。蕾蕾甚至承认,她第一次真正体验到性高潮,是在她结婚之后,这时候,她已经和包括马文在内的三位男人有过性的关系。
蕾蕾和马文的反目为仇,是在她十四岁时,意识到乱伦恐惧的以后才开始的。在这之前,她并不认为马文对她做的事,有什么太大的不好。那一天从学校放学回来,她和同学们走在一起,看见一群公狗围着老扁头家的一头母狗,在田野上追过来追过去。大家于是停下来,站在高坡上看热闹。有个梳着长辫子的女孩子,指着自家的一头黑狗说:“狗真是畜生,你们看我们家的那头黑狗,还是老扁头他家那狗的儿子呢,真不要脸。”
在老扁头家的母狗叫春的日子里,这群半大不小的女孩子,一本正经地谈起了和性很接近的话题。她们堂而皇之地谈起了谁跟谁通奸,谁是谁的相好,谁结婚的时候,已经不是姑娘了。蕾蕾很少和女伴在一起,很少有机会介入这样的谈话,她好奇地问:“怎么就不是个姑娘了?”
姑娘们格格格笑起来。她们都认为蕾蕾是假装不知道,一个女孩子很粗俗地说:“怎么不是姑娘,给男人干过了,就不是姑娘了。”
蕾蕾虽然生得人高马大,可是在同一年级的女同学眼里却嫩得很,好像是为了存心卖弄自己知道的事情多,女孩子们一个个老气横秋地卖弄起自己的准性知识。她们和城里的女孩子不一样,从小就和大自然充分接触,畜生的交媾见多了,又常常听见大人肆无忌惮地谈这些事,私下里谈论这些从来就是一件有趣的事。上行下效,女孩子们凑在一起,不知不觉地便会偷偷地学着大人议论。一个女孩子说了个已不是姑娘的媳妇出嫁的故事,她眉飞色舞地说着,说那家的婆婆如何在新婚的床上垫了一层白布,到天亮时,因为没有发现白布上贞洁的血渍,便像刚下了蛋的母鸡似的,嚷着全村都知道。结果那新媳妇再也没脸活一卜去,就找了根绳子,挂在门框上上吊自杀了。
蕾蕾的供词:我从那时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而且我也明白了他对我干的事,只有畜生才会这么干。我毕竟一天天地大了,已经知道这事绝对见不得人。不仅是见不得人,而且以后想瞒住别人,也肯定瞒不住,因此我就开始恨他了。他呢,当然也觉察到了,他觉察到了我的这些心思,有一天晚上,他又来纠缠我,我死活也不肯答应。他就说,你怎么了,这几天都不高兴吗。我说,我有什么高兴的。我说我有一个和畜生一样的爸爸,有什么可高兴的,我说我真倒霉,我过去竟然完全相信了他的话。
他就说:“什么人和畜生的,人还不就是畜生吗。”
我说:“你才是畜生呢。”
他根本不在乎,说:“我就是畜生好了。”
我说:“只有畜生才和自己的女儿睡觉呢。”
他就说,他就不要脸地说:“这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你的亲爸爸,我们又没有血缘关系,其实就是亲爸爸,也没什么,你不是也觉得很舒服吗,你不是也乐意的吗,你又没觉得难受,别以为我是在害你。这就好像大家借东西用一用,我用你的,你用我的,谁也没吃亏。”
4
马文在蕾蕾十四岁的时候,发现了她的致命弱点。在这以前,害怕让别人知道他们之间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的,是马文。马文害怕别人知道了,会告他强xx罪,会把他抓起来绳之以法,可是他一旦发现蕾蕾更害怕以后,就好像自杀未遂的结局是让他破罐子破摔一样,他便变得肆无忌惮。他充分地利用了蕾蕾的恐惧。过去,蕾蕾常常用告诉别人来威胁马文,现在,该轮到马文反过来威胁她了。
蕾蕾的供词:他总是死皮赖脸地说上一大套。那以后,他变得越来越不要脸,我当然还是不肯依从他。我已经明白乱伦是要让众人唾骂的,但是正如他所说的,因为我们毕竟不是亲生的父亲和女儿,在这一点上,我的心里稍稍要好过一些。我那时候十四岁了,在学校里,和同学在一起,我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事实上,好多事我也懂了。因为他老是纠缠我,我拿他也没办法,我哭过闹过,全没用。
我曾经对他说过,我已经不是姑娘了,我以后结婚时会给人发现的,那怎么办呢。他说你结什么婚呀,要结婚也还早呢,又说你反正不是姑娘了,多一次少一次有什么关系。我还是不肯,他就和我吵。他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开始对我蛮不讲理起来。刚开始的时候,是他害怕我对别人说,等到我知道这事的严重以后,他倒反而不在乎了,他老说,这事就是讲出去,又没有第二个人看见,不作数的。而且讲出去了,没脸做人的是我,我又有什么办法。
