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从一开始,老李仅仅是凭直觉,就觉得马文不太可能是周家老宅里发现的那具尸骨,事情永远不会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老李决定去拜访马文的遗孀戴燕燕,完全是由于一系列偶然的原因,首先,因为修城南公路,拆迁户们树倒猢狲散,一个个都不知躲哪去了,戴燕燕是不多的在派出所的档案里留下准确去向的人家。其次,戴燕燕曾经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居委会主任。毫无疑问,从她身上能够了解到一些料想不到的材料。第三,戴燕燕目前正好和杨群住同一个新村,老李完全可以在去杨群那儿的时候,顺便去拜访一下戴燕燕。

杨群是一位即将退休的小学教师,半年前,经热心人的撮合和老李认识。她的丈夫多年前死于一场车祸,杨群带着一儿一女,很不容易地熬过了十几年,现在,儿子已经结了婚搬出去住,小女儿也有了男朋友。眼见着子女都已成人,越来越感到冷落的杨群终于明白,自己也到了应该找个老伴的时候。

这两个人能天衣无缝地凑在一起,显而易见是缘分起了大作用。多年的办案,成天和罪犯泡在一起,老李变得很有些怪僻。人之将老,越是怪僻的男人,越需要一个温柔的女人体贴体贴。老李发现自己已到了那种不应该废寝忘食的年龄。岁月不饶人,他也该为即将来临的退休设想一下。杨群一天到晚和小学生打交道,和什么人说话都跟哄孩子似的,孤儿寡母三人相依为命地活着,眼见着就剩下自己一个人,那种孤零零的感觉,迫使她急于找一位实实在在的男人。老李和杨群都觉得对方很合自己的胃口。见面没几次,两人便相见恨晚好得不分你我。

但是好事偏偏多磨,徐娘半老的杨群在一开始就和老李说定,即使大家情投意合,也必须等小女儿办完了婚事,他们才能结婚。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她不愿意让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只要女儿还在这个家待一天,我就必须守寡守下去。”第一次见面时,经过必要的几句敷衍,杨群顾不上是否唐突,就向老李宣布她的宗旨,“事实上我不是那种急着想嫁人的女人。”

“我也一样,也许,我还并不想找那些急着想嫁人的女人呢。”一向不善于辞令的老李,竟然也变得非常会说话,“如果我的女儿还没嫁人,我可能根本就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老李的脸上显出一种有些做作的悲伤,他很流畅地接着杨群的话往下说,“只有当我们显得多余了,当我们被子女遗弃了以后,才可能想到找个老伴,找个老伴,怎么说呢,互相安慰安慰吧。是不是?”

杨群的眼睛顿时红了。老李的话,恰到好处地给双方一个下台阶的地方。他们在一开始,就找到了一个共同的堂而皇之的借口,红着眼睛的杨群别有一种魅力,老李初次和她见面,就被她征服了。

不过,老李和杨群第一次说的话,掺了许多水分。事实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对女儿榕榕所尽的义务上,很有些对不起她。虽然前妻背叛了他,但是吃辛吃苦将女儿抚养成人,这毕竟是前妻的功劳。前妻甚至拒绝他付的赡养费。她后来嫁的那个男人曾经留了一笔数量不小的钱给她,她正是靠这笔钱将女儿抚养到了上大学。杨群的眼睛红引起老李一种别样的感情,这使他感受到了一种母爱,一种成熟女性特有的温柔,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内疚。

老李对杨群说:“我们都不用很急,我们可以像年轻人那样,交往一段时间再说。”

2

老李每个星期天都去杨群那里,这已经成了他日常生活规律的一部分。杨群的小女儿玲玲也习惯于在这一天给母亲创造条件,她总是一大早就出去,不是去男朋友家,就是和男朋友一起出去看电影逛公园。她现在的这个男朋友,已经是她带回来的第五个正式的对象,每次她都说这次是真的,可都是时间不久,就又吹了。

小学教师出身的杨群,对年轻一代的行为,实在有些看不惯。大儿子住得很远,工作也忙,鞭长莫及,极难得回来一趟,杨群想管也管不了他。女儿玲玲已经二十二岁,大大咧咧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害羞,无论什么事都不在乎。杨群不止一次在女儿小巧的坤包里,在她有时锁有时根本不锁的抽屉里,发现成打的原封的避孕套,有国产的,甚至还有进口的。这个重大的发现,害得坐立不安的杨群连续几晚上都没睡好觉。多年的守寡,使得杨群在男女关系的问题上矜持得难于启齿。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和心目中还是小孩子的女儿谈这个问题。这种事根本就没办法,偷偷检查女儿的坤包这一行为,无疑会使娇气十足的女儿暴跳如雷。玲玲一向把自己的隐私权看得比什么都重。为了这事,杨群有一次差一点害得玲玲愤怒地要出走。

终于在这个星期天的一大早,杨群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女儿临出门时,开口问杨群借钱。杨群打开抽屉,按照女儿要求的数目,把钱一边递给她,一边关照她把钱放好。女儿大大咧咧地从坤包里拿出一个男式皮夹子,一不小心,把一个避孕套带落在地上。杨群连忙去捡,捡起来了,抓在手上,故意当作不知是什么的研究一下,忐忑不安地问女儿:“这是什么?”

