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戴燕燕去马文的那间小木屋,帮他收拾房间的时候,马文正孩子气地半躺在床上看小人书。收集小人书是马文在农场落魄后养成的一个怪毛病。他把工资的多余部分统统都变成了小人书,东一本西一本地到处乱塞。前一天,老魏头烧了几样菜,让马文去做客。马文一向懒得和人打交道,然而这一次却很乐意,去了也不客气,叫坐上座就坐上座,叫喝酒就喝酒,叫吃菜就吃菜。

酒足饭饱,老魏头这顿饭不能白请,他请马文来,是有目的的。他意识到马文对戴燕燕并不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现在似乎到了摊牌的时候,然而他害怕马文会再一次拒绝戴燕燕,弄得戴燕燕下不了台。他是好心要给马文介绍对象,万一这人不知好歹,大家都不愉快。话到嘴边,老魏头临时换了词,他感叹地对表妹戴燕燕说,马文那儿邋遢得不像话,有空帮他去收拾一下。

马文大着舌头连声说:“用不着,脏就脏吧。”

老魏头说:“你他妈神经病,收拾收拾,像个人住的地方倒不好?”

小木房里果然充斥着一股难闻的气味,空气仿佛是凝固的。戴燕燕没想到自己会去,马文也没想到她会来。两个人都紧张,戴燕燕为了掩饰惊慌,索性走进了房间,这样起码外面的人看不见。她看着乱糟糟的房间,想好的话已忘了,想笑也笑不出来。她越来越紧张,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胸口一阵阵乱跳,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马文用另一种办法掩饰自己的惊慌,他懒洋洋地躺在那儿,把小人书放下,说:“怎么会是你,你来了,有什么事?”

戴燕燕说:“我来帮你收拾收拾。”

马文想了想,说:“其实也用不着。”

“你看你这房间,太乱了。”

“乱就乱吧。”

说了几句话,大家的紧张情绪消失了许多。戴燕燕开始大动干戈着手收拾房间,马文却显得无动于衷,好像这事压根跟他没任何关系似的,又好像戴燕燕天经地义就应该这么干一样,当他发现自己在房间里有那么点碍手得脚,便捧着小人书,坐到门口的小凳子上去看。终于磨磨蹭蹭看完了那本小人书,戴燕燕袖子卷得多高地还在大干,马文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问:“要不要我帮忙?”

戴燕燕说:“你帮我去拎水吧,省得我一趟趟跑了,对了,先帮我把桌子搬出去。当心别把桶踢翻!”

马文去井边打水,井边有女人在那洗衣服,追问他小木屋里忙得不亦乐乎的女人是谁。

“马文,你是该找个老婆了!”井边的女人,冲着他大声嚷嚷。

“喂,那女人就是你老婆了?”

马文只当什么也没听见。他害怕和女人说话,来到农场以后,什么女人和他开玩笑打哈哈,都会把他搞得很狼狈。他一趟趟地打着水,忙得屁颠颠的。戴燕燕的所作所为,让马文想起了小时候他家里一位能干的奶妈陈妈。高高大大的陈妈有一对很结实的大xx子,马文记得自己那时候已经不小了,还解开陈妈的衣襟,抚摩陈妈那对像活蹦乱跳的小兔似的xx子。陈妈不止一次搂着他说:你吃了我的奶,你就是我的儿子。天天晚上入睡,他都必须抚摩着陈妈的大xx子,只有这样他才能入睡。

“老马,差不多了,水不用再拎了。”戴燕燕直了直腰说。正在走神的马文,一时真不知道戴燕燕喊的“老马”是谁,从来没有人对他用过这个称呼,大家都叫他马文,连刚学会说话的孩子都这么叫。不过马文很快就明白戴燕燕是在和自己说话。

“你说什么?”他有些尴尬地问。

“不要水了,我们把桌子搬回去吧。”

于是两人一起搬桌子。两个人的劲,怎么也用不到一起去,马文笨手笨脚瞎用力气,戴燕燕笑了,把桌子放下来,说:“你真是个书呆子。”

马文更不好意思,也笑,呆笑。

小木屋里果然焕然一新,戴燕燕说:“马马虎虎就这样吧,累死我了,下次有机会,我再来帮你收拾。今天就这样,我走了。”

马文站在那发呆,心里有点不舍得她走,她既然提出来要走,又不敢强留她。他偷偷地盯着戴燕燕的胸口看,想象着她会不会有陈妈那样一对硕大无比的xx子。戴燕燕怔了一会儿,见马文发呆,也不说让她留下来坐坐,便真的走了。马文见她真的走了,跟在后面一言不发地送她,一直送到老魏头家门口。

戴燕燕说:“好了,谢谢你送我。”

马文说:“没关系。”

戴燕燕又说:“其实你用不着送我。”

马文仍然是那一句:“没关系。”

马文掉头回自己的住处,一路上,若有所失。回到家,看着已经整个变了样的小木屋,他才突然想到竟然没有对戴燕燕说一声谢谢。

2

一个星期以后,马文十分严肃地去找老魏头。老魏头告诉他,三天前,戴燕燕就回去了,马文的脸立刻变了色。他没想到她会说走就走。这一个星期里,他日日夜夜都在想戴燕燕,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可是没想到他鼓足勇气来到老魏头家的时候,戴燕燕竟然离去了。

老魏头因为戴燕燕受到了冷落,自己也跟着丢了面子,恨不得把马文一顿臭骂。他悻悻地说:“马文,我跟你直说了,你也不用搭那个臭架子,就凭你头上那右派的帽子,我表妹未必能看上你。”

马文说:“我现在想找她,我有话跟她说。”

老魏头说:“有屁的话要说!”