蕾蕾的反抗事实上只是更加刺激了马文的罪恶欲望,他知道蕾蕾现在比他更害怕事情张扬出去,因此他经常地表现得有恃无恐。慈父的面具已经不复存在,温情的面纱也已经揭去,他对蕾蕾的所有要求,都以她是否让他满足欲望为准绳。他终于完全变成了一头野兽,没有任何理智可言。随着蕾蕾一天天大起来,由于担心她会离他而去,他一天比一天更有那种把蕾蕾控制在自己手中的野心。他觉得蕾蕾就是应该属于他的。
“我又没有亏待你,好多人,都是老姑娘了,还不知道这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没完没了地用最厚颜无耻的话骚扰她,越是下流的话,他说得就越起劲,“是我让你一点点大就尝到甜头了,你还老觉得吃亏。”
有时候,他又干脆威胁她说:“你逼急了我,我就到大街上喊去,我就去喊,喊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就说是你要我跟你睡的,我害怕什么,我们干脆大家一起臭。我就说你天生是个小骚货,就说你没有我睡不着觉。”
蕾蕾的供词:我的反抗越来越强烈,因为我一天天大起来,也越来越懂事了。老实说,主要是这种事,太让人感到恶心。我坚决要求在小木屋里用木板隔起一道墙来,我说,我们睡在一个房间里,人家不知道会怎么想呢。他说,人家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他起初不肯答应,后来还是答应了,但是说好我晚上不得把门锁上。我只好哄他,答应了他,我想只有答应了他,他才肯请人来隔木板墙。后来他说我说话不算数,常常半夜三更地捶门板,捶得咚咚直响。那门上的插销,不知道给他撬坏过多少次。
随着我越来越懂事,我更害怕他把这种事说出去。我知道他其实也怕,他只是看到我怕,才做出不害怕的样子的。后来我真急了,我就说,你出去喊好了,我就说是我想跟你睡觉的,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我这样说了,他反而拿我没办法。他拼命捶他的门,我照样睡觉。后来,我对他的防范也是越来越严,我这人睡觉很死,因此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有意在床前和门前放一些一碰就响的东西,譬如脸盆什么的。他晚上要是进来,一碰到,叮咛啷当一响,我就醒了。此外,我就是在夏天睡觉,也总是穿着长裤,穿那种套头的汗衫,胸罩也是那种后面有扣子的那种,并且一定是系着皮带睡。
我的力气也变大了,他发起疯来,虽然劲也不算小,但是只要我拼命抵抗,他拿我也没办法。我们经常在晚上要打来打去地折腾半夜。有时候,他实在没办法了,就像小孩子一样的哭,有时候还撵我走。他说,你现在有本事了,不要靠我了,你就走好了,你可以去找你妈,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那时候毕竟还要靠他,虽然我母亲不知道我们的事,但是我可以肯定她要是知道了,也饶不了我们。再说,我根本就没有地方可以去。那时候我中学还没毕业,为了没地方可以去,我一个人不知道哭过多少次。
无论他怎么胡搅蛮缠,我就是不让他得逞。他那段时候真快要发疯了,他变得越来越下流,有些事根本没办法说出口。他偷看我洗澡,偷看我上马桶,甚至有时候故意把自己的裤子弄掉下来。有时候,我洗衣服,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到我面前,把短裤脱了,扔在我盆里,然后就这么光着下身对着我。我不理他,他就让我再给他拿一条干净的短裤。我要是不肯,他就存心那么光着屁股站在那,要不就坐在门口,我怕有人进来看见,没办法,只好乖乖地替他拿。他洗澡从来不关门,我怀疑他也是故意的。常常我进门的时候,他突然嬉皮笑脸地从澡盆里站起来。我想到这些事,就感到非常的恶心。
因为他一直不能得逞,他就真的要撵我走,他知道我没地方可以去,他那时候总以为我离不开他。他说你老在我眼皮底下转来转去,把我撩拨得心痒痒的,偏偏又不让老子碰你,你也太狠心了。天下大得很,你去哪都行,可就是别在这害我了。后来,他又采取不给我伙食钱的办法。在过去,每个月吃什么,他都让我做主。我不满足他的企图以后,他就不给我钱了。他自己饿了,就到小卖部去随便买点什么吃的,我呢,饿得头昏眼花,连路都走不动。他还说,我是不好,我是下流,谁叫你把我逼急呢。又说,只要你答应我,我们什么都和过去一样。
我没有别的办法,有时候只好让步。