女儿脸红了一阵,一咬牙,不当回事地说:“妈,你不要管,这是我们年轻人的事!”

杨群面红耳赤,觉得自己应该大骂女儿一顿,但是却不知道怎么骂她,她不得不做出终于看明白是什么东西,做出大吃一惊的样子,压住了满腔怒火和别扭,说:“这种事,这种事我怎么能不管?”

“这种事,什么事?”

杨群说不出话来。

女儿说:“我又不是和别人,我和小刁反正是早就定下来了,反正岁数一到,我们就要结婚的。”

“既然是没结婚,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反正我又不是跟别人!妈,你不要老古板好不好?”

“我老古板。”杨群叫女儿呛得更说不出话来,“我是让你们当心一点!”

女儿早就从被人发现了隐私的尴尬中解脱出来,索性厚着脸皮说:“就是因为要当心一点,才要用这玩意呢。”玲玲向来对杨群什么话都说得出,杨群这一次真无话可说了。女儿把坤包往肩膀上一扔,看了看墙上的钟,又说:“对不起,我得走了,要不然,你那位老李又要来报到了。喂,你自己当心一点是真的!”

3

等到老李赶到杨群那儿的时候,杨群脸上的潮红依然还未褪去,女儿临走时留下的话仿佛还在她耳边回荡。小孩子说话真是不分轻重,虽然她和老李已经情投意合,好得不可能再分开,虽然她和老李已经不是一次商量,结婚后怎么样怎么样,虽然他们有过无数次机会,甚至像年轻人一样亲吻了许多次,然而他们始终没有迈出最后一步。不管女儿相信不相信,杨群觉得自己像刚做寡妇时一样清白。

和杨群一样,在老李的身上,同样具备了被杨群女儿讥笑的那种古板。虽然他们早不是童男童女,但对婚姻前的性行为,仍然有些犯忌。尤其对于老李来说,害怕自己可能会冒犯杨群的恐惧,使他所有的非分之想刚冒出来,便被残酷无情地打击下去。老李觉得自己应该接受上次婚姻失败的教训,他已经一把年纪了,这么多年打光棍都熬过来了,不在乎再熬一段时候。

自从和杨群的关系敲定下来,星期天成了老李的真正节日。在这一天,他将享受到真正的节日的愉快,单身汉的快乐早就对老李失去了意义。到了星期天,几乎和上班一样精确,他注定是在同一时刻,摁响杨群家的门铃,杨群总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奔过来替他开门,然后大家连招呼都不打一下地往客厅里走。有时是老李帮着杨群一起摘菜,有时却是只有杨群一个人在忙,老李心平气和坐在一旁看着,有一句无一句地和她说话。说什么都无关紧要,两个人只要平平安安待在一起,似乎已经心满意足。

每个星期天的上午,最重要的事是准备中饭,好像人生最大的事就是把嘴和肚子哄好似的。吃过中饭,老李系上杨群的白围兜,十分认真地把碗洗干净。然后两人说一会儿话,杨群回房间睡午觉,老李便倒在长沙发上眯一会儿。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很可能继续关在房间里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也可能干脆上街,像年轻人一样挽着手,在游人稀少的公园里乱逛。刚开始挽手的时候双方都感到有些别扭,毕竟大家都年龄不小了,然而很快他们又发现自己的手,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已十分亲密地又拉在一起。

星期天的动画片是老李必看的节目。对于动画片,老李向来有一种和小孩子差不多的热情。老李喜欢看那些简单一些的节目,时间只要快接近六点半,杨群便会用一种哄孩子的声音提醒他:“喂,你的时间快到了。”

老李立刻回到了童年时代,全身放松地往电视机前的沙发上一坐。杨群替他在茶杯中添点水,有时候再拿几粒糖果之类的小玩意,放到他身边的茶几上,转身要走,老李拉住了她,让她和他一起观看。每个星期天,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意味着这一天已到了尾声。尽管杨群的女儿到很晚才会由她的男朋友送回来,但是老李习惯中,只要天黑下来,很自然便想到了告别。天黑是茫茫长夜的序幕,是寂寞和孤独的开始。

“每次你走了之后,在玲玲回来的这段时间内,我真不知道干什么才好。我把这段时间用来改作业,”杨群有一次忍不住向老李诉说,“可是脑子老是走神,老李,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大概不是想我吧?”