马文说:“真的有话。”

老魏头来火了,说:“你他妈早干什么?”

马文呆头呆脑地说:“我真的有话跟她说。”

“她人都走了,我有什么办法,”老魏头很奇怪马文怎么会突然变得急不可耐,不过,他好像已猜到这个书呆子要和戴燕燕说什么,“我写信叫她再来,要不然,你不是秀才吗,你直接给她写封信。”

神色恍惚的马文从老魏头那里,要到了戴燕燕的地址,他没有给她写信,而是连夜走了十里路,搭了第二天的头班长途车,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风尘仆仆赶到戴燕燕家。终于见到了戴燕燕,马文不问青红皂白,迫不及待开门见山地便向她求婚。突如其来的求婚,把老实巴交的戴燕燕吓得惊慌失措。

戴燕燕自从丈夫死了以后,一直在一家街道办的绣衣厂做事。绣衣厂专做唱古装戏用的戏装,文化大革命一来,才子佳人帝王将相通通不许演了,绣衣厂也被迫关门。戴燕燕失业在家,靠糊纸盒子维持生活。日子过得已不能再苦。为了自己能活下去,为了自己快上小学的女儿,她唯一的希望就是等着嫁一个合适的男人。

马文的如此戏剧性的求婚太出乎她的意料。

“这又不是什么小事,你让我想一想,再回答你,好不好,”戴燕燕心口怦怦直跳,不明白这位曾经一口回绝过自己的男人,现在怎么会急成这样,硬逼着她立刻表态,“让我想想,好不好?”

马文说;“那好,我等你,你快想。”

戴燕燕说:“你总得给我一点时问。”

马文沮丧地说:“我等不及了,你干脆说吧,你到底要多少时间?”

戴燕燕哭笑不得,马文还是死皮赖脸逼着她表态。

“你不能太急。”

“我怎么能不急?”马文严肃地说,“你答应了,我们就结婚。你要是不答应,我也不想活了,还回农场干什么,我索性找个地方去死了算了。”

戴燕燕更加哭笑不得,幸好女儿雷蕾从外面回来,两个人碍着小孩的面,许多话不能再说。蕾蕾马文是见过的,她因此也不觉得陌生,只是奇怪,这个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的家里。戴燕燕开始心不在焉地忙晚饭,马文心不在焉地哄蕾蕾,为她讲故事。

蕾蕾说:“我妈妈说,你那儿有许多小人书。”

马文说:“我那儿全是小人书。”

蕾蕾又说:“你都是大人了,还看小人书?”

吃了晚饭,好不容易等蕾蕾睡着,马文继续毫不含糊地纠缠戴燕燕。戴燕燕心神不定地说:“我若不答应你,你真的要去死?”

马文说:“真的去死。”

“你瞎说的吧?”

“我瞎说,你不信,我死给你看好了。”

戴燕燕急了,说:“你千万不要这样。”

马文近乎耍无赖地说:“我就这样,我吃毒药,我跳楼,反正我不想活了。”

戴燕燕被他逼得没办法,只好答应他的要求。天这时候已经很迟了,蕾蕾在床上打着呼噜,睡得正香,戴燕燕就一间屋子,就一张床,不知道如何安置马文。马文说:“不要紧,我就在椅子上坐一夜好了。”戴燕燕说:“这怎么行,要坐,我陪你坐一夜,索性大家都坐。”

两人一人一张椅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对面而坐。夜深人静,马文说:“对了,我都不知道你多大了?”戴燕燕不太好意思地报告了自己的年龄,马文又说:“想不到你比我还小三岁呢,我真是白活了。”戴燕燕问他怎么白活了,马文一本正经地说:“我还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呢。”

戴燕燕听了,也感到马文怪可怜的。

马文顿了顿,更加一本正经地说:“我成天和畜生打交道,畜生的那东西我倒是经常见到,女人的那东西是什么样子,我都从来没见过。”

“女人的什么东西?”

马文孩子气地又解说了一遍。

戴燕燕脸红得像是血要涌出来,她做梦也想不到他一个文绉绉的书生,竟然在此时此刻说这种话,这种纯粹的下流话,然而她知道他毕竟说的是大实话。只有他这种书呆子,才会说这样的大实话。

“说是女人那东西也长毛?”马文就像谈什么正经事一样,很认真严肃地问戴燕燕。“是不是?”