5
办公桌上放着一大堆有关马文的材料,以及对蕾蕾的审讯记录。老李伸了个懒腰,从马文的材料中,拿出一张马文的照片,他凝视着马文的这张半身照,陷入了遐想。照片上的马文瞪着一双老实巴交的眼睛,神情恍惚地看着看照片的人。老李把马文的照片举了起来,凑在台灯下,毫无目的地又研究了一番。
一生都在和罪犯打交道的老李不敢相信,就是这双老实巴交的眼睛背后,掩藏了那么肮脏不堪的罪恶之心。他不敢相信就是这张神情恍惚的脸,有时候因为心灵的丑恶欲望,会扭曲得非常的狰狞恐怖。
很难想象马文每个月发了工资以后,就像做什么交易似的,把生活费如数交给蕾蕾。蕾蕾为了躲避饥饿的压迫,不得不在每个月的这一天里,向她慈爱的继父尽一夜让人恶心的义务。在这法定的一天里,马文将疯狂地发泄他积聚了一月之久的欲望,他将死去活来地尽情折腾,从天黑一直折腾到天亮。
蕾蕾正是在这种折磨下一天天成熟起来。她不止一次想到死,想到自杀。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蕾蕾将马文掀翻在床下,跑到小木屋外面去了。她一口气跑到了白云水库的边上,呆呆地坐在堤岸上发怔。她没有勇气纵身跳到水库中去,死对蕾蕾来说,从来就是一种遥远的诱惑,太遥远了,结果蕾蕾只能在脑子里想一想。她只能没完没了地设想自己死了以后会怎么样,她只能设想别人对她寻死的反应。人们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蕾蕾可以想象,没人会对她的死感到真正的悲伤。
在这个没有星星的夜晚,蕾蕾很轻易地就打消了死的念头。她曾看见过从水库里捞出来的一个淹死的女孩子,五六个男人轮流把女孩子放在肩膀上颠着,试图将已经咽了气的女孩子救活过来。很多人围着看,小女孩的母亲赶来了,呼天抢地地哭着。小女孩的脸是紫的,尤其是嘴唇附近紫得最厉害,蕾蕾曾经在很接近的位置上,仔细端详过小女孩的遗容,这是一个她所熟悉的女孩子,连续多少夜,蕾蕾都做着恶梦。女孩子的狰狞的遗容不断地浮现在她面前,她一合上眼,就又回到了水库边上。
在这个没有星星的夜晚,蕾蕾没有了丝毫恐惧地坐在水库边上,怀念起那个淹死的小女孩。蕾蕾怀念着她们在一起做过的游戏。旧时场景一幕幕地重复,蕾蕾显得很平静,即使是想到小女孩狰狞的遗容时,也一点没感到害怕。死亡似乎也有了它亲切的地方,蕾蕾一个人坐在黑夜里的水库边,心猿意马地胡乱想着。蕾蕾知道,马文这时候正在小木屋子里火烧火燎地等着她。这是一个法定的日子,马文也许根本没想到蕾蕾想干什么。他现在很可能守株待兔,正躺在床上静候蕾蕾的到来,也很可能正拎着风灯,在小木屋附近不得要领地到处寻找蕾蕾。蕾蕾突然感到很悲伤,因为她知道马文根本就不会想到她真的想要寻死,他从来就不相信蕾蕾会真的要死。蕾蕾从口袋里摸出马文交给她的一个月的伙食费,一张接一张地撕成碎片,用力往水库里扔。黑暗中,一切都很模糊,那些由钱撕成的碎片有的落在了水面上,有的却因为风的缘故,又飞回到了蕾蕾的脸上。
蕾蕾以极快的速度赶到了小木屋里。她告诉马文自己在水库边干的一切。马文向她扑过来,在她的口袋里摸索,发现他交给她的钱果然都没了。“你不要用死来吓唬我,要死的话,我陪你一起死好了,”马文已经等得不耐烦,他咬牙切齿地说,“要说话腻了,我才是真的活腻了,你和我来这一套!”就像以往蕾蕾提到死亡威胁一样,马文不仅没有害怕,反而更兴奋。他拉着蕾蕾再次来到水库边上,恶作剧地指着浩瀚的水面,让蕾蕾往下跳。
蕾蕾没有想到她这一次会输得这么惨。她的勇气在奔回小木屋的时候,就差不多用完了。在这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在死亡近得似乎可以触摸得到的瞬间,本能的害怕一下子抓住了蕾蕾的心。蕾蕾真的害怕了,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是一个中学还没毕业,有着许多坏毛病的小女孩。马文说的太对了,真正不怕死和活腻的是他。
马文说:“你怕什么,我陪着你一起死,你先跳呀。我怕什么,临死有个垫背的。”
蕾蕾想跑开,但是马文紧紧地抓住了她。“或者我们一起跳,你想呀,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有你陪着我一起死,多好,”马文像猫玩弄捉住的老鼠那样,尽情地戏弄蕾蕾,蕾蕾越是害怕,他越是要这么戏弄下去。临了,蕾蕾不得不求饶,她彻底失败地嚎啕大哭起来。哭了有十分钟,她以认错的口吻对马文说:“我们回家,好吗?”