“你别美了,我才不是想你呢。”杨群也是一把年纪,和老李在一起,常常要说和年龄不相符的话,做和年龄不相符的事,“哼,你不要没良心了,我不想你,我想谁?”她每次都有些舍不得老李走,可是天只要一黑下来,她的心就咚咚直跳,就发虚。她不想让女儿回来时,发现老李还没走。她害怕女儿和她开那种大大咧咧的玩笑,尤其是害怕她当着老李的面开玩笑。

随着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密切,老李和杨群都觉得,非要等玲玲出嫁以后他们才结合,实在有些冒傻气,在玲玲的心目中,自己的母亲和老李早就是那么回事,她根本不相信,也根本不在乎他们之间的关系依然纯洁。动画片结束了,杨群依依不舍地送老李,心里已经在想下个星期天会怎么样,她希望第二天就是星期天,希望天天都是星期天。

下个星期天会怎么样,同样是老李心目中在盘算着的问题。下个星期天总是充满着美好的诱惑,在等候他们。几乎已经可以完全肯定下来,既然他们的关系都到了这一步,事实上他们谁也不可能拒绝再向前迈上一步。老李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自己的前列腺发炎,和性受到压抑有着直接的关系。他发现自己有时候比年轻时更年轻,星期一和星期二对老李来说是忍无可忍的时候,那种迫切想尿尿的欲望,害得老李简直没办法静下心来工作。在这样的日子里,老李固执到了滴水不沾的地步,任何和水有关的念头,都会不知不觉地把老李送到厕所去。“我的流通渠道,看来是出了些问题。”在厕所里,老李大失所望地站在那,听着水箱滴滴嗒嗒滴着水,有些解嘲地自言自语。

4

那位老李打算顺便拜访一下的戴燕燕,就住在杨群家后面的第三幢大楼里。这是一位快六十岁的女人,脸上有几颗麻子,五官还算端正,老李出现在她家门口的时候,她正好搀着又蹦又跳的外孙女和孙子往楼下走。几个小孩一路走,一路吵,戴燕燕忍不住恶狠狠地骂着。

正在上楼的老李免不了职业性地东张西望,戴燕燕十分警觉地看着他,问他找谁。老李一怔,觉得自己好像没义务汇报,笑了笑,自顾自地往上走。近年来,居民楼常常有小偷出没,戴燕燕看着老李的背影,大约觉得这人的年纪不像是贼,转身领着小孩走了。

在新村的西头,新修了一个小小的儿童乐园,和许多家庭一样,每个星期天,戴燕燕便成了幼儿园的老师,儿子和女儿都把自己的小孩送到她这儿,乒乒乓乓乱成一片,好不容易吃完中饭,儿子媳妇还有女儿女婿不是上街,就是围着桌子打麻将。小孩子们免不了要闹,一闹,儿子或是女儿立刻说:“闹什么,去儿童乐园玩儿去。”于是一片欢呼,外孙女和孙子不由分说,拉着戴燕燕就走。

儿童乐园很小,吃了中饭,许多老人都带了孙辈在这儿碰头。有那么几个水泥滑梯,小孩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争先恐后地爬了上去,硬是用自己的小屁股,把十分粗糙的水泥表面磨光滑了,还有个一转就吱吱咔咔的铁转马,因为放在露天,日晒雨淋,锈迹斑斑。戴燕燕的外孙女一到了儿童乐园,顾不上外婆的喝声,赶紧往铁转马上爬,新换的一身衣裳,顿时一片黄锈。戴燕燕上前拎着外孙女的耳朵,让她赶快下来,却发现两个比外孙女小好几岁的孙子,也在拼命往铁转马上爬,怎么也爬不上去,急得哇哇直叫唤。

戴燕燕不得不一边骂,一边把孙子抱上铁转马。“你们都把衣服弄脏了,刚换上的衣服,又弄脏了,你们这帮小畜生,这有什么好玩儿的?”

外孙女突然从铁转马上跳下来,开始发疯地转铁转马,她的表弟先还不觉得怕,很快明白过来,大声叫转慢一点。

“慢一点!”戴燕燕也在边上叫着。

外孙女继续发疯地转着,铁转马吱吱咔咔的叫声变得有些刺耳。

“慢一点,你发疯了!”戴燕燕喝道。

戴燕燕的小孙子发出了恐怖的尖叫,引得儿童乐园的人都往他们这边看。

戴燕燕冲上前,在外孙女的背上拍了一下,外孙女笑着跑到铁转马的另一边,继续飞快地转动铁转马。戴燕燕气喘吁吁地追过去,外孙女早回到原来的地方,仍然像先前那样转铁转马。

“你再转,我真打你了!”戴燕燕隔着铁转马威胁道:“我真的要打的。”

外孙女说;“我就转,你已经打过我了。”

“我这次可是真打!”