3

戴燕燕从没怀疑过马文是个童男子,毫无疑问,是她首先使他从一个什么都不太懂的大男孩子,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野气十足的男人。从一本正经的谈话,到手拉着手,走到床边,跌倒在床上,这中间几乎没有任何礼节性的过渡。一切都太顺理成章,一切都太自然。戴燕燕明白自己太成熟了,成熟得像一只熟透的苹果,像一包红肿以后盼着要挤掉脓的疖,像一头正在发情的小母马。她的微弱的拒绝和反抗还不如说是最好的邀请。马文笨拙的动作,害怕把蕾蕾吵醒的紧张,不仅没有影响她的情绪,反而更刺激了她压抑已久的性欲。她突然意识到所有这一切,都是事先就安排好的。她一直在等待这一时刻。

床板在突然之间,剧烈地振动起来,他们忘却了羞耻,滚在一起,放肆地做着动作,不止一次差点把熟睡的蕾蕾挤到床底下。这一夜因为漫长而变得短暂,戴燕燕盼着一次次的地动山摇,盼着一阵阵的风狂雨骤,盼着呼吸由轻到重,又由重到轻。他们像中了邪一样,好像永远不知道精疲力竭,好像永远不知道什么叫作够了。他们一次次地踏上征途,刚刚结束就重新开始,这一夜又像是世界的末日。

马文和戴燕燕的婚礼,以最快的速度草草举行。新房就设在马文的小木房子里,来庆贺的都是农场的同事,也没什么仪式,炒了两大锅花生,大家说说笑笑,没完没了地吃花生。一地的花生壳踩在脚底下咔咔直响,就像是铺了一层厚地毯。蕾蕾被安排住到老魏头家去了,闹新房的故意迟迟不走,一直拖到天快亮才离去。临走时,话里有话地说:“快睡吧,马文憋得急死了。”

马文说:“知道我憋死了,你们还赖着不走!”

大家看马文真急了,把大实话都招了出来,快活地哈哈大笑。整个婚礼过程中,没听见马文说什么话,很快马文说的这句“我憋死了”的笑话,传得全农场都知道。人们都知道打光棍的马文原来早想女人想疯了。

人都走了,小木房子里一片寂静,戴燕燕想着马文说的话,红着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直肚肠?”

马文说:“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是我结婚,他们赖着不走干什么?”

戴燕燕笑着说:“你也是的,这叫闹新房,越闹越好。”

“闹个屁,”马文仍然耿耿于怀,“谁要他们闹?”他从咔咔直响的花生壳上走过,脸色沉重地扑在戴燕燕身上。戴燕燕想洗一洗,马文这点工夫也等不及,胡乱地撕她的裤子,戴燕燕还没喘过气来,事情就结束了。

结婚以后,戴燕燕很快发现马文的脾气古怪。她喜欢他身上的孩子气,但是又有些受不了他的太过分。他的一些想法,不是这个地球上的人所有的。首先是做爱的迫不及待蛮不讲理,似乎急着要把失去的青春追回来,马文老是没完没了纠缠戴燕燕。他的性欲永远处于亢奋,不管白天黑夜,扭住了戴燕燕就是立地正法,在她还没有醒悟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匆匆完事。马文总是以最快的速度得到满足,来得快,去得更快,他很快就使戴燕燕对他感到厌倦和失望。

其次,马文对什么是夫妻的概念十分陌生,也许是学畜牧专业的,他似乎更适合和动物打交道,在性爱方面,他的行为表现得就像雄性动物,而且他也把戴燕燕当作了雌性动物。除了性之外,他好像不太明白女人对他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女人好像只是他尿急了借来急用的夜壶,是一种泄欲的器具。戴燕燕忍不住地想到,在没有她的日子里,马文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不是熬过来了吗,”完了事的马文,有时候会做出不当回事的样子,“没有你,我照样活了这么多年。”

“你就不想女人?”

“我当然想。”

“那你还不难受死了。”

“我难受,女人也还不是一样的难受。”

戴燕燕不明白马文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经常说一些很莫名其妙的话,说一些非常下流的想法。她不得不追问马文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要想大家想,男人要女人,女人还不是一样要男人。这种事,也不是就男人才想。女人有时候想起男人来,裤裆里,就跟要失火一样?”马文仿佛很了解女人,他习惯用雌性动物会发情这一点,来理解女人。他相信每个女人都有不要脸的时候。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戴燕燕的脸常常会红,她不喜欢和马文赤裸裸地谈这些,趁他兴致还不错,便转了一个话题,“我毕竟是死了男人的女人,还有一个拖油瓶女儿,你怎么会喜欢我的呢?”

马文不从正面回答:“我头上有顶右派帽子,你不是照样喜欢我吗?”

“我当然喜欢你。”

“我当然也喜欢你。”

“你是真的喜欢我?”戴燕燕有些不放心地问他。

马文说:“你缺少一个男人,我呢,缺少一个女人,我当然是真喜欢你,难道你不是真喜欢我?”

戴燕燕说:“我不相信。”

马文说:“你不相信什么?”