马文不想轻易饶过蕾蕾,他仍然逼着蕾蕾往水库里跳,死亡同样也在引诱着马文。随着蕾蕾一天天大起来,马文的优势正在逝去,他已感觉得到自己即将控制不住蕾蕾,他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末日。他现在要充分地利用自己获得的优势,要利用这暂时的优势,重新确立自己在蕾蕾心目中的地位。面对精神已经完全崩溃的蕾蕾,马文知道自己现在可以对她为所欲为。蕾蕾一个劲地求他回家,她只想让他带着她赶快离开这个死亡之地。马文拉住蕾蕾的手,有意无意地让她碰碰自己已经充分勃起的玩意儿。“回什么,你不是想死吗,我也不想活了,我们一起死。今天你若是不跳下去,我也把你扔下去。”
天开始蒙蒙亮了,远处有人沿着大堤走过来,越走越近了,已经可以听见那人带着浓痰的咳嗽声。马文这才答应蕾蕾回家的请求。
6
戴燕燕在很久以后,才发现自己女儿和马文之间的乱伦关系。这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在农场里,人们早就对马文和蕾蕾的关系议论纷纷。
没有人真正站出来对这件事进行过干预,真需要有人出来打抱不平的时候,人们往往会噤若寒蝉。人们可以在背后肆无忌惮地谈论,但是谁也不敢当面说出来。曾经有人在夜里跑到小木屋后面听过动静,听见里面整夜都在敲门板,听见马文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人们感兴趣的只是马文和蕾蕾之间的隐私,只是设想他们究竟有没有那种关系,而对于这种关系是不是犯法,却很少去想他。由于蕾蕾中学一毕业就离开了马文,所以她和马文之间可能有的乱伦关系,很快在人们的印象中淡化,人们总是对眼皮底下的事情更有兴趣。小小的农场向来不缺乏可以作为谈资的风流韵事。
等到戴燕燕知道这事,那时候蕾蕾已经结过婚,有了个小女儿,并且刚刚和丈夫离婚。时过境迁,蕾蕾已是个十分成熟的女人。她的第一任丈夫丁文先嫉妒心很强,然而在性生活方面却是个杰出的人才,他非凡的技艺改变了蕾蕾对性的冷淡态度,和丈夫的离婚,让蕾蕾感到非常压抑。那天她住回了娘家,一个人带着两岁的女儿睡在隔壁的房间里。到了半夜里,那一阵也正好住在家的马文摸到了她的床上。他们之间已经有许多年没发生过那种事,因意朦胧的蕾蕾出于本能地拒绝着这个毁掉她一生幸福的马文,然而没多久,因为仇恨,因为害怕吵醒身边的女儿,因为害怕吵醒睡在隔壁的戴燕燕,因为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她放弃了抵抗。
戴燕燕被女儿不能抑制住的呻吟声惊醒过来。一时间,戴燕燕以为自己仍然是在做梦,她已到了更年期,这种明白不过的声音,立刻引起了她一种久违了的另一样的感情。她的腿不由自主地夹紧了,小腹那儿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她的手伸出去,摸索睡在她身边的马文。她摸了个空,人立刻完全醒了过来。
她和马文之间已经很长时间里没有性生活,作为一个女人,在漫长的夫妻生活中,她从来没有扮演过主动的角色。她总是害怕再次怀孕。多少年来,只要是有机会,马文便是表现得迫不及待,而她自己一直也只是做到满足马文而已。近年来,戴燕燕发现马文对她几乎已没有这方面的欲望,有时候即使有了,也是力不从心,很快败下阵来。戴燕燕的印象中,马文也许是真的老了,老得已经有点不中用。
戴燕燕轻轻地下了床,走到蕾蕾睡的房间门口,借着月光,她看见一个黑影子站在床前,在节奏地摇晃着,另一个黑影子横躺在床沿上,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尽管已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戴燕燕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情景差一点让她昏厥过去。她不敢相信,进入疯狂状态的那一对男女,竟会是自己的男人马文和女儿蕾蕾,她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蕾蕾放肆的呻吟声害得戴燕燕呆呆地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她发抖的手指终于摸到了电灯开关。
灯光大亮,蕾蕾迅速钻到被子里,号啕大哭起来。马文傻兮兮地站在那,孩子气地挺着那根还没有尽兴的男人的玩意儿。戴燕燕发了疯似的向他扑过去,马文连忙弯下腰,双手护着自己的家伙。
“畜生,你这个畜生,”戴燕燕扯住了他,接二连三骟马文的耳光,“你干的什么好事,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马文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护着自己的下身。他仰起脸来,让戴燕燕骟耳光。戴燕燕尽情地骟了一阵耳光以后,又用脚去踢马文,马文侧过身来,结果都踢在了他光着的屁股上。马文也不反抗,也不逃跑,更不认错,一口一个“你有完没完”。
“我没完,没完,”愤怒的戴燕燕转身去用力掀蕾蕾的被子,正捂着脸哭的蕾蕾吓得哇哇大叫,她的叫声把女儿惊醒了,蕾蕾连忙一把搂住她。戴燕燕恶狠狠地骂着:“你个不要脸的,刚离了婚没了男人,就这么难过,你什么人不能偷,你竟然偷你爸爸,你跟你爸爸睡觉。你个小婊子!你怎么不去死?”