“我就转。”

戴燕燕的威胁根本不起作用,她拿这个已经上了小学的外孙女毫无办法,只好用力拉住铁转马,靠死力气不让它转。

“你真的假的?”戴燕燕喘着气问。

“那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外孙女嬉皮笑脸地说。

“奶奶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没气力跟你绕着玩,喂,听见没有?”

“你要是给我买冰棒的话,我就不转。”外孙女提出了要求和条件。

“哪儿有冰棒?你这么捣蛋,有,我也不会买给你吃!”

坐在铁转马上的孙子,立刻站到表姐一边,吵着要吃冰棒。在儿童乐园的拐角上,果然就有一个卖冰棒的小贩。戴燕燕嘴里骂骂咧咧嘀咕了几句,从口袋里掏出钱来,让外孙女去买冰棒。她知道不让步是不可能的,这三个小孩每次不花点钱,饶不了她。

5

老李在儿童乐园的一条长凳上,已经坐了好一会儿。当他按响戴燕燕家的门铃时,戴燕燕的大女儿蕾蕾出来开门,说她母亲带着几个小孩刚刚下楼,老李立刻明白自己和那位要找的人已擦肩而过。

“你找她干什么?”

“我?”老李怔了一怔,说,“她去哪儿了?”

戴燕燕的大女儿告诉老李她母亲的去处。她并没在意老李是什么人,只是把他当作居委会的。老李若无其事地招呼了一下,十分平静地下了楼。在儿童乐园,老李又一次看见了他要找的戴燕燕。他没有贸然前去,而是就近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远远地打量着她。

周家老宅的尸骨案,至今已有了一些线索。不知怎么搞的,几乎是从一开始,老李的脑海中,就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思路在打着架。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使得他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办才好。

也许,失踪的马文就是周家老宅发现的那具尸骨。

也许,失踪的马文根本和周家老宅发现的那具尸骨无关。

问题的关键还是要首先查明马文究竟是怎么失踪的,作为马文妻子的戴燕燕,现在活生生地站在老李面前,他不知道她会不会积极合作,提供一些更有价值的材料。这个世界上,神秘的失踪者实在太多。在老李的上衣口袋里,放着一张由技术部门根据周家老宅发现的尸骨的颅骨特征而绘出的死者摹拟像,也许只要把这张照片给戴燕燕一看,一切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这事情看上去十分容易,老李神情严肃地向戴燕燕走过去,就在准备把相片抽出来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哎,老大妈,和孙子一起玩儿呢?”老李这么问着。

戴燕燕看着眼前这位岁数也不太小的陌生人。她觉得这陌生人脸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老大妈是不是姓戴?”

“我是姓戴,你是什么人,找我?”

老李从口袋里摸出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递给戴燕燕。戴燕燕不当回事地接过证件,当弄明白那证件的来头时,她过分的慌张不由地使老李的心头一惊。“你是公安局的?”戴燕燕的脸刷地一下变了颜色,嘴角直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你,真是公安局的?”

“没什么,没什么,”老李连忙安慰面前这位吓得不知所措的老大妈,很多人见了公安局的人都会害怕,他非常和蔼地摸了摸戴燕燕外孙女的后脑勺,小丫头刚买了冰棒兴冲冲奔过来,正在分冰棒给她的表弟,“我不过是顺便跟你打听点事,喂,小朋友,怎么不给我一根呀?”

戴燕燕的外孙女很不友好地瞪了老李一眼。

“小朋友,怎么这么凶?”老李笑着说。

“你找我有什么事?”戴燕燕终于忍不住问道。

“也没什么大事,不过,也许不会是个愉快的话题,”老李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指了指自己先前坐过的那条长凳,“我们到那去谈谈怎么样?”

“你到底有什么事?”戴燕燕很不情愿地跟着老李,走出去没几步,回过头来关照一边吃冰棒,一边正动脑筋琢磨着玩什么的外孙女,“你们好好玩,别吵,听见了没有?小红,你要看好两个弟弟。”

他们一起走到长凳前坐了下来,戴燕燕太紧张的表情使老李意识到必须赶快说明自己的来意,他干咳了一声,很平静地说:“你能不能谈谈当年你丈夫是怎么失踪的?”

“我丈夫?”

“对,就是你丈夫马文。”

戴燕燕的眼睛里全是恐怖,她喘着粗气,好像猜到了老李要问她什么。

她完全没必要这么紧张。

6

老李在戴燕燕的叙述中发现了许多漏洞,尽管关于马文的如何失踪,戴燕燕的叙述和派出所的记载没什么太大的出入,但是她叙述时东张西望的眼神和抑制不住的惊慌,不能不在老李心中引起一阵阵疑惑。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不时提醒她说得慢一些,有些话,出于职业的习惯,老李有意让她再重复一遍。

“你丈夫失踪那一年多少岁?”