“你未必是真喜欢我,你只是喜欢一个女人,”戴燕燕也说了一句很粗俗的话,“你喜欢的是这个!你根本不会真喜欢我。”

马文说:“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人,好了吧。”

马文说的是真话,刚结婚那阵,他也许是有几分真心地喜欢戴燕燕。刚结婚那阵,戴燕燕也是真心地喜欢马文。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对爱情的真正体验。她变得像一个纯情少女那样,盼着和马文见面。在令人心焦的分居日子里,她只有靠没完没了地替马文织毛衣打发时光,拆了织,织了再拆,不厌其烦。戴燕燕从旧货店里买了许多积压在那的纱手套,把纱手套拆了,然后用极细的棉纱,为马文一件接一件地织衣服。这是一个非常费工夫的活,戴燕燕常常一个人织到深更半夜。

4

戴燕燕的父亲最早开过一家小杂货铺,他的生意从来没好过,戴燕燕从小就过着一种十分艰苦的穷日子,总算读过三年小学,识了几个字,嫁了一个在工厂里做工的丈夫。这丈夫是个粗人,自己不识几个字,人长得瘦骨伶仃,却最爱听人说书讲历史演义。戴燕燕对他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糊里糊涂嫁给他了,便糊里糊涂地跟他过日子。过了没几年,丈夫得了肝炎,很快就是肝腹水,在床上躺了一年,年纪轻轻就送了命。

在没有男人的岁月里,戴燕燕靠回忆男人给她讲的三侠五义打发时光,没有男人的日子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难熬。吃饭毕竟比性欲更重要。对于戴燕燕来说,最难熬过的,是缺了男人生前的那份固定工资。在过分贫穷的日子里,她有过短暂的守节念头,然而很快就又明白除了再嫁男人别无出路。戴燕燕很快就明白唯一的本钱就是嫁人,趁自己还年轻赶快嫁人。

戴燕燕觉得马文对于她非常合适,虽然一开始带着很强的功利性,但她发现自己很快对马文的古怪入了迷。她越来越喜欢马文身上的那股书呆子气,和原先那个跟自己差不多,同样是识不了几个字的丈夫比起来,马文毕竟是货真价实的读过大学的文化人。戴燕燕还是做姑娘的时候,家就住在离一所大学不远的地方,常常有胸口别着校徽的大学生到她家的小铺子上来买东西。其中有一个戴眼镜的大学生,似乎还对她有些意思。

戴燕燕一直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嫁一个大学生。那个戴眼镜的大学生,常常到她家的小店里来买一种价格很便宜的香烟。那大学生一定是很穷的,既然是很穷,为什么不能把烟戒掉呢?戴燕燕记得大学生来买烟时,总是探头探脑地寻找着她的身影。他每次只买一包烟,每买一包烟便意味着和戴燕燕见一次面。

有一次大学生把一盒香粉留在了柜台上,就是那种廉价的硬纸盒装的香粉,封面上印着一个大美人。大学生好像是无意将那香粉盒留下的,在大学生离去的日子里,戴燕燕一直等着他来取。一种酸溜溜的情绪萦绕在她的心头,她猜想大学生一定是有了女朋友,否则一个男人要这玩意儿干什么。天长日久,大学生再也没有重新出现过。在戴燕燕成为一个妇人以后,有一天从梦中惊醒过来,她突然明白那香粉盒准是大学生故意留在柜台上的。他只不过是用这种办法送了个礼物给她。

和马文结婚以后,戴燕燕屡屡有一种错觉,那就是马文和戴眼镜的大学生混和成了一个人。她感到自己有些如愿以偿,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从此托付终身的男人。夫妻之间的分居毕竟是一个不小的遗憾,刚开始的时候,是马文一次次屁颠颠地赶来赶去探亲。随着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深入,马文被隔离审查,只好改由她去农场看望他。

在那些动乱的日子里,去农场探亲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交通实在不方便,农场不通车,要去,只能搭长途车到离农场十里路的一个小镇上。长途车在傍晚才能到达小镇,除非在小镇的旅店里住一夜,否则就只好连夜赶路。去农场的路很偏僻,戴燕燕每次去,都打定主意,下次一定不冒险了,不能为了省几个钱,冒险走夜路。她总是想,下次一定在小镇上住一宿。

那一次,长途车在路上抛了锚,到小镇已经快晚上十点钟。戴燕燕决定无论如何要花点钱,在镇上住一夜,然后第二天从从容容地去农场。同车的一个中年人,长得十分体面的样子,自称也是农场的职工,一路上不断找话和她搭讪。提到了马文,中年人很热情地说:“噢,是他,你男人我认识。”戴燕燕很高兴能遇上一个认识自己男人的人。中年人又说:“你男人谁不认识?”

小镇上一向很空的旅店已经客满。中年人跟在她后面,看她很急,安慰说:“你不就是去农场吗,我们同路,一起走就是了。”

戴燕燕求之不得,拎着包裹便跟他一起走。这是个刚刚转凉的秋夜,夜深了,满天星星,她走着走着,月亮升起来了,耀眼的月亮顿时使得星星暗淡下去。虽然不停地走着,戴燕燕很觉得有些凉意。走到半路上,中年人突然说:“你说你男人被审查了,是怎么回事?”戴燕燕奇怪竟然他会这么问,只好老实相告。中年人说:“这么说,你男人的问题不轻,你要注意和他划清界限。”过了一会儿,中年人又说:“你说你男人姓什么的?”