马文趁机光着屁股逃回自己房间,戴燕燕追在后面,又是两脚。马文一个踉跄,差一点跌下来,像猴子一样跳到了自己床上,拼命往被子里钻。戴燕燕随手捞起门角落里的一把伞,对准了马文,狠狠打下去。马文用被子把自己裹紧,咬牙切齿死不吭声。戴燕燕打了一阵马文,又跑到这边房间来打蕾蕾。蕾蕾的小女儿吓得直哭,蕾蕾硬是不吭声,随她去打,打到临了,蕾蕾也急了,说:“你打死我好了,我早就该死了。”
戴燕燕说:“你还嘴凶,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蕾蕾说:“我是不要脸,我从十二岁就开始不要脸了,你把我和他扔在一起,你知道他是言生,你干吗还要扔下我不管。我是不要脸,我是骚货,你把我打死好了。他老是逼着我,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是你把我扔给他的,多少年前我们就这样了,你现在气成这样子又怎么样?”
戴燕燕感到一阵阵眩晕,她觉得有把刀子在她胸口插了进去,用力绞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实在太迟钝了,怎么会这么多年来一点也没有察觉。事实上,也许不是没有察觉,而是她不想察觉。对于大女儿蕾蕾,戴燕燕不能不承认自己对她关心不够,她对她一直缺少正常的母爱。儿子明明和小女儿蒂蒂已让她操够了心,把蕾蕾放在马文处的确是少了一个大包袱,她怎么能想到马文真的会和禽兽差不多呢。
“他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就跟我睡过觉了,”戴燕燕终于第一次成了蕾蕾倾诉的对象,“我那时候才有多大呀,他这么干了,我一直没办法告诉别人,我能告诉谁呢?你就知道把我扔在他那,你让我听他的话,你从来不问我和他在一起怎么样?”
戴燕燕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直落下来。她脑子里一时间闪过了许多念头,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蕾蕾,对不起自己前头那位死去的丈夫。她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的疏忽造成了蕾蕾终身的不幸,是她为了卸包袱,把一只无辜的小羔羊送进了虎口。她并不是一点不知道马文这人和禽兽差不多,蕾蕾说得对,是她把她扔给马文的。
“你打呀,你怎么不打了,”蕾蕾伤心地用被角堵住自己的嘴,抽泣了好一会儿,又说,“我那时候,有什么办法。他反正豁出去了,后来,他老逼我,我要是不依他,他什么事做不出来?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我害怕他把这种事说出去,我也是没办法。”
“你——”戴燕燕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7
蕾蕾在十五岁多一点的时候初中毕业,书反正是没办法往下继续念了,她的成绩本来就不好,无书可读正合口胃。她的户口在城里,因此很自然地回到母亲身边待业。所谓待业,其实无业可待。作为长女,蕾蕾如果留在城市里工作,她的弟弟妹妹就可能上山下乡,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戴燕燕当然不会同意这么做。对于蕾蕾来说,没有什么比脱离马文的魔掌更让她称心如意,而且硬待在母亲的身边,她仍然感受不到任何温暖。戴燕燕始终拿她当个包袱,她留在城里待业,又成了不受欢迎的新包袱。当居委会的老主任跑来动员她去农村时,她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但是戴燕燕一定坚持要蕾蕾去马文所在的那个农场,她的理由似乎很充分,不管怎么说,离马文近一些,也好有个照顾。蕾蕾拼命抗争,戴燕燕硬是自作主张地便把她的户口迁了去。就在那一年,戴燕燕也当了居委会主任,此后的若干年里,她一直干着这差事。
蕾蕾又到了农场,不过这一次,她有意选了一个最偏僻的角落。在这个角落里,她一待就是好几年,从来也没告诉过马文自己的确切地址。她知道马文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她回去,盼她重新回到小木屋里。有时候,她去场部办事,即使时间再晚了,也一定是和同伴一起离去。她坚决不在马文的小木屋里留宿。有一次路上走得非常累,甚至她的女伴也想在小木屋里借宿一夜,可蕾蕾就是说什么也不肯。
“你是我女儿,难得这么回来一趟,在自己家住几天还不行?”马文当着别人的面,生怕蕾蕾不高兴,小心翼翼地说着,他的不安分的眼神,不怀好意地在蕾蕾和她的女伴身上扫过来扫过去。
“我不是你女儿。”蕾蕾硬邦邦地说,说了,拉起女伴就走。女伴只知道他们是父女不和,也不往心上去,年轻人一到了农村,脾气很快就变坏。一般的家庭矛盾都是子女已去了农村,父母再也不贴钱给他们,子女在农村钱不够用,怨不上别人,就只好怨自己父母。走着走着天黑了,两个人都有些怕,便用不停地说话来壮胆。女伴问蕾蕾,她父亲每月贴多少钱给她,蕾蕾说一分钱也不给,女伴顿时发火说:“你爸爸真不够意思,怎么能这样。”于是也对蕾蕾大谈起自己父母的不是。蕾蕾一路不吭声,到了住处,不耐烦地对女伴说:“好了,我爸爸跟你爸爸不一样。”
女伴说:“怎么不一样?”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不要说了好不好。”
“蕾蕾你怎么了?”