戴燕燕想了想,说:“五十五,整整五十五。”

“他失踪了多长时间,你才报的案?”

“这我怎么记得清楚,反正、反正他老不回来,我就想了,别出了什么事。我就报了案,我跑到派出所,告诉他们我丈夫已经有半个月没回来了。”

“半个月?”

“半个月吧,”戴燕燕发了黄的眼珠子不敢对着老李,“大概也就是半个月,他一直不回来,老不回来,我想,这不对劲了,就跑到了派出所。时间反正太长了,这些事我也记不清了。”

“除了那封遗书,你丈夫还留下什么可以证明他可能是自杀的东西?”

戴燕燕偷偷地看了老李一眼,不明白他说什么。

“除了那封遗书,还有什么?”

“什么遗书?”

“就是那封说自己活在世界上,使别人感到害怕,因此活着也就没意思的信,这信我在派出所看到过。”

戴燕燕摇摇头。

老李肯定地说:“有一封信。”

戴燕燕说。“我不知道有一封信。”

老李不得不进一步提示。

戴燕燕似乎想起来了,说:“那不是信,那不过是从本子上撕下来的碎纸片。”

“这我们知道,是一张小纸片片,那么那本本子呢?”

戴燕燕赶紧连声说她没见过那本本子。

“你没见过那本本子?”

“没见过。我从来没见过那本塑料封面的小本子。”

老李心头一怔,没有追问既然不曾见过那本塑料封面的小本子,她怎么会知道那是一本塑料封面的本子。这是一个过于明显的漏洞,老李并不急着戳穿她。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戴燕燕,继续问道:“能不能说一下,你丈夫失踪前,是否有什么可疑之处。如果他真的是想自杀,他一定会流露出一些慌张来。”

“他是很慌张的……”戴燕燕顺着老李的话说。

“怎么慌张呢?”等了好半天没有下文,老李忍不住又问,“能不能具体一些,譬如说他怎么样怎么样,说了些什么,或者又做了些什么。”

“反正他很慌张,他,他也没什么话说,还有,他饭也吃不下,还有,好像觉也睡不太好,反正他是想死了。”

老李做出很有兴趣的样子:“你知道他想死,我是说,当时你意识到他可能会自杀?”

“是的,我是知道他不想活了,怎么样?”戴燕燕恶声恶气地说着,突然变得不耐烦,变得非常失态,发黄的眼珠子里的恐惧,一时间全变成了刻骨仇恨,“他要死,他要找死,我也没有办法!”

戴燕燕的冲动立刻带动了老李的一些想法。这些想法曾经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你丈夫的死,会不会和别的什么女人有关,对不起,这是假设,当然,只是一个假设。”老李仿佛很随便地问了一句,他微笑着说着,密切注意着戴燕燕面部表情的变化,“譬如和周围的什么女人发生了什么纠葛,譬如是和邻居?”

“没有,根本没有这回事!”戴燕燕一口坚决否定。

戴燕燕好像吵架的样子,引起了另一位带孙子来玩的胖老头的注意,他皱着眉头走过来,看看是否有让他打抱不平的机会。他显然和戴燕燕有些熟悉,冲她点点头,很不友好地瞪着眼睛看老李。胖者头越走越近,老李和戴燕燕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胖老头总算意识到自己的多余,带几分尴尬地笑笑,晃了晃肥头大耳的脑袋,识相地走开了。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想死,”戴燕燕看着胖者头的背影,比刚才平静了一些,“时间都过去这么长了,有些什么事,我也老了,想记也记不住。那一天,他对我说,我要出远门了,要去好远好远的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可能很快就回来,也可能就不回来了。”

“他当时真是这么说的?”老李奇怪在派出所的档案中,为什么没有关于这段话的任何记录。

“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这么说的,”戴燕燕仿佛进入一种催眠状态,她的眼睛看着不远处玩耍着的外孙子和孙子,这两个孩子吃完了冰棒,正玩得十分开心。戴燕燕喃喃地说,“反正他说他要去了,他的日子已经到了。我就说,那好,你就去吧,你无牵无挂地去吧。他说,我一走,就不回来了,你就这么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我说,我干吗要放在心上。我说,你死走好了。”

老李目不转睛地看着戴燕燕,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好像根本不在听。戴燕燕似乎已无法控制住自己,她控制不住自己对失踪了多年的丈夫的仇恨,终于开始喋喋不休地咒骂起显然已不在人世的丈夫。

7

周家老宅旧址发现了一具尸骨的消息,也不知怎么被记者打听到了,很快在当地的晚报上当作社会新闻和市民见了面。新闻媒体往往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在这条消息见报的第二天,便开始陆陆续续有读者打电话给公安局,要求前来认照片。由于消息在报道时,没有说清楚死者的身份,很多人都当作是女人的尸骨。

一位姓黄的市民,认定尸骨是他不久前失踪的妻子。这位市民认定自己已跟别人私奔的妻子,长期以来和这条街上的某人通奸,他坚信某人是谋杀他妻子的凶手。尽管有许多事情对不上号,然而这位姓黄的市民在接待室里大吵大闹,把负责接待他的小朱搞得狼狈不堪。小朱对他所作的解释,都被当作是对犯罪行为的包庇而大受谴责。事实证明这位姓黄的市民是个神经病,所谓妻子和人私奔以及被谋杀,纯属子虚乌有。

“简直是乱弹琴,”老李对新闻界这种不经过公安局的同意,便在报纸上乱发消息的行为非常气愤,“是谁把消息捅出去的?”