戴燕燕听了很害怕,这位自称认识自己男人的中年人,怎么会突然不知道马文姓什么叫什么。一路上,他说的那些话,显然是在骗她,戴燕燕现在再害怕已经来不及了。中年人流露出了明显的挑逗:“喂,你多大年纪了?”

戴燕燕很不情愿地报了报自己的年龄。

“你男人呢?”

“比我大三岁。”

他们走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边。中年人东张张西望望,说:“就在这歇一会儿。”也不管戴燕燕同意不同意,就势坐了下来。戴燕燕不想歇,又不敢自己一个人独自走,而且她发现他们走的是一条自己从未走过的路,心里七上八下,站在离中年人不远的地方。中年人用命令的口吻说:“过来坐一会儿,站那干什么?”

“还有多少路?”戴燕燕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我们快点走吧!”

中年人话里有话地说:“看你急的,不就是去和你家男人相会吗?”

戴燕燕看见中年人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向她。

戴燕燕说:“我们赶快走吧。”

“跟你说不要急不要急,当真那么想男人?”中年人走到了她面前,一把抓住了她,说话的腔调已完全变了,“其实男人还不都一样,让我先来当当你男人怎么样?”

戴燕燕惊叫了两声,中年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生气地说:“谁也不会知道的,好好的事,你叫喊什么,喊什么。你想死呀?”戴燕燕发现中年人的力气出奇地大,她知道他只要再用点劲,自己的膀子就会折断。从他那十分歹毒的声音里,她相信自己要是再叫喊,他真会毫不含糊地掐死她。怪就怪自己一开始不应该相信这位中年人,她根本不该在汽车上和这男人搭腔,中年人很轻易地就把她掀翻在小河边。戴燕燕徒劳地挣扎了一番,中年人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的脸往小河里按,戴燕燕连着喝了几口水。

“谁也不会知道的,”中年人低声说:“妈的,这种机会做梦都碰不到,我多玩儿了个女人,你也多尝了个男人的滋味,大家不吃亏,你不愿意也不行。”

戴燕燕哭着说:“我已经怀孕了。”

中年人不相信,在她小肚子上摸了摸,发现她小肚子鼓鼓的,起码已有三个月的身孕:“这有什么关系,你老实一些,我也老实一些,不就行了。”

这句话起了些作用,戴燕燕不敢太挣扎,中年人小心翼翼,当真不敢太用劲,忙了好半天才完事,心满意足地说:“你也是的,一个女人家,胆子这么大。”

戴燕燕伤心地低声抽泣。

中年人说:“你别哭了,我错了好不好。”

弯弯曲曲的小河里倒映着满天的星星,倒映着升上来不久的月亮。

中年人临走,想不通地说:“你男人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风险来看他?”

5

随着运动的深入,马文的问题越来越严重,戴燕燕探亲去农场,农场的造反派把她叫去训话,让她立刻和马文划清界限。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在别处闹得已经不厉害了,地处偏僻的农场,到这时候才刚刚来劲。谈话是在农场的场部进行的,造反派历数了马文的种种不是。

戴燕燕可怜兮兮地说:“马文是我男人,我怎么能和他划清界限?”

造反派说:“我们看你出身好,是穷苦人,所以你每次来,都让你见见马文,你知道,我们照顾了你,就是照顾了马文,就是照顾了阶级敌人。”

戴燕燕说;“我跟他都有了一个儿子。”

造反派很认真地说:“为了你儿子的前途,你就更应该跟他离婚。”

戴燕燕苦着脸说:“要和他划清界限可以,我不离婚。”

造反派又去找马文谈话,所谓谈话,当然是训话。造反派让他主动提出来和戴燕燕离婚。马文无奈之下,也苦着脸和戴燕燕说:“算了,省得麻烦,我们离婚吧。”戴燕燕就哭,说离什么婚呀,我一趟趟来看你都不嫌苦,你干吗不要我呢?马文说,怎么是我不要你,现在是你不应该要我。戴燕燕说,算了,现在我们俩都不要嫌弃,谁都不要不要谁,好不好。马文说,这当然好。戴燕燕又说,好歹我们也有了个儿子。马文不吭声了,把儿子接过去抱在手上,看着儿子那张和自己小时候极相像的脸,心里一阵阵抽紧。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任性的幸福童年。

不仅是农场的造反派要劝她离婚,就是街道的居委会主任,也力主戴燕燕必须和马文分手。居委会主任是个喜欢多事的老太太,她最大的乐趣就是拉皮条做媒人。她直截了当地对戴燕燕说:“听我一句话,老话说好女不嫁二男,你反正就那么回事了,和那家伙离了,再找一个出身好的,有什么不好。你表哥也是,怎么会给你介绍个右派?这不是害了你一辈子吗?”