蕾蕾知道和女伴没办法说清楚,咬着牙再也不吭声。马文是一个她力图想忘却的人,她一直在努力这么做,然而事实上,她越是想忘掉他,越说明自己不能忘掉。她摆脱不了马文留在她心灵深处的阴影。她一直不肯把自己的住处告诉马文,就是害怕马文找上门来,就像马文一再强调的那样,蕾蕾知道马文不会轻易放过她。他绝不会那么轻易地甘心蕾蕾就此从他的手掌中逃出。
让蕾蕾担心的一天迟早会到来,马文终于打听到了蕾蕾的住址,没人知道他是用什么办法得到的。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一只喜鹊在屋顶上抖着尾巴使劲叫着。马文鬼头鬼脑地出现在蕾蕾的集体户门口,他东张西望到处看着,神气活现地呼唤着蕾蕾的名字。
蕾蕾一直在担心的一天还是来了,她脸色铁青地看着马文,尽可能地保持镇静。她知道马文这人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做出来的。好在马文这一次没做出出格的事,他抽着集体户居住的男知青递给他的香烟,一边咳嗽,一边抽烟。马文不说话的样子,给集体户的其他人留下了老实巴交的印象。蕾蕾在同伴的要求下,在后门口杀了一只鸡。杀鸡的时候,马文呆头呆脑地在一旁看。趁没人注意,蕾蕾对马文扬了扬还沾着鸡血的菜刀,咬牙切齿地警告他说:“你活得不耐烦的话,就试试看!”
马文不动声色地看着那把菜刀,这类的警告对他显然毫无用处。不过这一次他来看蕾蕾,的确不是想惹是生非,他若无其事地回到房间里,坐在那呆呆地听蕾蕾的同伴们谈论着他们的事。在蕾蕾的印象中,他好像从来也没有这么老实过。他来的目的,好像只是为了观察一下蕾蕾他们集体户的生活,又好像是为了给蕾蕾一些带威慑性的暗示。在差不多一天的时间里,马文几乎没说过什么话。
在集体户里住着四个知青,两男两女。那天晚上,马文和两个男知青一起喝了些酒,然后又在男宿舍里挤了一夜。这一夜,对于蕾蕾来说,就像世界末日一样恐惧。她想一个人跑出去,又害怕万一马文黑夜里摸进来,对和她同房间里女伴非礼。蕾蕾太了解马文了,马文是个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的言生。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蕾蕾感到精疲力尽,暗暗庆幸没发生什么事。吃了早饭,同伴们要去干活,蕾蕾害怕一个人和马文待在一起,也坚持要下地干活,同伴劝她留下来陪陪马文。蕾蕾说:“陪个屁,他有什么好陪的。”同伴吃惊蕾蕾会这么说话,马文却一点都不在乎,慢吞吞地说:“我今天就走,你送送我总可以吧?”
蕾蕾把马文送到了汽车站。一路上无话可说,快到汽车站了,马文问蕾蕾:“你和那两个男的有没有什么事?”蕾蕾说:“有什么事?”马文说:“有什么事,也不用我说穿了,我告诉你,这两个人都不怎么样,你真要找男人,到场部去找。我叫人帮你介绍一个。”蕾蕾说:“我的事,不要你操心,不管你什么事,再说我也不想结婚。”马文说:“你骗谁,心里不知怎么想男人呢!”蕾蕾知道接下去,他要说出难听的话来,干脆不理他。
到了汽车站,马文低着头,说:“别以为你找了男人,我就不能把你怎么办了,我才是你真正的男人呢,不信你也试试看,哪个男人知道了你的事以后,还会要你。你要是瞒着我找男人,我就把什么事都告诉他。”
8
在没有马文的日子里,蕾蕾的生活过得也不算好。马文的阴影无处不在,无时不在。蕾蕾那个组共有四个知青,两男两女,另一位女的几年后转到了别的农场去,结果集体户里就留下蕾蕾一个女的。女伴转走不到半年,蕾蕾和两位男知青中一位姓唐的谈起了恋爱。那时候谈恋爱,既没有什么理想可谈,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一恋爱,很快就有了那种事,因为还有一位姓王的男知青,蕾蕾和姓唐的不得不背着姓王的偷鸡摸狗。到了过年的时候,姓唐的自顾自先回家探亲,就留下蕾蕾和姓王的,姓王的抓住机会,猴头猴脑地向她进攻,她的头脑一阵发热,又把姓唐的那位给忘了,糊里糊涂地又和姓王的发生了关系。姓唐的回来,便和姓王的打架,打得鼻青脸肿不可开交。偏偏蕾蕾又怀了孕,姓唐的姓王的总算都像男子汉,都觉得自己义不容辞,都抢着要和蕾蕾结婚。
可是临了蕾蕾和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位也没结婚,她在姓唐的和姓王的两位知青陪同下,堂而皇之地去医院流了产。马文给她留下的阴影仍然骚扰着她,她吃不准像自己这样的女人,究竟还应该不应该嫁人。她和这两个知青保持着断断续续的接触,这种接触一直到她调到场部去顶替马文的职,才正式告以结束。爱情生活对蕾蕾来说,变得可望不可及,每当她几乎要爱上什么人的时候,一想起马文威胁她时的嘴脸,蕾蕾便万念俱灰。她不想伤她所爱的人的心,她从来就没准备和那些爱她的人结婚。