“既然这案子一点线索也没有,说不定在报纸上一登,就有了线索呢?”小朱感到很委屈,把消息捅出去这事,她有一定的责任,现在后悔已来不及,“谁知道线索没有,麻烦倒添了一大堆,真是倒霉。”

“又是乱弹琴,你怎么知道没线索——”

“这么说,已发现线索了?”小朱有些吃惊地看着老李。

“也不能算是什么线索。”老李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他不想在事情有眉目之前,让小朱知道的太多,“反正报纸也登出来了,这样也好,说不定,说不定有人会提供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但愿少来几个神经病。”小朱叹气说。

老李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独自一人离开了办公室,来到了法医办公室。他向法医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问有没有可能测定出周家老宅尸骨具体的年限。“有没有可能正好是五年前呢?”老李满怀希望地问着。

法医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让老李的希望破灭了:“不太可能,时间应该更长,起码也有三四十年。”

“三四十年?”

“也许更长,”法医的年龄和老李相仿佛,他的经验老李一向信服,他知道自己说的话让老李失望,但是仍然毫不留情地说下去,“也许他遇害的时候,你我还是小孩子呢!怎么,和你们所掌握的线索对不上号。”

“对不上号。”

“那只能说明你的线索有问题。”法医笑着看着老李,他们都是属于快退休的人了,见面时免不了谈一些这方面的话。“喂,局里和你谈过没有,我告诉你,我已经谈过了。说是人手不够,退休照样退休,可以采取反聘的办法。你看这儿根本离不开我。”

老李告诉法医局里并没有和他谈过话。他和法医的工作性质不同,返聘的可能性并不大。法医又问他最近身体怎么样:“听说你的身体不太好?”

“没什么,”老李想告诉他自己的前列腺有些问题,突然想到法医成天和死人打交道,这样的话题和他去说毫无意义,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早先那种自己出偏差的预感已经从法医处得到证实,老李一路出去,一路感到有些心烦意乱。想尿尿的感觉又开始刺激起他来,他在厕所的门口站了一会儿,想等那种尿尿的感觉更强烈一些,再走进去试试自己的运气。他实在害怕自己站在小便池边上提心吊胆,半天撒不出尿来的尴尬处境,为了不引起同事的注意,他常常不得不坐在抽水马桶上,做出要大便的样子。有时候,要想把小便逼出来真不是桩容易事,他不停地低声吹口哨,像哄小孩子撒尿一样哄自己。有时候,刚从厕所出来,过了还没有几分钟,他却又一次迫不及待地冲进厕所。

“这该死的前列腺,”那种要尿尿的欲望,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老李无可奈何地诅咒着,急步走进厕所。

8

老李在下一个星期天,又一次神使鬼差地去拜访了戴燕燕。他觉得这一次的拜访将更没有意义。事实上,在没有见到戴燕燕之前,他就差不多后悔了。时间仍然是在午饭后,老李系着白围兜,洗好了碗,和杨群随便说了几句话,便让她去睡午觉。

“你又要出去了,”杨群对他连续在同一个时间出去感到奇怪,“有什么事?”

老李笑着说:“公事。”

“什么公事?”既然是公事,杨群知道自己要问也是白问,老李向来对公事守口如瓶,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

“我出去随便走走,”老李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公事,就在楼下转转。”

还是在儿童乐园,一切就和老李预料的一样。他站在入口处等了没多久,就看见戴燕燕远远地拉着两个小孩,缓缓地向这边走了过来。老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突然也看到了老李。

戴燕燕的脸上又一次飘过老李已经熟悉的恐慌。他朝她点点头,自己不作任何解释地率先往长凳那儿走去。戴燕燕只当作是没看见他,站在那和外孙女说着话。这次戴燕燕只带着两个小孩,上次见到的那个最小的小男孩不在。外孙女领着表弟向水泥滑梯跑去。戴燕燕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默默地看着孩子们欢快的背影。

老李毫无表情地坐在那儿,他像已经发现了目标的猎人一样,一动不动地恭候着猎物向自己靠近。戴燕燕好像根本无视老李的存在,她故意背对着他,故意集中注意力地在看孩子玩耍。老李很有耐心地等待着,他似乎已知道结局是怎么一回事。