戴燕燕的确也动过心,她并不属于那种有主意的人,想到儿女的前途,想到自己的后半辈子,在居委会主任的唆使下,在马文不来信的日子里,她已经一连偷偷地见了好几个男人。她知道这样做不好,是对丈夫马文的不忠实,但是她还是身不由己地这么做了,和她偷着见面的第一位男人,是个妻子死了多年的鳏夫,他显然是隐瞒了岁数,急猴猴地想找个女人安度晚年。戴燕燕被他那一头白发吓得浑身打颤,以至于对方结结巴巴说了些什么全没听见。

接着的第二位第三位也都不理想,第四位也是一样,肯找有两个孩子又嫁过俩个丈夫的女人的男人,总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这些男人往往都是奔着最单纯最原始的欲望来的,他们迫不及待欲火入焚,只想到找个女人干那事。他们仅仅把燕燕当作个女人,因为她有两个小孩,嫁过俩丈夫而更加看轻她。他们自己穷得要命,根本没能耐养活戴燕燕和她的两个小孩。

一直到和第五位男人见面,才让戴燕燕心猿意马,方寸大乱。这第五位是西北回来探亲的老乡,原来的老婆因为长期分居,耐不住寂寞,从偷偷轧姘头发展到公开闹离婚,他吃够了分居的苦头。因此带了一笔钱回来,只想找一个能带得走的女人,人越老实越好,离没离过婚死过没死过男人,他不在乎,也无所谓。

这个男人花钱很大方,他拉着戴燕燕和蕾蕾一次次下小馆子。在那心猿意马分寸大乱的半个月里,她觉得自己吃到的好东西,比过去的几十年都多。戴燕燕知道自己有些愧对正在农场猪圈里养猪的马文,但是她没办法控制住自己在那个男人面前的失魂落魄。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身上足够的钱,对她来说太有吸引力了。

“就凭我身上的钱,我在西北那鬼地方,找个大闺女都笃定,”那男人在穷够了的戴燕燕面前大摆阔,下决心要把她弄到手,“不过,我要找,当然还是找个家乡人做老婆,千好万好,还是家乡人最好。”

在小馆子里吃碗馄饨就像过节的戴燕燕和蕾蕾,越来越被这个男人的魅力所倾倒。在他偶尔不来的日子里,已经九岁的蕾蕾,总是一遍遍迫不及待地问妈妈,那个叔叔今天到底来不来。

“那个叔叔来了,我们再去吃馄饨好不好?”蕾蕾对那位乐意在她们母女身上花钱的叔叔充满好感,“叔叔说了,什么时候要为我买一个好看的书包。”

“是叔叔好,还是你爸爸好?”晚上睡觉前,戴燕燕要蕾蕾回答她自己也很难回答的问题。

“叔叔好,爸爸也好。”

戴燕燕突然勃然大怒,说:“你嘴馋,这叔叔给你吃,又要给你买书包,你就说他好。不要脸的东西!”蕾蕾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戴燕燕要发这么大的脾气。自从有了小弟弟以后,蕾蕾一直觉得母亲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喜欢她。打和骂是经常的事,因此对她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理睬她。蕾蕾自顾自满是委屈地睡了,戴燕燕一个人翻来覆去不能入眠。她承认自己已经无耻地动了心,不得不承认自己正在犹豫不决,所以拿不定主意,与其说她是舍不得马文,还不如说她是舍不得刚刚一岁多的儿子。

儿子是她的心头肉,是她含辛茹苦的希望。这一阵,为了和那个男人一起出去,戴燕燕不止一次硬着心肠,把儿子寄放在别人家。她觉得自己这么做,太对不起心爱的儿子。儿子早已代替了马文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她离不开自己心爱的儿子。

最后的分手仍然是在一家门面很肮脏的小馆子里。

那个男人最后摊了牌,他再一次表示可以带蕾蕾一起去大西北,可是戴燕燕不到两岁的儿子必须交还给马文。“我不能为别人养两个小孩,你说是不是?我不是那种硬心肠的男人,如果是我自己的儿子,我要和我老婆离婚,绝不会让她把儿子带走的,你丈夫有责任抚养自己的儿子。”

戴燕燕充满屈辱地向他诉说马文的处境。

那个男人笑着说:“我无非是找个女人,我又不想办个孤儿院。”

戴燕燕站了起来,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硬拖起正依依不舍地把馄饨往嘴里塞的蕾蕾,在那男人冷笑的目光下,眼泪汪汪往外走去。

6

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戴燕燕没去农场。文化大革命还在持续着,到处乱得不像话。马文起初还来过一封短信,很快便什么消息也没有了。

两名造反派突然出现在戴燕燕的住处,吞吞吐吐告诉她马文自杀未遂时,戴燕燕着着实实地吓了一大跳,立刻觉得马文的死,有一半是她的不检点造成的。两名造反派一男一女,都是第一次来这座城市,他们正悄悄地谈着恋爱,想趁这次出差机会,好好地在这玩儿一玩儿。由于旅费不足,他们决定借宿在戴燕燕那里。