在场部顶职的蕾蕾不久就回城了,她不愿意和马文在一个小木屋里住着,干脆辞了职,到城市里去嫁人。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都可以,她突然之间变得很随便,别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刚见了一次面,她便答应嫁给她。就这样,她和一个叫丁文先的人结了婚。这个男人又高又大,看上去完全可以做她的保护人。对于自己的婚事,蕾蕾相信任何一个男人,一旦知道她和马文的关系都不会再要她。她相信那个注定要做她丈夫的男人,绝不会轻饶了她。事实证明也是如此,她和丁文先结了婚,过了几年舒坦日子,有了个可爱的小女儿,起初一切都还顺利,丁文先非常地爱她,但是等到他知道了她的过去以后,这个性情暴躁嫉妒心极强的男人,便开始三天两头地骂她,动不动就挥拳头揍她。
蕾蕾相信自己其实后来已经爱上了丁文先,她总是怀念和他最初在一起的日子。这个强壮的男人让她明白了什么才叫作真正的女人。无论是和马文,还是和集体户的两位知青,性都是一种属于别人的事。她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性总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她总是希望事情能够尽快结束,希望这事下次再也不要发生。丁文先消除了她对性的恐惧,使她从冷淡变得充满兴趣。
如果丁文先能够容忍她的过去,她和他也许能够十分幸福地过下去。但是恰恰在这一点上,以戴绿帽子为最大耻辱的丁文先绝对做不到。他没完没了地打骂蕾蕾,坚决不能饶恕她对他的欺骗。他不止一次扯着她的头发猛打,骟她的耳光,打落了她的牙齿。他不仅给蕾蕾带来了巨大的肉体上的痛苦,他自己也陷入在懊悔的泥潭中不能出来,打骂蕾蕾只是他试图解除自己痛苦的一种无效办法。
挨打挨骂的日子以离婚而告结束,于是很快又有了第二次婚姻。蕾蕾的第二次婚姻同样谈不上任何幸福,甚至比第一次更糟糕。这一次也是一位离了婚的男人,对蕾蕾以往的历史是否贞洁并不感兴趣。和丁文先这个醋坛子比起来,第二位丈夫更差劲更不讲理,他在单位里辞了职,开了家小餐馆,从来不把她这位老板娘放在眼里。蕾蕾的过去成了他在外面寻花问柳最理直气壮的借口。
蕾蕾和这个男人又生了一个儿子,她老是有一种和他夫妻缘分长不了的预感,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又错了。小餐馆的生意谈不上好,蕾蕾的丈夫稍稍地赚了点钱,吃喝嫖赌全沾上。他明目张胆饥不择食地勾引女招待,那些从保姆市场找来的女招待,很轻易地就上了钩。他干的最出色也是最让人气愤的一件事,就是把不知从哪沾上的性病传染给了蕾蕾。面对这样一位不要脸的男人,蕾蕾只好把自己和丁文先生的女儿放在戴燕燕身边抚养,她自己吃过继父的苦头,从来不把自己的大女儿带到现在的这位男人身边。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和马文绝对是一路货色,他绝不会轻易放过身边的任何一位女人。
马文在这期间终于提前退休回去,由于蕾蕾要经常回去看望自己的大女儿,他又像过去那样纠缠起她来。他死皮赖脸盯着她,人老心不老,一次次提出了无耻要求。他的这种妄图旧梦重温的变态要求,立刻引起了蕾蕾的最大反感。她不止一次产生过要把他杀了的念头。这个念头与戴燕燕积蓄已久的想法不谋而合。这时候的马文已经平反,他的右派历史仿佛成了一段光荣经历,有关部门不仅给他落实了政策,而且许诺分一大套房子。住进新公房一直是一个非常诱惑人的想法,戴燕燕对马文充满了刻骨仇恨,但是为了能拿到新公房的钥匙,不得不忍气吞声再熬一熬。
新公房的钥匙总算到手了,蕾蕾和戴燕燕开始认认真真地密谋如何置马文于死地。
9
蕾蕾的供词:我很早就想把他杀死了,真的,自从我明白他和我干的那种事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他不是一个父亲,他根本就是个畜生。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有时不得不喊他,我从来就是用“喂”来称呼他。那时候我离婚不久,差不多又准备结婚了,他又开始纠缠我。有时候我站那洗碗,他假装过来看,手就从我屁股后面伸过来,摸我的下身。我不止一次对他说,你个畜生,有一天,我真杀了你。你再这样,我不杀了你,我不是人。
有一天我回去看望我女儿,我女儿那时候快三岁了,他借着逗我女儿,手故意在我胸口摸来摸去。我就骂他老不要脸。他嬉皮笑脸地说,老不要脸就老不要脸。这时候正好我母亲出来,也骂他。他来火了,就撒泼,嘭地一声,用力把桌子给掀翻了。我母亲气不过,又骂他,他就冲到我面前,当着我妈的面说,你装什么正经,你不是蛮喜欢我的吗。又说,你有什么稀奇的,你当真把裤子脱下来,我也就未必真怎么样了。说着就要上来扯我的衣服,扯我的裤子,当时我连连向后退,我的女儿吓得哇哇大叫。我母亲便冲上去和他厮打开了。我抱着女儿,帮不上什么大忙,就用脚拼命踢,踢得他乱叫。