时间慢慢地过去了。戴燕燕终于回过头,近乎绝望地看了老李一眼。她不得不把头回过来,她不得不这么做。老李正等候着她的目光,然而,当他看到她目光中流露出的那种巨大的惊慌时,不由地又有些怜悯起她来。老李于是站了起来,主动向戴燕燕走去。他本来准备一直就那么守株待兔地守候在那儿,等待戴燕燕自投罗网。他凭着职业的本能,断定在戴燕燕心里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早已看出戴燕燕虽然站在那像木头人似的,其实内心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她的精神已经垮了。

戴燕燕也在绝望地等候着,看着老李向她走过去。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钱包,招呼外孙女拿钱去买冰棒。外孙女欢快地奔着,一把抢过钱,蹦着跳着跑开了。

“你找我还有什么事?”戴燕燕绝望的目光又一次向老李扫过来,老李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问着。

“我们能不能坐在老地方再谈一会儿呢?”老李笑着试图让紧张和不友好的气氛改变一下,“有些事,我们还想进一步了解了解,你用不着紧张。”

两人一起向长凳走去,走到长凳那,还没坐下来,戴燕燕的外孙女跑到她面前,把找的零钱交给她。老李问小丫头几年级了,她慢吞吞地舔着冰棒,说自己已经三年级。戴燕燕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外孙女到别处玩去。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呢?”戴燕燕怒目而视,害得老李不得不避开她的目光,“你们要是想抓我,就把我抓起来好了。用不着这么一次次找我。”

老李这只是第二次和她见面。他想向她解释自己就住在附近,想说自己只不过是找她随便聊聊。

戴燕燕说:“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老李不动声色地看着别处。

“我知道你们找到了一具尸骨,有什么话,你们尽管说好了!干什么要过了一星期才来,这些天,我就一直等着你们,你们想怎么就怎么好了,我都一大把年纪了,我还怕你们什么?”

老李依然不动声色地听戴燕燕讲完。

“你们到底找我想干什么?”

老李突然把脸转向戴燕燕:“老大妈,怎么老是你们你们的,你好好看看,除了我,还有谁,不是就我一个人吗。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发现了一具尸骨?”

戴燕燕说:“报上都登了,还当我不知道。你们怀疑他就是我丈夫。”

“你怎么知道我们怀疑那是你丈夫?”

“你们怀疑是我杀了我丈夫。”

老李被深深地震动了一下,他看着戴燕燕那不顾一切,完全是豁出去的表情,很感到有些意外。他只是对马文的神秘失踪有疑问,尽管已经被证实是不可能,他仍然希望在马文的失踪和周家老宅的陈尸案之间,有些蛛丝马迹的联系,他并不认为戴燕燕是什么杀人凶手。

“我知道你们怀疑这个,你们怀疑是我杀了我丈夫,然后你们装着什么事也没有来找我,用不着像猫捉弄耗子那套把戏,捉弄我老太太,用不着这样,你们真要这么想的,你们就把我抓起来好了,我都活到这把年纪了,你说我还在乎什么,我还怕什么,我怕什么,你们抓我好了。”

老李在戴燕燕歇斯底里的发作面前,变得有几分狼狈。尽管有许多值得怀疑的地方,但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从她嘴里冒出这么一番话,这么直截了当赤裸裸。“我们怎么会怀疑是你杀了你丈夫呢?”老李觉得有必要安慰一下她,“我们只知道你丈夫很神秘地失踪了,也许我们只对这种神秘失踪感兴趣。如果你丈夫真是被谋杀的话,我们的目的,当然也只是通过你,抓住真正的凶手。”

9

几天以后,老李在办公室里正翻阅一份材料,小朱跑进来,说有人前来投案,自称是周家老宅凶杀案的凶手。

关于周家老宅的凶杀案,虽然自称是凶手前来报案的,这还是第一次,但是无论是老李,还是前来向他报告消息的小朱,都不感到什么太激动。自从报纸上登上那条该死的消息以后,所有的报案电话都是牛头不对马嘴,不是性别搞错了,就是失踪的年份根本对不上号。他们对那些乱七八糟的报案整个地失去了兴趣。

“凶手自己跑来了,那好,你登记一下,不是正好可以结案了吗。”老李甚至都懒得移动一下,“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有这么便宜的事?”

“是一个老太太,”小朱脸上的表情,充分说明她自己都不相信来的人会是凶手,“见鬼,这下好,又冒出个是老太太的凶手。”

“老太太?”老李觉得好笑,但是他立刻想到了可能会是谁,眉头不由地紧皱起来问道,“真是老太太?多大年纪的老太太?”