戴燕燕恨不得立刻赶到农场去,两位造反派却说:急什么,现在早没事了,反正有人看着他,迟个一两天有什么关系。戴燕燕怕得罪了造反派有苦头吃,不得不乖乖地依他们的主张。女的造反派说:“我们还有一些事要办,办完了,就一起回农场。”男的造反派说:“到时候,我们连你的车票一起报销。”

戴燕燕想到能报销车票,省几个钱也好。在马文没有消息的一年多时间里,她只能靠出卖家里的存货和向别人借钱过日子。所谓存货,还是戴燕燕她爹生前留给她的一些首饰珠宝。戴老板留下的首饰珠宝很有限,文化大革命中,这些东西卖给别人也不值钱。通常的办法是,戴燕燕苦苦哀求向别人借钱,借了又还不了,能欠则欠下去,实在欠不下去了,便拿出首饰珠宝抵押。

那两个造反派白天游山玩水,饭在外面吃了,晚上回戴燕燕这睡觉。玩儿也是苦玩儿,到哪都靠脚走。戴燕燕就一间房子,于是只好在房间里拦一块布。那时候的人都很传统,两位造反派不逾雷池一步,男的那位打地铺,女的那位和戴燕燕挤着睡。白天玩累了,上了床就打呼。两个造反派都是穿的军用球鞋,又没有天天洗脚的习惯,结果戴燕燕的房间,洋溢着浓郁的脚臭味。

几天以后,终于踏上了去农场的旅途。她忐忑不安地赶到农场,见了朝思暮想的马文,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落下来。马文既然想到了自杀,肯定是吃了没得了的委屈,她正想着如何安慰马文,如何让他想开一些,让他想到他还有妻子儿女,没想到马文劈头就说:“我当时要是从山上跳下去多好,也省得你来看我了,你来干什么?”

戴燕燕看着蓬头垢面的马文,心头一阵阵内疚,觉得自己对不住他。她毕竟背着他和别的男人见过面,虽然一个也没有成功,然而她不能不心里有愧。她相信自己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掩饰有愧最好的一招就是哭,戴燕燕有一肚子的委屈,要想哭,太容易了。

马文的心情却不像想象得那么糟,他看着戴燕燕完全被吓坏了,反过来十分得意地安慰她。他没有死,真的死了,戴燕燕再这么哭也来得及。马文狡黠地说:“你不要怕,人死过一回,就不想再死了!”

戴燕燕还在想马文真死了怎么办,哭着说:“你死了,我怎么办?还有蕾蕾和明明,怎么办,蕾蕾你可以不管,可明明是你的亲儿子。”

马文说:“我死了没有,你说这种废话干吗?”

戴燕燕说:“我嫁给你,就是想跟你过一辈子,你不要扔下我。”

马文不吭声了。

戴燕燕更加伤心,哭得更凶。

马文不乐意她这么哭,他刻薄地说:“这是什么话,你和你前头的男人,原来是不想过一辈子了?我扔下你有什么关系,你可以再找一个嘛。你哭什么,说不定你还盼着我死呢,死了你可以再去嫁一个。我告诉你,我不死,你要想嫁人,没那么容易。”

戴燕燕心里虚,这一下仿佛让他点到了要害,索性也不哭了,想哭也哭不出来。更不敢和他多说,怕自己说着说着露了嘴。马文完全变了一个人,这是戴燕燕事先根本没想到的。物极必反,过去总是马文见别人怕,起码是做出害怕的样子。过去的马文总是低头认罪,自从马文戏剧性地闹了一次自杀,农场的造反派,好像反过来有些害怕他了。马文真的完全变了一个人,他采取了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在农场里神气活现,在自家的小木房子里更是耀武扬威。文化大革命的急风暴雨和他似乎已没什么关系。

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都在设想马文会不会再一次自寻短见,马文的反常行为的确令人担心。他到处表现出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所谓,在戴燕燕携儿带女来看望他的日子里,他开始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不仅不去猪圈喂饲料,而且连什么早请示晚汇报,也一概不闻不问。他真的是豁出去了,他的所作所为,谁见了都有些吃惊和害怕。

造反派看不惯他的嚣张气焰,实在忍不住了,就要警告他一两句,说:“马文,你老实一点。”

“我怎么不老实了?”他狡黠地反问。

造反派说:“你老实个屁!”

马文说:“我够老实的。”

造反派生气了,说:“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马文不当回事,一本正经地说:“我早就投降了,也差不多灭亡了。”

7

戴燕燕在农场一住就是两个月,是她有史以来,在农场里住得最长的一次。

这次来农场,因为还带着蕾蕾和儿子明明,一向冷冷清清的小木屋子里顿时热闹了许多。两个月里的白天黑夜,戴燕燕一直在操着心,就怕马文又有个三长两短。马文的行为比过去变得更为反常,他变得像一头毫无情感的动物,要么整天一言不发,要么不管三七二十一,青天白日的也去纠缠戴燕燕,纵欲成了他赌气的一部分,他毫无节制地发泄着,而且不止一次让蕾蕾撞见。蕾蕾九岁,该懂的都懂了,不懂的一点都不懂。戴燕燕不止一次地喝斥蕾蕾:“死丫头,你快出去,快出去,听见没有?”