要不是抱着我女儿,我当时就会冲到厨房里去拿一把菜刀,我当时就会把他劈死。他和我母亲扭成一团,我踢了他几脚以后,便把女儿送到隔壁房间,我弟弟明明正好就在里面,我把女儿交给了明明,随手抄了个扫帚,然后跑出来,和我母亲一起,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他被我们摸得不轻,连声讨饶。我说,我们这次饶了你,下次你再不要脸,我们大家都别想再活。他连声说,好好,我是个畜生,你们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母亲说,你是个畜生,你的话也不会是人话,你怎么不早点死。他说,谁迟早都要死的,干吗应该我早点死。
我和我母亲一起说,你是畜生。我们知道他是狗改不了吃屎,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去死。我们真希望他能得一场暴病死了,要不就是在街上,让汽车给撞死,或者碰到强盗小偷,用刀子把他捅死。有一次他看电视,插电源插头,因为手是湿的,他猛地被电打了一下,吓得他直甩手,连声说自己差一点电死。我那时候脑子里就想,他要是真被电死了多好。
我和我母亲商量怎么把他给弄死最好,我母亲一直说,由她来动手好了,她说她已经一把年纪,反正也活到头了,大不了由她来抵命。我们商量了好几种方案,老是拿不定主意。他好像也觉得我们有这想法似的,有一天吃着饭,他很严肃地对我们说,我知道你们想怎么办,你们不是盼着我死吗,我跟你们说了,想叫我死,没那么容易。我要死早就死了,你们可以在我的饭里下毒,在我喝的水里下毒,可我告诉你们,我是死不了的。
我们一直下不了手,一拖也有几年。我们老是在想究竟怎么样才好,用什么办法才不会让人知道。那天晚上,我已经上床睡觉了,他又来纠缠我。在他想往床上爬的时候,我一脚便把他蹬了下去,这一脚踢得不轻。他像个面粉口袋那样倒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然后爬起来,揉着腰灰溜溜地出去了。那天晚上我非常气愤,一晚上我都在想,我想我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我要说干就干,用不着再考虑那么多的后果。我已经忍了再忍,我不可能再忍下去。我对自己说,这个老畜生的末日已经到了。
第二天我便到集市上去转。我在城市另一头的农贸市场上,买了一小包老鼠药。那是一个地摊,挂着一块大红布,上面写着鼠药大王几个字。卖老鼠药的也不吃喝,很有兴致地在逗引一只小白鼠,那小白鼠放在一个小转盘上,一动,转盘就转起来,动得越快,转得越快。看着地摊上一字排开的死老鼠,我就问那个卖老鼠药的,他的药是不是真的管用。卖老鼠药的眼睛仍然看着小白鼠,说,开玩笑的,这药还能不管用。不要说是药老鼠这小玩意了,你就是去药大水牛那样的大家伙,也只要一点点就行了。我不相信。卖老鼠药的又说,不是我吹牛,老鼠吃下去,不要三分钟,就立刻完蛋。我说,那好,你喂给这小白鼠吃,小白鼠吃死了的话,我赔给你。卖老鼠药的说,你存心想气人是不是,这小东西成天陪着我,你看它多可爱,我怎么舍得给它下药。
我说,现在有的老鼠药都是假的。
是假的我退你钱好不好,卖老鼠药的很生气,你回去试,要是三天内,见不到死老鼠,你来找我退钱好不好。
我说到时候你早不知跑哪去了。
跑哪去了?卖老鼠药的笑了起来,你真是的,这老鼠药值得了几个钱,我鼠药大王几个字,是蒙人的?你不信,先拿药去,等见到了死老鼠,你再给我送钱来。
我就付了钱,卖老鼠药的给了我一小包药,递给我的时候说,你千万放好了,小孩子拿到这玩意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我这药不管用,也没管用的药了。真的,你要是放不下心,我还是那句话,先不付钱也可以,赶明儿你见到了死老鼠,再给我送钱来也行。我不想听他啰嗦,付了钱就走。回家以后,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就是那个老畜生,厚着脸皮低声和我搭腔,他说,蕾蕾,你昨天晚上把我踢得不轻。
活该,我看着他饿狠了吃饭的样子,板着脸,咬牙切齿地说,你自找的。
我母亲在旁边听了,就问他又在动什么坏脑筋。
我话里有话地说,让他动吧,让他只管动坏脑筋好了,他已经没有多少坏脑筋可以动了。
吃了晚饭,我把买老鼠药的事,告诉了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