老李放下手中的报纸,和小朱一起去接待室。在接待室的老太太果然是戴燕燕。戴燕燕穿了一身新衣服,头梳得十分整齐,灰白的头发像是刚刚吹过风抹过油。当她看到老李出现在接待室门口的时候,突然神经质地站起来,眼睛发直看着老李。她仿佛已经中了邪,走到老李面前,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们既然不来抓我,那好,我自己来。”她突然打摆子似的哆嗦起来,嘴角一阵阵发抖,“我自己来了!”

小朱有些吃惊地看着老李,她不明白老李和来的这位老太太之间,发生过什么纠葛,显然他们之间是有过纠葛的。她看出老李有些措手不及,脸上的表情很尴尬。

“我丈夫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你们都找我好了,”戴燕燕显得非常冲动,咄咄逼人,就像是泼妇在大街上吵架一样,“我一个人做事,我一个人承担,你们公安局把帐都算在我身上好了。”

“你能不能坐下来,慢慢地说,”老李关照小朱为她倒一杯水,指了指靠墙放着的一张椅子,请她先坐下来,“有话慢慢说行不行?”

小朱倒了一杯水给戴燕燕。

短时间的无话可说。老李抱起双手,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方步,他的眉头紧皱,作出深深的思考状。小朱看看戴燕燕的表情,又看看老李的神态,忍不住打破过于沉闷的气氛:“老太太,杀人的事,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这你得想好再说。”老李挥挥手,让她别往下说。小朱却笑着继续她的话题:“想不到你一个老太太,也能杀人,喂,你是怎么把你那位丈夫杀掉的。”

“我给他吃了毒药。”

“毒药,可是据我们掌握的材料,你知道不知道,死者之所以会送命,是因为脑袋上让人给重重地敲了一记。”小朱立即指出了戴燕燕叙述中的漏洞。她相信今天来的这位神经又是不太正常。

“脑袋上被敲了一记?”戴燕燕目瞪口呆,看着小朱。她陷入了一种迷惘状态,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又好像一定要把事往自己身上拉,“我给他吃了毒药,他吃了毒药,他,他的脑袋上被我敲了一记——”

小朱很认真地问道:“你真的在你丈夫头上敲了一记?那么,我问你,敲得重不重?你说呀,到底重不重?”

“我给他吃了毒药,我又在他头上重重地打了一下,反正都是我干的。我杀了他,是我把他杀了。他死了,我把他埋在地底下,就这样,反正都是我干的。你们说什么我都承认,是我把我丈夫杀了,你们让我给他偿命好了。”

“别说得这么简单,好不好,”小朱提醒她说,“这事的严重性你大概还不知道。”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一命偿一命,我给他偿命好了。”

“你杀你丈夫的动机是什么呢?”老李觉得有必要换个话题问问,“你为什么要杀他呢?”

戴燕燕已经接近崩溃,发黄的眼珠子木然地瞪着。

“对,既然你说你把你丈夫杀了,你的动机是什么?老太太,你说呀。”

小朱半信半疑地看着戴燕燕。

“他和别的女人乱搞,他是一个最最下流的东西。我杀了他,绝不后悔,我一点也不反悔。他不是人,他是畜生,他是一个地道的畜生。”

老李插嘴问道:“他和谁乱搞了?”

“这我管不着,我不知道他跟谁。”

“捉奸捉双,你总得有证据才行。”

“我当然有证据,谁说我没有证据,我不杀他,他就会杀我。他和别的女人好上了,杀了我,他就没一点顾忌了,因此他就想杀了我。他们知道,他想杀我,我杀了他,我给他偿命好了。我都这一把年纪了,我还怕什么,一换一,他也不吃亏,我也不占便宜。他睡着了,我呢,我就给他吃了毒药,我说,你死吧,你死了,我给你偿命,他临死前说,好,好,这样最好。我说,我就把你扔在井里,哪一天人家发现了你的尸体,我就给你偿命,他说,好,就扔在井里,我连棺材都不要了……”

戴燕燕越说越离奇,越说越没有谱,越说越不像话。老李和小朱商量了几句,决定让她先休息一会儿。他们把戴燕燕一个人留在了接待室,回到办公室为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展开讨论。根据戴燕燕的现实表现,不得不怀疑她的神经的确有些小问题。她的叙述漏洞百出,前面说过的话,和后面的话严重矛盾,根本对不上号。就这么让戴燕燕信口说下去,对破案不会有任何好处。小朱认为,他们已经接待了一个姓黄的神经病,这个老太太也好不到哪里去。

接待室的大门毫无戒意地敞开在那,已经到了吃饭的时候,小朱端着一份饭菜,送去给戴燕燕吃。她一连喊了好几声,都没听见答应,走近细看,非常吃惊地发现戴燕燕嘴角流着血,一动不动地躺在长凳上。

事情意想不到地发生了极大的戏剧性变化,戴燕燕竟然在公安局的接待室里服毒自杀了。