蕾蕾忙不迭地奔出去,有时候连门都不及带上。

戴燕燕叫苦不迭地说:“要死了,你也是的,小孩子看到多不好!”

“小孩子懂什么,”马文根本不当一回事,好像一点不知道什么叫羞耻,他的羞耻心已经没有了,“她能看到什么了,什么也看不到。”

戴燕燕拿马文没办法,天一亮就把蕾蕾撵出去,吩咐她天不黑不许回来,女儿看到这种事当然不好。有一次,半夜里,马文和戴燕燕跌到了床底下,乒乒乓乓的声音将蕾蕾吵醒了,蕾蕾爬起来,摸到了身边的火柴,点亮了小木房子的油灯。戴燕燕巨大的黑影子像只熊一样地扑向蕾蕾,她一口吹灭刚点着的油灯,恶狠狠地骂着:“死丫头,好好地睡你的觉,你点灯干什么?”

蕾蕾什么也没看明白,她只听见戴燕燕喋喋不休地骂着她,附带着谴责马文。马文在黑暗中怪声怪气地冷笑,冷不丁地说一句什么。蕾蕾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戴燕燕的过分慌张只是更加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蕾蕾久久不能入睡,她听见戴燕燕轻声问她,问她睡着了没有。蕾蕾如实回答了一声,愤怒的戴燕燕于是又把她好一阵臭骂。这以后,碰到同样的情况,当戴燕燕再问她的时候,蕾蕾再也不敢吭声。她知道不吭声是对付戴燕燕的最好办法。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什么样的怪声响,她都坚决不作声。黑暗中戴燕燕和马文总是吵架,光吵还不够,他们经常打起来。

两个月以后,戴燕燕发现自己又一次怀了身孕。这真是一场雪上添霜的灾难,她忧心忡忡地对马文说:“要死了,怎么又有了,这日子,再添上一张嘴,还得了。”马文也有点不乐意,说:“你也真是个老猪婆,一点不当心,就怀上了。”戴燕燕说:“这哪能怪我,你自己想想,你什么时候太平过的?”

马文立刻有些得意,他眉飞色舞地说:“当然不能全怪你,关键是我的身手不凡,我告诉你,就算你用了避孕药,也没用。”马文谈起这方面的话来,一下子就能变得神采飞扬,眼睛的溜溜地发亮。他对于戴燕燕又一次怀孕,可能引起的经济上的严重后果,丝毫不加于考虑。

“我一个人,怎么管得了三个孩子?”

“三个孩子又怎么样?”

“三个孩子就是三张嘴。”

“人家生五个六个的有的是,凭什么你才有三个小孩,就喊着带不了?”

戴燕燕气鼓鼓地说:“钱呢?”

“钱怎么了?”

“你说得倒轻松,好像你有多少钱似的。”

和马文结婚以后,戴燕燕一直避免向他提到钱。她明知道自己缺的就是钱,钱这个玩意儿毕竟是不能缺少的,锦囊如果羞涩,一文钱也可以逼煞英雄汉。马文给她寄钱从来就没一定,高兴时月月寄,不高兴了,三个月半年全看他兴致。戴燕燕嫁给马文,就是希望能找一个靠山,找一个经济上的后盾。事实上,马文从来没有尽过一个丈夫应尽的义务。他只是让戴燕燕在心理或生理上,觉得自己有了个男人,这个男人对她根本不负责任。

既然又要添一个小孩,戴燕燕不得不坐下来,面对面,认认真真和马文谈一谈,他们必须谈一谈钱这个问题。她必须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凭她糊纸盒子的那点微薄收入,不可能维持住家庭的生活。她告诉马文,自从和他结婚以后,她的手头不仅没有变得宽裕,反而因为有了个儿子明明,较之过去的生活更加窘迫。她悲哀地告诉马文,她身边现在可以变卖的东西,已经卖的差不多了。再发展下去,除了出卖她自己,她实在没什么可卖的。

“要不然我去卖血,”戴燕燕近乎赌气地说。

马文不明白戴燕燕为什么一定要离去,她为什么不能和他一样留在农场。戴燕燕在这一点上坚决不让步,她有一个城市户口,而且因为她的缘故,她的孩子都是城市户口。根据我国的户籍管理规定,子女的户口关系都和母亲在一起。即使是没有固定的工作和收入,戴燕燕也不能接受将自己的子女,都变成农业户口的这种选择。

戴燕燕和马文整整商量了一天,商量的结局,是让蕾蕾留在马文身边。这一年,马文的继女蕾蕾已经九岁,她实在是太能吃了,戴燕燕觉得自己已没办法养得起她。蕾蕾已经九岁了,可以自己照料自己,将她放在马文身边,戴燕燕觉得自己可以卸掉一个大包袱。她身上的包袱太重了,必须卸掉一部分,这也许是她现在的最好选择。

多少年以后,戴燕燕终于明白,当初选择把蕾蕾放在马文身边,是个太大的错误。

因为马文是个畜生。

戴燕燕犯了个大错误,她不应该把蕾蕾放在马文这个畜生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